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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篇 狂牛案 第二章 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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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所生,谓动作施为出于己者。

观其所生而随宜进退,所以处虽非正,而未至失道也。

——程颐《伊川易传》

那头牛猛然跳起来时,马良正躲在大柳树旁边的草棚子里。而且,里头藏的并非他一人,还有个妇人。

马良今年二十九岁,是这村里的三等户,家中只一个寡母。母子两口人,却有一百来亩上田,全都佃了出去,生计颇宽裕。唯有一条,母亲管束他极严,不愿他务农,只望他能读书举业,因此,从他幼年起,便不许他和村里其他孩童玩耍。那时,三槐王家设了幼学堂,他娘便牵了头羊,去恳求掌管学堂的王驭,每月出六斗粮作学资。王驭极和气,人都称他“王如意”,见他娘说得恳切,便收了那羊,答应让马良寄读。

学堂设在宗子王豪家,马良那时才五岁,心里极怕,却从来不敢违逆母命,只得忍着怕,走过那短桥,去了那学堂。王家那些子弟都有些鄙视马良,没一个肯睬他,那教书的王家长辈也难得看他一眼。马良自家也不愿多语,只缩在最角上,每天这般默默来去,他觉得自己像个鬼一般。他能看得见别人,别人却看不见他。

就这么小鬼一般,默默读了四年。读书时常走神,自家也不知道学了些什么。王豪两个幼子接连早夭,那学堂便停了。马良心里暗暗欢喜,总算能从鬼做回到人了。

然而,他娘却不肯罢休。见王家子弟中,王守悫读书读得最好,便又去求王守悫的父亲王铁尺,让马良跟着王守悫读书。王铁尺最不近人情,却极怕和妇人言语,经不住马良他娘又哭又求,又瞧在每月六斗粮足够一口人伙食和学资的分上,只得答应。马良便又天天跟着王守悫读书。

王铁尺规矩极严,好在马良始终小心,每天上午去了,先躬身拜过王铁尺夫妇,再去王守悫的房里。快中午时,又出来拜辞过,而后回家。其他再无多事,因而也从没触怒过王铁尺。王守悫比马良年长七岁,那时已经十六岁,读书极专心精勤。见马良进去,他先有些厌烦,只丢过一卷《春秋》,叫马良自家默诵,不许出声。马良早已惯了的,坐在昏暗墙角小凳上,默默翻开那书看,怕翻页会出声,便一直盯着一页看。

王守悫见他这么安静本分,渐渐回转了心意,每天愿意教他一段。而且,王守悫和王家那些教书前辈不同,每教一段,总先说一句“你得有自家主见”,随后便是他自家的一番主见。马良虽然大半听不懂,但极爱王守悫抒发己见时那等昂扬风发,头一回发觉读书竟有这等天地,渐渐对读书生出了些趣味。

他自幼缺了父兄教导,因而对王守悫既敬慕又依从。只是,王守悫说的“主见”二字,他听着虽好,也牢记在心里,却始终不知去哪里寻主见,即便偶尔有了些主见,也从不敢说出口,更不敢付诸行动。

过了两年,王守悫去县里应试,竟一举考中。马良眼里瞧着,羡慕感佩之余,又有些自失自伤。王守悫去县学读书,他便没了去处。

他娘却说,王守悫自家读书也能考进县学,你已跟着人读了六年,也该能自家读起来了。于是,他便日日在家读书。读累了,娘才许他出门去田间独自走一走。

不论在家,还是出去,马良又觉着自己像个鬼了。除了娘,与任何人无干,每日独坐独卧,独来独去。这世间一切,他只能旁观,一丝都无法染指。有天,他翻开王守悫从县里捎给他的一卷东坡词集,无意中读到一句:“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他顿时呆住,读了这些年书,从未有哪句让他这般切身入心,胸中一阵冰凉发麻,怔了半晌,竟落下泪来。

苏东坡这句词打开了他读书之眼,他丢开那些经史古籍,开始四处寻购古今诗词集子。他娘并不晓得其中分别,见他要买书,忙忙地从箱子里给他取钱。他去县里书肆,从汉魏六朝开始,一部部买来细读,如渴如醉,忘寝忘食。读了数百卷后,他才发觉,古往今来,并非只有他一人如同遗世之鬼。阮籍、嵇康、左思、庾信、陈子昂、王维、杜甫、李白、李商隐、李贺、柳永、晏几道……哪个不是孤心独往,寂寞无俦?

王守悫要他寻自家主见,这时,马良才似乎真的寻到。从此不但不再怕这孤独,反倒沉于其间,不可自拔。

他娘并不知情,从他满十五岁开始,年年催他去县里应试。可他先受了王守悫那些“主见”浸染,后又沉迷于那些孤情傲绪、放诞颓丧之中,下笔行文,自然流出一股鬼气,哪里能考得中?

他娘却说,不怕,你年纪还小,多考几回,自然便能考中。马良自家清楚,连王守悫那般有见地,考进了县学,都年年滞留外舍,不得升进。自己这等邪僻文字,更加无望。而且,看着王守悫年年激愤,却终难得志,他更是熄了仕进之心,也不愿去这条窄路上争挤。每年,只是为了让娘安心,他才去应付一遭。

王守悫被逐出县学、回到乡里后,马良原以为自己总算有了一个朋友。然而两人聚到一处,王守悫事事都只认己见,又从来瞧不上那些诗人词家,将诗词视为末流闲伎。两人极难说到一处,便也渐渐疏远了。

这光阴比树上的叶子落得还快,一来二去,马良已经到了二十及冠之年。他娘从县里给他买了顶黑纱东坡巾,他一向又敬慕苏东坡,便戴了起来。无事时,穿一领白绢长衫,敞开前襟,常独自去田间河畔行走。风摆衣襟,口吟古词,眼望白云,觉着自己也是谪仙一流。

村里那些人都笑他读书读痴了,他却越发觉得自己高出尘俗,当然难合庸眼。他娘却不乐意,常为此和村人们口角。

有天,他在河岸边吟着古诗,昂首阔步,走得正惬怀,对面过来一个年轻女子。他认得,是住在村西头周家的女儿阿元,以前也遇见过几回,他都没有介意。那天,阿元穿了件新裁的绿衫子,端着一盆衣裳,经过他时,瞅着他竟咯咯笑起来。他被那笑声惊动,不由得停住诗,扭头望去,见阿元双眼水亮,牙齿细白。初春天,风犹微寒,吹得她两腮泛红,异常娇鲜。而且,那笑容也没有嘲意,反倒有些好奇和欣赞。他心里一动,不由得停住了脚。

阿元竟也放慢了脚步,走到他斜对边,忽然笑着问:“你读的是什么?”

“李太白《将进酒》。”

“喝酒的诗?”阿元也停住脚。

“嗯……嗯。”

“我叫什么,你知道吗?”

“阿元。”

阿元听了,顿时羞笑一下,微一低头,偷瞅了一眼,再次撞到马良目光,慌忙躲开,又羞笑一下,随即快步走开了。马良心里又一荡,不由得回头望去,见阿元走得极轻快,绿莺儿一般。走了十来步后,她竟哼起一支《柳枝词》来,声音清泠泠的:“春来窗外一枝柳,雨过船头百里青。低声问郎何处去,郎言白云那边行。”马良一直呆望着,然而那轻俏身影转过河湾后,便被岸上新柳遮住,再瞅不见,连那歌声也渐渐消散。他心里一阵发醉,不由得喃喃念出《诗经·静女》中那句:“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自那以后,马良常常去那岸边,阿元也不时经过,见了他,不再说话,也不停脚,只羞一下,便低头快步走过。每次,马良都要呆立半晌,等她走得瞧不见了才罢休。有一回,阿元经过他时,忽然快步走到他面前,塞了一样物事在他手里,随即快步跑开了。他低头一瞧,是一颗青梨。一瞧便是才新结不久,他也顿时想起阿元家院里有棵梨树,这颗梨恐怕是头摘的第一颗。他心头一阵狂喜,捧着那梨,像是捧了一尊观音一般,一路上都不知该如何对待这梨才好。

小心捧回家后,他将梨藏在袖子里,偷偷去厨房拿了只白瓷碟,供在了自己书桌上。但瞧着那鲜嫩嫩的样儿,心想阿元若是问我这梨甜不甜,我该如何对答?她一定是要我趁鲜吃掉它。踌躇了大半天,夜里灯前,他终于还是拿起了那梨,又犹豫了片刻,才小心咬了一口。那梨还很酸涩,他原本也极怕酸,这时却觉得“酸”字极大不敬,忙从心里硬丢开。如食仙果,一小口,一小口,一边酸得撮起脸,一边又不住地笑。吃到最后,连梨核都舍不得丢,忍着酸,硬生生全部吃掉,只剩几颗梨籽和一根梨把儿,依然不肯丢掉,在碟子里摆成了一个“心”字,供在书桌上,坐在灯前,痴痴笑了半夜。

第二天一早,他假称又去买书,跟娘讨了些钱,赶到县里,寻了一上午,最终相中了一支花簪,牛骨雕成,上头嵌了两朵红纱团簇的梅花,瞧着极精细。他又买了张白绢帕子,将那簪花仔细包好,贴身揣在怀里,胡乱选了两本近人词集,而后急急赶回家。

次日便又到河边去等阿元,等到第五天,才终于等见阿元。他忙取出那白绢包,等阿元走近,慌慌迎上去,将绢包递了过去。阿元先是一愣,看了看左右,见附近没人,才接了过去,轻轻打开,望着里头那支花簪,呆了半晌,才抬起眼,那双水亮的眼里竟满是泪水。他顿时慌起来,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阿元盯着他,忽然开口,轻声问:“你真的对我有意?”

他忙点了点头,心里却一顿,才发觉,自己从未想过这个。

“你若真的有意,就叫你娘赶紧去提亲。已经……已经有两家人来我家提亲了,我只……”阿元用手背抹掉泪水,最后丢下一句,随即转身跑开了,“我只愿你去……”

马良顿时怔住。这几年,年纪渐长,他不时也会涌起求偶之欲。但他娘却说等他考中了,再安排亲事。他一直也孤寂惯了,因而并没有介意。阿元竟开口要他去提亲。他茫茫然走到河边,怔望着河水,心里乱作一团。一来不知该如何跟娘开口;二来的确从未想过成亲之事;三来和阿元也只是路上这般笑一笑,并未有过何等情愫。

但是,一想到阿元那笑颜,尤其将才那双泪眼,他又极不忍不舍。思想了半晌,也理不出头绪,只得转身回去。到了家里,他娘发觉他神色不对,忙凑过来问。他犹豫了片刻,鼓足勇气,还是开口说道:“娘,我……我想……我想娶妻……”

“娶妻?”他娘顿时笑起来,旋即又止住笑,望着他叹了口气,“儿啊,你今年才满二十一,还早呢!你先安心读书,等今年去县里应过了试,娘再替你安排。”

他再开不得口,只得点点头,闷闷回到自己房里。第二天,他再不敢出门,更不敢去那河边候阿元。如此,过了三个月,到了试期。天不亮,他娘便催他起来,让他吃饱了饭,送他出村。还没走到村口,便听见一阵喧闹,像是哪家在迎亲。他心里一沉,忙问娘。他娘说:“是周家的阿元,嫁给王守悫了。等你走了,娘得赶紧去帮着送亲呢。”

他一听,心里顿时塌了一大片,黑茫茫,昏乱乱,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说了声“娘,我走了——”,便疾步出了村子。走了很远,仍能听见那喧闹声。那声响如同重锤,一锤一锤,将他的心锤得粉碎。昏昏然走到县里,走进县学,答过试卷,走出来,回村子,来回四十多里路,他都一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做了些什么。

走到村西头,一眼望见阿元家院墙上露出的那棵梨树,夕阳照着那枝叶,金耀耀的。树间垂了许多青梨,也照得像金果子。望着那些果子,他才忽然涌出泪来,快步钻进旁边一片芝麻地里,蹲在芝麻丛中,将脸埋在胳膊上,失声哭了起来。

自那以后,马良绝了一切念头,不愿见任何人,尤其阿元和王守悫。每日,除了读诗,便是写诗。写的诗也越来越孤峭,比李贺鬼诗、郊寒岛瘦更加冷僻。他想自己恐怕真是生来孤命,来这世间,只为寂寂旁观。

唯有一件——阿元送他那颗梨吃剩的梨籽和梨把儿,他没舍得丢掉,又怕被娘瞧见,便用张纸包起来,夹在一册古书里。阿元与他,毕竟未有什么深情厚谊,连相识都算不得,他也渐渐淡忘了此事。

寂寂过了两三年,有一天,他拿起一卷南朝诗集,读了几首梁陈宫体诗,其间词句绮靡浮艳,让他有些生厌,便丢到了一边。这几年读这些后世诗人,读得太多,让他忽而念及《诗经》。少年时,读《诗经》,一直觉得那是上古圣贤之语,让他始终有些畏退。这时想起其中一些句子,其实极深情质朴,像是田野间那些无名无识、自生自长的花儿。他起身去书架上寻到一卷《诗经》,书上积了许多灰,他正要寻帕子掸,却发觉这书册有些鼓凸,翻开一看,里面夹了个小纸包,已被压扁。他已忘记这是何物,打开那纸包一看,里头是几颗梨籽和一根梨把儿,都已经干枯,在纸上留了些霉斑。

他顿时愣住,怔望了半晌,一抬眼,见桌上那卷《诗经》摊开那一页,是那首《静女》,一眼瞅见那句“爱而不见,搔首踟蹰”,他顿时想起那天新柳河畔,阿元身穿绿衫,端着木盆,轻快哼唱《柳枝词》的轻盈背影……猛然间,他像是掉进了冰水里,浑身一阵发麻生寒。又像是万物被一阵风吹散,心里一片空茫茫。

他也忽而明白,自己和阿元前后虽只说过匆匆几句话,并不深知阿元是何等性情心地。但阿元那笑容语态,就如《诗经》里头的那些好句,天然无饰,美好自生。他也并非只见过阿元一个女子,如此动情,却只有阿元一个。

想明白这一条后,他心里既酸楚,又有些欣慰。至少,自己鬼一般活到如今,总算在这世间寻见了一个能让自己心动之人。

那两三年,他极少出门,这时却极渴见阿元,忙包好了那梨核、梨把儿,重新夹进那卷《诗经》里,小心放回书架,而后,开了门,快步出去。他娘正在院子里理麻线,抬头一瞧,觉察他神色有异,忙问:“你去哪里?”他忙回敛神色,答了句:“随意走走。”随即出了院门,转头往西边走去。过了短桥,走到三槐王家的宅区,他有些惴惴,却抑不住想见阿元之心,便微低下头,穿进右边那条窄巷。快走到王守悫家门前时,他不由得放慢了脚步,然而那院门紧闭,里头极静,只传出筛簸豆子的声音。他不敢停步,只偷偷瞅了一眼门缝,什么都瞧不见,只得继续向前,穿出那巷子,绕了一转,回到自家门前,却不想进,又沿着田埂,走到河边,来到和阿元初遇的那棵大柳树下,怅立了许久。

自那起,他每天都要出门,去那东村闲走一两回,却一次都没能见着阿元,反倒惹得三槐王家的人生疑,不住瞅他。有回还碰到王小槐,险些被那孩童拿弹弓射他一栗子弹。马良再不好去那边,便只在自家村西这边闲走,盼着阿元回娘家,能遇见一回。

如此候了几个月,他终于见着了阿元。那天,他正在短桥边朝村东张望,有个年轻妇人从王守悫家那条巷子出来,模样虽有些不一样,他却仍一眼认出是阿元!他的心顿时咚咚狂跳起来。

阿元穿着件半旧绿布衫、蓝布裙,提着个竹篮,人瘦了许多,步姿身形也拘谨了不少。她微垂着头,眼睛一直瞅着地,并没有留意到马良。马良见她要走到桥这边时,有些发慌,忙避过几步,走到沟边,装作看沟水,眼睛却一直偷瞅着阿元。阿元走到桥边,一眼发觉了马良,身子似乎一颤,脸上露出慌意,忙将头垂得更低,匆匆过了桥,往自己娘家快步行去。

马良望着她的背影,心里一阵酸楚,随即也发觉,这背影再不是当初那背影,这阿元也再不是当初那阿元。

闷闷回到家,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原先,他母子两个难得说多少话,说也是母亲说,他只是听,偶尔应答一两句。那天晚饭时,他尽力装作无事,先说了些不相干的事,而后小心问到阿元。他娘并没发觉,随口说:“她家只是四等户,能嫁到三槐王家,又是三等里头的上户,命也算极好了。虽说夫家如今人口多了,一百五十亩地有些吃紧,吃饭穿衣仍不愁。丈夫王守悫又是县里的书手,一个月至少也能得三贯钱。一个妇人家,丈夫得靠,衣食有着,还能求啥?只是那个王铁尺规矩多了些,事事都管束得严。但她只要谨守住妇道,严不严,与她也没多少相干……”

马良听后,却立即想到,以王铁尺那森严礼法,那个家被他管制得囚牢一般,阿元嫁过去,自然处处受拘限。王守悫又是个一意孤行之人,恐怕也不会顾惜体贴。如此一想,他越发疼惜阿元。但再疼惜,阿元也是他人之妇,自己又能如何?虽知无可如何,他却再难释怀,反倒郁结出百般愁叹。每天写几首忧懑诗,而后出去闲走。

此后,他又遇见过几回阿元,阿元却总是低着头,匆匆走过,碰到他目光,也急忙躲闪开,从不敢多瞧一眼。他却发觉,阿元那怕惧里其实藏着情意,而那情意深处,则藏着一颗缺疼少怜的孤寂之心。

爱慕之情,一旦生出怜惜之意,便越发无可抵敌。他甚而开始觉得,自己生是为阿元而生,血为阿元而热。

见过几回后,他也渐渐摸到一个节律——每到月底,阿元都要回一趟娘家,住一两天。只要回去,都要去河边,给父母洗衣裳。他便不再在桥边村里候阿元,而是等在河边,却不敢靠近,只在河岸上,远远地偷瞅。阿元也迅即发觉了,渐渐不再那般怕惧,路上撞见时,虽仍不敢瞧他,脸上却微微泛起些红晕,嘴角露出一丝笑。那一瞬,如同枯柳萌芽一般。他发觉,原先那个阿元并没有死,只是被层层囚困了起来。

一年他能见阿元十二回,逢到大节,还能多见一两回。他便为这逢面而活,每个月都苦等苦盼。他娘见他始终考不中,也渐渐灰了心,开始替他寻媒说亲。他却把话咬死,说考不中决不娶妻,否则就像三槐王家王荡那两个哥哥,投河自尽。他娘被他的话语吓到,再不敢说提亲的事,日日去村头河神祠,求拜他早些考中。

他则得了痴症一般,心念全在阿元身上。一晃便过了五年,他一共见过阿元六十多回,却一句话都没说过。两人离得最近时,也至少隔了几尺。这几尺如同一道无形之渊,恐怕到死也迈不过去。

他没想到,去年十月,他苦等到月底,中午又到河边候阿元。过了午,阿元才来,却没有端衣盆,而且,在几十步外停住脚,望了他一眼,似乎挂着些笑,却又有些慌怯,随即折到田埂,朝田间那棵大柳树走去。他顿时愣住,定定瞅着。阿元走到那柳树下,树的一边卧着头牛,另一边是间看田的小草棚子。阿元走到那棚子边,左右看了看,朝里望了望,而后回过头又向他望过来,微招了招手,随即推开柴门,钻进了那棚子。

这时日头高照,四下里都不见人影,只有远处矮田里一个人在驱牛犁地,还被草丛遮住,只露出个头影。马良连咽了几口口水,手脚都在发抖,迟疑了片刻,再不管其他,忙大步沿着田埂,急急走到那棵大柳树边。树下那头牛双角涂红,拴着根旧红绸,卧在那里,鼻唇掀动,正在反刍。四周静极,他放慢脚步,小心走向那草棚,心几乎要跳出腔子。刚走到棚子边,那牛忽然轻哞了一声,惊得他一哆嗦。可一眼瞧见棚子里露出阿元的绿旧布衫,他血往头涌,再顾不得怕,忙快步过去,钻进了草棚。

棚里铺着张草垫,阿元靠着棚壁,缩坐在角上,脸上有些慌怯,眼中却闪着亮。棚顶很矮,直不起腰,马良半弯起身,望着阿元,心跳个不住。“把门带上。”阿元轻声说。他忙将那扇柴门拉过来掩上。棚里顿时暗了,壁缝里透进来一些光,一道道斜照着阿元。她脸色原本有些苍白发暗,这时却泛起红、映着亮,加之目光又羞又怯,犹如初嫁新妇一般娇鲜。

周边异常寂静,两人只隔了两尺多,马良都能听见阿元轻微却急促的呼吸声。他半跪在草垫边上,用右手撑住身子,望着阿元,身子一直微颤,却一动不敢动,心跳得恐怕阿元也能听得见。

两人对望半晌,阿元微微侧了侧身,忽然伸出右手,轻轻按住他的右手。他的手背顿时一阵柔暖细滑。这是他生平头一回与女子肌肤相近,心头一阵甜颤。他忙坐到草垫上,腾出左手,一把盖住阿元的手。阿元也轻轻一颤,脸颊越发晕红,眼里醉悦闪动。他心里猛颤,翻转右手,将阿元那只手合捧在掌心,小心轻抚那小小手背、细细手指,指肚传来一阵阵激流直穿心底……

可就在这时,棚外忽然传来脚步声,两人一起定住。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听着极轻快,似乎是个孩童。很快,便到了棚边,阿元忙抽回了自己的手。两人互相惊望,一动不敢动。幸而脚步声在牛那边便停了下来,马良心想,恐怕是来牵牛的,只能屏息静待。过了一会儿,那脚步声又响了起来,往回跑开了。马良正要松口气,外头却猛响起孩童叫声:“火牛儿跳,火牛儿跑,烧熟尾巴自家咬!”随即,一阵烟火味传了进来。

“王小槐?”阿元忽然低声说,眼里满是惊怕。

马良知道王小槐顽劣异常,王家合族都怕他。他在外头叫嚷,一旦引了人来便糟了。而且,将才他在棚边,难道瞅见里头了,才有意这般叫嚷?得赶紧离开才成。他正在慌忙想主意,那头牛忽然哞叫一声,雷鸣一样,惊得他们两人一起哆嗦了一下。那牛继续哞叫个不停,并在外头狂奔起来。

马良越发慌张,必须赶紧离开!可这时自然不能从前头出去,慌急之下,他伸腿用力踢向那棚子后壁,后壁是用荆条、芦秆编的,已经发朽,被他踢出个大洞。他忙低声对阿元说:“你先走!”阿元也慌张之极:“可王小槐……”“先莫管他,我来料理,你低下头,莫要让人看到脸。”

阿元忙从那个破洞里钻出去,低着头,沿着后面田埂,急慌慌地走了。马良也想逃走,可自己跟出去,万一被人看到,阿元名节便要毁了。他只能趴在破洞边,望着阿元。那头牛仍在外头狂哞狂跳,扰得人心惊肉跳。阿元一路跑远,似乎并没被人发觉。马良这才松了口气,低头钻了出去。正要站起身,却听到一阵嘎吱吱的声响,抬头一瞧,棚边那棵高柳竟剧颤个不停,最后竟歪斜过去,重重栽倒,震得马良险些摔倒。

他忙转身惊望过去,大柳树横在前头那片田里,树根底下露出一个深坑,树顶梢则直压到对面的田埂。田埂上竟有个人,站在那里,失了魂一般,大张着嘴,惊望着大柳树。而树身下传来牛的哞叫声,那头牛正被柳树砸倒,躺在田苗间,踢挣了一阵,便不动了,也再没了声息。

这时,一个人从旁边疾奔过来,是郑五七。马良这时才想起来,那头牛是郑五七的。他一低头,见那树坑边泥土里落了颗栗子,再一想阿元将才所言,那孩童恐怕真的是王小槐。那棚子壁板并不严实,王小槐将才在棚子外待了好一阵子,不知有没有瞅见我和阿元。

他正在忧心琢磨,郑五七已经跑了过来,看到自己的牛躺倒在树下,他慌痛之极,眼眶几乎瞪裂,一把抓住马良:“我的牛!我的牛!谁做下的?”

马良胳膊被他攥得几乎疼出泪来,忙高声说:“王小槐,将才王小槐在这里用弹弓射你的牛,又放火烧牛——那里还落了颗栗子——”

马良没有料到,后来,王小槐竟被人烧死。其间他再也没有见过阿元。直到那天相绝陆青来驱邪,村里众人都去王小槐家门外围看,连他娘都凑了过去。马良正坐在家里发呆,忽然听到外面敲门,他出去开门一看,竟是阿元。

阿元满脸慌怕,急急问他:“你是不是跟郑五七说,他的牛是被王小槐害死的?我回去后,想了许久,那天那孩童声音,乍听着有些像王小槐。可……我怕是听错了。王小槐死了,前几天我家院里落了许多栗子,怕是怨我错指认了他……京城相绝正在驱祟,你能不能替我进去问问?”

马良自己其实也在疑心,他忙点头答应。阿元望了他一眼,要说什么,却微一犹豫,并没说出口,随即转身,匆匆回去了。马良望着她纤瘦背影,不住回想她最后那一眼,其中有感念、不舍、内疚,此外……更有一些伤别之意。想到“伤别”,马良心里顿时一凉——阿元恐怕再不会与他有何瓜葛了。而他,也只能放手。

他是以诀别之心,去见相绝陆青的。陆青与他年纪相仿,神情间隐隐透出一些寂寞,恐怕也是一颗孤魂,无处栖止。陆青注视他片刻,徐徐言道:“你之卦属观。身居于此,心逃于彼。冷眼看世,孤情难寄。偶逢其欢,却失其魂。旧径难寻,新途茫茫……”他听着,既无比受用,又有些黯然。及至听到陆青教他那句话,心魂更是一惊:

“只身世间过,为君一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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