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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所屬書籍: 掃鼠嶺

1

「丁零零」,清脆的一聲響,咖啡店的玻璃門被推開了,走進來的是一個裡面穿著白襯衫和牛仔褲,外套粉色長款針織衫的漂亮女孩,她留著一頭披肩捲髮,半掩著雪白而圓潤的面龐,也許是沒有睡好覺的緣故,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在眼窩裡陷得有點兒深,雖然嘴角總是可愛地微微上翹著,但眉宇間不經意的輕蹙,卻讓這笑容顯得有些憂傷。

上午十點的咖啡店空空蕩蕩,她在咖啡店裡掃視了一番,很快就發現了那個斜靠在椅子上看書的人,走過去,在其對面坐下。

看書的人才發現自己等的人到了,放下書:「小郭,很久不見!」

「好久不見,思緲。」郭小芬笑著說,「怎麼樣,最近還好嗎?」

「這個問題,好像應該是我問你才對。」劉思緲說。

她們兩個是一對奇怪的朋友,一個是年輕有為的刑事鑒識專家,一個是蜚聲業界的媒體記者,在過去的時光里,她們在工作上是某種對立的關係,就像所有都市報的採訪者與公立單位的被採訪對象一樣,一個要想方設法刺探到獨家新聞,一個要嚴防死守避免走漏消息。她倆因為工作沒少吵架,彼此到對方單位的領導那裡投訴也是家常便飯,但隨著時間流逝與年齡增長,她們終於發現,就本質而言,她們都是渴望治療這個社會種種疾病的醫生,只是內外分科不同罷了,於是漸漸忽略掉那些純屬性格和生活習慣造成的分歧,彼此理解和合作……她們依然是船上和岸上兩種不同的人,但朝著同一個方向前進,擱淺時又不妨拉對方一程。

「我挺好的啊。」郭小芬摸了摸自己的臉蛋,「辭職就像失戀,最初總是輕鬆的,每天沙發薯片刷網劇,感覺像泡在水裡的豆子一樣在發胖……思緲,你可是又瘦了不少,是不是因為掃鼠嶺那樁案子?我聽說你在破案之後就離開專案組了啊。」

「所以說你人在家中坐,消息天上來。」劉思緲笑著說,然後沖著櫃檯揚了一下手,一個侍應生走了過來,問她們喝點什麼。劉思緲給自己點了一杯椪柑雪梨茶,郭小芬要了一杯拿鐵。付完賬後,侍應生將一隻小馴鹿玩偶放在了她倆的桌子上,當成點單待上的憑證,郭小芬一把抓了過來,使勁胡擼了幾下,看似不經意地說了一句:「因為香茗?」

劉思緲一愣,目光停留在木頭桌面一條不知是刀割還是自然裂開的裂隙上,久久沒有移動。

咖啡店裡正裊裊地回蕩著一首不知名稱的韓語歌曲,櫃檯那邊響起一陣叮叮噹噹的杯子碰撞聲,咖啡豆磨粉的嗡嗡聲,打奶泡器攪動牛奶的嘩嘩聲,一切都輕切悅耳,似有若無,彷彿是在回味著某個永遠不能忘懷的舊夢。

郭小芬知道自己說對了。掃鼠嶺案件發生後的第一時間她就得知了消息,很快又從微博上看到市局發布的通告,重大犯罪嫌疑人周立平已經被捕。作為長期跑法制新聞的記者,她對十年前發生的「西郊連環兇殺案」有比較深入的了解,當時心裡產生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壞了,恐怕要連累到思緲」。一來,從媒體和公眾的角度講,對一個曾經的連環殺人兇手的二次犯案,肯定要追究他當初為什麼被輕易放過,那麼就一定會挖出林香茗當初的縱敵;二來,全市公安系統都知道劉思緲對林香茗懷有什麼樣的感情,這種情況下,無論從哪個角度考慮,肯定要讓她迴避此案。

沉默了好久,劉思緲才慢慢地說:「上級領導有更加周全的考慮。十年前的『西郊連環兇殺案』,我也參與了一些偵破工作,香茗認為周立平確實殺死了房志峰,但是和另外三位女性的死沒有關係,這個結論我也是認同的,至少迄今為止,還沒有發現能推翻這一結論的新的證據。」

「但是公眾不會這麼考慮。」郭小芬說,「在公眾的眼中,一個刑滿釋放犯的再次作案,只會更加坐實他之前的罪行。」

「刑偵工作具有一定的特殊性,不可以感情用事,不可以用揣測代替真相。所有的結論必須建立在科學的證據和嚴密的邏輯之上。」劉思緲說,「公眾可以質疑,但無權干預。」

「但是,你自己現在就有質疑——我說得對嗎?」郭小芬突然說。

這是斜刺里的一劍!穩准狠,且來勢極快!

換成其他人,當時就被豁開心扉了,可劉思緲卻只一笑就閃過了:「說說你自己,為什麼辭職?那天在掃鼠嶺見到張偉,他說你被連續斃稿……你可是跑口的老記者,怎麼會出現這種事?」

也許是一劍刺空了的失落感吧,郭小芬有些惆悵,就在這時,侍應生把椪柑雪梨茶和拿鐵都端上來了,各自散發著香氣。劉思緲端起茶杯,輕輕地吹了吹,嘴唇沿著杯沿兒啜了兩口。郭小芬用小勺慢慢地攪動著咖啡,看著本是心形的拉花變成了一團亂糟糟的奶泡,突然說:「也許是因為我只喜歡喝調製咖啡吧……」

劉思緲沒有聽懂她的意思。

「所有的事情,歸根結底都可以分成兩類:制式的和非制式的,從服裝到職業到教育到餐飲……媒體工作也一樣,制式的叫新聞稿,非制式的才叫新聞。新聞稿就像速溶咖啡,水、咖啡粉和伴侶都是調配好的,你照著喝就行了,也許牌子不一樣,也許口感不一樣,但說到底都是被動的接受;真正的新聞應該是調製咖啡,由新聞記者根據採訪到的素材,辨析、整理、加工、撰寫,從不同角度還原出事件的部分真相,這才是有價值、有意義的。」郭小芬說,「但現在,我們報社的總編只許賣速溶咖啡,我認為這是對真正的咖啡調製師的一種侮辱——當然,大部分顧客是無所謂的。」

「可能是你們總編擔心人工調製的咖啡存在衛生問題吧。」劉思緲說。

「事實證明,大規模的公共衛生事件永遠只出現在制式咖啡里,尤其是咖啡遭到企業壟斷並配方保密的時候。」郭小芬說。

「看來我沒有找錯人。」劉思緲又啜了一口椪柑雪梨茶,「你告別了新聞行業,但沒有告別新聞理想,而我想要做的事情,恰恰就需要一個就算辭職了也依然保有新聞理想的記者來完成。」

千里來龍,至此結穴。郭小芬瞪圓了眼睛:「終於說到正題了,你今天約我來到底想要我做什麼?」

劉思緲望著郭小芬說:「我想讓你協助調查掃鼠嶺案件。」

2

掃鼠嶺案件從發生到現在,已經過去兩天了,在這兩天的時間裡,假如用一個詞來概括警方在逮捕周立平之後的狀態,大概沒有比「蒙圈」兩個字更合適的了。

當然,一開始不是這樣的,真的,所有人都以為既然抓住了周立平,接下來整個案件將像庖丁解牛一樣容易。所以專案組士氣高漲,為了將這個案子辦成鐵板一塊,採取「先外圍後攻心」的策略,督促各個相關部門加班加點,把所有與案情相關的證據都搞到手、弄紮實,然後再集中精力審訊周立平。

先來看物證。

首先是法醫中心傳來消息:通過在邢啟聖住處提取到的頭髮,與掃鼠嶺隧道風亭里發現的編號C屍體進行DNA比對,確認編號C屍體確系童佑護育院院長邢啟聖本人。

通過在童佑護育院住宿室提取到的頭髮、醫院進行先心病治療中採用自體血回輸技術留存的血樣,與編號A、B、D三具屍體分別進行DNA比對,也已確認他們都是護育院的孩子。

其中,編號B的女屍名叫董心蘭,今年九歲,生前患有輕度腦癱,父母雙亡,有一個姐姐早已不知去向;

編號A的男屍名叫趙武,十二歲,也是個孤兒,患有嚴重的先心病;

編號D的那個被壓在最下面的小女孩名叫李穎,五歲,生前患有唐氏綜合征,智力存在障礙,被父母遺棄。

對童佑護育院工作人員的審訊證明,這群孩子是一個月前從A省來到本市的,為的是參加本市一家民營醫院「愛心醫院」的福利治療和體檢活動。「愛心醫院」亦屬「愛心慈善基金會」出資承辦的綜合性民營醫院,以收治兒童疑難病症患者為主,在治療兒童先心病、腦癱、重症肌無力等領域都頗有口碑,每年的秋天和冬天,醫院都會從A省的福利院接過一批孩子來,給他們做全免費的治療和體檢,根據媒體報道,這一善舉已經持續幾年了。當然,由於醫院的條件有限,不可能讓孩子們住進醫院,就在醫院附近租了座小樓,讓孩子們臨時居住,這就是童佑護育院的由來。

緊接著,刑事技術處對唐小糖從隧道風亭下面找到的那塊江詩丹頓手錶和黑色Zippo防風打火機進行了檢驗,根據池鳳麗、崔玉翠等人的辨識,以及對邢啟聖昔日照片的比對,可以確認這兩樣東西都是邢啟聖隨身攜帶的物品。不過除此之外,在犯罪現場的反覆多次勘查,並沒有發現任何新的有價值物證——別說這些了,楚天瑛帶著幾個刑警撅著屁股在苗圃忙活了兩天兩夜,連螞蟻洞有幾個都能數得一清二楚了,卻沒有發現半個可以做同一認定的指紋或足跡。

也許米其林3ST浩悅輪胎留下的車轍是個例外。專案組對名怡公關公司的車輛情況進行了調查,通過購車單的記錄和斯派4S專賣店提供的資料,認定苗圃里的車轍,正是案發當晚周立平開過青石口東里紅綠燈的那輛黑色斯派留下的,這是案發以來最有價值的同一認定!一般來說,單憑這一證據足以讓犯罪嫌疑人無可抵賴,低頭伏法,但面對的是周立平這樣一個對手,專案組不敢掉以輕心。按照他們的設想,那輛車裡一定藏有可以指證周立平的物證,不妨多獲取一些「彈藥」再進行審訊,以便在周立平百般抵賴時將其一舉擊潰。所以警方花了很大力氣,在周立平的居住地、童佑護育院、名怡公司所在的潤唐高科技孵化園區等一切能想到的停車地點展開了搜索,天眼系統把從案發到周立平被捕這段時間的本市所有交通監控系統拍攝到的圖像進行了大篩查,但好幾天過去了,就是找不到那輛車。專案組轉變思路,從「棄車」的方向考慮,聯合交警大隊、消防大隊以及西郊治安保衛大隊,把掃鼠嶺里里外外搜了個底兒掉,甚至還組織了六個搜山小隊沿掃鼠嶺往西山方向的公路搜索,都快搜到鄰省了,依然一無所獲。考慮到周立平在案發第二天是正常上班的,他無論把車開出多遠,扔到什麼荒郊野外,都存在著一個要「回來」的問題,所以不可能跑出太遠,因此那輛黑色斯派轎車的不翼而飛,更是讓所有人困惑不已……

物證的搜索到此就算徹底梗阻了,雖然一把大火造成的毀滅性後果早在專案組預料之內,但有價值的物證這麼少,還是令不少警員氣沮不已。

再來看人證,包括對受害者的個人情況的調查,以及案件關係人的證言。

首先是邢啟聖的個人情況,他今年五十五歲,年輕時曾經是A省省會醫院的醫生,結過一次婚,老婆跟他離婚後出國了。他有一個弟弟名叫邢啟賢,任「愛心慈善基金會」的副會長,也許正是通過這層關係,邢啟聖后來離開了省會醫院,來到本市,在「愛心醫院」任職皮膚科主任醫師,做了一段時間之後,不知為什麼又從醫院離開,做了童佑護育院的院長。雖然「愛心醫院」只是家民營醫院,但規模不算小,從重點科室的主任醫師改去當一個實質上不過是「黑民宿」的主管,這比坐過山車的下坡出溜得還快,究竟是什麼原因,還有待調查。

邢啟聖的前妻給他生了一個兒子,名叫邢運達,二十八歲,目前任名怡公關公司的副總。周立平被捕的當天,警方對名怡公司展開了初步的調查,發現邢運達沒有上班,費了好大勁,才在他的同居女友家裡找到了他,在把其父喪命掃鼠嶺的消息告訴他之後,他的表現很是奇怪,蒼白的瘦臉上一開始非常麻木,後來突然嘴角抽搐起來,不停地問是誰殺了他爸,惡狠狠地說要親手宰了兇手給他爸報仇,說著竟從腰間拔出一把開了刃的關兼常 [1] 。警方對此毫無準備,好幾個人一擁而上才把他摁住,將刀奪了下來……他的麻木和狂躁都不像是裝的,但一個年近三十的大小夥子,又是公關公司的副總,表現出了這麼不成熟的心智,還是讓警方困惑不已。林鳳沖甚至悄悄派人調查他在掃鼠嶺案件發生時有無不在場證明,後來發現當晚這小子正在和幾個朋友玩兒絕地求生,刷了整整一夜,而且開了虎牙直播,一切都有視頻記錄,在網路遊戲里殺人過癮的他,絕無去掃鼠嶺上一逞凶威的可能。

得到邢啟聖的死訊後,邢啟聖的弟弟邢啟賢和A省福利院院長崔文濤立刻坐高鐵來到本市,他們表示一定積極配合警方的調查。邢啟賢今年四十八歲,一個文質彬彬的中年男子,衣著整潔,談吐文雅,只是說話聲音壓得很低,不豎起耳朵根本聽不見。談起哥哥的死他忍不住流了淚,但淚流得很有節制,恰在干紙巾一擦即濕和濕紙巾一擦即干之間。對於剛剛發生的案件,他提供不了太多的信息,只是不停地強調兩件事:第一是哥哥長年在外地居住,自己和他聯繫甚少,偶爾有聯繫也純粹是工作性質的;第二是哥哥是個好人,從來就沒聽說過他有什麼仇家。

相比之下,A省福利院院長崔文濤跟邢啟賢完全是兩種風格。依林鳳沖的想像,在福利院任院長的應該是慈眉善目的老爺爺或老奶奶,所以初見崔文濤時,他比見到卸妝後的網紅還要震驚:此人不僅個子矮小,而且長得獐頭鼠目,活像一隻餓了一冬天的黃鼠狼,由於齙牙的緣故,兩片薄薄的嘴唇總合不上似的,這張合不上的嘴裡話特別的多,見到警方後就不停地點頭哈腰,「是是是,好好好,一定一定一定,沒問題沒問題沒問題」,要不攔著能說滿「中國有嘻哈」整個賽季,但仔細一聽全都是廢話。

崔文濤對邢啟賢畢恭畢敬,這讓林鳳沖感到有些奇怪,因為從組織架構上來說,省福利院院長是公家人,而「愛心慈善基金會」說到底不過是個民營的慈善機構……直到柴永進悄悄提醒他「你忘了,杜老闆的女兒就是被這個基金會下屬的校園貸公司逼死的」,他才恍然大悟。

值得一提的是,接待邢啟賢和崔文濤的全程,杜建平都沒有出面,一直讓林鳳沖代理。

林鳳沖有心給杜建平出口惡氣,所以對邢啟賢和崔文濤一點兒沒客氣,所有的話都是橫著出來的,但這倆人一個神情冷漠寡言少語,一個啰里啰唆卻答非所問,時間一長搞得林鳳沖也覺得不是辦法,只好換了副不那麼敵對的口吻,這才摸出了一些情況:A省屬於經濟不發達的貧困省份,直到改革開放前都存在著諸如近親結婚、兒童免疫工作下縣不下鄉等問題,殘障兒童特別多。之後靠著採礦業和印刷業的發展,經濟上有所好轉,但這兩個工業都屬於污染大戶,所以又導致畸形兒的出生率不斷增加。這些孩子被大量遺棄,當然還有不少是父母雙亡,或者父母外出打工留給老人照顧,而老人去世後又聯繫不上其父母的……省內現有的福利院再增加十倍都不夠,民政部門只能號召各縣、鄉、鎮「自行解決」,其主要辦法就是民間募捐,再用善款支持福利院的各項開銷,愛心慈善基金會就是這時成立的。總會設在省會,每個縣都有分會,通過慈善募捐等方式獲取了大量資金,實際上成為A省福利院及其設立在各縣、鄉、鎮分院的金主,並逐漸掌握了各個分院建設和管理的控制權,而A省福利院總院也越來越成為一個純粹的辦公機構。說到這一點,崔文濤打了個比方:「我們總院就像是網上商城,沒有自營平台,打開網購頁面全都是加盟分店,只不過監管和物流歸我們負責。」——像遇害的董心蘭、趙武和李穎,都是從分院挑出來的患兒,集中到總院,再送到本市的。

物流看來確實是省福利院負責的,但監管就不一定了。當林鳳沖問起「把這些孩子從省里送到本市的人是誰」時,崔文濤說了個名字。林鳳沖又問:「這個人為什麼沒有留在本市,對孩子們的安全進行監護?」崔文濤說有童佑護育院就不需要再留人了,一切由童佑護育院負責,等孩子們體檢和治療完畢,護育院會通知省福利院派人把孩子接回去。林鳳沖的口吻立刻嚴厲起來:「童佑護育院負責?它負得起責嗎?那麼現在出了這麼大的事,應該由誰來負責?」崔文濤眨著眼睛不說話,餘光瞄著邢啟賢,卻又不敢多瞄。邢啟賢沉默了很久才說:「必須承認,確實存在監管上的漏洞,所幸亡羊補牢,猶未晚也,應該如何查漏補缺,改進工作,杜絕此類事件再一次發生,將是我們愛心慈善基金會下一步工作的重點。」

林鳳沖聽完這番話,不禁目瞪口呆。

這倆人從市局離開時,林鳳沖明確告知他們:在案件沒有全部查清之前,請不要離開本市,以備警方隨時徵詢。

邢啟賢沒有說話,崔文濤則忙不迭地說:「是是是,好好好,我們還要等陶會長回來,向她彙報工作。」

崔文濤口中的「陶會長」,是指愛心慈善基金會會長陶灼夭,今年三十八歲,單身,其父陶秉曾經擔任A省民政廳社會福利和慈善事業促進處處長,雖然退休多年,但在地方上依然是可以呼風喚雨的人物,並且還掛著基金會名譽會長一職。陶灼夭每年會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在本市居住——陶家在本市原來有三套住宅,反腐風暴開始之前,不知得了什麼消息,把房子的產權都轉移或清退了,致使紀委在調查中撲了個空——她現在居住的地點在五星級的荷風大酒店E座四層的一個套間里。需要說明的是,「愛心慈善基金會」把整個E座都租了下來,作為駐本市的辦事處,有二十多名工作人員在此工作。另外,荷風大酒店距離童佑護育院和愛心醫院都不算太遠,三者雖然在地圖上不屬於同一個街區,但是彼此之間步行距離都不超過十五分鐘,這一點隨著時間推移,在案件偵破中將凸顯出越來越重要的意義。

陶灼夭在掃鼠嶺案件發生的第二天凌晨一點,乘坐法國航空公司的航班前往巴黎了,她走得非常突然,實在不明白她何以要乘坐這麼一班紅眼航班匆匆出國,對此,就連身為副會長的邢啟賢也一臉茫然。面對林鳳沖提問的「陶灼夭急著出國到底有什麼事」,他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他,這讓林鳳沖明白了:陶灼夭出國沒有跟他以及愛心慈善基金會的任何領導打招呼。但訂票系統顯示她是在前一天晚上九點半訂的機票,屍檢結果證明,那時邢啟聖還活著,所以警方也就沒有將她的出走與掃鼠嶺案件聯繫起來。當林鳳沖打通她的手機時,她已在巴黎,在電話里她的聲音疲憊,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惶,得知掃鼠嶺案件之後,手機里一片死寂,很久很久,在電話里她突然大聲抽泣起來,不停地說:「我不知道,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老刑警林鳳沖憑著直覺做出了兩個判斷:第一,陶灼夭可能真的不知道掃鼠嶺案件;第二,她一定知道一些跟掃鼠嶺案件相關的東西。

當林鳳衝要進一步追問時,陶灼夭做出了一件令他啼笑皆非的事情:她居然把手機掛斷了!再打過去,已經關機!

這讓林鳳沖想起了小時候跟同學下棋,經常發生下不過了就掀棋盤的事兒,但眼下四條人命陳屍掃鼠嶺,豈能棋盤一掀就當什麼事兒都沒發生過?他連續撥打陶灼夭的手機多次顯示關機之後,又向邢啟賢要來她的微信,加對方好友不予通過,只好寫了一條簡訊發過去,不外乎希望你早日回國配合警方調查,不要隱瞞案情,否則將承擔法律責任云云,不過陶灼夭始終沒有回復。

林鳳沖聯繫巴黎警方,對陶灼夭的行動有所監控,但這條線就此暫時中斷了。

3

負責審訊童佑護育院工作人員的孫康那邊,也是一個頭兩個大。

儘管被護育院垃圾一樣的飲食和餐具氣得血管突突直跳,但是單憑這些,連《刑法》第二百六十條之一的「虐待被監護、看護人罪」都構不成,對此孫康十分清楚,糟糕的是副院長崔玉翠也很清楚,所以任憑孫康怎麼拍桌子瞪眼睛,她就是抱著胳膊蹺著腿,一問三不知,有些問題實在繞不開就敷衍幾句,敷衍時也是夾槍帶棒的:「我從來不過問同事下班後的私生活!」「我一個副院長怎麼可能管正院長的事?」「孩子的登記註冊由辦公室王菁管,起居飲食歸護育員管,體檢治療歸邢院長管,你問的這些超出我的責任範圍了!」「你問我負責什麼?我主外不主內,這護育院的房租、水電、一日三餐不花錢啊?錢從哪兒來?天上掉不下來,土裡種不出來,得我一個子兒一個子兒厚著老臉從外面討回來(說到這兒她用右手手背啪啪啪地拍左手手心)!」「看孩子是個體力活兒,何況這些孩子還都有病,不讓我的員工吃好點兒,哪兒有精神頭看孩子?」「您甭嚇唬我,我懂法!老天爺打雷,劈的都是該死的,劈不到我頭上!」

孫康問不了幾句就得衝出審訊室,在樓道里深呼吸幾口再進去,「不然我非揍她個老潑婦不可」!

崔玉翠所提到的王菁,就是那個坐在辦公室打王者榮耀的財務兼HR。這個女人長著一張馬臉,臉上的肉像死了一樣,沒有任何錶情,只有嘴角總掛著一絲嘲諷,問她任何問題,她的回答都絕不超過三個字:「不知道」「不清楚」「沒看見」「沒保存」……就算孫康發了脾氣,瞪起眼睛山吼:「突然少了三個孩子,晚上沒有回護育院,難道你不管嗎?!」她也照樣是一副參透了生死的模樣,唯一不同的是回答多了兩個字:「這歸院長管。」

那三個滿臉橫肉的保育員,更是久經沙場的老媽子,比電視劇里走出來的還能演戲。跟她們好好講話,她們就一口一口「咋兒」:「我咋兒能知道呢?」「我咋兒能管這個事兒呢?」板起臉來教訓兩句,她們就撒潑打滾,真敢坐在地上拍著大腿哭,乾號沒眼淚。但她們別有一項本領,就是能準確地把握住警察即將發火的「臨界點」,恰在那個點上突然收聲,把臉一抹,像什麼事兒都沒發生過一樣。如果警察再問,就把從「咋兒」到乾號的大戲從頭重演一遍,搞得孫康哭笑不得。

至於那個愣頭青司機,挨了馬笑中一頓臭揍之後,老實了不少,但面對警察的審訊依然有明顯的抵觸情緒,硬頂不敢就裝慫,耷拉眼皮,無精打采,有問必答,答非所問,只對一件事情特別關心:「我被你們打了,打得還挺重,這醫藥費該誰出?」

他們沒有一個人關心那三個失蹤孩子的去向(警方對媒體發布的掃鼠嶺案情,並未提及童佑護育院,出於審訊策略,警方也沒有向護育院員工透露掃鼠嶺上的死者身份),甚至在辨識了那塊江詩丹頓手錶和黑色Zippo防風打火機之後,他們對院長邢啟聖到底出了什麼事也漠不關心……審問這幫人的過程,讓孫康感到絕望。他是個老民警,賊偷流氓潑皮無賴什麼人都見過,但是眼前這群人彷彿一堆沒有任何感情的石頭,冷漠無情,麻木不仁,針插不進,水潑不濕。擱在從前,至少對那個愣頭青司機,他肯定敢上去扇兩巴掌,但現在不行,不要說刑訊逼供了,稍有暴力嫌疑,都會引起上級司法部門的調查。像馬笑中乾的那種事兒,也只有馬笑中那等人才幹得出來,孫康可不敢,孩子上補習班的學費、老媽的血糖試紙,還有患淋巴瘤的老婆每個月要吃的美羅華,件件都指著他那點兒工資和警銜津貼呢。

不過,磨破了嘴皮子也並非完全沒有收穫。

至少在門衛老徐頭、保潔張阿姨和院長秘書池鳳麗那裡,孫康還是挖出了一些有價值的信息。

門衛老徐頭的牙幾乎掉光了,說話漏風得厲害。對警方的問題,他的回答尚算積極,就是每句話都要說上個三四遍才能聽清。他說昨天院長是下午兩點多開著一輛黑色斯派轎車離開的——那輛車屬於名怡公關公司所有,名怡公關公司除了承擔愛心慈善基金會的公關工作之外,跟愛心醫院和童佑護育院也有很密切的合作往來,所以有時就把車借給他們使用,當然,名怡公司需要的時候,也會派周立平過來把車開走——院長開車回來的時間是晚上九點左右,車就停在院子里。後來自己鬧肚子上了趟茅房,蹲坑時間有點兒長,所以車什麼時候開走的他就不知道了……不過他說了一句令警方十分震驚的話,「院長離開醫院嗎?十點半的樣子吧」——考慮到邢啟聖在相差不過三分鐘的時間裡就屍橫掃鼠嶺,這一證言不禁令人毛骨悚然。孫康反覆問老徐頭能否確認十點半離開醫院的就是邢啟聖本人,老徐頭支棱著脖子說:「那還能有假,院長就從傳達室門口過去的,他那身衣服我還能不認得?!」

孫康發現他說話時總喜歡眯著眼,懷疑他老花眼,仔細一問,果然如此,所以他言之鑿鑿的「院長本人」就要大打折扣,畢竟經傳達室走出大門只是一閃而過的事情。

但是,保潔張阿姨的證詞則從側面證實了老徐頭一番話的可信度。張阿姨是個面容敦厚的胖女人,跟那三個保育員相比要質樸和善良得多,看上去五十多歲了,其實才三十齣頭。她說昨晚十點多自己從宿舍起身上廁所的時候,看見位於同一樓層的院長辦公室的門裡面亮著燈,屋裡有走動的聲音。

「你沒進去看看是誰?」孫康問。

「大半夜的又沒什麼事,我怎麼可能闖院長的門啊!」張阿姨皺著眉頭說,「院長經常在辦公室待到很晚,有時候就住在裡面了。」

「他的辦公室平時鎖門嗎?」孫康又問。

「有時鎖,有時不鎖……」張阿姨說,「但除了早晨八點、中午十二點和晚上六點要打掃一下之外,也沒什麼人敢隨便進去。」

一個「敢」字,含義雋永。坐在張阿姨對面的孫康,輕輕地把身子往前探了探問:「你們很怕院長嗎?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張阿姨似乎覺察到自己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臉漲得通紅,憋了很久才說:「他是領導嘛,領導就是要凶一點兒,別的就沒什麼了……挺好的。」

孫康知道張阿姨肚子里一定是有貨的,但不可逼之太急,審訊的技巧之一是:如果放棄追問一個讓對方高度緊張的問題,一定要拋出一個讓對方感到鬆懈從而願意回答的問題,所以他問:「張阿姨,邢院長的事兒咱們回頭再說,但我就不懂了,你們護育院大晚上的仨孩子不回來,保育員都不帶著急的,這像話嗎?」

張阿姨眨巴了幾下眼睛說:「那個小武老是挑頭兒跑,我們都習慣了。」

「挑頭兒跑?」孫康一愣,「什麼意思?」

「就是趙武那小子,嫌護育院這兒不好那兒不好的,經常帶著幾個小朋友就溜出去了,幾天就回來了,年年都這樣。」

「年年?」孫康問,「趙武每年都來本市體檢和治療嗎?我怎麼聽說省福利院每年都要換一批新的孩子送過來啊?」

「這我就不知道了,每年換一批孩子來是不假,但小武、董心蘭、李穎他們幾個,反正是每年都要來。」

「既然逃出去了,為什麼還要回來呢?」

「都是生病的孩子,能跑多遠啊,沒有葯吃,沒有飯吃,反正末了不是自己回來了就是被人送回來了……」張阿姨說。

「回來會受責罰嗎?」

「最初我記得他們確實挨過院長和保育員的打,尤其小武,帶頭那個,被打得很重,棍子打、皮帶抽的,打完得在床上躺好幾天才能動,後面幾次逃跑,回來也不打了,只當他是出去玩兒了幾天。小武那孩子後來也學皮了,一說要打他就脫了褲子把小雞雞亮出來,直挺挺的,挺大個孩子了,一點兒也不害臊……」張阿姨說到這裡,臉上難得地浮現出一絲笑容,「警察同志,他是不是在外面犯了什麼事兒了?那孩子可不是個壞孩子啊!你們多批評教育,可他畢竟身上帶著病呢,別說孩子了,就是大人,一天到晚總帶著個病,那人也好不了啊,您說對不對?」

孫康望著張阿姨,很久才輕輕地點了點頭。

對於小武的看法,池鳳麗和張阿姨迥然有別:「那就是個壞坯子,壞透了!掀我的裙子,偷我的絲襪,用煙頭在我的口罩上燙窟窿,總之就是個小色魔、小惡棍!」

說這話時,她杏眼圓睜,柳眉倒豎,一張本來俊俏的臉蛋擰巴得能做表情包。

「現在你不用再擔心了。」孫康冷冷地說,「他已經死了。」

不對童佑護育院工作人員透露他們的被拘押與掃鼠嶺案件有關,是專案組制定的審訊策略,唯一的例外是池鳳麗,因為專案組通過外圍調查和內部觀察,一致認定池鳳麗是這個護育院最薄弱的一環。她是那種典型的花瓶女孩,頭腦簡單、物質欲強,但又膽小怕事,心地不壞,所以適時拋出一個重磅炸彈,也許能在瞬間瓦解她的心理防線。

不出所料,聽到趙武已死,池鳳麗瞬間僵住了,張著嘴巴半天說不出話來。

「趙武死了,還有另外兩個孩子,以及邢啟聖。昨天晚上在掃鼠嶺上發現了他們的屍體。」孫康的口吻更加嚴厲,卻不再往下說,只觀察池鳳麗的反應。

池鳳麗低下頭,肩膀輕輕地顫抖起來,發出抽泣的聲音,很久很久,才抬起頭來,眼裡閃爍著淚花,喃喃道:「有一次我姨媽來了,肚子疼,口又渴,拿了瓶礦泉水要喝,小武見了一把奪過去,說女生來例假時不能喝涼水,然後去給我打了杯熱水來,我問他怎麼知道我來例假了,他說他什麼都知道……那個小壞蛋……」

對於三個孩子的夜不歸宿,她的回答與張阿姨相仿,也是因為此前發生過這樣的事情,但最後出走的孩子們總是能自己回來。出事那天晚上,她一直在本市的天堂夜總會跳舞,對邢啟聖的動向完全不知情。

「我問得直接一點兒。」孫康頓了一頓說,「你和邢啟聖是單純的工作關係嗎?」

池鳳麗掏出紙巾擤了擤鼻涕:「有過幾次……但他有些障礙,每次都很快就結束了,沒什麼意思,他好像對我興趣不大。」

「邢啟聖是個什麼樣的人?」孫康問,「讓你隨便說三個詞形容他,你會選哪些詞?」

池鳳麗想了想說:「猥瑣、貪婪、好色。」

「好色?」孫康望著她說,「可是你說他對你沒興趣……說句可能不大尊敬的話:我覺得你不是一個讓男人沒興趣的女人。」

池鳳麗說:「這我就說不好了,雖然我是他的秘書,但也就是帶出去應應場面,我從來沒有走進他最私密的那個生活圈,這方面,你與其問我,還不如去問張春陽,他們倆只要在一起,滿嘴都是腥臊惡臭。」

「張春陽是誰?」孫康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

「愛心慈善基金會的普通員工。」池鳳麗說。

孫康注意到,她把「普通」兩個字說得很重,而且嘴角浮起一抹別有意味的冷笑。

看來這裡面別有內情,但眼下不是追問的時候,因為有更加重要的事情需要核實,孫康拿出手機,點開「語音備忘錄」,一段音頻在審訊室里迴響起來,簡簡單單只有一句——

「掃鼠嶺地鐵著火了,你們快點派人來吧!」

連續放了三遍,孫康才問:「這個聲音,你能聽出是誰在說話嗎?」

池鳳麗點了點頭:「這是邢啟聖的聲音。」

刑事技術處在對這段語音進行了分析處理之後,從背景音中提取到了一段咔嗒咔嗒的聲音,經過現場比對,證明這聲音來自苗圃內地鐵C口附近的那棵槐樹枝上纏著的破舊風車,這鐵一樣的證據,加上池鳳麗的證詞,足以證明當晚在掃鼠嶺上給一一〇打報警電話的,正是後來陳屍隧道風亭的邢啟聖!

那麼,那個穿著邢啟聖的衣服,在他的辦公室滯留到十點半才離開護育院的人又是誰?這是一個尚無答案的謎團,從院長辦公室的抽屜沒有被撬開、財物沒有丟失來看,這個人肯定不是什麼竊賊;另外,應該正是此人接通了邢啟聖從掃鼠嶺上打出的第二個電話。

就在孫康表示審訊暫時告一段落,池鳳麗可以回家休息的時候,她站起身,走到門口,突然轉過身來說:「孫警官,我認為有個人十分可疑,很可能就是他殺害了老邢和那三個孩子。」

「誰?」

「名怡公關公司司機周立平。」

「你為什麼懷疑他?」

「他以前就是個連環殺人犯,這一點不光名怡公司,連愛心慈善基金會和我們護育院都知道,大家平時都躲著他走,只有小孩子們不懂事,喜歡跟他一起玩兒。有幾次我們護育院的人有事,沒時間送孩子們去愛心醫院,臨時托他開車送一下,就這麼的,護育院的孩子就跟他好上了,尤其是小武……」池鳳麗說,「為此老邢曾經跟周立平吵過架,吵得很兇,我們都聽見了,一開始周立平還兇巴巴的,後來老邢說他要再敢碰孩子就報警抓他,周立平才被嚇跑了。老邢還提醒老徐頭,讓他把好門,不要放周立平再進來,禁止他跟孩子們接觸。」

孫康點了點頭:「你提供的這個信息很有價值!」

當孫康把上述審訊的厚厚一摞筆錄交到杜建平手裡之後,杜建平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然後把林鳳沖叫來,神色凝重地說:「跟周立平短兵相接的時候到了!」

4

所謂「短兵相接」,就是對犯罪嫌疑人進行面對面的審訊。杜建平把從案發到現在自己所做的所有工作、證人的口供和搜集的證據反反覆復想了好幾遍,才發現什麼都準備好了——除了他自己之外。

當了幾十年的警察,破獲的案件成百上千,但即將面對的對手,卻是有史以來最讓他感到棘手、頭疼甚至——他永遠不會在別人面前承認——緊張的一個。十年前他們曾經交過手,那時周立平還是個高中生,作為「西郊連環兇殺案」的重大犯罪嫌疑人,被捕後一言不發,形如殭屍,以為自己這樣就能逃過法律的制裁,結果還真就被他逃過了,只判了有期徒刑十年!這是杜建平一輩子都感到遺憾的事情。每個罪犯都像一塊肥皂,你如果一次抓不牢他,被他從手心裡滑走了,他可能一下子就滾進某個陰溝或暗角,從此逍遙法外,以一個守法公民的形象出現在社會上,陽光下他的影子絕不比別人黑暗半分。所以能夠再次擒獲周立平,幾乎是個奇蹟,但這同時也意味著,杜建平將要面對的是一個無論在犯罪能力還是反偵查技巧上都有頂級經驗的高手——要知道,當年周立平可是把警方的心理攻勢、交叉訊問、生物鐘干擾、測謊儀等審訊技巧領教了一溜夠的——換言之,警方的一切他都熟悉,而他的一切,警方已經無比的陌生……

最能說明這一點的,莫過於對周立平住處的搜查結果,儘管林鳳沖帶隊,並調去了楚天瑛這樣一位非常優秀的犯罪現場勘查專家做副手,但在周立平的屋子裡還是一無所獲。那是個破舊居民樓的頂層一居室,站在門口,整個房間一覽無餘:單人床、椅子、摺疊桌、衣櫃,都是老氣橫秋的木紋色,充滿了出租房特有的氣質,衣櫃里除了幾件衣服,還有雨傘、雙肩包和做交通協管員時剩下的幾面小旗,褥子下面壓著兩千多元現金和一張工商銀行的儲蓄卡,卡裡面已經存了幾萬元。從床底下搜出了三雙跑鞋和一套可拆卸電鍍啞鈴,鄰居證實:周立平酷愛健身,每天早晚都要在小區里跑步,夏天的時候半開著門,看見過他光著膀子舉啞鈴,一身的腱子肉上汗津津的。

李志勇專門打電話給杜建平問:「有沒有找到那把手槍?」

杜建平的回答令他失望。

刑事技術處恨不得把整間屋子都打包帶走,可是用顯微鏡把每根掉在地上的頭髮絲兒都查看過,卻仍沒有找到一星半點兒能跟掃鼠嶺案件掛上鉤的物證,而且幾個負責現場還原的工作人員一致認定,從物品的擺放、垃圾的清理尤其是被褥的摺疊情況來分析,周立平從案發當晚回家到第二天出門上班,沒有任何的異樣。

這一切都令杜建平頭疼不已。所謂證據,在法律上是個很複雜的概念,但說到底無非分成兩種:直接證據和間接證據。直接證據就是用一條直線就能把犯罪嫌疑人和罪行聯結起來的證據,而間接證據則是要拐好幾道彎才能將犯罪嫌疑人和罪行建立聯繫的證據。無論刑事審訊還是司法判決,最有價值的永遠是直接證據。但目前警方所得到的一切,都是間接證據而不是直接證據:其中最有價值的就是監控攝像頭拍攝到的周立平開著斯派駛過青石口東里紅綠燈的圖像,除此之外還有什麼?什麼都沒有!你總不能在法庭上跟法官說「因為他以前殺過人,所以現在掃鼠嶺上的四具屍體也很可能是他的傑作」吧!

這樣一來,就只能指望面對面的審訊來撬開周立平的嘴巴了。

為了加深對對手進一步的了解,杜建平親自問訊了名怡公關公司老總鄭貴,讓他講述一下周立平的工作和生活情況。經過整理和核實,大致能坐實以下幾件事。第一,周立平能來名怡公關公司上班,是出於一位名叫孫靜華的女士的舉薦。孫靜華是本市某高級賓館的會展部經理,名怡公關公司為客戶策劃的會議或活動基本上都在那裡舉辦,所以鄭貴一向很給孫靜華面子。周立平來公司的第一天就說明自己曾經因殺人罪坐過多年牢,鄭貴當時嚇了一跳,但答應孫靜華的事不好反悔,所以還是把他收下了。問了一下他有什麼技能,他說自己在監獄裡學過開車和修車,剛好公司有三輛車,卻沒有固定的司機,鄭貴就讓他做專職司機。第二,周立平平時很少說話,在公司里除了跟邢啟聖之子邢運達關係不錯之外,跟其他人沒有任何私交,不過鄭貴喜歡他的嘴嚴,出外辦事總帶著他。第三,周立平沒有女朋友,他對公司的女同事一向敬而遠之,就像女同事們對他的態度一樣。第四,周立平確實喜歡孩子,有一次鄭貴親眼見到趙武來潤唐高科技孵化園區D座找他,當晚邢啟聖給鄭貴打電話,大發雷霆,鄭貴好說歹說才把事情壓下去,返回頭來狠狠訓斥了周立平一番,周立平只是沉默不語。

上述這些,不但沒有驅散籠罩在周立平身上的迷霧,反而加重了迷霧的濃度,特別是他與邢運達之間的關係,讓警方再一次將視線集中在完全沒有作案時間的邢運達身上,難道周立平的殺人動機是受了一個忤逆子的指使?那麼又何必牽累另外三個無辜的小生命呢?此外還有第四點,周立平「喜歡」孩子,這「喜歡」二字很不簡單……多年從警的直覺,讓杜建平懷疑:曾經有過強姦殺人嫌疑的周立平,這一次的犯罪動機,很可能是猥褻甚至姦汙兒童被邢啟聖掌握了實際證據,因此才將他們殺人滅口!

一想到這裡,心頭的火就噌噌噌地往上冒,杜建平喝了好幾口搪瓷缸子里的茶水,才把火壓下去,問坐在對面的林鳳沖:「周立平從被捕到現在,是個什麼表現?」

林鳳沖說:「一切都很正常。」

「正常?」杜建平把搪瓷缸子一放,「怎麼個正常法?」

「吃飯喝水,拉屎撒尿,反正他住的那一居室也比單人小號大不了多少,我看他待得倒挺習慣的。」林鳳沖不無諷刺地說,「情緒上他倒也很穩定,不吵不鬧的,也不問啥時候提審他,好像知道自己早就有這麼一天,只是——」

林鳳沖話到嘴邊有些猶豫,杜建平不耐煩地說:「想啥就說!」

「只是我覺得,他似乎知道自己犯了事兒,但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

「扯!」杜建平把眼一瞪,「四條人命還不是大事?!」

「您別急,我這不是給您分析嗎?」林鳳沖笑著說,「照行話說,周立平是個老蹚客了,最深的水都蹚過,所以對自己犯了什麼事兒,會受什麼懲處,那肚子里絕對是提著燈籠打算盤——一本明賬,他要真在掃鼠嶺殺了四個人,那穩穩地吃槍子兒,任誰都會緊張,但他似乎沒有一點兒緊張的感覺,頂多拘個十天半拉月就會出去的樣子。」

杜建平愣了片刻,嘆了口氣:「告訴預審科,馬上提審周立平。你也參加,我在審訊室隔壁的監視室全程觀看,我就不信啃不下這塊硬骨頭!」

5

由於劉思緲並未參加對周立平的審訊,審訊的具體情況還是後來聽林鳳沖轉述的,所以她在講給郭小芬的時候,就省去了很多對細節的描述,只是把事實簡單地羅列了一下。

審訊開始前,預審科做了很多預案,基本思路是設想周立平抵賴的方式:比如裝傻充愣,仗著自己將物證清除得乾淨而矢口否認一切,尤其不承認自己當晚去過掃鼠嶺;比如轉移視線,用一個完全無法核實的事情來給自己提供不在場證明;比如丟車保帥,因為估計到警方在調查中一定能掌握他「喜歡」孩子這個情況,而承認自己有過猥褻兒童的行為,用小罪來脫大罪……甚或採取完全沉默的態度,就像十年前在「西郊連環兇殺案」中所表現的那樣。而警方決定,最重磅的那枚炸彈——周立平開著斯派駛過青石口東里紅綠燈的圖像,一定要到最關鍵的時刻才打出來,以達到一舉擊潰其心理防線的作用。

誰知周立平的表現,還是遠遠出乎警方的預料。

審訊一開始,周立平坐在審訊室那張固定在地面的鐵椅子上,無論上腳銬還是鎖擋板,他全程都很配合,林鳳沖竟用了一個「不卑不亢」來形容他的表現。

主審官在問了他一些個人基本情況之後,採用了最保守但也最穩妥的開場白:「周立平,知道你自己犯了什麼事兒嗎?」

周立平搖搖頭。

「那你先好好想一想吧。」說完主審官把胳膊一抱,冷冷地看著他。

周立平大概沒想到警方對自己是這麼個「愛說不說,不說拉倒」的態度,有些吃驚,但他依然很鎮靜。

按照事先商定的策略,負責唱紅臉的副審員把桌子一拍:「周立平!你給我放老實點兒,都套上鐵枷枷 [2] 了還裝什麼啞巴?你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兒,你自己心裡沒數?!」

周立平看了副審員一眼,沒有說話。

「你瞪我幹什麼?瞧你那個兇巴巴的樣子,都到了這個地步,還不老實交代,妄想頑抗到底?!」副審員劈頭蓋臉一頓訓斥,但周立平一直沉默著,這時又輪到主審官唱白臉了:「周立平,你說你二十多歲的年紀,別人家風華正茂,大好青春,你呢,我給你掰著手指頭數數,從十七歲到現在你都幹了些啥,在西郊強姦殺人,弄死三個女孩和一個治安辦主任,這是你乾的吧?兩年前偷襲一位警官並搶了他的手槍,這也是你乾的吧——」

「我沒有偷襲他,也沒有搶他的槍。」周立平說。

這是周立平一以貫之的態度,對於犯下西郊連環兇殺案這一罪行,他既不承認也不否認,而對「搶槍事件」,他是堅決不承認的。

但是主審官就是要讓他的注意力轉移到先前的案件上,讓他誤以為警方沒有掌握任何證據,只能通過「翻舊賬」來迫使他承認掃鼠嶺案件是他所為,因而放鬆警惕,然後再出其不意地拿出青石口東里紅綠燈上的監視器拍下的照片,讓他低頭認輸……在預審的前期準備中,特彆強調的一點是,無論如何要讓周立平開口說話,說什麼都行,就是不能讓他陷入沉默,拖延只會留給他更多思考怎樣應對審訊的時間,對警方有百弊而無一利。

主審官見周立平上鉤了,便從容不迫地開始收線,但線收得很慢很慢,給他分析兩年前「搶槍事件」中他的作案動機、作案方式,而周立平有來有往,寸步不讓,說當時警方找自己問訊過,甚至也搜查了自己的臨時住處,沒有找到任何犯罪證據:「這個事情跟我沒有半點兒關係——」

就在這一瞬間,主審官突然轉換了話題:「那昨天晚上是怎麼檔子事兒?!」

「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周立平說。

沒有預想中的頓挫猶疑,反倒直抒胸臆,這讓主審官深感意外,趕緊追上一句:「就因為當初他罵過你?」

「要是光罵我也就忍了,還打我!」周立平恨恨地說,「這筆賬我肯定要跟他算的!」

邢啟聖不僅罵過周立平,還打過他?這個情況倒是此前的調查中沒有掌握的,林鳳沖趕緊在本子上記了下來,心裡也有點兒犯嘀咕:無論從年齡、身材還是體能,邢啟聖都完全不是周立平的對手,另外應該知道他此前因為殺人坐過牢,怎麼還敢動手打他?

「就因為他打過你,你就瘋狂地實施報復?」

「這話說的,報復還有不瘋狂的?」

「完事兒呢?」主審官乘勝追擊。

「完事兒我就回家了啊。」周立平說。

「車停哪兒了?」

「車?什麼車?」

「你們公司那輛黑色斯派!」

「我哪兒知道停哪兒了?我又不是開車去的!」

「你敢保證你不是開車去的嗎?」

「敢啊。」

「我有必要提醒你,審訊中你所說的每一句話,我們都有全程的錄音、錄像,你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這我清楚。」

「那我再問你一遍,你敢保證,昨晚你不是開車去的嗎?」

「我敢保證!」周立平斬釘截鐵地說。

主審官把手伸進檔案夾里,已經準備把周立平開車經過青石口東里紅綠燈的那張照片甩在他面前了,就在這時,周立平一聲嘀咕讓他呆若木雞——

「不就是打個架嗎?多大點兒事啊,我還用得著開車去嗎?」

在審訊室隔壁的監視室,透過鍍膜單反玻璃觀看審訊實況的杜建平,腦袋「嗡」的一聲,立刻抓住話筒對主副審官以及林鳳沖說:「審訊暫停,你們馬上到監視室來!」

通過無線耳機聽到杜建平的指示,主副審官和林鳳沖趕緊起身,來到監視室,一看杜建平的臉色鐵青,就知道問題很嚴重。

「千算萬算,還是沒有算過他!」杜建平指著審訊室里的周立平,陰沉沉地說,「我們想通過轉移視線的方法,讓他誤以為我們是用翻舊案的方法來算新賬,沒想到他將計就計,乾脆把話題轉移到其他事情上去了,雖然還不知道他說的『打架』是什麼意思,但可以肯定,這是他製造不在場證明的方法。」

「老闆,我覺得無須擔心,如果周立平想用偽造不在場證明的方法給自己脫罪,那麼就意味著他必須用更多的謊話給自己圓謊,早晚有被全部戳破的那一天。」林鳳沖停了一下說,「除非他真的沒有殺人。」

這句話,杜建平只聽了前半句,沒聽清後半句,所以點了點頭:「說得對,那就繼續審訊吧,注意接下來必須讓他給自己的每句話加上註腳,一個逗號都要驗明正身,絕不能任由他牽著我們的鼻子兜圈圈!」

主副審和林鳳沖點了點頭,走出了監視室。

透過鍍膜單反玻璃,杜建平凝視著坐在鐵椅子上的周立平:十年不見,他的臉沒有從前那麼寬了,似乎瘦削了一些,但是下巴凸得更厲害了,像鐵鏟一樣充滿了攻擊性,綳在頭骨上的薄薄一層麵皮緊緻得發青,昔日的痤瘡降沉成了一個個老年斑似的黑點,嘴唇上那撮毛茸茸的小鬍子不見了,一雙三角眼裡放射出混沌的光芒,糊著一層淤泥似的。

周立平也望著鍍膜單反玻璃,神情獃滯,杜建平知道他看不見自己,但卻被他看得渾身都不舒服。

回到審訊室,副審員首先提問:「周立平,坐牢那些年,把你培養出來了是吧,學會避重就輕、丟車保帥了。好,既然你說你就是打個架的事兒,那你說說,你昨天晚上,在哪裡,跟誰打的架,有誰看見了,一五一十講清楚,別扯那些雲里霧裡查無實據的廢話,你有工夫說,我們還沒工夫聽呢!」

周立平看著他,一言不發。

很明顯,周立平是用拒絕回答這位副審員的任何提問來告訴警方,他吃軟不吃硬。

主審官開了腔:「周立平,你已經不是當年的高中生了,你應該知道,逃避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不要認為零口供,公安機關就拿你沒轍了。你拒絕回答我們的問題,我們照樣可以根據《刑事訴訟法》第五十三條向法院對你提起刑事訴訟。所以你還是老老實實地說,昨天晚上你到底在哪裡、跟誰打了架,有沒有人證、物證,我們去調查你說的是真是假。政府絕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但也絕不會冤枉一個無辜的人。」

周立平望了他片刻,慢慢地說:「昨晚十一點左右,在杏雨路路口的那個街心公園裡,我嘴角這個傷,當物證總行了吧!」

由於受到擋板的束縛,他無法抬起手臂,但做了一個歪腦袋的動作,其實就算他不做,嘴角那塊紫紅色的瘀痕也清晰可見……警方在抓捕周立平之後,很快就發現了他嘴角受傷,為此杜建平專門問了每一位參與抓捕的同事,沒有人承認打過周立平的嘴角,但是抓捕罪犯一向是生死相搏,混戰之中比這更嚴重的傷害都發生過,警方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卻萬萬沒想到真相竟在這裡。

「你跟誰打的?」

周立平揚起眉毛:「你們不就是因為這個才抓的我嗎?」

「我們要你自己說,是跟誰打的?」

周立平講出了一個名字,審訊室里的林鳳沖和監視室里的杜建平都大吃一驚!

杜建平馬上派一個下屬去核實這件事。

很快,核實回來了,跟周立平打架的那個人承認確有其事,時間、地點都沒有任何問題。

「抓周立平的時候他又不說!」杜建平怒氣沖沖地嘟囔了一句,然後對著話筒說,「核實過了,周立平說的打架事件屬實,但他打架發生在十一點左右,而掃鼠嶺案件發生的時間是十點半,所以無法構成他的不在場證明,你們繼續審。」

接下來,主審官問的幾個問題都不著邊際……幾個回合的交手下來一無所獲,他好像一隻準備襲擊犀牛的獅子,既不知道從哪裡下口,也不知道下次攻擊又會遭到何種程度的反擊,所以在聲勢和力度上都比剛才弱了不少,而副審員也知道恫嚇對周立平無效,只能坐在審訊室里當擺設。林鳳沖意識到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便突然對周立平說:「周立平,你還認得我嗎?」

望著這個坐在審訊室里一直沒有說話的小鬍子警官,周立平慢慢地點了點頭。

「兩年前的『搶槍事件』,我在派出所里跟你聊過,雖然你拿不出不在場證明,但我們也沒有證據證明那支槍是你搶的,所以談完話就把你放了,想必你還記得。」林鳳沖直視著他的眼睛說,「可能你認為警方抓你,是因為對你存在偏見,事實證明不是這樣,我們只看重證據,只尊重事實,既然把你抓來,就一定是因為掌握了大量對你不利的東西,但是我們希望你自己交代,給自己一個立功贖罪的機會;假如你沒有做,那麼也敞開了說,早說清楚早出去,我相信你跟我們一樣,都希望在有生之年少見面的好。」

周立平聽得很認真,聽完皺起眉頭:「該說的我都說了啊,還要我交代什麼?」

「警方這麼大陣仗,就為你一個報私仇?」林鳳沖冷笑一聲,「是你覺得我們很傻,還是你自己坐牢坐壞了腦子?」

「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你們冤枉我也不止一次了。」

擱別人,一聽這話興許就火冒三丈,但林鳳沖有個「林婆婆」的外號,遇到什麼挑釁都能四平八穩、不急不躁:「好吧,那咱們就順著竹籤捋一捋你昨天的行動,我問你答,一絲不差,不剩一點兒筋頭巴腦的,你看怎麼樣?」

周立平點了點頭。

「你昨天早晨幾點上班的?」

「九點到的公司。」

「然後幹嗎去了?」

「跟鄭總出去了一趟,辦點兒事情。」

「說具體一點兒,去哪裡?辦的什麼事情?」

「健一保健品公司,我們公司下星期承辦了他們的一個會議,會上要給所有參會人員送保健品,鄭總要去看一下樣品,另外跟他們商量邀請的專家學者、媒體記者的名單以及車馬費的金額,等等。」

「你開的什麼車?」

「公司那輛奧迪A6。」

「然後呢?」

「中午就回來吃飯了。」

「說具體一點兒,在哪裡?跟誰吃的?」

「就公司不遠處的那個食分鐘快餐店,跟鄭總一起吃的。」「下午呢?」

「下午沒事兒,我就在公司電腦上打網遊。」

「打的什麼?」

「穿越火線。」

「打到幾點?」

「那我記不起來了,反正五點下班,我問鄭總還有啥事兒沒有,他說沒有。我又玩兒了一會兒,就回家了。」

「到家幾點?晚上吃的什麼?」

「具體時間我沒看,估計跟平時差不多,六點多吧,吃了一碗康師傅紅燒牛肉麵。」

「後來呢?」

「後來九點多的時候吧,我接到邢啟聖的電話,讓我去童佑護育院接他,說有急事。」

所有警員的心裡都是一震,知道說到裉節兒上了。

「邢啟聖是誰?」林鳳沖平靜地問。

「童佑護育院院長,跟我們鄭總是朋友,但我不喜歡那人。」

「他找你什麼事?」

「他晚上喝多了,開不了車。」

「你去了嗎?」

「有啥辦法……我打了個車趕到童佑護育院,找到邢啟聖,他說讓我先在車裡等著,等了有二十多分鐘他才出來,然後我開車帶著他——」

「開的什麼車?」

「斯派。」

「據我們調查,那輛斯派是你們公司的車吧,那麼應該是你開著車去接他啊,怎麼變成你當代駕了?」

「斯派是公司借給邢啟聖的,他一直當他的私家車開,但公司要用車的時候,就要回來我開。」

「除了那天晚上,你最近一次開那輛斯派是什麼時候?」

「再往前一天的晚上,去機場接一個客人,奧迪A6限號,我開著斯派去的。」

「好,你接著說,邢啟聖讓你在車裡等了二十多分鐘,然後你開車帶他去了哪裡?」

「掃鼠嶺。」

三個字一出口,縱使隔著玻璃坐在另一個房間的杜建平也不禁吃了一驚,沒想到這個在警方看來周立平抵死都會撇開不談、避之三舍的敏感詞,竟被他這麼正常地說了出來,既不語氣加重也不輕描淡寫,好像是旋開可樂瓶子必然會有的「哧」一聲。他死死地盯著周立平,試圖從他的神情——尤其是嘴唇的翕動和眼皮的眨動中發現異樣,但是周立平沒有任何異樣,一點兒都沒有。

審訊室里的林鳳沖顯然也被驚到了,出現了短時間的停頓,他調整了一下情緒,才接著問:「車上都有誰?」

「就我和邢啟聖啊。」

「邢啟聖大晚上的叫你拉他去掃鼠嶺幹嗎?」

「我哪兒知道。」

「後來呢?」

「到了掃鼠嶺附近,他說酒醒了,他還有點兒事,自己開車去,甩給我一張一百元的鈔票,讓我打車回家,我沒要,就直接回家了。」

「回家了?」林鳳沖聲調輕輕一揚,「你剛才不是說你打架去了?」

「對啊,沒走幾步,我覺得有些事兒總要解決,還不如來個痛快的,就給那人打了個電話,約他到杏雨路的街心公園,本來我想能動嘴就別上手的,結果他上來就打我,我也沒客氣——」

「你離開掃鼠嶺是幾點?」這時主審官突然發問。

「我沒看錶,大約十點或者多一點吧。」

「你把車停在哪兒了?」

「邢啟聖指的道兒,黑燈瞎火的我也沒看清楚,好像就是一個路口,我就下車走了。」

「你下車之後,邢啟聖把車開哪兒去了?」

「我不知道。」

「那你怎麼去的杏雨路?」林鳳沖問,「打計程車、叫車APP還是摩拜單車?」

這三種途徑都可以迅速查辨真偽:計程車有行車記錄,全市的計程車公司可以大排查;周立平的手機已經被沒收,目前作為證物存放在刑事技術處,很容易查到上面的叫車APP和摩拜單車的記錄。林鳳沖甚至想過,即便周立平說他打的黑車,都可以通過天眼系統逐一核對,最終一定能查出他說的到底是真是假。

但林鳳沖絕然沒有想到,周立平的回答竟是——

「我是跑著去的。」

6

聽到周立平說自己是從掃鼠嶺跑著去杏雨路的,剛喝了一口咖啡的郭小芬「撲哧」一聲噴了出來!她一面用紙巾擦著桌子,一面說著「抱歉抱歉」,咯咯咯地笑個不停,過會兒剛剛強忍著不笑了,馬上又笑了起來,揚著手對劉思緲表示對不住。她的笑聲是那樣富有感染力,搞得劉思緲也笑了起來。

「我都能想像到,老杜鼻子被氣歪了的那副模樣。」郭小芬笑著說。

劉思緲點點頭:「是啊,當時鳳沖也差點兒坐不住了,恨不得從椅子上跳起來揍周立平一頓,可是他一向沉得住氣,想起搜查周立平房間時了解到的一些情況,反而覺得,周立平說的可能是真話。」

「床底下那三雙跑鞋,還有鄰居們證明,周立平早晚都有在小區里跑步的習慣。」郭小芬說。

劉思緲「嗯」了一聲:「而且鳳沖查詢了周立平的檔案,發現他早在學生時代就多次獲得學校的長跑冠軍,入獄期間他堅持了這個習慣,在牢房裡他原地跑,放風在院子里繞圈跑,出獄之後他還參加過市裡舉行的馬拉松和半馬,雖然沒有拿過名次,但肯定具備相當的實力——更加重要的是,有『馬友』證明:周立平周末曾經到掃鼠嶺一帶參加越野訓練,鍛煉體能,訓練完了就乾脆直接跑回市裡。」

「你們有沒有對周立平從掃鼠嶺跑到杏雨路的時間進行過檢驗?」

「進行了,找了警隊里一位在市馬拉松比賽拿過獎的警官,他撿了一條最便捷的小路,從掃鼠嶺跑到杏雨路,測算了一下時間,耗時四十三分鐘。如果是周立平跑,估計可能要四十八分鐘甚至更長時間。也就是說,如果按照周立平所言,他絕無十點半在掃鼠嶺殺人焚屍,然後十一點整到達杏雨路街心公園的可能。」

郭小芬沉思了一下:「但是依然有其他的做法,比如——」

「比如他實施殺人計劃前就在附近準備了一輛自行車,殺人焚屍後,騎上自行車,在杏雨路附近下車跑到街心公園……這個我們考慮到了,也試驗過了,可行性是有的。」劉思緲說,「問題在於,天眼系統的設計和設置,固然是針對機動車道的違章事故進行監控,但也能拍攝到非機動車道的情況。從掃鼠嶺到杏雨路,如果是跑步,抄近道、走小路、穿衚衕,確實可能全程處於天眼系統的盲區或死角,但如果騎車,想在半個小時內抵達,絕對地避開監控是不可能的——」

「怎麼不可能?」郭小芬打斷她道,「只要騎行的就是跑步的那條路不就成了。」

「真的不行。」劉思緲說,「我們仔細調查過,從掃鼠嶺到杏雨路,走小路的話,好幾段路況特別複雜,不是在修路就是在挖溝,跑步么,就是深一腳淺一腳的事兒,要是騎車的話,有些地方必須下來推著車走,加在一起的時間肯定要超過三十分鐘了——總之我們試過多種組合的方法,都證明:騎車的話,想半小時內趕到,就逃避不了天眼;逃避得了天眼,就不可能半小時內趕到。」

「這樣啊……」郭小芬浮現失望的神色。

「他這麼一說,審訊其實就進行不下去了,我們掌握的唯一能夠證明他與掃鼠嶺案件有關的,就是他開著斯派駛過青石口東里紅綠燈的照片,現在人家承認當晚去過掃鼠嶺,也承認是開著斯派去的,然後人家說了,車是邢啟聖自己開走的,林鳳沖特地帶周立平去了一趟掃鼠嶺,他大致回憶,車就停在通往銀麓山路和苗圃小巷交叉的那個路口的馬路東邊,也就是說,他離開後,邢啟聖只要左轉直行就能把車開進小巷裡,完全符合現場車轍運行的痕迹——」

郭小芬突然打斷劉思緲的話:「我說,林鳳沖那個傻實在該不會因為周立平一番話,就沒有排查他是否採用交通工具趕往杏雨路了吧?」

「鳳沖實在,可是不傻。」劉思緲說,「警方不僅通過幾個叫車APP和摩拜單車的終端系統,調出了案發當晚掃鼠嶺地區所有的使用記錄,證明周立平當晚沒有使用過這兩樣交通工具,而且還利用天眼系統對案發當晚所有從掃鼠嶺地區開往杏雨路一帶的車輛進行了排查,沒有任何司機記得搭載過這樣一位乘客——包括黑車司機在內。我知道你還想到了公交車,且不說坐公交車在時間上難以把控,而且警方也調出了從掃鼠嶺開往城裡的幾班公交車的監控視頻,連周立平的影子都沒有發現。」

郭小芬用手杵著下巴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假如周立平事先在掃鼠嶺附近準備了一輛汽車,犯罪後不是直接開車進城,而是往西繞了一段山路,然後再從其他道路回城的呢?」

「依然存在時間上的難點:從掃鼠嶺往西進山,想繞山然後進城開往杏雨路,最快捷的方式是繞翠微山,從翠微山的北麓下來……所謂『望山跑死馬』,更別提繞山了,晚上十點半,就算不顧交通安全的超速駕駛,到達杏雨路也要超過十一點了。」

郭小芬一時間傻了眼。

劉思緲輕輕一嘆:「所以說,現在周立平等於是把難題甩給了我們,怎麼證明他不是跑步去的杏雨路……」

「或者說,找到他在三十分鐘內從掃鼠嶺到達杏雨路的辦法。」郭小芬說。

劉思緲輕輕地搖搖頭:「排除殺人焚屍到路上其他耽擱的時間,也許留給他的只有二十五分鐘——這還不算他把那輛斯派藏起來的時間。」

「騎自行車和開汽車,從掃鼠嶺到杏雨路大約需要多少時間?」

「我們計算過,騎自行車,二十到二十五分鐘可以趕到;開汽車,考慮到時間是晚上,不存在堵車的問題,但一路上紅綠燈較多,需要十到十五分鐘吧。」

郭小芬從挎包里拿出一支筆和一個粉色皮面的小本本,在上面劃拉了半天,輕輕嘆了口氣,突然想起了什麼:「那個跟周立平約架的人,有沒有發現周立平當晚趕到時有長跑後的跡象,比如氣喘吁吁、渾身是汗什麼的?」

「他那天情緒很激動,新仇舊恨,見到周立平沒說兩句就開打了,所以回憶了半天也不敢打保票,只依稀記得周立平那天顯得很疲憊,只是——」劉思緲苦笑了一下接著說,「只是殺人焚屍、清理現場也會使人很疲憊的。」

兩個人一時間都沉默下來。

咖啡店侍應生走過來,問她們要不要加水,劉思緲示意在自己的杯子里加一些,椪柑雪梨茶在水柱的衝壓下翻滾著橙白色的浮沫,等侍應生走遠了,浮沫也漸漸淡去,她才端起杯子,輕輕啜了一口,覺得有些燙,又放在了桌子上。

「那麼,根據審訊的結果,專案組對案件的進一步勘查得出了什麼意見呢?」郭小芬問道。

「專案組其實出現了分裂,杜建平以及大部分辦案警員,都主張加大審訊的力度,務必讓周立平交代實情,但林鳳沖和楚天瑛認為,不能一棵樹上弔死,在周立平身上耗費了太多的時間和精力,反而讓真正的罪犯逍遙法外……不過由於蕾蓉出具了一份鑒定報告,導致專案組又統一了認識,大家一致認為:對下一步工作,確實應該調整一下方向和思路。」

「法醫鑒定報告?」郭小芬有些驚訝,「不是蕾蓉早就拿出來了嗎?」

「不是,是一份根據周立平受審視頻所做的心理鑒定報告,通過周立平對每個回答的語速、語態、表述方式、神情變化等,分析了他的回答有哪些地方可能存在疑點。」

「這麼厲害!誰做的?」

「蕾蓉說是因為案情重大,部里特批,找了一位旅居國外、身份保密的行為科學專家做的,但老杜他們看完都覺得很有道理。」

「說說看。」

「那位行為科學專家把周立平每一次接收問題後的反應時間和對答語速進行了比對,發現是一個很均衡的狀態,並不很慢,但也不很快,而且可以說是對答如流,毫無破綻,很明顯是有所準備,甚至是進行過預演的。不過這在有過前科的犯罪嫌疑人身上很常見,不能說明什麼,但其中有一處回答,出現了一個不易察覺的前後矛盾。」

「哪個回答?」

「周立平說自己當晚九點多接到邢啟聖的電話,讓他去童佑護育院接他,用了『說有急事』四個字,由於林鳳沖問邢啟聖是誰,打斷了一下周立平的思路,所以重新問起『他找你什麼事』時,周立平的回答是『他晚上喝多了,開不了車』,言外之意,邢啟聖找他的『事』只是個代駕,跟『急』字完全無關,這裡出現了一個非常明顯的『語態遞減』;更加微妙的是,後面他又說自己趕到護育院以後,邢啟聖讓他在車裡等了二十多分鐘才出來,這哪裡是有什麼急事?但很可惜,由於林鳳沖當時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周立平將怎樣『掩飾』自己的行為上,而對他『坦白』中的這一明顯矛盾之處,沒有進一步追問。」

郭小芬瞪圓了眼睛。

「此外,還是這段回答里,出現了整個審訊過程中罕見的兩根『bony spur』。」

「『骨刺』?」郭小芬不大明白,「什麼意思?」

所謂審訊,就是審訊人員挖掘案件中的疑點,讓受審人解釋這些疑點,從中尋找那些無法彌縫或者彌縫後漏洞太大的「窟窿」。因此,受審人的應答模式大體上可分為兩種,一種是鉚釘式的,一種是橡皮泥式的。顧名思義,前者是你挖一個洞,我就可丁可卯、嚴絲合縫地填一個洞,不多不少;後者往往出自那些心理素質很差或者渴望立功贖罪的嫌疑人,審訊人員問一個他恨不得回答倆,瀰漫或發散得厲害……而周立平的所有應答都是鉚釘式的,絕不遊離問題之外,但有兩處出現了例外:第一,當林鳳沖問「邢啟聖是誰」的時候,他本來只需要回答「童佑護育院院長,跟我們鄭總是朋友」就足夠了,偏偏又加一句「但我不喜歡那人」;第二,在林鳳沖問「你去了嗎」的時候,他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說「有啥辦法」……

郭小芬眼睛一亮:「也就是說,在這兩個地方,周立平的回答畫蛇添足,而且表現出了鮮明的感情色彩。」

「對!從犯罪心理學的角度講,這表明受審者存在著心虛或心慌,甚至是某種『逢迎』『討好』審訊人員的心理傾向,結合剛才那個語意上的前後矛盾,等於是在連續四個問答里集中出現了多處心統失調,對於具有豐富的受審經驗、心理素質絕佳的周立平而言,這是極不正常的。」

「那麼,上述分析能得出什麼結論呢?」

「那位行為科學專家認為,從整個對話來看,周立平的一系列心統失調,就是從『說有急事』開始的,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起點。很可能,周立平無意間地說出了真實的情態,也就是說,當晚邢啟聖確實用『急事』為借口叫來周立平,讓他去做了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情,但周立平馬上意識到:這是不能對警方講的,講出來是對自己不利的,所以瞬間亂了方寸,才有接下來一系列的迴避、淡化,並連續兩次刻意表達自己對邢啟聖的反感和厭惡,試圖撇清自己與邢啟聖的關係,使警方不去深究邢啟聖找他到底有什麼『急事』——這恰恰說明他對掃鼠嶺案件絕不像他表現出的那樣一無所知,只是存在著難言之隱。」

郭小芬的臉上不由得露出欽佩的表情:「這個分析我服氣。」

「對這個分析,大家都很服氣,而且也頗受啟發,專案組一致認為:之前審訊和調查的重點完全放在『去掃鼠嶺之後發生了什麼』,接下來應該把案件看成一個整體,還要搞清楚『去掃鼠嶺之前發生了什麼』,比如邢啟聖跟周立平到底是什麼關係,邢啟聖當晚叫周立平去護育院究竟有什麼『急事』,黑色斯派在當天早些時候有過什麼樣的行駛軌跡,等等,這樣才能找到案發的本因,查清案件的真相。」劉思緲說。

郭小芬點了點頭,然後把腦瓜兒往前探了一探:「那麼,現在你可以說了吧,你到底希望我協助你做什麼?」

7

劉思緲望著郭小芬,好像在她那張美麗、聰慧而可愛的面龐上尋找著什麼,然後,不知是找到了還是沒有找到,她慢慢垂下眼皮,目光在那杯椪柑雪梨茶上凝注了許久,才緩緩地說:「我被調離專案組了,你知道。」

「嗯。」

「什麼原因,你也知道。」

「嗯。」

「每個人在別人眼中都是一個定義,就算她已經改變了,錯的也不是定義,而是被定義的人。」

郭小芬瞪圓了眼睛。

「我也是一個被定義了的人。」劉思緲神情平靜地說,「雖然我和香茗從來沒有在一起過,但是在每個人的心中,我就是他的女朋友,所以哪怕是十年前他對一個案件做出的判斷,我也要承擔對與錯的責任。」

「這是不公正的。」郭小芬說。

「一面指望別人公正地對待自己,一面自己又不公正地對待別人,這就是人性。」劉思緲冷冷一笑,「我對人性從來不抱希望,所以也從無抱怨。」

「那你又何必再涉足這個案子?」

「兩個原因。」劉思緲說,「第一,我覺得最近這兩年,在刑偵工作中出現了科學至上主義,這個不對頭。」

「我的天啊!」郭小芬一聲輕呼,「我沒聽錯吧,你這個一向最崇尚科學精神的刑事鑒識科學家,居然說科學至上主義不對頭?!」

「科學精神和科學至上,根本就是兩回事,前者是一種實證主義,而後者則是一種宗教式的盲從和依賴。」劉思緲說,「白銀連環殺人案和湖州搶劫殺人案的偵破,在中國刑偵史上都是劃時代的大事件,它們標誌著採用現代科學手段尤其是DNA生物技術,哪怕是幾十年前的犯罪也能捕獲真兇。與此同時,天眼系統的架設、大數據和信息化技術構建的社會安全防火牆,更讓很多警員誤以為,從此可以法網恢恢、無所遁形,萬事大吉、天下太平,這種把預防和打擊犯罪完全寄托在科學手段上,以為科技可以解決一切問題的思想苗頭是非常可怕的,這也正是在逮捕周立平之後,警方從一開始的信心滿滿、鬥志昂揚,到現在如墮霧中、暈頭轉向的根本原因。」

郭小芬聽得十分專心。

劉思緲繼續說:「就其本質而言,犯罪是一種複雜的人性與扭曲的社會環境相互作用下的變態反應,我們也許能通過一個個監控視頻,看到一張張生動活潑或者麻木不仁的面孔,但這些面孔下隱藏的內心是什麼,用任何科學儀器和裝置也絕無探究的可能。一起犯罪事件發生了,抓捕罪犯不容易,但比這更不容易的是搞清他犯罪的動機。你是做法制報道的,最清楚人們犯罪的動機有多麼的五花八門、荒誕可笑,絕不僅僅是圖財圖色,『不圖什麼』的犯罪常常讓經驗最豐富的警官也瞠目結舌。這種情況下,把案件偵破的過程等同於『犯罪→科技手段→破案』是一種不負責任的簡化,但偏偏有越來越多的人喜歡這種簡化。年初在某商城,一個瘋狂的歹徒持刀砍人時,有位優秀的女警沖向前去,被譽為『最美的逆行』,這無疑是非常英勇的,可是別忘了,那個兇殘的歹徒的所作所為,對於全社會而言才是真正的『逆行』!單純讚美高尚和善行,而無視或忽視那些誘發暴行的動因,對預防犯罪毫無意義。」

「你說得非常非常有道理!」郭小芬連連點頭,「只可惜這樣發人深省的話,沒有幾個人聽,聽也聽不懂。」

「這也正是掃鼠嶺案件發生後,我想到你並希望你來協助我完成一個工作的原因。」劉思緲望著郭小芬說,「那天早晨在苗圃門口,我沒有看到一個新聞記者,只看到一群錄音機器……我看不起沒有職業精神的人;相反,哪怕是個和我曾經拌嘴吵架的傢伙,只要她具備職業精神,那麼我也尊敬並信任她。」

很明顯,郭小芬深深地為劉思緲的這番話感動了。

「當然,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我了解到兩年前導致杜老闆女兒自殺的那起校園貸事件發生後,你採訪過『愛心慈善基金會』駐本市辦事處,只是沒有見到陶灼夭本人,就被鄭貴給攔截住了。我在網上找到了那篇稿件,感覺相比之下,你的報道火藥味兒沒有其他媒體那麼濃。」

「那是因為新上任的總編在『愛心慈善基金會』掛了個理事的頭銜,每年年底有一百多萬元的分紅拿,所以把我的稿件刪了個亂七八糟。」

「不過我相信也正因此,『愛心慈善基金會』乃至鄭貴對你沒有太多惡感。」

「這倒是真的,事後鄭貴還給我快遞過禮品卡,被我拒收了……」郭小芬似有所悟,「你是想讓我從『愛心慈善基金會』和名怡公關公司切入,協助你調查出掃鼠嶺案件的真相?」

劉思緲搖了搖頭:「我所謂的請你協助,絕不是請你協助我調查掃鼠嶺案件的真相,那是警方的工作。我是希望你能夠從一個新聞記者的角度,對周立平這個人全面、具體和系統地了解一下,說白了就是調查一下他到底是怎麼成為一個罪犯的,尤其是他怎麼從一個僥倖逃脫法網的連環殺人犯,不但不知悔改,還變本加厲,演變成一個虐童殺人狂的——假如這些罪行真的都是他犯下的話。」

「然後呢?」郭小芬還是有些糊塗,「寫出稿子來發表在報紙、雜誌或公眾號上嗎?」

「稍等,」劉思緲看了一下手錶,「時候不早了,咱們就在這裡一起吃午飯吧。」然後揚了揚手,叫來侍應生,點了原味鬆餅、比薩、意麵、咖喱牛肉飯什麼的,郭小芬讓她少點一點兒,她卻只是微笑,然後繼續話題:「你寫出稿子,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向有關媒體推薦發表。不過,我認為更大的意義在於,可以把它歸入香茗所做的那份沒有完成的調查當中。」

郭小芬恍然大悟。

林香茗留美歸國後,曾經主持開展過一個犯罪學課題研究,對國內在押的變態殺人重犯進行訪談,從而對我國連環殺人案件的特點以及罪犯特徵有深入的了解,以便在引進犯罪個性剖繪技術用於刑偵工作時,更加適合我國的國情。可惜,這個研究隨著他的出事而中斷了,但很明顯,劉思緲絕不放過任何一個將這一工作進行下去的機會。

「所以說,別人把你定義成……跟香茗聯繫在一起,也不是沒有道理的。」郭小芬說。

劉思緲苦笑了一下。

她們商量了一下具體的工作方案,基本思路是從鄭貴開始回溯,把周立平這些年接觸過的人都採訪一遍,包括那位曾經介紹他到名怡公關公司工作的孫靜華、出獄後安排他當交通協管員的街道主任、給他找房子的房產中介公司業務員……劉思緲提出,如果有可能,最好採訪到「西郊連環兇殺案」唯一的倖存者房玫。郭小芬承認難度很大,但值得一試。

「對了。」郭小芬貌似不經意地提起,「你對當年香茗堅持認為周立平只殺了房志峰一個人怎麼看?」

「我剛才說了:這個結論我是認同的,迄今為止還沒有發現能推翻這一結論的新的證據。當然,如果香茗是錯的,那就意味著他也要對周立平新犯下的罪行負責。」劉思緲把目光投向寬大的落地窗外,五線譜一樣懸在半空的電線上,停著一隻灰色的小麻雀,撲棱了兩下翅膀,卻又沒有飛起來。

這時侍應生用一個巨大的銀色托盤端來了劉思緲點的所有餐,把桌子上鋪得滿滿的,郭小芬看得垂涎欲滴,忍不住嘟囔起來:「讓你少點一些,我參加減脂訓練營,汗流浹背地累了半個月,好不容易才恢復了小蠻腰,這一下又要變成五花膘了……」

「五花膘我也喜歡!」

隨著痞里痞氣的一句話,郭小芬的身邊「哐」地坐下了一個秤砣似的矮胖子,嬉皮笑臉地望著她。

「馬笑中?!」郭小芬十分驚訝,看了一下劉思緲,從思緲的微笑中明白了他是被她叫過來的。

「正是在下!」馬笑中一個抱拳,「小郭妹妹,許久不見,甚念!」

郭小芬做了一個捂住臉欲哭無淚的微信表情:「怎麼哪兒都少不了你,你不是因為用冒菜傷人被抓起來了嗎?怎麼這麼快就放出來了?」

「這話說得!」馬笑中皺起眉頭,「為了你,難道還不興我越個獄?」

「呸!」郭小芬狠狠啐了他一口。

「行啦行啦!小郭你看我面子,就別跟老馬一般見識了。」劉思緲打圓場道,「你現在辭職了,記者證都交上去了吧,我想你採訪中需要亮明身份時,肯定不方便,身邊最好能有個什麼場面都能鎮得住的傢伙,正好,老馬也停職反省,我就請他來給你打下手了。」

「就是就是,擱過去咱倆都屬於待業青年,除了婚介所,到哪兒都買一送一的。」馬笑中親熱地對郭小芬說,「我都想好了,我的『馬』加上你的『小』,咱倆從此就叫『馬小二人組』,你看咋樣?」

「滾一邊去!」郭小芬嗤之以鼻,「怎麼不叫『簋街一鍋燴』呢!」

倆人又拌了幾句嘴,才算踏踏實實地拿起刀叉吃飯,馬笑中老想往郭小芬身邊蹭,被小郭用胳膊肘狠狠懟了一下,才老實了幾分。

劉思緲問郭小芬的銀行卡號,郭小芬一頭霧水,問她要這個幹嗎。劉思緲說,這次採訪是她個人安排,所有款項不可能公費報銷,所以打算從自己的賬戶支出一筆錢給郭小芬做採訪的經費。郭小芬推辭了兩句,卻被她一句話說得不再言語:「小郭,你還要交房租呢,總不能再在公園長椅上忍一宿吧……」

「咋回事兒?」馬笑中抬起被番茄醬糊了一嘴的胖臉蛋。

「沒你的事。」郭小芬淡淡地說。

然後,她把銀行卡號給了劉思緲。

吃完飯,三個人一起走出了咖啡店。

這家咖啡店位於遠洋時代廣場的二層,對面開著一家兒童早教中心,正值周末,一大群孩子正在裡面嬉耍玩鬧:有的穿著空手道服跑來跑去,有的沾了一鼻子顏料走出美術室把新作拿給爸媽看,有的叮叮噹噹地敲著掛在牆上的小木琴,有的在圓形游泳池裡一邊踢著水花一邊吱哇亂叫,歡笑聲隔著一扇扇肥皂泡形狀的玻璃窗都能聽見。一個穿著粉色夾克的小女孩勇敢地從象鼻子滑梯上出溜了下來,然後招呼戰戰兢兢地坐在滑梯頂端的弟弟往下滑,跟她清脆的叫喊聲一起傳入耳際的還有一首蠻好聽的歌:

「小鳥說山頂的白雪悄悄化了,河流在叮咚唱著歌謠,奔跑的小鹿眼睛真漂亮。

森林的花兒起得真早,春天的風兒暖得剛好,葉子在枝頭向太陽問聲好。」

望著這些在父母和老師的庇護下無憂無慮的小朋友,劉思緲突然想起了童佑護育院里的孩子,特別是馬笑中告訴她的,那些泔水一樣的食物和骯髒不堪的「飯盒」……

「思緲,你怎麼了?」郭小芬發現她神色突然黯然下來。

「沒什麼。」劉思緲一邊走上滾梯一邊說,「我只是在想,掃鼠嶺案件還是早點兒結案的好,別引起公眾輿論危機。」

「你放心,不會的。」郭小芬說。

「怎麼不會?要知道現在的家長都把孩子當成寶貝,兒童問題是最容易引起公眾關注的,你看那些幼兒園扎針事件——」

「農村每年發生多少起性侵女童的案件,有幾個引起公眾輿論危機了?」郭小芬一聲冷笑,「說到底,每個人只關心跟自己的利益切身相關的事兒,幼兒園扎針事件被引爆,也是因為觸到了中產階級這一大眾媒介主要用戶群的痛處,童佑護育院的事情跟他們有什麼關係?死再多的殘障兒童,那是快遞員、農民工、清潔工、家政員這些離鄉打工的爹媽該操心的,中產階級恐怕連微信轉發一下的興緻都沒有!」

這番話讓劉思緲格外震驚,恰好扶梯已經到了一樓,推開遠洋時代廣場的大門,她感到有些冷,抬起頭,天上看不到太陽,電線上的那隻小麻雀,不知道什麼時候飛走不見了。

「好了,我還有些事,要回局裡一趟。」她對郭小芬和馬笑中說,「咱們隨時溝通——小郭,採訪中一定注意安全;老馬,你好好保護小郭。」

「放心吧。」郭小芬說。

「必需的!」馬笑中笑嘻嘻地說。

望著劉思緲開車遠去,郭小芬突然自言自語了一句:「思緲變了。」

「啊?」馬笑中沒聽懂,「哪兒變了?還是超級大美女一枚啊!」

「笨蛋!」郭小芬瞪了他一眼,慢慢地說,「過去,香茗是她心中永遠的傷痛,但今天,她突然流露出另外一種意思:香茗是她背上永遠的負擔。」

8

馬笑中開著自己的新能源汽車,帶著郭小芬到一路往西開,到位於西郊的潤唐高科技孵化園區去,打算按照跟劉思緲商定的,先找名怡公關公司老總鄭貴聊聊。一路上,馬笑中的嘴就沒閑著,不停地嘚啵嘚啵,跟坐在副駕的郭小芬說有一陣子沒見她了,多麼多麼惦記她,怕她一個人不會照顧自己,想跟她聯繫又擔心她想多了誤以為自己心懷不軌,不跟她聯繫又擔心她會不會孤枕難眠以為自己把她忘了,當初買下這輛新能源汽車就是為了今天能載她一程,正所謂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新能源……聽得郭小芬腦仁兒疼,把窗戶開了道縫,耳朵貼在窗戶邊不停地揉著太陽穴。終於到地方了,她拉開車門下了車,捂著胸口喘了好幾口氣,好像剛從礦難中逃生的礦工。

「你咋了?暈車?」馬笑中鎖好車,哈著腰跑過來殷勤地問。

「沒事兒,我噁心!」

「噁心?」馬笑中眨巴著小眼睛,「莫非你沒有經過我的允許,就在人生中下載了惡意插件?」

郭小芬勃然大怒:「姓馬的,你知道為什麼很多人寧可搖不上號,也不買新能源汽車嗎?」

「不知道啊?」

「因為它長得蠢!」

「但是,架不住也有特斯拉啊……」

說這句話時,他有意無意地指了指自己,郭小芬這一下可真的是被噁心到了,捶胸頓足地乾嘔了很久,直起腰時突然愣住了。

順著她的視線往前望去,馬笑中也是一驚——

一座側面標有「D」字的灰白色半圓形建築門口,站著一個穿著天藍色牛仔衫的人,微笑著跟一位瘦瘦的保潔員聊著什麼。他長著一張娃娃臉,神態安詳,目光沉靜,翹起的嘴唇卻又流露出幾分傲氣。

「呼延雲?」馬笑中忍不住問,「這個傢伙怎麼也在這裡?」

郭小芬轉身就走,來到新能源汽車旁邊咔咔咔地拉車門,馬笑中趕緊追了過去:「咋地,你不去名怡公關公司採訪鄭貴了?」

「不採訪了!」郭小芬滿臉漲得通紅,神情又怒又怨,「我不想跟一個比你還討厭的人打照面!」

馬笑中的大嘴剛剛咧開一道縫,又閉上了,一邊用車鑰匙開車門,一邊皺著眉毛小聲嘀咕:「我招誰惹誰了?」

注釋:

[1] 日本名刀。

[2] 指審訊室的鐵椅子和擋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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