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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所屬書籍: 掃鼠嶺

1

劉思緲擰開自來水管子,嘩啦啦的水流了出來,她伸出手想掬一捧,卻被冰得一個激靈,寒氣從指尖灌輸到全身。她等了等,再一次伸出手,水還是那麼徹骨的冰寒,但肌膚卻沒有那麼大的反應了,而這種冰寒感正是她所需要的。當水在她雙手掬起的窩窩裡盈滿的時候,她看見自己的掌心在水下煥發出一種凄清的白色,像要融化一般。她低下頭,把水狠狠地撲在臉上,幾個來回之後,熬了一夜的疲憊神經被刺痛得清醒了幾分。她從褲兜里掏出一包面巾紙,慢慢地將臉上的水蘸干,然後,從牆上掛著的一面布了裂紋的圓鏡子里,看到一副瘦削、蒼白而憔悴的面容,儘管眼睛布滿血絲、眉梢有些低垂、嘴唇略顯青紫,但年過三十的她,眼角一絲魚尾紋都沒有,跟那些一天到晚抹著美肌霜打著美白針吃著保養品的同齡女性相比,這張一向高傲的臉蛋用一種純天然的方式拒絕著時光的任何磨研……

自從林香茗失去消息之後,她的內心沒有一天不是痛苦的,那種痛苦就像心臟移植患者出現排異反應一樣生不如死,只能用拚命工作來麻醉和忘卻,有時候她甚至希望像很多戰友一樣突然猝死或犧牲在工作崗位上,可是這樣的事情並沒有發生。雖然隨著年齡的增長,亞健康狀態越來越多地出現,感冒、眩暈、胃病乃至心律失常競相折磨著她,但根底的生命力依然像牛筋一樣堅韌。她不得不繼續日復一日地與各種違法犯罪做西西弗斯式的鬥爭。所幸近兩年本市的社會治安越來越好,這讓她欣慰不已,但也正是因此,發生在掃鼠嶺的這起案件,讓她感到格外的突兀與不安。

劉思緲一邊想著,一邊把濕漉漉的面巾紙扔進了水池邊的塑料筐,踮著腳走出了印刷廠逼仄而骯髒的洗手間。

已經是上午八點鐘了,一些媒體已經播發了掃鼠嶺案件的簡訊。她心裡有數,一牆之隔的馬路對面,大批的新聞記者恐怕正在湧向那個苗圃。她先到作為臨時指揮部的印刷車間了解了一下有沒有新的情況,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後,走出了印刷廠的大門。

這是一個沒有太陽的早晨,天空被深秋的冷空氣凍得發青,銀麓山路本來就人跡罕至,此時此刻更是連狗都繞著走,地面上唯一在動的只有臨街的平房房檐上一蓬蓬衰草的影子。難得有一輛黑色軒逸開了過來,停在了路邊,從車裡鑽出一個人,那輛軒逸興許是滴滴快車,司機眼毒,看出附近幾個穿便衣的人都是公安,以為他們是在查黑車,一溜煙兒地開走了。

劉思緲看從軒逸上下來的人眼熟,就叫了一聲:「張偉!」

《法制時報》記者張偉大概是從被窩裡被拽出來的,蓬頭垢面不說,一雙小眼睛還迷迷糊糊地半睜半閉,聽到有人叫他,居然原地繞了一圈才看到招呼他的人,忙不迭地跑了過來點頭哈腰的:「劉處,早晨好!」

「就你一個人?」劉思緲問。

「啊?」張偉還沒反應過來,「就我一個人啊。」

「你們報社的跑口記者不是郭小芬嗎?她怎麼沒來?」

「您還不知道?她辭職了。」

劉思緲大吃一驚!郭小芬是《法制時報》的首席記者,專門跟大案要案的,雖然在採訪中沒少跟自己慪氣,但多年來經常合作,早已成了朋友:「她什麼時候辭職的,我怎麼不知道?!」

「就前一陣子的事兒。」張偉說,「她來本市漂了這麼多年,一沒買房,二沒嫁人,搞得居無定所的,半年多換了好幾次住處,據說還大半夜的流落街頭,在公園長椅上忍過一宿,總之心情本來就不好,稿子又接連被斃了好幾篇。她跟總編大吵了一架,就辭職了。」

劉思緲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張偉趁她發愣的當兒,趕緊跑到馬路對面那條東西向的小巷子里去了。

不知出於什麼心情,劉思緲跟在他後面,慢慢地走過馬路,也進了那條小巷,遠遠地看著一大群記者像沒頭蒼蠅一樣聚攏在苗圃的門口,舉著手機往裡面拍攝,雖然鐵柵欄門沒有關上,但他們沒有一個人往裡面邁進半步。等杜建平從苗圃里出來,他們乖乖地讓開一個半圓,聽杜建平鹽不咸醋不酸地介紹了兩句情況,然後便如蒙大赦般一鬨而散。

想想郭小芬當年死纏爛打式的採訪,劉思緲一時惘然。

回到印刷廠,她在院子里沉思了片刻,拿出手機,找到郭小芬的號碼,正要摁下去,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屏幕上顯示出的來電人姓名是「李三多」。

劉思緲的神情頓時一凜。

李三多原本是市政法委副書記,去年退休的。近幾年的反腐風暴特別注重對退休幹部的審查,凡是在職期間有過貪污腐敗等違法行為的,絕不允許再像過去那樣「退休即上岸」,而是追查到底,這樣揪出了不少貪官污吏。李三多的崗位是貪腐重災區,審查也就格外嚴謹和認真,查來查去,發現這老小子當了十年的領導幹部,竟比白開水還要清廉!很快一道紅頭文件發了下來,任命李三多為市綜治委顧問,協同市公安局督辦大案要案的刑偵工作,繼續為黨和人民發揮餘熱。按照編製,綜治委是隸屬於政法委的職能部門,所以老小子一面嘀咕著「返聘了還他媽的降半級」,一面拍拍屁股走馬上任去了。

現在他親自打來電話,用腳趾都能想到來者不善。果不其然,劉思緲接通電話之後,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案子啥時候能破?給我個准信兒!」

跟李三多這種人打交道,不能怕、不能慫,不然他真往你嘴上套嚼子,所以劉思緲硬懟了一句:「奇怪,我是專案組組長?」

李三多一愣,雖然打了多年交道,知道劉思緲不好惹,卻沒想到她不好惹到這個地步,不懟則已,一懟就正懟在梗節上——負責偵破掃鼠嶺案件的第一責任人是杜建平,就算立軍令狀限期破案,簽字的也不是劉思緲。李三多不禁笑了:「好吧,劉處,老夫真心請教,你從刑技層面估計一下案件的偵破時間,行不行?」

「這我估計不出來!」劉思緲軟硬不吃,「這個案件非常複雜,犯罪現場顯示,罪犯兇狠殘忍,而且具有很強的反偵查能力,沒有留下什麼有價值的物證,目前我的偵辦方向還是利用天眼系統查找嫌疑車輛,對嫌疑人相貌進行識別與分析,估計最終案件的突破口也是在這裡……以目前警方投入的空前巨大的刑偵力量,那個罪犯絕無逃脫法網的可能,但您要我說他落網的具體時間,我說不出來。」

「思緲!」李三多的口吻突然沉重起來,「涉及兒童的案子,最容易引起公眾的關注,我們一定要抱著對人民高度負責的態度,儘早破案、儘快破案!」

聽到「對人民高度負責的態度」這句話,劉思緲就像所有對自己的職業抱有神聖感和崇高感的警察一樣,變得認真和莊重:「李書記(她叫的還是李三多的舊職),刑事案件的偵破,以案發後二十四個小時為黃金期,我保證在今天十點前把犯罪嫌疑人銬在刑偵處的暖氣管子上!」

「我要的就是你這句話,好啦,你忙吧!」李三多掛斷了電話。

劉思緲望著手機屏幕返回的上一頁面,那是郭小芬的聯繫電話,不禁苦笑了一下,把手機收回了衣兜,心中暗想——

剛剛在電話里對李三多的承諾,我真的能做到嗎?

2

令警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案件的破獲比他們預想得要容易得多,而且正如劉思緲所料,是利用天眼系統查找嫌疑車輛並對嫌疑人相貌進行識別與分析,找到了案件的突破口——更準確地說,是根據劉思緲的布置,警方在兩條線路上展開了追蹤,並最終殊途同歸。

今天早晨的案情分析會結束之後,劉思緲突然有了一個想法,她認為製造這起案件的兇手處處都表現出極強的反偵查能力,而這種能力絕不是僅僅通過多次作案就能獲得的。賊行講話「得手一年,不如失手半天」,說的就是失手被擒對一個罪犯「成長」的重要性,只有面對警方的審訊乃至坐牢,才能真正學習到怎樣逃避警方的緝捕,就像虎口餘生的兔子更善於躲避天敵——換言之,掃鼠嶺案件的作案者,應該是一個被捕過並在警方留有案底的人。想到這一點並不難,難得的是劉思緲立刻將之與林鳳沖的工作聯繫了起來:電子信息收集組通過架設在青石口東里紅綠燈上的監控裝置,確認了從昨晚六點到十點半之間,一共有二百一十七輛車曾經從銀麓北街由北向南開過青石口東里紅綠燈,其中一百九十四輛車的去向和所屬有待核實,這本來是一個需要大量人力、物力和時間才能完成的工作,但劉思緲認為,儘管本市廣泛採用的中興智能監控系統拍到的視頻清晰度不夠高,但對每個司機的面部大致輪廓是能勾勒清楚的,如果將這一百九十四輛車的司機照片輸入公安部資料庫,與資料庫中存儲的罪犯照片進行比對,雖然也需要一些時間才能得出結果,但肯定要比根據車牌號逐個找司機了解昨晚動向要高效得多,因此她立刻布置林鳳衝去做這件事。

還有一條線,也是劉思緲發現的。那還是她跟在張偉後面來到苗圃門口,看媒體記者們採訪杜建平時,隨便往苗圃裡面瞟了一眼,突然產生了一種不對勁的感覺,具體這種感覺從何而來,她也搞不清楚,直到跟李三多通完電話,她才猛地意識到了什麼,趕緊又跑到苗圃門口,恰好楚天瑛正在那裡,問她需不需要幫忙,劉思緲一指苗圃說:「從門口這裡,是看不到隧道風亭的。」

楚天瑛順著她的手指看了一眼,確實,位於苗圃西南角的隧道風亭,於苗圃門口而言是一個視覺上的死角……可是,這又有什麼要緊?

但劉思緲下面一句話,卻讓他神情一悚:「你馬上去查一下昨晚打一一〇報警者的身份!」

從消防隊發現隧道風亭下面的屍體到現在,警方一直處於高度緊張的工作狀態,這些工作主要是圍繞犯罪現場勘查、入戶走訪和電子信息的採集而進行的,也正是由於神經緊繃和忙碌不停,警方忽視了一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到底那個打一一〇報警的人是誰?即便是有些心細的人想到了,也會潛意識中認為那也許是一個夜晚路過小巷,從苗圃門口看到隧道風亭著火了的過路客。但劉思緲的發現徹底否定了這種可能性。當然,也有另外兩種可能,一種是某個人進苗圃「方便」時發現了火情,但昨晚月黑風高,偏僻小巷已經足以背人,實在想不出非要進這個陰氣森森的苗圃里「方便」的必要;另外一種是住在嶺上的人居高臨下發現了火情,繼而報警,這種可能性是有的,但不大,因為掃鼠嶺位於苗圃的西南方向,而那個隧道風亭的開口是朝東的。當然,不排除有些熱心居民發現隧道風亭口濃煙滾滾,就下到苗圃來查看究竟,繼而報警。可是警方在隨即展開的入戶走訪中並沒有發現這位活雷鋒。

楚天瑛趕緊聯繫一一〇報警台,很快找到了剛剛下夜班的那位接線員,接線員極其認真負責,立刻回到接警中心,找到那個報警者的報警錄音和電話號碼,發給楚天瑛。

聽完言簡意賅的報警錄音,楚天瑛清醒地意識到接線員理解錯了,報警者絕不是錯把一一〇當成了一一九的誤撥——他很清楚這是一起何種性質、需要哪個部門處理的事件。

楚天瑛認為,既然這位報警者極有可能與案件存在著密切的關聯——甚至他就是兇手本人也未可知,那麼,他報警所用的手機號碼八成是個查不出來源的太空號,誰知一查之下,竟是個實名登記的號碼。機主名叫邢啟聖,男,今年五十五歲,家住A省,目前在本市「童佑護育院」任院長,資料顯示:這是一家名為「愛心慈善基金會」管理的殘障兒童救濟機構。

當楚天瑛把這個信息報告給劉思緲的時候,劉思緲立刻想到了蕾蓉的那個判斷——

「我建議你調查一下本市的孤兒院、殘障兒救濟中心等慈善機構……」

案件上線了!

劉思緲的內心十分激動,直接向杜建平做了彙報。聽到「愛心慈善基金會」這七個字,杜建平的眉宇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愴痛。劉思緲猛地意識到,自己忽略了某些本不應該忽略的事情,她的心裡有些抱歉,臉上卻十分平靜,畢竟工作就是工作。杜建平也很快恢復了正常的神色,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一番準備之後,劉思緲用安裝了追蹤系統的手機撥打了邢啟聖的電話號碼,不出所料,他的手機已經關機。

杜建平把老部下柴永進找來說:「你帶上幾個得力的人,馬上去那個『童佑護育院』一趟,搞清楚邢啟聖現在人在哪裡,我估計他已經逃之夭夭,那就拿到他的體貌特徵等詳細資料,對他在本市的臨時住址徹底搜查。另外,你把護育院的工作人員全都召集到一起,昨天晚上人在哪裡、做了什麼,每個人都要一五一十地說清楚,拉屎都要說出分成幾段來!」

柴永進剛剛轉身要走,劉思緲補了一句:「帶上一個已經當媽的女警,把護育院里的孩子們保護起來!」

三十分鐘後,柴永進打來電話彙報說,他已經帶人查封了童佑護育院,按照人力部門提供的員工通訊錄逐一核實,除了邢啟聖和一個副院長之外,連門衛一共八位工作人員全都在崗,護育院里現有殘障兒童十二名,大多是來自A省的患有先心病、腦癱等疾病的孩子,已經得到警方的保護。

「邢啟聖現在人在哪裡?」杜建平最關心的是這個。

「這裡的工作人員都不知道。」柴永進說,「不過,據保潔阿姨反映,說昨晚十點多還聽見院長辦公室里有動靜,門衛也說院長是十點半離開護育院的。」

如果邢啟聖十點半才離開,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在十點半跑到掃鼠嶺報警去。當然還有兩種可能,一種是他的同夥放火之後打電話給他,讓他報警——雖然搞不清這麼彎彎繞的意義何在。警方從電信部門調出了邢啟聖手機的通話記錄,發現他的手機在昨晚十點半左右並沒有接到任何打進來的電話,打出的電話倒是有兩個,一個是一一〇,還有一個竟是打到他自己的辦公室去,而且還接通了!但護育院的門衛和保潔阿姨都信誓旦旦地說,昨天晚上護育院並沒有來訪的客人,十點以後除了院長本人之外,也沒有任何人進出過他的辦公室。那麼邢啟聖為什麼要用自己的手機打給自己的辦公室?接電話的那個人又是誰?

考慮到這種可能性有諸多的不可解之謎,另外一種可能性陡然變大,那就是邢啟聖把手機借給了兇手,兇手放火之後用他的手機報警,然後再用手機將在辦公室等信兒的他叫出來,一起逃亡。

杜建平正在皺著眉頭思忖,身邊的劉思緲對著開了免提的手機問:「老柴,你有沒有查一查護育院最近幾天有無失蹤的孩子?」

「劉處。」柴永進說,「我到了之後,除了查問邢啟聖的去向,就是了解有無孩子失蹤,但是,說出來簡直沒人信,整個護育院竟沒有一個人說得清到底這裡有多少孩子……」

「怎麼可能?」劉思緲吃了一驚,「不就十幾個孩子嗎?手指頭掰兩輪都能數得清啊!」

「是這個理兒不假,但護育院里的工作人員,怎麼說呢……一水兒的糊塗蟲。門衛是一牙都掉了的老頭兒;保潔阿姨那嘴裡跟塞了半斤棉花似的,嗚嚕嗚嚕什麼都說不清;一個財務兼人力的女的坐在辦公室里打王者榮耀,一問三不知;院長秘書更是一個花瓶,說一句話能補三次妝;司機是個二十齣頭的愣頭青,噗嚕噗嚕就知道喝粥;剩下三個保育員,都不知道從哪裡搜羅來的老媽子,個頂個滿臉橫肉,問什麼都說『你問領導去』……」

「難道孩子們來來去去的,都沒有個登記嗎?」杜建平也驚詫不已。

「沒有,真的沒有……」柴永進說,「那秘書說,這些孩子都是受『愛心慈善基金會』資助,從A省的偏遠地區來本市一家指定醫院治病的,以孤兒居多。每次總部會派人把孩子們送過來,治病期間就在護育院里住,完事兒就回去,起先還有個登記,時間一長,院長覺得反正總部那邊也有登記,就鬆懈了……」

「這他媽是可以鬆懈的事兒嗎?!」杜建平忍不住罵了出來,「那就調護育院的監控視頻——」

「沒有監控視頻……」

「不可能!」杜建平真的火兒了,一雙豹眼瞪得溜圓,「本市所有的幼兒園、遊樂場以及兒童教育機構全部要安裝監控視頻,而且直接跟各個派出所聯網,這是市裡面下了紅頭文件的!」

「我現在也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柴永進說。

杜建平叫來一位警官說,「你親自去一趟護育院的屬地派出所,調查了解情況,如果發現他們膽敢玩忽職守,沒有落實市裡的指示,沒有督促和檢查童佑護育院安裝監控視頻,派出所所長和相關民警就地免職,等待查辦!」

「這恐怕不合程序吧……」劉思緲輕聲說,「派出所所長的免職命令要由市局領導下達,並獲得區分局班子集體通過,今時不同往日,凡事都要講規矩、講程序,不然就是犯了組織紀律上的錯誤。」說完她對那位警官說:「你去一趟派出所,如果發現問題,先上報再決定怎樣處理。」

杜建平看了劉思緲一眼,不作聲了。

柴永進繼續在電話里彙報道:「邢啟聖租了離護育院不遠的一套三居室住,我已經派出兩名警員前去搜查。另外,我從秘書手裡要了一張邢啟聖的生活照,微信發到了兩位領導的手機上。」

劉思緲打開微信一看,果然新收到了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個子不高,頭髮有點兒自來卷,短胳膊短腿,身穿白色運動服,正在高爾夫球場的草坪上做出揮杆的動作,一張柿子形的大臉盤子氣色紅潤,眼睛和鼻子像被門擠了一樣捻成一撮兒,肥厚的嘴唇咧開老大,露出一口煙熏的黃牙,沒有幾根的頭髮居然還梳了個油膩膩的偏分,望著手機鏡頭的眼神和笑容都有些猥瑣。

劉思緲把手機遞給杜建平:「你看這個人的體型,是不是有點兒像編號C的屍體?」

杜建平只看了一眼就說:「像!」

「老柴,你給派去搜查邢啟聖住所的警員說一下,注意提取頭髮、指甲、血跡等可以用來做DNA比對的有價值檢材。」劉思緲說,「另外,你了解一下護育院的孩子們前天晚飯吃的是什麼,以及昨晚邢啟聖的晚飯吃了哪些東西,蕾蓉對四位死者胃內容物的分析結果很快會出來,我要進行比對。」

掛斷電話後,杜建平自言自語道:「如果死者是邢啟聖,那麼這個案子就更古怪了……」

劉思緲也覺得一大堆謎團像夏日叢林中的蚊蚋一樣撲面而來:假如編號C的死者真的是邢啟聖,昨晚十點半還在童佑護育院院長辦公室的人又是誰?屍檢結果表明邢啟聖的死亡時間應該就在一一〇接到報警電話的前後,假如報警者是邢啟聖本人,他為什麼不說自己遇到危險而是報火警,又為什麼要給自己的辦公室打電話?假如報警者是兇手,他跟邢啟聖到底是什麼關係,為什麼要將他殺害並拋下隧道風亭?

本來就一夜沒睡,這會兒想問題想得腦仁兒疼,劉思緲用拳頭輕輕地磕打了幾下後腦勺,又咯吱咯吱地擠著睛明穴。

杜建平見了道:「不行你去車裡打個盹兒,有事兒我再叫你。」

劉思緲搖了搖頭:「現在睡也睡不著,熬過這股困勁兒就沒事了……」睜開眼睛的一刻,她發現杜建平看她的目光有些奇怪,便問:「怎麼了?」

杜建平慢慢地說:「沒什麼,我突然覺得你比以前好像成熟了許多。剛進市局那會兒,你就是個很高傲的小女孩,這兩年不見,你考慮問題周全起來了……」

「您的意思其實是說我也開始變得圓滑、世故了吧。」劉思緲站在布滿污垢的玻璃窗前,望著印廠院子里那棵在一夜寒風中落光了樹葉、只剩光禿禿枝丫的老楊樹說。

杜建平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又咽回了肚子。正好市地鐵總公司的一位領導專程過來了解情況,他趕緊出去接待了一下,回到作為臨時指揮部的印廠車間時,一系列最新情況都反饋了上來:首先是搜查邢啟聖住宅的那一組警員,根據查看物業監控視頻和入室搜索的結果,都證明昨天晚上邢啟聖沒有回家,而且他的住所內,無論衣物、旅行箱、保險柜內的證件、現金和銀行卡都保存完好,沒有任何顯示他有逃亡或做了逃亡準備的跡象,在洗手間的梳子和枕頭上提取到了頭髮,已經送到刑事技術處與編號C死者的DNA進行比對;其次是柴永進報告說,他們盤問了兩個保育員半天,才知道孩子們每天吃的三頓飯是從附近一家飯店訂的,但她們都回憶不起來前天晚上孩子們具體吃的是什麼,只含含糊糊地說「很豐盛」,與外出的護育院副院長已經取得聯繫,她正在趕回來的路上;最後是楚天瑛與位於A省的「愛心慈善基金會」聯繫過了,讓他們馬上提供最近一批送本市治病的孩子們的名單,對方推三阻四地打官腔,一會兒說名單不能對外公開,一會兒說要請求上級批准,由於案件需要保密,楚天瑛不能跟他們把案件的嚴重性講得太具體,連哄帶嚇,磨破了嘴皮子也沒有用……

「甭跟他們廢話!」杜建平板起臉來說,「給A省公安廳發協查通報!」

不過,最讓杜建平沒想到的,是派去童佑護育院屬地派出所的警官報告說,童佑護育院的性質十分模糊,既不是幼兒園也不是福利院,既不屬於政府主辦的事業單位,也不屬於民辦盈利或非營利性機構,所以根本就沒有在本市教委、民政部門任何一家單位登記註冊,「說難聽點兒就是一個黑民宿」,別說監控視頻了,連消防安全合格證都沒辦過。為此派出所的民警曾經多次上門,督促他們履行相關審批手續,但這個護育院具有一定背景,又有慈善福利性質,經常組織一些社會團體來參觀慰問,院長邢啟聖「是一個比玻璃球還滑的傢伙」,警方也不能貿然取締,結果一拖再拖,拖到現在。

聽完這些情況,一向辦起案來虎虎生風的杜建平,感到自己好像陷進了一個巨大的毛線團里,手腳根本不得施展不說,而且越想掙扎著擺脫困局,反而被纏繞得越緊。他用粗糙的手掌在同樣粗糙的紅臉膛上搓來搓去,本來就發紅的眼珠子越搓火越旺。

「老柴不行!」劉思緲斷言道,「他的辦案風格太傳統,太保守,這個童佑護育院上上下下都被邢啟聖訓練成了混不吝的牛皮糖,得找個更狠更混的角色過去,才能打開局面。」

杜建平一愣,接著點了點頭:「把馬笑中派過去!」

馬笑中是望月園派出所的所長,全市有了名的能員,逮住蛤蟆能擠出腦白金的角色,一想到他參與這個案件的偵破,杜建平有從冰窟窿里露出了半個腦袋的感覺,可是還沒容他透口氣,案發以來最沉重的一記鐵拳即將砸到他的臉上。

「老闆,」不知什麼時候,林鳳衝突然站在了他的身後,手裡拿著個iPad,屏幕朝里,「我們把中興智能監控系統拍攝到的一百九十四輛汽車通過的視頻,進行了畫面截取和放大,然後將司機照片輸入部里的資料庫進行比對,現在,比對結果出來了……」

他的聲音很奇怪,好像剛剛走下手術台的主刀醫生要對病人家屬宣布手術失敗似的。

杜建平和劉思緲對視了一眼,然後不約而同地問:「找到嫌疑人了嗎?」

「找到了……」林鳳沖說著,把iPad翻了過來——

「啊?!」杜建平震驚得叫出聲來,劉思緲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氣!

儘管那張寬臉上的痤瘡已經變成了一個個坑窪,儘管嘴唇上一撮毛茸茸的小鬍子已經剃掉,但手握方向盤的人那雙三角眼裡放射出的光芒,在十年之後依然陰冷和殘忍,甚至更加慘毒可怖——

沒錯,此人正是「西郊連環兇殺案」的犯罪嫌疑人周立平!

3

下午三點半左右,兩輛裝有鍍膜玻璃車窗的別克GL8緩緩地停在了潤唐高科技孵化園區D座的門口。

潤唐高科技孵化園區是西郊近年來為了招商引資特別興建的一個房地產項目。園區面積很大,入口處能並排停下四輛大巴車,整體格局是以一個俗不可耐的羅馬柱環形噴泉廣場為中心,圍繞的一圈灰白色的半圓形建築。從天空俯視的話,活像是一大堆恐龍蛋正放在九宮格里煮。設計者將整個園區全都鋪上草坪,插上矮矮的小樹苗,間雜以不規則的石板路,這兒添一條小溪,那兒安一座假山,山頂上再裝上幾個太陽能電池板,藉此突出科技、時尚和環保的主題。只可惜,近兩年很多企業紛紛倒閉和搬走,導致園區異常清冷和蕭瑟,偶爾有個過路者一聲咳嗽,竟弄出好幾個迴音來。

「D座除了這個西門,還有一個東門,另外南邊有一個用來運輸清潔廢料的小門,但一般只有保潔員會用來進出。」園區辦公室主任,一個有點兒鬥雞眼的小個子坐在GL8車裡給杜建平介紹道,「名怡公關公司就在一層把北頭的辦公區,用不用我先進去打探一下你們要找的人在不在?」

杜建平看了看他微微顫抖的手指尖,想起剛才把他從辦公室叫出來時,他驚恐萬狀的模樣,估計這小子不是與人通姦就是私吞公款,心裡藏著的鬼能演半部《聊齋》,但現在不是計較這些事情的時候。

在發現昨晚十點左右,周立平曾經開著一輛黑色斯派轎車由南往北駛過青石口東里紅綠燈以後,警方立刻調出了那輛車的相關資料,車輛的所屬單位是名怡公關公司。瀏覽該公司的官網,發現這家公司的老闆姓鄭,曾經在某公益類報紙擔任廣告部主任,辭職後開辦了這家公司。公司的主要業務就是承辦官方或民間的各類慈善組織在本市組織的募捐、晚會等公益活動,而工商稅務部門提交的報表證明,「愛心慈善基金會」是這家公司最大的金主。

尚不知道周立平在這家公司到底擔任什麼職位、具體做什麼工作,為了防止走漏風聲,也不好胡亂打聽。時間緊迫,杜建平當即決定馬上對周立平實施抓捕:「只要把人逮住,石頭我們也能審出條縫兒來!」

這句話純粹是為了給部下打氣。捫心自問,杜建平知道自己面對的絕不是一個可以輕視的對手,是的,抓住周立平也許不難,但打敗他是非常非常困難的,十年前發生的一切已經證明了這一點。這個疑似「西郊連環兇殺案」真兇的傢伙,憑藉被捕後的一言不發和警方的證據不足,加上林香茗出面干預,最終法院只認定他犯下了殺死房志峰這一宗罪狀,加上他未滿十八歲,只被判刑十年……當時很多刑警就憤憤不平,比如李志勇,一年以後喝多了酒還紅著眼睛跟自己吼:「你信不信周立平坐不滿十年牢就會被放出來?你信不信他出來還會殺更多的人?!」那一聲聲責問言猶在耳。

現在掃鼠嶺上發生的慘劇,足以證明李志勇的責問絕不是杞人憂天。

到底該怪誰呢?

杜建平下意識地看了劉思緲一眼。

劉思緲裝成沒看見。

很短的時間裡,市第一監獄、周立平住地的派出所、街道、幫教機構都把相關情況彙報上來:周立平在兩年前因為在獄中改造良好而提前獲釋後,既沒有去找自己的生身父母,也沒有打擾曾經收養過他的姨媽,而是另外找了個便宜的房子租了下來。起初他租房子很不順,合同簽了,定金交了,房東不知從什麼地方得知了他是個坐過牢的殺人犯,立刻毀約。幾次之後,連房產中介公司的業務員都不好意思了,幫他租了套小一居,房東長年在美國居住,很少回來,一切委託中介公司代理,也就少了很多麻煩。徹底安頓下來之後,周立平按時向住地派出所報到,民警們都恨他不死,就算是公事公辦也沒讓他好過過,但他面對任何冷嘲熱諷和白眼斥責,永遠是沉默不語,面無表情地按照別人的支使一次次穿梭在各個基層政府部門之間,登記,簽字,蓋章,最終重新辦了戶口和身份證,並在幫教機構的幫助下,找到了一份交通協管員的工作。二十多歲的大小夥子,每天早晚戴著頂小紅帽,穿著橙黃兩色的馬甲,手裡舉著面紅旗,站在紅綠燈下指揮交通,渴了就到附近公廁喝口自來水,餓了就在百姓餐亭買個饅頭啃……也許是因為這頭野獸看起來真的變馴服了,派出所和街道漸漸減輕了防備之心,甚至在不久之後發生的「尋槍事件」中,街道主任還出來幫他說了幾句話:「那小夥子我看應該是改造好了。」

這一切,杜建平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因此他既痛恨那些基層幹部,痛恨他們怎麼能相信一隻嗜血的虎變成了溫順的貓,也痛恨自己,那次「尋槍事件」中,如果自己相信李志勇的話,對周立平窮究不舍,直至繩之以法,就不會釀成今天掃鼠嶺上的慘劇,還白白地折損了一位戰友……

抓捕周立平的小組分成兩個:A組由林鳳沖帶隊,前往周立平的家中,楚天瑛也跟他一起去,這樣無論能否在家中抓到周立平,都可以立刻對他的住處展開搜索和勘查;B組則由杜建平親自帶隊,到名怡公關公司去,因為根據對周立平手機的追蹤定位,那部手機目前在潤唐高科技孵化園區一帶。

來到潤唐高科技孵化園區之後,警方找到園區辦公室主任,詳細了解了D座的內部結構、進出路徑以及名怡公關公司的具體方位。杜建平對車裡的刑警們說:「大家知道,這個周立平是我們的老對手了,十年前就曾經殺害了多名群眾——其中包括一位女警,只是由於種種原因,沒有讓他把牢底坐穿。這一回他還能不能繼續這麼好運,就看你們的了!」

一位膀大腰圓的刑警冷笑一聲:「老闆你放心,這回我們不僅要抓住那個狗雜種,還要把他剁碎了打包快遞給閻王爺。」

「是這個話!」杜建平點點頭,「不過要注意,在抓捕行動中要儘可能避免開槍,爭取將周立平生擒活捉,不然直接給他個痛快就太便宜他了。考慮到此人極度危險,身上可能攜帶武器,所以遇到對方開槍拒捕,萬不得已時可以開槍,只是要避免打到其要害,還要注意群眾安全。」

這時林鳳沖打來電話,說在周立平的住處並沒有發現他,這樣一來,幾乎可以肯定周立平就在D座裡面了。

刑警們一個個虎目圓睜,等候著杜建平下達進攻的命令,但臨戰一刻,杜建平卻心頭沉重起來。一個窮凶極惡的未成年殺人犯,坐牢八年,足以讓他在犯罪技巧、犯罪心理甚至體能上都得到顯著的「提升」,一旦拒捕,手下的兄弟們就面臨著死傷的危險,而無辜群眾更是難免遭殃……最好的辦法是派一個人先進到名怡公司里打探清楚周立平的工位、狀態,甚至提前把名怡公司乃至整個D座的員工都疏散,但這一車刑警都是多年抓捕重案犯的老捕頭,臉上都掛著相,莫說經驗豐富的周立平,就是普通人見了都繞著走,而周立平剛剛作案,稍有風吹草動都會有所覺察,對疏散群眾這種事兒絕不可能無動於衷。實在不行……只好猛闖硬撞了。

正在杜建平把心一橫,準備下達作戰命令的時候,突然有人砰砰砰地拍GL8的車門。

這把車裡所有人都嚇了一跳,杜建平扭頭朝著窗戶外面一看,又驚又喜,呼啦一下拉開車門,站在門口的正是老部下李志勇!

兩年不見,李志勇變得更胖了一些,小鼻子小眼看上去還是那麼倔強中透著一股子憨勁兒,頭髮梳理得整齊了一些,鬍鬚也都剃得乾乾淨淨,身上的黑色西便裝雖然有些皺皺巴巴的,但比起當刑警那會兒不知利落了多少倍。見到老領導以及車裡的幾位舊同事,李志勇特別高興,跟他們熱情地打著招呼。

「你怎麼在這兒啊?」杜建平問。

「我還想問您怎麼在這兒呢!」李志勇說,「別的不認得,這兩輛GL8可是咱們刑警隊的老夥計了——有案子?」

杜建平「嗯」了一聲就不再說話。李志勇知道規矩,警方要辦案的時候,對「外人」是一滴水都不能往外露的。

他突然說了一句:「你們是來抓周立平的?」

杜建平看了他一眼:「你咋知道的?」

「這是什麼地界兒?高科技孵化園。」李志勇說,「要說出個經濟犯、詐騙犯啥的,我信,可那也用不著咱們刑警大隊龍虎豹的出動這麼多人,既然要抓的是刑事罪犯,這陣勢還得是犯了大案的,整個園區我能想到的就是周立平了。」

「老刑警果然眼毒。」杜建平一笑,又追了一句,「你怎麼知道周立平在這園區里?」

李志勇說:「我和他都在D座的名怡公司上班。」

貓和老鼠居然在一個洞里,而且那隻貓還曾經被那隻老鼠生生地剝下了貓皮——所有人聽了都目瞪口呆!

雖然一時半會兒搞不清這是怎麼回事,但杜建平知道,自己一直盼望的那個對名怡公司知根知底的人就在眼前了:「周立平在公司里嗎?」

「在!」李志勇也嚴肅起來,「我這是提前下班。出來時,他還在工位上。」

杜建平點點頭:「能不能配合一下我們的抓捕行動?」

「早就盼望著這一天了!」李志勇說,「我回辦公平台一趟,您派弟兄們守住東西兩個門,等我打您的手機報告情況再行動。」

「好樣的!」杜建平高興得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臂膀。

「哎喲!」李志勇疼得叫了一聲。

「咋了?」杜建平一愣,「我這沒使多大勁兒啊?」

「沒事兒,昨天公司搬傢具扭到了。」李志勇說完,轉身向D座走去。

等李志勇進了D座,杜建平立刻跳下了車,兩輛GL8里的刑警們也都涌了出來,他們一個個身穿棕色或黑色的皮夾克,神色嚴肅而警覺。杜建平把手一揮,刑警們像捕獵的狼群一樣,彎著腰迅速沖向D座,一隊把住了西門,一隊從南邊繞向東門,然後在門口齊刷刷剎住了腳步,靜靜地等待著下一步命令。

就在這時,杜建平的手機響了,接通後,裡面傳來了李志勇有些焦急的聲音:「周立平跑了!」

杜建平的腦袋「嗡」一下子,立刻從腰間拔出手槍,撞開玻璃門衝進D座,身後的刑警也跟著他湧進了一層大廳,手裡都舉著子彈上膛的手槍,擦得鋥亮的白色大理石地板上倒映出了他們紛亂的倒影。

他們徑直衝進了名怡公司的大門。裝飾著鵝黃色背板的前台後面,坐著一位打扮入時的漂亮姑娘,嚇得從座位上跳了起來,還沒喊出聲,就見同一個公司的李志勇從裡面跑了出來,跟這群殺氣騰騰的不速之客接上了頭。

「你不是說他剛剛還在嗎?」杜建平問。

「對啊,我出來時瞟見他坐在工位上看電腦呢。」

「那怎麼這麼快就跑了?他的公文包什麼的還在工位上嗎?」

「他一個司機,上下班從來都是空著手的……」

「東門東門,你們有沒有看見周立平出來?!」杜建平對著警用通話器喊道。

「沒有看到!沒有看到!」

不知道是不是剛才李志勇在車門口跟他們打招呼時,被周立平隔窗看到了,所以逃跑了……杜建平碩大的腦門兒上沁出了一層汗珠,如果就這樣放跑了這個重大的犯罪嫌疑人,再想活捉他可就難了。杜建平一跺腳,轉身往門外走,與一個正在慢悠悠往門裡走的人撞了個滿懷。

杜建平定睛一看:居然是周立平!

杜建平一把抓住周立平的胳膊,咔嚓一個反擰,右腳再伸出一絆,周立平爛泥一樣「啪」地摔在地上,一群刑警撲了上來,摁腦袋的摁腦袋,掐脖子的掐脖子,戴手銬的戴手銬,周立平起先還「哎喲哎喲」地喊疼,後來也許是脖子被卡的緣故,嗓子眼兒里發出一種奇怪的嗚嗚聲,像狗似的。

前台的姑娘驚恐萬狀地啊啊大叫著,名怡公司的員工紛紛從前台與辦公區的隔斷後面探頭探腦,想看又不敢看。

「老闆。」一個刑警望著杜建平,搖了搖頭,意思是在周立平的身上沒有搜到任何武器。

杜建平蹲下身,薅起周立平的頭髮問:「姓名?」

「周立平。」

「知道你犯什麼事兒了嗎?」

「不知道。」

「行!換個地方讓你知道知道!」

幾個刑警像拎小雞子一樣把他拎起來,幾乎是足不沾地地架到D座外面去了。

從始至終,樓道里其他的辦公區都靜悄悄的,連出來看熱鬧的人都沒有,好像一具具靜候來訪的水晶棺材。

4

周立平被捕的消息傳到臨時指揮部,印廠車間里歡聲雷動!忙碌了一夜的刑警們雖然一個個眼圈發黑,但此時此刻臉上都綻開了笑容,有的靠在牆上,掏出煙來嘬癟了腮幫子地吞雲吐霧,有的給媳婦打電話,低聲下氣地為昨晚沒回家道歉,有的原地做著擴胸、扭肩和轉頭的運動,頓時全身上下咔吧作響,還有的從那台木架子車上解開塑料袋的扣,拎出一根已經變得又冷又硬的油條,費勁地嚼著,狼吞虎咽。

由於是重特大刑事案件,接下來的審訊工作將在市局刑偵處預審科進行。有刑警走到劉思緲面前請示:「劉處,這邊兒是不是可以收拾一下了?」意思是要不要做撤銷臨時指揮部並撤離的準備?劉思緲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那刑警很識相,趕緊閃到一旁去了。

案子就這麼破了?劉思緲有點兒沒想到。殺了四個人,放火焚屍,作案者還是一個具有豐富反偵查經驗的「老手」,居然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落網了……想想唐小糖在隧道風亭下驚心動魄的屍檢,想想隔一條馬路的苗圃里同袍們徹夜繁忙的身影,想想清晨在這間屋子裡召開案情分析會時面面相覷、手足無措的場景,特別是想到那片被狂風吹過圍牆的白色塑料布,她頓時產生了恍如一夢的感覺。

就在這時,她的手機響了,接通時裡面傳來了李三多興奮的聲音:「思緲,好樣的!」

「同志們的功勞。」

「甭謙虛了,我已經知道了,能這麼快抓到人,主要歸功於你正確的辦案思路……接下來就是預審科那邊的事情了,你趕緊回家休息一下吧!」

湯是熱的,只是湯底摻著一根頭髮絲兒,別人看不到,劉思緲卻察覺得一清二楚。

「您有話直說,是不是不讓我碰這個案子了?」

「你看看你,心眼兒比林黛玉還窄。」李三多笑嘻嘻地說,「許局長跟我商量過了,讓你休息一下是怕你累病了,市局刑技處一大攤工作你讓我們找誰替補?再說了,地鐵換乘站,各管各的線,哪兒興像宋丹丹那樣逮著一隻羊從頭薅到腳的?」

撒謊!劉思緲明白,李三多的話里半真半假,抓捕到了重大犯罪嫌疑人,確實標誌著案件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不要說刑技了,就是刑偵也要讓位於審訊,但絕不意味著刑偵刑技就此可以大撒把。且不說還存在著真兇另有其人的可能,就算是周立平真的是殺人犯,那麼接下來偵查終結移送檢察院審查起訴直至法院審判等一系列司法程序,每個環節都需要刑事技術處出具各種物證的鑒定報告,雖然這些工作絕大多數不需要自己親自來做,但刻意強調讓自己「休息一下」,還是能聽出弦外之音。

如果擱在過去,以劉思緲的脾氣,她一定會跟李三多打破砂鍋問到底,追究個明白,但最近這一年來,她時時產生一種倦怠的感覺……因此,一向對事業、對生活都那麼一絲不苟的她,竟越來越多地產生「差不多就行了」「難得糊塗」之類的想法,而這種想法的大量產生也讓她日益煩躁和矛盾,她不想妥協,但又不得不妥協。

「好吧。」她說。

李三多掛上了電話,劉思緲猜他一定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放下手機的那一刻,她突然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舉目四望,印廠車間里剛才還露出放鬆之色的警員們,似乎都在一瞬間忙碌起來,半合的筆記本電腦重新打開敲擊著亂字元,鉛筆在模擬畫像本子上刷刷地摩挲出不規則的線條,已經拆到一半的犯罪現場重建EPS發泡模板拼回去又拆下來,低著頭像松鼠一樣反覆點數著那些一眼即明的犯罪現場勘查檢材,看似聚在一起商討著案情其實在說跟案情毫不相干的廢話……劉思緲明白,這一定是他們知道了自己被命令離開掃鼠嶺案件的專案組,所以只能這樣假裝埋頭工作,不讓自己注意到他們眼中的困惑與尷尬。

心領了。

劉思緲看了看手錶,已經是下午四點半了。

如果現在回家,或許還能趕上瓦岡諾娃俄羅斯芭蕾舞學校的線上舞蹈課。

可是……現在專案組的幾個主要領導都不在,自己就這麼一走了之,合適嗎?至少,應該跟杜建平打一聲招呼吧。

正在這時,印廠車間的牆角突然傳來一聲吼:「什麼?怎麼能發生這種事?!」

劉思緲朝聲音的方向看去,原來是一位負責協調專案組與案情相關屬地派出所關係的警官在發飆:「這也太不像話了,姓馬的瘋了?」

劉思緲走了過去問:「出了什麼事?」

那警官好像沒聽見,還在對著手機大發雷霆:「你馬上派人帶那個廚師去驗傷,另外,把馬笑中看起來!什麼?你辦不到?你幹什麼吃的你辦不到——」

「我問:出了什麼事?!」劉思緲的口吻瞬間變得凌厲。

那警官再不敢裝聾作啞,擠出個笑臉,指著手機說:「劉處,馬笑中闖了個大禍……」

劉思緲一把搶過他的手機,問電話那一端的警員:「我是劉思緲,你們那邊到底出了什麼事?」

事情是這樣的:得到杜建平的調令後,馬笑中帶著一個名叫豐奇的手下迅速趕到童佑護育院,接替了柴永進的工作。他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把那幾個橫眉立目地守在前後門口的便衣警員撤走,然後將護育院的員工們叫到一層大廳里,讓他們坐在門口那張草綠色人造革面的軟包長椅上,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到他們對面,跟他們拉家常:護育院工資高不高啊?居住條件怎麼樣啊?孩子們好不好帶啊?聊得那叫一個熱乎,擱進去凍餃子三分鐘就能出鍋。員工們本來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都戰戰兢兢的,現在見到這麼個長得奇醜無比、有點兒二了吧唧的矮胖子東拉西扯,頓時放鬆了下來。馬笑中對那個名叫池鳳麗的院長秘書尤其青睞有加,一口一個「妹妹」叫得好不親熱。池鳳麗本就是個混歡場的,這會兒見這矮胖子跟前面那些一身正氣的刑警擺明了兩條道兒,更像是看場子的大哥,自然花隨水柳迎風,一邊蹺著二郎腿,不停地用小手指摩挲著打底褲上一個似有若無的窟窿,一邊以手掩口跟馬笑中打情罵俏,旁邊的豐奇清了好幾下嗓子提醒馬笑中注意身份,矮胖子卻像沒聽見似的,繼續和池鳳麗調笑不休。

打擾了馬笑中雅興的是一個電話,專案組打來的,通報一下案情偵破工作的最新進展:已經鎖定重大犯罪嫌疑人周立平,現在刑警們正兵分兩路,一路去他家,一路去他所在單位實施抓捕。

聽到「周立平」這個名字,馬笑中一愣,可還沒容得他細想,護育院的大門開了。

走進來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個子不高,短髮,上身穿一件駝色翻領皮外套,裡面是將身材包裹得凹凸有致的白色一字領羊毛衫,下身是一條九分流蘇牛仔褲。她那顴骨奇高的臉上,刷了大白似的塗著厚厚一層粉,也許是刻意掩飾發黑的眼圈,所以眼底周圍塗得比其他地方要更白一些,兩瓣外凸的嘴唇抹著肥厚的唇膏,好像白瓷餐盤的中間擱了一塊剛挖出來的雞心。

她一進大廳,坐在軟包長椅上的那些員工,都站了起來叫「崔總」。

馬笑中知道這就是童佑護育院的副總崔玉翠,顛顛兒地站起身,笑嘻嘻地上前伸出手:「崔總您好,我是咱們這片兒的民警,姓馬,您跟我叫老馬就行。」

氣場上就先輸了一籌,崔玉翠伸出手擱在他掌心裡,又馬上抽回,眼神警惕:「緊巴巴地把我叫回來,什麼事?」

「瞧您說的,能有什麼事兒?能有什麼事兒?」馬笑中一副對不住的模樣,「這不,昨天半夜出了一起交通事故,撞死了人,肇事車輛逃逸。您也知道,快到年底了,各行各業都為了年終業績攢任務量呢,交警隊趕緊調查,懷疑肇事車輛是邢院長開的那輛車,所以就王朝馬漢的一股腦兒來查,結果剛才得到信兒,肇事車輛找到了,跟邢院長那車毛線關係沒有,想剁手剁腳丫子上了,把我派來掃掃尾,一會兒沒啥事兒,我跟我這小老弟就撤了。」

坐在軟包長椅上的員工們聽得一頭霧水,剛才警方調查時盤問了很多問題,確實大都集中在邢啟聖的去向上,但是也問了很多涉及護育院管理方面的問題,所以一時之間搞不清這矮胖子說得幾分是真幾分是假。崔玉翠也被他搞糊塗了。不過她是扔進鍋里能榨十斤油的老江湖,最會的一套本事就是見人扮人相、見鬼說鬼話,畢竟對方是個官家人,話里話外又很給面兒,自然不好再擺個冷麵孔,於是換了一副笑模樣,親自給馬笑中點了根兒煙,倆人真真假假地客套著攀談了起來。馬笑中提了幾個問題,大都涉及邢啟聖的個人生活習慣,不觸及案件核心,屬於繞著井沿兒跳舞,崔玉翠見招拆招,既不踩腳也不踩線,只在提及邢啟聖的感情生活時隨口來了一句:「他就喜歡個嫩的,越嫩越好。」突然意識到好像說錯了什麼,偷眼看馬笑中,見矮胖子正色眯眯地盯著池鳳麗打底褲上那個窟窿,趕緊把話題岔開了。

就在這時,突然從他們的身後傳來一個聲音:「飯來啦!」

馬笑中抬眼看去,一個穿著軍綠夾克外套、裡面露出白色廚師服的粗胖男人從護育院的後門走進了樓里,他的面龐紅潤,綠豆眼,肥嘟嘟的肚子鼓得像懷孕了似的,手中提著幾個超級大的塑料袋,一走路嘩啦嘩啦直響。

「這位是?」馬笑中指著來人問崔玉翠。

「咱們護育院沒有食堂,就跟附近一家飯店簽了個長期供飯的合同,這位就是負責做飯和送飯的包師傅。」崔玉翠說,「您要是沒別的事兒,乾脆留下來一起吃晚飯吧?」

擺明了是慢走不送的客套話,馬笑中卻沒聽出來似的,笑嘻嘻地說:「那敢情好!我這中午飯還沒吃呢,現在正好一鍋燴了。」說著起身從包師傅手裡接過塑料袋,把一個個白色餐盒端出來擱在大廳里的一張長桌上,挨個兒打開來:饞嘴蛙、軟炸裡脊、黑椒牛柳、清蒸鱖魚……許是飯菜剛出鍋的緣故,燙得他直搓手指頭。其中有一個圓形餐盒裡的冒菜讓他哈喇子淌了半尺長:紅通通的辣湯中間,填滿了大蝦、滑牛肉、毛肚、蟹肉棒、金針菇、血旺……他掰了一雙筷子,夾了塊巴沙魚塞進大嘴巴里,一邊嗦啰著舌頭一邊忍不住喊:「好吃,真他媽好吃!」

包師傅沒見過這矮胖子,見他吃相鄙俗,不禁從鼻孔里往外不屑地一哼,然後提著一個小一點兒的塑料袋往樓道裡面走。

「哎哎哎!」馬笑中一邊吃一邊招呼他,「別走啊,那塑料袋裡是啥好吃的?給我瞅瞅。」

「有啥好看的!」姓包的不耐煩地說,「給小孩吃的。」

崔玉翠趕緊走上前來,笑容可掬地對馬笑中說:「老馬,那袋子里是給孩子們吃的,一把年紀了咱總不能吃兒童餐吧……老包,這位民警同志跟你開玩笑呢,你快點兒把飯給孩子們送去!」

姓包的一聽是民警,神色頓時慌亂起來,拔步就往樓道里走。

馬笑中端著冒菜,兩步就截到他面前,笑呵呵道:「你這人忒不痛快,讓你打開你就打開,老馬這輩子還沒見過兒童餐啥樣呢,讓咱開開眼嘛!」

姓包的看著崔玉翠,崔玉翠又要插到他倆中間打圓場,站在一旁的豐奇斜里跨出一步,攔住了她。

姓包的沒辦法,把塑料袋放在地上,蹲下,慢慢解開塑料袋的扣,拿出一個餐盒,好半天才摳開蓋子。

呈現在馬笑中面前的是滿滿一盒很難說是飯菜的糊狀物,要仔細看才能分辨出,大約就是把客人吃剩下的各種菜倒在一盆同樣是吃剩下的疙瘩湯里,跟泔水沒有任何區別,表面上竟還清晰可見地浮著半截煙頭……

豐奇渾身的血一下子涌到頭頂。

正當他用手指甲狠狠摳著掌心暗暗告誡自己「作為一名警察絕不能濫用暴力」的時候,旁邊的馬笑中吼了一聲,將手裡那盆冒菜「呼」地拍到姓包的臉上,滾燙的紅湯頓時在他臉上燎起無數個水泡,疼得他「嗷嗷」慘叫著彎下腰,雙手還沒捂到臉上,馬笑中騰地抬起膝蓋,狠狠撞在他的鼻樑正中間,可以清晰地聽到鼻樑骨「咔嚓嚓」粉碎性骨折的聲音!姓包的頓時倒在地上昏死過去,滿臉紅的紫的不知是血是湯,已經完全分不出五官,竟跟他給孩子們吃的那一盒盒泔水差不多的模樣!

護育院那個二十多歲的愣頭青司機剛喊了一聲「警察怎麼打人啊?」就被馬笑中一腳踹倒在地上,劈頭蓋臉地扇了幾巴掌,像受到攻擊的犰狳一樣縮成一團不敢再言語,其他的員工見這個原本和藹可親的矮胖子突然面目猙獰、狂性大發,一個個都嚇傻了。到底是崔玉翠見過世面,拿出手機就要拍照,被豐奇一把奪了過去。她本就是一個潑婦,這會兒撲上來就跟豐奇撕扯,馬笑中一句「豐奇你腰裡那手銬子是過家家用的啊」,一下子提醒了他,他抻出手銬,將崔玉翠的胳膊反擰過來銬上,掐著脖子摁在地上,崔玉翠蹬著腿兒尖叫了一會兒,見啥用沒有,才不掙扎了,嘴裡兀自用髒話罵個不休。

「你們!」馬笑中對那些發了瘟的雞一樣瑟瑟發抖的護育院員工說,「面朝牆都給老子蹲下,不許說話!」

聽到外面地動山搖的,原本在辦公室里翻檢材料、在教室里看護孩子們的警察都紛紛走了出來,見是馬所長大發淫威,趕緊裝成沒看見,各忙各的去了,豐奇叫了兩個人,把姓包的送到附近醫院去,然後愁眉苦臉地過來跟馬笑中說:「所長,這回您婁子可捅大了……」

馬笑中一邊揉搓著打人打疼了的指骨,一邊說:「你去給專案組打個電話,把這事兒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彙報一下。」

「您還嫌事兒不夠大?」豐奇瞪圓了眼睛,看了看面朝牆蹲成一排的護育院員工,把馬笑中拉到遠處低聲說,「這要讓上面知道,非把您給撤職查辦不可,現在咱們得想怎麼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馬笑中齜牙一樂:「聽我的,打電話給專案組,只許添油加醋,不許往小了說。」

豐奇跟著他在派出所工作了好幾年,深知這位所長大人放個屁都不帶逆風的,論及奸詐狡猾、詭計多端,普天之下幾乎沒人能比,眼下雖然搞不清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但按照他說的辦准沒錯兒,於是打電話給專案組彙報完了情況,一抬頭,突然不見了他的蹤影。

這人去哪兒了?

豐奇四下里尋找,才發現馬笑中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一間屋子的門口,正隔著門縫往裡面看。

豐奇走到他的身邊,順著他的視線看去,見一個女警察正在微笑著給孩子們念一本名叫《來信了》的繪本,那些肢體或智力存在疾病的孩子們圍坐在她的身邊,看看她的臉,又看看她手中的繪本,聽得非常專心,他們的目光既有些興奮,又有些好奇,有個腦袋很大、脖子軟軟的小女孩依偎在女警察的懷裡,緊緊抓著她的衣角,怕她離開似的,黃昏的天光透過窗戶照在他們的身上,讓人感到迷離而辛酸。

「所長,」豐奇輕聲說,「劉思緲處長接的電話,讓您馬上停職,等待上級的調查和處理,會派紅山路派出所的所長孫康來接替您的工作。」

「糠大蘿蔔?」馬笑中一聽點了點頭,「自家兄弟。等他來了,你記得跟他說:那個院長邢啟聖,不僅僅是受害者。」

豐奇有點兒沒聽明白:「不是說他就是掃鼠嶺上的四個死者之一么?」

「崔玉翠說邢啟聖『就喜歡個嫩的』時,沒有看池鳳麗,而池鳳麗也神色平靜,並沒有心虛或生氣,說明崔玉翠說的『嫩』不是指她。」

「嗨,我還當您那會兒看池鳳麗是為了——」豐奇突然明白了馬笑中話里的意思,臉色頓時變得慘白,看了看教室裡面的孩子們,「您是說——」

馬笑中從兜里掏出一把鈔票塞在他手裡:「出門往北第二個紅綠燈,有家西貝莜麵村,你去買十二份兒童餐,順便再買些鐵板粉絲包菜、小鍋牛肉、胡麻油炒雞蛋什麼適合孩子吃的,不要放辣椒……也問問這裡值班的同事們想吃什麼,一起買了帶回來。」

豐奇十分吃驚,他知道馬笑中一向粗中有細,卻沒想到他細到這個地步,在來的路上就考慮到了孩子們的晚飯。

他拿著錢往外走,走到樓道口,回過頭,見馬笑中還站在原地,神色陰鬱,望向教室的目光十分凝重,完全不像那個一向玩世不恭的他……

豐奇提著一大兜子飯菜回到童佑護育院的時候,馬笑中已經走了,代替他的是紅山路派出所所長孫康,一個眉眼粗獷、大手大腳的傢伙,他跟豐奇一起來到孩子們所在的那間屋子裡,女警察講故事已經講得口乾舌燥,見他倆來了,像見了救星一樣,對孩子們說:「小朋友們,現在咱們先去洗手,然後吃飯好不好?」

孩子們望著攤開在桌子上的一盒盒香噴噴的飯菜,都露出喜出望外的神色,只是沒有一個人上前,也沒有一個人去洗手。

女警察明白了,平時孩子們就算吃泔水,也會遭到那幾個保育員的打罵責罰,而且,根本沒有人照顧他們養成飯前洗手的習慣,於是自己到洗手間打了盆水,用肥皂挨個兒給他們把小手洗乾淨,然後讓他們去拿餐具。

孩子們涌到暖氣片旁邊的一個布滿裂紋的包櫃前,打開櫃門,拿出了他們的「餐具」,大孩子一個個地拆開,分給小孩子。

女警察只看了一眼,就呆住了。

那根本不是什麼「餐具」,只是一個個用過的速食麵盒和面叉子,也許是每次吃完飯只簡單用水沖了一下而沒有洗的緣故,每個飯盒的底部都骯髒不堪,不是結了嘎巴,就是一圈綠毛——只有一個不鏽鋼飯盆例外,稍許乾淨些。

孫康拿起一個速食麵盒看了看,氣得狠狠罵了一句髒話,看孩子們有些害怕,又趕緊蹲下來跟他們解釋:「叔叔是罵壞人,不是說你們。」女警察對他說:「我到旁邊找個超市或便利店什麼的,買些餐具來,好一點兒的,不容易打壞的,木頭的或搪瓷的。」

女警察剛往門口走了兩步,那個腦袋很大、脖子軟軟的小女孩一下子就哭了,撲過來揪著她的衣角不讓她走,接著幾乎所有的孩子們都哭了,屋子裡一片哭聲。

女警察蹲下身,抱著那個小女孩溫柔地哄著,漸漸地,她自己的眼圈也紅了。

孫康把豐奇拽到屋子外面:「這什麼情況?!」

豐奇把馬笑中打人的前後經過給他講了一遍,然後說:「馬所長讓我告訴您:那個名叫邢啟聖的護育院院長,不僅僅是受害者。」

孫康先是一怔,繼而明白了什麼,臉色鐵青地點了點頭,把自己帶來的一個下屬叫來說:「你讓所里派輛車來,把蹲在門廳里的那幫傻……那幫人渣全都給我拘到所里去!多分幾間屋子,派專人盯著,整夜盯,不許他們串供,這草台班子上星光大道,不定後面憋著什麼大戲呢!」

女警察忽然從屋子裡探出頭來:「孫所長,您進來一下。」

孫康走了進去,孩子們情緒已經穩定下來了,正在安安靜靜地等著吃飯。

「啥事兒?」孫康問。

女警察指了指桌子上一排已經攤開的「餐盒」。

孫康沒懂,皺著眉頭說:「趕緊扔了吧,看著就噁心,孩子們要是沒事兒,你就去買餐具,這兒我盯著——」

「不是,孫所長。」女警察說,「我數了一下,這裡一共有十二個孩子,但餐盒卻有十五個。」

「那又怎麼了?」孫康只嘟囔了一句,就猛地瞪圓了眼睛!

他突然明白了多出的那三個餐盒是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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