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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所屬書籍: 掃鼠嶺

1

假如把整座省城比喻成一個仰卧的巨人,那麼貫穿這座城市東西線的地鐵就是巨人的脊柱,而掃鼠嶺地鐵站,恰似靈長類動物的尾巴退化後殘餘而無用的盲腸。

關於掃鼠嶺地鐵站,在互聯網上可以檢索到大量恐怖而詭異的傳說,這些傳說有真有假,在講述「掃鼠嶺案件」這一轟動一時、匪夷所思的奇案之前,有必要為讀者做一番梳理,以使諸君不會如墜五里霧中,分不清現實與虛幻的界限,將人間的罪孽誤以為是惡鬼的荼毒。

貫穿這座城市的地鐵修建於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是我國最早建設開通的地鐵線路之一,在長達四十多年的時間裡承擔著運載市民們出行上班的重要任務。地鐵西起櫻桃街站,東至四海通站——但櫻桃街站只是運營地鐵的起點,換言之只是普通乘客乘坐的起點,卻絕非這條地鐵本身的起點,有一點足以證明,那就是櫻桃街站的內部編號是二號站,可想而知在二之前必定還有一。事實也正是如此:在櫻桃街站再往西,還有一個鮮為人知的、從來沒有投入過運營的車站,那就是編號為一號站的掃鼠嶺站。

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由於歷史的原因,本市的各大單位紛紛圍繞核心辦公區構建了一個個相對獨立的「大院」,裡面包括集體宿舍、食堂、學校甚至電影院,地鐵系統亦不例外,其「大院」就設在掃鼠嶺一帶。所以,在二〇〇八年以前,掃鼠嶺站是地鐵職工、家屬以及在附近上學的學生們的日常通勤車站。外人雖然不能乘坐地鐵,卻可以下到檢票口那一關向內窺探,因此成為城市探險愛好者的獵奇勝地。它的一切都被遮遮掩掩,但遮掩它的又並非密不透風的鐵板,而是一層若隱若現的紗布,不許掀開一睹,不妨隔紗細觀……於是乎,關於它的各種文字、照片乃至視頻層出不窮,很容易在網上檢索到,有些是實話實說,更多是杜撰揣測,這也就使它成了這座城市各種奇談鬼話的衍生之所。

其中最有名的當屬「幽靈車站」的傳說。據說當年修地鐵的時候,這裡著火,燒死了兩個工人,導致建成通車的時候,車子從掃鼠嶺站怎麼都開不出去,只好請來「大師」做法。大師轉悠了一圈之後,說此處鬼怪怨氣太盛,我也無法祛除,不妨封了此站,專供幽靈盤桓之用,它們也便不會再出去害人,而地鐵從此便從內部編號為「二號」的櫻桃街站出發了。

這個傳說流傳範圍之廣、影響之大,以至於很多懸疑小說作家都寫進自己的書里,並言之鑿鑿以為確有其事,卻忽視了兩個最基本的事實:第一,燒死兩人的事件確實發生過,但事故原因是電力系統故障導致的走電起火,燒死的並非地鐵工人而是兩位搶險者,事發地點也並不是在掃鼠嶺站;第二,地鐵列車的出發地從來就不是掃鼠嶺站,也不是櫻桃街站,而是西郊車輛段,地鐵的所有列車都在這裡日常停車、列檢和大修架修,也是從這裡出發,將本市東西貫通。

此外還有「末班幽靈地鐵」的傳說,據說地鐵往櫻桃街站方向的末班車從四海通站出發之後,後面還會跟有一趟列車駛過,這趟列車除了司機之外,絕無乘客,而且雖然每站照停,卻全程不開車燈,好像黑色的巨蟒一樣一路向西,在二十三點前到達掃鼠嶺站,其作用在於「運靈」。因為當年修建地鐵的時候挖掉了不少墳墓,墳墓中的鬼魂怨氣很大,地鐵裡面又不見陽光,陰氣很重,所以在地鐵封閉試運營那會兒,它們不分晝夜地出來作祟,嚇死了很多地鐵公司員工。最後是地鐵公司請來得道的高僧,連做了好多天的法事安撫它們,並與它們達成一個協議,每晚子時(二十三點)之前空駛一趟列車,送它們回各自原本的墳墓所在站點休息,如果記不得墳墓所在站點的話,就統一到掃鼠嶺站安歇……

這個把掃鼠嶺站說成收容站的傳說也滑稽可笑,且不說地鐵往櫻桃街站方向的末班車,從四海通站出發時間日常是二十三點四十分,而周五則是零點二十分,早已過了子時,而且考慮到這條地鐵線路封閉試運營的時間——一九七二年五月一日,當時哪個膽大包天的單位敢搞什麼「高僧做法」這類封建迷信活動?不過傳說中跟在最後一班地鐵後面,還會發一趟車倒是真的,那只是接送下班的地鐵員工回家,列車全程都車燈大開、明亮如晝。

細究這些傳說的成因,還不能不考慮到「掃鼠嶺」這個聽上去詭異的名字。有些不做嚴謹考據、只為抓讀者眼球的無聊文人根據一些材料胡編亂造,說什麼此地在清代乃是一座亂墳崗,專門埋葬那些患了鼠疫的人,是故得名「掃鼠嶺」。民國初年,日本人在嶺上開辦了一家精神病院,很多中國患者不明不白地慘死在裡面,迄今嶺上深夜時分,仍能聽見他們的怨靈發出尖銳可怖的哭聲……

這些有聲沒影的傳說,堪稱是將史實切碎後放進鍋里的一場胡亂加料的亂燉。

「掃鼠嶺」這一稱謂的由來,最早要追溯到清代大儒竇雲笏。竇雲笏生於乾隆五十二年,自幼聰明好學,稍長之後拜桐城派一代文宗姚鼐為師,與方東樹、姚瑩、梅曾亮等學者相善,經常在一起詩酒寄興、林泉酬唱。雖然他數次赴京趕考,卻連蹇科場,屢不中第,未免志意頹然。晚年他回到故鄉,取姚鼐「出世了無香海界,置身休在碧紗籠」之句,在西山一座野嶺上興建起了「了無書院」,一邊著書立說,一邊教書育人,直至咸豐二年去世。竇雲笏生前,喜歡在陽光好的時候將書院珍貴的藏書鋪在嶺上一曬,有學生擔心這些書會被村民偷走,竇雲笏笑曰:「讀書即是渡人,何妨一曬!」這句話傳諸後世,人們便將此嶺命名為「曬書嶺」。

說曬書嶺是什麼亂墳崗,專門埋葬鼠疫患者,未免令人好笑。有清一代,曬書嶺上從來沒有樹立過一座墓碑,特別是竇雲笏去世後,此地成為海內學子景仰的聖地,豈容遍地墳塋?民國初年,嶺上確實開過一家養濟院,卻是民間商戶集資興建的專門用於收養鰥寡孤獨者的慈善機構,並無半文日資注入,更沒有住過什麼精神病人。後來抗戰爆發,此地慘遭戰火荼毒,昔日的書院真真應了「了無」二字,只剩殘垣斷壁兀立斜陽,睹者未免傷心,以為再叫曬書嶺徒增悲涼,終因嶺上松鼠極多,更名為「掃鼠嶺」——掃鼠乃是民間對松鼠的另一種稱呼。

綜上所述,關於掃鼠嶺的種種可怕的傳說,多屬穿鑿附會或荒誕不經之談,儘管如此,對於人們而言:來說是非者,必是是非人——人如此,地亦如此。倘有一處,乃《聊齋》多發之地、《子不語》常提之所,只能說明它自帶吸鬼體質,要麼它曾出妖孽,要麼它將出妖孽,二者必居其一——掃鼠嶺無疑是後者。這也正是在本書所要講述的奇案發生之後,各種陰森可怖的謠言不脛而走、甚囂塵上的根本原因。

2

在「掃鼠嶺案件」告破之後的一個十二月的早晨,本書作者約老友呼延雲一起去掃鼠嶺,請他為我講述這一驚心動魄的奇案發生與破獲的經過,在聽到我的請求之後,他沒有馬上答應,只說很久不見了,去嶺上走一走吧。

我們在櫻桃街地鐵站見了面,他依舊是一張年輕的娃娃臉,三十歲的人了,看起來只有二十齣頭的樣子,上身穿著一件韓式短款黑色羽絨服,脖子上扎著文藝范兒十足的白色羊絨圍脖,下身是一條深藍色的緊身長褲,整個人顯得精神而幹練,目光清澈如故,只是眉宇間縈繞著一股淡淡的哀傷。我想,也許他還沒有從一個多月前的那場奇案中走出來吧。

出地鐵A口,在西郊市政工程公司門口等公共汽車,沒多久,車子就來了。我們在後排的雙人座上挨著坐下,車子開動的時候,我看到右邊的窗外掠過一座土黃色的小山坡,山坡上有一座灰色的水塔,形狀很像一個倒杵在土堆上的手榴彈,這與城裡完全不同的景緻,讓我暗暗產生了一種感覺,那就是掃鼠嶺案件和我了解到的呼延雲此前破獲過的案件相比,有一種截然不同的氣質,那是一種城鄉結合部特有的氣質:殘忍、粗獷、荒野、骯髒,活像是半身半人的怪獸,腰以上是猙獰的鄉土,腰以下是妖異的都市,光怪陸離且又面目可憎。

公共汽車在銀麓街上慢慢駛過,每一站都很短,街道尚算整潔,兩旁也羅列著中國移動營業廳、保險公司、錦江之星旅館、物美超市等尚有文明氣息的建築,但在快到青石口東里的時候,道路像收腿褲一樣突然變窄了,路面出現了很多縫隙,臨街的樓房漸少而平房漸多,很多都開著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十二格大方窗,窗外的鐵柵欄銹跡斑斑,在磚頭的縫隙間長出了各種叫不上名字的野草……

「下車。」車子停下了,呼延雲突然拉了我一把。

「還沒到站呢。」我說,「下一站才是掃鼠嶺。」

「下車!」他不由分說地刷了公交卡,我只好苦笑著跟在他後面下了車。

我們所站之處恰在一座漢白玉欄杆石橋的橋頭,橋下是寬闊的無定河引水渠,貫穿東西的河道一片乾枯,只有灰黑色的凍土和一些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冰碴子,在水渠的最西頭頂著山窩窩的地方,有一座青灰色的、四四方方開著規則孔眼的建築,呼延雲告訴我說:那是一九六四年建成的青石口水電站。過了馬路,我們沿著引水渠的北岸往西走,一路皆是向上的陡坡,坡上鋪著一塊塊凹凸不平的火成岩或花崗岩,在特別陡峭的地方會有一兩塊做成台階狀的條石,踩上去感覺整座山坡都在搖晃。在我們的右手邊是一座座與陡坡一起拾級而上、鱗次櫛比的低矮磚房,房頂鋪著黑色的油氈,散發著留蘭香味兒的漱口水沿著地溝緩緩向下蠕動,幾個戴著紅箍的人正圍在一座房屋的門口,跟裡面一個穿著紫色秋褲、凍得瑟瑟發抖的婦女說著什麼,女人的身邊站著一個啃著老玉米的小女孩,她的面頰和她的棉襖一樣糙紅。

「掃鼠嶺這個地方可以看做是西山山脈往南的余脈,你看山勢,西山到這裡,有一個明顯下降的趨勢。」呼延雲指著遠處曲線舒緩的山坡說,「了無書院落成後,竇雲笏感慨萬千,曾作一文以銘之,但文中隻字不提書院,卻極言西山的勝境,其中一些詞句寫得很妙:『晨鐘數動,宿鳥亂啼,俄而窗紙通明,漸如脂赤。推戶視之:嶺上微曦初露,翠黛欲滴,明凈如洗,群峰若參拱;嶺下萬屋沉沉,炊煙人立,偶有犬吠,遠聞而近寂……』」

很可惜,一匹被關在鋁合金護欄里的黑狗突然對著我們憤怒地叫了幾聲,惹得整條山嶺上一片罵街似的犬吠,全無數百年前的古雅,這讓正在抒發思古之情的呼延雲十分掃興。我們邊聊邊走,不知不覺到了山頂,站在一個寫有「山林防火人人有責」的白色牌子邊,我有些氣喘吁吁。這裡是一片平整的水泥地,四周光禿禿的酸棗樹和槐樹上掛著鳥籠,黃雀、百靈、八哥什麼的,一邊蹦跳,一邊啼鳴,幾個老人正圍坐在一張石桌子邊安靜地打著撲克。

歇了一會兒,繼續往前走。山嶺上出現了幾座高高的、好像埃菲爾鐵塔縮小版的高壓線塔,它們之間密集而又雜亂地串聯起的電線,將本來就陰晦的天空切割成一幅幅鑲了黑框的照片,也阻擋住了向上的路。於是我們折向北邊,走上一條下坡的水泥路,沒走幾步,面前出現一條寬不到十米的東西向小巷,也許是因為南邊的教學樓擋住了陽光的緣故,小巷異常冷清,此時此刻空無一人。小巷的兩邊是長長的、大約兩米高的鉛灰色圍牆,南邊的圍牆裡是掃鼠嶺中學,而北邊的圍牆裡則是——

呼延雲看出了我的疑問,點點頭說:「裡面就是掃鼠嶺車站。」

沒有懸疑小說中在此時此刻慣常出現的一股陰風,但我卻覺得頭皮發麻,更加要命的是,呼延雲惡作劇般補了一句:「你看新聞了吧,罪犯那天夜裡就是沿著咱們腳下這條水泥路,開車逃向後山,成功地避開監控裝置的。」

我的眼前頓時出現了一幕景象,確切地說是兩幕景象交織出現在同一個背景里:一幕是一輛黑色的斯派轎車緩緩地、無聲地開過這條小巷,在夜色的掩護下向山嶺駛去,將四具屍體和一把謎一樣的大火永遠地留在了圍牆之內;另一幕還是在這條小巷裡,更深的黑夜,十幾輛警車、消防車和救護車犬牙交錯地擁擠在一起,閃爍紛亂的燈光將夜空照耀得宛如不定的驚魂,穿著黑色警服、橙色消防服和白色大褂的人們神情緊張地忙碌著、穿梭著,像被捻在一起已經引燃的引線,而引線的另一頭,就是嶺下那座兩千萬人口的巨大城市。當時,處於沉睡中的城市還完全不知道這起事件以及它將引發的轟動,直到第二天早晨,當人們擦著惺忪的睡眼在地鐵上用手機瀏覽新聞時,臉上才不約而同地浮現出恐懼和驚詫的表情:到底是誰,為什麼,在掃鼠嶺上留下了四具被燒焦的屍體?

3

一一〇電話記錄顯示,那個男人打進報警電話的時間,是案發當天晚上十點三十分。「他的聲音很低沉,話很短。」接警的女警回憶說。

只有一句——

「掃鼠嶺地鐵著火了,你們快點派人來吧!」

然後就掛斷了。

女警的第一反應是,這又是一個應該打一一九火警而錯撥成一一〇的。按照相關規定,她第一時間通知了在掃鼠嶺地區夜間巡邏的城管和聯防部門,派他們去查看一下火情是否真實可靠,並儘快反饋消息。

大約五分鐘之後,反饋電話打來了:「警情是真的,掃鼠嶺地鐵旁邊的一口豎井著火了,火勢很大,我們已經請消防中隊過來滅火了。」

消防中隊二支隊趕到的時間是十點四十五分,他們將消防車開進那條東西向的小巷之後,馬上看到了已經在巷子口等候的城管,在城管的帶領下,往小巷裡開了十幾米,發現北牆上開了一道鐵柵欄門,掃鼠嶺地鐵站就在裡面。由於柵欄門太窄,消防車試了幾次,實在是沒辦法開進去,只好停在門口,幾個消防員在支隊長的帶領下進到裡面,找到了著火的地點查看情況——城管眼中的「豎井」,其實是老式地鐵站通風換氣用的隧道風亭。隧道風亭的整體結構是混凝土構築的,露出地面的部分好像一個倒寫的「L」,在上面那一橫的頂端開著一個四四方方很寬敞的洞口,平時覆蓋有防護網,而現在防護網被不知什麼人摘下,扔在一邊,洞口裡面則是一片熊熊的火光,在洞壁和洞頂上投射出跳著妖異舞蹈的火影。

支隊長有些困惑。因為老式地鐵的隧道風亭一般都是直通地鐵站台內部的,風亭的底端大多開在地鐵隧道的天花板上,目前這樣的火勢,最直接的判斷就是地鐵站裡面著了大火。掃鼠嶺地鐵站雖然已經停用了很長時間,但由於它的隧道與櫻桃街站是通的,為了預防任何災害的蔓延,所以安防系統並沒有撤,如果站台或者隧道裡面著了大火,自動感應裝置應該會立刻報警,可是到目前為止並沒有接到COC C(地鐵線網指揮中心)的報警電話,難道說這火只燒在隧道風亭內部?這怎麼可能呢?

就在這時,負責在掃鼠嶺地鐵站留守的一位值班人員趕到了。

掃鼠嶺地鐵站於二〇〇八年正式停用之後,經常會有城市探險者想方設法鑽進站內拍照、攝影,甚至盜走地鐵器材「留念」,不僅給管理造成麻煩,而且帶來種種安全隱患。於是,地鐵公司於二〇一三年在隧道內設置了鐵柵欄,阻止有些人從櫻桃街站下隧道步行過來;在站外修築了一道圍牆,裡面種上松樹和月季,變成一個苗圃,並將三座地鐵入口中的兩個用水泥板徹底封死,只留了一個露在圍牆外面的出口,安上厚厚的鋼板防盜門,平時有一位姓蔡的值班大叔每天早晨八點用鑰匙打開防盜門,進入下面的值班室值班,晚上六點再上到地面,鎖上防盜門離開,徹底斷絕了獵奇愛好者們的念想。

蔡大叔就住在附近,消防中隊接到報警後,考慮到對具體火情不大了解,有可能需要進入站內滅火,所以通過地鐵公司和他取得了聯繫。這位掃鼠嶺地鐵最後的留守者急匆匆地趕來時,腳上穿的居然是一雙綉著花的棉拖鞋。

看到是隧道風亭著火,他吁了一口氣:「沒事兒,沒啥大事兒。這地鐵站修得早,地方又偏僻,所以用的是明挖法,就是從上往下打井。附近地況複雜,本來這掃鼠嶺上花崗岩殘積土就多,遇水就容易變成泥漿,導致地表沉降甚至塌方,偏偏修地鐵之前又在隔壁先修了青石口水電站,整個兒一怕啥來啥,所以除了做降水處理之外,還多做了幾道防淹門,這風亭呢也不是直通到底的,而是在隧道牆上開了個口子,有一道防淹門隔著呢。過去地鐵還用的時候,防淹門是打開的,後來地鐵停用,有些搗蛋的想進進不來,就從地面上把風亭那道防護網摘了,用繩子吊著下到底下,再進到站裡面,我就把防淹門鎖上了。所以這隧道風亭跟一口豎井沒啥兩樣,井底下著火,燒不到站台裡面,那防淹門的鋼板可有這麼老厚呢!」他一邊比畫著,一邊很自信地說。

支隊長點點頭,讓消防員用大口徑乾粉滅火器往隧道風亭里灌滅火劑,又對老蔡說:「你別高興得太早,這火里的汽油味兒隔著三條街都能聞出來,汽油燃燒的溫度可以高達三千華氏度,不鏽鋼的熔解溫度是兩千六百華氏度,所以你還是趕緊去站裡面看看那道防淹門吧!」

嚇得老蔡一溜煙跑到地鐵站下面去了。

在滅火劑的灌壓下,燒得像爐膛一樣紅通通的隧道風亭,漸漸熄滅了火光,當最後一縷白煙從井口逸出、飄散之後,夜的黑暗重新籠罩了這座由圍牆圈起來的廢棄地鐵站。

為了查清起火原因,一位消防員拴好安全繩索,戴好配有LED照明燈的頭盔,把一個攜帶型滅火器別在消防腰帶上,鑽進了隧道風亭,在戰友的幫助下緩緩地吊了下去。

一般來說,發生在都市廢井裡的火情,大多是家住附近的不良少年或者流浪漢,將煙頭或者其他引火物扔進裡面導致的,考慮到助燃物是汽油,前者肇事的可能性更大。消防員管這種火情叫「人財兩空」,聽起來很喪,其實是好意,意思是說既沒有經濟損失也沒有人員傷亡,屬於日常消防事故。接下來要做的是提醒一下老蔡:既然地鐵站都廢棄了,不如把隧道風亭的地面洞口也用水泥板徹底封起來,避免出現下一次火情。支隊長讓其他消防員都回到車上,單等豎井下面的那位消防員找到起火點並查清失火原因,上來就打道回府……

突然傳來一聲呼喊,是井底那位消防員發出的,聲音很悶,嗡嗡的,加上夜風颳得正緊,支隊長沒有聽清,趴到井口問了一句:「啥?」

「井裡有死人!」

好像有隻手在心裡猛抓了一把,支隊長渾身一顫,多年的工作經驗,讓他僅憑同事的聲音就知道事情的嚴重程度——這回,他預感到攤上大事兒了。

接下來,井下那位消防員的話則令他毛骨悚然:「隊長,快點兒報警吧,可不止一具屍體!」

「冷靜點兒,慌什麼!」支隊長朝著井下大喊了一聲,然後才意識到真正驚慌失措的正是自己。他深呼吸了一口氣,覺得這裡的氣息不僅冷而且陰,吸進鼻腔的一瞬間,渾身的血都涼了,愣是不敢再喘一下,渾身上下摸索了半天手機,才發現就在手上拿著,趕緊報警。

視線所及之處,只有無邊的黑暗和一叢叢松樹在黑暗中浮出的墨綠色。

這裡要特別記錄一下那位下井探查的消防員的名字:陳國良,正是他冷靜、沉著地採取了正確的處理措施,才使得這起案件最重要的犯罪現場得以相對完整的保護,沒有遭到太大破壞,這一點對於掃鼠嶺案件偵破上的意義將很快凸顯出來。

當他發現豎井下有人類被燒焦的屍體之後,沒有對屍體進行任何翻動,而是摘下消防手套,掏出手機,利用頭盔上照明燈的補光,對井下情況進行了拍照,然後喊井上的戰友們準備一塊滅火氈,鋪在井口,接著讓他們拉自己上去,而在逐漸上升的過程中,他忍住肌肉被牽勒的疼痛,沒有踩踏任何一塊井壁。剛剛出井口,他就把鋼底板消防膠鞋脫下,倒扣在滅火氈上,讓所有人都「千萬不要動」。

就在這段時間裡,接到報警的掃鼠嶺派出所所長帶著幾位民警已經趕到,聽完陳國良的彙報,所長用強光電筒照著井下看了幾眼,就明白這不是普通的刑事案件,趕緊上報給區分局,其中有一句話讓當晚值班的分局局長大驚失色:「下井的消防員說,屍體大約有三具,其中兩具可能是孩子……」

案件一旦涉及婦女、老人和兒童,都會引起最高級別的關注,所以區分局局長在第一時間上報給市局。市局傳達了兩道命令:第一,保護現場,等待市局派專員組織刑偵工作;第二,對現場周邊展開搜索,對一切可疑人等立刻扣押。

在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裡,掃鼠嶺上重兵壓境。荷槍實彈的數十位武警對周邊所有交通要道嚴密布控,箍得像鐵桶一般滴水不漏。急救車、警車也爭先恐後地趕到——一開始因為巷子太小還造成了擁堵,但交警隊拉走了一些違章停車的車輛之後,很快就疏解了——沿小巷的南側呈一字排開,這樣可以給進出小巷北牆鐵柵欄門的人提供便利。「對門」的掃鼠嶺中學的領導跑過來了解情況後,組織校務處和學生處對住校學生的動向逐一核實了解。而區政府的主要領導也在最短時間趕到現場,全力配合警方的偵緝工作。

即便是按照最苛刻的標準,掃鼠嶺案件爆出後的最初兩個小時,全市各個相關部門的反應也可以說是無可挑剔的。

儘管如此,佇立在犯罪現場的人們——尤其是警務人員,依然心情忐忑,這不僅是因為案情的兇險叵測,還因為他們知道:市局即將派來的「欽差大臣」,極有可能是一位以嚴厲苛責而出名的女警官。

4

杜建平跳下警車的時候,所有警員的臉上都浮現出驚訝的表情,並不約而同地長舒了一口氣。

市公安局局長許瑞龍是一個責任心極強且深謀遠慮的人物。在警界摸爬滾打了一輩子,他很早就意識到隨著時代的劇變,刑偵工作必須與時俱進。除了引入先進的警用設備、改革煩冗的警務制度之外,還必須以「勇敢忠誠、吃苦耐勞」為基礎,提拔那些更具有科學頭腦和現代化思維的年輕警員。經過多年的精挑細選,他給這座城市未來數十年的安全儲備了三位優秀的青年才俊:負責刑偵的林香茗、負責刑技的劉思緲和負責法醫的蕾蓉。他們都畢業於中國警官大學,都有多年的海外深造經歷,都是各自領域內的頂級人才。刑偵、刑技和法醫是刑事偵緝工作的三大核心主體部門,人稱「三法司」,有這三位精英坐鎮,許瑞龍不僅能睡個踏實覺,夢裡還能笑出聲來。誰知人算不如天算,林香茗半截兒出了事,導致刑偵這一塊兒豁了個大口子,一時間根本找不到可以匹敵的人才,沒辦法,只好讓劉思緲兼起來,結果一年下來,把劉思緲累得大病一場,連部里領導都打電話給許瑞龍說:「思緲要是你親閨女,你捨得讓她這麼玩兒命?」萬般無奈之下,許瑞龍把已經由於個人原因停職在家的前刑偵處長杜建平請回來,主抓刑偵工作,而劉思緲繼續負責她的刑事技術處。

所以,市局在得知掃鼠嶺發生了案件,而且受害者中可能有兒童時,毫不猶豫地派出了「三法司」的領頭人到達犯罪現場,並明令由杜建平主持刑偵工作。基層警員們消息沒那麼靈通,以為今天「主事兒」的還是一貫冷麵如霜的劉思緲,未免戰戰兢兢,是以第一眼看見杜建平,都欣喜不已,雖說「杜老闆」在工作時也是個火暴脾氣,劈頭蓋臉一頓臭罵是常事兒,但私下裡卻拿每個警員都當兄弟,破了案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不像劉思緲,只有公事,絕無私交,自己工作上拚命,對下屬要求也十分嚴格,針尖兒大的紕漏都不許出,不然有你受的。這一年多來,刑警們忙得水不喝、鞋不脫、臉不洗,睡覺都恨不得睜著一隻眼,雖然確保了本市治安形勢一片大好,可也都苦壞、累壞了,看到杜建平回來,每個人都如蒙大赦。

杜建平笑著上前跟老部下們打著招呼,好像他們從來沒有分開過一樣。警員們也紛紛湧上前來跟他握手,投向他的每一道目光都充滿了親熱和尊敬,但這些目光里也閃爍過一絲驚疑:兩年不見,杜建平老得厲害,過去那個虎背熊腰、鐵塔一樣身材的「杜老闆」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腰身僵硬且有點兒佝僂、頭髮花白的老頭兒,想到他今年才剛剛四十九歲,想到導致他變成這個樣子的原因,很多人鼻子發酸。唯一讓大家欣慰的是,在剛剛架設好的幾盞明晃晃的鹵素燈照射下,他那雙能把石頭攥出水的大手還是那麼粗糙紅潤,握起來溫暖而有力。

已經提前到達的刑偵處副處長林鳳沖簡要地和杜建平介紹了一下自己帶來的隊伍:由大案要案科抽調出的二十位精明強幹的刑警,又把內警戒線和外隔離線的區域連說帶比畫地講了一下。看著這個身穿黑色皮夾克、留著一撮小鬍子的老部下不自覺地用後腳跟在地面上跺著,杜建平知道他的煙癮犯了,從褲兜里掏出一包煙遞給他:「提提神兒,接下來估計要熬整夜,你這老跳踢踏舞可不行。」

「這可不敢。」林鳳沖說,「劉處定的規矩,怕污染證據。」

「又沒進現場,怕什麼。」杜建平笑著說。

「外圍也不行。」林鳳沖苦笑道。

杜建平把煙塞回兜里,跟林鳳沖一起來到鐵柵欄門口,一邊穿鞋套,一邊向掃鼠嶺派出所所長、分局負責刑偵工作的副局長以及消防支隊支隊長了解情況,然後拔腿就要往裡走,突然又停住了:「等一等。」

等什麼,他卻沒有說。

搞得一班下屬一頭霧水。

一分鐘不到,一輛黑色凱美瑞開了過來,車子靠邊停穩後,從車上走下一個非常美麗的姑娘,一身黑色休閑毛呢外套既顯得精幹,又掩飾不住姣好的身材,裡面米色針織衫的高領將一張雪白的瓜子臉襯托得格外高貴,微微昂起的下巴顯得孤傲,一雙柳葉眼裡散發出冰冷的光芒,以至於所有的男警員見到她都神情緊張,又忍不住偷偷看她兩眼。

「思緲!」杜建平一面打著招呼,一面走上前去。

劉思緲跟他握了一下手,叫了一聲「杜處」,手心冰涼。

望著面龐有些瘦削的劉思緲,杜建平心情複雜。這姑娘剛剛留學回國那會兒,因為過於高傲,遭人排擠,被下放到新聞處做宣傳幹事,直到本市發生了「連環割乳殺人案」,杜建平才想方設法將她拉進專案組,讓她一展才能,也算扶著她走上晉陞之路的第一層台階,但劉思緲絲毫沒有感恩戴德之意,對他始終保持著一個下屬對上級應有的禮貌和分寸。這之後她立功不斷,官職也火箭式上升,尤其在杜建平停職之後,她更是平步青雲,沒用多久便成為本市警察史上權力最大的處級幹部,執掌「三法司」中的兩個。此次在很大程度上恰恰是上級心疼她太累,才把自己調回來補缺,可想而知杜建平的心情。此外,有一點是他隱隱作痛又不願為外人道的,那就是當他家裡出事後,包括蕾蓉在內的許多老部下都來噓寒問暖、盡最大的能力幫他撫平內心的愴痛,只有劉思緲像聞所未聞一樣遠遠避開,這讓一向性情粗放的他對人情冷暖有了前所未有的認識。

但是今時不同往日,劉思緲眼下是市裡和部里的領導都非常器重的人才,上級的命令是讓自己主持掃鼠嶺案件的刑偵工作,但既然派了她來,凡事最好還是和她商量著來,這也正是他執意要「等一等」的原因。

這時,從巷子口開進一輛由救護車改裝的法醫臨檢車——焚燒和爆炸現場的屍體毀壞往往非常嚴重,而挪動和運送屍體到屍檢室的過程中,很有可能遺落或丟失有價值的屍體證據,所以初步屍檢大多就在法醫臨檢車上完成。劉思緲和杜建平以為是蕾蓉來了,誰知車子停下後,從副駕上蹦下來的是一個留著馬尾辮的女孩,圓臉蛋上有著像安吉拉貓一樣可愛的眉目,她撲上來一把抱住劉思緲,笑嘻嘻地說:「思緲姐,沒想到是我吧?」

「小唐?」劉思緲也吃了一驚,「你怎麼來了?」

唐小糖曾經是蕾蓉的學生,畢業後就到蕾蓉法醫研究中心工作,中間有一段時間出於某些緣故離職半年多,去年年底才回來。在經歷了一些事情之後,這個過去又嬌氣又霸蠻的官二代小姐成熟了許多,工作上特別勤奮努力,成為蕾蓉須臾不可離開的好助手,只是考慮到她畢竟是個女孩,所以出現場這種事兒,蕾蓉大多還是安排男同事做,今天把她派過來,卻是一樁新鮮事。

「市局組織學習什麼文件,不放蕾蓉姐,其他幾個人也都有任務,我這才把活兒討過來。」唐小糖說。

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劉思緲看不起唐小糖,唐小糖也有點兒怕她,倆人見面頂多點點頭。但去年某個驚心動魄的夜晚,劉思緲拼盡全力把唐小糖從死亡邊緣救了回來之後,唐小糖成為她罵不走打不跑的「死忠粉」,搞得劉思緲哭笑不得,慢慢地竟也有了視她如小妹妹般的情愫,當下叮囑道:「小唐,這起案件可能要檢驗好幾具在井下遭到過焚燒的屍體,你要有心理準備。」

「放心,別的沒有,就是膽子練出來了!」唐小糖說。

「杜處,劉處!」又一輛警車開進了小巷,下來的是不久前任市局刑技處犯罪現場勘查科科長的楚天瑛。他本是鄰省刑偵處處長,在警界以年輕和卓越的辦案能力而聞名,被許瑞龍調到市局任要職,後來出於不知名的緣故被一免到底,在望月園派出所當民警,照樣勤勤懇懇為人民服務。作為他在中國警官大學進修時的老師,劉思緲當然不能眼巴巴看著這麼一個人才屈居基層,於是想方設法將他調進刑技處,主抓大案要案中的犯罪現場勘查工作。

站在巷子里的所有警員都明白:這一下,市局刑偵口的精銳力量,除了蕾蓉,可以說是到齊了,就等著杜建平發號施令了。

誰知杜建平下達的第一個命令竟是:「思緲,你來分配任務吧!」

聽到這句話,很多人都吃了一驚,但劉思緲只看了杜建平一眼,就點了點頭。她首先了解了一下從案發到現在的基本情況,然後穿上白色的一次性防護外套,戴上鞋套,走進柵欄門裡,沿著圍牆的內側巡視了一圈,發現整道圍牆把掃鼠嶺地鐵站完全包圍在一個矩形里,圍牆的頂端都嵌了玻璃碴兒,根本無法翻越。地鐵站共有三座地面出入口,每個出入口的造型都相同:卧倒的長方形,頂端有一個突出邊沿的蓋子,好像滑蓋棺材一樣,只是掃鼠嶺地鐵站缺乏保養,建成後連漆都沒重新刷過,所以還是洋灰的原始顏色。其中A口,也就是唯一沒有用水泥板封死、預留了一面鋼板防盜門的那個口——位於苗圃的東南角,防盜門露在圍牆的外面,正對著小巷;B口在苗圃的東北角;C口相距AB兩個口很遠,位於苗圃的西南角;著火的那個隧道風亭,位於C口往北走的一個土窩窩裡。苗圃里除了架著支撐架的松樹和枯萎的月季,就是幾十棵年頭很長的槐樹,掉光了樹葉的枝幹在寒風中搖曳,妖冶得好像一大群半老徐娘在翩翩起舞,C口附近的一棵槐樹枝上纏了個破舊的風車,伴奏一樣咔嗒咔嗒響。一條用於灌溉的水渠貫穿苗圃的東西,裡面沒有水,塞滿了蜷縮的枯葉。

出了苗圃,劉思緲把幾個頭頭腦腦叫在一起,開始布置工作。

「我暫時將勘查範圍劃定在這個苗圃裡面,中心區域是那個隧道風亭。」劉思緲把一張潔白而寬大的繪圖紙鋪在汽車前蓋上,為了防止被肆虐的夜風吹卷了邊,特地用兩個警用吸頂燈壓住兩頭,她一邊用碳素筆在上面勾勒著現場草圖,一邊用警用圖例標示重點,「攝像組儘快從不同的角度進行全景式照相固定,其中現場方位照相、現場概貌照相和中心現場照相都要做好……可惜隧道風亭下面有消防員下去過,沒有及時拍照,希望他的工作沒有掩蓋或破壞原始痕迹。」

「劉處您別擔心,那個消防員發現有死人後,不但沒有對豎井下面做任何挪動,而且還拍了幾張照片,已經發到我手機上了,我現在就發給您。」區分局主管刑偵工作的那位副局長一邊說,一邊用微信把照片轉發給劉思緲。

劉思緲很是驚訝,把收到的照片一一打開看了,立刻說:「那位消防員在哪裡?馬上把他找來!」

陳國良被幾個刑警請了過來,身上的消防服還沒有脫。劉思緲盯了他一眼:「以前做過刑警?」

陳國良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女警察,而且居然還是個官兒,怔了一下,點了點頭,承認自己原來在某省做過刑警。

「我說呢,照片拍得很有章法,就沖沒有用手機閃光燈而用頭盔燈補光這一點,就值得嘉獎。」劉思緲說,「其他現場保護措施你做了沒有?」

陳國良把自己上來時沒有碰到井壁,為了防止消防靴底沾到什麼證據,上來後把靴子倒扣著放在滅火氈上等等都說了一遍,劉思緲聽完後點點頭:「非常好,非常好!」然後讓他去休息了。

「這麼多年了,都沒聽到劉處表揚過我們一句。」林鳳沖笑著說。

劉思緲瞪了他一眼,對區分局主管刑偵工作的那位副局長說:「你挑幾個得力的部下,對方圓一公里以內的所有住戶,逐門逐戶地走訪,了解案發前後有沒有看到或聽到什麼特殊情況,現在這深更半夜的,群眾可能都睡下了,被叫起來,態度不會很好,但也要抓緊走訪,一個都不許少。」

副局長領命之後,她又對林鳳沖說:「你火速與市交管局和市網安辦(網路安全辦公室)取得聯繫,把接到報案前後兩小時內,掃鼠嶺地鐵站附近所有街道、單位的監控視頻都調出來,你親自帶員查看,對可疑圖像、視頻做剪輯處理,隨時供我們調閱,要用最短的時間搞清犯罪嫌疑人運屍和逃跑用的交通工具是什麼,由此查清他往來的具體路線,需要天眼系統配合的話直接跟局裡要求『開路』(提供高清數據處理或人臉識別等全技術支持),不用打申請報告!」

接下來是犯罪現場勘查,這是刑偵工作的核心。也許是預感到案情特別重大,劉思緲不禁轉頭望了一眼已經拉上黃白相間的警戒線的苗圃大門:此時此刻,高高架起的六盞兩千瓦警用鹵素燈將苗圃裡面照得恍如白晝,無論地面、樹木、溝渠還是正在用白色粉筆勾畫進出現場通道的警員,都像失血過多一樣慘白。而那三個本來藏在密林深處,現在卻被暴屍燈下的地鐵出入口,看起來都窮凶極惡、蠢蠢欲動,彷彿隨時會張開大嘴,把擾了它們好夢的生靈統統吞下肚子。

「天瑛,你把鳳沖帶來的刑警分成兩隊,讓A隊沿著北牆往南,B隊沿著東牆往西,分別呈一字排開,以一臂的距離做單向推進,搜索證據——注意繞開隧道風亭周圍十平方米的中心區域。AB兩組搜索完畢後,交換進行二次搜索,A隊沿西牆往東,B隊沿南牆往北。」說到這裡,她突然加重了口吻,「我把醜話說在前頭,A隊發現了B隊遺漏的證據,我處分B隊;B隊發現了A隊遺漏的證據,我處分A隊!」

「這——」楚天瑛覺得有點兒不近人情。

「這是命令,執行!」劉思緲不容分說,「至於你自己,兩件事,一是分離和提取進入過這座苗圃的可疑車輛的輪胎痕迹;二是圍繞隧道風亭的中心區域走格子,做現場勘查。我和唐小糖進入豎井裡面,做勘查和驗屍工作。」說完她抬起頭來問,「大家都聽明白了嗎?還有什麼問題沒有——」

話還沒說完,就聽見林鳳沖輕輕咳嗽了兩聲。

劉思緲猛地意識到了什麼,趕緊站直了身子,問身邊的杜建平:「杜處,您看我這樣安排可以嗎?還有什麼要補充的嗎?」

「我看挺好。」杜建平一笑,「就是這地上的勘查有人做,地下的勘查咋沒人做?」

林鳳沖和楚天瑛面面相覷,不明白什麼意思,劉思緲卻恍然大悟,正要說話,杜建平伸手朝她擺了兩擺:「得啦得啦,你們都有的忙,這事兒就交給我這個大閑人吧。」說完兀自朝著地鐵站A口露在圍牆外面的鋼板防盜門走去。

5

救援繩每往下一寸,豎井裡的溫度就更加寒冷了幾分,這也許只是因為恐懼而產生出的臆想,但唐小糖著實有點後悔剛才的「自告奮勇」了。

本來嘛,劉思緲說要下井做勘查,自己非一臉嚴肅地說:「室外犯罪現場受氣候影響大,其中最重要的證據——屍體特別容易被破壞,所以應該由法醫先進行屍檢。」劉思緲看著她,點了點頭,叮囑了四個字「膽大,心細」,就讓那個名叫陳國良的消防員用鋼絲內芯救援繩在她的腰部和肩部捆束好,扣好螺母鋼扣,放她下豎井。

現在可好,她怎麼也抑制不住渾身上下每根寒毛的倒豎……

往下是一團深不見底的黑色,抬頭是一方令人絕望的鉛色,懸空的身體像要被活埋一樣慢慢下沉,粗糙的、掛著乾粉滅火劑的灰白色井壁猶如巨蟒的內腹,這個想像讓她噁心得想要嘔吐,胃裡不停地向上泛著酸水。腰部和腋下由於救援繩的捆束隱隱作痛,腦海里突然浮現出了肌膚被繩索勒出的醜陋花紋,那花紋就像是上吊自殺的人脖子上勒出的吊索,已經很久不再縈繞她的噩夢再一次襲來,雖然沒有讓她肝膽俱裂,卻足以讓她瑟瑟發抖。她真想喊上面的人把自己拉上去,可是嗓子里愣是發不出一點兒聲音。

就在這時,腳尖突然踮到了什麼軟軟的東西……

她慢慢站定,拉了兩下繩索,告訴上面的人自己已經觸底了,然後深呼吸了幾口氣,本來是想安定一下情緒,誰知鼻腔頓時被一股嗆人的惡臭所充斥,那是皮膚和頭髮燒焦後特有的臭氣。她想要打開頭盔上的LED照明燈,但戴著橡膠手套的手指觸感下降,摸了半天才摸到,「啪」的一聲擰開後,井底宛如阿鼻地獄般的殘酷景象把她驚呆了。

一大團純粹由黑色和暗紅色組成的泥糊狀物體,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白色乾粉滅火劑,像裹上麵粉準備下油鍋的生肉一樣丟棄在幽邃的井底,儘管LED照明燈的光線非常明亮,依然要很久才能分辨出堆疊的人形。在烈火的焚燒下,這些表面炭化的屍體已經扭曲、變形,好像高速公路上連環相撞並起火爆炸的車子一樣,鋼筋鐵皮絞纏在一起,難以區分。蜷起或裸露的骨骼詭異地突兀著,彷彿猶在這狹窄的井底伸展、蔓延,不甘地掙扎,肉皮和脂肪不時發出的吱吱聲,更加劇了這種幻覺。唐小糖毛骨悚然地呆立了很久,才戰戰兢兢地用一把不鏽鋼耙子探了探屍體,確認它們已經既不能為人,亦不能為鬼,然後才敢用手指輕輕地翻動屍體,查驗基本屍況。

屍體一共有三具,最下面一具是成人的,呈仰卧的姿勢,體表炭化得不算嚴重,但兩條胳膊蜷縮得特別厲害,向上勾起,好像一隻猴子抱著上面兩具屍體似的,令人恐懼的是他燒得黢黑的頭骨居然還半張著嘴,在燈光的照耀下,白森森的牙齒向外齜起,顯得格外猙獰。上面一具屍體,頭骨已經破裂,溢出的腦漿凝固在頭骨表層,被火燒成了一條黑色。最上面那具屍體的表面有著刀砍斧剁一樣的裂口,烈火不僅燒焦了屍體,而且狂暴的火舌彷彿從咽喉刺入,在肚腸里一頓翻江倒海似的亂攪,以至於一節臟器從裂口裡流出,露出七成熟的醬紅色。

「小唐。」耳機里傳來劉思緲的聲音,「情況怎麼樣?」

唐小糖仰起頭看了一下井口,沒有看到劉思緲,井口在很高很高的上面,好像另一個望不到盡頭的井底。

她嘆了口氣,對著別在衣領上的警用藍牙通話器說:「一團混亂。三具屍體都燒得很嚴重,燒傷程度均為Ⅳ度,肉眼可見體表炭化,無生存跡象,系火焰中長期燒灼形成的結果。助燃劑初步判斷是汽油,因為裸露骨骼部分成淺灰色,外面有加熱的裂痕,這是汽油助燃形成的高溫製造出的煅燒骨,這樣的屍體狀態,顯然不適合抬到法醫臨檢車上再做第一次屍檢,就在這裡做比較好……思緲姐,三具屍體被燒得糾纏在一起,跟麻花似的,我想把它們分開,逐一查看屍況,又怕破壞原始痕迹,怎麼辦?」

「小唐,你要仔細看過後再下結論。」劉思緲的口吻突然有些嚴肅,「屍體到底是糾纏在一起,還是因為扭曲變形的緣故,看似糾纏在一起,其實都是可以脫分開來的?因為前者往往是被火燒死的多人向火場出口掙扎的反應,而後者則是死後集體焚屍出現的情況,這直接關係到案件的偵緝方向,一點兒錯都不能出……我看陳國良拍的那些照片,怎麼感覺屍體只是堆砌得比較亂,並沒有實際上的糾纏?」

唐小糖定了定神,對著那三具屍體看了又看,才不好意思地說:「呃……思緲姐,你又正確了。」

「記住我跟你說的『膽大,心細』!」劉思緲說,「現在你慢慢地翻開屍體,然後口述屍檢情況,我來做筆錄。」

耳機里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大概是劉思緲在拿筆記本。

唐小糖仔仔細細觀察了一番最上面那具屍體後說:「屍體編號A,男性,根據骨骼和牙齒的發育情況推算,年齡十二歲左右,身高約一百三十厘米,死因不明。陳屍狀態為仰卧,Ⅳ度燒傷,體表無衣物或其他紡織品覆蓋,組織變硬脆、發黑、無結構,可見順皮紋的直線型破裂創,部分臟器從創口流出。」

接著,她扶住這具屍體的體側,慢慢地翻了個個兒,使其滾落到一邊,燒得分辨不出五指的手掌「啪」地打在她的鞋上,嚇得她忍不住「啊」了一聲。

「小唐,沒事吧?」劉思緲的聲音再一次在耳機里響起。

「沒事。」唐小糖觀察了一番第二具屍體後,聲音低沉地繼續唱報:「屍體編號B,女性,年齡九歲左右,身高約一百一十厘米,死因不明,陳屍狀態為仰卧,Ⅳ度燒傷,體表無衣物或其他紡織品覆蓋,組織變硬脆、發黑、無結構。頭骨沿自然骨縫破裂,有血液和腦漿溢出,在頭骨表層形成條狀凝固。」

「啊?」耳機里突然傳來劉思緲驚訝的呼聲。

唐小糖連忙解釋道:「顱骨好比一個密封的容器,裡面是液體和濕潤的腦組織,當高溫焚燒時,裡面的液體一旦達到沸點,就會產生巨大的壓力,兒童的頭骨受不了這種壓力,整個頭骨就會沿自然骨縫破裂甚至爆裂……」

「這個我自然知道。」劉思緲說,「我只是驚訝這兩個孩子的身高和年齡有點兒對不上……沒事,你繼續。」

唐小糖把第二具屍體放到一邊,觀察了一番第三具屍體後說:「屍體編號C,男性,年齡五十歲以上,身高一百七十厘米,死因不明。陳屍狀態為仰卧,Ⅳ度燒傷,死者原來穿的衣服和鞋都已經炭化,證據樣本提取價值不大。屍體上肢呈現明顯『拳擊姿態』,這是肌肉遇到高溫之後凝固收縮,屈肌(導致肢體彎曲的肌肉)的力量大於伸肌(導致肢體伸直的肌肉)的結果,不能作為鑒定生前燒傷或死後焚屍的依據,但能說明高溫作用較長……哎呀,屍體的手邊好像有個東西!」

「什麼?」劉思緲一邊問一邊叮嚀,「重要物證不要用手直接拿,用鑷子夾起來觀察。」

唐小糖很聽話,從腰間拉開證據提取工具包的拉鏈,拿出鑷子,蹲下身子,從地上夾起了那個雖然蒙著一層粉塵但依然明亮的東西:「思緲姐,發現一隻成人腕錶,江詩丹頓的,錶帶燒得只剩一點兒,表蒙已經破裂,時針和分針停止的時間是在十點三十一分,應該就是編號C的男屍生前所戴。」

「這個不好說,也有可能是兇手戴的,在把屍體拋到井下的過程中滑落或被剝脫——」

劉思緲的話還沒說完,突然被唐小糖的一聲輕呼打斷了:「等一下,這具屍體有點兒不對勁,怎麼比地面高出這麼多?這是……我的天啊!」

對於唐小糖的一驚一乍,劉思緲早已習以為常,但這回卻不大對勁,因為耳機里突然就陷入了死一樣的靜默,以至於劉思緲以為耳機壞了,還用手指叩了叩,依然沒有聲音,正當她把藍牙通話器往嘴唇邊掰近了一些,準備呼叫小唐的時候,耳機里突然傳來了抽泣聲……

不遠處,正在把石膏澆築到輪胎紋印里的楚天瑛,猛地抬起頭來望著劉思緲,一雙眼睛裡放射出驚詫的光芒。

一般來說,在犯罪現場勘查過程中,警用藍牙通話器是要做到讓區域內所有警員都可以收聽和通話的,但是掃鼠嶺這個現場比較開闊,集中的警力比較密集,劉思緲一來擔心互相干擾,二來擔心泄密,只開通了唐小糖、楚天瑛、林鳳沖、杜建平和自己這五個人的對話頻道,所以楚天瑛才對唐小糖突然的抽泣感到吃驚。緊接著,耳機里傳來了林鳳沖的聲音:「小唐,出什麼事兒了?趕緊說話!」

一陣彷彿從地底冒出的陰風,腰斬一樣突然切過掃鼠嶺,在虛空中發出尖厲的叫聲,荊棘和枯草都在瑟瑟發抖。

劉思緲背對著風,沖藍牙通話器道:「小唐,如果你再不說明情況,我將馬上下井支援你——」

「還有……」唐小糖終於發出了帶著哭腔的聲音,「還有一具屍體,被壓在C號屍體的下面,是個小女孩,看上去只有三四歲的樣子……」

劉思緲感到胸口一緊,儘管她勘查過數不清的犯罪現場,儘管她耳聞目睹過最慘絕人寰的犯罪,但跟所有的刑警一樣,哪怕是生就的鐵石心腸,哪怕是到了可以退休的年紀,也很少能在幼小的孩子的屍體前控制住憤怒和悲傷。

也許正是因為說出了不忍說出的景象,一如打開了情感的閥門,唐小糖終於嚶嚶地哭出聲來。

劉思緲很想安慰她一下,可是一時之間竟找不到合適的詞語,所以只能沉默。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唐小糖的哭泣還沒有停止的跡象,這讓劉思緲有些煩躁。就在這時,耳機里突出傳來粗重的聲音:「小唐,在嗎?」

這個聲音是杜建平的,但又不像杜建平,因為完全沒有往日的簡單和粗暴,反倒有一些笨笨磕磕的溫柔,好像看見女兒犯了錯,更加不知所措的老爸。

唐小糖被嚇了一跳,趕緊用袖子擦擦淚水:「杜處,我在!」

「先把工作做完。」聲音依然那麼又粗笨又溫柔,「別害怕,我下到地鐵站裡面了,就在你的隔壁呢。」然後,豎井井底旁邊的那扇也被燒得黢黑的防淹門上,傳來了輕輕的敲打聲。

唐小糖頓時覺得心頭一熱,老獅子一樣的杜處,可是所有警員心中的泰山石敢當,有他在身邊,那就意味著有所憑恃,也必須堅強。

「是!我繼續驗屍!」她說。

6

「屍體編號D,女性,年齡在三四歲左右,身高約九十厘米,體表無衣物或其他紡織品覆蓋。因為她是俯卧且又被壓在最下面的緣故,所以屍體焚燒情況沒有那麼嚴重,燒傷級別為Ⅲ度,體側尤其是四肢燒傷比較嚴重,皮膚呈凝固性壞死。」唐小糖慢慢伸出手,輕輕將她翻過來:這是個長得很好看的小女孩,眉毛細細的,嘴唇薄薄的,下巴尖尖的,好像《兒童版紅樓夢》里的那個小林黛玉,只是面頰有些瘦……她的眼睛還半睜著,說明她是死後遭到焚燒的。如果是生前被燒死的人,高溫的灼燒會使受害人本能地緊閉雙眼,睫毛尖端被燒焦而根部卻不受損傷——死後遭到焚燒的人則不具備這種情狀。

唐小糖視線慢慢下移,突然發現了一個十分重要的情況,她把LED燈的光線調亮,扒開小女孩喉頸部的皮膚看了又看,然後低聲說:「受害人的喉部有明顯勒痕,索溝較深,且在後頸部出現八字相交,死亡原因是機械性窒息,他殺。」

耳機的另一端傳來劉思緲低沉的聲音:「好的,初步屍檢完畢,接下來還要把所有屍體帶到法醫研究中心去做實驗室屍檢,這個回頭就交給蕾蓉完成吧。」

唐小糖如釋重負,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思緲姐,我現在上去吧,換你下來做犯罪現場勘查——」

劉思緲打斷了唐小糖:「不,小唐,還是你來。」

「啊?」唐小糖愣住了,「我?我不是犯罪現場勘查專家啊。」

「但是犯罪現場勘查只有一次機會,後面無論再有多少人下去,都只能算複檢或複核。」劉思緲說,「這個隧道風亭屬於狹窄型現場,現在已經下去過兩個人,你上來再換我,這個過程保不齊會在無意中破壞掉一些重要證據。你是中國警官大學的畢業生,犯罪現場勘查是必修課,基本要領你是掌握的。既然你剛才自告奮勇第一個下到犯罪現場,那麼我請求你也是命令你,完成對犯罪現場的初勘。」

唐小糖看了一眼那個小女孩的屍體,對著藍牙通話器說:「收到!只是當年的課程忘得差不多了……思緲姐你教我怎麼做吧。」

「好的。犯罪現場勘查的基本工作可以用兩個詞來概括,那就是:觀察,搜索。這也是犯罪現場勘查的順序,下面我們就按照這個順序來進行。」劉思緲說,「首先,你把豎井底部和井壁仔仔細細看一遍,不要遺漏任何一個角落。照明上別依靠頭盔燈,而要用手持電筒,頭盔燈也不用關,做補充光源即可。如果發現什麼,先不要動,用手機拍下其原始位置後,再用鑷子提取——特別需要提醒的是:注意你自己的腳下,那裡是最容易被勘查人員忽略的地方。」

按照劉思緲教的,唐小糖打開手電筒,蹲下身子,像CT掃描一樣,一寸一寸地觀察著這個正方形的豎井底部。豎井的橫截面積有三到四平方米,由於以前地面入口一直有防護網的緣故,所以雖然井底積了厚厚一層塵土,間或可以從灰燼的形態中分析出有樹枝、樹葉、老鼠屍體什麼的,但並沒有其他垃圾。屍體之外沒過火的地方,如果抹去浮在上面的乾粉,甚至還能看出水泥的本色。相較之下,井壁的情況要糟糕得多,在接近屍堆的那面井壁上,也許是火勢太大,或者罪犯往下倒汽油時,汽油濺到了上面的緣故,烈焰一起就附著升騰,燒成了潑墨似的一大片黑,加之井壁本身凹凸不平的緣故,又掛著乾粉,好像一大群灰色幽靈在掙扎著往井口攀撓,十分瘮人。

「思緲姐,我觀察完了,邊邊角角乃至我自己的鞋底都沒落下,除了井壁燒得比較黑之外,沒發現什麼特殊的跡象,除了那塊江詩丹頓手錶之外,唯一找到的東西就是一個黑色Zippo防風打火機,很可能就是引火之物,此外沒有其他發現。編號C那具屍體的衣服焚毀得相當厲害,我探查了一下,沒發現手機、鑰匙、錢包或者其他能證明他身份的東西……當然,不排除可能留有指紋、毛髮、纖維等微量物質,不過基本上也都被大火燒了個乾淨。」

聽了唐小糖的彙報,劉思緲沉思了片刻說:「那扇防淹門呢?」

「防淹門?」唐小糖一愣,手持電筒的光芒不由自主地打在了防淹門上面,那面狹長的鋼板嚴絲合縫地嵌在一側井壁上的門框里,下半部分被燒得黢黑,上半部分卻還保持著鉛藍色的塗飾,「門……門沒怎麼樣啊?」

「小唐。」劉思緲說,「你認為罪犯是怎樣把這四具屍體扔進隧道風亭的?」

「當然是打開上面那個防護網,然後一具一具拋下來的!」

「表面上看,諸多跡象確實都表現出罪犯是打開防護網,從上面拋屍的,但別忘了還有一道防淹門,所以就不能否定兇手是從掃鼠嶺地鐵站裡面把屍體運進隧道風亭後燒屍的可能,而摘下風亭入口處的防護網,只是罪犯為了擾亂警方偵查視線而刻意製造的假象——」

突然,耳機里傳來了杜建平的聲音:「思緲,容我插一嘴,你說的這個可能性不大。我跟老蔡打聽過了,這道防淹門平時是鎖死的,只有三把鑰匙能打開,一把在地鐵安監部門那裡,一把在西郊車輛段,還有一把在值班室,因為經年累月也不開一次,連老蔡都不記得放在哪裡了,現在正回值班室找呢。何況,如果罪犯想潛入掃鼠嶺地鐵站,他必須要打開A口的防盜門,防盜門的鑰匙也有三把,跟防淹門的鑰匙一樣,分別放在安監部門、車輛段和老蔡手裡,這把鑰匙老蔡可是拴在褲腰帶上片刻不離身的,罪犯怎麼可能連續搞到兩扇門的鑰匙,又來回背著四具屍體下到又黑又深的地鐵站里放火呢?而且我剛剛從地鐵站口下到防淹門這裡走了一遍,站台地面上積了老厚一層土,可沒有看到什麼陌生人的足跡啊。」

劉思緲沉默了一下道:「杜處,我承認您說得有道理,但是為了保險起見,還是要麻煩小唐檢查一下那道門,看看在起火前後有無打開過的跡象。」

唐小糖重新蹲下身子,用手電筒照著門底部與門框咬合的部分查看了半天:「思緲姐,從門底部與門框咬合部分的積灰來看,沒有整體分離的痕迹,至少這扇門在起火後肯定沒有打開過。至於起火前,還是那句話,就算有什麼痕迹也被燒得一乾二淨了。」

劉思緲嘆了口氣,老刑警常說犯罪現場有「三怕」:一怕澆,二怕燒,三怕群眾看熱鬧。這三樣都是破壞甚至毀滅犯罪證據的最好方法,如今攤上了,也真的沒轍。

就在這時,豎井底部的唐小糖突然聽見防淹門的另一邊傳來跑動聲和「找到了找到了」的呼喊聲,接著鑰匙孔「嘩啦啦」一陣響,門爆土揚煙地搖撼了幾下,從里(地鐵站里)往外(隧道風亭)推開了——由於那幾具屍體擋著,所以只推開了一道很窄的縫,將將夠杜建平把他的大腦殼探進來。

「杜處!」唐小糖高興地和杜建平打著招呼。

杜建平沖她點了點頭,目光緩緩地往豎井裡掃視了一遍,嘟囔道:「你看我說什麼來著,這門本來就窄,只能往外推,豎井裡面也不大,兇手要是想從地鐵站里往這兒拋屍,得把防淹門大開,可是堆完這麼幾具屍體,門可就關不上了……思緲,小唐要是勘查完了,你就派人下來把屍體運走吧。」

7

望著裝有四具屍體的法醫臨檢車在巷子口拐彎,開去蕾蓉法醫研究中心,劉思緲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究其根本,所有兇殺案的刑偵工作,第一要務都是對受害者的身份認證,這需要法醫和現場勘查人員分別從屍身和屍身所處環境這兩個方面入手,尋找答案。而唐小糖的屍檢和井下勘查都表明:兇手不僅扒光了三個孩子的衣服,把那個成人受害者身上能表明身份的物品全部拿走,還用一把大火把痕迹和證據都燒了個乾淨……這樣一來,就算是全國頂級的法醫官蕾蓉,恐怕也未必能通過實驗室屍檢找到屍主,因此,自己肩上的擔子就分外沉重了。

這時,林鳳沖和楚天瑛一起向她走來,看樣子是要向她彙報工作進度,她搖了一下手,示意等待,然後用藍牙通話器把還在掃鼠嶺地鐵站里跟老蔡聊著什麼的杜建平請了回來,一起聽取。

四個人鑽進杜建平的座駕——一輛警用帕薩特里。杜建平拿出煙,一邊跟劉思緲道歉一邊點著了,使勁嘬了兩口。劉思緲看了看儀錶盤上的時間,顯示是凌晨兩點,一把搶過杜建平手中的那包煙,搖下車窗遞給路邊一個雙眼通紅的刑警:「杜處給的,除了有站崗任務的,其他同志可以到巷子外放鬆一下。」聽完這話,林鳳沖趕緊從兜里掏出煙,點上抽了起來,滿臉的喜悅像洗了個熱水澡的礦工。

「我先說一下。」楚天瑛毫無倦意,一雙劍眉下的雙眼依然炯炯有神,「按照劉處的指示,A隊和B隊在苗圃內進行了帶狀搜索,並在其後交換進行了二次搜索,除了找到嫌疑車輛進出的車轍之外,沒有其他的發現,輪胎紋路我已經提取完畢,目測是米其林3ST浩悅,安裝這種輪胎的家用車和商務車很多,一時無法鎖定嫌疑車輛的具體品牌和型號。至於這個苗圃,據我們找來的管理員介紹,是二〇一三年圍起來的,掃鼠嶺地鐵站二〇〇八年停用後,有很多小年輕的鑽進裡面探險,還搞什麼直播,宣傳恐怖迷信什麼的,地鐵總公司就把三座地鐵口中的兩個用水泥板徹底封鎖了,種上松樹和月季之類的。苗圃那個鐵柵欄門是不上鎖的,平時只象徵性地掛個鐵鏈子,因為即使進了苗圃也下不到地鐵站裡面,漸漸也就沒什麼閑雜人等來了。現場勘查表明,犯罪嫌疑人很可能是了解到這一情況,把車開進巷子之後,推開鐵柵欄門,再把車開進苗圃實施拋屍的,那個鐵柵欄門上倒是提取到了不少指紋,但平日里管理員、園林工人都經常進進出出的,所以對那些指紋只能一一核對,且不知道犯罪嫌疑人是否戴了手套。」

「知道那個鐵柵欄門不上鎖的人多嗎?」劉思緲問。

「應該不少。」林鳳沖說,「負責走訪群眾的分局領導說,雖然掃鼠嶺這一帶近年來拆遷,老住戶多搬到別的地方去了,但這裡是出了名的緩坡,一到周末和節假日,很多喜歡健身的人喜歡坐頭班車到這兒,清晨五六點鐘沿著無定河引水渠爬到嶺上,再拐個彎從這條小巷下來,甚至走幾個來回,都能看到鐵柵欄門不上鎖的。」

劉思緲問他:「監控視頻的查看情況如何?有沒有找到嫌疑車輛?有沒有發現嫌疑車輛逃跑的路徑?」

「市交管局和市網安辦接到我們的協查請求,非常配合,立刻把接到報案前後兩小時內,掃鼠嶺地鐵站附近街道的監控視頻都調出來傳給我們了。但這裡畢竟遠離主城區,真正的街道只有一條,就是這兒。」林鳳沖一邊打開平板電腦里的警用地信系統,一邊用手指點畫著介紹道,「這條街道呈南北向,以無定河引水渠大橋為界,往南是銀麓北街,往北是銀麓山路。銀麓北街還有點兒城市街道的模樣,銀麓山路可就真是路如其名了,就是一條山路,又窄又荒,連個像樣的十字路口都沒有,只有一些丁字路口。離這兒最近的一個監控器,安在銀麓北街的青石口東里的紅綠燈上。而通往苗圃的這條小巷位於銀麓山路上,又是東西向的,所以嫌疑車輛如果是由銀麓北街從南往北開過來的,經過青石口東里的紅綠燈,我們還能拍到,如果是由銀麓山路從北往南開過來的,根本沒有監控器能拍到——」

楚天瑛打斷他道:「林處,我們用靜電吸附儀對小巷水泥地面上的輪胎痕迹進行了提取,發現了米其林3ST浩悅輪胎留下的痕迹,根據車轍的動向形態來看,可以肯定嫌疑車輛是由銀麓北街從南往北開過來,再從東口進入這條小巷的。」

「也就是說,嫌疑車輛被青石口東里紅綠燈上的監控器拍到的可能性很大。」劉思緲說,「從火情和報警時間推算,起火的時間應該在十點半前後,那就把昨天晚上八點——不,六點以後那個監控器拍攝到的所有通過青石口東里紅綠燈的車輛一一排查!」

「我倒有個主意。」杜建平說,「所有紅綠燈上的監控器都是雙向的,這樣一來,只要查看哪輛車在昨晚六點以後由南往北開上銀麓山路,十點半以後又由北往南開往銀麓北街,不就可以鎖定它有重大的犯罪嫌疑了?」

「杜處,您的這個方法確實好,但必須建立在一個前提下,那就是嫌犯作案後原路返回了城裡。」楚天瑛說,「問題在於,我們對小巷內米其林3ST浩悅輪胎痕迹的提取結果證明,嫌疑車輛逃離的路徑,基本可以肯定是從苗圃開出後,一直向西開上了掃鼠嶺——它沒有原路返回城裡。」

杜建平的臉上浮現出失望的神色:「那麼,能否沿著浩悅輪胎的痕迹實施長距追蹤呢?」

「只能說試試看。」楚天瑛苦笑道,「掃鼠嶺上有很長一段沙石路,難以提取到車輛輪胎的痕迹……」

杜建平心有不甘:「掃鼠嶺上不是有個雷達站么,難道沒有安裝監控器?」

楚天瑛指了一下巷子西口,黑沉沉的夜幕下,掃鼠嶺起伏的身影猶如獸脊一樣叵測:「掃鼠嶺上的雷達站也好,隔壁的中學也罷,它們的監控攝像頭都設置在門口或院區裡面,拍攝不到道路,而沿著這條路再往西就進山了,更沒有什麼監控裝置了……」

「狡猾的罪犯。」杜建平嘬了口煙說,「看來他早就把撤離路線和怎樣躲避監控考慮得一清二楚了。」

劉思緲輕輕地搖了搖頭。

「思緲,你不同意?」杜建平問。

「我是覺得,假如他真的考慮周全,為什麼不一開始就走山路繞掃鼠嶺,從西口進小巷,那樣不是可以徹底躲開青石口東里紅綠燈上的監控器嗎?」

「也許是事情緊急,不能繞遠吧……」

「四條人命,三個還是孩子,一旦抓到,勢必難逃一死,跟這個相比,繞個遠又算得了什麼。」

車廂里一時間沉寂下來,沒有人能回答劉思緲的問題。過了一會兒,劉思緲先開了腔:「林處,還是我剛才說的,昨晚六點以後那個監控器拍攝到的所有通過青石口東里紅綠燈的車輛,你要一輛一輛地核實去向,查清其所屬的單位或個人,凡是有重大嫌疑的,市交管局要給我清晰的蹤繪圖 [1] 。」

「好的!」林鳳沖說,「我已經安排人在辦了。」

「天瑛,你圍繞隧道風亭的中心區域走格子情況如何?」劉思緲問。

楚天瑛剛要說話,劉思緲一伸手推開了車門:「走,咱們去現場一邊看一邊說。」說完起身就往苗圃里走,三個大老爺們兒只好抬屁股的抬屁股,撣煙灰的撣煙灰,跟在她後面,又來到了隧道風亭那裡。附近地面上用金屬支架和幾面白色塑料布撐起了數個十厘米高的「平頂帳子」,這是為了防止地面物證被風雨等自然氣候破壞而搭起的非接觸性覆蓋,現在被夜風吹得起伏不定。

楚天瑛小心翼翼地拔出了金屬支架,把幾塊白色塑料布掀開,指著幾個標有數字的黃色楔形插旗說:「我對這個中心區域走了兩遍格子,沒有提取到任何一組有嫌疑的鞋印,這倒不是說兇手穿了鞋套,而是他事後用標號為『1』的樹枝掃過這片地方,把足跡都破壞掉了,連上下車的足跡都沒留下一個。由於他戴了手套或事後進行了擦拭,所以無論是那根樹枝,還是被拆下的標號為『2』的隧道風亭防護網上,都沒有發現他的指紋。不過,雖然他狡猾,還是留下了蛛絲馬跡——你們注意看標號『3』的那塊地方。」

標號「3」的地方,是呈倒寫的「L」狀隧道風亭的側面,一開始還看不出什麼,走近了才發現,在底部向上三十厘米到六十厘米的高度之間,大約有A4紙那麼寬的熏黑了的一片。

「這是什麼?」林鳳沖有點兒糊塗。

「火燎過的痕迹很新,應該就是幾個小時前留下的。」楚天瑛說,「我懷疑是兇手把受害人按在這裡卡住脖子,受害人背靠風亭,在掙扎中剮蹭的結果——」

「這不是受害人剮蹭的結果,而是兇手剮蹭的結果。」劉思緲蹲在地上,用手指輕輕地觸摸著那片熏黑的地方,「兇手採用背靠隧道風亭的坐姿,用胳膊勒住受害人的咽喉,受害人必然要掙扎,所以兇手的後背就會在水泥壁面上留下剮蹭痕迹。」

林鳳沖依舊一頭霧水:「兇手拿火燎這塊地方做什麼?」

「兇手要燎掉自己後背的纖維物可能殘留在水泥壁面上的微量證據!」杜建平說,「思緲分析得對:假如剮蹭痕迹是受害者留下的,反正他也要連人帶衣服被扔進豎井,一把火燒了,兇手也就沒必要燎這裡了。」

林鳳沖恍然大悟,繼而鎖緊了眉頭:「這麼說,兇手真的是擁有非常豐富的反偵查經驗。」

驀地一陣狂風,將一片白色塑料布吹得飛了起來,黑漆漆的夜空下,宛如幽靈一樣抻長了手腳,在半空中瘋狂地飛舞著!引得苗圃里的幾個刑警一片驚呼,奔走追逐,有一個還不小心陷在水渠里摔了一跤。當他們以為快要在圍牆邊抓住那塊搖搖欲墜的白色塑料布時,不知怎麼的又一陣海浪似的狂風,將塑料布高高扯起,躍過牆頭,不見了蹤影……

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了劉思緲的心頭,她覺得那個拋屍焚屍的兇手就像這白色塑料布一樣,終將從她的手中逃脫。

不!絕不能發生這種事!

想到這裡,她看了看手錶,轉身對楚天瑛和林鳳沖說:「你們去忙各自的事情吧,時間緊任務重,現在是凌晨三點,再過三個小時,六點整,我要召開第一次案情分析會,那時,你們要交上真材實料的乾貨來!」

8

第一次案情分析會召開的地點,就在小巷東出口馬路對面一個廢棄的印刷廠里,這裡也被設置成偵辦掃鼠嶺案件的臨時指揮部。

為了環保而停工的印廠車間高大而空曠,除了幾台蒙了灰塵的印刷機、一台用來拉印刷品的木架子車和牆角一個脫了漆的滅火器以外,沒有什麼別的殘留。高高的天花板上,一盞彷彿是為了製造陰影而刻意點亮的燈泡,嗡嗡嗡地放射出說灰不灰、說白不白的光芒,照得幾十位刑警的臉色一俱病懨懨的蠟黃。一夜未眠的他們沒有找到坐的地方,就那麼站著開會,褲腳上幾乎都掛著苗圃的泥土和枯枝,他們的影子在水泥地面上輕輕顫抖著,從一個特殊的角度證明著車間內是何等的寒氣逼人。窗戶玻璃被狂風搖撼得哐啷哐啷山響,以至於正在一塊臨時架起的黑板上勾勒並講解犯罪現場的楚天瑛幾次停下來,不由自主地往窗外望去。深秋的黎明在窗欞上掛起一絲纖毫畢露的魚肚白,好像寒夜沒有洗凈的一抹眼霜。

劉思緲和杜建平一進車間,楚天瑛趕緊停止了講話,其他的刑警也都把腰挺直了一些。

「你繼續講。」劉思緲對楚天瑛說。

楚天瑛趕緊說:「我只是把我圍繞隧道風亭的中心區域走格子的情況向同志們介紹一下……現在講完了。」

劉思緲看了杜建平一眼,杜建平伸手做了個「還是你來」的手勢。

「好的,那麼各個分組的負責人開始彙報新的情況。」劉思緲強調了一句,「我只聽新的。」

然而三個小時過去,雖然刑警們通宵忙碌,但收穫依舊不多。區分局主管刑偵工作的那位副局長帶著走訪調查組,挨家挨戶敲門了解案發前後是否看見可疑人物或可疑事件,但所有揉著惺忪睡眼的人們都給出了否定的回答。而對附近幾個單位——掃鼠嶺中學、熱力公司西郊分公司和公交自動化設計研究院的師生和員工的調查正在進行中,從目前的情況來看,似乎既沒有什麼人涉案,也沒有什麼人對案情有所了解。楚天瑛帶領的犯罪現場勘查組,沒有在苗圃和隧道風亭內提取到新的有價值物證,只好按照杜建平的指示,對嫌疑車輛沿掃鼠嶺逃走的路線展開了長距追蹤。果不其然,輪胎痕迹在沙石路上消失得無影無蹤。林鳳沖帶隊的電子信息收集組,最終確認了昨晚六點到十點半之間,一共有二百一十七輛車從銀麓北街由北向南開過青石口東里紅綠燈,排除公交車以及輪胎尺寸明顯不符的車輛外,剩下一百九十四輛車的去向和所屬有待核實,這是一個相當可觀的數字,斷不是短時間內能夠查清的……難怪劉思緲聽完上述彙報之後,眉頭緊鎖一言不發,而杜建平在附近一家早餐攤上買來的五大塑料袋油條、油餅和豆漿,直到散盡了騰騰熱氣,也沒有人碰一下。

正在這時,院子外面傳來了剎車聲,緊接著一陣匆匆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市局新聞處處長李彌的面龐出現在了車間門口,他的到來更加證明了掃鼠嶺案件引起了上級領導的極大關注。他上前跟杜建平和劉思緲握了握手,顧不上寒暄就問:「二位,對外的話,我該怎麼說?」

杜建平跟劉思緲對視了一眼,還是由杜建平說話了:「老規矩,掃鼠嶺昨晚發生特大刑事案件,偵辦工作正在進行中,其他無可奉告。」

「老杜。」李彌盯了他一眼,「案子太大了,要考慮到公眾關注的力度和密度。」

「那就開個口子,市局留個舉報熱線,讓市民提供有價值的線索。」杜建平說。

李彌點了點頭,又不無憂慮地說:「可以想見,頂多兩個小時,大量的媒體就會蜂擁而至了。」

「我這邊會跟刑警們交代:看好場子管好嘴,不該說的一個字都不許說,誰禿嚕出去誰負責!」杜建平拍了拍李彌的肩膀,「也請老弟跟媒體打好招呼:新聞報道一律按照格式和規矩來,不許想當然,不許做猜測性報道。至於網上那幫唯恐天下不亂的,只要傳播謠言踩到紅線,一律依法處理!」

「這個自然,這個自然!」李彌說完,又壓低了聲音,雙手合十道,「二位能否估計一下破案大約需要多長時間,我好在輿論導向上適時調整。」

杜建平和劉思緲一時間啞口無言,案件發生到現在,已經過去了整整八個小時,對於大部分刑事案件而言,八個小時足夠鎖定犯罪嫌疑人了,最起碼也可以鎖定幾個嫌疑目標。眼下這起案件雖然嚴重,但狡猾的罪犯並沒有給警方留下什麼可供追蹤的證據或痕迹。從刑偵學的基本規律來看,任何案件的偵破,前二十四小時最為重要,往後每過二十四小時,偵破難度就會增加一倍,一旦超過七十二小時,破案的希望就將非常渺茫……

一片死寂的車間里,突然響起了一陣手機鈴聲。

刑警們踅摸了半天,才發現是劉思緲剛才聽取彙報時,因為要勾繪出隧道風亭的剖面圖,隨手把自己的iPhone X手機放在黑板裝粉筆的凹槽里了。

楚天瑛拿起手機看了一眼來電人名稱,趕緊給劉思緲拿了過去:「劉處,蕾主任打來的。」

劉思緲接通手機。裡面傳來蕾蓉有些沙啞的聲音:「思緲,實在抱歉,因為市局組織學習文件,我沒有去現場。小唐把四具屍體運回來後,給我大致介紹了一下情況,我抓緊做了一下屍檢,時間緊,屍體被損毀得又過於嚴重,所以只得到了一部分結果,我簡要給你說一下——」

「我們正在召開案情分析會。」劉思緲低聲說,「參與辦案的刑警們現在都集中在臨時指揮部,屍檢結果能否向大家公開?」

「沒問題。」蕾蓉說。

劉思緲打開了手機的免提功能。

「實驗室屍檢證明:唐小糖的現場屍檢結果正確無誤,此外,我著重檢驗了四具屍體系生前燒死還是死後焚屍,以及確切死因,具體情況如下。」蕾蓉清了清嗓子說,「四位死者的黏膜組織均無充血、水腫和壞死,呼吸道內沒有發現煙灰、炭末兒與黏液混合後的黑色線條,提取心臟內血液沒有發現過量的碳氧血紅蛋白,這些都充分說明:四位死者均是死後遭到焚屍。」

她停了一停,繼續說:「唐小糖的現場屍檢認為,編號D的那個三四歲小女孩的屍體,死因是他殺,系用繩索勒頸造成的機械性窒息,我贊同這一結論。編號A和編號B的兩具屍體,心臟、肺漿膜下存在多處散在出血斑點;血液濃縮,呈暗紅色,不凝固;內臟器官呈瘀血改變,這些徵象也都說明他們是因機械性窒息死亡,但由於頸部皮肉炭化非常嚴重,不能發現索溝及扼痕等暴力損傷,無法查驗是否存在八字不交等情況,因此無法確認是自殺還是他殺。」

劉思緲知道,蕾蓉刻意錯過的編號C的成年男性屍體上,可能有些不一般的發現。

「編號C的成年男性屍體,頸部皮肉同樣呈現嚴重炭化,但剖驗頸部時發現舌骨體及左側大角斷裂及出血,甲狀軟骨上角骨折,頸總動脈內膜呈現橫形斷裂,咽後壁黏膜有出血斑點,會厭軟骨有出血點,這些變化都說明死者生前頸部曾經遭受扼、勒等暴力壓迫或牽引,導致機械性窒息死亡。」

楚天瑛猛地想起了隧道風亭的側面那一大塊被熏黑了的痕迹……還有劉思緲的判斷——

「兇手採用背靠隧道風亭的坐姿,用胳膊勒住受害人的咽喉,受害人必然要掙扎,所以兇手的後背就會在水泥壁面上留下剮蹭痕迹。」

他不禁對劉思緲投以欽佩的目光。

蕾蓉繼續在電話里說:「至於死亡時間,只能通過屍體的胃內容物來推斷。那三個孩子的屍體,胃已完全排空,食物殘渣明顯進入大腸,且已經被部分消化吸收,證明他們昨天一整天都沒有吃飯,所以死亡時間我估計是在昨天的凌晨,而編號C的成年男性屍體,胃內容物呈乳糜狀,相當量進入十二指腸和空腸一部分,這證明他昨天晚上吃過晚飯後兩三個小時才遇害,死亡時間在晚上十點左右。」

四具屍體同墜一井,死亡時間卻有如此大的差距,這讓劉思緲有點兒沒想到:「你的屍檢對死者的身份認證有無幫助?」

「還是那句話,屍體焚毀過於嚴重,所以只能通過DNA信息的採集尋找屍主,一來需要時間,二來也要屍主生前在DNA資料庫里留下過樣本才好。那麼小的孩子幾乎不可能有什麼犯罪前科,至於那個成年男性,只能說碰碰運氣了……」蕾蓉似乎在電話的另一端感受到了劉思緲的失望,趕忙補充道,「不過,我在驗屍過程中發現了某個疑點,也許能給你們尋找屍體的來源提供一些參考。」

「什麼?」劉思緲急忙問。

「營養。」蕾蓉言簡意賅,「三個孩子都存在嚴重的營養缺乏問題。」

劉思緲眼睛一亮:「你說的這個,我在唐小糖現場驗屍的時候就發現了,三個孩子的身高和年齡都有點兒對不上。按照我國的兒童身高標準,十二歲左右的男孩標準身高應該在一百五十一厘米,一百三十七厘米就算矮小了,可編號A的屍體只有一百三十厘米;九歲左右的女孩標準身高在一百三十四厘米,可編號B的屍體只有一百一十厘米;就算那個四五歲的小女孩,標準身高也應該是一百零三到一百一十厘米,可她只有九十厘米——他們的發育都太不健康了!」

「是啊,這年頭,要說營養過剩的孩子,一抓一大把,可營養缺乏的孩子就太少見了——何況是集體出現。」蕾蓉說,「所以思緲,我建議你調查一下本市的孤兒院、殘障兒童救濟中心等慈善機構。」

劉思緲「嗯」了一聲,突然感到一股異樣。

異樣的感覺來自開著免提的手機。

電話的那一頭出現了不該有的沉默,彷彿印刷的文字間突然出現了空白,卻又沒有任何標點。

如果沒說完,應該繼續說下去,如果說完了,就可以打個招呼掛上電話了,但是蕾蓉都沒有,她只是沉默著,失聲一般。

印廠車間里的刑警們忙了一整夜,都因為睏倦和疲憊而泄泄塌塌的,你彎著腰,我插著兜,他佝著背,這時都感覺到有點兒不對勁,先是面面相覷,又因為在彼此的臉上找不到答案,不約而同地昂起了脖子,將目光對準了劉思緲手中的手機。

「姐姐,你怎麼了?」劉思緲把臉湊近了手機問。

「思緲,我在屍檢中發現了一個情況,一定要告訴你。」蕾蓉緩慢地說,聲音艱澀而低沉,「那個三四歲的小女孩的屍體,因為燒傷不算太嚴重,所以我檢查得比較仔細……她的處女膜有陳舊性破裂,也就是說,她生前曾經遭遇過性侵,而且很可能不止一次。」

彷彿耳邊響了一個霹靂!刑警們震驚得瞪圓了眼睛!

劉思緲仰起頭來,看著天花板上的那盞電燈泡,千萬把利劍一樣的光芒射在她的臉上。

她低下頭,對著手機說:「我知道了。」

「好的。」蕾蓉停頓了一下說,「抓住那個狗雜種!」

一向溫文爾雅的蕾蓉居然飆了髒話,在場所有刑警的鬥志頓時燃爆!他們抖擻精神,將數秒前的疲態一掃而光,摩拳擦掌,好像一群餓紅了眼的狼,隨時準備撲向獵物,用尖利的牙齒把它撕個粉身碎骨!

劉思緲看了一下手錶,目光凜凜地掃視了一遍眾人:「刑事案件的黃金偵破期是案發後二十四個小時以內,現在已經過去了九個小時,所以大家要抓緊時間,務必在今晚十點前——抓住那個狗雜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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