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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劍中機關

所屬書籍: 古董局中局3

從五月到七月,北京城裡一直亂鬨哄的,先是奉軍退出北京,然後是張作霖被炸死,國民革命軍進城接管,立刻又改北京為北平。一件大事接一件大事,讓人目不暇給。

進了八月,老百姓們覺得該消停了吧?

可他們萬萬沒想到,八月一開始,整個北京又被一枚炸彈震動了。

路透社突然發了一篇報道,作者佚名,聲稱遵化東陵慘遭盜墓賊洗劫,國寶珍品損失無數。報告里說有馬蘭峪附近村民進入東陵,發現慈禧、乾隆兩墓被盜,地宮洞開,裡面的陪葬品全數被搬空。敦促國民政府儘快採取行動,派員調查。

這一篇報道立刻引發了軒然大波。之前戰亂頻繁,大家顧不上這一攤兒,如今局勢穩定下來,注意力立刻全轉移到這上面來了。何況被盜墓的不是別人,是大名鼎鼎的慈禧,更引發了無數揣測。消息一傳出來,京城乃至全國的報章紛紛予以轉載,社會各界表示譴責,敦促儘快破案。老百姓們更是交頭接耳,什麼不靠譜的傳說都流傳出來了。到底誰是盜墓賊,眾說紛紜。

宗室也發表了聲明,溥儀聲淚俱下,譴責暴行,在東陵補祭,還派了幾位元老向國民政府遞交請願書。

東陵大案很快就成了京城熱門話題。迫於輿論壓力,衛戍司令部和北平戰地政務委員會對外宣布,已經調集了京師警察廳的精銳,由偵緝處長吳郁文領銜,開始偵破工作。同時委託國府委員劉人瑞組成調查團,前往東陵調查。

沒過幾天,警察廳的調查就取得了進展。七月中旬的一天,十二軍六師師長譚溫江帶著夫人去前門看電影,燈一滅,包廂里卻熠熠生輝。偵緝隊的幹探立刻封閉了整個電影院,進入包廂,從譚夫人的繡花鞋上搜到兩枚夜明珠,經過宗室辨認,確認是慈禧陪葬之物。

琉璃廠有一家專營古玩的尊古齋,老闆叫黃百川。好巧不巧,就在譚溫江被抓的同一天,警察廳也拘捕了黃百川,交代說譚溫江曾帶來幾件罕見奇珍,作價十萬,經查也是慈禧墓中所盜。

與此同時,山東青島海關亦有消息傳來。他們在陳平丸的客輪上抓住了兩個逃兵,從他們身上搜出十二軍的軍徽標誌以及三十六粒東珠。逃兵交代曾參與孫軍長在東陵的盜墓活動,撿了一把珠子,覺得不想再給人賣命了,就偷偷跑了出來。

京師警察廳以往效率奇慢,可這一次卻如有神助,一招一式極有章法,接二連三查出重大線索,彷彿背後有什麼高人支招似的。而且每查有進展,必被新聞界所偵知。於是,孫殿英是東陵盜墓元兇這件事,雖未經法院認定,但已成了街頭巷尾熱議的話題。

更有軍事觀察家發了議論,說這種雜牌軍桀驁不馴,若不施以重手整治,只怕日後會生變於肘腋之間,字字誅心。

彷彿老天爺覺得這件事不夠熱,很快又在上頭澆了一勺滾燙的油。

《時務報》發了一篇署名五嶽散人的文章,從風水的角度分析,說當年滿清選擇遵化馬蘭峪為陵寢,是為了護住北京皇氣。如今孫殿英盜掘東陵,以致皇氣散失一空,南流而下。北京從此帝都之位不保,淪為普通華北一城,皆肇於此云云。

其實國民政府要遷都一事,早在六月下旬就已宣布,孫殿英盜墓是在七月初。但老百姓不管這個,到了這篇文章一出,立刻炸開了鍋。陵寢盜不盜的,那是宗室的事,國寶丟不丟,那是國家的事,但北京失去首都地位,這可就動了所有住在皇城根兒百姓的體面。

大家胸口都憋著一口氣,正沒處發泄,有了這個理由,自然毫不猶豫地罵上了。這個孫麻子,居然掘了北京的皇氣,失了根本,六百年都城壞在他手裡。咱天子腳下成了犄角旮旯,平白降了一格,你說該殺不該殺?一時之間,孫殿英這個名字可謂是臭大了街,幾乎人人喊打,大有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的勢頭。

「把遷都之事和盜墓之事聯繫到一起,高明至極。如今這麼一鬧,孫殿英要麼乖乖自首,要麼落草為寇,再沒第三條路可選了。」毓方笑眯眯地對許一城說。

許一城面色冷然,淡淡說道:「自作孽,不可活。」

此時兩人正坐在一處小茶樓里。小茶樓是宗室產業,格局不大,卻異常精緻。毓方專程設宴款待,以感謝許一城這段時間的奔走。海蘭珠也在,她換了一身旗袍,露出兩條白藕般的手臂為兩人泡茶,眼帶笑意,低眉順眼,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樣。

毓方翹起大拇指:「一城兄你的手段果然了得。幾下出手,就把孫殿英攪得雞犬不寧。他現在肯定後悔跟你結拜。」

之前那一系列眼花繚亂的輿論組合拳,頗有章法。毓方不信這是巧合,算來算去,只有許一城有這等手段和見識,能把輿論一步步引導起來,布下天羅地網,讓孫殿英無處逃遁。

許一城嘆道:「大錯鑄成,如今不過是亡羊補牢而已,還談什麼神機妙算。再說我只是出了幾個主意而已,若沒有上面一位大人物主持,也沒這麼大效果。」

「哦,是誰?」毓方好奇地問道,許一城伸出指頭朝上點了一下,卻沒回答。

毓方知道他不願意說,訕訕一笑,低頭喝了口茶以掩飾尷尬。

宗室當初委託許一城,是去查淑慎皇貴妃墓被盜案。這案子已經查明是王紹義所為,後來王紹義把裡面的明器交給許一城,作為承銷東陵的訂金,這筆珍寶,許一城如數歸還宗室,算是完滿完成。嚴格來說,委託已經完成。

不過宗室在東陵被盜之事上,表現得十分噁心,只會到處找替罪羊,有人認為毓方管教不嚴,有人唯恐國民政府藉此事進一步削弱他們的力量,甚至還有人指責是許一城把孫殿英引去,理應一併問罪。正如海蘭珠所說,他們在恐懼,非常恐懼,只能不停指責別人,來換取一些安全感。

毓方把許一城請來,就是想把這個委託了結。他將手中清茶一飲而盡,對許一城道:「出了這麼大的事情,宗室有負於先生,先生無愧於宗室。毓方聊備酬金若干,希望先生笑納。」說完僕人端來一個盤子,裡面盛著一串十六粒玉珠的手串。這些玉珠個個都有銅錢大小,碧璽質地,捏在手裡,能感覺到隱隱有水汽氤氳。

這大概也是宮中所藏的寶物,毓方拿出這個來,也算是用了誠心了。許一城把茶碗放下,接過珠串放在懷裡,毫不客氣地說道:「富老公埋在馬伸橋,具體位置我畫了張地圖,你們宗室記得派人給遷走吧。我還有事,先走了。」

他現在對宗室毫無好感,時間寶貴,沒興趣多說話。

毓方見許一城要走,連忙沖海蘭珠使了個眼色。海蘭珠擱下茶具,說一城我去送送你吧。許一城不置可否,往外走去,海蘭珠快步跟上。

一邊走,海蘭珠一邊好奇地注視著許一城,感覺他的氣質似乎和原來有些不同。可究竟哪裡不同,又說不上來。他就像是古瓷一樣,把鋒芒和火氣都深深收斂起來,整個人透著幽深內藏的潤光。

「節哀順變。」許一城忽然輕輕說。

海蘭珠苦笑了一聲:「我父親也算是死得其所。他生前就很痛苦,一方面無法放棄忠誠,另一方面又看著宗室不斷墮落腐化,所以才會困守東陵,算是避世。這次護陵而死,總算也是個解脫。」

許一城不再說什麼,沉默地朝前走去。

「那些日本人有下落了嗎?」海蘭珠轉換了一個話題。

許一城搖搖頭,神情略帶遺憾。

堺大輔、姊小路永德帶著九龍寶劍離開東陵以後,就徹底消失了。葯來曾去大華飯店打聽,得知整個支那風土考察團——包括木戶教授在內——也都突然離開,去向不明。

「哎呀,如果他們把寶劍帶回國去,那可就追討不回來了。」海蘭珠擔心地說道。

許一城緊抿嘴唇:「不,我的直覺告訴我,這些人還沒走,至少還沒離開中國。他們拿走九龍寶劍,背後一定還隱藏著什麼動機。維禮之死,一定還有別的深意。」

海蘭珠默默地把手放在他肩膀上,許一城的腳步一下子停住了。

「一城,你別太累了,別把這些事都歸咎給自己。」海蘭珠柔聲道。許一城沖她微微一笑,抬起雙臂,兩個大拇指交抵,八指交攏,拜了三拜,手背翻轉,再拜三次。海蘭珠一愣,問他是什麼意思。許一城肅然道:「這是託孤拜,託孤一諾,九死不悔。我在維禮靈牌之前行過此拜,一定會追查到底。直到找到真相,抓住真兇,我會在他的墳前,手勢顛倒一遍,方算還願。」

海蘭珠盯著他的眼,知道這個人太頑固,於是不再相勸。她覺得氣氛太沉重了,想說什麼輕鬆點的話題,眼波流轉,展顏笑道:「一城你也夠壞的,居然把孫殿英和北平遷都聯繫到一起,可不知道老百姓罵成什麼樣子。你騙起人來,可真是不含糊呢。」

許一城苦笑道:「亡羊補牢而已。」

兩人走到茶樓門口,海蘭珠站在門檻內,手扶住門框,幽幽道:「宗室的委託已了,我們是不是沒機會見面了?」許一城看著她的臉,良久方斟酌出四個含糊的字來:「也不盡然。」一聽這話,海蘭珠頓時綻放出一個燦爛的笑臉:「你放心好了,平安城裡雖然咱倆……」她微微低下頭去,移開視線,「咱倆辦過喜事,不過那是麻痹敵人的權宜之計,做不得真,咱們還是朋友——哎,對了,你太太她快生了吧?我打個長命鎖給你們孩子。」

「多謝。」

許一城沒有過多表示,一拱手,然後抬手叫了一輛黃包車,徑直離開。海蘭珠目送他的身影消失,悵然若失,默默回過身去走進茶樓。

這一輛黃包車跑過半個城區,最後在南鑼鼓巷停住。這裡有條圓恩寺衚衕,又叫恩園,是一處闊氣的大宅邸,中西風格合璧。此時這衚衕前被一條路障擋住,臨時立起一個哨所,內外各有荷槍實彈的重兵把守,戒備森嚴,方圓百米之內,莫說小攤販,就連行人都沒幾個。

這裡是蔣介石在北京的行轅所在,現在他已回返南京,不過警備程度卻沒有降低。

許一城走到哨所前,報出一個名字。哨兵打了個電話,仔細搜查了一番,然後恭敬地放行了。他一進恩園內宅,立刻迎出一個人來。此人身穿北伐軍服,唇薄而直,兩道眉毛如濃墨橫過兩撇,微微上翹,看上去意氣風發。

「哈哈,一城,你來了?」他發出爽朗的笑聲,握住許一城的手,用力晃了晃。許一城也笑道:「雨農兄,幸虧你還在北京。」

「蔣公國務繁忙,北京這裡尚有未完之事,所以我多留了幾日,也快走嘍。」

這人姓戴名笠,字雨農,時任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聯絡參謀。

兩人寒暄幾句,戴笠把許一城請進側廂屋裡。這裡有些昏暗,別無裝飾,只有黑色手搖電話一部、軍用地圖一張和鋪天蓋地的各種材料。坐定以後,許一城從懷裡掏出那個十六粒碧璽珠子手串,交到戴笠手中:「東陵之事,多虧雨農兄鼎力支持,這是一點謝意。」

戴笠把手串接過去,眉眼不動:「只是跟新聞界的朋友打了幾個招呼而已,一城你也真是見外。」

「哪裡,這是宗室給我的,借花獻佛而已。」許一城笑道。

戴笠嘿嘿一笑,把手串隨手擱在旁邊桌面上。

許一城知道,這位聯絡參謀的實力,可比這頭銜可怕多了。他麾下只管著一個調查通訊小組,外號十人團,但卻可以上達天聽,是蔣介石的私人情報機構,位卑而權重。在北京這個地方,稍微有點地位的人,都忌憚這位聯絡參謀的能量。蔣介石走後,他獨住恩園,從這個細節就能看出戴笠在最高領袖心目中的地位。

戴笠這次跟隨蔣介石來北京,為的是在當地營建領袖耳目。許一城離開協和醫院之後,立即就去拜訪了他。兩人有舊,一拍即合。此前針對孫殿英的一系列行動,都是許一城居中策劃,戴笠跟京師警察廳和各大報館打過招呼,不然那些人不可能配合得如此行雲流水。

「哦,對了,你引薦的那個吳郁文昨天來拜訪過,孫殿英的案子算是他破的,來找我邀功了。」戴笠隨意蹺起二郎腿,神態輕鬆。

「覺得此人如何?」

「是條惡犬。」戴笠毫不客氣,「不過倒是很識時務。這次他這麼賣力幫你破案,也是沖著我來的。我跟他談妥了,準備給他在中央憲兵教導總隊謀一個隊副的位置。」

許一城「嘖」了一聲,中央憲兵教導總隊,那可是蔣介石的嫡系,吳郁文運氣真不錯,這麼快就在新主子麾下找到好位置了。戴笠身子前傾,看向許一城似笑非笑:「一城,你也不必羨慕。只要你一句話,我可以許給你個更好的位置。」許一城連忙擺了擺手:「這個咱們不是談過了嘛。我專心學術,對政治的事不感興趣。」

戴笠把身子重新靠回去,惋惜道:「你幾篇新聞稿一發,就逼得孫殿英差點抹脖子上吊。這份手段,若是能用在大處,對領袖、對國家都是一件幸事呀。」

一提孫殿英,許一城精神一振:「這個案子,上頭現在怎麼說?」他花那麼大心思,就是希望能對盜掘東陵的盜墓賊予以嚴懲,以儆效尤。戴笠似乎早猜到他的來意,不急不慢地從桌子上拿過一份公函,遞給許一城。許一城拆開一看,上頭是一封龍飛鳳舞的手令——

「呈文具悉,通飭所屬,一體嚴密緝拿,務獲究辦,毋稍寬縱。」落款蔣中正。

「蔣主席親自下令,一城你可以放心了吧?」戴笠又拿過幾份公文,比如北平地方法院派員赴東陵取證的派遣令、河北省主席商震命警備司令張蔭梧派兵保護東、西陵的電令、遵化縣的盜墓通緝布告等等,總之從蔣介石以下,各級大員一層層地發話,氣勢驚人,擱到古代,相當於是六部會審的大案了。

許一城讀了一遍,心中覺得踏實了許多。只是他發現所有的公文里,都沒提及孫殿英的名字,而是以「直奉聯軍」「逆軍某部」「流寇」等含糊字眼代替。

戴笠看出他的疑惑:「政府行文,須得依照法制辦事。法院未曾宣判之前,自然不宜先露姓名。」說完他把公文收起來,「正好你在這兒,最近有人在我這裡存了一樣古董,托我轉交蔣公。我請你這位專家先來掌掌眼,萬一是贗品,也省得我丟醜了。」

許一城來了興趣,能送到蔣介石身前的,不知會是什麼好東西。戴笠呵呵一笑,側身從旁邊柜子里拿出一樣東西。一見這東西,許一城像是被黃蜂蟄了一下,霍然起身,臉色鐵青,驚訝得說不出來話。

戴笠手裡是一柄短劍,劍身略彎,劍鞘是鯊魚皮套質地,鑲嵌各色寶石,上有九道明黃金紋,氣質高貴,望之凜然。即使是在這麼一間普通陰暗的屋子裡,它仍顯得那麼雍容和從容不迫。

乾隆皇帝的九龍寶劍?!

許一城內心驚駭,幾乎無法掩飾。這把寶劍不是已經被堺大輔拿走了嗎?怎麼又到了戴笠手裡?難道支那風土考察團的人,已經被戴笠給抓住了?

「這是誰送到你這兒的?」許一城不顧禮貌,大聲問道。戴笠沒料到許一城這麼大反應,一瞬間有點不知所措,半晌方道:「這是孫殿英送過來的,說是追剿馬福田、王紹義匪幫所得。要不你看看?」說完給遞了過去。

許一城現在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九龍寶劍上,根本沒聽出戴笠的弦外之音。他毫不客氣地抓起寶劍,橫放在自己身前,右手掌心從劍尖緩緩地向下摩挲,一直摸到劍柄末端,然後緊緊攥住。

這一切悲劇的起源,這一切疑團的終點,終於被他握在了手裡。

許一城眯起眼睛,仔細地觀察著它的每一處細節,態度前所未有地嚴肅。九龍寶劍的劍柄和劍格是一整塊良質美玉雕成,全無拼接痕迹,這說明原玉體型驚人。這麼大塊的極品原玉,只雕成這麼一點,玉料十不餘一,真是奢侈驚人。另外在劍柄外側,還覆有一層裝飾用的紫金利瑪銅條。這紫金利瑪銅是清宮秘藏的響銅,是用紅銅、金、銀、錫、鐵、鉛、水銀、五色玻璃面、金剛鑽熔煉而成,產量極稀,一般用來鑄造御奉佛像。這把寶劍能用紫金利瑪銅裝飾,足見重視。

許一城如同著魔一樣,慢慢褪下劍鞘,露出劍身。九龍寶劍的劍身比普通寶劍要厚上三分,看起來頗為厚重。劍身顏色黯淡,微有彎曲,兩側均未開刃,並沒有尋常兵刃那種鋒銳殺伐之氣,反而透著股雍容的禮器味道。劍身兩面都覆有密密麻麻的錯金花紋,紋路細密,似乎是某種咒語,不知是否來自密宗。

在金屬劍身上做出錯金花紋,不是難事。難的是做出如此緊湊又細密的花紋。要知道,錯金首先要摳槽,得在金屬表面兩側挖出溝槽,槽底鑿出麻點,再將金絲鑲入捶實。九龍寶劍上的密宗花紋,線段只有頭髮絲粗細,而且迴旋勾轉,都擠在一處,所留空隙極少。你想這槽得有多難摳,絲得有多難鑲。這位工匠的手藝,實在是驚為天人。

所以許一城只消看到這錯金花紋,就知道這九龍寶劍絕非贗品,貨真價實。

陳維禮那半張信箋上繪出的寶劍圖影,已經深深印在許一城腦海里,現在回想起來,也完全和這個實物形狀對得上號,唯一不同的,只是信箋上畫的圖影是一直一彎雙重劍身。

這寶劍越真,許一城越是迷惑。劉一鳴在東陵看得清清楚楚,堺大輔從乾隆墓中取出寶劍,徑自帶走,孫殿英並沒強留。怎麼這劍後來又落到孫殿英的手裡,還送給了戴笠?

有沒有可能是孫殿英中途反悔,把這伙日本人給滅了?不可能,因為葯來做過調查,他們後來返回了大華飯店,結賬後才走人的。以孫殿英的狠辣程度,如果劫了支那風土考察團,絕不會留下活口。

一個個猜想在許一城腦中盤旋,又一個個被否定。戴笠催促了幾句,許一城才如夢初醒,回到現實中來。

「這東西,有問題?」戴笠擔心地問。

許一城把寶劍握得更緊了些:「雨農,我有個不情之請。」

「但說無妨。」

「這把劍,能不能借給我用幾天?」

戴笠臉色一下子變得很為難。如果是他自己的東西還好辦,關鍵這是轉交蔣公的,他可不想私自截留。許一城急切道:「我並不是要私吞,而是這件東西於我有重大意義,我借用幾日即還,保證絲毫無損。」

戴笠遲疑道:「我倒不擔心這個。可是我明日就登機回南京了,你趕得及么?」許一城立刻說道:「等我用完之後,親自送到南京,你看如何?」他眼神熱切倔強,似乎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戴笠算是個固執的人,可也架不住許一城這種注視。他背手在屋子裡來回踱了幾步,最終無奈道:「好吧,一城,咱倆認識一場,你的人品我是了解的。我就姑且幫你這個忙——不過我想要的,可不只是這把劍去南京。」

許一城毫不猶豫地點了下頭,戴笠忍不住眉頭一跳,氣得差點笑了:「我三番五次誠意邀你,居然還不如一把寶劍有說服力?」

戴笠見許一城整個人處於一種激動狀態,根本無心再談,便意興闌珊地起身送客。臨行前,戴笠叮囑說等你的事情完了,來恩園找一個叫馬漢三的人,這是他留在北平的副手,他會安排你去南京的事。

許一城帶著九龍寶劍離開恩園,腳步輕浮,走在街上如同喝醉了一般。他的大腦無比亢奮,卻難以專註,只有無窮的疑問紛沓而至,讓他疲於應付,無法無暇思考整理。周圍的行人看著這個人手持寶劍,晃晃悠悠,都小心地躲遠了,生怕是醉漢行兇。

許一城暫時誰也沒告訴,他現在需要一個人靜一靜。於是他在不知不覺中,回到了清華園的那棟二層小樓。李濟此時正在安陽殷墟主持發掘工作,整個樓里只有一名留守的老教工,靜悄悄的。許一城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內,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陳維禮的那塊牌位。

許一城把牌位上的塵土擦拭乾凈,然後把九龍寶劍橫置牌前,自己索性盤腿坐在對面,痴痴地盯著九龍寶劍,這一看,就是整整一天時間。許一城不吃不喝,就這麼盯著,就好像陳維禮的死魂靈會浮現出來,對他解釋所有這一切似的。

可惜,靈牌始終是靈牌,寶劍始終是寶劍,兩個都是死物,無法告訴許一城背後的故事。

到了晚上,老教工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門,許一城勉強轉動脖子,看過去。老教工推開門,說許先生,你這一天不吃不喝,我就過來看看。許一城僵硬地露出一個笑容說我沒事。老教工說那我先下班了,他離開以後,忽然又回來:「哦,對了,許先生你之前一直沒回來,有人給你送來一封信,被我擱在桌子上。」

「哦,是誰?」許一城的心思現在被九龍寶劍塞得滿滿,對這些瑣碎雜事全不放在心上。

「是個日本人吧,名字還挺怪的,木啥啥……」

許一城的眼神瞬間引爆出兩團火花,他從地上掙扎著站起來,抖動著發麻的雙腿撲上桌子,看到一個淡藍色的信封擱在最上頭。信封上有一行工整的墨字:「許一城先生敬啟」。

老教工被許一城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壞了,待在原地不敢走。許一城問他什麼時候送來的,還留下什麼話沒有。老教工想了半天,說差不多是七月十號左右的事,送的人沒留下其他什麼話。

許一城想了一下,這恰好是孫殿英盜完東陵撤離的時間,那時候他還在協和醫院昏迷不醒。

老教工慌張地離開了,許一城迅速拆開信封,看到裡面是一封不長的中文信,不算雅馴但基本通順,果然是木戶有三教授寫的。

木戶有三在信里首先感謝許一城的救命之恩,然後說他已經結束了在中國的考察,先行返回日本,希望許一城有機會能去日本訪問,就考古展開正式的學術交流。他說中國的歷史,應該要有中國自己的學者參與進來,像許君這樣的人才,應該發揮更大作用,中日應該聯手,打破西方人對東亞歷史研究的壟斷云云。

信很短,多是客套話。看得出來,木戶有三教授果然是一個老實人,一直以為自己參與的是一次普通的田野考察,居然還高高興興留信給許一城,滿心期待可以跟他繼續搞學術交流。木戶教授似乎對圍繞東陵的明爭暗鬥完全沒覺察,看來考察團里知道東陵之事的,也只限於堺大輔、姊小路永德幾個人而已。

這信里沒有任何有價值的信息,但許一城反覆讀了幾遍,還是覺察到了字裡行間透露出的一些線索。

許一城跟木戶有三聊過,他的專業是古代金屬冶煉和兵器研究,而且自誇整個考察團沒人比他更專業。那麼,有沒有可能,堺大輔專程邀請木戶教授加入考察團,就是為了這一把九龍寶劍?這把寶劍或許藏著什麼秘密,只有木戶教授這樣的資深專家可以解析。

木戶教授是一個學痴,除了學術上的事都漠不關心。這樣一個人,對堺大輔來說非常合適,他完全可以在不吐露任何信息的前提下,讓木戶教授對九龍寶劍做一次研究。

東陵被盜是七月初的事,然後堺大輔攜帶九龍寶劍返回北京。木戶教授十日留書給許一城,旋即回國。要注意,在這封信里,木戶有三用的詞是「先行返回日本」,換句話說,考察團在這時候應該是分成了兩部分,木戶完成了研究工作,沒有留下來的必要,但還有一批人沒走,暫時留在中國——很大可能就是堺和姊小路這幾個真正參與到九龍計劃里的人。換句話說,在這幾天里,木戶教授已經對九龍寶劍做了某些「研究」,他的價值被利用完以後,就立刻被送回國了。而堺大輔等人不知出於什麼目的,把九龍寶劍又還給了孫殿英,然後悄然離開,不知所蹤。

許一城拿起九龍寶劍,貼近眼前,腦子高速運轉著。看來他又一次搞錯了堺大輔的企圖。許一城開始猜測他的目的是東陵乾隆墓陪葬珍寶,然後又猜是乾隆的九龍寶劍,這全都是錯的。

堺大輔對九龍寶劍本身,並沒有興趣。他真正想要的,應該是九龍寶劍上附帶的某個信息。當這個信息到手以後,九龍寶劍對他來說就沒價值了,所以才會痛痛快快地還給孫殿英。或許堺大輔當初跟孫殿英約定的,就是挖開乾隆墓,借用九龍寶劍三天。這麼優厚的條件,孫殿英自然不會不答應。

許一城嘴角浮出一絲苦笑,自己追查了這麼久,居然到現在才剛剛接近敵人的真實意圖。

好傢夥,日本人動用了海量的煙土和政治力量,費了這麼大週摺,就為了九龍寶劍上的一個秘密?這秘密得多麼驚人。

他對日本人,始終抱有很高的警惕心。孫殿英貪歸貪,不過那終究只是中國人的行為,但日本人對中國文化熱衷得發狂,他們如果起了貪念,那才是不可收拾的民族大劫難。

秘密越驚人,破壞越巨大。

現在的問題是,這個秘密,還在九龍寶劍里嗎?

許一城把寶劍翻過來調過去,來回看了幾次,都沒發現什麼可疑之處。他研讀了劍身上的那些花紋,也茫然不可解。他雖然鑒古手段高超,可這事跟掌眼關係不大。現在連找什麼東西都不知道,更談不上怎麼找了。

自從意識到堺大輔另有陰謀後,許一城陷入另外一種焦慮。現在已經是八月份了,在未知的某個地方,堺大輔一定朝著他的目標前進。他在北京——不,現在要說北平了——多耽誤一天,堺大輔成功的可能就多一分。

許一城拿著寶劍看啊看啊,看了大半宿仍舊一無所獲。他眼睛看得生疼,只得先休息一下,等明天再說。他眯起眼睛,摸索著把劍鞘撿起來,套起短劍。他的手指划過劍鞘表面的蒙皮,突然「嗯」了一聲,心中有所動。

這劍鞘是鯊魚皮做的,上頭還鑲嵌著諸色寶石和明黃龍紋,做工極其精良。鯊魚皮又稱鮫魚皮,皮厚且韌澀,面上顆粒細密如米粒,簇狀魚鱗自成紋理,即使沾血也不滑手。清代十分喜歡用鯊魚蒙皮裝飾兵器,取兇猛之意。這柄九龍寶劍的劍鞘蒙皮,取得是南海鯔鮫,皮上顆粒粗大,稱為王粒或星,手指摸上去會有麻酥酥的感覺。

許一城剛才指尖一觸,發覺在劍鞘這一部分,鯊魚皮的麻酥之感略有中斷,似乎被什麼東西干擾。他連忙點亮檯燈,仔細看去,終於發現在一處不起眼的地方,發現幾道和魚皮紋理格格不入的線段。因為鯊魚皮顏色很暗,紋理潛藏,不仔細看根本無法發現。

許一城還是用拓印的老辦法,用墨塗在鯊魚皮上,再拓到紙上。顏色反白之後,原本暗藏的線段就全部浮現出來。許一城看到,在一條條半橢圓的魚皮紋理之間,出現一個圖案。這個圖案很巧妙,它的大部分都是利用紋理自帶的線段,只在關鍵處添加了幾筆。

這個圖案許一城見過,四片捲雲聚在一處,雲中還多了一輪日頭。

這和海底針的牛皮小印毫無二致,是歐陽家的四合如意破雲紋,絕不會錯。

這個發現,大大地出乎了許一城的意料。海底針是歐陽家一位能工巧匠為五脈所制,那是發生在乾隆年間的事,與乾隆下令鑄造九龍寶劍的時間完全吻合。看來他不光造了海底針,還被乾隆徵召去鑄劍。

每一位工匠,都有自己的驕傲。無論是制瓷器還是青銅器,他們都會設法在上面留下自己的名款。這位歐陽工匠是位不世出的天才,這種驕傲應該更為強烈。他為五脈打造了海底針,不忘在牛皮上留下自己的四合如意破雲紋。為乾隆鑄造九龍寶劍時,歐陽工匠一定也想把自己的名字留在這口劍器之上。

不過這是御用專品,是乾隆打算到了陰間使用的武器,每一個細節和樣式都有特殊含義。乾隆絕不會容許一個工匠隨便把自己的名字留在上面。這位歐陽工匠膽子太大,居然想出利用鯊魚皮的質地,偷偷地在九龍寶劍上留下一枚四合如意破雲紋。

許一城看著這枚印記,感嘆歐陽工匠的膽量和精湛技藝。

可這個發現只讓許一城興奮了一小會兒。

海底針和九龍寶劍出自同一人之手,這是個有趣的巧合,但又能如何呢?這跟堺大輔的計劃,完全扯不上關係。

他實在太疲倦了,便把九龍寶劍擱下,自己倒在地板上,一瞬間就睡著了。

當晨曦再度泛起光華之時,許一城的身體動了動,他待了很長時間,猛地爬起身來,抓住扔在地上的九龍寶劍,他看起來雙眼泛紅,頭髮散亂,完全沒有了之前的瀟洒氣度。

忽然,一股粥香沖入他的鼻孔,許一城疑惑地抬起頭來,發現辦公室里多了一個人,正關切地望著他。

來的人是海蘭珠,她手裡提著一個亮漆小食盒,小食盒裡擱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紅棗白米粥、一碟豌豆黃、幾須鹹菜和兩根油條。

「你怎麼來了?」許一城有氣無力地問。海蘭珠把食盒裡的東西都一一擺出來,邊擺邊帶著埋怨說:「我看你離開茶樓的時候魂不守舍,有點不放心。問了好幾個人,才知道你回了清華。我過來看看,順便給你帶點吃的,你這個人肯定不會自己弄的……哎?這個……難道就是九龍寶劍?」

海蘭珠瞪大雙眸,俯身想要去看看這件傳說中的寶器,許一城卻把它握住。海蘭珠俏臉一揚,嗔怒道:「你幹嗎?是怕我跟毓方他們說,把這件東西討回去嗎?」許一城呵呵一聲,海蘭珠嘴唇顫了顫:「想不到在你心裡,我只是這樣的人!」她把粥碗重重擱下,轉身就要走。

許一城連忙拉住她的手腕:「我只是想東西想得魔怔了,真是對不起。」海蘭珠氣得眼角含淚,低聲道:「在平安城的時候,你可不是這麼對我的……」

說到一半,海蘭珠突然發覺許一城表情有些異樣。他的眼神發直,不是在看自己,嘴裡在念叨著什麼。海蘭珠有點害怕:「一城,你怎麼了?一城?」許一城突然伸出雙臂,緊緊抓住海蘭珠雙肩,兩人的鼻子尖幾乎貼在一起。海蘭珠呼吸變得急促,心臟跳得快要炸出胸膛。

「平安城裡!保護你的那個掌柜!歐陽掌柜!」許一城喊出來的,卻是另外一個名字。

海蘭珠一怔,不明白他為何突然提及這件事。

「他不正是歐陽家的後人嗎?」許一城興奮地喊道。他怎麼把這麼重要的事情都給忽略了!他們第一次去平安城時,許一城在陰司間亮出海底針,被歐陽掌柜認出上頭有先祖的四合如意破雲紋,為了還人情,歐陽掌柜承諾保護海蘭珠在平安城的安全。全靠他幫忙,海蘭珠在被扣押期間才省去許多麻煩。

乾隆年間那位歐陽工匠是天才,他這一脈流傳到如今,是否還能有這份手藝?是否能道出九龍寶劍里的奧妙所在?

許一城不知道,但他只能賭一把——不,連賭都算不上,這是唯一的選擇。

想到這裡,許一城頓時顧不上對海蘭珠解釋,他胡亂扒拉了兩口粥,帶上寶劍匆匆離開清華。海蘭珠莫名其妙,又怕他出事,只得緊緊跟著。

許一城去的是京師警察廳,很快就從那裡得到了歐陽掌柜的下落。

平安城被孫殿英偷襲以後,馬福田戰死,王紹義隻身倉皇逃走,其他人不是陣亡,就是被俘。歐陽掌柜作為王紹義的重要心腹,也被俘虜。孫殿英留了個心眼,沒就地處決,而是把這些俘虜直接押解到京師警察廳去,宣稱剿匪大捷。

好巧不巧的是,那個在客棧里被王紹義打死的假古董商,是晉軍的細作,跟閻錫山還有那麼點關係。王紹義潛逃,那麼這筆賬就算到了歐陽掌柜頭上。再加上之前馬、王等人在直隸犯下的數起陳年積案,這回全都有著落了。

現如今歐陽掌柜數罪並發,法院已經批文下來,准予槍決。許一城得知消息時,歐陽掌柜已經在被押解刑場的路上了。

許一城聞言大驚,連忙去找吳郁文。吳郁文找對了新主子,正是春風得意之時,許一城有引薦之恩,自然不敢怠慢。不過他說歐陽掌柜的案子太大,多少苦主都等著呢,暫緩執行恐怕不可能,最多准許臨刑之前讓他們單獨見面。

「當初幸虧聽了許先生你一席話,吳某才有今日。」吳郁文拿起一管鋼筆簽發了手令,遞給他。

許一城沒心思跟他寒暄,一把扯過手令就要走。吳郁文眯起眼睛,看向旁邊的牆壁,卻說了一句無關的話:「歐陽這件案子,我們警察廳正在準備錦旗,感謝孫軍長剿匪有功,幫我們破了陳年積案。」他話剛說完,許一城已經匆匆離去。吳郁文聳聳肩,自言自語道:「我可是提醒過你了啊。」他縮縮手腕,把一串璀璨奪目的朝珠藏回到袖子里去。

許一城拿著吳郁文的手令,心急火燎地又往西郊刑場趕。吳郁文人情送到底,還特意調派了一輛車送他們去。在半路上,海蘭珠終於逮著機會發問,於是許一城把關於九龍寶劍的推斷說給她聽。海蘭珠問你怎麼保證歐陽掌柜知道九龍寶劍的秘密?就算他知道,一個將死之人,你怎麼讓他開口說出來?難道你還想憑一己之力去免除他的死罪嗎?

這些問題許一城一個也答不上來,只是說車到山前必有路。海蘭珠看他眼神堅毅,知道怎麼勸也是沒用的,只得幽幽一嘆。

西郊刑場遠在留霞峪附近,離長辛店不遠,在一片山腳下的荒地上。車子趕到時,距離行刑只有一小時。犯人已經被關在了刑場旁邊的小土屋裡。行刑隊在檢查槍械,附近還有不少聞訊跑來圍觀的老百姓,慈德女校和德國大使館都派了代表過來,要親眼看著這些兇徒伏法。

許一城下了車,交代海蘭珠在車上等他,憑著吳郁文的手令,一路連過數道關卡,終於在小土屋裡再次見到了歐陽掌柜。歐陽掌柜整個人看上去頹唐不堪,瘦了好幾圈,眉宇之間籠罩著一團晦暗之氣。他沒想到來的人居然是許一城,瞪大了眼睛,神情卻略顯木然。

「許先生,沒想到最終給我送行的人,居然是你。」歐陽掌柜發出感慨。

「歐陽掌柜,別來無恙?」

歐陽掌柜居然還笑得出來:「無恙,無恙。我如今可是警察廳的香餑餑,幾十件陳年積案,他們全在我身上破了,可不得對我好點?——你怎麼會來這裡?」他的神態淡然,完全不像是將死之人。

許一城盯著他:「我來這裡,希望你幫我一個忙。」

歐陽掌柜噗嗤一聲樂了:「再過半個時辰我就要挨槍子兒了,還能幫你什麼忙?再說了,我落到今天這境地,全是你的錯,我為何要幫一個仇人?」

許一城道:「你錯了,你落到今日田地,是你自己選錯了路。多行不義必自斃,就算沒我,早晚你也會遭報應的。當年歐陽先生何等驚才絕艷,為何到你這一代,卻淪為強盜土匪?」歐陽掌柜眉毛一抖:「你這可不是求人的態度啊。」

「我若甜言蜜語,掌柜的你也不會信,不妨實話直說。」

歐陽掌柜大笑:「好吧好吧,許先生你果然是個有意思的人。其實我打從入伙那一天起,就知道早晚會有這個下場。自己的路,自己選的,沒什麼可抱怨的,總算走到頭了。」他轉頭看向窗外,不見悲傷,只有解脫的快意。

許一城道:「可我知道,你對祖上榮光,看得還是很重。不然也不會一見海底針,就要替先祖把人情還給五脈。」歐陽掌柜擺手道:「我無後,歐陽家到我這裡就算是斷絕了。你也不必恭維我,什麼事你直說吧。我好歹留下個善緣,省得下去被先祖罵。」

許一城把九龍寶劍拿出來,旁邊衛兵一看有兵器,緊張得趕緊抬起槍來。歐陽掌柜淡淡看了他一眼,像訓斥學徒一樣訓道:「這是禮器,又不是真的兵刃,用不著緊張。」

「九龍寶劍,上有四合如意破雲紋,應該出自你家先祖之手。我想知道,裡面是否暗藏玄機?」

歐陽掌柜一看到寶劍,頹唐神色一掃而空,精、氣、神都回歸了。

許一城在心中暗暗感慨,他從賊這麼久,內心始終還留有一顆匠人之心。

歐陽掌柜看了半天,說這確實是我家先祖的手筆,不過裡面是否暗藏東西,我可就說不準了。歐陽家的手藝,傳到我這一代,已經丟得差不多,我只能儘力而為——海底針你帶了沒有?

許一城連忙從腰上解下牛皮,鋪開海底針。歐陽掌柜拿起其中幾件工具,有小鏟有小鉤,還有一個側面都是細毛刷的通子,細細沿著寶劍的雕飾縫隙檢查過去。許一城發現,他檢查的手法和對工具的運用,見都沒見過。看來不愧是歐陽家的獨傳之秘,五脈對海底針的運用,根本未能發揮其全部功能。

中國許多技藝都是如此,匠人單傳,秘不開放,結果一旦碰到不肖子孫,就此失傳。後世所見,不過只鱗片爪而已。

檢查良久,眼看就快到行刑時間了,歐陽掌柜突然發出一聲古怪的感慨。許一城忙問怎麼了。歐陽掌柜道:「我確實發現一處奇異之處,只是不知是不是你要找的。」

「是什麼?」

歐陽掌柜拿起九龍寶劍,把劍身橫過來,指著劍刃道:「你覺不覺得,這劍身比尋常要厚?」許一城一看,果然如此。尋常寶劍,劍身盡量要薄,恨不得薄若蟬翼。但九龍寶劍的劍身卻將近兩指厚度,許一城原來一直以為,這是不用開刃的禮器,所以盡量做厚一點以方便裝飾,可聽歐陽掌柜的意思,似乎別有玄機。

歐陽掌柜道:「你聽過劍里乾坤吧?就是在長劍里另外藏一把軟劍。與人對敵時,外劍被人架住,手腕一擰,可以裡面擰出一把軟劍,攻敵於不備。」

「你是說,這九龍寶劍也是劍里乾坤?」

「估計是,劍身略厚,這是個典型特徵。如果是單劍,劍身和劍柄之間是在劍格處嵌合而成,看不出痕迹;如果是劍里乾坤,劍格需要固定雙劍的劍身,就得用勾絲相掛。我剛才檢驗了一下,那玉劍格與劍身之間確實有勾絲痕迹,不過被銅紋巧妙遮擋——銅紋有輕微撬痕,與原位置略有偏差,這才會被我發現勾絲痕迹。」

「什麼意思?」

歐陽掌柜抬起頭:「這說明九龍寶劍暗藏另外一把劍,而且已經被人打開過了。」

木戶教授,許一城立刻想到那個木訥而敏銳的學者。

歐陽掌柜拿起工具,撥開銅紋,把勾絲一一起掉,一擰玉劍柄,「唰」的一聲,果然從劍身里扯出另外一把劍來。兩人見了這第二把劍,卻更加驚訝。

九龍寶劍是蒙古式的,劍身略彎,而這把短劍卻是筆直的中原風格,它只剩下劍身部分,與玉劍格相連,造型古樸,銹跡斑斑,跟外劍的雍容華貴不可同日而語。許一城一下子想到那張信箋上的圖影,也是一直一彎。原來他以為是素描隨筆隨手塗改,到現在才意識到,那正是暗示這劍里乾坤。

「嗯,從形制看,這是唐代的劍。」歐陽掌柜嘖嘖稱奇。許一城問怎麼看出來這是唐代的劍,歐陽掌柜說唐代寶劍與後世樣式不同,多是劍身帶著環首刀柄,單側開刃,很好認。

劍里乾坤,一般那兩把劍都是量身訂製。這一把清代的蒙古彎劍之中,居然藏著一柄唐代的短直劍,乾隆不知是怎麼想的。

許一城告訴歐陽掌柜,乾隆鑄造此劍,是唯恐皇煞風吹斷大清根基,所以備下一把陰兵,以便在死後帶去地府斬斷陰風。歐陽掌柜「哦」了一聲,說那就難怪了。這種陪葬用的陰兵,很有講究,不能平白起爐,須得以一柄古劍為引,借出它的煞氣來,在外面套一柄新鋒,才有鎮陰擋煞的功效。

別看史籍上關於古劍的記載動輒可追溯到三皇五帝,其實在現實中,能流傳下來的劍兵極少。乾隆這把九龍寶劍,能尋得一柄唐劍為引,已經算是相當不易。而歐陽工匠能把這兩件東西合二為一,造得天衣無縫,技術實在是登峰造極。

這時小屋外頭傳來敲門聲,歐陽掌柜把劍擱下,一拍巴掌:「行了,時候到了,我也該上路了。剩下的事,你自己去慢慢琢磨吧。」說完他背起手來,讓衛兵給他捆上繩子,帶出門去。

許一城在他後面大聲喊道:「你還有什麼未完的心愿,我可以代你去完成。」歐陽掌柜回頭笑了笑:「歐陽家欠的恩情,總算在我死之前全部還完了,挺好,挺好。」

念叨著「挺好」,歐陽掌柜點著頭,慢慢走出小屋去,臉色坦然,腳步不亂。

許一城目送他離去,心中湧現出深深的遺憾。許一城不知道歐陽家出了什麼變故,才讓他墮落如此。不過歐陽掌柜臨死前仍惦記著祖上恩情,說明內心良心與驕傲未泯,倘若兩人早點相識,說不定就能幫他走上另外一條路,既挽救了歐陽家,也能救出一個傳承。

許一城把九龍寶劍拿好,沒有去看行刑的過程,直接回到車裡,吩咐開走。海蘭珠看他情緒有點低沉,不好細問,就問有沒有收穫。許一城把那兩柄劍拿給她看,讓海蘭珠吃驚不小。

許一城說,木戶教授是精研古代兵器的,他對九龍寶劍做的解析顯然就是打開劍里乾坤,然後又裝了回去。說完他把唐劍抬起來,仔細觀看。此劍的劍身上銹跡斑斕,上面只勉強能看到在狹長的劍身上有一條醒目的劍紋,從劍尖蜿蜒橫貫到劍底。

許一城眼神閃動,將劍身橫置再看此紋,如遠觀連綿山勢,跌宕起伏,氣勢萬千。看起來就好像是有人在唐劍上繪了一幅山勢地形圖,山中還隱約可見二字:「震護」。

回到清華的這一路上,許一城完全沉浸在對這柄唐劍的研究中,神情專註,海蘭珠在一旁百無聊賴地托著下巴,不敢打擾他。車子到了清華以後,許一城剛一下車,立刻有兩個人迎了上來。

一個是黃克武,一個是劉一鳴。他們看到海蘭珠與許一城同車,表情都有點古怪。許一城沒心思過多解釋,問他們什麼事。劉一鳴正色道:「許叔,你別忘了和我的約定,嗯?就是今天。」

許一城先是一怔,隨即立刻想起來了。此前他答應過劉一鳴,要去參加五脈族長沈默的八十壽宴。而今天恰好就是這個日子了。

五脈之前為了避亂搬出了北京,這才搬回來不久。經過這麼一番折騰,沈默的精力明顯不濟。所以他在八月份的壽宴,得提前舉辦,要儘快把權力移交出去。劉一鳴一心要扶許一城上位,自然不肯放過這最後的機會。

許一城看看時間:「好,我跟你們去。」他掃視一圈,注意到葯來居然沒出現。黃克武道:「他夾在您和葯慎行之間,地位尷尬,所以裝肚子疼跑了。」許一城笑道:「這孩子,想得太多,我可從來沒想過要謀奪他爹的位子,我就是去敬沈老爺子一杯酒而已。」劉一鳴明白許一城其實是在對自己講,他扶了扶鏡片,什麼也沒說。

海蘭珠表示自己不方便出席,先行離開。黃克武看她走遠,問許一城這是怎麼回事。許一城淡淡道:「我們有了點新突破。」然後把九龍寶劍亮出來。黃克武和劉一鳴四隻眼睛頓時瞪得溜圓,傳說中的九龍寶劍突然出現在眼前,他們都有點不敢相信。

許一城把此劍的前因後果一講,黃克武不由得感嘆道:「在中國已經斷了傳承的手藝,日本一個教授卻知道得這麼清楚。」後面的話他沒說,許一城看了他一眼,語氣略帶嚴厲:「偷東西就是偷東西,再怎麼喜歡,也不行。」

「可東西畢竟留下來了啊……」黃克武分辯道,自從救出木戶教授以後,情緒一直不太對,對東陵之事似乎有自己的看法。

劉一鳴怕兩人說僵了,截口道:「那這柄唐劍,您有想法了沒?」

許一城道:「我不太清楚,不過這次正好去參加五脈宴會,我想順便請教一下沈老爺子。」

「他會知道?」劉一鳴不屑道。

「你不要小看五脈的底蘊。也許他們膽小怕事,不過這古董的學問,可是不容小覷的。」

沈默這次八十壽宴,按照老爺子的指示沒有大操大辦。亂局方定,人心未安,不宜大動干戈。所以戲棚、喜樓、金牌一概不用,只在自家院子里擺了幾桌酒席,門口吊起兩頂麻姑獻壽的人物大燈籠,八十整生日,只當是散生日過了。外面來賀壽的人也不多,只有十多位相熟的古董鋪子,以及五脈留在京城的那麼幾十個人。

這些賓客顯然也沒心思賀壽,個個揣著心事,在席間低聲交談。

北京降格成北平,對整個古董業也是個大打擊。試想古董最大的買主是誰?不是政府里當官的,就是給官員送禮的人。如今政府不在北京了,古董生意的衰落只怕就在眼前。沈默老爺子是個高人,可惜年紀太大,恐怕應付不來。這些人都盼著五脈能選出一個得力的族長,早點拿出個主意來。

沈默坐在五德椅上,雙眉低垂,整個人如同一棵乾枯的柳樹。這把五德椅是用桃木、楊木、桐木、柏木、松木五種木料打造而成,桃木清,楊木直,桐木潔,柏木不腐,松木韌,五木既代表了五脈五家,也代表了鑒寶之人所需要具備的五種美德。在五脈,只有在極其重大的場合,才會把這把椅子從宗祠里請出來,並且只有族長才有資格坐。

這把椅子看似風光,坐起來並不舒服,椅面太硬,且沒有靠背,稍微坐久一點屁股就會覺得酸疼。所幸自己不需要忍太久了,沈默一邊這樣想著,一邊看著院子里熙熙攘攘,看著五脈子弟各懷心事,渾濁的眼神變得微微發亮,彷彿回到幾十年前。

當年也是這麼一個類似的場合,連他在內一共有三個族長的候選人,其他兩人早已名滿天下,沒人看好略顯木訥的他。可最終勝出的,卻是他沈默,前任許族長親自把他攙扶到五德椅上,大聲對所有人宣布新族長的誕生。有人跳起來質疑,許族長卻說,五脈的掌舵人要的不是多麼犀利的掌眼手段,而是一個「穩」字。唯有穩重之人,才能讓五脈延續下去。

接下來的幾十年里,沈默一直牢牢地抓住這一個穩字。在他的領導下,五脈渡過了晚清民初一次又一次的磨難和災劫,堅持到了今日。現在他終於可以鬆一口氣,把這副重擔交出去了。沈默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朝著前方看去,葯慎行站在台前,正指揮著五脈子弟在搬著壽宴用的器物,有條不紊。

希望我的選擇沒有錯,五脈需要這樣的人。沈默對自己說。

除了葯慎行以外,他還看到劉一鳴、黃克武、葯來等幾個小輩在院里穿梭。這幾個小傢伙不太省心,前段時間不在家待著,居然跟著許一城混。幾家的家長都來找沈默抱怨,但最後都被勸服了。美玉需磨礪,年輕人需要磨鍊,跟在許一城身邊可以學到很多五脈不會教的東西。他們這幾個人年紀雖小,卻已顯出超越同輩人的實力,早晚會成為五脈的中流砥柱。

這時沈默看到另外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他努力睜開眼皮,覺得有些驚訝,甚至還帶了几絲欣慰。那身影走到葯慎行身邊,兩人幾乎沒有交談,側肩而過,身影繼續朝著自己走來。

「一城?」沈默驚訝地說。

「沈老爺子,晚輩許一城,恭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許一城念著俗詞兒,跪倒在他面前,結結實實磕了一個頭。沈默把身子努力前傾,讓許一城趕緊起來。兩人四目相對,沉默片刻,沈默咳了一聲:「最近辛苦你了。」

許一城知道沈默說的是東陵盜墓的事。那件事鬧得沸沸揚揚,沈默肯定能猜出這事跟許一城關係匪淺。不過以沈默的個性,肯定會慶幸五脈當初拒絕了許一城的請求,因為這種事是他一直極力避免的。

所以這一聲「最近辛苦你了」,帶有五分寬慰,四分慶幸,還有一分淡淡的疏離。

許一城笑道:「其實我今天來,除了為老爺子您賀壽,還有樣東西請您幫忙過過眼。」

沈默的肩膀明顯僵了一下。本來今日壽宴並沒邀請許一城,他突然出現,不知葫蘆里賣的什麼葯。許一城從懷裡掏出一張紙來:「是這個,您幫我看看,這幾個字兒有什麼來歷沒有?」

那張紙上抄錄的,就是他在堺大輔房間里找到的另外一個線索,幾個零碎的漢字。許一城不確定這跟九龍寶劍有無關係,但這是他現在手裡僅有的線索。沈默外號是兩腳書櫥,博聞強記在家族很有名氣。如果他都不知道,那就沒什麼指望了。

聽到是這麼一個簡單的要求,沈默頓時鬆了一口氣。他戴上老花鏡,緩緩念出來:「言中……飄淪……雖復沉……無……用。」

「您有印象嗎?」許一城滿懷期待地問。

沈默閉上眼睛,低頭回想片刻,突然拐杖一頓:「哦,原來是這個。」

「哪個?」

沈默昂起頭來,長聲吟道:

君不見——

昆吾鐵冶飛炎煙,紅光紫氣俱赫然。

良工鍛煉凡幾年,鑄得寶劍名龍泉。

龍泉顏色如霜雪,良工咨嗟嘆奇絕。

琉璃玉匣吐蓮花,錯鏤金環映明月。

正逢天下無風塵,幸得周防君子身。

精光黯黯青蛇色,文章片片綠龜鱗。

非直結交遊俠子,亦曾親近英雄人。

何言中路遭棄捐,零落飄淪古獄邊。

雖復沉埋無所用,猶能夜夜氣衝天。

沈默吟得抑揚頓挫,意氣風發,拐杖隨之頻頻點地。這詩在詠劍詩中算是絕品,辭藻華麗,氣魄如劍鋒出鞘,豪氣驚人。尤其是結尾四句,感慨自己雖未逢知遇,如寶劍般沉淪埋沒,心中雄心卻依然不改。

信箋上那幾個字,原始出處果然是最後四句。

許一城問這是誰的作品。沈默捋髯道:「我再念一首給你聽好了,凄涼寶劍篇,寄泊欲窮年……」

「李商隱的《風雨》?」這首太著名了,許一城自然知道。

沈默道:「《風雨》首句里提到的『寶劍篇』,正是這一首。」然後他把這《古劍篇》的來歷娓娓道來。

原來初唐時有一位將領叫郭震,字元振,是太原陽曲人。郭震文武全才,只是仕途際遇坎坷。他有一次得幸被武則天召見,揮毫寫下此詩,命名為《古劍篇》,抒發自己壯志未伸的情懷。武則天讀到此詩,大為激賞,當即命令抄寫數十本,分別贈送給學士李嶠、閻朝隱等人。而郭震也因為此詩而曝得大名,從此平步青雲,歷任涼州都督、安西大都護等職,遮護西域,立下大功,成為一代名將。後來他調回中樞,在唐玄宗奪權中發揮了重要作用。開元年間,郭震不知為何得罪了玄宗,險些被殺,後流放外地,抑鬱而死。

沈默道:「張說曾經評價郭震這個人的文風『有逸氣,為世所重』。一個逸字,代表了他豪壯奔逸的風格。如果我記得不錯,《全唐詩》里收了十多首他的詩呢,不過你們這些年輕人現在哪有心靜下來看,不知道也不奇怪……」

沈默絮絮叨叨地說著,可惜他後面說的話許一城壓根沒聽進去。許一城此時兩眼發直,整個人變得有些傻傻的,彷彿突然被什麼東西魘住了似的。他連招呼也不打,木然離開,口中喃喃說錯了,錯了……走到位於院子角落裡最偏的一桌,一屁股坐下。

沈默覺得有些奇怪,不過也沒多想。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順利把新一任族長選出了,其他都可以放一放。許一城這麼退開,讓沈默反而鬆了一口氣。

很快,正屋裡一座瑞士自鳴鐘鐺鐺地發出聲音。葯慎行走到沈默身邊,問是否可以開席,沈默點點頭。於是司儀招呼,賓客們紛紛落座,壽典開始。

五脈的壽典跟尋常人家沒什麼不同。先是把五脈祖先的神主牌位請在神案之上,沈默親手點上香燭,燃放一掛紅衣鞭炮,然後率領五脈幾位家主拜祭。祭祀既了,沈默坐回到五德椅上,晚輩依次磕頭祝賀,賓客進獻賀禮。

等到這一套流程結束,所有人落座。司儀高聲喊道:「請神爐。」五脈人和其他賓客紛紛露出興奮神色,飯菜也不吃了,都抻著脖子朝神案那邊看。很快兩個五脈弟子從後頭轉出來,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大木匣子。匣子是檀木製成,四角皆鑲嵌著蓮花銀邊,正中一把雙鶴交頸銅鎖。木匣子擱在沈默面前,兩人退下。

沈默離開椅子,從懷裡掏出一把鑰匙,顫巍巍地把鎖打開,從匣子里拿出一具香爐。爐子一拿出來,周圍賓客不由得發出一陣驚嘆。

這香爐通體銅製,光澤幽邃,冥冥中透著一絲玄妙,一望便知是上古青銅。爐蓋是一座尖頂山峰形狀,其上鏤成蒲葉花紋,與爐身相接。爐身之上雕有海上仙山圖紋與飛禽走獸等物,再往下的爐座鑄成一條虯龍的樣子,龍軀蜿蜒,身帶祥雲,龍首昂揚向上,卻被一個鬚髮皆長的力士推開。這力士一手制龍,一手托起爐蓋山峰,似有霸王舉鼎之勢。

這是傳說中五脈收藏的家寶之一——漢伏龍博山爐。

所謂「博山」,乃是漢代傳說中的三座仙山之一,其他兩座是蓬萊、瀛洲。漢代香爐多喜歡用此山為名號。不過這個香爐是五脈珍藏,價值自然不是尋常漢香爐可以比。不必細細考究其特色何在,甫一端出來,那力士降龍舉山的滔天雄心就撲面而來,頓時震懾全場。

這博山爐平日被收藏在木匣之中,鑰匙由族長親自掌管,從不外露。只有在今天這樣族長新老交替的大日子裡,才會露出崢嶸。別說外人,就連五脈中人,一輩子能看到這爐子的機會都不多。

五脈一共五家,為了避免同姓把持族長之位太久,族長人選是通過五姓公投,由族中宿老投票選出。哪怕沈默和其他所有人都屬意葯慎行,但也不能直接指定,老規矩不能變,形式上還是要通過選舉出來。

而選舉的辦法,就是通過這個伏龍博山爐。

在神案之後,已經早早擺好了五碟香丸,分別是紅、青、黃、黑、白,代表了五脈各一支。每個有資格投票的五脈成員,要依次走到神案背後,選擇一丸,投入博山爐中。最後由老族長清點,色多者,那一脈的候選人即成為新一任族長——這就叫作「投爐問香」。

選舉結束後,香爐還要燃起火來,把投在裡面的香丸焚化成香,以免家族生隙。在香氣繚繞之中,新舊交接鑰匙,新族長把博山爐重新鎖回匣子,禮成。

沈默鄭重其事地把這個香爐擱到神案上,轉身對在場所有人說了幾句話,無非是我年紀已大,難以繼續掌管五脈,因此讓位於賢,希望有志者站上前來。

院內的五脈中人沉默了一小會兒,葯慎行當仁不讓地站了出來,其他幾支也分別派出人選,不過這些人無論技藝還是人望都比葯慎行差很多,一看就知道是充數的。最後站在博山爐前的一共有四人,葯家、顧家、黃家和劉家各有一人,只有許家沒有。許家單傳,如今只有許一城一人。他雖然到場,卻在角落裡發獃,一點也沒有角逐的意思。

沈默心中踏實了,如果許一城這時候站出來說要參選,他還真沒理由反對。他看了一眼藥慎行,抬起手中拐杖,準備宣布投爐問香開始。

可就在這時,外頭忽然傳來一陣喧嘩聲,賓客們紛紛轉頭去看,看見吳郁文帶著十來個警察氣勢洶洶地衝進來。吳郁文的惡名,五脈的人都領教過。此時看見他突然出現,一個個全像是看見蛇的耗子一樣,縮著腦袋大氣不敢出一聲。

沈默心裡一突,面上強作鎮定,迎了上去。吳郁文沖他一拱手:「今天老爺子壽辰,本該備下壽禮,不過我今天是來公幹的,有得罪之處,容後補過。」

警察廳的偵緝處長公幹,那和夜貓子進宅一樣,無事不來。一定是之前東陵的事情鬧大了,得罪了人吧?沈默把眼睛往角落的許一城那看,吳郁文笑道:「您甭看了,跟許先生沒關係。我要抓的是他。」

他一伸手,手指直直指向葯慎行。

這一下子,在場所有人都驚呆了。雖然還沒經過投爐問香,但葯慎行是下一代族長,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吳郁文突然跑過來說要找他,到底是為什麼?

沈默強抑怒火:「吳隊長,能否看在老夫薄面,權且等壽宴過後再議?」吳郁文毫不客氣地打斷:「對不起,不是兄弟我不給你這面子,公事公辦,職責所在。」

「捉人拿贓,請問慎行犯了什麼罪,要讓一位偵緝處長親自拿人?」

吳郁文也不回答,一把將沈默推開,走到葯慎行面前,一亮逮捕令:「葯慎行,警察廳認為你與東陵盜墓案有關,跟我們走一趟吧。」

吳郁文聲音不大,可足以讓院子里所有人都聽到。東陵大案,整個北京都傳得沸沸揚揚,大家只知道這跟孫殿英有關,可沒想到五脈居然也牽涉其中。再一細想,五脈是鑒古的名家,由他們替孫殿英去賣慈禧墓的寶貝,實在是最合適不過的人選。一想到一貫崖岸自高的明眼梅花,居然背地裡在做這樣的勾當,大家看向五脈的眼神都變了。

盜墓這種事,雖然大家都在干,但拿到明面兒上來承認,那卻是另外一回事。

葯慎行聽到勃然大怒:「我不跟你們走,你們在這兒說清楚,我什麼時候替孫殿英銷贓了?」吳郁文冷笑道:「譚溫江都招了,說他早跟你聯繫過。一旦東陵的明器拿出來,就通過你的手摺換現錢。南城教子衚衕的十二軍辦事處,你去過沒有?」

葯慎行的怒氣霎時凝固住了,他動了動嘴,卻說不出話來。在周圍一干人眼中,這就是被說中了要害。沈默轉過臉來,問葯慎行:「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我……我沒賣過。」葯慎行有些慌亂,「我只是去那裡跟譚溫江談過一次,他們說有一批古董,想要出手……」

「那就是確有其事嘍?你怎麼不跟我說?」沈默的手氣得直抖。

葯慎行道:「當時我只以為是普通明器,就沒跟您說……這行市眼看就蕭條下去,我也是為了五脈的今後著想啊!」

「糊塗!」沈默呵斥道。他知道自從北京改北平以後,葯慎行一直在為五脈尋求新的生財之道。之前和日本人談買賣古董的事,好歹算是合法生意,這跟盜墓的孫殿英偷偷接觸,那名聲可就全臭了。哪怕你一件沒賣,都得被老百姓罵得狗血淋頭。

葯慎行心裡很冤枉,他去找譚溫江談的時候,以為是普通明器交易,孫殿英還沒開始盜墓呢——可沒人會關心這個,大家只看到五脈和盜墓的孫殿英勾結。有心人只需要稍稍一推,就能敲釘轉腳,把葯慎行坐實成孫殿英的同黨,五脈也會隨之聲名狼藉。五脈活的就是個名聲,名聲若是沒了,那也就完了。

葯慎行沒想到,自己只拜訪了一次,警察廳居然都能查到。更沒想到,這一次普通談生意,會把五脈推到絕境。他的臉色開始變得慘白,身子微微搖擺。

吳郁文等得不耐煩了:「你們有什麼話,咱們回警察廳可以慢慢說。銬走!」幾個警察衝上來,把葯慎行按住,咔嚓一聲把一副精鋼手銬給他戴上。沈默氣得倒退幾步,幾乎站立不住;葯慎行媳婦一見相公被抓走了,「嗷」地一嗓子,放聲大哭。旁邊一個小娃娃也嚇得大哭。其他五脈的人,嚇得直往後躲。這一下子現場頓時大亂,哭鬧聲、叫喊聲、勸說聲、呵斥聲一起爆炸,壽宴喜慶的氣氛蕩然無存。

葯慎行還在掙扎,試圖反抗。吳郁文冷笑道:「你別著急,這次五脈勾結孫殿英的大案,上頭說要從嚴從重,要抓的人多了,你在裡頭不會寂寞的。」葯慎行聽到這裡,動作一下子僵住了。

在這一片混亂中,葯來呆愣愣地站在一旁,完全不知所措。他想起來了,那個十二軍軍官的指頭上,還戴著他爸給的武扳指呢。也就是說,這次吳郁文沒抓錯人,他爹確實跟孫殿英勾結起來,打算銷贓。

可他該怎麼辦呢?他能怎麼辦呢?葯來腦子已經完全混亂。

「葯來!」

一聲怒喝,葯來打了一個激靈。這聲音太熟悉了,每次他爹要找他麻煩,都是這麼怒氣沖沖地吼上一嗓子。

「葯來!」

又是一聲。葯來渾身發抖著走出人群,第一眼就看到自己爹被警察死死抓住肩膀,雙手反銬在背後,今天為了接任族長而特意梳理的頭髮,現在完全亂掉了,狼狽不堪。葯來喊了一聲「爹」,再也抑制不住,大哭起來。

「不許哭!」葯慎行訓斥道,葯來一下子剎住淚水,狠狠吸了一下鼻子。葯慎行臉色慘然,情緒卻已經恢復平靜,他對葯來道:「我走以後,你要替我做一件事。」葯來瞪大了眼睛,不知道他什麼意思。葯慎行緩緩轉過頭去,看向仍舊在角落發呆的許一城,又轉回來,「我要你一會兒替我參加投爐問香,不必藏著掖著,我要你拿一枚白香丸,投進去。」

他這一句話說得非常大聲,整個院子里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沈默頹然坐回到五德椅上,葯慎行的用意,他一下子就聽明白了。這次東陵的事情太大,別說葯慎行,就連五脈都有可能要折進去。葯慎行只能毅然放棄五脈族長的角逐,和五脈割裂開來。這樣一來,他所作所為,皆是個人行為,所承受的罵名,不會連累五脈。

白色香丸,代表的是五脈中的白字門,也就是許家——而許家只有許一城一個人。葯慎行很討厭許一城,但他也不得不承認後者的實力。如果自己不在了,唯一能把五脈帶出困境的人,只能是許一城。他要求葯來不藏著,公開投,實際上就是在告訴其他成員,自己會把五脈託付給誰。

葯慎行平時為人處世格局略小,但在這關鍵時刻,他卻毫不含糊地做出了選擇。無論葯慎行做錯了什麼,他凡事以五脈存續為最優先,這一點始終不曾變過。

「慎行,你啊……」沈默喃喃道。葯慎行雙目通紅,滿噙淚水。他咕咚一聲跪在地上,背著雙手沖沈默磕了三個頭,磕得額頭都出血了。葯來蹲坐在地上,旁若無人地號啕大哭起來。劉一鳴和黃克武怕他哭得太厲害,一左一右趕緊給攙走了。

沈默把視線投向許一城。他記得許一城跟吳郁文關係不錯,如果能站出來說兩句,說不定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許一城注意到了這目光的壓力,終於嘆了口氣,站到了門口的位置。

「吳隊長,這件事真的不能通融了嗎?」他問。

吳郁文眉頭一皺道:「許先生,您別讓我為難了。東陵案子有多大,這您比我清楚。這件案子,蔣主席、閻長官聯合下了命令要嚴辦,誰也沒法徇私。」

許一城沒辦法,只得請求再跟他說句話。吳郁文不好得罪他,只得命令警察們稍微退開幾步,說你只能講一句。

許一城躊躇著不知如何開口。葯慎行卻率先說道:「你別誤會,我還是很討厭你,我只是別無選擇。」

「你也別誤會。我一點也不想做這個族長,我希望是做一個考古學者。」許一城神色平靜。

葯慎行大吼:「沈老爺子現在老了,現在能撐起這個家的,只有你而已!這是你的責任,你不能逃避!」

「我知道。」許一城淡淡回答。

這個答案讓葯慎行很不滿意,他惱怒地吐出氣來,還想要多說幾句,可是時間已經不夠了。警察推著他往外走,葯慎行只能向許一城投去一個憂慮的眼神,就像是被人奪去了自己最重要的一樣東西。

在一片哭喊聲中,吳郁文把葯慎行帶走了,院子里又恢復了安靜。大家面面相覷,都不知道這局面該如何收拾。沈默勉強打起精神,葯慎行走了,可五脈不能散,他強忍悲痛,宣布投爐問香繼續開始。

葯來擦擦眼淚,步履蹣跚地走到桌前,抓起一枚白色香丸,投入爐子。其他有資格投票的人,依序上前,無一例外都拈了白色香丸,整個投爐問香很快就結束了,結果毫無懸念。

「我宣布,下一任五脈族長是,許家,許一城。」沈默用儘力氣喊出聲來,隨即將香爐點燃。裊裊的香氣飄起,勾畫出奇妙的形狀。若是平常,這時該是鞭炮齊鳴,賓客道賀的熱鬧場面。可此時下面的人,各自帶著心事,還沒從剛才的變故里恢復過來,整個院子里一片尷尬的安靜。黃克武用力拍了拍劉一鳴的肩膀,說這回你可高興了。劉一鳴卻面色沉重,鏡片後的那對目光,絲毫不見夙願得償的喜悅。在他們身後,葯來望著香氣的走向,一聲不吭,任憑淚水流過臉頰。

沈默親自把五德椅搬過來,請新族長上坐,把博山爐鑰匙顫巍巍地遞過去。許一城接過鑰匙,卻不坐下,而是朝下面一抱拳:「多謝諸位長輩厚愛,可一城如今尚有要事在身,暫時不能接任。」

下面的人一陣嘩然,今天五脈是怎麼了?五脈這一輩最傑出的兩個人,一個被抓,一個當選了卻不願意接手。難道五脈真到了窮途末路的時候了?

一日之內,太多變故,沈默疲憊不堪,他從來沒覺得自己如此衰老。沈默鼓起最後的力氣,走到許一城面前,沉痛地說道:「一城,你對當年被逐出五脈,仍有心結?對於我之前袖手旁觀,仍有不滿?老夫可以一力承擔,但你不可甩手不管吶……」

說完以後,沈默腳下一軟,竟要跪在他面前。嚇得許一城連忙把沈默攙扶起來,自己跪了下去:「一城絕無怨恨,真的是有要事在身。」

「什麼事,比咱們五脈還重要?」

許一城抬起頭,眼神凜然:「武則天乾陵即將被盜,我絕不能讓它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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