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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四章 婴神丹-特特

所属书籍: 黑暗塔7:黑暗塔

    1

    婴儿即将出生,苏珊娜·迪恩朝四周望去,把对手的人数又数了一遍,这是罗兰曾经教过她的。知道有多少人会对着你干之前,他说,千万不能开火,除非你心甘情愿永远不知道死在几个人手里,或是决意要死。她希望自己不用应付罩在脑袋上的铁头盔,那东西模样可怖,侵犯思维,但无论那是什么,似乎并不影响苏珊娜数清共有多少人来迎接米阿的小家伙到来。这还算不错。

    赛尔。那伙人的头领,是个低等人,前额中心有个血红点微微脉动。斯高瑟,俯在米阿双腿间的医生,做好了一切准备履行接生的职责。每当斯高瑟表现出一点高傲姿态,赛尔就会对他拳打脚踢,但还不至于影响到他的医务工作。除了赛尔之外,还有五个低等人,但她只能叫出其中两人的名字。下半张脸孔长得像牛头犬、大肚子笨重凸起的家伙叫哈柏。哈柏旁边的家伙活像只鸟,鸟头上覆满褐色羽毛,一对阴毒的小眼睛像是鹰才有的。这家伙的名字似乎是杰、或是奇。这就有七个人了,都佩戴着仿似自动手枪的武器。斯高瑟的枪套松松垮垮地吊在白大褂下面,每次他弯下腰都会露出来。苏珊娜早已认定那枪是她的了。

    还有三个家伙站在米阿身旁紧张地看守,面色苍白灰暗,身形多少有点像人。这三个笼罩在深蓝色光晕中的,苏珊娜很肯定,是吸血鬼。也许是卡拉汉曾提到过的:第三型。(神父提到他们时,曾以“领头鲨”来形容)加起来就是十个。两个吸血鬼手拿棍棒,另一个手持类似电光剑的东西,现在则处于休眠态,看起来比一盏日光灯好不了多少。如果她能夺取斯高瑟的枪(亲爱的,是当你夺取那把枪时——她不禁修正自己,因为她已经读过《积极思维的力量》①『注:《积极思维的力量》由美国著名教士诺尔曼·文森特·皮尔撰写,出版于一九五二年,是当时的热门书。』,并仍然坚信作者皮尔教士所写的每个字),她就会向这个持电光剑的家伙开第一枪。上帝也许知道这种武器到底能造成多么惨重的伤害,但是苏珊娜·迪恩才不想以身试法呢。

    在场的还有一个护士,长着棕色的鼠头。她前额脉动的红眼令苏珊娜确信:其余的大多数低等乡民都戴着人面面具,这样他们在纽约大街上进出时就不会吓到别人。面具之下,也许并不都是长着鼠头的脑袋,但她很肯定绝不可能有一张罗伯特·戈利②『注:罗伯特·戈利(1933—2007),著名歌手、演员,曾获加拿大美国格兰美和托尼大奖。』的俊脸。在苏珊娜视野之内,只有鼠头护士是这些人中不带武器的。

    一共十一人,在这个辽阔空荡、几乎是废弃的医院里,一共有十一个敌人,苏珊娜凭直觉确信,这不是在曼哈顿辖区内。如果她打算趁这十一人之不备,就只有等他们的注意力都被米阿的小孩所攫住——她心爱的小家伙。

    “快生了,医生!”护士紧张地喊起来,声音里掩饰不住一丝狂喜。

    是快生了。当最凄惨的疼痛翻滚着传遍全身时,苏珊娜数不下去了。疼痛汹涌袭遍她们两人。简直能被疼痛活埋。她们一前一后凄厉地尖叫起来。斯高瑟一直冲着米阿叫嚷着,用力,使劲,现在!

    苏珊娜闭上双眼,同样使出浑身的气力,因为那是她的孩子,也是她的……至少曾经是。渐渐的,她感到痛楚从身体里流逝而去,像水打着急漩流进暗沟,这时,她体验到有生以来所知的最深重的悲哀。婴孩是流入了米阿的身体,那是苏珊娜的身体所传送的最后几行活生生的信息。这时便是终结。不管下面会发生什么,这个段落已告终结,苏珊娜·迪恩从心底发出一声惨叫,混杂着解脱和遗憾,这声呼喊听来就像一首歌。

    就在恐怖开始之前——那事情实在太过可怕,她知道直到生命尽头也不会忘记,甚而能把每个细节都一直记得清清楚楚,仿佛曝于强光之下——她感觉到有一只热烘烘的小手钳住了她的手腕。苏珊娜扭过头,费力转动着沉重的铁头盔。她听得到自己气喘吁吁。她与米阿四目相对。米阿张开嘴唇,说出一个字。苏珊娜听不清,此刻斯高瑟还在高喊不停(他现在正猫着腰,聚精会神地关注米阿的双腿间,手上捏着的手术钳也举起来了)。但毕竟她是听到了,也明白米阿正试图实现她的诺言。

    我会让你自由,如果有机会,绑架她的人曾这样说过,而现在苏珊娜在头脑中听到的那个词、同时也看到那产妇的双唇上读出的词——是葜茨。

    苏珊娜,你听得见吗?

    我听得很清楚,苏珊娜说。

    你也理解我们之间的协约?

    是的。我会帮你离开这里,和你的小家伙一起走,只要我能做到,还……

    如果你做不到就杀死我们!对方就此凶狠地收了声。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大声的话。苏珊娜明白,连接她们大脑的光缆显然起到了作用。重复一遍,苏珊娜,丹的女儿!

    我会杀死你们两个,如果你——

    她停下,不说下去了。不过,米阿看来很满意,那很好,因为如果他们俩的生命都取决于此,苏珊娜实在无法继续。她恰好看到这间空旷大房间的天花板,下面是摆放着几张病床的走廊。就是那时,她看到了埃蒂和罗兰。他们身影朦胧,在天花板上浮进浮出,像幻影鱼一样向下注视着她。

    另一阵痛楚袭来,但这一次不算太厉害。她感到自己的大腿因用力而僵硬,她在使劲推送,但下身发生的一切看来都遥不可及。都不重要。要紧的是,她是真的看到了他们,还是她以为她看到了他们?会不会是她备受压力的头脑因渴求援助而创造出了这种幻觉,以求慰藉她自己?

    她几乎可以相信她看到了。如果他们不是浑身赤裸、周围也没有漂浮着奇奇怪怪的垃圾,那么她也许会认为那只是幻觉。可那些垃圾琐碎得很:一盒纸板火柴,一粒花生米,一枚硬币,居然还有一块脚垫,天哪!一辆放在汽车里的脚垫,上面还印着“福特”的商标。

    “医生,我能看到头——”

    斯高瑟医生实在不是个绅士,听到这声急叫,他粗鲁地一肘撞开鼠女护士,将弯下的上身越发贴近米阿叉开的大腿根部。似乎他打算用自己的牙齿把米阿的小家伙拽出来,可能吧。鹰头怪物,杰、或是奇,则激动地对另一个叫哈柏的用嗡嗡作响的方言说着话。

    他们真的在这里,苏珊娜心想。脚垫就能证明这一点。她也说不清脚垫如何能证明所见并非幻觉,但它确实有用。她又用自己的双唇模仿着重复了米阿刚才告诉她的字眼:葜茨。那是个暗号。那个字眼至少能开启一扇门、甚至可能是很多门。也让苏珊娜疑惑:米阿是否吐露了什么苏珊娜从未想到过的实情。她们被紧紧地连在一起,不止是由光缆和铁制头盔、还有更原始(也更有力量)的生产体验。不,米阿没有撒谎。

    “使劲往外推,你这个天杀的懒婆娘!”斯高瑟差不多是在嚎叫,而罗兰和埃蒂突然从天花板边缘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似乎是被这医生一口气吹跑的。苏珊娜所知道的一切便是:他们刚刚在这里。

    她扭头看向身边,汗湿的头发黏糊糊地搭在头上,也清醒地感知到全身毛孔倾吐的汗水大概都得用加仑做单位。她费劲地挪动身子,向米阿靠近了一点;向斯高瑟靠近了一点;也向斯高瑟腰间那十字交叉型枪套里的自动手枪靠近了一点。

    “别动,小姐,请您听我的。”一个低等人说着,碰了碰苏珊娜的胳膊。那只手冰凉凉、软绵绵,肥厚的小圆瘤布满手背。这等爱抚只能让她浑身颤抖。“再熬一分钟吧,一切都会结束,众世界随之改变。当这一个加入雷劈的饮血者——”

    “闭嘴,斯卓!”哈柏猛然截断了低等人的话头,把企图安慰苏珊娜的那家伙狠狠向后推了一把。随后,他继续殷切地转去关注分娩现场。

    米阿拱起了背脊,呻吟着。鼠头护士的双手把住米阿的胯部,轻轻地将她的身子往床上摁。“赶紧啊,赶紧啊,用你的肚子使劲儿!”

    “去吃屎吧,你个婊子!”米阿尖叫起来,苏珊娜感知到她的痛楚轻轻拉扯了她一下,只是拉扯了一下。她们两人间的纽带已经减弱了。

    苏珊娜集中自己所有的注意力,从意识深处高喊起来。嘿!嘿!电子女郎!你还在那儿吗?

    “连接……在断。”回答她的是那个可爱的女人声音。和之前一样,这声音在苏珊娜的头脑里响起,但又和之前不一样,它听来微弱得很,比广播里受尽干扰、来自遥远信号的声音清楚不了多少。“重复一遍:连接……正在断裂。我们希望为了增强心智的需要,你会记得北方中央电子公司,以及索姆布拉公司!自万年起,始终是心智沟通领域的领路先锋。”

    一阵简直能让牙齿打颤的哔哔声在苏珊娜的意识里响起,接着,连接消失了。并不止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女声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她仿佛觉得自己被遗留在某个令人痛苦的缩骨箱里。

    米阿又尖叫起来,苏珊娜也随之叫嚷,但那是来自她自己的尖叫。原因之一显然是不想让赛尔和他的众弟兄发现她和米阿之间的连接已失效;此外,她也是真心诚意的悲恸。她刚刚失去了她,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女人已经变成了她真正的姐妹。

    苏珊娜!苏希,你在吗?

    听到这声新来的呼唤,她一下子用肘支撑,坐了起来,刹那间几乎忘却了身边躺着的米阿。那曾是——

    杰克?是你吗,亲爱的?是不是?你能听到我吗?

    是的!他高喊着。总算啊!上帝,你刚才在和谁说话?继续喊呀,这样我才能在意识里追踪到——

    杰克的声音也突然断了,但在那之前,还传来一阵遥远的、鬼吼般可怕的枪声。杰克在朝什么人开枪?哦。不是的。她真正在想的是,什么人正在朝他开枪?

    2

    “就现在!”斯高瑟喊个不停,“就现在,米阿!使劲推!看在你自个儿小命的分上!拿出你所有的劲儿啊!往外推!”

    苏珊娜试图朝身边的米阿再蹭近一点——哦,我被人挂念着,想要得到安慰,看看我是如何挂念你的吧,关怀备至就得这样干——可是那个名叫斯卓的低等人又把她拉回了原位。联结她俩的那段钢索又被抻直了。“婊子,待在你的位置上!”斯卓说,而这是苏珊娜的第一次尝试,她企图夺取斯高瑟的枪,或别人的、任何一支枪。

    米阿再次凄厉地喊叫,喊出了一种奇异的语言,似乎在对一位奇异的神高声诉求。当她想拱起腰部时,护士——阿莉亚,苏珊娜猜想这个护士的名字应该是阿莉亚——强迫她躺下,令那身体贴在产床上。这时,斯高瑟轻快地叫了一声,听来似乎是很满意。他把手上一直攥着的手术钳扔在了一边。

    “你这是干吗?”赛尔发问。米阿双腿下的床单湿漉漉的,已被鲜血染红,这个现场指挥官的发问显得极其慌张。

    “不需要了呗!”斯高瑟又来了个轻快的旋身。“她天生就是生孩子的好料儿,怎么折腾都万无一失。孩子就要生了,如您所愿,生得又利落又干净!”

    斯高瑟似乎打算坐在隔壁的床上,手抓大脸盆,坐等孩子的出生,可又意识到他没有足够的时间了,便索性伸出一双粉红色的、没戴手套的手滑入了米阿叉开的大腿中间。这时,当苏珊娜再一次悄悄靠近米阿时,斯卓没有阻止。所有人——低等人和吸血鬼——都全神贯注于孩子出世的最后时刻,注意力彻底被吸引,好几个家伙凑成一堆,挤在米阿床头,她们俩的床早就被推拢在一起了。只有斯卓一人还站在苏珊娜这边。手持电光剑的吸血鬼刚刚垂下了武器,退在一边;所以她决定第一个该干掉斯卓。

    “再来一次!”斯高瑟冲着米阿喊,“为了你的宝宝!”

    米阿也像低等人、吸血鬼似的,已然忘却了苏珊娜的存在。她的双眼贮满了痛苦和伤痛,紧紧盯着赛尔。“我可以留着他吗,先生?请你说我可以留下他,哪怕只有一小会儿都行。”

    赛尔拉着她的手。罩住他真实面容的人形面具上现出一个微笑。“是的,我亲爱的,小家伙永远永远都是你的。现在就使出最后的气力吧。”

    米阿,别相信他的鬼话!苏珊娜喊着,可没人能收听这声呼喊了。但看起来,这样也不坏。最好的事情莫过于此刻在场的所有人都忘却了她。

    苏珊娜立刻将思维转向另一个方向。杰克!杰克,你在哪里?

    没有回音。不太妙。上帝啊求求你,让他还活着。

    也许他只是在忙,跑啊……躲啊……打呀。沉默并不是非得意味着他——

    米阿嚎起来,像是一串恶毒的下流话,与此同时,使出了最后的气力。阴道口早已扩开,现在那两瓣唇张得更开了。一股鲜血喷涌而出,她身下的血迹三角洲又蔓延开一圈。这时,苏珊娜透过血腥的潮涌,看见了一顶黑白双色的头冠。白色的,是皮肤。黑色的,是头发。

    黑白交杂的头顶很快又缩回了鲜红色之中,苏珊娜心想,这婴孩是在撤退,还没有真正准备好降临这个世界,但是米阿已经结束了等待。她将仅剩的力气再次推送出去,双手举在眼前,紧紧攥着,拳头激烈地颤动;眼睛狠狠地拧合起来,牙齿暴露在外。米阿的前额上,一根青筋暴凸而起;还有一根粗粗的血管暴凸于颈项。

    “啊啊啊啊!!!”她不停地叫着,“考玛辣!你这个小混蛋!——来呀!”

    “婴-神,”鹰头的杰低声念道,其余的人也都跟着念起来,带着无比尊崇地悄声重复:婴神……婴神……来呀,婴神。婴神的降临。

    这一次,婴儿不止是露出了头,而是整个儿冲了出来。苏珊娜看到他的小手抵在鲜血模糊的胸前,握成小小的拳头,颤动着生命力。她还看到了蓝色的眼睛,大大地睁着,瞪着,看来是那么像罗兰的双眼,同样充溢着警觉的自知。她还能看到炭黑的眼睫毛。细小的血珠子挂在上面,是初生儿野蛮无忌的华丽饰物。苏珊娜看着——也永远不会忘记——男婴的下唇是如何叼着母亲的内阴唇。婴儿的嘴巴因此被轻轻扯开,展露出下牙床一排完美的小齿——然而就算再完美,新生儿已长成的牙齿仍令苏珊娜战栗不已。看到这小家伙的生殖器时,苏珊娜的感觉也是一样的,大得与肢体不成比例,甚至完全勃起。苏珊娜暗想,那东西比自己的小手指还长。

    苏珊娜痛苦万分,发出最后一声胜利的怒吼,紧接着用手肘撑着直起身子,瞪得外凸的双眼泪如泉涌。就在斯高瑟熟练地接住婴孩的瞬间,她伸出手,紧紧钳住赛尔的手。赛尔疼得叫起来,使劲地甩开她,好像在使劲摆脱……好吧,就算是密西西比州牛津城的代理治安官。婴孩的啼哭声已经听不到了,突然之间,一片骇人的死寂。令人屏息的沉默中,苏珊娜的听觉固然紧张过度,却还是无比清晰地听到赛尔的腕骨被捏得咯咯作响。

    “他还活着吗?”米阿冲着神色震惊的赛尔尖声喊道,唾沫横飞,“跟我说,你个满身疙瘩的怪胎,我的孩子是不是还活着?”

    斯高瑟把婴儿托高,这样就能面对面地看清楚。医生棕色的双眼注视着婴孩蓝色的瞳孔。男婴被斯高瑟紧紧托抱着,悬在半空,这当口,他的阴茎似乎挑衅般地向上挺着,苏珊娜则清楚地看到婴孩左脚后跟处的猩红胎记。仿佛他离开米阿的子宫前,那只脚刚刚在鲜血里狠狠浸染过。

    斯高瑟没有像惯常做的那样一巴掌拍上初生儿的屁股蛋,而是鼓起一口气,径直吹入这个男婴的双眼。米阿的男婴似乎被吓了一跳,滑稽地眨巴着眼睛(令人无法否定的是,这一切动作无疑带有人类的特征)。男婴也深吸了一口气,屏住几秒,再呼出来。也许,他会是王中之王,或是众世界的摧毁者,但他的生命起始时,他却要面对这些暴怒尖叫的人们。一听到这声哭喊,米阿破涕为笑。聚集在初生儿的母亲周围的这些恶魔般的生物都是将永生契给血王为奴仆的,但刚刚目睹的这一幕几乎让他们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他们兴奋地又是拍手又是欢笑。苏珊娜发现自己也在和他们一起笑,似乎一点儿反感都没有。婴孩扭过头,跟着这些笑声转来转去,露出明白无误的惊愕表情。

    米阿任凭眼泪流淌在双颊,毫不掩饰地使劲回吸鼻涕,她伸出了双臂,用哭腔说:“把他给我!”米阿,她不是任何人的女儿,如今却成了某人的母亲。“让我抱抱他,行行好吧,让我抱抱我的儿子!让我抱抱我的小家伙!让我抱抱我的宝贝呀!”

    婴孩听到了母亲的说话声便转过头去。若是以前,苏珊娜肯定会说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但是显然在她看来——婴孩出生时就长好了一排小牙齿、乃至勃起的生殖器——更是不可能发生的。可是除了这几点之外,这孩子不管从哪方面看都很正常:圆滚滚的健全躯体,标准的人类外形,因此也显得很可爱。他的脚踝上有红色标记,是的,但这并非异兆,要知道有多少人生来带着胎记?根据家族传说,她自己的父亲不就是生来长着红色的双手吗?这胎记永远不会当众显露,除非这孩子去海滩玩耍。

    斯高瑟望向赛尔,手里仍然托着初生儿。苏珊娜能够轻而易举地抓取斯高瑟腰间的自动手枪,但这时她处在一段短暂的静止中。她甚至连想都没想那么做。她也忘却了杰克通过意念传来的呼唤;甚至几乎忘掉了刚才罗兰和她丈夫曾怪异地来到此地。她和杰、斯卓、哈柏,以及所有人一样,狂喜至极,被这个婴孩的顺利出生搞得神魂颠倒。

    赛尔似乎点了点头,几乎令人觉察不到,斯高瑟这才放低了莫俊德宝宝,孩子仍在哭(也仍旧扭过头去,显然是在看着母亲),他把孩子送入了米阿焦急等待的双臂里。

    米阿立刻调整了他的姿势,以便能面对面地看他。苏珊娜只觉得沮丧和恐怖冻结了心田。因为米阿正在走向疯狂。眼里的疯狂是那异常明亮的光芒;嘴角的微笑里还含着某种癫狂的讥讽,与此同时,粉红色的黏稠唾液混杂着血丝从她刚刚紧咬过的舌上滴下来,一路淌到下巴上,两边都是;而在那得意洋洋的笑声中,她的疯狂最是明显。她或许会在日后恢复理智和清醒,但是——

    母狗永远不会回来。黛塔说,丝毫不带同情心。这通苦熬已经把她毁了,她说着口音极重的土话,依知道,偶也知道!

    “哦!多漂亮啊!”米阿低吟着,“哦,瞧你的蓝眼睛啊,瞧你皮肤多白啊,像宽土初雪前的天空啊!瞧你的小奶头,漂亮的小浆果似的,瞧你的小鸡鸡啊,小蛋蛋啊滑溜溜得像小桃子!”她朝阳周望去,第一眼就看到了苏珊娜——可那眼神冰凉地滑过苏珊娜的脸面,一点儿都没有认出来——接着又看到了其他人。“瞧我的小家伙,你们这些倒霉蛋,你们这些恶魔头,瞧瞧我的宝贝儿啊,我的小宝宝,我的小男孩呀!”她冲他们大喊大叫,期求他们瞧瞧婴孩,眼神癫狂地大笑着,嘴角歪斜地大叫着。“看哪,我放弃了永恒而得到了什么!看哪,我的莫俊德,瞧他多棒,你们再也见不到像他这样的小孩了呀!”

    米阿激烈的亲吻落满了婴孩沾染血污的脸蛋,孩子目不转睛,直到她看起来像个妄想涂抹口红的烂醉酒鬼,米阿才抹了抹嘴唇。接着,她又笑着去亲吻婴儿肥肥的双下巴,他胸前的小乳头,肚脐眼,接着是昂挺的生殖器的顶端,最后——用她颤抖的双臂把孩子一次比一次举得更高,这个她打算唤作莫俊德的男孩正眼巴巴地低头盯着她看,一副大惊小怪的滑稽面孔——她亲过了他的双膝,最后轮到小小的脚丫子。苏珊娜听到房间里的第一轮吮吸声:但那不是婴孩俯在母亲怀中吮奶,而是米阿的嘴唇在每一只完美无缺的脚趾头上吮过的声响。

    3

    那孩子是我的泰特首领的厄运,苏珊娜冷漠地思忖着,要是我能干点别的,就该是一把抓过斯高瑟的枪,崩了他。那不过是两秒钟的事情。

    以她的速度——确切地说,是难以置信的枪侠的身手——很可能只需要两秒钟。但是现在,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动弹。她预想过这出戏会有各种各样的结果,但独独没有想到米阿会疯掉,从来不曾动过这个念头,而现在她却被这疯态震惊了,完完全全地镇住了。这时,还有一个闪念滑过苏珊娜的脑海:在米阿疯狂之前,她们之间的电子连接就终止了,这真算是她走运。若是两人还连在一体,她可能也会像米阿一样失去意识。

    但连接可能会反冲回去的,好姐妹——难道你不觉得最好趁自己还能动的时候赶紧动手吗?

    可是她做不到,这便是事实。她冻结在惊诧感中,尚未摆脱束缚。

    “住手!”赛尔愤然打断了米阿的沉迷。“你的任务不是啧啧地吃他,而是喂饱他!要是你还想留着他在你身边,那就赶紧!给他吃奶!要不然,我是不是该招来一个奶妈呢?好多双红眼睛都巴巴地瞅着这个机会呢!”

    “你……这辈子……都甭想!”米阿恶狠狠地喊着,狂笑不已,但她还是放下了婴儿,让他靠在自己的胸前,她很不耐烦地扯开惨白色的病号袍,一把撸起紧身胸衣,袒露右乳。苏珊娜看得出来:为什么男人们都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即便在这种情景下,米阿的胸脯都显得那么完美,珊瑚红的乳头挺立在半球之上,比起哺乳婴孩,它们看起来更适宜男人的手、男人的欲望。米阿抱着婴儿凑近了乳头。一开始,他愣愣地呆在那里,还瞪着她看,他的脸孔在乳头上撞来蹭去,随后才慢慢开始试探。再一次触碰到时,终于,他粉红色的小嘴叼住了凸起的玫瑰色乳头,吮了起来。

    米阿柔情地抚摸着男孩的黑色鬈发,头发尚且杂乱着,浸着血水。她仍在大声地笑。在苏珊娜听来,这狂笑就仿佛尖叫声。

    地板上传来一阵呆板的脚步声,有个机器人正在靠近他们。它看起来很像是安迪、那个报信机器人——一样瘦长,也是七八英尺高,同样电气蓝色的眼珠,上上下下也有很多接缝机关,微微反光的金属身躯。它的双臂抱着一只大玻璃盒,里面贮满了绿色的光。

    “那东西他妈的来干吗?”赛尔突然问道。听上去,他很生气,对面前的机器人也非常不信任。

    “保育器。”斯高瑟回答说,“我想,万无一失总比抱憾终生强得多。”

    在他转身去看机器人的时候,背在肩膀上的枪袋,以及套在里面的自动手枪就正好甩向了苏珊娜。这是迄今为止的最佳时机,她知道这比刚才任何一次机会都要完美,但她还没来得及伸手,米阿的小家伙就变了。

    4

    苏珊娜只见红光顺着光滑的肌肤直冲而下,从天灵盖直到右脚跟上的胎记。那绝不是红润血色,苏珊娜可以向天发誓:那是红光,将那婴孩从外到内地点亮了。米阿的腹部已经空空如也了,孩子伏卧在她塌陷的腹部,小嘴紧紧叼住母亲的乳头吮个不停,紧接那道红光之后,又是一道黑光,黑光则是从脚心反上头顶,转瞬间蔓延到浑身上下,将婴孩变幻成一个无光无色的小妖怪,和刚才出自米阿腹中的粉色小可爱判若两人。也就是在这个瞬间,婴孩开始皱缩,双腿向上抬升、竟然融入了腹部,脑袋反而滑下来——米阿的胸脯也就同时被拉扯着下去——大半个脑袋缩入了颈腔,留下一截鼓凸在脖子上,活像是蟾蜍的喉咙。蓝色的双眼也在瞬间变为焦黑色,接着,又变回了蓝色。

    苏珊娜很想大声惊叫,但根本叫不出来。

    在黑漆漆的身躯两侧,许许多多的瘤状物不断滋生、密密蔓延,很快,它们突然迸裂,从中蹬出许多腿脚。此时,还能看得见原来脚踝处的红色印记,但现在,它衍变为一团模模糊糊的红斑,酷似黑寡妇蜘蛛腹部的猩红标记。那是为了昭示它究竟是什么东西——蜘蛛。此刻,婴孩还未完成走样消形。蜘蛛的背部隆起了一个白色的突出体。苏珊娜明明白白地看到:看似白色赘疣的突出体上,分明有一张变形的脸孔,上面,那双深蓝色的闪光点便是眼睛之所在。

    “什么——?”米阿问了一句。再一次用手肘撑起身子。鲜血从她的乳房里喷涌而出。那婴孩贪婪地大口吸饮着鲜血,仿佛那才是乳汁,饮得一滴都不剩。米阿身边的赛尔像个石头雕像似的一动不动,张口结舌,眼睛都快要从眼窝里瞪出来了。无论他曾对这场生产有过怎样的期待和设想——也不管什么人曾告诉他应该等待怎样的场景——显然,绝不是这样的一幕。藏在苏珊娜体内的黛塔看到赛尔露出如此震惊的傻表情,简直像是杰克·本尼①『注:杰克·本尼,著名美国喜剧演员。一九二九年在银幕上初试身手,他的优点在于能准确地计算和充分运用笑声的间歇时间。一九七四年他死于癌症。』硬挤笑容,她顿生一丝孩子恶作剧般的快感。

    在这惊悚时刻,似乎只有米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她的脸孔开始因恐惧——以及,很可能还有痛苦——越拉越长。可过了一会儿,笑容又回到她的脸上,那是圣母马利亚似的微笑。她探出手去,爱抚着仍在她怀中突变的怪物:一只长着小小人类头颅的黑色蜘蛛,长着硬毛的肚子上留着鲜明的猩红印记。

    “他美不美?”米阿叫嚷着,“我儿子多漂亮啊,像不像夏天的阳光那么美好呀?”

    这便是她的遗言。

    5

    准确地来说,她的脸尚未死寂,而只是彻底凝滞了。仅在片刻之前,她的双颊、眉头和喉咙都因竭力生产而屏成暗红,霎那间,奔腾的血色退尽,变成兰花瓣似的蜡白色。闪亮的双眼凝固不转了,死死钉在了眼窝里。仿佛眨眼之间,苏珊娜不再是目不转睛注视着一个躺在病床上的女人,而是一幅女人的肖像。可无论这幅佳作如何惟妙惟肖,却不过是用炭笔勾勒、加之惨淡描色的纸上的画。

    苏珊娜记起她是如何在抵达幻境中的迪斯寇迪亚城堡之后又回到了纽约公园广场君悦大酒店;又是如何来到了法蒂,就在城齿的隐蔽处,她最后一次与米阿闲聊。天空、城堡和城齿的那块石头是如何被撕裂的。这时,仿佛被她的思绪所牵动,米阿的脸孔被撕扯成了两半,从发际线到下巴、从正中间分裂了。呆滞不动的混沌双眼分别向左右歪斜。双唇也裂开,露出左右两个令人惊疯的半笑。可是,从这张脸的裂沟中涌出的不是红色的鲜血,而是气味腐败的白色粉末。还没等米阿的婴神从第一餐中抬起那无法言语的脑袋,苏珊娜突然想起艾略特①『注:T.S.艾略特(1888—1965),伟大的诗人,出生于美国,大部分时间生活在英国,著有《荒原》,这句诗出自《空心人》。』的诗句

    (空心人实心人脑里塞满稻草)

    还有路易斯·卡罗尔②『注:路易斯·卡罗尔(1832—1898),著有《爱丽斯漫游奇境》和《镜中记》。他拥有数学学位,二十二岁时毕业于牛津的基督教学院,并终身留在那个学院担任数学老师。』的

    (为什么你们啥也不是,不过是一副纸牌)

    浸满鲜血的嘴巴张开了,丹-特特挺了起来,下面那些腿摸索着支棱起来,想在空瘪瘪的母体腹部悬吊起它的身子,而上面的一些腿似乎影影绰绰地要指向苏珊娜,似乎她是新一轮出击的假想敌。

    这东西尖声嘶叫起来,带着胜利的神气,它若在那个瞬间决定攻击另一个作为营养源的女人,毫无疑问,苏珊娜·迪恩将死在米阿的身边。可是它并没有那样做,它转向刚才吸吮过的乳房,现在那只不过是挂在米阿胸前的瘪了的袋子。它把乳房挖了下来。它咀嚼,咂咂有声,似乎那又滋润又松软。片刻之后,它探身埋进了自己噬咬出的空洞里,那张微小的人脸渐渐消失了似的,而同时消失的还有米阿的脸,从她越来越小的脑袋里涌出的尘屑渐渐抹煞了那张脸。空气里响着一种刺耳的、犹如金属机械般的吸吮声,苏珊娜在想:它要夺取她所有的营养,所有仅剩的汁液。瞧它呀!瞧它是怎么膨胀的!简直像是马脖子上趴着的水蛭!

    就在这当口,一个滑稽的标准英国口音突然说起话来了——绝对是绅士家族世袭终生的绅士才会用的上等语调——“先生,请原谅我插嘴,可是,如果您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鉴于目前的情况似乎已有些许变化,您是否还将需要这款育婴设备?”

    这突发的插话打破了苏珊娜的麻痹态。她用一只手将自己撑坐起来,另一只手则灵敏地抓住了斯高瑟的自动手枪。她猛地一拉,枪却没有被拔出来,它被横跨在枪柄上的皮带绊住了。食指急迫地一动,她摸到了活动按钮,那便是保险装置,她摁了下去。自动手枪还在枪套里、甚至连着所有挂件,她就这样将枪口对准了斯高瑟的胸腔。

    “什么该死——”他刚一开口,她就动了中指扣了扳机,几乎就在子弹出膛的同时,她用尽全力把枪套肩带往自己怀里拉。背缚在斯高瑟身上的几条粗粗的枪套带都挂在原处,只有连接自动手枪的那最细的部分被猛地拽断了,于是,斯高瑟一边倒下去,一边低头看着白大褂上冒着黑烟的枪洞。苏珊娜夺了他的枪。她击毙了斯卓和他身边的吸血鬼,也就是那个持光剑的家伙。纵然中了弹,那个吸血鬼还是立在当地,目光依然盯着那由婴孩异变而成的蜘蛛-神,似乎又看了一会儿,笼罩它的紫色光雾才渐熄渐灭。吸血鬼的躯体也随之而去。有那么一瞬间,那里只有一件空空荡荡的衬衫立在一条空空荡荡的牛仔裤上,似乎里面没有存在过一个人。接着,衣服飘然坠地。

    “杀了她!”赛尔吼起来,伸手掏枪,“杀了那个婊子!”

    苏珊娜翻滚起身,离开那只黑蜘蛛,它还趴在越来越缩减的母体上,米阿的半个身子已经翻落床边,头上的铁罩子仍斜斜地罩着她。一个闪念滑向苏珊娜:它根本不想放开她,这想法带来酷刑般的痛楚,就在这时,米阿落到了地板上,终于摆脱了它。尸体半搭在床沿,头发混乱地悬在半空。就在母亲的尸体突然掉落的瞬间,那个蜘蛛模样的东西立刻失去了依附地,它不得不更改立足点,并生气地嘶叫起来。

    一阵枪声爆发而起,苏珊娜翻身躲到床下时,子弹落在一秒前她的位置。一颗子弹打中了某处的弹簧,她听到一声尖利的崩裂声。在床下,她一眼看到鼠头护士的脚和长满毛发的下肢,二话不说就送了颗子弹给她的膝盖。护士尖叫一声,转身就跑,拖着受伤的腿,一路跛行,还哇哇地哭嚎。

    赛尔躲在临时拼凑成的双人病床后,就在米阿支离破碎的残尸后面,身子伏向前,勉强举枪瞄准。地板上的防潮布上已有三个枪眼在冒着烟闷烧。就在他可能打上第四个洞时,一只蜘蛛脚撩上了他的脸颊,撕开了他始终戴着的人形面具。揭露出其下毛茸茸的真面目。赛尔吓得往后一缩,大叫大嚷。蜘蛛这才转向他,发出了一声呜咽。蜘蛛背上高高隆起的白色东西——长着人脸的突起物——面对赛尔,怒目而视,似乎在警告他远离它的美食佳肴。随后,它又转身回到母亲的身边,此刻几乎已经无法辨认出那曾是个女人了;她,看来就像是某个难以置信的远古木乃伊的出土遗迹,如今已是一堆粉屑。

    “我说,这确实有点令人困惑,”抱着育婴箱的机器人又说话了,“我可否引退?也许当事态多多少少明朗化了些的时候,我可以再回来。”

    苏珊娜倒转了方向,从床下翻滚而出。她看到有两个低等人正拔腿要跑。杰、那个鹰头人似乎还拿不定主意。留下,还是逃跑呢?苏珊娜就主动地帮他拿了主意,一枪击中他光溜溜的圆脑袋。鲜血和羽毛应声飞落。

    苏珊娜尽可能地站起来,一只手紧紧抓住床架以保持平衡,始终将斯高瑟的枪举在眼前。她已经于掉了四个。鼠头护士和另一个已经跑了。赛尔的枪都掉了,正死命把自个儿猫在捧着育婴箱的机器人身后。

    苏珊娜击毙了剩下的两个吸血鬼和另一个牛头犬头低等人。那个——哈柏——并没有忘了苏珊娜;他一直稳稳地站在原地,等候时机能让他打出致命一击。但她比他更快一步,枪响后,她心满意足地看着他向后倒下。她想道,哈柏刚才还是头号危险分子呢。

    “夫人,我在想您是否能告诉我——”机器人再次开口,苏珊娜立刻给了那张钢脸两颗飞快的子弹,打灭了电气蓝的眼睛。这招她是从埃蒂那里学来的。巨大的汽笛声顿时消失了。苏珊娜只觉得:要是自己再多听它唠叨两句,准保就聋了。

    “我已被枪击致盲!”机器人怒吼起来,却仍然是用荒谬得不合时宜的“夫人您还想再来一杯茶吗”式的腔调。“视觉:零度,我需要帮助,密码7,我说,求救!”

    赛尔从机器人后面跑开了,双手举得高高的。机器人正在喋喋不休发出警报,苏珊娜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但好歹能根据那个混蛋的口形明白他的意思:我投降!你能接受我发誓投降吗?

    对这个可笑的建议,她不禁笑了起来,却也没意识到自己竟然在笑。那笑不代表幽默、不代表仁慈,只意味着一点:她真想让他去舔她的残肢,因为正是他强迫米阿去舔他的靴子。但没那么多时间了。他在她嘴角的笑容中看清了自己的命运,他转身就跑,而苏珊娜开了两枪,两枪都击中了后脑勺——一枪为米阿,一枪为卡拉汉神父。赛尔的头颅被炸得粉碎,血浆激烈迸散。他的手还在抓着墙壁,在一个放满装备补给的搁架上胡乱摸索,然后才倒下来,死了。

    现在,苏珊娜将目标转向了蜘蛛-神。黑背上覆着短短的硬毛,最突出的白色小人脸扭过来,看着她。那双蓝眼睛闪啊闪,不止是酷似罗兰的,而且相似得过于诡异。

    不,你不能!你绝对不能!因为我是王的惟一的儿子!

    我不能吗?她后退一步,举平了手枪。哦,甜心儿,你只是个……大错特错!

    她还未扣动扳机,身后却传来一声枪击。一颗火烫的子弹擦着她的脖颈飞过。苏珊娜即刻做出反应,转身跃到一旁。刚才逃跑的一个低等人居然良心发现,又折了回来。苏珊娜射入他胸膛的两颗子弹将令他对此后悔不已。

    她灵活地转身四顾,想找到更多可以射击的敌人——是的,这就是她想要的,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一直以来她都万分敬畏罗兰,是他指引她走上命定的枪侠之路——可是敌人不是死了就是逃了。只有蜘蛛,众多的细腿精妙地移动起来,将它从产床上运送下来,将纸屑状的母体留在了身后。蜘蛛直截了当地扭过婴儿脸,正视着苏珊娜。

    你会放我走的,黑美人,要不然——

    她朝它开火了,但自己却被鹰头人摊开的手臂绊了一跤。那发子弹本该能射死万恶之极的东西,现在却偏离了目的,飞向八条刚毛短硬的蜘蛛腿,子弹咬进了其中的一段肢体。黄黄红红的黏液从那条腿联结躯干的根部流淌出来,与其说是血,倒不如说是脓液。那东西又疼又惊地对着她惨叫起来。与此同时,机器人循环不停的唠叨仍未停止,以至于这声惨叫有点含糊不清,但她却在自己的意识里听到了,那么清晰,那么大声的——

    我要你偿还!我父亲和我,我们会让你为此付出代价!让你痛不欲生,巴不得一死,等着吧!我们会这样做的!

    甜心儿,你没那机会了。苏珊娜向后立好重心,企图摆出信心十足的射击姿势,她不想让那东西知道:她认为斯高瑟的自动手枪里很可能没子弹了。她从容冷静地瞄准目标,然而那又是完全没必要的,蜘蛛的八条腿一起急速移动,飞快地逃离她的视野,先是躲藏在没完没了求救的机器人身后,接着又迅速地移向黑漆漆的门口。

    好吧。没什么大不了的,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是最佳方案,但她还活着,这显然是最要紧的。

    而且,赛尔先生的小分队几乎全军覆没了吧?死的死,跑的跑,那也不算太坏。

    苏珊娜扔掉斯高瑟的手枪,挑中了另一把:沃尔特PPK。她从斯卓背着的枪袋里拔出这把枪,同时探入他的口袋里一通摸索,找到了半打弹匣。闪念之间,她还想过要不要带上吸血鬼的电光长剑以便扩充装备?但很快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把它留在原处。别挑那些你不了解的武器,还是用了如指掌的枪吧。

    她很想联系上杰克,但无法集中意识去思考,于是她转向机器人。“嘿!大男孩!要关闭那该死的警报,你该怎么说?”

    她根本不知道这么说会不会有用,可竟然是立竿见影。沉默即刻降临四周,完美无瑕,拥有波纹丝绸般的美妙触感。安静将很有用。如果有人打算向她反攻,她最好能率先听到他们逼近的声音。而更阴暗的心理是什么?是她希望有一场反攻大战,想要他们过来和她火拼,至于那是不是有意义的举动她根本无所谓。她手上有枪,热血沸腾。这是至关重要的。

    (杰克!老弟,你听见我了吗?要是听见了,快点回复你的老大姐啊!)

    万籁俱寂。甚至连混战枪声都听不见了。他已经消——

    突然,出现一个词儿——那究竟是不是一句话?

    (嗡未恩)

    更重要的疑问在于:那是不是杰克在说话?

    她不能确定,但又觉得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字眼听来还觉得有几分熟悉。

    苏珊娜收拢起所有的注意力,决定这一次要更大声更用心地呼唤杰克,可就在这时,一个怪异的想法出现在她脑海里,正因为太怪异,她不得不相信那才是直觉。杰克也在努力保持安静。那么,他是在……隐蔽?也许是在布置埋伏、设下圈套?这念头真够疯狂的,但也许他也是热血沸腾中呢?她不知道,不过他可能是故意发送了这个古怪的字眼儿给她

    (嗡未恩)

    也可能只是漫不经心的一个怪声儿。不管怎样,最好还是让杰克先搅和搅和他面前的那锅粥吧。

    “我说,我遭到枪击,双目失明了!”机器人又重申了一番。虽然还是高声粗气,但至少不像刚才那么愤愤然了,几乎又回到了正常的口气。“我什么东西都看不见,而且我还抱着这个育婴箱——”

    “扔掉它。”苏珊娜说。

    “可是——”

    “扔掉它,笨瓜。”

    “夫人,很抱谢③『注:此时机器人已经被打坏了,所以言词不再精准。』,可是我的名字是:奈杰儿,奈杰儿管家,而且我真的不能——”

    就在你一言我一语中,苏珊娜慢慢蹭过去了——就算有一阵子没动弹了,她发现自己也决不至于忘记残腿的行动方式——她读出了标在机器人铬合金钢躯干上的名字和序列号。

    “奈杰儿DNK45932,扔掉那该死的玻璃盒子,多谢。”

    机器人(序列号下还印刻着“内部使用”二字)松了手,育婴箱在它的钢脚下摔了个粉碎,它还痛苦地哀叹了一声。

    苏珊娜径直走向奈杰儿,知道自己克服了瞬间产生的恐惧,随后抬起手,握住了三只钢手指的机器手。她必须提醒自己注意:这不是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安迪,奈杰儿也不可能知道有安迪的存在。管家型机器人还不至于有渴求复仇的高智商,当然也可能那么发达——显然安迪就是,但无论如何,假如你对情况一无所知,也就无所谓报仇不报仇了。

    她希望如此。

    “奈杰儿,把我举起来。”

    机器人俯身向下时,伺服传动的马达发出一阵变了调的哀鸣。

    “不,宝贝,你必须再过来一点儿。你站的地方满地碎玻璃。”

    “夫人,很抱谢,可我瞎了。我相信就是你开枪打瞎了我。”

    哦。那事儿。

    “好吧。”她说,指望自己多多少少能用愤怒的语调掩盖内心的害怕。“要是你不背我走,我就肯定不能去弄双新眼睛给你,是不是?现在你得再挪过来一点,希望你能做到。时间都白白浪费了。”

    奈杰儿朝前迈了一步,脚底的碎玻璃声音尖利地又碎了一次,这声音全部传到她的耳朵里。苏珊娜竭力克制着想要退缩的冲动,可是没想到,这个家用机器人用机器手抓住她时,动作竟然很温柔。他把她举起来,抱在怀里。

    “现在带我去门口。”

    “抱谢,夫人,可是十六号里有很多门。城堡下面还有更多的门呢。”

    苏珊娜难耐好奇心,追问道:“有多少扇门?”

    机器人没有马上回答,想了想,说:“我想说,共有五百九十五扇门正在使用中。”她立刻注意到:五—九—五加起来正好是十九。合计:十九。

    “你能不能带我去我来时走的那扇门?当然是在枪战之前。”苏珊娜手指着房间尽头说。

    “当然,夫人,我很愿意。但我得很遗憾地告诉你:那对您并无好处。”奈杰儿用矫情的贵族口音说道,“那扇门,编号:纽约7号/法蒂,是单向出入口。”他停下不说了。继而电器的转动声从它圆滚滚的脑壳里传出来。“而且,在最后一次使用后,那扇门已被烧毁。您可能会这样说:那扇门已经消失在此路尽头的空旷之中。”

    “哦,那真是太棒了!”苏珊娜叫得很响,但心里明白:听到奈杰儿的新闻,自己并不感到意外。她记得很清楚,当赛尔粗暴地推着她走过那扇门时,她听见门在发出粗砾的嗡鸣声,也记得:即便自己身陷痛苦,她还是先想到了那门本身正奄奄一息。没错,它已经寿终正寝了。“真是太棒了!”

    “夫人,我感觉到了,您很苦恼。”

    “你说的真他妈对,我是很苦恼。那该死的东西只能朝一个方向开门,真是坏透了!现在可好,索性彻底关门了!”

    “只能使用默认缺省值开启。”奈杰儿自以为是在赞成她的看法。

    “默认?你这是什么意思,缺省值?”

    “那说的是编号:纽约9号/法蒂的门。在同一时间内,在纽约和法蒂之间,总共有三十条单向通路,但我有理由相信,9号端口是现存的惟一通路。所有适用于编号:纽约7号/法蒂的指令现在都能被编号:纽约9号/法蒂端口所识别,也就是所谓的默认值。”

    葜茨,她琢磨着……几乎是在以祈祷的方式思考。他在说的就是葜茨,我认为就是如此,哦,上帝啊,但愿他就是这个意思。

    “奈杰儿,你说的是不是密码,诸如此类的数字?”

    “哦,正是。夫人。”

    “带我去9号门。”

    “如您所愿。”

    奈杰儿开始行动,健步如飞地穿过走廊,在数百张空荡荡的病床间灵活穿梭,床上铺着整洁的白床单,在明晃晃的顶灯照射下反射着微光。突然,苏珊娜的脑海中幻想出另一番场景:这个房间里满是高声呼喊的小孩,都吓坏了,他们都是刚刚到这里的,那些家伙从卡拉·布林·斯特吉斯劫持了他们,甚至还可能是卡拉周边的地区。她似乎还能看到不止一个鼠头护士,而是一整营的鼠头护士,个个都跃跃欲试,迫不及待地把面罩、头盔戴在绑架来的孩子们的头上,着手准备……究竟是要干什么呢?反正,不管是什么勾当,总之要把孩子们毁了。吸干他们脑袋里所有滋润的精髓,打乱他们的成长激素分泌,直至永生永世地把他们给毁了。苏珊娜猜想,一开始孩子们可能还会很兴奋地听到脑子里响起声音来,让人愉悦的、嗓音好听的欢迎词,欢迎他们来到北方中央电子和索姆布拉集团这个美妙无比的新世界。他们的哭喊声就这样逐渐停止,眼睛里充满了新鲜的希望。也许,他们还会认为那一整排穿着白制服的护士小姐们其实心眼不坏,尽管她们长着毛拉拉的吓人脸孔、还有长而尖利的黄牙齿。同样,在他们脑袋里说话的女士,也应该是不错的人吧。

    这时,嗡鸣声出现了,以极快的频率冲入他们脑体的中心部位,越来越响,越来越响,于是,孩子们的尖叫声再次响彻此处——

    “夫人?您没事儿吧?”

    “是的。你干吗这么问?奈杰儿?”

    “我认为您在发抖。”

    “没关系的。你只管带我去那扇门,通往纽约的门,那扇仍能运转的门。”

    6

    一等他们离开了医院病房,奈杰儿就抱着她急速走过一条又一条走道。他们来到一排自动扶梯口,那里的情形仿佛封冻了几个世纪之久。他们上了其中的一条扶梯,下降到半途时,看到一双琥珀色双眼的机器人,圆球形的脑袋支在两条钢腿上,他看到奈杰儿就吵吵:“嗨普!嗨普!”奈杰儿也忙不迭地回应:“嗨普!嗨普!”接着又神秘兮兮地对苏珊娜说(那口气就好像人们背地里议论着“那些个倒霉的家伙!”):“他是个技工领班,留守这里都有八百多年啦——主板烧毁了,我可以想象得出来。可怜的人儿!不过他仍在尽心尽力地工作。”

    接着,奈杰儿又问了她两遍:是否真的还能换一副新眼睛?问第一遍时,苏珊娜回答说不知道。问第二遍时,她感到对他(的确是“他”,而不再是“它”了)有点过意不去,于是她反问他对这事儿有何感想。

    “我想,我的服务期限就要到了。”说完,他又加上一句口头禅,这却让苏珊娜浑身惊栗。“噢,迪斯寇迪亚!”

    吴庭艳和吴庭儒①『注:参见《苏珊娜之歌》,这两人是越南革命领袖。这段话是苏珊娜在牢房中听到的新闻广播。』死了,她想起来了——那是个梦吗?还是幻景?一瞥窥进了她的塔?——那是她和米阿在一起时发生的事情。或者,是她在密西西比州牛津镇上的时光里发生的?还是共同出现于两个时段?爸爸医生杜瓦利埃②『注:参见《三张牌》,杜瓦利埃(FrancoisDuvalier,1907—1971),一九五七至一九七一年任海地总统,依恃名叫“恶魔”的私人卫队和将其神化的巫术实行独裁统治,一九六四年宣布为“终身总统”。其早年行医。有“爸爸医生”之称。』死了。克莉斯塔·麦考利夫③『注:参见《三张牌》,克莉斯塔·麦考利夫(ChristaMcAuliff,1949—1986),美国新罕布什尔州康科德中学女教师。一九八六年搭乘“挑战者号”航天飞机升空,本拟在太空向中学生授课,因航天飞机爆炸,与机组人员一同殒命。』死了。斯蒂芬·金也死了,著名作家在午后散步途中遭到谋杀,噢,迪斯寇迪亚,哦,都失去了!

    等等,斯蒂芬·金是谁?谁又是克莉斯塔·麦考利夫?

    途中,他们还走过了一个低等人身边,米阿产出怪物时他也在场。现在他歪歪扭扭地倒在尘土厚积的走道地板上,蜷成虾米状,手里拿着枪,脑袋上则有一个枪孔。苏珊娜猜想,他一定是把自己打死了。从某种角度去推想,苏珊娜认为这很说得通。因为所有事情都走了样,都大错特错,难道不是吗?除非米阿的宝宝已经找到了它真正的归宿,否则,红色大个儿爹爹就快要抓狂了。不过,就算莫俊德找得到回家的路,他也可能疯。

    那是他另一个父亲。因为这是一个孪生的世界,互为镜像,而苏珊娜现在明白了更多她耳闻目睹之怪事,但她压根儿不想知道那么多。莫俊德也有一个孪生存在体,像“哲基尔和海德”④『注:哲基尔医生是英国小说《化身博士》的主人公,后来用他的两个典型人格为名,指代具有双重性格的人。』那样有善恶两种人格,而他——或者说,它——记得两个父亲的面孔。

    他们一路上看到不少尸体;在苏珊娜看来,全都是举枪自尽的。她问奈杰儿,他能否凭借味觉、或是别的什么感应——确切说出他们的死因?可是他声称自己无法对此做出解释。

    “这里还剩下多少人,你觉得呢?”她又问。刚才她曾热血沸腾,现在已经冷却了几分,而且,她还有点紧张。

    “不太多了,夫人。我相信大多数人已经转移了。很有可能都去了德珐。”

    “德珐是什么?”

    奈杰儿说他万分抱歉,因为相关资讯都受到严格的保密管理,他需要正确的密码才能进入那个资料库。苏珊娜以“葜茨”为密码试了一次,可显示说无效。她改用“19”也无济于事,最后她甚至还试了试“99”,都没用。不过,知道大多数敌人都已离开此地,她觉得自己应该心满意足了。

    奈杰儿左转了,来到一条新的走廊,两边摆列着一扇又一扇门。她命他停下,进入其中的一个房间,花好长时间研究了一番,但里面实在没什么特别的东西。那是间办公室,从厚厚的积灰上能看出已经很长时间没人使用了。她饶有兴趣地看着墙上的一幅海报,上面画着少男少女疯狂地跳着吉特巴舞。画面之下有一句标语,大号的蓝色字体,写着:

    嗨,酷酷的小姐,时髦的小猫咪!

    我和阿兰·弗里德在啤酒花里摇滚!

    俄亥俄州,克利夫兰市,一九五四年十月

    苏珊娜几乎非常确定,这张海报说的表演者是理查德·潘尼曼⑤『注:理查德·潘尼曼,美国著名摇滚音乐人,人称“小理查德”,是五十年代美国摇滚的前驱传奇人物。文中所说的阿兰·弗里德曾是他的搭档。』。在乡村俱乐部里蹿来蹿去的乐迷们就像她以前一样,对任何一个比菲尔·奥克斯⑥『注:六十年代出色的民谣歌手菲尔·奥克斯一直是坚定的反种族主义者。他在一九六八年写了一首反越战歌曲《战争结束了》,影响深远。』摇滚得更火爆的乐手都会表示一致的蔑视,但苏希留有一点柔软的私心给“小理查德”,喜欢听他唱:好心的神呀,茉莉小姐,你肯定喜欢去跳舞吧。她猜想这一定是骨子里属于黛塔的那部分基因。

    很久以前,这些人是不是随心所欲地使用这么多扇门呢?可以通往不同的地点、不同的年代。他们是否利用了光束的能量,把塔的某些层面改成了旅游胜地?

    她这样问奈杰儿,他说自己能确定:对此一无所知。听起来奈杰儿还在为了他丧失了双眼而伤心。

    终于,他们走入了一间圆形大厅,一扇又一扇门环列在颇有气派的圆周形墙壁上,空气中传来脚步的回音。地板上的大理石地砖排列成黑白相间的棋盘格,苏珊娜想起米阿怀孕时的噩梦里就有这样的场景。头顶上,天花板高之又高,无数小电灯闪烁着微光,汇成星云密布的景象,而作为蓝色天幕的天花板上已经有不少裂痕。这地方让苏珊娜想到了剌德的摇篮,她甚至还不可遏制地联想到了中央车站。环形墙壁里的某处,有类似空调、通风扇等的机械在运转,荒废而锈蚀已久的零件的摩擦声很粗糙。空气里的气味竟然很熟悉,这很诡异,经过一番挣扎的回忆,苏珊娜想起来了:彗星牌清洁剂。这个品牌赞助了“价格正确”节目,以前,要是她早上刚好在家,就会在电视上看到这个节目。“我是汤·帕杜,热烈欢迎你们的主持人,比尔·库伦先生!”苏珊娜只觉得一阵晕眩,不由得闭上双眼。

    比尔·库伦已经死了。汤·帕杜也死了。马丁·路德·金死了,在孟菲斯被人开枪打死了。迪斯寇迪亚之法则啊!

    哦,基督,那些声音,难道停不下来吗?

    她睁开眼睛,看到门上标志着“上海/法蒂”,“孟买/法蒂”,还有一扇门上写着“达拉斯(一九六三年十一月)/法蒂”。其他的门上用北欧古文字写着什么,那对她来说就毫无意义了。最后,奈杰儿停在一扇门前,门上的标志她完全认得。

    北方中央电子有限公司

    纽约/法蒂

    安全保密最高级别

    这些苏珊娜都明白,但那都不是最重要的,门上还有一行字:进入此门,务必需要口头密令,就在这句话下面,还有一行短短的红字,闪着不祥的红光:

    #9终极默认

    7

    “夫人,您接下去想怎么办呢?”奈杰儿问。

    “放我下来吧,小甜饼。”

    她有时间思忖一下,如果奈杰儿拒绝这么做,她该做何反应,但他一点儿都没犹豫就将她平稳地放到地上。她还是用单足跳的老办法,蹦到了门边,双手搭在门上。触感既非木质、又非金属。她觉得能够听到里面轻微的嗡嗡声。她在想,要不要用“葜茨”做暗语——其实她心中的幻想类似于阿里巴巴念出了“芝麻开门!”——但最后还是放弃了。那绝不止是个门把手。单向出入口就意味着这是条单行道,她想到了这一点,那可不是开玩笑。

    (杰克!)

    她聚集精力,发送出了这条意念。

    没有回答。甚至连微弱的

    (嗡未恩)

    都没有,哪怕那是个无意义的词儿。她又等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来,背靠着门,一屁股坐下来。她把备用弹匣放在两膝之间,又将沃尔特PPK紧紧握在右手里。她心里念叨着:当你背靠一扇上了锁的门时,最好手里有个厉害的武器;而且,她很喜爱这把枪的手感,沉甸甸的。曾几何时,她和其他人接受过“消极抵挡”的抗议技巧训练。躺在学校食堂的地板上,遮掩住柔软的腹部、以及更柔软的私部。对那些辱骂你、殴打你、诅咒你父母双亲的人,不要反击。在镣铐中歌唱,就像大海那样。要是她的那些老朋友看到她现在变成这个样子,是否能够理解呢?

    苏珊娜说道:“你们知道吗?我才不管呢。消极反抗主义也死了。”

    “夫人?”

    “没什么,奈杰儿。”

    “夫人,我可否问一句——”

    “我在干什么?”

    “正是这个问题,夫人。”

    “等一个朋友,笨瓜。只是在等一个朋友。”

    她突然想起,序列号DNK45932的机器人又要提醒她说:他的名字是奈杰儿,可他却没提这茬儿。他只是问,她要在这里等多久。苏珊娜回答说,等到地狱都结了冰。于是,两人之间开始一段相当长的沉默。终于,奈杰儿问:“那么,夫人,我可以退下吗?”

    “你看不见,怎么办?”

    “我已转换到了红外线引导装置。比起3X宏观仪,当然要差一点,但已经足够帮我去维修港了。”

    “维修港里有人能帮你修眼睛吗?”苏珊娜略带好奇地问道。她将沃尔特手枪上了膛,听到金属撞击发出“啪嗒”一声响,不由感到一丝本能的满足感。

    “我确定我不知道,夫人。”奈杰儿说,“虽然能修好我眼睛的可能性极低,确切地说,概率低于百分之一。如果没有人来修理,那么我,就和您一样,会等下去。”

    她点了点头,突然间觉得累了,也非常肯定她所寻求的终极地点就在这里——靠在这扇门上。可是你还没有放弃。对不对?只有懦夫才放弃,枪侠不会。

    “愿你一切如意,奈杰儿——谢谢你让我坐在你肩膀上。祝天长,夜爽。但愿你能换上新眼睛。很抱歉我把它们打坏了,但是当时我处于紧张戒备状态,也不知道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也同样衷心祝福您,夫人。”

    苏珊娜又点点头。奈杰儿噔噔噔地走了,随后便是她独自一人,背靠在通往纽约的门上。等待杰克。聆听杰克的声息。

    她只能听见四周的墙壁里传来生锈零件的摩擦声响,如同垂死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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