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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所屬書籍: 掃鼠嶺

1

口琴只響了一聲!

在黑夜裡。

猝然響起,又猝然結束,猝然得讓人始料不及、肝膽俱裂。

李志勇一愣,手裡的車把沒握穩,加上淅淅瀝瀝的秋雨讓道路濕滑的緣故,他一下子從自行車上掉了下來,所幸小腿撐住了地面,才沒有跟車子一起摔倒。

他抬起頭。已經是晚上十點了,但天空並沒有想像中那麼黑,而是閃耀著一種晦澀的深灰色。路燈下面,無數細碎的雨絲不辨方向地飛舞著,每一絲都帶著冰冷的寒意。

他再一次騎上車座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實在沒有力氣蹬上眼前這一段上坡的路了。這段路不算很陡,但很長,要擱往常,他寧可繞個遠也不走這兒,但是今晚不行,因為在路盡頭的望月園,有個人正在等他。

他索性推著車慢慢往前走,這輛黑色二六永久自行車還是上大學時買的,工作後每天上下班他都還騎著,結實而耐用。有很多人勸他,這種鋼架結構的車子早就過時了,隨便一輛新款的鋁合金自行車都比它輕巧,可是他捨不得換,像珍重老朋友一樣愛護著它。直到此時此刻,他才覺得,自己微胖的身軀再加上「老朋友」沉重的車身,好像一隻狗熊拱著巨石上山,再蠢笨也沒有了。

黑色膠皮車輪碾壓過濕漉漉的地面,粘上了一些彩條和亮片——相距兩條街的雕塑公園最近一段時間舉辦多場溫拿演唱會,這些大概是粉絲們散場後隨手拋棄的。道路兩邊的那些小店:福華肥牛城、嘉事堂藥店、衣來客服裝店和西郊電子市場,好像給他送葬似的,隨著他的每一步上行,依次熄滅了燈光。李志勇被這詭異的熄燈方式搞糊塗了,停住腳步,回頭看了看,又左右瞧了瞧,整條大街上莫說人,連一條狗都沒有看到。他揚起雙下巴,望月園那高台上的漢白玉月牙雕塑就在不遠處了。

突然!

口琴聲再一次響起,這回,是一串急促而反覆的音節,翻來覆去,嘶啞而黏滯,彷彿一個渴望傾訴的人在劇烈的抽泣中再也說不出下面的話。不知為什麼,黑夜隨著口琴的聲音痛苦地顫抖起來,一次次痙攣,一層層陰冷,一步步瑟縮,一點點叵測……

好像是一首很熟悉的流行歌曲的前奏,但就是想不起是哪一首歌了。

然後,一切又沉寂了下來。

原地佇立了很久很久。直到確認口琴不會再一次發出聲音,直到回蕩在耳鼓裡的那些重複的音節徹底消失,直到落雨撲簌簌地把街頭巷尾的邊邊角角沖刷乾淨,直到整個世界沒有一絲剛才那陣悲戚的餘音存在過的痕迹,李志勇才像被解除了咒語一般,鬆了松麻木的小腿,推著自行車,慢慢地來到瞭望月園的門口。

望月園是一座很小的公園,佔地不過一個足球場那麼大,但由於地勢的原因——恰恰位於這段上坡路的最頂端——反而成了這個地區的「地標性」建築。整座公園是石牆環繞的一座丘陵,公園大門是一個石頭拱門,朝著正北方向洞開,拱門裡面,一排寬大的階梯直通丘陵頂部,在階梯盡頭的制高點卧著一彎漢白玉月牙,月牙上雕刻著一個長著鬍鬚的人的側臉,寓意著「月亮公公」。只是這位月亮公公的神情實在古怪,眉毛蹙起老高,濃密的鬍鬚章魚觸手似的張揚著,翹起的嘴角笑得十分詭異,在夜色下活像個生了白癜風的守墓老人。

李志勇把自行車支好,抬腳往台階上走。登頂之後,也許是太累的緣故,他喘著粗氣扶了「月亮公公」一把,漢白玉材質掛著深秋的雨水,兩樣寒涼扎得他掌心一疼,他趕緊鬆開手,在另外一側的袖子上摩挲著,抬眼尋找那個約好在這裡等待的人。

這裡是望月園的頂部,一座鋪著大理石的圓形廣場,正中央是半扇下潛式噴水池,不鏽鋼蓋板在夜色里發著幽幽的藍光,廣場的南邊拱起一面圓弧的花崗岩牆壁,上面嵌著玻璃鋼仿銅的浮雕。李志勇穿過廣場,沿著浮雕牆走了一遭,也沒找到人。正當他習慣性地做出每次一犯難就揪著自己粗大的鼻頭的動作時,突然發現要找的那個人正獃獃地坐在廣場外面一張墨綠色的長椅上,手裡拿著一副口琴。雨水在他周身籠起一層銀色的光芒。

「香茗!」李志勇一面喊著他的名字,一面向他走了過去。

2

林香茗大概在沉思著什麼,聽到呼喚,身體竟顫抖了一下,才抬起頭,望著李志勇的兩道目光既熟悉又陌生,以至於李志勇嘟囔了一句:「是我,咋的?不認識了?」

林香茗從長椅上站了起來,伸出手跟他握了握。

「你也不找個地方躲躲雨?」李志勇皺著眉頭說,四下里看了看,才發現整個望月園居然連座亭子都沒有,事先約在這裡見面是自己提議的,沒有考慮到下雨的因素,頓時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雨不大。」林香茗微笑著說。

「走吧走吧,公園南邊有個青塔小區,小區裡面有家小館,別看門臉兒不大,菜的味道特別好,我請你到那兒撮一頓——甭跟我說吃過了晚飯那種話,吃過了也再吃點兒,馬無夜草不肥嘛!」李志勇一邊說一邊走下台階,出了公園,踹起車支子,推車往青塔小區走去。

林香茗一直跟在他的身邊。

兩個人走了一段路,起初都不說話,只聽到自行車的鏈條在鏈輪上咯嗒咯嗒富有節奏的滑動聲。這樣的氣氛讓李志勇有點兒緊張,一不留神,腳踝骨被腳蹬子磕了一下。

「哎喲!」疼得他叫了一聲。

「沒事吧?」林香茗問。

「沒事兒!」雖然挨了磕,但李志勇挺高興他們之間的沉默被打破,「剛才那口琴,是你吹的?」

林香茗「嗯」了一聲。

「好像是什麼歌兒的前奏……」李志勇嘀咕道,似乎希望林香茗給他一個答案,但是林香茗一聲不吭。

李志勇不禁看了他一眼,那張清俊的臉上毫無表情。

這個人真是一個謎。

李志勇想起了「西郊連環兇殺案」辦到一半,當受害者越來越多,案件的偵破工作卻一籌莫展的時候,市公安局副局長許瑞龍給專案組組長杜建平打來電話:「我這邊有個中國警官大學的大三學生,主修犯罪心理學和行為科學的,給你派過去支援一下。」

杜建平正被案件搞得焦頭爛額,累得帶狀皰疹都複發了,對上級的指示有些不耐煩:「我這邊是雞毛撣子解毛線——要多亂有多亂,您就別往我這兒派實習生啦!」

「什麼實習生!」許瑞龍不客氣地糾正道,「是支援!」

「支援」到的第一天,直接上了案情分析會。林香茗給專案組全體成員的第一印象特別好,小夥子雖然眉清目秀得像個姑娘,但是十分謙遜,本來已經打開了筆記本電腦,但一看圍繞長桌坐著的刑警們都攤開了藍皮記事本,立刻把電腦收起,從挎包里掏出了紙筆。整個會議過程中他沒有喝一口水,也沒有對屋子裡十幾桿老煙槍的噴雲吐霧表現出一絲一毫的反感——儘管他自己絕不抽煙。他認真地聆聽每一個人的發言,手中的筆幾乎不停頓地在紙上沙沙沙地記錄著什麼,但直到會議結束時他都沒有說話。杜建平都快把他忘了,臨到散會前才想起這兒還有個副局長派來的呢:「小林,你看你有啥想法沒有?」

林香茗搖了搖頭。

「別不說話啊,案情分析會就是讓大家敞開了說話的!」杜建平笑道,「你是上面派來的『支援』,就得給我們支援支援嘛。」

會議室里響起一片笑聲。

「我初來乍到的,沒有什麼經驗,這一屋子都是我的師傅,我先跟著大家多學習、多了解。」林香茗笑著說。

散會後,杜建平跟好幾個刑警感嘆道:「那個小林很懂事,你們多帶帶他。」又半開玩笑地對李志勇說:「你跟小林學學,看人家比你年輕那麼多,卻一點兒都不毛躁,有規矩、有眼力見兒。」

李志勇不吭聲,心說「這回只怕您是看走眼了」。

十年前的李志勇二十八歲,在刑偵一線摸爬滾打了六年,什麼苦都吃過,什麼苦也都吃得,在刑警隊伍里屬於「正當年」,按理說應該是領導重點培養的對象,卻一直不太入杜建平的眼,甚至給他取了個「狗熊」的外號。這倒不是因為他有多麼的膀大腰圓,而是兩個原因:一來他臉不洗頭不梳,總是灰不溜丟的模樣,平日里耷拉個腦袋,只知道埋頭幹活,不知道抬頭看路;二來他脾氣古怪,平時悶悶的,不大愛說話,但是一探討起案情又死倔死倔的,一旦鑽起牛角尖,八匹馬也拉不回來,縱使杜建平這個頂頭上司,他也敢當面頂撞——綜合這倆特徵,就連李志勇自己也不拒絕「狗熊」這個外號,反正警隊里無人沒有外號,比起有的男警官外號叫「大嫂」的,自己這個已經好太多了。

不過李志勇是個粗中有細的人,辦案喜歡動腦子,偶爾看看《福爾摩斯探案集》,平日里有意鍛煉自己的觀察能力。比如在這次案情分析會上,他就發現那個一言不發的小林看似「不毛躁、有規矩」,其實是個極有主見的人。

案情分析會是指圍繞某一重案,由牽頭偵辦的主要領導召集相關警務人員召開的會議。這種會上,不管警銜、職位、年齡,只要是與案件相關的見解,必須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有什麼說什麼,想什麼說什麼。因為刑偵工作本身就是用證據和推理對真相的還原,在案件偵破之前沒有任何人掌握絕對真理,所以必須堅持言論上的自由和民主,集思廣益,如果總擔心「頂撞了領導會不會給我小鞋穿」,那就什麼正事也別做了。因此,為了某一項證據是否可靠,為了某一個推論是否合理而發生爭吵,會上鬧得臉紅脖子粗是常事,會後誰也不會計較……儘管如此,會議過程中,大家還是會對每個發言者的言談,不由自主地點點頭,這種點頭未必代表著贊同和支持,更多是一種尊重和習慣。

但是林香茗沒有。李志勇發現,整個的會議過程中,他確實聽得非常專心,但很少對發言者的發言點頭——唯一的一次,竟是對自己說的一段話,而那僅僅是自己一個考慮得非常不成熟的突發奇想。

「前面,法醫和刑技組的同志們已經總結過了,罪犯的犯罪模式是相同的,就是在受害人用鑰匙打開防盜門和房門的一瞬間,用鐵榔頭出其不意地猛砸後腦,致其昏厥後,抬入房間內實施姦殺。但是大家似乎忽略了一個問題,那就是犯罪時間——」

杜建平打斷他道:「剛才說過了啊,犯罪時間多是在晚上十點之後,對晚歸的獨居女子下手。」

「我說的犯罪時間,是指罪犯從出現在受害者身後到拿出兇器行兇的時間。」李志勇說著,將投影儀上的幻燈片翻到自己想演示的那幾張,「大家來看,這三個犯罪現場,都發生在這種六層以下的舊式板樓里,一個在三層,兩個在四層,我實地勘查過,這些板樓都是磚混結構的,樓道燈是那種敏感度非常高的感應燈,那麼受害者十點左右回到家,一步一步走上台階,來到自己房門口的時候,感應燈一定是亮著的吧?」

同志們都在點頭,目光里也都很茫然,沒有聽明白他到底想說什麼。

只有林香茗眼睛一亮。

李志勇看到了,卻裝作沒看見:「既然感應燈是打開的,那麼樓道里應該非常明亮,這種情況下,當罪犯發起襲擊的時候,為什麼受害者連本能的抵抗動作都沒有?」他拿起屍檢報告,指著上面的一行字說:「你們看,屍檢報告上寫得很明白,受害者的第一個創口都位於枕部,頭皮呈星芒狀裂傷,周圍有圓形挫傷,從周圍向中心逐漸變輕,顱骨呈凹陷狀骨折,並有放射性骨裂……可是三個受害者沒有一個的手部、胳膊或肩膀上出現抵禦傷,一個都沒有!這是為什麼?」

「也許是事發太突然了,她們被驚嚇到了,瞬間失去了抵抗的反應?」杜建平猜測道。

「如果是第一個受害者,這樣的猜測還合理,問題在於,當第一個受害者出現之後,我們立刻通過各個街道、小區的居委會向居民發出了警示,而且調查中得知,第二個受害者因為單身獨居,還接到了居委會主任的上門提示,至於第三位受害者,就更不用說了……那麼,她們怎麼還一點兒警覺都沒有?」李志勇再一次將幻燈片翻回犯罪現場那裡,「大家再來看看案發的樓道,這種老樓的樓道台階比較多,而且樓梯拐角處的空間不是堆著罈子罐子,就是放著自行車,藏不住什麼人,罪犯就算髮動突然襲擊,無論是從下面一層衝上來,還是從上面一層衝下來,受害人都有一個時間檔可以用來抵禦,這就是我剛才說的被大家忽視了的那個『犯罪時間』。」

有個刑警提出:「感應燈都有一個限定時間,假如罪犯是趁感應燈滅掉的時候,脫掉鞋,穿著襪子上下台階,對受害者發起襲擊呢?」

「且不說這種老樓的防盜門和房門,由於門框變形等原因,開合時都有很大的聲音,足以『喚醒』感應燈,更何況我們開門時,假如樓道突然變黑,都會習慣性地跺一下腳讓燈重新亮起來,以保證鑰匙能插進鎖眼兒。當然,最重要的是,刑技的同志提取到的犯罪嫌疑人留在樓道里的鞋印是連貫的,不存在脫掉鞋、穿著襪子去襲擊的可能。」李志勇說。

旁邊的一位刑技同志補充道:「這些鞋印證明,罪犯大都是從樓門外面尾隨著受害者上樓,然後實施犯罪的。另外我們觀察到,罪犯上樓的足跡在快要接近受害者的時候,並沒有突然變尖、變窄,也沒有留痕加重、步幅變長等情況,這就說明他並非衝上去襲擊受害者,而是很正常地走上樓——」

「這也就再一次表明,受害者很可能是見到了罪犯,而罪犯是讓她可以安心的熟人,這樣她才放鬆了警惕。」李志勇說。

就在這時,李志勇看到林香茗輕輕地點了點頭。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點頭,讓李志勇心中感到一絲驚喜。

「晚上十點,感應燈照亮的樓道,罪犯接近受害者,受害者看到了卻毫無警惕,因為是可以安心的熟人……這也許就是受害者被殺的原因,不滅口就存在著被指證的危險。」杜建平自言自語地叨咕了幾句,抬頭望著李志勇,「按照你的推論,偵查方向有什麼改變嗎?」

李志勇說:「我認為,兇手很可能跟這幾個受害人都有某種不為人知的親密關係,比如親戚、情人、老同學什麼的,所以,如果從三個受害者共同的熟人進行排查,相信很快就會有所發現!」

就在這時,李志勇忽然發現林香茗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

「難道,我說錯了嗎?」他的心瞬時間涼了半截兒,回到座位後喝了滿滿一杯熱茶也沒有轉暖,所以當杜建平在會後讓他「跟小林學學」的時候,他腦海里泛起的第一個念頭竟是:「正好向他問一問,我到底錯在哪裡?」

3

發生在二〇〇八年九月份的「西郊連環兇殺案」以其案情的恐怖血腥、犯罪手段的殘忍狡詐以及偵破的異常艱難,在中國刑偵史上留下了極其沉重的一筆。

「西郊連環兇殺案」一共四起,如果把這四起案件發生的地點在本市地圖上串聯起來,會發現是集聚在西北方向的一個不規則矩形,而這個不規則矩形的第一個起始點,是成隅里社區某居民樓的四層。受害者名叫楊樺,二十八歲,本市某證券交易所的職員,獨居,是個身材豐滿但不算太漂亮的女人。案件被發現的當天她本來應該上班,但一直沒有來,同事給她打手機,手機是通的卻無人接聽。因為證券交易所的工作實在太忙,所以經理們想的是趕緊找人補位,而不是去尋找楊樺,加之事後有好幾位同事證明「(楊樺)以前喜歡下班後逛夜店,喝多了以後就不知去哪裡睡了,第二天曠工不來是常事」,所以更沒有人想到她可能出了意外。在警方後來的調查中,發現楊樺之所以經常曠工而又沒有被辭退的唯一原因,是她與證券交易所的孫所長有著不正當的男女關係,而第一個發現楊樺被殺的,也正是那位肥胖得皮膚幾近透明的孫所長。

當天下班後,孫所長想找楊樺幽會,但打她手機依舊沒人接聽,索性直接上門。就在門口掏出鑰匙的一瞬間,他突然發現防盜門是虛掩的,裡面的木頭門也沒有上鎖,豎起耳朵聽了聽,屋子裡毫無聲音。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襲上了他的心頭,當然他不是擔心楊樺出事了,而是擔心會不會老婆已經發現了自己出軌,在裡面設了埋伏,準備守株待兔,抓個現行,所以他沒有進去,而是轉身下了樓。

孫所長當然不會想到,他匆匆走出樓門的時候被楊樺的一位好友看到了。這位好友也是證券交易所的員工,擔心她生病了,所以下班後買了水果牛奶什麼的前來探望,正好與孫所長走了個對臉。但孫所長做賊心虛,把腦袋埋在風衣領子里,兼之小區光線陰暗,沒有注意到迎面走來的是位同事,而楊樺的好友素來知道他和楊樺的關係,這種事兒撞破不可說破,也就沒好意思跟領導打招呼,擦肩而過了。

楊樺的好友上樓後,發現兩道門都沒有上鎖,便徑直走進了屋子。黑黢黢的房間里一片死寂,沒有開燈,她聞到一股腥臭味兒撲面而來,腦海中還浮現出了一個「買的肉怎麼不放進冰箱」的怪念頭,然後摸著牆上的開關,打開了燈。老式板樓的狹小客廳只夠放一台冰箱和一張餐桌,她叫著楊樺的名字走進主卧,主卧也沒有開燈,約略能分辨出床上赤身裸體躺著一個女人。這位好友有點不好意思,覺得是不是楊樺和孫所長剛辦完事還沒穿衣服,直到她要退出主卧的時候,才察覺到那股濃重的腥臭味兒恰恰來自躺在床上的女人,頓時嚇得渾身癱軟,甚至都沒敢上前仔細看一看楊樺到底是死是活,就連滾帶爬地出了屋子,跌跌撞撞地跑到樓外面,打電話報警。

按照一一〇電話錄音的記錄,她報警的第一句話是:「我朋友出事了,好像被殺了,你們趕緊過來!」

對犯罪現場的勘查表明:楊樺的遇害時間是前一天晚上的十點半到十一點之間,在她的血液中檢測出了大量的酒精成分,有目擊者證明她當晚在家附近的一家酒吧里喝了不少酒,離開的時候腳底下都不利落了。她上樓回家,在家門口掏出鑰匙開鎖的時候,突然遭到了來自斜後方的猛擊!枕部的傷口表明:兇器應該是一把鐵榔頭,進行屍檢的法醫說,因為砸擊力度實在太大,楊樺幾乎是瞬間死亡的。這之後,兇手將楊樺抱進了室內進行了強姦抑或直接說是奸屍,完事後從容離開,只把兩道房門虛掩上了。

令警方震驚的是,兇手在現場沒有留下一絲一毫能夠表明他身份的證據:由於犯罪過程中他戴了手套,所以找不到他的指紋;由於第一榔頭就導致受害者死亡,沒有搏鬥,也就沒有遺留他的血液、頭髮、皮膚或衣服扣子;由於奸屍時戴了安全套,並在事後將安全套帶離了現場,受害者體內當然也就提取不到他的精液。尤其可怖的是,楊樺屍體的下陰部位以及附近的床單有被火燎過的痕迹,應該是用某種攜帶型高溫噴槍焚燒的結果,警方起先推測這是兇手凌辱屍體的變態行為,可是後來當他們悟出真相的時候,不禁毛骨悚然,兇手這樣做完全是理性的:他絕不讓自己的陰毛被警方提取到,一根都不留!

儘管楊樺的手機、錢包、項鏈被兇手拿走,但負責偵辦此案的區刑偵隊長杜建平還是敏銳地意識到,這只是兇手想誤導警方所用的障眼法,把犯罪動機引導到劫財為主、劫色為輔的搶劫案上去,經驗豐富的杜建平也從一開始就不認為死者死於情殺——比如那個被目擊到在現場出入的孫所長,就被他第一個排除了犯罪嫌疑——因為既往的無數案例表明,情殺類的犯罪現場往往呈現對死者的仇恨和「愛憐」這雙重矛盾,比如捅了很多刀,但又小心地掩蓋死者的隱私部位,絕不會一榔頭砸死,奸屍,焚燒下陰,然後任由屍體裸露就揚長而去——這是一起不折不扣的以發泄獸慾為目的的強姦殺人案。

而這樣的犯罪,極少「一榔頭買賣」。

杜建平在向上級請示並得到批准後,果斷地下達了三道命令:第一道是成立專案組,自己親任組長偵辦這一案件;第二道是召開新聞發布會,對媒體公開案件的部分信息,請求他們協助發布警訊,提醒廣大市民注意安全;第三道是通知成隅里周邊的五個街道、七十二個社區的各個人民武裝部、安保部門,做好積極主動的防範工作,對那些單身獨居的女性,居委會要做到「兩個面」——見面說話、當面提醒。對於個別領導擔心第二道和第三道命令會引發公眾緊張時,他直接甩過去一句粗話:「都出人命了,還怕個毬!」

儘管杜建平意識到,當務之急是要分秒必爭地在兇手犯下下一起罪行前,築起足夠高大的防火牆,但緊趕慢趕,還是慢了一步。就在楊樺遇害後的第三天,第二起案件發生了。案發地點位於春柳街道一座偏僻的居民樓里,受害者姓吳,今年只有二十三歲,在聽完雕塑公園的溫拿演唱會之後,晚歸時遭到榔頭敲擊後腦,也許是當時沒有死,所以兇手在把她拖進屋裡強姦之後,用榔頭在她的臉上又狠狠砸了幾下,砸得血肉模糊、腦漿四溢。

當然,兇手依舊沒有留下指紋、血跡、毛髮等任何有可能提供個人信息的線索,小吳的下體也同樣遭到了焚燒。

面對小吳的慘死,刑警們感到心頭異常沉重,雖然長年累月面對各類犯罪,有時站在屍體和血泊前難免麻木,但兇手的殘暴和幾近挑釁的犯罪現場處理方式,還是激怒了每一位參與辦案的警察,無論刑偵還是刑技人員,都沒日沒夜地加班加點:尋找遺留在犯罪現場的微量證據、逐一排查可疑人員、對每條線索深挖細捋、用大數據分析罪犯的個人特徵,市局也給專案組加派了人手。而兇手似乎意識到了圍捕他的大網正在慢慢收緊,突然蟄伏了起來,整整一個月,沒有新的案件發生。

當時,杜建平給李志勇的任務,是和春柳派出所的戶籍警高小燕一起調查兩位受害者的家庭關係和社會關係。高小燕參加工作不久,是個短髮、瘦小、相貌普通的伶俐女孩,笑起來的聲音像一串風鈴在響。她跟李志勇的搭檔倒也相宜,一個見誰都自來熟,嘻嘻哈哈地就能打探出一堆「內幕」;另一個沉默寡言,但記錄認真,善於思考和分析。忙了近一個月,雖然連兇手的影子都沒踩到,但他們成了特別好的朋友。

「我說!」有一天傍晚,高小燕跟李志勇在路邊攤吃拉麵的時候,突然開了腔,「您把臉洗一洗,鬍子刮一刮,衣服換身乾淨的,難道會死嗎?還有您那一腦袋長毛,既不剃,也不洗,母雞下蛋都不找您這麼亂的窩!」

李志勇有點兒不好意思:「我就是太忙……」

「少來!誰不忙?」高小燕嗤之以鼻,「您那不是太忙,是太懶!就您這樣的,哪個姑娘要是看上您,才倒了八輩子霉!」

李志勇摸了摸厚厚的鼻尖:「所以嘛,我也從來沒指望有誰看上我……」

「德行!」高小燕把筷子往面碗里一杵,「趕明兒把自己拾掇利落了再跟我出去啊,不然我可丟不起這個人!」

都一起混了快一個月了,怎麼到現在才想起提醒自己注意形象問題?李志勇有點兒發矇,但他還是「嗯」了一聲。

吃完飯,自然是各回各家。李志勇都走到家門口了,剛要上樓,腦袋裡缺的那根筋總算找補了一下,轉身到了社區理髮店,坐下就對理髮的小哥說:「給我剃短點兒。」

小哥只看了一眼他的頭髮,都沒敢拿指頭捻,面露難色:「您這個……還是先洗一洗吧。」

「成!」李志勇同意了,等洗完了,重新坐在理髮鏡前的椅子上。小哥一邊給他剪頭髮,一邊勸他留個寸頭,「不愛臟,洗起來也方便」。李志勇同意了,於是一番刀剪與頭髮齊飛之後,鏡子里的李志勇活像是第一次上丈母娘家串門的傻姑爺。他樂呵呵地想:「看明天高小燕還能說我啥?」

但是,高小燕再也不會對他的儀容做任何指指點點了,她成了西郊連環兇殺案的第三位受害者。

其實高小燕本來完全可以避免這場災難的,假如她跟李志勇分別後直接回家,就什麼事都不會有,但據同事回憶,當晚八點多,她突然回到派出所,別人問她這麼晚來做什麼,她說最近一直忙著配合專案組查案,好幾份刑滿釋放者的檔案都沒有來得及處理,所以特地來加個班。等到她加完班離開所里的時候,在傳達室簽離的時間是晚上十一點十分。

高小燕家住得並不算遠,所以接下來她生命倒計時的軌跡基本上可以估算出來:她離開派出所之後,騎著自行車,頂多十分鐘就來到自家樓下,上樓開門時,後腦遭兇手用鐵榔頭的猛擊,頓時陷入昏迷,但這個勇敢而堅強的女孩在被兇手拖入室內時,突然醒了過來,與他展開了搏鬥,隨即被殺死。而她的搏鬥只打碎了一個放在客廳高低柜上的玻璃魚缸,看上去對警方的偵破工作沒有任何意義……

在高小燕的追悼會上,李志勇號啕大哭,其他的警察也黯然淚下。對於警察而言,所有為了維護人民幸福和社會安定而出生入死的人都是戰友,都是肝膽相照的兄弟姐妹,甚至親人的去世都不如戰友的犧牲更加令他們悲痛。而高小燕的死,則讓整個偵破工作蒙上了前所未有的沮喪和尷尬色彩,包括杜建平在內的所有專案組成員都垂頭喪氣,連追悼會上喊出的「為戰友報仇」這一句話都有氣無力。沒錯,警方與犯罪分子的追逐與反追逐固然可以用捕獵比擬,但這一次算怎麼回事呢?連豺狼的影子還沒找到,就犧牲了獵人,而獵人的犧牲竟不是因為追蹤到了豺狼的蹤跡,而是被豺狼當成了獵物……

所以,追悼會之後,一位刑警的話被深秋的寒風吹送到了每一個弔唁者的耳畔,這句話被認為粗俗野蠻又寓意深遠,雖然搞不清他所指的究竟是那幾個花開謝早、香消玉殞的女孩,還是指焦頭爛額、手足無措的刑偵工作,抑或是指李志勇和高小燕這對青年男女有始無終的微妙感情,反正,他是這麼說的——

「他媽的,還沒開始就結束了。」

4

林香茗用手電筒照著,仔仔細細觀察了半天,才伸出手,摸了一下燈泡的表面,捻了捻指尖,然後從那張破凳子上跳了下來。

李志勇站起身,有點兒困惑地望著他:「你在找什麼?」

「看一下最近有沒有人擰過這個燈泡。」林香茗說,「你那個受害者為什麼在受襲之前沒有任何警惕的推理,我是贊同的,只是覺得還不夠嚴謹,假如兇手在案發前查到了受害者的所住樓層甚至房間,然後將該樓層的燈泡擰松,躲在暗處,等待受害者夜歸後發起突襲,那麼受害者也確實會猝不及防。兇手作案完畢後如果再將燈泡擰緊,那麼當警方勘查這裡時,就會誤認為燈光感應一直是有效果的,忽略了兇手可能在樓道的藏身地點留下痕迹或在燈泡上留下指紋——不過,看起來他沒有擰過這個燈泡,也就是說,你推理的結論依然有效,那個兇手確實是能讓小吳和高小燕完全放鬆戒備的人。」

參加了第一次案情分析會之後,雖然杜建平讓專案組的警官們「帶帶」林香茗,但林香茗卻特立獨行,悄沒聲兒地把三起案件的犯罪現場及其周邊都仔仔細細勘查了一番,然後徹夜不休地將每一起案件的現場勘查報告、法醫屍檢報告、證人筆錄和相關照片看了又看,接著重新走訪了一遍犯罪現場,這一次他遇到了鬍子拉碴地呆坐在高小燕家門口的李志勇,卻理也不理他,徑直從樓道里搬了張破凳子,蹬上去摸燈泡。

聽了林香茗的話,李志勇幾近麻木的神經突然鬆弛了一點兒,但是內心的痛楚依然折磨得他渾身無力:「都怪我,那天晚上,我要是能送她回家,她也不至於……」

林香茗本來已經準備下樓的腳步,又收了回來。

他望著李志勇問:「高小燕是你殺的?」

李志勇蒙了:「不是啊……」

「那就辦正事。」林香茗說。

不知怎麼,李志勇突然覺得身上有了一點力量,或者說林香茗本身具備的強大磁場,吸引著自己不得不跟著他往樓下走……這個年輕的警校學生俊美而憂鬱,周身好像風暴前夜的月亮一般,總是籠罩著一層神秘而朦朧的月暈,李志勇堅信他有著某種超自然的能力:能夠在黑暗中看透一切,參悟一切,了解一切被掩蓋、被遮蔽或者被埋葬的東西,而且越是黑暗,越是透徹……他也許無力改變它們,卻能讓一切事後才幡然醒悟的人洞見苦厄的根源。很多人修鍊一生都換不來一次對命運的未卜先知,而林香茗則旁無掛礙,與生俱來。

「對了,上次的案情分析會上,你好像對我最後建議的偵查方向不是很贊同?」李志勇故意很大聲地問,掩飾著自己的心虛。他相信自己真的錯了,只是想知道自己哪裡錯了。

林香茗沉默了片刻才說:「高小燕和你一起調查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前面兩位受害者的人際關係網,尤其是有沒有交集,假如高小燕和她們有共同的親友或熟識的對象,以她心直口快的性格,怎麼會一個字都不跟你說?」

宛如醍醐灌頂一般,李志勇恍然大悟!

更加令他震驚的,還在後面。

那是在第二天的又一次案情分析會上。會議的主題是根據目前掌握的證據和線索,完成對犯罪嫌疑人的心理畫像(犯罪個性剖繪)。按理說,這是林香茗的專業,但杜建平只拿他當成「實習生」,照樣讓他旁聽,另外安排專案組一位名叫柴永進的老刑警做剖繪。

柴永進是個嘴裡零碎特別多的人,一邊抽著煙一邊啪啦啪啦翻著幾頁寫有心理畫像內容的紙,說一會兒停一會兒,叨叨了半個多小時才把話說完。他認為,犯罪嫌疑人應該具備如下特徵:年齡在二十歲以下,身體健壯魁梧,有嚴重的暴力傾向,很有可能因為強姦或鬥毆接受過勞教,所以有比較強的反偵查能力。柴永進特別得意的一點,是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強調:犯罪嫌疑人是沒有固定職業的流動人員,長期住在地下室,所以在可疑人群的調查基礎上還應該繼續擴大範圍,「比如對西郊南邊的幾個城中村加大暗訪和監控力度,如果需要,把住在那裡的人群都摸排一遍」。

圍著會議室的長桌坐了一溜兒的刑警們邊點頭邊記錄,等他說完了,杜建平布置了幾個任務:一是請少管所、看守所和市監獄等相關兄弟部門配合,提供這兩年釋放的年輕性暴力罪犯的資料,逐一過篩子;二是派包括李志勇在內的部分警力去西郊南邊的城中村展開摸排。都布置完了,他循例問了林香茗一句:「小林你還有啥意見沒有?沒有的話咱們就——」

「散會」兩個字還沒說出來,就聽見林香茗問:「柴警官,能否說一下你剛才所做的犯罪畫像的依據是什麼?」

口吻像以往一樣地溫和,又跟以往不一樣地嚴肅。

已經合上筆記本的李志勇不禁抬起頭來,望著林香茗。

包括杜建平在內,一屋子的刑警都愣住了,彷彿第一次發現這個儒雅的青年還有另一張面孔。

柴永進不由自主地把剛剛抽了一半的煙掐滅在煙灰缸里,看了看杜建平。杜建平的目光有點躲閃,讓他意識到自己必須認真回答林香茗的問題,於是他挺了挺腰說:「那個,是這樣,我們用高壓靜電吸附儀,在受害者的房間和樓道內,提取到了犯罪嫌疑人的足跡。那個,你要知道,只要劃定壓痕的面積並找出重壓點,然後呢,測量前掌球形壓痕的縱向長度或後跟壓痕的最大縱向直徑,將所測長度的厘米數乘以五,就可以得出年齡近似數——」

「這個是可以偽裝的,何況現代人的體能年齡和實際年齡差距很大,二十歲的人五十歲的體能和五十歲的人二十歲的體能,都不罕見。」林香茗道,「你認為犯罪嫌疑人不到二十歲,而這個年齡的人,心智發育的成熟度很有限。以往的案例證明,就是再有經驗的殺人犯,在不到二十歲時作案都會出現緊張、慌亂等行為特徵,但在三個犯罪現場搜集到的種種證據表明,罪犯的手段相當老練,心智十分成熟。特別是在接近受害者時,他的步幅沒有出現絲毫變短、變窄等『犯罪臨界特徵』,始終保持穩定……所以我不認為把他的年齡限定在二十歲以下是明智的。」

柴永進頓時傻了眼。

林香茗伸出右手,手掌斜著向上,做了個「請繼續」的手勢。

柴永進明顯緊張起來,從兜里掏出包玉溪,把一根煙抽出來又塞回去,機械地反覆做這一個動作:「關於他的身材,那個,是這樣,他的行兇手段是拿著榔頭猛砸人後腦,一般來說,這樣的暴力犯罪者總不至於是個瘦子吧……」

「柴警官,行為科學中有一條剖繪連環殺人犯體態特徵的重要公式,簡稱『AB互證公式』:A.案件猝發時間與罪犯體態成正比;B.在A公式成立的基礎上,罪犯體態與受害者體態成正比。也就是說,在實施犯罪的過程中,從罪犯發起攻擊到擊倒受害者的時間越短,罪犯的體態越瘦小;反之如果存在時間比較長的纏鬥,則罪犯的體態比較健壯,在此基礎上,受害者的體態越瘦小,罪犯的體態越瘦小,受害者的體態如果比較健壯,那麼罪犯的體態一定也更加健壯一些。」

李志勇一下子就明白過來,忍不住說道:「案件猝發時間短,說明罪犯採取的是偷襲行為,也就證明罪犯對自己的體力和體能估測偏低,怕一下子干不倒受害者,所以必須從背後下手或突然襲擊。」

林香茗看了他一眼,輕輕地點了點頭:「跟電影里演的相反,很少有受害者一下子就被野蠻凶暴的罪犯制服的,出於求生的本能,哪怕面對著像泰森那樣的強姦犯,女性也會奮起反抗。我們目前要抓捕的兇手無論對付何種身材的女性,都一律採取背後的突襲,力求一擊得中,不給對手任何反抗的機會,恰恰說明他並不十分強壯。」

柴永進徹底泄了氣,半天說不出話來,杜建平覺得臉上有些掛不住了:「老柴你繼續說,小林這也是幫你完善工作嘛!」

「我吧,也是覺得這個罪犯確實很老練,有一定的反偵查經驗,才推想他可能折過,受過勞教。」柴永進嘀咕了幾句之後,突然又提高了聲音,「不過我敢說,我認為犯罪嫌疑人是個沒有固定職業的流動人員,長期住在地下室,那可是板上釘釘的。」

林香茗看著他,不說話。

「刑事鑒識報告,想必林警官已經看過了,在犯罪現場提取到的嫌疑人足跡,證明他穿的是一雙非常廉價又破舊的『揚帆』牌球鞋,在足跡的間隙,多次且多處地檢測到了微量的黴菌,這種黴菌主要存在於地下室或半地下室內。」柴永進說,「與此同時,他作案的地點雖然集中在西郊,但比較分散,尤其是第二起兇案發生的那天夜裡,聯防隊曾經撞見過他,在追捕的過程中,他因為不熟悉路況,所以沒有選擇比較直接的、附近居民都熟悉的逃跑路徑,而是繞了個大遠,險些被堵在一條死胡同里,這些都說明他並不是本地人,再聯繫到那些黴菌,我認為他極有可能是沒有固定職業的流動人員,就是俗話說的『盲流』。」

柴永進所說的事情,發生在第二起兇案的那天夜裡。一支聯防隊在巡邏中,在距離小吳家大約五百米的一處街角,發現了一個形跡可疑的人,因為光線太暗,加之他把衣領豎得很高,所以看不清他的面貌。叫他停下檢查時,他拔腿就跑,聯防隊員們愣了一下才追,一下子拉開了距離,這個人有些慌不擇路,在一個只要直衝過去就可以進入綠植茂密的街心公園從而徹底擺脫追擊者的路口,他反而往右轉,鑽進了一條衚衕,七拐八拐跑脫了……事後,刑技人員將其足跡和鞋印中的黴菌進行了同一認定,證明此人正是那個連環殺手。這場追捕的失敗令杜建平痛心疾首,沒有什麼比到手的鴨子又飛了更讓人懊惱的了,為此他把春柳街道年近五旬的治安辦主任房志峰叫來,劈頭蓋臉一頓罵。房志峰吊著一張苦瓜臉,說要辭去這個沒日沒夜沒著沒落的倒霉差事,杜建平只好又安撫了他一通,才算沒讓已經泄氣的聯防隊徹底散了黃兒……

聽完柴永進的話,再想想追捕連環殺手失敗的情景,會議室里的人都覺得他的這一分析無懈可擊,於是把目光紛紛投向林香茗,彷彿在說:「這回你總沒話說了吧?」不想林香茗站了起來,翻了幾頁幻燈片,白色投影屏上出現了一大塊橢圓形的綠地。

「這裡,柴警官你認識嗎?」林香茗問。

柴永進只看了一眼就說:「認得啊,這不就是街心公園前面的那塊草坪嗎?」

李志勇猛地把頭一抬!

林香茗望著柴永進,慢慢地說:「柴警官,你親自到這裡查看過嗎?」

老柴眨巴了半天眼睛,然後搖了搖頭。

「在座的,有誰在第二起兇案發生後,勘查過兇犯從聯防隊手中逃脫的路徑?」

小吳遇害後,專案組圍繞著犯罪現場展開過非常詳細的勘查工作。對於兇犯甩脫聯防隊的逃命之路,也沿著走訪過一遍,但後來專案組一致認定,兇犯在逃跑時的路徑選擇是隨機的——說白了就是「瞎跑」。缺乏進一步勘查的價值,也就沒再耗費人力和精力,至於幻燈片上的那塊綠地,警官們多半是走過路過沒有看過……

面對著會議室里的一片面面相覷,林香茗的臉上露出失望的神情。

就在這時,李志勇舉起手來。

林香茗笑了:「好吧,那麼就請李警官告訴柴警官,這塊橢圓形的綠地究竟是什麼。」

「那不是草坪。」李志勇說,「那只是一片鋪著綠色紗網的橢圓形空地。」

最近,本市正在製作一系列形象宣傳片,為此,必須把幾年來到處都在破土蓋樓、形同一片超級大工地的城市裝扮得漂亮起來,至少在航拍中要顯得多一些綠意,不能哪哪兒看著都像斑禿似的。但那時無土草坪的培育還沒有推廣開來,塑料草皮的價格又比較昂貴,於是環衛部門在所有裸露黃土超過一百平米的地方都鋪上綠色紗網,航拍時看起來也挺像那麼回事兒的。

會議室里騷動起來,刑警們低聲議論著,嗡嗡了半天,眉頭上的鎖卻依舊沒有打開。杜建平用手指頭敲了敲桌子,示意大家安靜,然後問林香茗:「小林,我沒太聽懂,這是不是真草坪,跟咱們的案子有關係嗎?」

「當然有關係。」林香茗沉穩地說,「我已經實地考察過了,這種綠色紗網的網眼寬度多在四到六厘米之間,恰好是一雙普通球鞋或皮鞋鞋尖的寬度。所以,兇手沒有跑進街心公園,絕不是因為不知道那裡是良好的隱身之所,而是他不想在橫穿那片綠色紗網時,鞋尖被網眼套住而絆倒——他哪裡是什麼『不熟悉本地路況』,實在是對本地路況熟悉已極。因此即便在驚慌失措的逃跑過程中也沒有做出錯誤的選擇,我甚至可以肯定:他就是生活在成隅里和春柳街道這一片兒的本地人。」

「也許——」柴永進咬著後槽牙說,「也許是當時他看見了地上鋪的是綠色紗網而不是草坪呢?」

林香茗轉過身,看著投影屏上的那張照片,嘆了口氣:「這張白天拍攝的照片,你都沒分辨出是假的草坪,何況他是在深夜呢……」

案情分析會結束之後,李志勇跟林香茗一起下了樓,站在刑警隊簡樸的院子里,透過一棵大槐樹枝葉凋零、枯瘦嶙峋的樹冠,他們看到了深秋那彷彿掛著霜一般蕭瑟瑟、灰濛濛的夜空。

「你今天是只破不立啊。」李志勇說,「老柴的結論,你都給駁倒了,但是你卻沒有提出新的結論。」

林香茗沉默了片刻,緩緩地說:「案情過於複雜,矛盾點和疑點都太多,我還無法對犯罪嫌疑人做出精準的剖繪。」

不知是怕冷還是煩躁,李志勇把手揣進褲兜,原地跺了幾下腳,乾枯的落葉被踩碎,發出咔嚓咔嚓的響聲:「案子一點兒進展都沒有,萬一兇手就此收手,跟熊一樣冬眠起來,是不是我們就再也逮不到他了……總不能讓高小燕白白犧牲了吧。」

「從來沒有一個警察會白白犧牲的。」林香茗說,「從來沒有。」

5

林香茗的話簡直就像一個神奇的預言,誰也沒想到,恰恰是高小燕的犧牲,為整個案件打開了重大的突破口。

中國警官大學每年都會派遣一些學習成績優秀的學生,到各個派出所、分局、刑警隊「協助工作」。與實習不一樣的是,這種「協助工作」並非傳統意義上的師傅帶徒弟,而是一種平等的互補。工作多年的警察把寶貴的實戰經驗傳授給初出茅廬、意氣風發的警校生,而警校生則憑藉對世界先進刑偵技術的了解和掌握,幫助奮戰在一線的公安人員實現警務工作的「專業化、精細化、數據化和信息化」。

其中有個女生,是林香茗同校不同系的同學,她聽說林香茗在忙「西郊連環兇殺案」,便主動提出到區分局的刑事技術處協助工作,得到了校方的批准。因為這姑娘實在是太漂亮了,所以初到分局的第一天便引起轟動,結婚沒結婚的小夥子都裝成無意間從刑事技術處門口經過,只為了看她一眼,但這也使得大家產生了一個誤會,那就是這個名叫劉思緲的女孩,很有可能只是個中看不中用的「花瓶」。

結果證明他們大錯特錯。

多年以後成為中國刑事鑒識科學學術帶頭人的劉思緲,從大學時代起就表現出在專業領域的一絲不苟和卓爾不群,而她對「西郊連環兇殺案」的介入,很快就被證明是射向鐵一樣黑幕的第一束光。

罪犯實施犯罪的整個過程,不是單一的、靜態的、固化的行為,而是複雜的、動態的、不穩定的一個鏈條狀體系。以一起入室搶劫殺人案為例,必然存在著破門而入、與受害者搏鬥並殺害之、搜尋財物、破壞可能暴露個人信息的物證後離開等一系列行為。在這個過程中,最有價值的物證,大多是受害者與罪犯在搏鬥時留下的,尤其是那些有經驗的罪犯,他們在實施犯罪前早已經戴上了手套,踹開門的那一腳只會留下鞋印,翻箱倒櫃中不會留下指紋,所以,唯有在受害者的手指縫和指甲縫裡,才有可能找到罪犯的頭髮、血液等DNA信息。

很可惜,「西郊連環兇殺案」的三個受害者幾乎都是被兇手從背後一榔頭撂倒,失去反抗能力,被姦汙和殺害的,只有高小燕曾經有極其短暫的清醒,在與兇手的搏鬥中打碎過一個魚缸,因此在大部分刑偵和刑技人員看來,在這個案件中,受害者與罪犯的「互動」同樣為零。

劉思緲卻不這麼認為。

刑事鑒識工作跟世上千千萬萬工作一樣,也是「細節決定成敗」,刑技人員對某個不起眼的證據的忽視,很可能導致罪犯逍遙法外,所以劉思緲對犯罪現場勘查和物證的鑒識,細緻到了令人難以想像的地步。比如在介入「西郊連環兇殺案」的偵破工作之後,她就堅決要求把那個打得粉碎的玻璃魚缸復原,「因為這是受害者與兇手存在互動的唯一物證」。

玻璃碎片同纖維物質一樣,是犯罪現場中最常見的微量證據之一。由於玻璃碎片上很可能附有手印、血跡、纖維等痕迹或物質,所以提取時要分外小心,不能像很多國產劇演的那樣,拿笤帚往簸箕里一撮「帶回實驗室」,那是胡鬧。對大塊玻璃碎片應當戴上醫用橡膠手套後以接觸玻璃斷裂面的方式直接拿取,而對像打碎的魚缸這種體積較小的玻璃碎片或碎渣,則應當使用非金屬鑷子直接夾取。負責勘查高小燕遇害現場的刑技人員確實嚴格履行了上述證物提取原則,並且在其後的檢驗中,沒有從玻璃碎片上提取到犯罪嫌疑人的指紋或血跡。這時劉思緲突然提出要還原魚缸,讓大家覺得有點兒不可思議,有人甚至當著她的面諷刺道:「一張沒有字的碎紙,難道拼起來還能有字不成?」劉思緲權當沒聽見,在實驗室里熬了一天一夜,出來時捧著個用透明膠條縱橫交錯粘貼的、基本復原的長方形玻璃魚缸。

「你還真給復原了?」分局一位老刑技有些驚奇,「怎麼樣,發現這魚缸上有什麼新的證據了嗎?」

劉思緲搖了搖頭。

老刑技嘆了口氣:「我就知道是白耽誤工夫。」

「那倒也未必。」劉思緲指了指桌子上的一個紅色塑料托盤。

老刑技走過去,彎下腰一看,裡面有兩枚非常小的玻璃,無色透明,跟魚缸的碎玻璃的唯一區別是——有輕微到不仔細看就根本無法察覺的弧度。

「這是……」老刑技直起腰,一臉困惑地望著劉思緲。

劉思緲冷冷地說:「這兩塊玻璃雖然摻雜在那一地被打碎的玻璃里,但它們並不屬於那個魚缸。」

劉思緲的發現,讓專案組既興奮又困惑。興奮的是經過進一步的鑒定,那兩塊存在弧度的玻璃應該是眼鏡的碎片,而高小燕不戴眼鏡,獨居的她,家中也沒有任何眼鏡,也就是說這兩枚碎片是兇手在搏鬥中被打落眼鏡造成的;困惑的是認定了這一點又能怎麼樣,除了在兇手的特徵中加上「近視」二字,還有什麼其他對破案有所裨益的嗎?

就在這個時候,對案件的偵破取得決定性作用的又一個人物出現了。

得知劉思緲在復原的玻璃魚缸之外發現了兩片眼鏡的碎片之後,最激動的要屬李志勇了,可是跟其他刑警一樣,興奮勁兒一過,他也是一頭霧水,不知道這一發現對破案到底有啥用。他去問林香茗,林香茗思忖片刻說:「我也還沒想清楚……」正在這時,衣袋裡響起一陣悅耳的音樂聲,林香茗掏出黑色摩托羅拉V3手機,只看了一眼顯示屏上的來電人名字,嘴角就綻開了微笑,接聽之後說了幾個「好的」,然後對李志勇說:「走吧,跟我去見一位朋友,也許他能給我們一些提示。」

已是傍晚,華燈初上。他倆騎著自行車一直往西,布滿落葉的道路上散發著奇怪的松木香氣。過了西萃路口的過街天橋,他們推車進了一條南北向的小街,小街的左邊是市醫科大學國際學院,進進出出的多是南亞國家的面孔,右邊則是一排由味多美、音像店、池記串吧和老谷燒烤串聯起來的店面,其間還點綴著幾家賣野菜包子、麻辣燙和驢肉火燒的小館,一律飄著騰雲駕霧似的熱氣,將小街上的路燈燈光蒸得彷彿在融化。音像店門口的大功率音箱放著邁克爾·傑克遜的搖滾,但燒烤店的鼎沸聲則把搖滾樂聲都蓋住了。北邊頂頭是一所小學,幾個剛剛上完補習班的小學生正三五成群地往外走著,守候在校門外面賣糖葫蘆和文具的小販看見了,趕緊吆喝了幾聲,聲音被寒冷的天氣凍得硬邦邦的。

林香茗和李志勇把自行車停在老谷燒烤店的門口,穿著黑色鑲黃邊工作服的夥計忙著推開門,往裡面招呼他們。他們走進去,笑聲、吵嚷聲、酒杯碰撞聲、此起彼伏招呼服務員的喊聲,攪在一起好像開了鍋的粥。服務員在黃色的木頭桌椅間穿梭著,把裝在鐵盤子里的各色烤串兒端給食客,店裡面煙霧瀰漫、混混沌沌的,每個人的面孔都帶著重影。林香茗徑直往前走,在一處已經坐著一個人的位置上落了座,招呼李志勇在自己對面坐下,然後給他介紹佔座的那個長著娃娃臉的小夥子:「這位是呼延雲,我的好朋友。」

時年二十歲的呼延雲,雖然跟林香茗同齡,但看上去遠遠沒有林香茗的沉穩與成熟,嘴角和眼角都微微上翹,更像個目空一切、稚氣未脫的菜孩子,只是一雙不大的眼睛精光四射,能洞穿每一個人的五臟六腑似的。

李志勇被他盯了一眼,渾身上下都不自在,向他抱拳拱了兩拱。

林香茗又介紹了一下李志勇,呼延雲向他點了點頭,然後給林香茗倒了一杯熱水,塞在他手裡說:「天冷,你先喝點熱水。」接著從背包里拿出一本五六十頁的印刷品,有《三聯生活周刊》那麼大,開始巴拉巴拉地介紹自己在大學裡跟幾個同學辦的雜誌,「這是樣刊,新鮮出爐,先拿來給你看!」他高興地對林香茗說,然後一面嘩啦嘩啦地翻篇,一面從發刊詞、編輯方針、徵稿啟事到欄目設置,逐一給林香茗仔細介紹,雖然一腦袋的頭髮亂得像剛剛睡醒似的,滿嘴卻都是宏偉藍圖,說得眉飛色舞……呼延雲給李志勇的第一印象糟糕透頂:傲慢、狂妄、不切實際,以至於十年之後兩個人再次見面時,李志勇的腦海里浮現出的依然是他中二的模樣,但是此時此刻,李志勇不看僧面看佛面,既然是林香茗的朋友,總不能當面給予難堪,只能暗暗冷笑,心裡埋怨林香茗為什麼給自己介紹這麼一個傢伙,也不知道他能「提示」什麼。

林香茗倒是氣定神閑,一邊笑著給李志勇倒了杯水,一邊把酒菜點了,一邊聽著呼延雲唾沫星子橫飛,什麼都沒耽誤。直到呼延雲說完了,林香茗才輕輕地叮囑了幾句:「一開始別鋪得太大、沖得太猛、想得太簡單。」呼延雲給自己滿滿倒了一杯啤酒,咕嚕咕嚕咽下肚子說:「你放心,我並不想給誰灌什麼大道理,我只是看不慣他們那副犬儒主義的德行。」林香茗點了點頭:「有人狂歡,有人守夜,各司其職就好。」

在李志勇看來,這倆人各說各的,壓根兒就沒合轍,但居然並未因話不投機而各生煩厭,也是一奇。不知怎麼的,話題突然就轉到「西郊連環兇殺案」上,林香茗把劉思緲發現眼鏡碎片的事情細細講了一遍,雖然店裡面的聲浪一波高過一波,但林香茗並未提高聲音,呼延雲也沒有為雜訊皺眉,聽得很認真。李志勇只當他跟所有大學生一樣喜歡聽刑偵故事,聽到林香茗講起一些警方內部掌握的機密時,還想攔一攔,又忍住了,低著頭一邊吃毛豆一邊喝啤酒。

林香茗講完了,正好烤串兒和炒菜都端了上來,呼延雲抓起一串烤小黃魚就開始啃,林香茗盛了三碗蛋炒飯,在他倆面前各放了一碗,然後自己端了一碗,用白瓷勺子舀著慢慢地吃。

面對面坐著,但李志勇看得出,呼延雲的嘴巴雖然嚼個不停,目光卻很沉靜,好像坐在和式茶室內與人對弈的圍棋手,全神貫注地思考著什麼,只是手指捻動的不是黑白子而是竹籤子。在接連吃了兩串烤小黃魚之後,他從桌上的塑料紙巾包里抽出兩張擦了擦嘴,對林香茗說:「這個兇手應該是一位推理小說愛好者。」

李志勇吃了一驚,還沒等林香茗說話,已經叫出聲來:「啊?你怎麼知道的?」

呼延雲沒理他,繼續對林香茗說:「假設打碎魚缸和眼鏡,都是高小燕和兇手搏鬥造成的,那麼劉思緲從那一地碎玻璃片中復原的應該就不只是一個魚缸,還應該有至少一片完整的眼鏡片,但是沒有,這說明什麼?」

「說明兇手在清理現場時,曾經非常認真地尋找和撿起打碎的眼鏡片。」林香茗說。

「對!所以我更傾向於:兇手的眼鏡確實是被高小燕在搏鬥中打掉的,而魚缸則是兇手後來故意打碎的。」呼延雲說,「兇手本來想把地上所有眼鏡碎片都撿起並帶走,但是由於眼鏡壞了,他看不清地面,不確定自己能找齊並拾走所有的碎片,為了掩飾一棵樹木,他只好種下一片森林,於是才打碎了那個魚缸,讓殘存的眼鏡碎片混在魚缸的玻璃碎片里,這樣警方就會忽視眼鏡碎片的存在。」

李志勇不禁一拍桌子:「對!對!對!就是這麼回事!」

林香茗也點了點頭:「那麼,兇手為什麼要這樣做?」

「因為眼鏡碎片很可能會暴露他的個人信息吧?」李志勇忍不住插了一句。

呼延雲微笑著看了他一眼。

「我馬上讓劉思緲把那兩塊眼鏡碎片再仔細測量和檢查。」林香茗剛剛拿出手機,呼延雲攔住了他:「香茗,不用,有更容易找到兇手的方法。我不是說了么,他是一位推理小說愛好者。」

「對啊,你還沒解釋怎麼得出這個結論來的呢。」李志勇說。

呼延雲道:「兇手採取的這個掩飾物證的方法,出自日本一部著名的推理漫畫,但在國內相對小眾,所以你們警方肯定很少有人知道。既然他能模仿小眾漫畫的做法,那麼說他是推理迷甚至推理小說愛好者,也不算是什麼荒誕不經的猜測吧。」

「這樣啊!」李志勇恍然大悟,「可是你說,有更容易找到他的方法……」

呼延雲露出「我都說這麼明白了你怎麼還不懂」的神情,拿起一串烤小黃魚說:「從兇手的穿著和生活大環境看,他的家境並不富裕,所以不會網購台版漫畫,西郊又極少實體書店……讓噹噹網和卓越網協助警方調查,看看有多少住在西郊的人網購過那套漫畫,然後一一排查……」

6

林香茗走到喧鬧的燒烤店外面,連續撥打了幾個電話,請專案組馬上聯繫噹噹網和卓越網的總部,調出網購那部日本推理漫畫的訂單和訂戶名稱……等都布置完了,一回頭,發現呼延雲扶著李志勇走了出來。

剛才聽完呼延雲的推理,李志勇預感到真兇即將落網,非但沒有精神抖擻地奔赴一線去擒凶,反而渾身無力,陷入了某種癱軟狀態,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後來乾脆對瓶吹。林香茗走出來打電話的工夫,他喝空了五個酒瓶,呼延雲看出他心裡痛苦,也不攔阻,結果就喝多了,雙眼發直不說,走起路來兩條腿都打絆兒,一出飯館大門,蹲在路邊就哇哇哇地吐了起來。林香茗趕緊過去拍他的後背,並讓門口招待客人的小夥計去接一杯熱水來。

「也不知道因為啥就喝成這樣……」呼延雲怕林香茗責備自己,嘟囔道。

「他的搭檔犧牲了。」林香茗低聲說,「就在這個案件的偵破過程中。」

李志勇吐得差不多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林香茗用紙巾給他擦了擦嘴,又把熱水端給他。他接過紙杯,手哆哆嗦嗦的,還沒端到嘴邊就先灑了一點兒。林香茗伸出手幫他扶住紙杯,等於是喂他喝了下去。

喝完了熱水,李志勇耷拉著腦袋,兩條胳膊撐在地上,一聲不吭,很久很久,嘴裡開始叨咕著什麼。林香茗聽不清,湊近了才聽出,他說的是:「她總算沒白死,總算沒白死……」

林香茗覺得地面太冷,怕他坐的時間長了生病,想攙扶他起來,可是他不但不想動,還搡了林香茗幾把。呼延雲攔了一輛計程車,一直停到李志勇身前,林香茗不容分說把他連抱帶扯地推上後排,自己也坐到他身邊。

呼延雲坐到前排副駕的位置,問了一下李志勇家住在哪裡。李志勇含含混混地說了個地名,司機回頭看了一眼說:「別吐我車上啊!」林香茗立刻說了一句:「開車!」口吻嚴厲,嚇得司機趕緊把車開動了起來。

世界安靜下來。

從移動的車窗往外望去,城市的上空宛如一條正在緩緩流動的黑色河流,深秋的寒冷正在讓這條河流慢慢凝固、結冰,那些在風中瑟瑟發抖的枝丫、電線和路燈,像被遺棄的孩子一樣不停地划過視線,它們被凍結在河道的中心,彷徨無依,沒有明天。

也許是害怕車廂里的清寂,計程車司機打開了音響,一首老歌幽幽響起,是鍾鎮濤用沙啞的嗓子在唱:

風中風中,心裡冷風,吹失了夢,

事未過去,就已失蹤,

此刻有種種心痛……

遠處,居民樓一盞忽然熄滅的燈火,猶如卧而不眠的眼睛,顯得孤獨、憂傷而惆悵。就在這時,窩在後排座椅角落裡的李志勇突然嘟囔起來,一開始根本聽不清他在說什麼,漸漸才聽出那是一長串囈語:「累了,累了,想親手抓他,又沒勁了……忙死忙活的,也不知圖個什麼……臉洗了、頭剃了、鬍子颳了,我拾掇利落了,我不給你丟人……」到最後還跟著音響里的歌唱了一句:「各種空虛,冷冷冷,吹起吹起風裡夢……」

全程,呼延雲沒有回頭,林香茗也沒有說一句話。

李志勇的家在一棟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老樓里。他父親去世得早,家中只有一位五十多歲就已經頭髮花白的母親,見林香茗和呼延雲把酩酊大醉的兒子送回來,千恩萬謝的,先把李志勇安頓在床上,然後關上他那屋的門,去廚房倒了兩杯水給他倆喝。呼延雲說不渴,林香茗接過玻璃杯,一邊喝水,一邊看著擺在組合柜上面的幾個相框,狹小的客廳里燈光昏暗,看了很久,忽然指著一個相框問道:「叔叔曾經做過警察嗎?」

相框里的相片上,一個穿著橄欖色八三式警服的粗壯男人,正抱著一個戴著紅領巾的胖小子胳肢,爺兒倆都笑得合不攏嘴。

「是啊,爺兒倆都是當警察的命。」老太太嘆了口氣,「老的心不省,小的不省心。」

「叔叔是怎麼走的?」林香茗問得很直白。

「九六年嚴打,全市警察總動員,忙活了三個多月,剛剛完事,西郊又接連發生了幾起拐孩子的案子。本來他爸應該輪休,可是他那人逞強啊,一勸他就跟我發火,橫眉豎眼地讓我少管他的事,就跟我是他要抓的壞人似的。他沒日沒夜地調查,水不喝飯不吃的,好不容易把壞人逮住了,審訊時動了氣,心臟病突發,送醫院耽擱了……這都是命。」老太太又嘆了口氣,「志勇每天出門啊,我都提心弔膽的,他一晚回來我就各種胡思亂想,得虧你們今晚把他送回來,要不然我——」

話還沒說完,林香茗的手機響了,他拿起來剛一接聽,就神色凝重,掛上電話還沒開口,老太太就說:「有案子了吧,趕緊忙你們的去吧,注意安全。」

林香茗向她告別,跟呼延雲一起向門外走去。

出了樓門,林香茗對呼延雲說:「你先回學校吧,我得接著忙了。」

「抓住罪犯了?」呼延雲有些驚訝,「這麼快?」

林香茗搖了搖頭:「不是,那個連環殺人犯又作案了。」

呼延雲自告奮勇:「用不用我跟你跑一趟?」

「你這話擱在偵探小說里講講還行,還得是外國偵探小說。」林香茗笑了一笑,突然又想起了什麼,再一次叮嚀道,「你們那個雜誌,一開始別鋪得太大、沖得太猛、想得太簡單……」

「哎呀行啦,你比我媽還嘮叨!」呼延雲推著他的肩膀往前走,「你破山中賊,我破心中賊,容易的事兒都交給你了,還啰唆什麼!」

7

春柳街道治安辦主任房志峰的犧牲,不僅為「西郊連環兇殺案」畫上了句號,還讓那個窮凶極惡的殺人狂完全暴露在警方的視線之下。

房志峰今年四十八歲,原系市屬水泥公司一名治安保衛幹事,因為患肝炎而提前辦了病退,恰好春柳街道響應上級號召,實現基層幹部的年輕化和專業化,於是原來的治安辦老主任主動退休,並推薦房志峰接班。

房志峰患病多年,身體消瘦,臉色總是蠟黃蠟黃的,在上崗治安辦主任一職後卻盡心儘力,不僅建立了一支訓練有素的聯防隊,根據社區具體情況制定了治安巡邏的路線圖與時間表,還請來中國警官大學的老師們為居民開展普法和安全防範教育,極大地改觀了社區的治安狀況,得到區政府的表揚。如果不是「西郊連環兇殺案」的第二起發生在了春柳街道,區里本來準備授予他「社區先進工作者」稱號的。

這起案件給了他巨大的壓力,拋開那次疑兇逃脫了聯防隊員的追擊,結果挨了杜建平一頓臭罵之外,有些居民也話里話外諷刺他為社區治安操心費力做出的一切都是「紙糊工程」,這讓他不免心灰意冷,好幾次跟街道領導提出辭職:「我這忙前跑後的半年多,費力不討好,還不如回家給閨女做飯呢!」

房志峰很早就跟老婆離了婚,獨自撫養閨女房玫長大。房玫今年十七歲,上高中。也許是小時候被父母的爭吵嚇到了,這個看上去病懨懨的女孩寡言少語,從頭到腳總是蒙著一層灰色,好像生活在陰影里,讓房志峰很是憂煩。

經不住他反覆申請,街道領導同意等案子一破就放他回家,「這陣子好歹再盯一盯」。房志峰老大不情願地嘀咕著:「最近總覺得有人在盯著我們家呢……我這治安辦主任當的,可別大家沒管好,小家也丟了。」

直到案發後,人們才意識到他這句話是何等的不祥。

大約就在李志勇坐在老谷燒烤店的門口嘔吐不止的時候,一一〇接到一個老太太慌裡慌張的報警電話,說鄰居家出了人命,男主人被殺死,他的女兒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里,怎麼叫都不肯開門……鑒於西郊最近發生的一系列連環兇殺案,市局專門開通了一條內部專線,任何懷疑與此案有關的突發情況,第一時間通知專案組。專案組一干人等正圍坐在區刑警隊專門辟出的辦公室里,一邊吃著麗華快餐,一邊分配去噹噹網和卓越網的總部調查可疑訂單的任務,聽到一一〇轉過來的消息和案發地址,柴永進夾著一塊紅燒帶魚的筷子停在了半空:「那不是老房家嗎?」杜建平還有點兒糊塗:「哪個老房?」老柴回了一句:「還有哪個老房?」

杜建平的腦袋「嗡」的一聲,把盒飯往桌子上一扔,跳起來就往樓下跑,幾個年輕的刑警跟在後面,差點兒攆不上他。

現場勘查及法醫檢驗結果如下:案發地點位於春柳街道第四社區三號樓四門三〇二房間。死者系戶主房志峰,死亡現場位於客廳電視櫃前方,屍體頭北腳南,呈俯卧狀,身上的衣服有幾處撕裂,在一枚扯掉的紐扣上提取到清晰的指紋,還在地板上提取到與房志峰的鞋印交錯、混雜的球鞋鞋印。客廳的沙發、餐桌和椅子或者被挪動,或者被掀倒,大量的餐具和玻璃器皿被打碎,顯示這裡曾經發生過激烈的打鬥。死者顱骨多處弧形階梯塌陷骨折和圓形塌陷碎裂,顯然是鈍器砸擊的結果,比對創口之後,與西郊連環兇殺案前面幾起案件所用兇器疑似同一把榔頭,但在犯罪現場及其附近沒有發現兇器。犯罪現場的門鎖沒有被撬壓的痕迹,窗戶也都由內側關閉,沒有被破壞的痕迹。

警方趕到時,房志峰的女兒房玫依然把自己反鎖在卧室里,怎麼都不肯開門,警方只得破門而入。室內只有房玫一人,她衣衫不整、神情恍惚,滿臉淚水地畏縮在牆角,渾身發抖。經過檢查,她的左肩被榔頭砸傷。警方連續問了她幾個問題,她都沉默不語,鑒於有可能是出現創傷後應激反應,警方沒有再細問,先用車把她送到醫院去了。

據報案的老太太介紹,當晚九點半左右,她正在家裡看電視劇《大宅門》,突然聽見對門的房間里傳出吼叫和撕打的聲音,還有傢具被踢倒和器皿被打碎的巨響。她感到很納悶兒,因為多年的老鄰居,知根知底,那屋子裡住的是街道治安辦主任房志峰和女兒,父女倆一向都不吵不鬧的……很快一切都安靜下來。老太太打開房門,隔著防盜門看了半天,發現房家的兩道門都虛掩著,沒有關嚴,屋裡面雖然開著燈,卻星點兒聲音都沒有,她叫了幾聲「老房」,沒人應,又叫了幾聲「小玫」,也沒人應,不禁害怕起來,死活把正在打電腦遊戲的兒子從椅子上拽起來,「你給我去對面看看」,這才發現了兇案。

另外兩個重要的情況是警方在接下來的調查中很快掌握的。

一個是當晚區里專門召集各個街道的治安辦主任召開了緊急會議,提出積極配合警方,從輿論宣傳、發動群眾、加強聯防、入戶巡訪四個方面入手,加大對「西郊連環殺人犯」的震懾力度,讓他「收手逃不掉,伸手必被捉」。散會時間是在九點,而從區政府到春柳街道房志峰家,騎車需要三十分鐘。

另外一個,是一位在春柳街道第四社區室外健身場上騎健騎機的老頭兒提供的,他說在九點半到十點之間,看到有個年輕人慌慌張張地從三號樓四門裡面跑出來,寬臉方下巴,三角眼,很兇的模樣,留著一撮毛茸茸的小鬍子,「如果再看到他,能夠認出來」。

綜合上述情況,警方對房志峰遇害案得出的初步結論是,當晚「西郊連環兇殺案」的罪犯闖入房志峰的家中,對獨自在家的房玫發起襲擊並試圖實施性侵時,恰好房志峰下班回家,與罪犯展開了殊死搏鬥,不幸遇害。而父親用生命換取了時間,房玫趁機躲進了自己的卧室反鎖房門,罪犯害怕打鬥的聲音引起群眾報警,於是匆匆逃離了犯罪現場。

不過杜建平也覺察到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這一次罪犯的犯罪模式與前面幾起案件明顯不同,他沒有在目標人物開門的瞬間從後面「一擊致命」,而是登堂入室之後再展開襲擊。更加重要的是,防盜門和室內門窗均沒有遭到破壞的痕迹,足以說明,這一次是房玫主動「開門揖盜」。

「房玫很可能和罪犯認識。」杜建平得出結論,馬上派出柴永進等人趕往醫院,「不管房玫身體情況如何,一定要讓她立刻說出實情!每拖延一秒都是留給罪犯更多的逃亡時間!」

但是還沒等到柴永進動身,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讓專案組提前鎖定了真兇。

在接到警方的協查通知之後,噹噹網和卓越網的相關部門積極配合,調出了西郊所有購買過那套日本推理漫畫的訂單,說來這套漫畫也真是小眾得可以,整整一年的時間只在西郊售出過三套:一套是區圖書館買的;一套是個蠻知名的國內漫畫家買的,這位漫畫家是個患有嚴重自閉症的女孩;還有一套的買家,訂單上顯示是一個名叫周立平的人,而此人的家庭住址,恰恰位於和春柳街道一街之隔的冬青街道。

專案組與街道派出所聯繫之後,了解到更加讓他們振奮不已的情況:周立平今年十七歲,跟房玫是同一所高中的同班同學。他的家庭情況比較特殊,父母在他上小學的時候就離婚了,然後各自組成了家庭,誰也不願意管他。最後是姨媽收養了他,卻又不與姨媽一家人同住,而是住在同一座樓的半地下室里。此人性格孤僻而古怪,曾經因為猥褻女生而遭到學校記過處分,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街道派出所調出的證件照顯示,他的相貌恰恰符合「寬臉方下巴,三角眼,留著一撮毛茸茸的小鬍子」的特徵!

杜建平帶著一隊刑警,一腳踢開周立平所住半地下室的房門時,發現屋子裡黑黢黢、靜悄悄的,一瞬間他們以為周立平已經畏罪潛逃了,也正是因此,當手電筒的黃色光斑照到那張破舊的單人床上時,所有刑警都不禁毛骨悚然,周立平像殭屍一樣蓋著被子直挺挺地睡在床上,紋絲不動——從警幾十年,杜建平還從來沒有見到過這麼可怕的角色,就是一般的小老百姓被人大半夜的砸門也會膽戰心驚,而此人犯下累累罪行之後,竟能高枕安眠,視警察的抓捕如無物!

所以,當柴永進等人奮勇地撲將上去,又吼又罵、連撕帶扯地把周立平拽下床,上了背銬的時候,杜建平的內心突然閃過一種很滑稽的感覺。

周立平沒有任何反抗,甚至連胳膊被反擰時的疼痛也一聲不吭,只是皺了皺眉頭而已。

杜建平找到門邊牆上的電燈開關,「咔嗒」一聲摁開,頭頂上的白熾燈嗡嗡了兩聲之後,「砰」的一下照亮了這間屋子。屋子很小,十一二平米的樣子,哪兒哪兒都髒兮兮的:單人床下面扔著大拇趾處破了個洞的襪子,綠色米字格簡易衣櫃拉鏈大開,裡面的衣服堆得像滿到溢出的垃圾筐,一台灰色電腦桌上擺著一台老式的聯想五八六電腦,鍵盤和滑鼠的邊邊縫縫都是灰泥,各種光碟交叉著摞在旁邊,除了《三國群英傳》和《文明Ⅱ》就是各種日本AV女星的愛情動作片……屋子裡散發著一股青春期男孩特有的嗆人臭氣,而暖氣片周圍那大片被熏黑的牆壁,彷彿是把這股臭氣具象化一般令人作嘔。在北牆的牆頭開著一排玻璃窗,透過污穢不堪的玻璃可以看到像監獄鐵欄一樣的排水箅子,窗台上擺了一排鞋子,鞋底的黴菌厚到幾乎將鞋子和窗檯黏連成墨綠色的一坨……

「知道我們為什麼抓你嗎?知道你犯了什麼事兒嗎?兇器藏在哪兒了?還有沒有同夥?」面對警方這一連串暴風驟雨似的訊問,周立平緘口不言,穿著背心褲頭坐在地上,一副任人擺弄的模樣,布滿痤瘡的寬臉上神情漠然,冰冷的目光彷彿要將每一個問題速凍並永不解凍。

對周立平房間的搜索,既有遺憾,也有收穫。遺憾的是沒有找到那把要了四條人命的榔頭這一關鍵證物;收穫的是在床底下找到一雙球鞋,用肉眼就可以看出,鞋底的花紋和磨損情況與罪犯在房志峰家地板上留下的鞋印完全一致,甚至還嵌著幾顆玻璃碴兒!更加重要的是,鑒定人員抓住周立平的手摁下的指紋被馬上送到分局刑事技術鑒定中心,電腦比對後得出結論:與房志峰衣服上那枚扯掉的紐扣上提取到的指紋系同一人所留!

當柴永進趕到醫院,把這些情況講給房玫,並鼓勵她「不要害怕報復,說實話」的時候,房玫抬起那隻沒有受傷的手,捂住臉哭了很久很久,淚水從指縫裡汩汩地流出,然後才承認,周立平跟自己是同班同學,平時喜歡交換看一些漫畫。案發當晚,周立平來家裡要回他借給她的一套日本推理漫畫時,突然用榔頭砸向她的後腦,被她閃開了,砸中了她的肩膀,疼得她差點昏死過去。周立平窮凶極惡地撲上來要強姦她,正好父親從外面回來,一邊跟周立平打鬥,一邊叫她回裡屋鎖上門。她衝進裡屋反鎖房門之後,嚇得不敢動彈,直到客廳里沒有聲音了,她還是縮成一團,屏住呼吸,宛如一個蜷在難產而死的母親子宮裡的活胎。

案子破了!

為了「西郊連環兇殺案」夜以繼日奮戰了近兩個月的刑警們激動得抱在一起,有的人甚至喜極而泣。李志勇酒醒後得知消息,已經是第二天的早晨,他沒有像其他警察那樣歡呼雀躍,也沒有因為未能親手捉到周立平而沮喪難過,只是站在刑警隊辦公樓的走廊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傍晚的時候,有個去食堂打菜回來的同事看到走廊上空蕩蕩的,不見了他的身影,地上有一堆用腳撮成墳塋狀的煙頭……

8

說不出雨是變大了還是變小了,在走進小餐館之前,李志勇抬頭看了一眼門楣上的燈泡,淡黃色的燈光照射著一些紛亂的雨絲,在不辨方向地亂舞,令他驚訝的是它們如此纖細而透徹,彷彿每一根都有著自己的生命甚至命運,所以才這般敏感而又不安。

這座開設在青塔小區里的小餐館,門面和裡頭都不大,總共只能擺放四張桌子。打著哈欠的老闆娘認識李志勇,先問他們想吃點兒什麼,又嘟囔了一句:「後廚里也沒有什麼了,你們要是沒啥忌口,我就撿幾樣給你們隨便做做吧!」說完掀開櫃檯旁邊的一條藍色布簾,走進了廚房。

李志勇端起桌上的一個豁了嘴的白瓷茶壺,給林香茗倒了一杯熱水:「明天就回學校?」

「嗯。」林香茗拿起杯子,抿了一口。

李志勇突然覺得有好多話想跟他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林香茗身上始終存在的那種有距離的溫度,讓人感到親切卻不親熱,也許他跟呼延雲在一起是個例外?反正共事這半個多月以來,李志勇跟他越來越熟悉的同時,也越來越陌生,陌生到每次說話都要反覆掂量才敢開口。

也許是意識到餐館裡如此靜寂的根源了,林香茗把一次性筷子掰開,一邊劃擦著上面的木刺一邊問:「聽說,整個專案組都上了立功授獎的名單,只有你從名單里被撤下了?」

「是啊,因為我把周立平打得太重了,按照紀律本來是要給我開除出警隊的,老杜跟上面說了情,給我個功過相抵完事。」李志勇從褲兜里掏出一包煙,摸了半天打火機沒摸著,「可是我不後悔,我就是要打他,往死里打!」

林香茗淡淡地問:「為了逼他說出兇器在哪裡?」

「那都是借口,我他媽就是想打他!」李志勇一邊說一邊把一次性筷子狠狠一撅,撅斷了才想到這個應該是用掰的,憤憤地往桌子上一扔,「他殺了那麼多人?還不該打嗎?!」說這句話時,他挑釁地瞪著林香茗,但在林香茗沉靜如水的神情面前,又漸漸收斂了兇惡的目光,轉過頭去。他望著玻璃窗上映射出的蓬頭垢面卻又目眥欲裂的自己,良久才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在玻璃窗上呵出一大片無形的白色,掩蓋住了那張野獸一般狂躁的面孔。

隔著藍色布簾的廚房裡響起一陣炒菜的鍋鏟碰撞聲。李志勇喝了一口熱水,聲音低沉地問林香茗:「聽說你給上級打了報告,堅持認為周立平不是『西郊連環兇殺案』的真兇,有這麼回事嗎?」

林香茗點了點頭:「有。」

「為什麼?憑什麼?」好不容易壓下的火氣再一次躥了起來,「就因為沒有找到那把榔頭,你就要讓一個背負四條人命的兇手逍遙法外?別看他是未成年人,四條人命夠他關一輩子的!」

「也許你沒有看我的報告。」林香茗平靜地說,「我沒有否定他殺死了房志峰,但另外三位死者:楊樺、小吳和高小燕,我認為並不是他殺死的。理由有很多,除了沒有找到兇器之外,最重要的是在房玫受襲事件中,作案者的犯罪手段和行為模式都與前面幾起案件呈現了本質上的不同——」

「我怎麼沒看出有什麼不同?」李志勇氣沖沖地打斷了他道,「不就是這回並非從樓道里突襲,而是敲開門進屋之後再砸頭!」

「就你說的這一點,已經是巨大的差異了。根據你在案情分析會上做出的推理,前三起案件的受害者都與兇手認識,但不算太熟,只能讓受害者放鬆警惕,卻還遠遠達不到開門請進、登堂入室的地步——這也恰恰是兇手在選擇受害者時設定的前提條件。如果你了解行為科學和犯罪心理學,就會明白,連環殺人兇手對受害者的甄選遵循著極為嚴格的標準,這不是因為吃慣了咸豆腐腦兒就吃不下甜豆花兒,而是基於自保和隱蔽的需要。有一點可以證明,前兩起案件,為什麼你和高小燕調查走訪了那麼長時間,怎麼都找不到一個與兩位受害者都有關聯的嫌疑人,就是因為兇手在選擇受害者時,是以自己和受害者在警方的調查中建立不起任何紐帶關係為絕對前提的,這是他的隱身衣和防護傘,一個窟窿都破不起的,否則他就要暴露、就要被捕。而房玫對於周立平而言呢,同班同學、互相借書,當晚周立平去房玫家之前還打了她家的座機問她在不在,進屋後『行兇』時不戴手套,逃走時也不做任何掩飾和化裝,就算沒有呼延雲的推理,警方在隨後的排查中也會輕而易舉地鎖定他,這哪裡像是一個已經連續殺害三人的兇手所為!何況在他被捕後,警方也沒有發現他與前面三位受害者有過一絲一毫的關係和聯繫。」

「據我所知,對於連環殺人犯而言,當警方或外界環境給予過大的壓力時,是有可能導致他的行為出現像基因突變那樣的改變的。」李志勇不服氣地說,「周立平被捕前,警方、治安聯防以及群眾已經織好了一張搜捕他的天羅地網,向他不斷收攏,他不可能像以前那樣對略熟悉的人發起突襲,因為那些人都提高了警惕,但是獸慾又沒法滿足,所以他只能向對他完全沒有防備的熟人下手了,反正他最後也可以殺死受害者,不怕暴露——」

突然,他怔住了。

他意識到了這句話中的巨大漏洞。

「是啊!」林香茗幽幽地說,「問題就在於,既然已經殺死了房志峰,周立平為什麼沒有一腳踹開那扇薄薄的房門,殺房玫滅口呢?」

李志勇半天說不出話來。就在這時,老闆娘端著一盤蒜蓉莜麥菜和兩碗米飯,放在了他們的桌子上,轉身回廚房去了。兩個人探出筷子,慢慢地吃了起來,好一陣子都沒有說話,最後還是李志勇先開了腔:「你剛剛提到了呼延雲的推理,難道不恰恰因為劉思緲在還原碎玻璃魚缸時發現了眼鏡碎片,而呼延雲根據眼鏡碎片做出了推理,我們才在案發後迅速抓住了周立平嗎?雖然那個人渣在被捕後來了個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但據他的同學說,小燕被害後的第二天,那個人渣確實沒戴眼鏡,由於上課時看不清板書,還找同學借筆記來抄,同學問他眼鏡去哪兒了,他說是打碎了。這個推理在你那裡難道也一文不值?」

「我不否認推理是一種基於科學與邏輯的真相還原,但這個還原必須依靠證據的證實,否則就算再精彩也只是真相的最大可能——99%地接近真相也不等於真相。」林香茗說,「呼延雲確實推理出了真兇可能是一個喜歡看推理漫畫的人,但是喜歡看推理漫畫的人有很多,並不能因為周立平喜歡看推理漫畫,就把他跟真兇畫等號。這個證據是不充分的,對於與兇手做同一認定而言,只有或然性卻沒有必然性。不錯,通過呼延雲的推理我們抓住了周立平,但是接下來需要證據的『逆推』時結果又如何呢——我們沒有發現任何他與前面三起案件有關聯的證據,能夠找到的證據都是『疑似關聯』:周立平的鞋號與步態與疑兇所留足跡高度相仿,卻沒有找到同一雙鞋;創口疑似同一兇器造成,卻沒有找到那把榔頭;第二起兇案發生當夜追擊過疑兇的聯防隊員們覺得李志勇的體型很像那個被追擊者,但也只是很像而已——」

「這麼多『疑似』還不夠嗎?」

「不夠!」林香茗溫和但又斬釘截鐵地說,「古往今來的所有冤假錯案,都是因為把『疑似』當成了『事實』。」

李志勇的臉憋得通紅,半天才把筷子往飯碗上一拍,冷笑道:「我看你就是因為老柴的心理畫像做對了,面子上掛不住,才這麼一個勁兒給周立平洗白!」

事實上,專案組乃至整個警隊內部都是這麼認為的。按照柴永進做的犯罪個性剖繪,真兇應該是一個「年齡在二十歲以下、身體健壯魁梧、有嚴重的暴力傾向、很有可能因為強姦或鬥毆接受過勞教、長期居住在地下室、沒有固定職業的流動人員」,除了「流動人員」這一點之外,其餘和周立平的特徵一模一樣。「簡直神了」!回想起林香茗對這一心理畫像的質疑和反對,就連杜建平也忍不住拍著柴永進的肩膀說:「說到底,破案還得靠咱們這些真刀真槍干過的老傢伙,滿嘴洋詞兒的娃娃們還是嫩了些,書看得多,事經得少,就是不牢靠。」而得知林香茗給上級打報告不同意周立平是「西郊連環兇殺案」的真兇後,很多刑警都未免齒冷,當面和背後都有冷嘲熱諷的難聽話,林香茗從專案組離開時,竟沒有人說送他一送。還是李志勇站在窗台上看著他走出布滿枯枝落葉的院子、落寞離去的背影,心裡有些難過,才專門打了個電話約他今晚一聚的。

聽了李志勇剛剛說出的話,林香茗既沒有驚詫,也沒有憤怒,只是雙眸中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哀傷。

李志勇有些後悔,雖然相處的時間還不算太長,但他已經對林香茗建立起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複雜感情:既佩服他年紀輕輕就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沉穩、成熟和內斂,深深為他超凡脫俗的個人魅力所折服,又隱隱約約地對他有些畏懼,看不透他深藏不露的城府,猜不透他鬼神莫測的心機……也許還夾雜著些許對他的妒忌吧——不僅因為他是中國警官大學的高才生,更因為他對人心的洞察和世事的洞明遠遠超過年齡大他許多的自己……李志勇知道自己剛剛那句話傷害不了林香茗,傷害的只能是他們之間遠遠算不上友情的情誼,這種情誼本來就將隨著工作關係的結束而結束,現在因為這一句嘲諷,恐怕是要提前猝死了。於是,五味雜陳的情緒和內疚,化成了一聲粗魯的吆喝——「老闆娘,來幾瓶啤酒!」

不知不覺又喝多了。

從小飯館離開時,雨已經停了,只剩下冰冷的水氣在半空中浮動。林香茗推著自行車,李志勇扶著車座,踉踉蹌蹌地跟在旁邊……一陣寒風吹過,街邊光禿禿的樹梢不約而同地發出一種近似哭聲的呼哨,幾片最後的落葉就在旋轉中化為了齏粉,街角一處覆蓋在烤白薯用的化工桶上的黑色油氈撲稜稜地吐著舌頭,彷彿在笑,卻笑得格外猙獰。

兩個人這麼一路走了很久,誰也沒有說話。突然,路邊一個紗簾半掩、點著紅色燈泡的「休閑按摩坊」響起了一陣劣質推拉門被硬生生拽開的吱呀聲,接著一個穿著緊身衣和黑色絲襪的女人出現在門口,發出妖嬈的聲音:「兩位帥哥,進來做個按摩不?」

「滾!」李志勇張嘴就罵。

「我×你媽!」那女人立時翻臉,正要說出更難聽的,林香茗把市局給他的臨時工作證一亮,嚇得那女人面如死灰,一邊點頭哈腰地說著對不起,一邊倒退回店裡,嘩啦一聲關上門,拉簾熄燈,一聲不吭。緊接著,這條小街上的其他幾家按摩店也都像著了風的蠟燭一樣齊刷刷滅了燈。

街道瞬間陷入了廢墟一樣的死寂。

他們繼續往前走,不知不覺繞回到了他們見面的地方——望月園的門口。

抬頭看著高台上那尊詭異莫名的漢白玉雕塑「月亮公公」,不知怎麼的,李志勇突然發了脾氣。

「我不懂,我他媽就是不懂,咱們當警察的,不就是為了把所有壞人都消滅乾淨嗎?可你為什麼非要護著周立平不可呢?!」

「眾生皆苦,罪惡容易定性,人卻不容易定性。」林香茗平靜地說,「周立平不是壞人,他只是走了岔路,做了錯事……人生本來就是一段在黑暗中磕磕絆絆的旅程。有人因為巧合而走岔了路,有人因為無奈而走岔了路,還有人因為奇怪的動機而故意走岔了路,岔路不一定是錯路,做了錯事的人也不一定就是壞人……何況這個世界上最壞的,並不是看起來最壞的那些人。」

「那是什麼?」

林香茗想了想,慢慢地說:「是那種『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把所有壞人都消滅乾淨』的想法。」

李志勇的眼睛一下瞪得血紅:「難道我們努力的目標,不就是創造一個壞人都活不下去的時代嗎?」

林香茗注視著他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一個壞人都活不下去的時代,真的是一個好時代嗎?」

一句話,宛如當頭潑了盆冰水,激得李志勇心裡一哆嗦:林香茗在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他覺得林香茗的話荒謬極了、可笑極了,卻又有著某種一針見血的尖銳,就像今晚見面前那突如其來的口琴聲一般,足以讓他在每個夜深難寐的時分輾轉反側、百思不解……

正在他想向林香茗問個明白時,林香茗卻伸出手來與他告別了:「太晚了,早點兒回家歇著吧,不然你媽媽又要擔心你了,將來我們還有的是一起工作和見面的機會呢。」

李志勇突然就難過起來,伸出一隻手,使勁跟林香茗握了握,突然又心有不甘地問:「香茗……我怎麼總覺得你好像知道『西郊連環兇殺案』的真相,可你就是不想說出來呢?」

林香茗愣了一愣,凝神思忖了片刻,突然望著通往望月園頂部的台階問李志勇:「你說,一個人怎樣才能一步就邁上十五級台階呢?」

李志勇望著那一長條羅列向上的台階,剛剛下過雨,在蘑菇傘狀的公園地燈的照射下,每條台階都因為坑坑窪窪的積水而閃爍著不規則的光芒。

想了很久很久,他都想不出答案,只好搖了搖頭,林香茗卻只是一笑,轉身離去。

望著林香茗的背影漸漸遠去,消失在蒼茫的夜色之中,李志勇感到無論對林香茗、對周立平、對「西郊連環兇殺案」、對眼前這十五級台階,心中都是一片迷惘,這種迷惘是如此強烈,一如他十年之後站在掃鼠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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