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神父唐·卡拉汉曾是一个小镇上的天主教牧师,那个名为耶路撒冷地的小镇早已匿迹于任何一张地图。他并不太在乎。诸如现实这样的概念对他早就不重要了。
这个昔日的牧师现在正手握一件异教徒的信物:象牙雕刻的龟。龟嘴上有一道裂痕,龟背上还有一道问号形状的刮痕,但不管怎么说,这东西很漂亮。
漂亮并且强大。他可以感受到手中的能量像电流一般。
“它多可爱啊,”他悄声对身旁站着的男孩说道,“这是乌龟马图林吗?就是它,是不是?”
男孩便是杰克·钱伯斯,他走了很长的路,就为了回到曼哈顿,几乎等于回到他跋涉的起点。“我不知道,”他说。“她把它叫做斯杲葩达①『注:斯杲葩达(Skoldpadda),是一种护身符,详情参见“黑暗塔之六”《苏珊娜之歌》。』,它也许能帮我们,但它不能杀死在那里等我们的恶棍。”他朝迪克西匹格饭店点点头,思忖着他所说的“她”究竟指的是苏珊娜还是米阿。也许他以前会说这无关紧要,因为这两个女人曾紧紧纠结在一起。但是,现在,他想这个问题很要紧,或是很快将变得很要紧。
“你会吗?”杰克问神父,言下之意是你会顽抗吗?你会苦战吗?你会杀吗?
“哦,是的。”卡拉汉沉静地说。他把象牙龟放进胸前的口袋里,连同它圆睁的双眼、背壳的花纹,和备用子弹放在一起,接着轻轻拍了拍胸脯,确保这个雕工精妙的小东西会安全地跟随他。“我会开枪,直到把子弹都打光,如果在他们杀了我之前我弹尽粮绝,我会痛打他们……就用枪柄。”
言语中的停顿是那样微小,杰克根本没有留意到。但是,就在那个停顿中,白界②『注:白界,本书中象征和平和光明的力量。』对卡拉汉神父说了话。那是他所知的古老力量,甚至在他少年时代就很清楚,尽管这几年来邪恶的信仰一路跟随,他对那古老的自然力的领悟一开始只是变得模糊,随后则彻底遗失。但那些时日已去,白界的力量又回到他这里,为此他对上帝说谢啦。
杰克正点着脑袋,说了什么,卡拉汉几乎什么也没听进去。其实杰克说什么并不要紧。另一个声音所言才至关重要——某种声音
(乾神)③『注:Gan,译作乾神,全世界和黑暗塔所有塔层的主神,即宇宙的创造力量。』。
也许伟大得不能用上帝来称呼。
那个声音对他说:男孩必须走下去。不管这里会发生什么,不管局面如何,男孩必须继续。你在这个故事里的角色差不多已经完成了。他却还没有。
他们走过一块铬合金标牌(写着:私人用途,暂停营业),杰克的特殊朋友奥伊在两人中间跟着,一路小跑,它抬起脑袋,像平常一样龇牙咧嘴地笑着,鼻子皱成一团。走上台阶最顶层时,杰克伸手探进苏珊娜-米阿从卡拉·布林·斯特吉斯那儿带出来的编织袋,一把抓出两个圆盘——欧丽莎。他把它们拍拢在一起,听到沉闷的撞击声后轻轻点点头,说:“让我们瞧瞧你们的威力。”
卡拉汉举起鲁格手枪,杰克从卡拉纽约把它带出来,现在又带了回来;生命就是个轮回,而我们都得说谢啦。有那么一小会儿,神父手握鲁格,枪管贴近右脸颊,像个决斗者。然后,他又摸了摸胸前的口袋,鼓鼓囊囊装满了子弹,以及那只龟。斯杲葩达。
杰克点点头。“一旦我们进去了,我们就并肩作战。始终在一起,奥伊在我们中间。我们三个。一旦我们开始,就决不停止。”
“决不停止。”
“正是。你准备好了吗?”
“是的。上帝爱你,孩子。”
“也保佑你,神父。一……二……三。”杰克推开了大门,他们并肩走入昏暗的光线以及甜香刺鼻的烤肉味中。
2
抱着必死决心的杰克想起了两句话,是罗兰·德鄯,他真正的父亲曾说的。五分钟的战斗能成就千年传说。以及,时日已尽之时,你不必死得高高兴兴,但却必须死而无憾,因为你已经从头至尾地活过了你的生命,一切为卡服务。
杰克·钱伯斯带着死而无憾的心,四顾勘视迪克西匹格。
3
同样,也带着水晶般的透彻。他的感官是被激亮了,因而他闻得出这里不仅有烧烤鲜肉的味道,还有磨成齑粉的迷迭香;他还听得出不仅有他呼吸的沉静韵律,还有潮汐般的血脉暗涌,从脖颈的一边涌向大脑,又从另一边涌向心脏。
他也记起罗兰曾说,从第一发射出的子弹到最后一具尸首倒下,哪怕最短暂的战斗,对于身处其境的人来说也感觉很漫长。时间变得很有弹性;能拉伸一切灰飞烟灭的瞬间。杰克曾边听边点头,就好像他听懂了似的,其实当时他并不能懂。
现在他懂了。
他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他们太多了——实在实在是太多了。他估计敌人的数量接近一百,显然,其中大多数都像是卡拉汉神父曾提到过的“低等人”。(还有一些低等女人,但杰克毫不怀疑,无论男女,辨认他们的标准是一样的。)分散在低等人中间的是比低等乡民更死气沉沉的生物,有一些纤细得像长矛,他们面色死灰,身躯被幽暗昏蓝的光晕笼罩着,他们显然是吸血鬼。
奥伊站在杰克的脚后跟旁,狐狸般的小脸孔上一副严峻表情,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嘶吼声。
空气中弥漫的烧烤味,并不是猪肉。
4
神父,只要我们能够保持十英尺的距离,我们之间就要保持十英尺——杰克在门外的人行道上曾这样说过,甚至就在他们靠近餐厅所在的大平台时,卡拉汉仍远远走在杰克的右手边,他们之间的距离正如杰克所要求的那样。
杰克也告诉他,要尽可能地大声喊叫、尽可能喊得长久,卡拉汉正打算张大嘴巴照做时,白界的言语又在他身体内响起。只有一个词,却足够了。
那声音说,斯杲葩达。
卡拉汉仍然举着鲁格手枪,贴近右脸颊。现在他的左手探入胸前的口袋。面对眼前的场景,他并不如身旁的少年那样兴奋警觉,但他的确看到了很多:支在墙上的电子烛台放射出赤橙色的火焰,每张桌上都有好多支蜡烛,嵌插在玻璃烛台中,万圣节般的橙色,桌布在光影中摇曳。餐室的左侧有一幅挂毯,编织出骑士和他们的贵妇人们坐在长条型餐桌旁的盛宴。这里有一种微妙的气氛——卡拉汉不是很确定这感觉是被什么激起的,各种迹象或暗示都太过隐晦——但似乎这些人刚刚从一种极度兴奋状态中平息下来:比方说,厨房里刚有过一次不大不小的火灾,或是大街上偶发的一起交通事故。
要不就是一个女士刚刚生了孩子,卡拉汉想着,把左手合拢在龟身上。开胃小菜和主菜之间有点间歇,总是好的。
“蓟犁的傻瓜卡到啦!蓟犁的傻瓜卡!”一声兴奋而紧张的大喊突然响起。不是人类的喊声,卡拉汉几乎能肯定这一点。这嗡嗡的声音对人类来说太过低沉了。他看到了,那是一种鸟和人的杂交兽,这怪物远远地站在房间另一端的尽头。他穿着直筒牛仔裤和普通的白衬衫,但从衬衫领口伸出来的头却布满光溜溜的暗黄色羽毛。鸟头上的双眼就仿佛滴下的柏油。
“抓住他们!”那既可怕又可笑的生物大声喊道,一把扯下一张桌上的盖布,露出掩藏在下面的像是武器的东西。卡拉汉猜想,那该是枪,但看起来是你在《星际旅行》中看到的那种枪。他们管它叫什么来着?相位器?击昏器?
叫什么都没关系。卡拉汉拥有厉害得多的武器,他想确保敌人们都能看到它。他用胳膊扫去邻近一张餐桌上的餐具和玻璃烛台,又拽下桌布,好像一个魔术师正准备变一套大戏法。他最不想看到的莫过于在残酷厮杀的当口被一块亚麻桌布绊倒。接着,他踏上一把椅子,再一步踏上了桌子,一周前的他根本无法相信自己有如此敏捷的身手。刚在桌上站定,他就高高举起斯杲葩达,手指托在龟身平坦的腹部,以便让所有人都能好好地看到神龟。
卡拉汉心想,我可以嘟囔些什么词儿,说不定可以背背“月光变为你”或是“我把我的心留在了旧金山”。
此时,他们进入迪克西匹格刚好三十四秒钟。
5
面对自修室里或是集会日讲座班上的一大群学生,中学老师会这样告诉你:青春期少年总是散发着浓郁的荷尔蒙气息,甚至在他们刚冲完澡打扮一新的时候也一样,那正是他们的身体忙于大批量生产的东西。而身处巨大压力下的一群人也会散发出同样的臭气,而杰克,感官已调到最高灵敏度,现在也闻到了这种强烈的体味。当他们走过餐室入口的前台(勒索中心,他父亲喜欢这样称呼这类小岗哨)时,迪克西匹格里的晚宴气味便淡化了,骚动过后,生物群体的气味又恢复了常态。但是,当远处角落里那个鸟人怪兽大喊时,杰克已经闻出顾客们的气味变得更浓烈了。那是一种金属味的芳香,酷似足以煽动他的脾气和情绪的鲜血。是的,他看到了那只翠儿鸟①『注:翠儿鸟(TweetyBird),迪斯尼动画中的著名小鸟形象。作者用这个称呼嘲讽鸟人怪兽。』掀翻了身旁桌上的盖布;是的,他也看到了那下面的武器;是的,他明白,要击中卡拉汉——此时正高高地站在桌子上——是多么轻而易举的事情。对杰克来说,与其去关心那杆彪悍待发的武器,不如去瞄准翠儿鸟的小嘴。当卡拉汉高高举起神龟的时候,杰克的右臂在向后滑动,想甩出十九枚圆盘中的第一发,命中那张嘴所在的脑袋,把它飞快地切下来。
那没用的,至少在这里是不会有用的。杰克想,但这念头甚至还来不及清晰地在他脑子里成形,他就立刻明白了,它是有用的。是气味让他明白了。攻击力从龟身上盛气凌人地发散出来。那些刚从桌边站起来的家伙——低等人的前额上那些红色小洞眼正要大大裂开,吸血鬼们的蓝色妖光似乎正要增强,并欲升腾而起——突然又坐了回去,重重地坐下去,仿佛他们的肌肉都瞬间失去了指令。
“抓住他们,他们就是赛尔说的……”突然,翠儿鸟不往下说了。他的左手——如果你愿意把这么一只丑陋的爪子叫做手的话——刚刚碰到那杆高科技武器的枪柄,此时突然垂下了。他眼中的光亮似乎已经离去。“他们就是赛尔……赛、赛赛尔……”又来了一次停顿。接着,这个鸟状的生物说:“哦,先生,你拿着的漂亮玩意儿是什么?”
“你知道这是什么,”卡拉汉回答。杰克正在向前走,卡拉汉当然记得少年枪侠在门外叮嘱他的事情——要保证每次我往右边看,都能看到你的脸——他从桌子上跳下来,跟上杰克的步调,手里的龟仍然举得高高的。他几乎能品味到这间屋子里静谧的滋味,但是——
但是这里还有另一间屋子。粗野的笑声、嘶哑而放荡的尖声呼喊——从声音来判断,另一场寻欢作乐的派对就在附近。在左边。就在绘着骑士和他们的贵妇人在享用晚宴的挂毯之后。卡拉汉心想,那后面正闹着什么事儿,反正不太会是救济麋鹿慈善纸牌晚会。
他听见奥伊喘着粗气,那张似乎永远咧着嘴的笑脸下面,气息急速而低沉,像一台完美运转的小马达。不仅如此。一阵刺耳的咔嗒咔嗒声从脚下传来,像是快速低哑的敲打声。这两种声响瞬间混合在一起,卡拉汉不禁浑身冰凉。桌子下面藏着什么东西。
奥伊第一个看到涌出的昆虫,它按兵不动,这反应和貉獭的身份非常匹配,一只前爪抬起,短鼻子冲前探去。有那么片刻,它周身上下只有黑如天鹅绒的鼻翼在颤动,先是猛抽回去,露出铁钳般的利齿,再松一下,牙齿看不到了,接着,再抽搐着露出牙齿。
虫子们继续向前爬行。不管它们到了哪里,神父手中高举的马图林神龟似乎都对它们毫无影响力。一个胖家伙穿着格子花呢翻领夜礼服,有气无力地开口说话,几乎毋庸置疑地对鸟形怪兽说:“他们走到这儿就算到头了,梅曼,也不会离开了。我们得到的吩咐是……”
奥伊猛地前冲,咬牙切齿间窜出一声咆哮。这绝对不是奥伊该有的声音,卡拉汉不禁觉得应该在奥伊头像旁边用连环漫画书中的气球标出:啊啊啊啊!
“不!”杰克大声地发出警告,“不行,奥伊!”
随着男孩这声大吼,挂毯背后的狂笑高喊戛然停止了,仿佛挂毯后的乡亲们猛然意识到:前屋里已经发生了某种剧变。
奥伊并没有留意杰克的警告。它以飞快的速度踩碎了三只虫子,昆虫的脆壳发出噼啪的破裂声,在这番新的绝对静谧中听来极其可怖。奥伊并不打算吃掉它们,只是拨弄这些尸体,每一只都像老鼠般大小,然后,它把死虫甩到空中,一口咬断脖子,下巴一松,咧嘴一笑。
其余的虫子都撤回去,躲在桌子下面。
卡拉汉心想,它天生就该干这事儿,也许很久很久以前所有貉獭都是这把好手。有一些梗狗就继承了这方面的优势——
“类人!”一声嘶哑的喊叫突然从挂毯后面爆发出来,打断了卡拉汉的念头。紧接着,又来了第二声喊叫:“类人!”
卡拉汉有一种不可遏制的、荒唐透顶的冲动,想大叫一声:祝你健康百岁!
在他喊出这个词、或是别的任何字词之前,罗兰的声音猛然充满了他的头脑。
6
“杰克,走!”
少年转向卡拉汉神父,一脸困惑。他正交叉着双臂,往前走去,拉开架势准备瞄准第一个动弹一下的低等男人、或是低等女人掷出欧丽莎。奥伊已经回到了他的脚边,但还是不停地来回转动脑袋,双眼熠熠有光,追索着更多猎物。
“我们得一起走!”杰克说,“他们已经被镇住了,神父!我们已经离目的地很近了呀!他们带着她来过这里……这个房间……还穿过了厨房——”
卡拉汉没有任何反应。仍然高高举着神龟(就像是身陷深穴的人高举灯笼),他转过身,面对着挂毯。和先前的喧哗狂热的浪笑声相比,挂毯背后现在的沉寂更可怖。就像上了膛、瞄准人的武器般沉寂。这时,少年也停下了脚步。
“能走时你就走。”卡拉汉说,竭力想表现出镇定。“只要你可以脱身,就去追她。这是首领对你的指令。这也是白界的意愿。”
“可是你不能——”
“快走!杰克!”
不管有没有被斯杲葩达的魔力镇住,迪克西匹格餐馆中的低等男人和低等女人在听到这声大吼后全都开始不安地低语,即便之前没被镇住,现在也可能被威慑了,因为——从卡拉汉口中爆发出的声音竟不是卡拉汉本人的。
“你眼前有这样一个机会,你就必须抓牢它!去把她找回来!我以首领的名义命令你!”
杰克瞪大双眼,似乎要看透从卡拉汉嗓子眼里冲出来的这声音。他目瞪口呆,茫然四顾。
就在他们左侧挂毯被掀起前的一秒钟,卡拉汉窥出了其中暗藏的黑色幽默,漫不经心的一瞥很可能会忽视:盛宴桌上的主菜烧烤,竟是人形;骑士和贵妇们正在饕餮人肉,生饮人血。挂毯上的图景俨然是食人族集会。
此刻,正在饕餮盛宴的古老生物们掀开了这猥亵的挂帘,个个耷拉着畸形的、永不能闭合的裂嘴,里面支着硕大尖利的犬齿,一起迸发出恐怖的狂笑。他们的眼睛黑漆漆的就像是盲的,脸颊和眉毛处的皮肤——甚至连手背上都是——布满锐齿般的鳞片。和在大餐室里的吸血鬼们一样,他们的身边笼罩着阴森光晕,但这些家伙的光色就如浸于毒液的紫罗兰,深深的紫色看起来几乎等同于黑。看似腐烂的脓水从他们的眼角、嘴角滴淌而下。他们中有人正叽哩呱啦地乱语,不少人则在嗤笑:听来却不像是发声、而更像是把气体挤出身子去,那气息也仿佛能幻变成实体。
卡拉汉认得他们。当然啦,他是认得的。要是他没有因这些怪物之一而被遣派至此呢?聚在这里的都是真正的吸血鬼,第一型的,历来都像个秘密,世人历来对他们讳莫如深,现在则完全暴露于这三个入侵者面前。
手中的乌龟马图林丝毫没能让他们恍惚。
卡拉汉看到杰克的脸孔变得刷白,正凝视屋内的景象,恐惧在他眼底颤动闪烁,眼珠子都快从眼窝里瞪出来了。在这群怪物面前,所有的企图都似乎被忘了个干干净净。
卡拉汉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喊叫,直到他听到口中说出的声音是什么:“他们会先杀了奥伊!他们会在你眼皮底下杀了它,再喝它的血!”
奥伊听到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大声叫起来。杰克震颤的双眸却被这喊话叫醒了,但是卡拉汉已没有时间再跟随少年的命运了。
神龟不能阻止他们,但至少能逼退其他怪物。子弹也不能阻止他们,除非——
一段似曾相识的幻觉感出现了——为什么不呢,他早已经历了这种事,那时他是在小男孩马克·派特瑞的家里——卡拉汉伸手摸进衬衫的开领处,拉出吊在脖子上的十字架。小十字架轻轻撞到了鲁格手枪的枪柄,又垂吊在枪下面。十字架泛出蓝白色的明亮光焰。有两个古老的吸血鬼走在最前头,刚想攫住他、把他拽入怪物身边的深紫色迷雾中。而现在,他们却往后退了一步,带着痛苦高声嘶叫起来。卡拉汉眼看着他们的皮肤发出咝咝的烧灼声,并开始溶解。这情景带来的凶残野蛮的快感充溢了他的全身上下。
“别来碰我!以上帝的力量命令你们!以基督的力量命令你们!以中世界的卡命令你们!以白界的力量命令你们!”卡拉汉高声诵道。
一个吸血鬼不管不顾地冲上来,那是个奇形怪状的骷髅,套着年头久远、苔藓都结成硬壳的晚宴礼服。他的脖子上还挂着类似于古代勋章的东西……大概是马耳他十字架?这东西迅猛地探出一只长指甲的手,直指卡拉汉手中正要举起的十字架。就在即将被他抓住的最后一瞬,卡拉汉的手猛地向下一坠,吸血鬼的爪子就在一英寸之上,错过了。卡拉汉想也不想就疾步冲向前,用十字架的尖端戳中那鬼怪的前额,扎进了那有如泛黄羊皮纸一般的皮肤里。金灿灿的十字架顺利地扎进去,像是烧红的串肉扦轻松地刺入一块黄油。穿着腐烂晚宴礼服的吸血鬼发出一声惊惶而痛苦的惨叫,连叫声都好像是融化了的液态,他跌跌撞撞地朝后退去。卡拉汉抽回了拿着十字架的手。有那么一瞬间、就在那老怪物抬起爪子想抚摸眼眉之前,卡拉汉看清了自己的十字架戳出的洞眼。接着,浓稠的黄色脓液顺着老怪物的手指尖滴溅出来。他膝盖颤抖不停,再也站不住了,踉跄着一下摔倒在两张餐桌之间。这东西的脸孔已彻底塌陷,而那恰好被两只扭曲的爪子捂住了。笼罩他的光晕也如风中残烛一般扑闪几下,随后完全消隐,只剩下一摊黄色的液体,溶解了的血肉像呕吐物般从袖口和裤管喷溅而出。
卡拉汉机敏地大步迈向别的吸血鬼。他的恐惧消失了。甚至于,巴洛夺走并摔裂了他的十字架之后长久萦绕于他心中的羞耻的阴影也消失了。
终于自由了。他想着。到了最后,终于自由了,伟大的全能的上帝啊,我终于自由了。接着,他又想到:我相信这就是救赎。而且还挺不错的,不是吗?非常不错,真的。
“把它拿开!”一个吸血鬼喊道,他也张开手掌,遮住自己的脸孔。“羊羔们的上帝的下流小玩意儿,你怎么敢!快拿开!”
羊羔们的上帝的下流小玩意儿,说得真对。可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你干吗要躲?
面对巴洛时他曾不敢招架,那就意味了他的毁灭。在迪克西匹格,卡拉汉却将十字架指向那些胆敢说话的怪物。
“我没必要为了挑战你这种东西而赌上我的信仰,先生。”他的一字一句清晰嘹亮,响彻了整个房间。他已经把那只老东西逼退到了门廊,也就是他们刚才进来的地方。大个儿的脓瘤出现在靠前一排的吸血鬼们的手上、脸上,像浓酸般蚕食着那些古老的皮肤。“而且,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也绝不会扔掉这么一个老朋友。但要是把它挪开呢?当然了,如果您喜欢。”他收回手臂,把十字架放回了衬衫衣领里。
几个吸血鬼顿时猛扑上来,被长长的利齿阻碍的嘴唇怪异地扭曲着,也许应该看作是他们的狞笑。卡拉汉迎着他们伸出手去。他的手指(也包含鲁格手枪的枪柄)在发光,仿佛它们曾在蓝火中浸染过。同样,神龟的双眼也充满了光芒;连它的背壳都熠熠闪亮。
“都离我远一点!”卡拉汉高声喊着:“我以上帝之名和白界之名命令你们!”
7
当那个可怖的巫师转身面对诸多吸血鬼长老时,鸟头人梅曼感到神龟那威严美丽的光芒减弱了几分。他也看到少年走了,这令他惊惶万分,但好歹他是在往里走,而不是从现在的场景中溜出去,所以这可能还算是好事。但如果这男孩找到了通往法蒂的门、并使用了那道门,梅曼就将发现自己有麻烦了,真的是极其糟糕的麻烦。因为赛尔听命于沃特·奥·迪姆。沃特则只听命于血王本人。
没关系。事情总得一件一件处理。先搞定那巫师的骚扰。把长老们解救出来。接着就去追踪小男孩,也许只需大声告诉他:他的朋友还需要他,那会管用的——
梅曼(也就是米阿认为的金丝雀,杰克认为的翠儿鸟)蹑手蹑脚地朝前蹭,一手抓住了安德鲁——那个穿着格子花呢翻领晚礼服的胖家伙,另一只手则扣住比安德鲁更胖的女人的一只胳膊。卡拉汉完全背对着他们,梅曼做了个手势,让他们注意到这一点。
提拉娜剧烈地摇着脑袋。梅曼张开鸟嘴,咝咝地恐吓她。她立刻退缩了。黛塔·沃克已撕破了提拉娜的面具,这面庞悬挂在残破的下巴和脖颈之上。在她前额的正中央,一个红色的伤口洞开、又合拢,就像是死鱼翕动的鳃。
梅曼又转向安德鲁,并尽可能地伸长手臂,将巫师卡拉汉的身影指点得明明白白,然后用那权当是手的鸟爪子交叉在覆盖着羽毛的喉管,做了一个残酷的哑语,那动作很有表现力。安德鲁点点头,拨弄掉他太太粗胖的手指,她的手指正竭力地想拉住他、阻止他走。人类形体这时就显示出了好处,好到足以让你看得出来:低等人正在艳俗的礼服里面努力集聚勇气。接着,他发出一声被人紧紧扼住喉咙般的大吼,跳出去,紧紧环绕住卡拉汉的脖子——但不是用他的手掌,而是那多肉的前臂。与此同时,他的女人冷不丁地冲上去,从卡拉汉手里把象牙雕刻的神龟撞下来,她这么做的时候一路嘶喊不断。斯杲葩达跌落在红色的地毯上,又在一张餐桌下反弹了一下,就在那里(就像是某条纸折的小船,你可能还会记得)永远地从这个故事里消失了。
长老们仍在受挫中,外餐室里的第三型吸血鬼们也没有清醒过来,但是低等男人和低等女人们却意识到微弱的胜算,他们反攻了,一开始还是犹犹豫豫的,接着就越来越有信心了。他们将卡拉汉团团围住,踌躇了一下,便全体扑了上去。
“放开我,以上帝的名义!”卡拉汉大声喊叫着,但显而易见,这声指令是无效的。和吸血鬼们不一样,这些脑门上有红色伤洞的家伙们丝毫不为卡拉汉所谓的上帝所动。他能做的一切只是希望,希望杰克不要停下脚步,一个人去,两个人回;他只希望杰克和奥伊像阵风一样奔向苏珊娜。救出她来,只要他俩能成功;和她一起死去,如果他俩不能成功。并且,只要有机会,还要杀死她的小孩。上帝是帮他的,可是他之前却完全误解了。他们本该在卡拉就扼杀那婴孩,那时他们有机会。
有什么东西深深咬进了他的脖颈。吸血鬼们现在也过来了,有没有十字架都一样。一旦他们吸入第一口他活生生的鲜血,他们就会像鲨群一样扑倒在他身上。卡拉汉在想:帮帮我,上帝,给我力量;于是,他感到力量流入了他的生命。他翻身滚向左边,这时候,那些爪子正撕扯他的衬衫,撕成了一条又一条断带。在这个当口,他的右手空出来了,而鲁格手枪始终握在手里。他把枪对准了那个名叫安德鲁的胖家伙,他正大汗淋漓地埋头苦干,满脸愤恨;卡拉汉将枪管(那枪是很久很久以前杰克的父亲带回去用以捍卫家庭的,这个父亲比罹患电视狂想偏执症的人好不到哪里去)对准了这个低等男人前额中央那个绵软的红色洞口。
“不——不,你不能!”提拉娜哭喊起来,就在她伸手想去抢夺手枪的时候,胸前的礼服终于胀裂了,硕大无朋的乳房涌出来。乳房上布满了粗糙的毛皮。
卡拉汉扣动了扳机。鲁格枪的枪声在餐室里震耳欲聋。安德鲁的脑袋像个灌满血的葫芦,现在炸裂了,血肉溅到了密密拥挤在他身后的怪物们。满是惊悚的尖叫,也是难以置信的尖呼。卡拉汉有时间去想一想,事情本来不该是这样的,对吗?他还想到:这样是不是足够让我入伙了?我现在是不是个枪侠了?
也许还不是。但是,那里有一个鸟头人,就站在他面前,站在两张桌子中间,鸟嘴一张一合,还能清楚地看到他的喉结因为兴奋而颤动不已。
卡拉汉微笑着,勉强用一只手肘支撑起自己,这时候,鲜血从他那被撕裂的喉管喷涌到了地毯上,他又端平了杰克的鲁格手枪。
“不!”梅曼大喊着,抬起奇形怪状的“手”,捂住自己的脸孔,这无疑是一个彻底无用的保护动作,“不!你不可以——”
当然可以,卡拉汉一边想着,一边孩子气地咯咯笑起来,再次开火。梅曼向后跄踉了两步,接着,第三步。他撞翻了一张餐桌,接着瘫倒在这张桌子上。三根黄色羽毛在他倒下之后还悬在空中,懒洋洋地飘来荡去。
卡拉汉听到了野蛮的嚎叫,那不是出于愤怒或是恐惧,而是饥饿。鲜血的香味终于渗进了这些远古生物不知疲倦的嗅觉,现在,没什么能再阻挡他们了。所以,如果他不想加入他们——
卡拉汉,曾经是耶路撒冷地小镇的卡拉汉神父,将枪口掉转,对准他自己。他没有时间了,不能再浪费分秒去探索黑洞洞的枪管里孕育的无限或永恒,他将它深深抵在下巴上。
“向你致敬,罗兰!”他说完,并知道
(波浪,托起的波浪)
他的话被听到了。“向你致敬,枪侠!”
手指控紧了扳机,此刻,古老怪物们向他的身体倾倒。他完全被他们冰冷无情、不含血气的气息所淹没,但并未因此而感到沮丧。他从未感到自己是如此强大。在他生命的所有年月里,最快乐的事并不是身为神父,而是单纯地做一个漂泊的卡拉汉,他知道:很快他就将获得自由,如他所愿的那样去继续过游荡生活,他的职责已彻底完成,这非常好。
“愿你找到你的塔,罗兰,冲进去,也愿你爬到塔顶!”
这些自远古而生的兄弟姐妹们,以及那个自称为柯特·巴洛的家伙,他的这些老牌敌手的利齿像针芒一样刺入他。卡拉汉一点儿都感觉不到。他在扣动扳机的时候,正在微笑,并永生永世地逃离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