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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所属书籍: 掩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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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午,反贪局一男一女两个检察官提审卓越,卓越在监号不提防时脚下踏了警戒线,立刻遭到年轻武警战士的大声训斥:“站回去,立正,重新报告!”卓越退回号房内,再次走到白线处,喊了声:“报告!”武警问:“干什么?”卓越机械地回答:“提审。”武警这才拿着一串号房的钥匙,稀里哗啦地打开了号门,监视着他从里边走出来。

从监区到提审室要经过看守所的院子,检查官要给他戴上铐子,卓越说自己绝不会逃跑。可对方坚决而无情,卓越生平第一次戴上了铐子,顿时觉得像被人扒光了衣服似的。

走进提审室时,卓越偷眼看了一下墙上的镜子,竟然吓了一跳!一夜之间,他竟然完全变了个模样:苍白的脸上有了衰老的皱纹,叠满了忧伤与无奈,胡子茬布满了两腮,憔悴而疲惫。出于强烈的自尊,他的头一直低着。

“卓越,抬起头来!”

卓越定了定神,终于慢慢仰起脸。对面坐着的是孙启明副处长和一个女检察官。孙启明他是认识的,过去因工作的关系常打交道;女检察官也见过,一副姣好的面庞,见人先笑,和梅雪挺熟,老爱和他开玩笑,可这一会儿却面若冰霜。

“卓越,你是刑警队长,对法律十分熟悉,咱们也并不陌生,我们就不兜圈子,希望你如实交代在金岛派出所任所长期间的经济问题。”孙副处长的问话简明扼要。

卓越深深呼出一口气,竭力按捺住心中的激愤道:“我离开金岛派出所已经三年,三年前做过离任审计,我是清白的。当时有一个副所长管财务,我从没有滥用过一分钱。”

“卓越,说话不要太绝对,如果我们没有证据,能够无中生有拘留你吗?我希望你丢掉幻想和侥幸,很好地配合我们。”孙启明注视着卓越的面部表情,进一步施加着压力。“不管你讲不讲,即便是零口供,我们都有足够的证据给你定罪,可是我们还是希望你主动交代,争取从宽处理,因为毕竟你还是一个做过不少有益工作的公安民警。”

“你的意思我清楚,”卓越打断了孙启明的问话,“是让我有一个好的态度,争取宽大处理是吗?”

孙启明不知其意,暂且点了点头。

“可是我只能让你失望,因为我是清白的,从来没有把一分公款中饱私囊。我从警院毕业之后,一直恪守从警誓言,没有接受过任何人的贿赂。相反,我十几次拒礼拒贿,这个你们可以调查……”

“不是让你评功摆好,现在是如实交代你的犯罪事实,卓越!”孙启明突然提高了声调,“我们当然进行过调查,我问你按照上级文件规定,罚没款应当怎样处理,你是不是严格地执行了这一规定?!”

卓越的确没有想到会是这个问题,他略微思考了片刻回答说:“按文件规定,罚没款应如数上交,按照收支两条线的规定使用……”

“你身为所长,是不是执行了这个规定,你的收支情况,包括截留的款项都做了什么?难道还需要一笔笔、一件件都跟你点出来吗?”

卓越脑海迅速翻转,前几年他任所长期间,区财政十分紧张,连民警工资都不能足月发放,办公经费更是没有着落。派出所一开门,水费电费一个月就要上万元,更不要说出差办案,每个民警口袋里都捏着一把垫支的发票,急得他把一半的精力都用在化缘筹钱上。后来终于有了救急的政策,就是允许在上交的罚没款中按一定比例返还。当时区政府格外开恩,把返还比例定在70%,就是靠着这笔钱,派出所才得以正常运转。这其中卓越不敢担保没有坐支挪用现象,但大宗开支都经过研究请示,自己没有动用过分文。

想到这儿,卓越坦然回答:“你们可以查账。但是,如果没有确凿证据,还清你们在审理中加以甄别,保护可能受到诬陷的人。”他注意到在旁边一直未做声的女枪察官,在这关系到自己命运的关头,他想利用可能利用的间隙,博得同情,以避免诉讼程序的继续,因为如果很快转为逮捕,问题将会更加棘手和复杂。

“如果我的分析不错的话,我所谓的贪污问题可能是一个阴谋,其目的是要中止我正在侦查的一起黑社会性质组织案件。”

女检察官猜到了他的企图,很尖锐地说道,“这是两个性质的问题,即令是你打黑立功,也不能掩盖你本身的犯罪问题。功是功,过是过,我劝你不要有侥幸心理。”

“卓越,你不要再标榜自己了。”孙启明显然认为卓越是在跟他们过招,便突然问道:

“有一笔五万元的款项,你究竟用在了什么地方?”

他想起来,在装修派出所户籍室的时候,动用了五万元钱,除了装修还购置了一台电脑,这些很快都入了账,他便脱口作了回答。

孙启明的脸上露出了很强烈的讽刺意味:“卓越,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我问你,这五万元除了买一台电脑和支付两万五千元装修费之外,其它的钱到了什么地方去了?你老实交代!”说完他突然站了起来,走到了坐在审讯椅上戴着手铐的卓越面前,直逼着对方的眼睛。

“我告诉你卓越,不要认为搞过案子就跟我们玩审讯对策,以为你的领导会护着你。现在你的犯罪事实十分清楚,性质也十分明确,我们反贪局不会冤枉你!我奉劝你,再不要利用办理案件做盾牌,掩盖自己的问题,这样做你会弄巧成拙的!”

卓越一时想不起那五万元余额的下落,同时又给孙启明一席话噎得喉结滚动,面色通红。他腾地站起身,冷冷地说:“二位检察官,你们的审讯可以结束了,如果有证据定案,你们尽管定好了。我要求会见律师,因为我没有罪,你们是在制造冤案,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

柯松山被蒙上头套,押上汽车,在市区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拐入一段坎坷不平的土路,又转了几个弯子,车才停下来,他被推下了车。扶着扶手上了楼梯后,似乎又进了一间屋子。等去掉了头套,他才注意到这是一处招待所的标准套房。室内有两个陌生的民警正在打量着他,看来不像是本地警察,警阶也不高。这时,从套间里走出的警察他却相当熟悉,是马晓庐。他的心绪稍微安定了,因为他听说过,马晓庐和卓越曾是警院同学,关系还不一般,肯定对他会有所关照。

原来,由于这些天对柯松山的审讯陷入了僵局,他拒不承认赫连山被炸致死案和自己有关,但咬子临死前提供的那段录音却是千真万确的。为避免放虎归山,薛驰请示严鸽决定对他使用测谎讯问,为创造环境和气氛,特地改换了审讯场所。

马晓庐很快向他宣布监视居住的决定,要求他不准与外界联系,不准耍花招离开房间,要服从两个民警的管理,老实交代自己的问题。

“马助理的教导我一定牢记,我有一个请求,不知道提出来合适不合适。”柯松山边说边看身边的两个民警。马晓庐使了个眼色,两民警就到隔壁的套房里去了。

“马助理,我要面见你们市局的严局长,有大事儿向她反映,你能不能给我捎个话儿?”

“噢,你先跟我说,我看价值大小才能报告。”

“这可是塌天的事,能叫这金岛和沧海几十个人进监狱,连你的老同学卓越我都没敢说。”

“柯松山你卖什么关子,你以为你还有资格和公安局谈交易?”

“俺要立功赎罪,要知道这个案子要举报出来,就得有一批人脑袋搬家——我不知道你有多大权力,能不能惹过他们。昨天在电视上看了你们的女局长救了那么多孩子,我才下的决心。这档子事儿只有不怕死的领导才能查得清楚,眼下,我只信她一个人。”

马晓庐静静地听,表面上不以为然,只是用右手食指在裤袋里的微型录音机上轻轻按了一下。

“你得马上转告严局长,我只能当面告诉她,可功劳得记在你的账上,就是通过你给我交代政策,我才举报的。不过我还有一个条件。”

“你咋这么啰嗦,说吧。”马晓庐显得有些不耐烦。

“叫那两个警察到我家去,取一个手提箱子,里边有我的衣物,还得让我和卓越通通话,因为我是他的线人。”

马晓庐点头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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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越被关在看守所的5号监室,号内大多是渎职犯罪的嫌疑人。他深知这是看守所所长沈作善的一片苦心,这些人不会因为他是警察而刁难他,送来的饭也让他先吃,让他睡在离厕所很远的地方,这使他的自尊在这里多少得到了些恢复。

凌晨二点钟他就醒了,想起年迈的父母,想着梅雪,他把毛巾蒙在眼睛上,任泪水顺着眼角和鬂发一滴滴地落在枕头上。

卓越小时家境不好,父母节衣缩食供他上学,调皮贪玩的他屁股上没少挨父亲布满老茧的巴掌。村子里没有上学的风气,小伙伴们高中毕业就在家长的劝导下辍学了。父母却硬挺着腰让他读完高中,为了他的学业,父亲汗流浃背外出打工,母亲在家种了四亩旱地,两亩多稻田,养了七头猪、两只羊。为了省钱,父母在收获季节从没有请过麦客割麦,村中别的人家陆续盖了楼房,唯独卓家还是几十年前的土坯房。父母经常挂在嘴边上的话就是:只要孩子争气,我们就是把头蒸成包子扣也认了。当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省警察学院那天,父亲一口气在家放了几十串鞭炮,卓越由此也在村子成了公众人物,被称为几十年才出的一个武举人,大喇叭连着广播了一个星期,就连他上学的费用也是村委会决定老少爷们儿凑的份子。卓越以后当了派出所长、刑警队长,更成了村里人引以自豪的谈资,简直把他说成了传奇英雄。可他们如今假若听到了自己涉嫌贪污罪被关押,究竟会怎么看自己,父母在村中还能不能抬得起头呢。

与此同时,他更加思念梅雪。昨天晚上他无意间听号房内的电台广播,在听众点播栏目中,有一个自称叫雪梅的女孩子给她的男友点歌。说她的男友最近因病住院,是位警察,她想祝他早日康复,点一首《送战友》献给他。那深沉的旋律伴随着他半寐半醒,直至黎明。

睡不着,他索性爬起来,在放风口洗了入号后第一次的澡,用桶里的热水往盆里倒,把水往身上撩,再用香皂打在毛巾上往身上擦,最后用水冲去香皂,冲着冲着泪水又禁不住涌了出来。

记得那次和梅雪执行任务,路上下了大雨,他把衣服罩在三轮摩托车的偏斗上给梅雪挡雨,自己光着膀子被溅起的泥浆搅成了一只泥猴子。在梅雪的宿舍,是她帮他把脏衣服脱下来,给他擦洗后背。梅雪的个子比他高,贴身的湿衣服把她修长身材衬得凸凹有致。她用那双温柔的小手,轻柔地在自己脊背上打着肥皂,随着肥皂泡沫被冲去,他觉得一个富有弹性的身体紧紧地靠在了他的背部。立刻,他全身每条血管里都在奔涌。回过头,他忘情地拥住了梅雪,想吻她。由于个子矮,不得已笨拙地踮起了脚后跟儿,梅雪脸红红的低下了头,把花蕊一样温馨柔嫩的嘴唇迎了上去……如果他被判了刑,梅雪还愿意嫁给他吗,即令是梅雪同意,他也会拒绝,他不能允许自己所爱的女人,包括下一代跟着自己一起背上这耻辱的十字架。

太阳照进号房,放风天井的铁栏上有一只麻雀飞上飞下,他突然涌上一种可笑的念头,要是自己变成它该多好,它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人类世界还有这么一处被剥夺自由的地方。鸟类或许也会争斗,但起码不会像人类这么残酷无情,他不禁又想起那天和寒森局长之间爆发的激烈争吵。

寒森开过会刚进了办公室,就看到他立在门口。寒森先是愣了一下,而后问道,“你有什么事,是不是有点儿坐不住啦?”

“你误解了,局长。我还是想跟你谈谈大猇峪案件的事,我已经掌握了重要线索,是有关矿井里透水事故的,只要顺着赵明亮这条线查下去,很快就会突破。”卓越非常认真地强调说,“这也是按你说的,要积极配合市里整顿治理嘛。”

寒森不等他说完就沉下了脸,厉声说:“这个案子你不要搞了,反映太大,有人举报你和矿霸柯松山勾结,是在利用恶势力搞假材料,你需要马上回避,把案件移交给别人!”

“寒局长,有人在搅混水!请组织上查一查究竟是谁在举报我,一下子就会水落石出。再说,大猇峪案件是省厅督办市局直接抓的案子,柯松山是工作关系,正在协助我们工作……”卓越有些激动,提高了语调。

“哟嗬,怎么着,你还向我兴师问罪来了,我不找你,你倒给我上起课来了。我问你,搞这么大案子,为什么我不知道?你的重要行动几时向我作过汇报,你的眼里还有没有我这公安局长?!”

卓越竟一下子没接茬儿,因为大猇峪案是省厅和市局直接抓的专案,只通过卓越和极少数侦察员进行秘密查证的。当时,寒森尚未到任。见卓越一时语塞,寒森倒火上添油了。

“我告诉你卓越,你小子想搞政治投机,想抢班夺权也得称称自己的分量是不是个儿。我今天挑明了给你讲,你这回是额头上撂秤砣——捣了眼了,你以为省厅、市局有你的靠山,那是错误估计了形势,究竟是你的靠山,还是把你扣起来的五指山,咱们走着瞧!那吃号饭的地方不单是给别人准备的,哼!”寒森末了有力蹾了一下手中的金属水杯,茶水四溅,迸在了卓越的眼角里,使他顿然觉得一股热血直向头上涌来。

“寒局长,我会牢记你的忠告,可我也要奉劝你:就你目前的权力还控制不了金岛区,更覆盖不了沧海大地,案子我要办到底,不管后边谁是保护伞。要是办错了,甘受党纪国法处理,如果有人搞栽赃陷害,我会和他干到底!”

卓越努力对关押前所有的事情进行分析,推测着这场飞来横祸的背后原因。寒森的因素是显而易见的,但还不足以使他身陷囹圄,倒是寒森所说的靠山,一下子使卓越顿感危机四伏,八面受敌。更使他忧心如焚的是眼下每日在监号面壁而坐,如信号中断的电视屏幕,失去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他蓦然想起了老同学马晓庐,两人很谈得来,分到金岛分局后,他俩是一批提任的所队长,被人称为“金岛警界双星”。就说大猇峪血案,当年也是在他坚持下立案侦办的。如今自己连自由都成了奢望的时候,手中的工作让他接手,倒不失是一个最佳人选。他想等待时机,把这个想法告诉薛驰。

然而,情况发生了出人意料的变化,使卓越的计划顷刻间渺茫起来。反贪局加快了办案速度,拟对卓越批准逮捕,并换了一个单人关押的号房。每当他要躺下歇息时,就会召来看守员严厉的呵斥:“注意静坐思过,不准睡觉!”没有了那股关押多人牢房的混浊气息,听不到同号人震耳欲聋的呼噜声,他倒有些不适应了,开始感到一种可怕的孤寂。

水银般的月光倾泻在看守所院内的房顶、树木和地而上。卓越有些失神地望着窗外深蓝的天空。此时,不知梅雪正干什么,是不是也在这皎洁的月光下和他一样无法入眠呢。就在这时,他听到门口有响动,开始他以为是错觉,但随着铁门锁匙的轻微转动声,借着月光,他分明看到闪身走进一个人来。这人进来就坐在了卓越的床边,并将手指放在唇上,示意卓越不要出声。卓越终于看清了来人一张熟悉的而庞:他是看守所临时看管员,叫张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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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百姓花白的头发在月光下泛着光亮,他穿着一身旧式橄榄色警服,没有任何警衔标志,只有一枚圆形的盾牌纪念章挂在警号配戴处。如果仔细看,他的上衣脖颈处没有扣子,有意识地把领口敞开着,将九七式灰警服的领子翻在外侧,露出领端下角机绣的警徽标志。这种苦心设计的装饰,是让在押人员仍然认为他还是一名警察。可事实上他已被取消了警籍,并且受过刑事处分,判过缓刑,只是因为看守所人手紧张,沈作善才破例让他临时帮忙做看管员的。

这张百姓原来是个预审员中的业务尖子,可也是出了名的倔脾气,遇事爱认死理抬硬杠,一遇到疑难案子,就会像土鳖一样咬住不放。犯罪分子怕他,背地里相互赌咒说:“谁要使坏,让他出门碰见张百姓,星星出齐嘴不松。”并送他绰号“咬死嘴”。其实,这老张头并不老,才四十六七岁,在看守所干了二十几年了,还是一个股级干部。他的优点是耿直认真,缺点也是耿直认真。卓越还十分清楚,张百姓还是大猇峪案件的预审办案人,后来在执法大检查中莫名其妙地被错案追究,因为判了缓刑,他一直在申诉不停。此时,他把手提夹层饭盒放在床边,拍了拍卓越的肩头。

“袖珍老弟,一直想看你,就是凑不上机会。你要想开些,你的事大家都在抱不平,就是那帮鬼在整人,拉屎拉到井里——不要跟狗上憋气。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的。”

“谢谢你来看我,这些天,我实在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有什么把柄在他们手上攥着。”卓越披衣坐着,心里透着感动,更希望了解一些有关自己的信息。

“我就是来给你讲这件事的,前几天,我看检察院孙启明他们找‘胖蛤蜊’取证,听说是他给派出所提供过五万元赞助款的事儿……”

卓越一下子想起了三年前的一桩事情。五万元款项的来源终于在脑海中对接起来。原来,这“胖蛤蜊”正是黑海白鲨饭店的老板,早些年靠开矿有了些本钱就到南方做房地产生意,那年衣锦还乡,还开了一台凯迪拉克回来。这小子是只爱吃腥的肥猫,一到夜间就不甘寂寞。一天晚上,派出所组织扫黄抓嫖,看到他从一家发廊拉走了两个东北妹。所里两个民警租了台夏利车冒雪追赶。这“胖蛤蜊”为安全起见,在沧海城郊结合部一家饭店开了房。屋外的民警蹲守到半夜破门而入,胖蛤蜊束手就擒,十分懊恼地说,自己喝多了酒,买卖还没有成交,太亏。还问能不能再给30分钟时间,完事儿了再到派出所。民警没有跟他客气,当场执罚,而且把他带到了卓越面前。

卓越一番恩威并重的教导把“胖蛤蜊”说得羞愧难当,当场捶胸顿足,表示痛改前非。有道是不打不成交,这“胖蛤蜊”从此成了所里的常客,派出所的夜班饭也常在他那里安排。不久,看到派出所办公房破旧不堪,“胖蛤蜊”慷慨解囊,赞助五万元,说是帮助所里维修房子。那天,当着当地办事处的领导面,由他卓越出面,“胖蛤蜊”当场签下赞助款的字据。可如今怎么会反悔呢?

“……这叫没缝下蛆,碰见卖藕的,就抓住了你这个问题,现在关键的是这五万元的下落,你想想有没有记账,都花在啥地方了?”

“时间长了,我当时不分管财务,咋能把账记那么清楚?我叫反贪局提示,他们还说我对抗审查。”卓越有些焦躁起来。

“据他们讲,有确凿证据证明你从财务那里取走了钱,你要好好回忆,要是真的说不清楚,就请律师,即便是一审判了,还可以上诉到二审法院。你不要急,我今天找你是问你一件事情,你要如实告诉我。”张百姓神态严肃,好像负有重大使命的样子,他直视着卓越,“大猇峪的案子是不是你在搞?”

卓越没有做声,用手指了指门外,张百姓会意摆了摆手说:“有我在,巡查哨不会过来,你说吧。”他的眼睛却一刻不停在卓越的脸上打晃。卓越知道这是老预审的一双眼神,叫察言观色、揣摸推测,专门捕捉你细微表情的变化以辨真伪。他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说:“不仅是我在搞,而且是省厅和市局指挥。”

“依你看是真搞假搞?”张百姓再逼问一句,仿佛有什么事情要下决心,但又心存疑虑,“当然是真搞,这难道还有什么值得怀疑吗?”

“要是他们判了你,还继续搞吗?”

“老张,你咋就光会说这没用的话?他们抓我就跟这起案件有关,说明他们心虚害怕了,因为我掌握有重要的线索。只要这条命在,出去还要和他们干,相信天下终有公理在。要是查出我真有问题法办我,脱了警服当了老便接着干。我是农家子弟,啥时候都是老百姓膝下的一条狗,打死了两只眼也会朝前看,打不死就会有他们的好看。”卓越的眼前晃动起寒森的那张脸,说这番话时竟咬起牙来。

“好,卓老弟,我信得过你!正因为这样,我还得问你,你实话告诉我,谁是你的后台?谁在领导你的工作?”张百姓步步紧逼,分明也是在给自己打气,他希望卓越能用更多的信息来说服自己。

“老张,听说金岛的问题中央领导有批示,省委要结果,省市联合组成工作组搞治理,我的工作受市局直接指挥,你有啥重要线索,我可以帮你联系。”

“好,卓越老弟,是个有种有谋的警察,你老哥这一百多斤连同全家性命都托付给你了,咱得共事共心共性命,才能办这件事。”张百姓说着从拎来的饭盒里取出一卷用塑料袋包裹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递给卓越。卓越起身接过,发现是几页材料。急忙举到窗口借着月光翻看,他的眼睛和纸上的文字一经相接,心头一热,转身和张百姓握紧了手。

原来,这正是他费尽千辛万苦,寻之不得的大猇峪血案原始卷案的几张复印件,上边是详尽的卷宗目录。他急切想知道,这套卷宗的正卷现在何处。

“这套材料全在我的手中,不过,还得听你老弟一句话。”张百姓把复印件拿在手中犹豫,准备重新卷起来,不料把卷宗皮掉在了地上。

卓越看得出来,张百姓对自己还有些顾忌。卓越捡起卷宗皮,一言不发地放在床板上,突然把右手食指放入口中,狠劲儿一咬,殷红的鲜血顿时涌出。卓越就手在纸上写了一行血字:严守秘密,誓死破案。

同时在后边写下自己的名字,按上血指印。张百姓二话没说,也咬破指头,用血写了名字,并在最后处写下了年月日。两双带血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大颗的泪珠从两个男子汉的眼角顺着面颊跌落在地上。

暗夜中,张百姓把这套卷宗的来龙去脉,连同自己预审大猇峪案件的遭遇向卓越叙述了一番。

“这起案件开始就很复杂,交到预审上以后,有一天检察院监所科的孙启明找我做工作说,邱社会关系广得很,案子你得悠着点,不要太较真儿了。我说这是杀人案,弄不好是丢饭碗的事,就回绝了。这天晚上咬子到了我家,带了一兜子瓜果,用大信封装了六万块钱。我说,你哥的事大,你的问题也不小,案子不按法办,当事人也不干。咬子说,事归事,大哥可要交你这个兄弟。我说水果我留下,其余的东西你拿走,就对不起了。咬子说,就你老张干板,领导都收了,我心里便有了疑问。因为这起案子别人不敢接,是寒局长直接批给我的案子。第二天我找到寒局长说,你交我的任务,我办到底,昨天邱社会找我,瓜果我收了,钱退了,他说你收了他的钱,有这回事吗?寒森说,你大胆办案,他确实找过我,用一条大中华香烟卷着钱,我让纪委书记退回去了,你就放心工作。可打这以后,案子在侦办中连出怪事,侦察员不知怎么犯了软骨病,一个个往后缩,今天这个有病,明天那个请假,案子就办夹生了。到了检察院因为证据不足退卷让补充侦查,证人又一个接一个推翻原证词,就连被打致残的受害人也不敢举证,眼看着拘押时限已到,只好办理取保候审,几个被告连劳动教养也批不了,最后还是我坚持把咬子呈请逮捕。可到法院又把他从第一被告换成了第三被告,还按有立功表现,判三缓五。这么一起恶性大案不了了之,实在是让人心有不甘,良心上也说不过去。”

张百姓停了片刻,注意听了听院外的动静,又继续说了了去。

“更可气的是以后发生的事情。咬子被判以后,扬言要把我这个‘咬死嘴’给掰了门牙。我心想脚正不怕鞋歪,怕他干啥。不料紧接着搞执法大检查,监所科抓住我清理超期羁押中漏办了一张取保候审手续为名,以私放犯人罪抓了我,就关在这所号房里。更让人不能忍受的是,把咬子和我同号关押,他奚落我说,怎么样,谁按法办事儿,谁就挨得枷板深,我明儿就开路,你‘咬死嘴’就在里蹲着吧。我当时真恨不能一把掐死他,后来还是忍了。判了缓刑出来后,我多次申诉,跑到省城政法学院,找教授们咨询,他们很是同情,还把我的判例作为典型案例,推荐给省电视台的《法制时刻》。妻子理解支持我,说把家里的房子卖了也要继续打官司。因为她知道,我把这警察的荣誉看得比自个儿的命都重要。当警察的首先要把自己看得起,坚信邪恶总不能老是一手遮天。”

看着张百姓两只眼睛在月光下闪着倔强而坚毅的光,斑白头发下满脸的沧桑,卓越十分感动。同时,反觉得自己太儿女情长了,胸中的孤寂和苦闷一下子荡然无存,他急切地追问,“那些宝贝卷宗现在在什么地方?”张百姓附在他的耳边低语,“这都要感谢当年老局长孙加强搞的岗位练兵,我凡是接了疑难案子总要复印一套卷宗,以便熟悉案情和日后备查,以后听说原始卷宗丢失,我觉得其中有鬼,就把全卷四本卷宗复印件悄悄密封在腌咸菜的罐子里,砌进了家中的土炕。我打官司的时候,觉得家中也不安全,转到了一个隐蔽的地方。现在,该让它见见太阳了。”

卓越兴奋地说:“按这套卷宗提供的情况,咱们就可以一家一家去做工作,让证人恢复原始的证据材料,这等于抄了大近路啦。”

“但是工作一定要保密,卓队长,这可是涉及人家身家性命的事,连咱们执法人员都会坐班房,更何况是老百姓呢,咱们要充分理解人家。”

卓越苦笑着点头,“真想不到,现在搞案子,咱们要在地下,人家倒在地上,办案人蹲监狱,坏人却在家里睡大觉。”

张百姓举手看了看表说:“他们的好觉睡不长了。”说完起身向门口走去,附在门洞上听了听外边的动静,又折了回来,神情变得愈加严肃和认真。

“既然咱俩盟了誓,就是生死与共,这事儿我也不能瞒你。”他附在卓越耳朵上发出了几乎使人听不到的耳语,可对卓越来说不啻是个炸雷。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嘘——”老看守把手指放在嘴上示意,压低嗓音道:“这千真万确,当年调查大猇峪案,我查过死者宋金元的家世,知道他有个女儿叫雪梅,当年跟着母亲改嫁离开了沧海,按年龄算我觉得她就是梅雪,特别是左眉上的那个黑痣,更是错不了。这件事只有我知道,现在变成咱俩的秘密,为的是对你老弟负责任。”

张百姓何时走的,卓越已惶然不知,他已经被这当头一棒砸蒙了。因为他尤论如何不能解释:这最美好最可珍贵的东西竟然和最丑陋的毒藤纠缠在一起。

45

柯松山从看管民警手里接过手提箱,取出了一件夹克披在身上,一边向大个子民警赔着笑脸说:“李干事,我这箱子你们还是检查一下,包不准有摇头丸海洛因什么的,也给你们添麻烦不是?”

“谅你小子也没这个贼胆。”大个子民警李来民把箱子当着小个子民警任保才的面一个倒扣,在床上倒出了所有衣物,撂给对方检查,自己则十分熟练地用手顺着箱底摸了一遍,没好气地对柯松山说:“快把你这臭烘烘的脏衣裳洗洗换了,过几天市局要请专家来,给你上测谎仪,这东西神通大了,就不怕你说瞎话耍花招,你就准备如实交代吧。”

柯松山心里猫抓似的跳,表面应付说:“那更证明你兄弟的清白无辜,也免得你们舍了老嫂子大老远地从外地来陪我坐禁闭。”说着,拿了换洗衣服进了卫生间。只听李来民在背后喊,少他妈的嘴涮,不准闩门!柯松山只得开了厕所门,哗哗地洗衣服。

屋外下起了大雨,毛茸茸的灰色云团飞快地移动,室内光线也昏暗下来。不知为什么,柯松山一听说要对他使用测谎仪,心就狂跳不已,毕竟爆炸案自己难逃干系,原因是咬子临死拉了个垫背的,怕是卓越也救不了自己。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那只凶猛可怕的鹞鹰一直没有放过自己。

六年前,在那场可怕的坑口械斗中,赫连山的人点着了轮胎和辣椒面,用鼓风机将浓烟吹进了平巷,他被呛得晕了过去,是卓越冒着中毒的危险把他救出来。醒过来后,又听说井下鑫发金矿越层开采透了水,把自己的坑口淹了,他心疼设备,发疯似的想下井口,不料被涌上来的矿工冲到一边,是手下工头的拼命护卫,他才没有被惊慌的人群踩倒。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浑身上下都是泥桨的人跌跌撞撞地从另一个坑口跑上来,出了洞子没走几步就倒下了。他连忙让工头去扶那人,不料对方竟像被追逐的猎物一样,拼命挣扎着站起来,连滚带爬地朝山坡下跑去。

紧接着,柯松山看到,从洞中追出一个人来,这人身材粗壮,一双鹞鹰似的眼四处张望,在那一瞬间,和自己打了个照面,随即又沿着那人跑下去的方向追赶。

这人就是邱社会。六年来,他始终觉得这双眼睛在身后晃动,像片阴影一直笼罩在他的头顶。

柯松山此时感到自已就处在黑白世界的夹缝之中,境况凶险万分,只有设法脱身,才能逃过这一劫。想到这里他有些恼恨卓越,骂对方不仗义,自己被抓,他倒见死不救。

马晓庐局长助理走了进来,向两民警使了个眼色,两人很快就到隔壁套间里去了。柯松山看到,跟随马晓庐一起进门的还有一个很壮实的警察,他披着雨衣,帽檐压得很低,架着一副宽边墨镜,使人看不清面孔。进门后阴沉着脸,就坐在了他的侧面。

“松山,严局长那里我已经作了汇报,对你要揭发重要线索很高兴,可道听途说的东西领导不会感兴趣,她今天让我们先找你谈,听听价值,才能安排你和局长的见面。”见柯松山满腹狐疑的样子,马晓庐就从口袋里取出了一串他很眼熟的警徽钥匙链,背面还镶着卓越的小照片。柯松山接在手上,仔细看了看警徽背面只有他和卓越知道的暗记号码,一声不响地还给了马晓庐,然后把目光转向旁边那个陌生民警。

“他是省厅刑侦总队的老狄,听严局长说你要反映的问题重大,特地和我一起来的。”被介绍人点点头,拿出自己的工作证朝柯松山晃了一下。

“另外我还要告诉你,你的工作关系卓越已经移交给我,从今天开始,你要听我指挥,为证明你对我们的忠实,现在就把举报的内容告诉我。”马晓庐很坚决,两眼直逼柯松山,同时示意旁边的警察打开录音机。

柯松山把大猇峪血案的当天,919坑口下边金鑫矿发生透水的情况说了一些,却把核心部分打了埋伏。马晓庐听得很专注。录完音后他急切地追问,“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除了我、赫连山和孟船生三方,还有最先赶到现场的巨宏奇区长。”

“你还向别人说起过这件事没有?”

“没有,我正打算把这事告诉卓越的时候,你们就把我抓了。”

马晓庐和坐在旁边录音的警察相对看了一眼,相互点头。柯松山暗想,不见你们局长,真家伙绝不能露,老子提防着你们蒙我,真要是判了我,就是上了刑场也要喊冤枉,把剩下的事留在那个时候换得个刀下留人。

“谈得很好,如果调查属实,你就为金岛的整顿治理工作立了大功。”马晓庐点头表示赞许,又吩咐录音的警察说:“你把带子赶快送严鸽局长,我和松山再聊聊。”

待对方离去,马晓庐把椅子向前挪了一下,脸上浮现出更为温和的表情,招呼柯松山向他靠得更近一点,随即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松山老弟,交朋友要共事交心,我就讨厌有些人把线人当成自己的梯子往上爬。”说着,他从口袋里把一盒磁带插进刚才那台录音机里边,按下了播放键。里边立刻响起了卓越的声音。他好像正在向人介绍着柯松山的基本情况,末了又来了一段分析:

“柯松山是个灰色人物,在大猇峪械斗中他也有违法活动,因此对他只能是控制使用。但是矛盾有主次,我们应当通过他掌控黑恶犯罪的深层次问题,最后再回头解决他的问题,当然,如果他戴罪立功……”

柯松山一字不落地仔细倾听,看得出来,他在尽力控制内心涌起的惊恐和愤怒,他的面部发红,嘴唇在颤抖。

“你明白了吧,他现在转过身来要对付你了!卓越这个人贪得无厌,他所做的一切就是不顾别人的死活,只为自己捞荣誉,你以为他是你的朋友,给他提供线索使他成了打黑英雄,可他现在却要把你送进监狱!因为你对他的价值已经等于零,成了他往是爬的累赘,他就开始对你动手了,我真不理解他为什么非要把你置于死地,心眼咋这么狠毒?!”

“马哥,你要我咋办吧。”

“我要你揭发举报他,再根据你立功情况,考虑怎么把你解救出去。”

听了这话,柯松山脑子里反倒转了个弯,他突然对马晓庐的动机产生了怀疑。过去他曾在大船上见过这个一脸精明相的警察,一直揣摸他和孟船生的关系。眼下他只能装糊涂,通过对方尽快脱离险境。柯松山的皮箱夹层里,早就准备好了一小包砒霜,到时候他只要当着局长的面表演一番中毒的假象,定能化险为夷。想到这里,他虚意应付道:

“我想起来了,卓越的一个亲属安排到我的矿井当包工头,说是在别的矿井上惹了事,到这儿避避风,叫我不要告诉任何人,这小子肯定有案底,最近又想叫我找咬子把他安排到大船去。”

“这个人什么样子?”马晓庐十分警觉地问。

“一张长脸,尖嘴猴腮的,看面相就不像个正派人。”

“很好。咬子已经死了,你也有不在现场的证据,你只要好好配合,老实交代就没事。”

柯松山感激得直点头。

“你出去的时间安排,我会让刚才那个伙计帮你解决,你只要做到一点,不要再向任何人透露刚才讲过的事情,你的事儿就包在我身上。”

无忧书城 > 侦探小说 > 掩盖 >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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