1
那天晚上,你可以在喜悦村主街东头的三叶草酒馆门外找到杰克·钱伯斯。街上的守卫兵尸体都已被一队机器人环卫队用车运走,至少,在这件事情上能松口气了。奥伊在男孩的膝头已经坐了一个多小时。一般来说,他从来不会在如此挨近杰克的情况下待上这么久,但他似乎很理解,杰克此时需要他。时不时的,男孩的眼泪滴落在貉獭的毛皮中。
这一天似乎没个尽头,杰克发现自己大部分时间都在两种不同的思绪里沉陷。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但已是多年以前了;那时他还是个小孩子,他总怀疑自己会因父母特有的雷达监控而遭受某种古怪的伤害。
埃蒂要死了,第一个声音说道(这种声音曾让他确信衣橱里藏着好多魔鬼,而且它们很快就会跑出来,把他生吃了),他躺在科贝特屋里的一个房间里,苏珊娜陪着他,而他总不愿意闭嘴,但他要死了。
不,第二个声音这样说(这种声音曾让他确信——柔弱无力的——根本没有什么魔鬼)。不,这不可能。埃蒂就是……埃蒂!而且,他是卡-泰特。等我们到达了黑暗塔他就可以死了,等我们到了那里就都可以死了,但不是现在,不是在这里,这太疯狂了。
埃蒂要死了,第一种声音如此回答。这声音毫不留情。他的脑袋上被打出了一个枪洞,那枪洞大得足够你把拳头塞进去,所以他快死了。
对此,第二种声音可以给予更多的否定,但越说越弱。
尽管知道他们可能就此拯救了光束——(锡弥显然对此坚信不疑;他在死寂的底凹-托阿的营地里来回奔跑,用尽力气高喊着宣告:光束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光束说谢谢你们!)——杰克也没有因此觉得好受些。即便赢得了这样的胜利,失去埃蒂仍然是太大的代价。而泰特破碎这一代价更是惨重。杰克每想到这个,就觉得心痛不已,他语无伦次地向上帝、乾神、耶稣,或任何一个及所有能够显示神迹的神祷告,祈求他们拯救埃蒂的性命。
他甚至向作家祈祷。
救救我朋友的命吧,我们就会去救你的命,他对斯蒂芬·金、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祷告,救了埃蒂我们就不让那辆货车撞你。我发誓。
然后,他再次想起苏珊娜呼叫着埃蒂的名字,使劲地想把他翻个身,而罗兰扶着她,说道:你不能这么做,苏珊娜,你绝对不能打扰他,而她又是如何挣脱他、打他,她的脸疯狂扭曲,面容变化不断,就好像身体里住满了不同性格的人,每个闪现一两秒钟又匆匆逃跑。我必须帮他!她用杰克所熟悉的苏珊娜的嗓音啜泣着,接着又用另一种更尖利粗鲁的嗓音吼叫着:放开我,让我对他施施巫术吧,他会爬起来、能走,你等着瞧!埃蒂躺在街头这会儿,罗兰一直紧紧揽住她,抱着她摇晃,埃蒂还没有死,尽管要是他已经死了(即便说“死了”就意味着停止讨论神迹,也不再有希望),也许还更好一点,但杰克看得到埃蒂的手指时不时抽搐一下,还能听到他喃喃的胡言乱语,像是说着梦话。
后来泰德过来了,丁克尾随其后,两三个断破者犹疑地跟着他们。泰德也跪倒在挣扎着哭泣的女人身边,并示意丁克也屈膝跪下,守在女人的另一边。泰德握住她的一只手,又抬抬下巴让丁克握住另一只手。接着,有什么东西从他们那里流散出来——某种深沉的、安抚人心的东西。这并不是为了杰克,不,完全不是,但他同样可以感受到,不管怎样解释都可以,总之他感到原本狂跳的心渐渐平缓下来。他凝视着泰德·布劳缇甘的脸,并看到泰德双眼正在闪动:瞳孔一会儿膨胀,一会儿又骤缩,膨胀、骤缩。
苏珊娜的哭号声颤抖着渐息,衰减成痛不欲生的呻吟。她低头看着埃蒂,可一低头,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落在埃蒂衬衫的后背上,印出深色的痕迹,像雨点。就在这时,锡弥出现在一条小巷里,兴高采烈地用每个人都能听到的高音欢呼着:“光束说还不算太迟!光束说刚好来得及,光束说谢谢你们,我们一定让他康复!”他的一条腿跛得很厉害(但当时没有人关心这个,甚至都没人注意到)。越来越多的断破者聚集过来,围观着受了致命伤的枪侠,丁克对他们低声说了些什么,便有一些断破者走向了锡弥,让他渐渐安静了下来。从底凹-托阿的中心地带依然传来刺耳的警铃声,但那两辆救火车确实控制住了三处最严重的火势(分别位于:丹慕林屋、典狱长之屋以及费佛里屋)。
接下来杰克记得的是泰德的手指——温柔得不可思议的手指——轻轻捋了捋埃蒂脑后的头发,随即便显露出一个大洞,堵满了黑乎乎的血浆。还有一些白色的小斑点夹杂在血色里。杰克很想相信那些斑点是骨屑。总比想那可能是埃蒂的脑浆要好。
看到如此可怕的脑部伤口,苏珊娜惊得抬起身子,再次撕心裂肺地哭号起来。她又开始奋力挣扎。泰德和丁克(他的脸色比白纸还要惨白)交换了一下眼神,更牢地捉紧她的双手,再一次传达
(平静宁馨安静等待冷静缓和平静)
安抚人心的意念,还有更多的色彩——冷调的蓝色映照着安宁的烟灰色——辅以更多的言词。此时,罗兰扳着她的肩膀。
“能为他做点什么吗?”罗兰问泰德,“什么都不行了吗?”
“可以让他感觉好受点,”泰德说,“至少,我们还能做到这一点。”接着,他指了指底凹,“你们不是还有事儿没做完吗,罗兰?”
一时间,罗兰似乎不太明白。随后,他看了看满地东倒西歪的尸体,便明白了。“是的。”他答,“我想确实如此。杰克,你能帮我吗?要是剩下的卫兵又找出个新的领导,再次武装起来……那就前功尽弃了。”
“苏珊娜怎么办?”杰克这样问道。
“苏珊娜要帮我们,为她的男人找一个地方,能让他舒服一点,尽可能平静地死去。”泰德·布劳缇甘说,“难道你不愿意吗,亲爱的女士?”
她看着他,那表情并非彻底的茫然;苏珊娜眼神中的谅解(以及恳求)像尖针一样刺痛了杰克的心。“他必须死吗?”她这样问他。
泰德握起她的手送到嘴边,亲吻了一下,“是的,”他说,“他肯定会死的,而你必须要承受。”
“那你就必须为我做点什么。”她说着,伸出手指抚了抚泰德的脸颊。在杰克看来,那手指是冰凉冰凉的。
“什么,亲爱的?任何事,只要我能做到。”他握住她的手指,包在自己的掌心里。
(平静宁馨安静等待冷静缓和平静)
“停止你正在做的事情,除非我要你改变。”她说。
他盯着她看,惊讶极了。接着,他瞥了一眼丁克,他只是耸耸肩。于是泰德又转而看着苏珊娜。
“你决不可以用你们那套美好意愿偷走我的悲哀。”苏珊娜对他说,“因为我要张开嘴一口一口地咽下去。每一滴。”
好一会儿,泰德只是垂着头愣在那里,眉宇紧缩。随后,他抬起头来,对苏珊娜献上了杰克见过的最美好的笑容。
“是的,女士,”泰德答,“我们听从你的意愿。但如果你需要我们……当你需要我们的时候……”
“我会叫你们的。”苏珊娜说,再次屈身伏在躺在街头喃喃呻吟的男人身上。
2
罗兰和杰克走进了小巷,这条路将带他们回到底凹-托阿的中心地带,在那里,他们会要暂时搁置对垂死的朋友的哀悼,并准备应付那些可能继续顽抗的敌人。就在这时,锡弥跑了出来,拉住罗兰衬衫的袖子。
“光束说谢谢你,威尔·迪尔伯恩。”他已经不再歇斯底里地尖叫了,相反,现在他的嗓音嘶哑极了,“光束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好得像崭新的。好多了。”
“太好了。”罗兰说,杰克也这么觉得。但是,现在还不是放心喜悦的时候,因为现在已经不可能有真心的喜悦了。杰克始终摆脱不了刚才的景象,泰德·布劳缇甘的手指拨弄着,露出一个枪洞。堵满了血块的大洞。
罗兰伸手揽住锡弥的双肩紧紧抱了一下,还亲吻了他。锡弥笑了,兴高采烈。“我要跟你走,罗兰。你会带着我吗,亲爱的?”
“这次不行。”罗兰说。
“为什么你在哭?”锡弥问。杰克看到他脸上的欢欣渐渐褪去,转而显出了担忧的神情。与此同时,更多的断破者们回到了主街道上,三三两两的结伴而行。杰克看到他们打量枪侠时脸上露出惊愕……还分明有一些茫然和好奇……当然,从某些层面上,还有明显的不喜欢的表情。几乎是,恨。他没有看到感激、哪怕一丝感激的影子,为此,他已经开始恨他们。
“我的朋友受伤了。”罗兰说,“我为他而哭,锡弥。也为他的妻子而哭,她也是我的朋友。你能不能去泰德和丁克先生那里,如果她需要安慰的话,那就试试安慰她。”
“只要你愿意,那就好!为你愿做任何事!”
“谢谢你,斯坦利之子。还有,假如他们要搬动我的朋友,也请你帮忙。”
“你的朋友埃蒂!是他受伤了!”
“是的,他的名字叫埃蒂,你说得没错。你愿意帮助埃蒂吗?”
“是的!”
“还有——”
“什么?”锡弥问,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啊!帮助你们离开,到很远的地方去,你和你的朋友们!泰德对我说了,‘做个洞,’他说,‘就像你为我做过的那个’。不过他们又把他带回来了。那些坏蛋。但他们不会把你们带回来,因为坏蛋们都死了!光束安全了!”说完,锡弥大笑起来,震耳欲聋的笑声又刺痛了杰克此刻忧伤的双耳。
也许,罗兰的感受也一样,因为他的笑容是僵硬的。“抓紧时间,锡弥……虽然我希望等我们回来的时候苏珊娜还待在这里。”
如果我们能够回来。杰克心想。
“不过还有一件小事儿,也许你可以帮上忙。不是要帮助谁到别的世界去,不是那样的事情,但有一点点类似。我已经告诉泰德和丁克了,一旦埃蒂平息了,他们就会告诉你的。你会听吗?”
“是的!只要我能做到,就一定帮忙!”
罗兰拍拍他的肩,“好极了!”接着,杰克和枪侠就走向了可能是北的方向,继续执行已经开了头的任务。
3
在随后的三小时里,他们俘虏了十四个守卫兵,大部分都是类人。罗兰让杰克吃了一惊——稍有一点——因为他只打死了两个躲藏在那辆轮子嵌入台阶的救火车后面并想朝他们放冷枪的家伙。罗兰缴了其余人的武器,并接受他们的投降,还对他们说:到下午换班号角响起时,仍然逗留在底凹-托阿狱营地的士兵都将无条件地被处死。
“可是我们能去哪里?”一个长着雪白公鸡头,还顶着雄赳赳的鲜红鸡冠的獭辛问道(他让杰克联想到动砸片里的来亨鸡)。
罗兰摇摇头,“我不管你们去哪里,”他说,“只要等下次号角响起时你们不在这里,明白吗?你们在此干尽了地狱的勾当,但地狱已经关门,我永不想再看到这扇门开启。”
“你这是什么意思?”公鸡头獭辛问道,几乎是怯生生的口气,但是罗兰没有回答,只是告诉这个生物:如果看到有别的守卫,就将这条口信广为传播。
剩下的獭辛和坎-托阿三三两两地离开了厄戈锡耶托,走时并未争执,但始终紧张地回头看。杰克心想,他们完全有理由害怕,因为今天他的首领有一张深不可测的可怕面孔,布满了忧伤。埃蒂·迪恩正躺在自己的墓床上,而蓟犁的罗兰无法忍受。
“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个地方?”下午的号角吹响后,杰克这样问罗兰。他们正走过丹慕林屋烟熏火燎后的废墟(机器人救火车在此地每隔二十英尺就贴上一副告示:禁止进入,由火灾调查部门待决),也就是走在前往看望埃蒂的路上。
罗兰只是摇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在林荫道上,杰克一眼看到六个断破者手拉着手站成一个圆圈。他们就像是在施行降神会。有锡弥、泰德、丹妮卡·罗斯特夫,还有一个年轻女子,一个老妇人,以及一个活像银行家的矮胖男人。在他们后面,躺着一排尸体,脚从盖在身上的毯子下露出来,大约有五十具,都是死于清晨短平快的枪战。
“你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杰克问,指的是那些降神会中的人——他们身后的只是死人,从今往后死亡就是他们的全职工作。
罗兰瞥了一眼手拉手围成圈的断破者,说:“是的。”
“什么?”
“现在不行,”枪侠说,“现在我们要向埃蒂致敬。你要尽你可能地保持安宁,那就是说要清空你的意识。”
4
此时,杰克和奥伊坐在三叶草酒馆门外,陪伴他们的还有啤酒广告的霓虹灯和沉默的点唱机。杰克领会到罗兰的举动是多么明智,而自己又是多么感激——大约四十五分钟前,枪侠看向他时发现了他深切的悲痛,便让他从埃蒂躺着的屋里出来,埃迪每分每秒都在丧失活力,而他那令人惊异的意志力烙印在生命这幅锦绣画卷的最后分厘间。
泰德·布劳缇甘召集的救援小组早就把年轻的枪侠抬进了科贝特屋底层舍监套间的宽敞卧室里。这个临时小组的成员逗留在宿舍楼外的院子里,整个下午过去了,其余的断破者们也加入了其中。当罗兰和杰克赶到时,一个矮胖的红发女人走向了罗兰。
夫人,我做不到,杰克当时是这样想的,今天下午真的不行。
尽管这一天过得慌乱不堪,又是警报又是疏散,但这位夫人——她看着杰克的模样就像他母亲参加的园艺俱乐部的终身制主席——还是挤出了足够多的时间,为自己的脸覆上了厚厚的浓妆:蜜粉、胭脂、唇膏红艳艳的如同底凹的救火车标志色。她自我介绍说她叫葛雷丝·伦慕贝娄(来自英国汉普郡奥尔德肖特市),并要求枪侠告诉她,接下去又该做点什么——他们该去哪里,他们该干什么,谁又将照顾他们的生活。之前,公鸡头的獭辛卫兵也曾提出同样的问题,只不过是用别的语言。
“考虑到我们始终都被人精心照料,”葛雷丝·伦慕贝娄说话的声音悦耳动听,像是小铃铛在响(当她说到“当”和“料”的时候,杰克都听呆了),“并且,至少就眼下的情况而言,要想照顾自己都适无其所。”
不少人附和此言。
罗兰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因为她抑扬顿挫颇有风度的愤慨声讨,罗兰的神色都变了。“从我面前让开,”枪侠说,“否则我就把你推倒。”
即便盖了厚厚的蜜粉,还是能看出她的脸孔一下子没了血色,她再也说不出话来。直到杰克和罗兰走进了科贝特屋,身后还能听到叽叽喳喳的抱怨,但好歹这些反对声浪等罗兰走出他们视野后才鼎沸起来,因为那样他们就不需要害怕枪侠冰蓝色的注视了。这些断破者让杰克想到派珀中学的同学,那些傻瓜们会大吵大闹——什么狗屎考题呀!——但也只会在老师离开教室后才嚷嚷。
科贝特屋的底楼被数盏日光灯照得通明,从丹慕林屋和费佛里屋传来的烟火味儿依然十分浓重。丁克·恩肖坐在标明为“舍监房”的门口右边的折叠椅上,抽着烟。他仰头看着罗兰和杰克走近,奥伊如平时一样,跟在杰克的脚边。
“他怎么样?”罗兰问。
“要死了,伙计。”丁克说着,耸耸肩。
“苏珊娜呢?”
“很坚强。有一次他——”丁克又一耸肩,仿佛要说,他这样、那样。
罗兰轻轻地敲了敲门。
“谁?”门内传来苏珊娜的声音,闷闷的。
“罗兰和杰克,”枪侠说,“你愿意让我们进去吗?”
在杰克看来,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一段不自然的、非同寻常的沉默。但是,罗兰似乎一点儿不惊讶。丁克也是。
最终,苏珊娜说:“进来吧。”
他们进去了。
5
和奥伊一起,坐在舒缓神经的暗夜里,等待着罗兰的召唤,杰克回想着在那间昏暗的房间里发生过的每一幕。在那仿佛没有尽头的四十五分钟里,罗兰渐渐注意到他的不适,便允许他离开,还说,“到时候了”便会来叫杰克回去。
杰克自从来到中世界后,已经目睹了很多人的死亡,也接受了甚至经历了自身的死亡,尽管他只能依稀记得。但现在,是灵伴的死亡,并且,在舍监人套间里发生的事情似乎都是无谓的。而且,没有尽头。杰克满心希望自己能和丁克一起待在门外;他不愿想起埃蒂的俏皮话、偶尔也会动不动就发脾气的朋友做派。
首先,埃蒂躺在舍监的卧床上,苏珊娜握着他的手,比虚弱更糟糕的是,他看起来又老又蠢(杰克讨厌这种想法)。或许,应该用“衰老”这个词儿来描述。他的双唇往里陷进去,褶皱深厚。苏珊娜已经帮他洗了脸,但脸颊上的胡楂似乎还是显得脏。双眼下挂着肿肿的青紫色眼袋,好像佩锐绨思那个混蛋在开枪之前还揍了他两拳。双眼闭拢着,但眼珠似乎不停歇地转动,在眼皮覆盖下清晰可见,似乎埃蒂不过是在做一场梦。
而且他还在说话。一阵又一阵喃喃低语。有一些话杰克可以听得出来,但另一些他就完全听不明白了。有些话是略有些意义,但大部分都是胡言乱语,他的朋友本尼会说那都是彻头彻尾的废话。苏珊娜一次又一次地用浸湿的毛巾擦拭埃蒂的眉眼和干裂的嘴唇,水盆就放在床边桌上。有一次,罗兰站起来,拿起水盆到浴室里把水倒掉,换成清水再端回来给她。她低声谢了他,听上去显得很高兴。过了一会儿,杰克也去换水,她也这样感谢了他。仿佛她根本不知道他们就在身边似的。
我们是为她而去的,罗兰这样对杰克说过,因为以后她会想起谁在她身边,并因此感激。
可是她会吗?杰克现在却这样想,坐在三叶草酒馆的门外。她会感激吗?都是因为罗兰,埃蒂·迪恩才会二十五六岁就垂死地躺在床上,不是吗?但从另一方面讲,要不是因为罗兰,她也就不可能结识埃蒂。这一切太复杂了。如同每个人都把纽约想成不同的世界,这让杰克头痛。
躺在墓床上,埃蒂曾问他哥哥亨利,为什么你从来不记得抢篮板球。
他还问杰克·安多里尼,谁用难看的棍子打了他。
他喊道:“小心,罗兰!那是大鼻子乔治,他回来了!”
又喊:“苏希,要是你可以跟他讲讲多萝西和锡皮木头人的故事,剩下所有的都由我来讲。”
接着,又让杰克心寒,“我不用手射击;用手射击的人已经忘了他父亲的脸。”
听到最后这句,罗兰在暗色里(夜色已经降临)抓住杰克的手,用力攥着。“是啊,埃蒂,你说得没错。你会睁开眼睛看看我的模样吗,亲爱的?”
可是埃蒂并没有睁开眼睛。相反,头上绑着无济于事的绷带的年轻人含糊地咕哝道,“一切都被忘记了,在死人的石头大厅里。这一间间房都是废墟,只有蜘蛛织网,强大的电路板一个接一个归于沉寂。”这令杰克凉透了的心更低沉了几分。
随后,只是些没有意思的呢喃,却毫不停歇。杰克又换来了一盆清水,就当他回来的时候,罗兰看到他苍白的脸色,便对他说,他可以离开。
“可是——”
“走吧走吧,小甜心,”苏珊娜说,“就是要小心点。也许还有些家伙留在外面,等着报仇呢。”
“可是我怎么能——”
“到时候了我会叫你的。”罗兰说,用残缺了手指的右手点点他的太阳穴。“你会听到我的。”
杰克走之前想要亲吻一下埃蒂,但他害怕。不是害怕他可能触碰到冰凉如死亡的埃蒂——他知道情况会比那稍好——而是害怕哪怕轻轻落下的双唇都可能将埃蒂往不归路上再推一步。
那样的话,苏珊娜会责怪他的。
6
丁克坐在外面的走廊里,问他里面情况如何。
“很糟糕。”杰克说,“你还有香烟吗?”
丁克眉毛一挑,还是把烟递给了他。男孩在大拇指盖上敲了敲烟头,他以前总见枪侠抽着手卷烟卷时这样做,接着才凑近火,深深吸了一口。烟的味道还是很呛,但不像第一次时那样呛得出眼泪。他只是头晕了一下,但没有咳嗽。很快我就会成个老手的,他心想着,要是现在回到纽约,说不定我可以去有线电视网上班,就在我爸爸的部门里。我已经能做好杀手节目了。
他举起烟放在眼前,一股青烟从烟嘴里冒出来,而不是从烟头。“骆驼”的字样就印在过滤嘴的下方。“我对自己说,永不抽烟,”杰克对丁克说,“一辈子都不抽。可现在我手上就有一支。”他笑了。一声苦笑,一声成年人的笑,可从自己嘴里发出的这种声音令他不寒而栗。
“我来这里之前为一个家伙工作过,”丁克说,“夏普顿先生,这是他的姓。他曾经对我说,每当上帝听到‘永不’这种话时,就要笑上一笑。”
杰克没有作答。他在想埃蒂是如何谈到废墟之屋的。杰克曾跟随米阿去过这样的一间屋子,很久以前在梦里。现在米阿死了。卡拉汉死了。而埃蒂马上也要死了。他想到所有的死尸盖着毯子躺在那里,远处传来压抑的雷声,就像骨头在摩擦。他想到开枪打中埃蒂的那个人,当罗兰的子弹真正结果他的时候他猛地向左一倒。他想去记忆他们刚到卡拉·布林·斯特吉斯时受到的欢迎,歌声、舞影和光明的火炬,可是脑海中却只有清晰的死亡,另一个朋友、本尼·斯莱特曼的死亡。今晚的世界仿佛是由死亡创造的。
他自己也死过,又复活了:回到了中世界,也回到了罗兰身边。整个下午,他一直企图去相信这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在埃蒂身上,但不知道为什么,又知道那不可能。在这个故事里,杰克的戏份还没有完。埃蒂的却已经完了。杰克情愿拿出自己生命里的二十年——三十!——去拒绝相信,但他还是信了。说不清,他猜想自己已经得出了结论。
这一间间房都是废墟,只有蜘蛛织网,强大的电路板一个接一个归于沉寂。
杰克知道有一只蜘蛛。米阿的孩子是否正在观望这一切?看得津津有味吗?说不定这儿看一眼、那儿望一眼,活像露天看台上某个该死的扬基队球迷?
他在看。我知道他在看。我感觉得到他。
“你没事儿吧,孩子?”丁克问。
“没事。”杰克说,“一点儿都没事儿。”丁克点点头,似乎听到了最有理有据的回答。杰克心中不由暗想:好吧,也许他猜到了。毕竟,他是个心灵感应者。
似乎是为了证实这一点,丁克问道,莫俊德是谁。
“你不会想知道的,”杰克说,“相信我。”他掐灭了只抽到一半的香烟(“你的肺癌全都在这儿了”,他父亲以前总是言之凿凿地这么说,像个电视导购员一样指着自己手里没过滤嘴的香烟),并离开了科贝特屋。他是从后门出去的,希望可以避开门前聚集的心焦如焚的断破者们,在这一点上,他做得很成功。现在,他在喜悦村,像是你在纽约经常可见的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一般坐在路边,等着罗兰叫他。等着终结。
他想过要走进酒馆,也许还可以为自己要一杯啤酒(既然他的年龄已够抽烟,并能伏击杀人,那自然也可以喝酒了),也许只是进去看看不用扔分币是不是也可以让点唱机唱起来。他老爸曾宣称,美国终将及时地变成无纸币社会,他敢打赌,厄戈锡耶托就是这么个地方,那台老旧的“思博歌”点唱机早被设定好了,所以你只需要摁下按钮就能听到音乐。而且,他还敢打赌,假如翻动歌目盘,一直翻到第十九页,他一定会看到《今晚有人救了我的命》这首歌,由艾尔顿·约翰演唱。
他站起来了,因为呼唤声已经传来了。他不止是惟一一个听到呼唤的人;奥伊也发出一声短促、悲伤的吠叫。罗兰很可能一直站在他们身边。
来,杰克,快点儿。他要走了。
7
杰克赶忙跑进围绕在依然烟雾腾腾的典狱长之屋外(男仆獭卅,好像漠视罗兰的指令似的,又好像从未有人通告他,正安静地坐在门阶上,穿着苏格兰短裙和运动衫,双手抱着头)的小巷,再一路小跑着上了林荫道,飞快而又不安地瞥一眼排成一长溜的尸体。早先他看到的“降神会”小组已经不在了。
我不会哭的,他严酷地对自己许诺,要是我已经长大,大到可以抽烟、大到想给自己来杯啤酒,也就大到可以控制住我那愚蠢的泪水。我不会哭。
与此同时,他几乎很肯定自己将遏制不住眼泪。
8
舍监套间的门外,除了丁克之外还有锡弥和泰德。丁克把椅子让给锡弥坐。泰德看上去很疲惫,但在杰克眼里锡弥却乐得一塌糊涂:双眼又充满了血丝,鼻孔和一只耳朵上都留着血痂,两颊呈现铁灰色。他脱下了一只拖鞋,一直在按摩脚底心,似乎很疼。但是,他的喜悦却是再明显不过了。也许,甚至该说是兴奋过度。
“光束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小杰克。”锡弥说,“光束说一切还不算太迟。光束说谢谢。”
“很好。”杰克答,伸手抓住了门把手。他几乎没有听到锡弥在说什么。他正在集中注意力
(不要哭,那会让她更难受)
想要在进门后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接着,锡弥又说了什么,这让他慌忙止步。
“现实世界里也不算太晚,”锡弥说,“我们知道。我们偷看了一眼。看到了移动的征兆。是不是,泰德?”
“是的,我们确实看到了。”泰德在膝头握着一罐诺兹阿拉。现在又拿起来喝了一口。“你进去的时候,杰克,请告诉罗兰,如果你们感兴趣的是一九九九年六月十九日,那一切都没问题。但是成功的机会开始越来越小。”
“我会转告他的。”杰克说。
“还要提醒他,那里的时间有时候会活络一下,就像老变速器那样滑进一下。很可能还要持续一段时间,暂且不考虑光束在愈合的话。所以一旦十九号过去了……”
“那就再也不会重来了。”杰克说,“在那里是不会了。我们懂。”他开了门,钻进了舍监套间的黑暗中。
9
床边桌上的一盏小灯投射下一轮压抑的黄色光亮,照亮埃蒂·迪恩的脸庞。灯光将鼻翼的黑影映在脸颊上,也将两个眼窝投上深黑的阴影。苏珊娜在他身边,跪坐在地板上,抓着他的双手,低头凝视他。她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映在墙上。罗兰坐在床另一边的浓重黑暗里。将死之人的喃喃独语已休止了,呼吸也已失去了规律。他会突然停止呼气,凝滞一会儿,再缓缓长长地带着胸腔啸声吐出来。他的胸脯长久地停顿不动时,苏珊娜便会抬眼盯着他的脸庞,闪着焦虑的眼神,直到那口痛苦不堪的呼气继续下去。
杰克在罗兰的身旁坐下,也靠着床望着埃蒂,又望着苏珊娜,再犹疑地看着枪侠的神情。在昏暗之中,他只能看到他的疲惫。
“泰德要我告诉你,美国那边已经快到六月十九日了,感谢老天。而且,时间可能会在缺口里活络一下。”
罗兰点点头,“但我们还要等一下,我想,等这里的一切结束。不会太久了,这是我们欠他的。”
“多久?”他低沉地问。
“我不知道。你来之前我以为他已经走了,即便你跑着来——”
“我是跑来的,路过草地那儿时——”
“——可是,你也看到了……”
“他很顽强。”苏珊娜说,如今她只能以此为傲了,这更令杰克心寒。“我的男人很顽强。也许他还有什么话要说。”
10
他确实有话。杰克悄悄回到屋里的五分钟后,埃蒂的眼睛睁开了。“苏……”他说,“苏……希——”
她凑过去,依然握着他的双手,对着他的脸微笑,她完全聚焦于这一情景,什么都不能再夺走她的心。杰克几乎难以置信的是,埃蒂松开一只手,略微抬向右边,然后抓住了她纠结的鬈发。即便那手臂垂在发间会拽疼发根,她也丝毫没感觉似的。绽放在她唇边的笑容是那般欢喜,那般欢迎他,也许甚而该说是美好的。
“埃蒂!欢迎你回来!”
“别胡说八……八道,”他耳语着,“我要走了,亲爱的,不是回来。”
“不过是点轻——”
“嘘——”他耳语着,她顺从地不再出声。抓着她头发的手又拉动了一下。她将脸颊殷切地凑上去,最后一次亲吻他尚存声息的双唇。“我……会……等你的,”他说,每个字都使了全身的劲。
杰克瞧见他的皮肤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将死之人留给活生生的世界的最后信息,那一瞬间,男孩的心终于顿悟了他的意识早已知晓的事情。他开始哭泣。泪水滚烫,收不住地往下淌。罗兰抓住他的手时,他也狠狠地握紧他的。他害怕,也伤心。如果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埃蒂身上,就会发生在任何人身上。会发生在他自己的身上。
“是的,埃蒂。我知道你会等我的。”她说。
“在……”他又要深深的、痛苦地撕扯出一口气来。可他的双眼却明亮如宝石。“在空旷之地。”又是一次艰难的喘息。手抚着她的头发。灯光在其上投下神秘的黄色光环。“道路尽头的那片空旷之地。”
“是的,亲爱的。”现在,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有一滴泪流落在埃蒂的脸颊上,慢慢地滑向下巴。“我听到你的话了。等我,我会找到你的,我们一起走。那时候我就能走动了,用自己的双腿走路。”
埃蒂朝她浅笑,随即,视线转向了杰克。
“杰克……过来。”
不,杰克心想,紧张得不知所措。不,我不行,我不行。
但是他已经俯下身去,凑得那么近,都闻得到终点的气息。他能够清楚地看到埃蒂的发际线下渗出越来越多的细密汗水。
“也请,等我。”杰克突然变得笨嘴拙舌,“好吗,埃蒂?我们都可以一起走。我们还会是卡-泰特,就像以前一直那样。”他很想笑一下,但笑不出来。他的心太疼了,根本没法笑。他在想,这心疼会不会索性将他的胸腔爆炸,就像热火中的石子有时候会爆裂那样。这样的事情,是他的朋友本尼·斯莱特曼告诉他的。本尼的死就很伤人,但埃蒂的死将糟上一千倍,百万倍!
埃蒂却在摇头。“不……没那么快,哥们。”他费力地喘一口气,接着痛苦地扮了个鬼脸,好像空气中长出扎人的刚毛,却只有他一人感觉到了似的。他又开始低低耳语——并非因为虚弱而低声,杰克后来才想到这一点,但当时却心无旁骛。“小心……莫俊德。小心点……丹底罗。”
“丹底罗?埃蒂,我不——”
“丹底罗。”双目瞪大了。更大的气力被拽出来。“保护……你的……首领……防着莫俊德。防着丹底罗。你……奥伊……你们的职责。”他的视线指向了罗兰,又转回来看着杰克,“要……”然后,“保护好……”
“我……我会的。我们会的。”
埃蒂轻点一下头,又看向罗兰。杰克让到一边,枪侠便俯身来倾听埃蒂致他的遗言。
11
罗兰从来不曾、也再不会看到这样明亮的一双眼睛,甚至在界砾口山上,当库斯伯特·奥古德微笑着和他告别时也不曾见到。
埃蒂笑着,“我们……来日方长。”
罗兰又点了下头。
“你……你们……”可是埃蒂没有说完这句话。他抬起一只手,做了一个虚弱无力的旋绕动作。
“我跳舞了。”罗兰说着,一边点着头,“跳了考玛辣。”
是的。埃蒂无声地动动嘴皮,又吸出一声肺音,极度痛楚地呼吸。最后的一次。
“谢谢你给我第二次机会。”他说,“谢谢你……父亲。”
就是这样。埃蒂的双眼依然看着他,依然清醒明晰,但他不再能吸入新的空气去接续那最后的吐字,父亲。灯光照在他赤裸的手臂上,映出金灿灿的颜色。雷声低吟。随后,埃蒂的双眼阖拢了,头倒向了一边。他的使命完成了。他已经走完了长路,到达了尽头的空旷地。他们围绕在他身边,却已经不再是卡-泰特了。
12
就这样,三十分钟后。
罗兰、杰克、泰德和锡弥一齐坐在林荫道街心的长椅上。丹妮卡·罗斯特夫和貌似银行家的矮胖男人也在附近。苏珊娜还在舍监的卧室里,擦拭丈夫的身体,为随后的葬礼准备。他们坐在这里也能够听到她的声音。她在唱歌。所有的歌,似乎都是埃蒂一路上唱过的。一首是《生来奔命》。另一首是《稻谷歌》,是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歌谣。
“我们必须要出发了,马上。”罗兰说道。他的手又放在了臀上,轻轻揉按着、揉按着。刚才杰克看到他从包袋里(天知道哪里来的)拿出一瓶阿司匹林,干吞了三片。“锡弥,你会送我们过去吗?”
锡弥点点头。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长椅子这儿,靠在丁克身上,直到现在也没有人得空细看他脚底的伤。和其他事件相比,他的脚伤似乎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的确,如果锡弥·鲁伊兹今晚会死去,那只会是由创建一扇连通雷劈和美国的门洞而造成的。再来一次倾尽生命力的意念移动,很可能要了他的命——还需要去在意他脚上的擦伤吗?
“我会尽力的。”他说,“我会用尽我的全力,我会的。”
“帮我们偷看纽约的那些人也会再次伸出援手的。”泰德说。
为了能窥探一眼楔石世界之美国的当下时间,泰德想出了最佳方案。他、丁克、弗莱德·沃辛顿(看似银行家的矮胖男人)和丹妮卡·罗斯特夫都曾在纽约待过,也都能在脑海中重现时代广场的清晰图景:灯光、人群、电子影画字幕……以及最重要的,巨大的新闻播报屏幕,能向屏幕下方的人群滚动播送每日的即时新闻,大约每隔三十秒钟就从百老汇街到四十八街环绕一圈。锡弥创造的窥视洞足够久,他们得知:联合国专家小组正在科索沃搜寻阿族人的集体墓穴;副总统戈尔在纽约市花了一整天时间为竞选总统拉票;尽管“火箭人”罗杰·克莱门斯勇夺十六分,但扬基队还是在前一夜的比赛中输给了得克萨斯游骑兵队。
在其他人的协助下,锡弥可以让这个门洞坚持得更长久一点(其余的人带着一种饥渴的惊讶,瞪大眼睛遥望着纽约夜晚熙熙攘攘的人流胜景,不再是断破者,而是洞开者、看者),直到没必要坚持这样做为止。在棒球赛的得分表之后,巨大的电子屏幕上就显示出正在他们眼前流逝的日期和时间,鲜亮的黄绿色电子数字足有一层楼那么高大:一九九九年六月十八日下午九点十九分。
杰克本想张口问他们怎么能确认自己是在观望楔石世界,也就是斯蒂芬·金只有不到一天好活了的那个世界呢?但他忍住了没有问。答案就在于那个时间,笨蛋,答案如往常一样:九点十九分各数字加起来也是十九。
13
“那么,你们看到纽约时间是在多久以前?”罗兰问。
丁克算了算,说:“该有五个小时了,至少。当时是换班号角响起来的时候,太阳没了,晚上来了。”
也就是说,那一边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半了。杰克也用自己的手指掐着小时默算了一遍。现在,思想变得很艰难,因为始终想着埃蒂,连最基本的加减法都变得缓慢了,但他也发现:只要他努力试一下还是可以办到。只不过,你不能指望只过去了五个小时,因为时间在美国那边过得更快。情况可能有所改善,因为断破者已经不在破坏光束了——它可能已经自我修复了——但也许还没那么快。眼下,那里的时间可能还会跑得很快。
而且,还可能突然跳跃一下。
六月十九日的清早某一时刻,斯蒂芬·金还坐在办公室的打字机前,像幅画儿般美好,接下来……砰!晚上就躺在附近的殡仪馆里,八个小时、乃至十二个小时一闪而过,他那些悲痛的家人在灯光下坐成一圈,想要商量金先生会喜欢哪一种葬礼,却总是违背他的遗嘱;说不定甚至会商量要把他土葬在何处。那么,黑暗塔呢?斯蒂芬·金版本的黑暗塔呢?或是乾神的版本?或是纯贞世界的版本?就将永远失去,所有这些版本。那么,你听到的声音又是什么呢?啊哈,一定是血王在笑,笑啊笑啊,不知道在迪斯寇迪亚的什么地方笑个不停。说不定,还有那个蜘蛛男孩莫俊德,跟着血王一起狂笑。
自从埃蒂死后,终于有了悲痛以外的思绪进入了杰克的大脑。那是一阵微弱的钟表走动的响声,就像是罗兰和埃蒂测试鬼飞球时的响动。就在他们把鬼飞球交给黑李嗣去埋伏之前。那是时间的声音,而时间从来都不是他们的朋友。
“他说得对。”杰克说,“我们必须趁早走。”
泰德:“苏珊娜要不要——”
“不!”罗兰说,“苏珊娜要留在这里,你们也要帮助她安葬埃蒂。同意吗?”
“好的。”泰德答,“那是当然的,只要你们开口。”
“如果我们没有回来……”罗兰算了算,一只眼微微闭起来,另一只眼则直勾勾地望进黑暗里,“如果到了明天晚上这个时候,我们还没有回来,那么估计我们就是回到了末世界的法蒂。”是的,估计是法蒂,杰克心想,当然啰。因为把别的推断说出来又有什么好处呢,那甚至是更合情合理的推断:我们要不就是死了,要不就迷失在众世界中,永永远远的在隔界?
“你们知道法蒂吗?”罗兰在问。
“在南边,是吗?”沃辛顿反问道。他一直和丹妮,那个小姑娘在一起。“不过,到底哪边才是南呢?川帕斯和别的一些坎-托阿以前说到那里时总是谈虎色变,好像那里神神怪怪的。”
“那里确实神神怪怪的,没错。”罗兰冷酷地附和,“如果我们不能按时回到这里,你们可以把苏珊娜送上去法蒂的火车吗?我知道起码还有几辆火车可以运行,因为——”
“绿斗篷?”丁克边说边点头,“或者说狼群,你们是这么叫他们的。所有D线火车都能跑起来。那些都是自动操作的。”("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他们是不是小火车?会说话吗?”杰克问。他想到了布莱因。
丁克和泰德狐疑地对视一眼,接着,丁克转而看着杰克,一耸肩,“我们怎么会知道?与D线相比,我倒是更了解D罩杯,而且我相信这里的每个人都差不多。至少,断破者们是这样。我猜想有些守卫兵可能知道得更多。或者试试那家伙。”他一摇大拇指,指向了獭卅,他还呆呆地坐在典狱长之屋的门阶上,双手抱头。
“不管怎样,我们不能让苏珊娜再出乱子。”罗兰轻轻地对杰克说。杰克点点头。他认为他们也只能这么做了,可他还有别的疑问。要是条件允许,他会在罗兰听不见的时候用意念传达给泰德或丁克。他不喜欢这个决定——把苏珊娜独自留下来——内心里的每一个直觉都在大声抵抗这个决定——但他也明白,埃蒂不被安葬的话,苏珊娜是不会走的,罗兰也一样很清楚。他们可以带她走,但只能绑着她、捆着她走,那样的话事态只会比现在更糟。
“或许,”泰德说,“会有一些断破者愿意陪苏珊娜坐上南下的火车。”
丹妮点点头,“我们在这儿不讨好,因为要帮你们出去。泰德和丁克已经让事情糟糕透顶了,可是半个小时前还有人朝我吐唾沫,就在我房间里,我去拿这个,”她举起怀里的小熊维尼,那是个击球手模样的小公仔,显然深得她的宠爱,“我觉得,你们在这儿的时候他们不会干出什么事儿,但一旦你们走了……”她一耸肩。
“嘿,我不太明白,”杰克说,“他们自由了。”
“自由了又能干什么?”丁克反问,“好好想想吧。他们大多数人在美国那边都活得不舒坦。完全是多余的人。可在这儿,我们是贵宾,VIP!一切应有尽有,都是最好的。现在可好,啥都没了。你们要是能这样想一想,还会想不明白吗?”
“是的,”杰克硬生生地回答。他认为自己是不想去明白。
“他们还失去了某些东西。”泰德低沉地说,“雷·布莱伯利写过一部小说,名叫《华氏451度》,开头第一句话就是:‘烧东西是一种快乐’。好吧,这里也一样,破坏也是一种快乐。”
丁克在默默点头。沃辛顿和丹尼也一样。
甚至锡弥也在不停地点头。
14
埃蒂平躺在一成不变的灯光下,但现在他的脸孔很干净,身上铺着舍监卧床上的被单,整齐地叠在前胸。苏珊娜为他穿上了一件洁净的白色衬衫,不知道是从哪里找来的(杰克猜想是从舍监人的衣橱里),而且,她必定还找到了刮胡刀,因为他的双颊和下巴光滑极了。杰克尝试着去想象她坐在这里为死去的丈夫刮面的情景——一边还唱着“来吧来吧考玛辣,稻谷开始收割啦”——一开始他想象不出来。接着,仿佛突然之间,这情景闪现出来,并强有力地触动他的神经,以至于他的泪水几乎再次汹涌。
她静静地听着罗兰对她讲话,坐在床边,十指交叉地放在膝盖上,眼帘低垂。在枪侠看来,她就像个含羞的处女,正在聆听婚约安排。
他说完了,她没有说什么。
“苏珊娜,你明白我刚才对你说的吗?”
“是的。”她答,但依然没有抬起眼睛,“我要葬了我的男人。泰德和丁克会帮助我的,以免他们的朋友们——”她苦涩而略带挖苦地着重于“朋友”这个字眼,事实上,这也让枪侠有点动容;看起来,她依然深陷悲哀,“——会把他从我身边抢走,并处以私刑,把他的尸体吊在一棵酸苹果树上。”
“还有呢?”
“你们会找到办法回到这里、然后我们一起去法蒂,要不然就让泰德和丁克把我送上火车,我独自去那里。”
杰克不止是恨她声音中冷冰冰、无法接近的语气;这还让他害怕。“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必须去那边,是吗?”他焦急地问,“我的意思是,你是知道的,对吗?”
“趁早救下作家的命。”她握住了埃蒂的一只手,杰克惊愕地发现:连他的指甲都变得干干净净。他纳闷,她是怎么把指甲缝里的污垢都清理得一干二净的?也许舍监还有一套剪指甲工具,就像他爸爸总在口袋里揣着的钥匙链上挂的小玩意儿?“锡弥说熊之光束和龟之光束感激我们。我们认为,我们已经拯救了玫瑰。可是至少还有一个任务要完成。作家。懒鬼作家。”现在,她终于抬起头来了,双目炯炯有光。杰克突然意识到,也许苏珊娜不和他们一起去见——能见着的话——斯蒂芬·金反而是好事。
“你们最好把他救活,”她说。罗兰和杰克都能感觉到,老朋友、贼骨头黛塔潜入了苏珊娜的声音,“发生了今天的事情之后,你们就最好让他活下来。而且,这一次,罗兰,你要告诉他——不许停止写作。不管是去地狱,爽到极点,还是得癌症,哪怕鸡巴烂掉都要写下去。也别去觊觎什么普利策奖了。你们告诉他,一路写下去,直到把他操他妈的故事写完了为止!”
“我会转达的。”罗兰说。
她点了一下头。
“等这事儿处理完了你就来找我们,”罗兰说,说到“处理完了”的时候,他的语调略有升高,仿佛这是一个疑问句。“你会找到我们,然后去完成最终的使命,好吗?”
“好的。”她说,“不是因为我想去——我的魂灵都没了——而是因为他想让我去。”她温柔地,极其温柔地,将埃蒂的手放回他的胸前,叠放在另一只手上。接着,她用手指着罗兰。指尖微微颤抖着。“但是,不要再用‘我们是卡-泰特,我们合而为一’这样的废话来当开场白。因为那些日子已经完了。不是吗?”
“是的,”罗兰说,“但是塔还矗立着。在等待。”
“大小伙儿,我对那玩意儿也没兴趣了,”虽然不完全是黛塔的口吻,但也差不离,“跟你说实话吧。”
可是杰克明白,她并非在说实话。她还没有失去看一眼黑暗塔的渴望,那渴望一点儿不比罗兰心中的弱。甚至不比杰克的弱。他们的泰特或许是破裂了,但卡依然留存。她和他们一样能感觉到它。
15
出发之前,他们亲吻了她(奥伊舔了她的脸颊)。
“你小心点儿,杰克,”苏珊娜说,“要安全无恙地回来,听见了吗?埃蒂也会这样对你说的。”
“我知道。”杰克说着,又亲吻了她。他在微笑,因为他可以听见埃蒂正在跟他说,小心屁股蛋儿,已经破成两瓣啦——可又因为同样的原因,他再次哭起来。苏珊娜紧紧拥抱了他一会儿,接着便放手让他走,转身回到丈夫身边。他纹丝不动、冰冰凉凉地躺在舍监的卧床上。杰克很能理解,眼下她真的没有更多时间可以分给杰克·钱伯斯和杰克·钱伯斯的悲恸。她自己的那份已经够庞大的了。
16
房门外,丁克靠在墙上等待着。罗兰和泰德一起走了出去,两人在走廊尽头紧张地深谈。杰克猜想他们会回到林荫道,锡弥(借助于其他几人)可以在那里将他们送到美国那边。这倒提醒了他。
“D线火车往南走。”杰克说,“也就是通常被认为是南的那个方向——对吗?”
“差不离吧,伙计,”丁克答,“有些火车头还有名字呢,像什么美味雨、雪国之魂,但它们都有字母和数字。”
“D是不是代表丹底罗?”杰克问。
丁克疑惑地皱起眉头,看着他问:“丹底罗?这又是什么鬼东西?”
杰克摇摇头。他甚至不想提及在哪里听到这个名字的。
“好吧,我不知道,不太清楚。”丁克说着,两人继续往外走,“可是我总以为D代表着迪斯寇迪亚。因为所有火车的终点站理应都在那里,你知道——在宇宙深处某个最恶劣的劣土。”
杰克默默点了下头。D代表迪斯寇迪亚。很有道理。无论如何,很像是真的。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丁克说,“丹底罗是什么?”
“不过是我在雷劈火车站的墙上看到的一个词儿。可能什么意思也没有。”
17
科贝特屋外,一群断破者代表正等候着。他们个个面目冷峻,也显得很害怕。D代表迪斯寇迪亚,杰克暗想,D代表迪斯寇迪亚。D也代表绝望。
罗兰双手抱在胸前,面对着他们说:“谁是代言人?如果有人能代言全体,就让他现在过来吧,因为我们的时间已经很紧了。”
一个灰发绅士——老实说,又是一个矮矮墩墩、很像是银行家的男人——站了出来。他身穿灰色西服,雪白的衬衫已经松了最上面的领扣,灰色背心也解开了扣子。背心松松垮垮,这男人就这么穿着它。
“你们夺走了我们的生活,”他说。言语之间似有阴郁乖僻的满足感——好像他一直都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或是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过去所熟知的生活。请问蓟犁先生,作为回报,您给我们什么呢?”
后面的人群吵吵嚷嚷地附和。杰克·钱伯斯一听,突然前所未有的怒火中烧。双手仿佛有了自主的意念,探向了“草原狼”机动手枪的枪把,紧紧握在手心里,并在这种触感中获得了冰冷的抚慰。连悲恸也暂时舒缓了几分。罗兰全知道,即使不用回头看都知道,因为他已经按住了杰克的那只手。他紧紧捏着它,直到杰克松开了枪把。
“既然你们问了,我就告诉你们我将给予什么。”罗兰说道,“我欲将此地——为了摧毁宇宙,你们在此被喂以孤苦无依的孩子们的大脑——烧为平地;是啊,片甲不留。我本想布下某种飞行球,令其在我们的掌控之下爆炸,在不伤害任何人的前提下将这里焚毁殆尽。我也打算为你们指出通向外伊河及其后方的绿色卡拉之路,并以我父亲当年教给我的一句诅咒送你们上路:愿您长寿,但不享安康。”
愤慨的怨声四起,但没有人敢正视罗兰的视线。刚才挺身发言的男子(即使怒火尚未消却,杰克也指望他能拿出更多勇气)连站都站不稳了,好像须臾之间就会昏倒。
“卡拉仍然矗立在那个方向,”罗兰用手指着说,“如果你们去那里,一些人——甚至可能很多——会死于途中,因为沿途会有饥饿的野兽,水也可能有毒。我毫不怀疑卡拉人会认出你们是谁,曾经逗留何方,即便你们说谎也没用,因为他们之中有曼尼人,而曼尼人洞察一切。然而,在那里你们也许会获得宽恕,而不是死亡,因为那儿的人们对宽恕的理解远远不是你们这些人的理解力所能企及的。连我也不能,在那件事上。
“他们会迫令你们做苦工,如你们所知,余生将不会在安逸中度过,我毫不怀疑,你们将在汗水和辛劳中过下半生,但我依然极力奉劝你们前往卡拉,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能赎清你们所犯下的罪。”
“我们不知道自己一直在做什么,你这个装好心肠的家伙!”后排的一个女人暴怒地喊起来。
“你们知道!”杰克使出全身的气力大喊回去,眼前甚至能看到黑点,罗兰的手掌再次按上他的,想按捺住他的冲动。他会不会真的一时冲动,用“草原狼”扫射这些人,为这个万恶之地增添更多的死尸?他真的不知道。他所知的,只是一旦自己的手触上了武器,枪侠的双手就会来制止。“你们怎么敢说自己不知道!你们明明知道!”
“我就说这么多,愿你们满意,”罗兰说,“我和我的朋友们——存活的朋友们,但我也很确定,已去遥远之地的亡友也会赞同我所说的一切——会让此地留存。这里有足够的食物,够你们吃完这辈子的了,还有机器人给你们做饭、洗衣服,甚至能给你们擦屁股。如果你们情愿在炼狱里涤罪而不愿意赎罪,那就待这儿吧。如果换成是我,我就心甘情愿奔赴苦旅。沿着黑暗中的铁轨往前走。在他们揭发你们之前就自觉坦白,并双膝跪下,俯下你们的头,乞求他们的原谅。”
“绝不!”有人斩钉截铁般高喊道,但杰克认为部分断破者似乎踌躇起来。
“随你们的便吧。”罗兰说,“关于这事儿我已经说完了,下一个冲我问话的人可能将永远保持沉默了,因为我的朋友正在准备安葬我们的亡友、她的丈夫,因而我悲痛难忍,也狂暴难当。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你们想激起我的怒火吗?如果敢,就来吧。”说着,他拔出枪,抵在肩窝。杰克迈前一步与他并肩而立,终于一把拔出了枪。
片刻之间,只有静默,接着,刚才的发言人转身走了。
“别射杀我们,先生,你们已经杀得够多了。”有人辛酸地说道。
罗兰没有作答,人们渐次退去。有些人跑了,有些人去追。他们都陷入了沉默,除了个别几个在低泣,很快,黑暗就吞没了他们的身影。
“哇喔,”丁克的话音里充满敬意,听上去很温和。
“罗兰,”泰德说,“他们所做的一切并非完全是他们的过错。我想我已经做出了解释,但我猜想,我还没有尽责。”
罗兰收起手枪,说:“你非常尽责尽力。所以他们才会活到现在。”
此时他们又在林荫道尽头、丹慕林屋前,锡弥蹿到罗兰面前,双目圆睁,神情严肃。“亲爱的罗兰,你会指给我看你们要去哪里吧?”他问,“你会把那个地方指给我看吗?”
那个地方。罗兰一直都聚神于何时,几乎没想过何方的问题。他们曾经仓促经过的洛弗尔小路只留下了稀疏黯淡的印象。那时候,埃迪开着约翰·卡伦的老爷车,罗兰则深陷在思绪里,专心致志地在想如何说服看门人出手相帮。
“你送泰德过去的时候,他有没有指示你看一个场所?”他问锡弥。
“是啊,他给我看了。只不过他并不知道他在意念中显示给我看了。那是张宝宝的照片……我不知道怎么才能精确地说给你听……傻乎乎的头!满是蜘蛛网!”锡弥握拳在双眼间轻叩一下。
趁锡弥还没有再次砸向他自己前,罗兰抓住了他的手掰开紧锁的手指。他这么做时,流露出惊人的温柔。“不,锡弥。我想我能领会。你找到了一条思路……那是他还是小孩时的回忆。”
泰德走过来。“那当然是了。”他说,“我不明白之前我怎么没想到。实在太简单了,也许。我在米尔福德长大,直到一九六〇年才离家出走,就地理意义而言,那地方实在微不足道。锡弥一定是发现了一段马车旅行的记忆,或是搭乘哈特福德有轨电车去桥港看望吉姆叔叔和茉莉阿姨时的情景。某些潜意识里的印象。”他又摇摇头,“我知道我出来的地方有点眼熟,但显然已是多年以后。我还是个小孩时,那里还没有梅里特花园道。”
“你可以给我一幅那样的图景吗?”锡弥满怀希望地问罗兰。
罗兰再次回忆洛弗尔,他们把车停在七号街上,就是在那里,他们遇到了走出树丛的伽凡的谢纹,但那显然还不够;沿途既没有路标也没有别的地标,只有一条光秃秃的路。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出来。
这时,另一个主意跳出来了。这主意与埃蒂有关。
“锡弥!”
“是的,蓟犁的罗兰!昔日的威尔·迪尔伯恩!”
罗兰伸出手,抚在锡弥的头部两侧。“闭上双眼,锡弥,斯坦利之子。”
锡弥照做了,同时也伸出自己的双手,从两侧扣住了罗兰的头。罗兰闭上了双眼。
“锡弥,看看我所看到的吧,”罗兰说,“看看我们要去哪里。好好看看。”
锡弥照做了。
18
就当他们站在那里,罗兰指示锡弥看他脑子里的回忆时,丹妮卡·罗斯特夫轻声叫住了杰克。
可一旦他走到她面前,她又犹豫了,仿佛没把握要不要说什么。他便想主动问她,可还没张口,丹妮就用一个吻封住了他的嘴。她的双唇柔软得不可思议。
“为了好运,”她说,看到他惊诧的神情,明白自己的举动起到了效果,那番羞怯便略微舒缓了。她的胳膊环绕住杰克(另一只手依然抱着维尼公仔小熊;他能感到它轻轻地抵靠在自己胸口),又吻了一次。他也感觉到她那小巧结实的乳房推向了自己,这感觉将永远留存在他的余生。关于她的记忆也将永远留存于他的余生里。
“还有,为了我。”说完,不等杰克有所表示,她便退到了泰德·布劳缇甘身边,满脸通红地垂下双眼。他什么也说不上来,仿佛整条命都悬在了这里,嗓子哽得厉害。
泰德看着他笑了,“你可以从这第一个来判断剩下的人。相信我。我知道。”
杰克还是无法言语。好像她狠狠打一下他的脑袋、而不是在唇上留下一吻。他的头晕目眩就有那么严重。
19
十五分钟后,四个男人、一个女孩、一个貉獭和一个神魂颠倒、惊诧莫名(并且十分乏累)的男孩站在了林荫道上。看起来,他们像是要在草地上围成个小圈子;别的断破者已踪影全无。从他所站立之处,杰克可以看到科贝特屋底层楼亮着灯光的小屋,苏珊娜在那里照料她的亡夫。雷声翻滚。泰德又像他们当初走入雷劈火车站办公室里的壁橱时——那儿曾挂着一件亮闪闪的红夹克,上面别着“装运主管”的标牌,那时,埃蒂的死根本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一样说话了:“手拉手。集中精力。”
杰克想要拉住丹妮卡·罗斯特夫的手,可丁克却摇摇头,微微一笑,“大概有朝一日你还能牵她的手,但现在你是站在中间的小猴子。而且你的首领是只大猴子。”
“你们互相拉起手。”锡弥在说。之前,杰克从未在他的声音里听到如此安详的威慑力。“会有用的。”
杰克把奥伊塞进衬衫里。“罗兰,你可以给锡弥看——”
“看,”罗兰说着,拉起他的手。现在,别的人都围绕着他们站成紧密的小圈。“看着,我想你会看到的。”
一道犀利的裂缝在黑夜中乍现,在杰克看来,锡弥和泰德都已被吃进去了。过了好一会儿,这道大裂缝颤动着,变得更阴暗,杰克心想那大概会消失了吧。但很快,裂缝里的光越来越明亮,缝隙随之扩张。他听到了极其微弱的轿车或是卡车驶过的响声(就仿佛你闷在水底所听到的声音)。又看到了一栋楼,门前有一小块沥青铺就的空地。三辆轿车和一辆敞篷小货车停在那里。
阳光!他想到了,顿时一惊。如果时光在楔石世界绝不会回折,那这就意味着时间已经跳过去了。如果那正是楔石世界,那就将是星期六,六月十九日,一九——
“快点儿!”泰德身在现实中的一个耀眼的洞口,大声喊道,“要是你们打算走,就趁现在!要是你们打算走——”
罗兰猛地拽上杰克朝前冲,他的包袋在背上颠得一上一下。
等一下!杰克本想高呼一声,等一下,我忘了东西!
但是,已经太迟了。仿佛有一双大手摁在他胸上,他只觉得肺里的空气呼啸而出。他想到:气压变化。还感觉到双脚被提到空中、却在往下掉,随后便在沥青停车场上盘旋,影子紧紧粘在脚后跟上,仿佛他也在一个劲儿地斜睨着扮着苦脸,并在他意念中遥远的角落里微微思忖着:距离上一次自己的眼睛暴露在平淡无奇、再自然不过的日光下究竟过了多久了?也许,从进入门口洞穴追踪苏珊娜开始,就再也没见过日光了。
相当微弱的,他也听到有谁——他想那是刚刚亲吻过自己的小女孩——在高喊:祝你好运,随后,一切消失了。雷劈消失了,底凹-托阿消失了,漫无边际的黑暗也不见了。他们到了美国这边,站在某个存在于罗兰和锡弥的印象中的停车场上——在四个断破者的协力推送下,回忆将他们送到了这里。这是东斯通翰姆杂货店,也就是罗兰和埃蒂遭受杰克·安多里尼埋伏袭击之地。但那一次出现了恐怖的错误,比他们预期的早了整整二十年。现在,这里是一九九九年的六月十九日,窗上的钟(钟面上还写了一圈字:总有时间吃份猪头肉!)显示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四十一分。距离四点钟还有十九分钟。
时间就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