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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支那骨董賬

所屬書籍: 古董局中局3

這事要從許一城離開北京以後說起。

劉一鳴本很想跟去平安城,可許一城告訴他,他有一個更重要的任務,那就是設法查清槍擊事件的主謀。劉一鳴很高興被委派了這麼一件重要使命,說明許一城將自己倚為心腹。他現在自己也說不太清楚,到底是為了把許一城扶上位才如此盡心,還是自己打心眼裡崇拜這個人。

不管怎麼說,黃克武只是去做個保鏢,跟著許一城就好。而調查槍擊則非要頭腦和行動力不可,這件事只有他能做,劉一鳴有這個自信。

那顆子彈已經從鴻賓樓里找到,它先穿過一名警察的肩膀,擊碎玻璃,然後深深嵌入裡間的一根紅漆柱子。本來京師警察廳沒有技術力量來做鑒定,可巧付貴認識一位從德國留學歸來的槍械迷,以個人身份幫忙查考了一下,還諮詢了幾位洋人朋友,最後才得出結論:這枚子彈,是英國產李-恩菲爾德彈匣式短步槍MkV的特製彈藥。這種槍製造工藝複雜,不適合列入制式裝備,只生產了兩萬支就停產了。但這一型號比起普通量產步槍來說,遠距離時的射擊精度更高,多被私人收藏。

在中國,極少會有人擁有這種步槍。換句話說,對許一城的襲擊,不可能是遊盪奉軍的流彈走火,絕對是一次處心積慮的刺殺。而且刺殺者能夠動用李-恩菲爾德MkV這種罕見的珍稀步槍,說明背後勢力能量很大。

劉一鳴對槍械一竅不通,但至少知道子彈射出槍膛以後走的肯定是直線。他回到鴻賓樓,站在那根帶著彈孔的柱子前,眯著眼睛朝前望去,視線穿過玻璃窗,一直看到鴻賓樓前的那一排民房。

李-恩菲爾德MkV的有效射程有一千碼,差不多相當於兩里路。那麼劉一鳴只消以鴻賓樓為圓心,畫一個半徑兩里的圓,在這條圓里的民房屋頂,都有可能是殺手射擊的陣地。劉一鳴又排除掉了幾間明顯不適宜射擊的屋子,最終鎖定了一間小瓦房。這間瓦房已經廢棄很久,沒人居住,又是臨街而起,殺手可以在不驚動任何人的前提下攀上去埋伏,然後在射擊後迅速離開。

在這間瓦房裡劉一鳴沒找到任何痕迹,但他在周圍的居民里挖出了一個目擊者。那是一個老太太,跟兒子住,槍擊當晚她跟兒媳婦吵了一架,結果被趕出門了。老太太又羞又惱,在衚衕口生悶氣。她看見一個人從后街走過去,個頭很高,肯定不是街坊。那人背上有支槍,老太太還以為是奉軍傷兵,不敢吭聲。算算時間,這事兒差不多就是槍擊前兩個多小時發生的。

劉一鳴問老太太那人還有什麼特徵,老太太想了半天,說他右腿好像有點瘸,除此以外就說不出什麼了。

緊接著,劉一鳴又去了大華飯店,支那風土考察團是槍擊事件最有嫌疑的團體,需要進一步接近。許一城已經引起了他們的警惕,劉一鳴還是生臉,正適合接近。可劉一鳴到了一問,掌柜的告訴劉一鳴,考察團前兩天就離開北京了,去哪了不知道,但房間都還留著沒退。

劉一鳴很失望地離開,可那一瞬間,他看到一個人走出飯店。雖然這人一身馬褂,和尋常中國人毫無二致,可渾身透著精悍,讓他和周圍的路人顯得格外不同。

劉一鳴古董世家出身,眼力自然不弱。他一掃過去,立刻發現這個人雖然極力掩飾,但右腿確實有點瘸。他問掌柜的這是誰,掌柜的說他不住在這裡,但是經常過來跟考察團的日本人接觸,到底是哪國人就不知道了,因為這人幾乎沒開過口。

劉一鳴立刻意識到,這是他一直要找的人。他離開大華飯店,遠遠地跟在那人身後,緊跟著一路往南走。這個人走起路來腰桿挺得筆直,走的路也是一條直線,從不東張西望。此時的北京,已經接近臨戰狀態。南方的戰事越發不利,報紙上的傳言也越來越多。街上行人稀少,大家都是行色匆匆。跟蹤這樣一個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劉一鳴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逐漸拉近與他的距離,呼吸慢慢變得急促。這人如果是殺手的話,發現有人跟蹤很可能就要痛下殺手,到時候別說報警,就是當街呼喊都未必會有人搭理。

前方是一個十字路口,那個人走到路邊,突然駐足停住了。劉一鳴的心跳頓時漏了一拍,前方明明沒車,為什麼他會停下來?是他想起什麼事情,還是發現自己在跟蹤?

劉一鳴正猶豫是緊跟一步上前,還是找個地方躲避一下,這時一隻手從後面摟住他的脖子,然後一個憊懶的聲音大聲傳來:「你爹正到處找你呢!還在瞎玩!」劉一鳴還沒來得及反應,那隻手已經拎住他脖領子,給他拽到一旁去。劉一鳴側頭一看,居然是葯來。

葯來也沒去平安城,許一城怕他大煙癮上來惹事。劉一鳴調查的時候也沒叫他,讓他老老實實在家裡待著。劉一鳴沒想到他突然跑出來,還把自己給攔住了。他眉頭一皺,正要說什麼,葯來卻用嚴厲的眼神一瞪:「你瘋了?有這麼跟人的么?」他探頭朝前看了眼,又故意把嗓門提高,「買大煙你找我借錢吶,偷你爹的寶貝算怎麼回事?」

路過的行人紛紛側目以對,以為劉一鳴是個敗家子,被人當街逮住。劉一鳴有點怒,這明明是葯來自己的事兒,偏偏往他頭上栽。但葯來是為了救他,劉一鳴不好發作,心想這小子可真會找時候報復。葯來又絮絮叨叨說了一陣,把劉一鳴拖開,悄悄探頭去看,那人已不見了。

「我好不容易才跟上他,被你這一攪,丟了不是?」劉一鳴不滿地看著葯來。葯來聳聳鼻子,不以為然:「你這也叫跟蹤吶?你就跟地里的蘿蔔似的——等人揪出來。你沒看出來,那傢伙站在路邊,右手正往外伸,你要是再靠近,保不齊會出什麼婁子。要不是哥們兒及時給你圓場,死都不知怎麼死!」

「哼,前兩天也不知道是誰被我給跟上。」

「那是哥們兒急著買煙土,一時疏忽,平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會犯這種錯。」

劉一鳴不悅道:「別貧了,現在人跑了,怎麼辦?」

葯來笑嘻嘻道:「放心好了,我有幾個小兄弟,最擅長跟人。有他們輪流盯著,跑不了。不過他們就是有點饞……」說完他搓搓手指。劉一鳴知道這小子結交廣泛,三教九流都認識,這是來要酬勞了,沒好氣地說:「只要能找到,我自然有錢給你,嗯?」葯來道:「有你這句話就放心啦。」

葯來的那幾位小兄弟確實厲害,沒過多久就傳來消息,那個人出了南城,進入附近某個貨棧,一直沒出來。葯來朝劉一鳴討要賞錢,劉一鳴只得拿出自己的私房錢來。葯來拿了錢,朝遠處一招手,三四個衣衫襤褸的小臟孩子跑過來。劉一鳴這才知道,葯來口中的小兄弟都是京城裡的流浪兒。

葯來自己一分沒留,把所有錢都分給他們,說去買點藥糖吃吧,那些孩子歡天喜地走了,只留下一個帶路的。葯來看看劉一鳴:「這些娃娃可憐吶,沒爹沒媽,我就當是替你做善事了。」

劉一鳴面色一板:「別廢話了,趕緊帶路!」

北京城裡寸土寸金,所以從南邊來的客商,都把大宗貨物屯到城外不遠的地方,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大片貨棧。貨棧一律條磚平頂,長長的一溜兒。劉一鳴和葯來找到的這個貨棧,發現那是一處私人產業,上面寫著幾個日本字,四面院牆圍住,栽種著一圈楊樹,朝東邊是一個供車馬進出的大門。貨棧裡頭有四列長條倉庫,中間用防火帶隔開。

貨棧門口有人看著,進不去,四面圍牆又特別高。劉一鳴和葯來躲在附近的一個小土地廟邊。劉一鳴問確定看見那人進這裡了,葯來點點頭,說那群野小子天天城裡城外亂跑,北京沒人比他們更熟這些犄角旮旯的事兒。

跟著他們來的是一個小泥猴兒,穿的衣服破破爛爛,鼻頭上沾著泥,頭髮亂糟糟好似鳥窩。他看見葯來,把細瘦的胳膊伸過去,小拳頭握得緊緊的。葯來問他找到什麼寶貝啦,小泥猴兒說是從那貨棧出來的馬車上掉下來的,讓他給撿著了。葯來一捅劉一鳴,劉一鳴不情願地又拿出塊糖給他。

小泥猴兒一口把糖吞下去,咂咂嘴,這才把手鬆開,把一個小巧的油布包亮出來。葯來一看這油布包,臉色頓時就變了,彷彿觸電一樣,身子猛然縮回去。劉一鳴有點納悶,油布還沒打開,他怎麼就怕成這個樣子?葯來躲得遠遠,手直發抖:「你拆你拆……」劉一鳴把油布包打開,裡面是一片壓成圓餅狀的黑東西,問葯來是什麼。葯來喘息著說:「這、這就是上次我買的那個『一顆金丹』呀,不過這是沒裝盒壓模的原丹……哎喲你拿遠點,不然我這癮頭又上來了……」

劉一鳴一驚,再仔細一看,確實和上次葯來在青樓買的玩意兒差不多。他說許叔不是給你吃戒煙葯了么,葯來氣急敗壞地回答:「那也不能送到我眼前呀,哎喲,我躲遠點兒,你自個兒琢磨吧。」眼看著他的眼淚鼻涕就下來了,趕緊連滾帶爬地躲遠。

劉一鳴問泥猴兒是不是那馬車上都是這東西,泥猴兒點頭說是,還說倉庫里堆得更多呢。劉一鳴大驚,他本來是想追查刺殺許一城的兇手,卻沒想到找到一處煙土大倉庫。這貨棧不小,如果都堆滿了這「一顆金丹」,那量可真是不小。

劉一鳴記得葯來說過,這「一顆金丹」是大連產日本廠的產品。可他想不通的是,支那風土考察團的人,怎麼跑到藏煙土的貨棧來了?難道這些人打著考古的旗號,其實是來販煙土的?他覺得事情有點朝著詭異的方向偏離了。

劉一鳴把這價值連城的東西扔到泥地里,用腳跟狠狠碾了幾下,直到化為碎渣才罷休。他把葯來叫回來,葯來一臉狼狽,聽說整個貨倉都是這東西,不由得把眼睛瞪圓:「這,這都夠整個華北抽半年的啦,這不是明擺著要欺負人了么?」

劉一鳴一聽,趕緊問欺負誰,葯來晃著指頭道:「北京市面兒上,最多的就是國產鷹牌鴉片,不如『一顆金丹』,可勝在便宜。如果日本人把這麼大一筆貨放出去,價格降下來,那國產貨就一點活路沒有了。」

原來還有這麼一層緣由。劉一鳴眯起眼睛,想得比葯來更多。

民國初年北京禁過一陣煙,很快袁世凱開始收鴉片稅,從此死灰復燃。此後歷屆北洋政府對鴉片都表面上反對,私下裡縱容,個別如曹錕等人,還要搞官賣軍賣。所以這些年來,別看民間的禁煙呼聲一直很高,官面兒上也一個又一個禁令地頒布,但實際情況卻愈演愈烈。日本人如今要橫插一杠,這是打算趁張作霖潰退革命軍未及北上的政府力量真空期,趁機攻佔整個華北的鴉片市場,所圖非小啊。

沒抓到古董,卻引出了大煙。這個意外之得讓劉一鳴哭笑不得。他扶了扶眼鏡,盤算著接下來該怎麼辦。

「噓!」葯來忽然把劉一鳴的腦袋按下去。那個貨棧的門忽然開了,從裡面走出一隊人。劉一鳴一眼就看見那個高個子身在其中,但葯來一聲低聲的「哎喲」聲,讓他把注意力放在另外一個人身上。

那是一個中年人,面如鷂鷹,正是葯慎行——難怪葯來差點喊出聲音來。

五脈的下一任族長,居然背地裡在存鴉片的倉庫跟日本人見面,這個驚人的發現讓這兩個年輕人一時間都僵在原地,動彈不得,越來越看不懂這局面。

遠處的人渾然不覺被窺視,兩人簡短地交談了幾句,然後握手告別。葯慎行沒叫黃包車,而是謹慎地步行離開,很快就消失了。葯來低聲道:「我覺得我爹跟鴉片的事應該沒關係,只是借這個地方談別的事。」他看劉一鳴眼神狐疑,趕緊解釋說,「我爹一向最討厭鴉片,身體對那玩意兒過敏,得病的時候醫生都不敢用。」

葯來在絮絮叨叨,劉一鳴臉色卻陰沉下來。如果不是為了毒品,那隻能是為了古董之事。許一城一直認為東陵失竊和日本的考察團有密切聯繫,只是沒有實質證據,這次算是間接證實。

可葯慎行在這裡是扮演的什麼角色?

劉一鳴看了一眼藥來,把這些揣測藏在肚子里。父子連心,他現在可不知道葯來會怎麼想。

這時葯來大喊一聲:「不好!」劉一鳴抬眼去看,發現那個高個兒朝著土地廟徑直衝過來,速度奇快,來勢洶洶,明擺著就是沖他們來的。劉一鳴一驚,一定是剛才他們倆被葯慎行的突然出現嚇住了,不留神露出了破綻。

那個日本人的眼神非常可怕,跟鷹鷂子似的,瞪一眼比蟄一下都疼。他跑得非常快,剛發現他們倆,三步兩步就撲過來了。劉一鳴剛來得及反應把葯來推開,葯來若不是平時習慣躲他爹的竹板,油滑得像泥鰍一樣,只怕也會被抓進去。他跳進小河溝,僥倖逃走,劉一鳴卻被日本人帶了回去。

葯來不敢回五脈,生怕被他爹發現,也找不到人商量,只好守在西直門城外,等著許一城他們回來。

聽葯來講完遭遇以後,所有人都傻了。葯慎行這個人平時權欲心重了點,可做事嚴謹,恪守家規,許一城萬萬沒想到,他居然會去南城貨棧跟日本人碰面,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付貴率先打破沉默:「事不宜遲,我們先去救人,再說其他的。」其他人對這一點沒有異議。

於是馬車即刻調頭,在葯來的指引下,朝著南城外的貨棧飛奔而去。中途付貴還碰見幾個相熟的長警,他告訴這些長警有個查貨的機會——警察說查貨,那就是敲竹杠,是個肥差,於是那幾個警察興高采烈,跟了過來。

付貴問警察怎麼北京城突然變得這麼亂,警察告訴他,原來今天下午一股濃煙從總統府飄起來,繚繞了大半個府右街,半個北京都看得見。都說張大總統準備跑回關外了,所以要把機密文件什麼的燒掉。甭管是不是真的,老百姓真信了,都開始收拾東西往城外跑。吳郁文自己也不知跑哪去了,京師警察廳陷入癱瘓,更別說維持治安了。

總之一句話,北京城現在是徹底亂套了,他們回來得可真是時候。

這一行人來到貨棧,正趕上晨曦初亮。貨棧裡頭隱隱還亮著燈,門口還加派了兩個人站崗,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看來對方也已經存了戒備之心。

「咱們怎麼辦?直接衝進去?」許一城問。他對古玩考古熟稔無比,但對這些事情就完全無知。付貴沒搭理他,直接看向葯來:「你說你看見他們運煙土出去了?」葯來一拍胸脯:「絕對沒錯,運的是『一顆金丹』,那可是上好貨色。」

付貴點點頭,回頭對警察們說:「你們聽見了?這裡私藏煙土,可得好好查一查。」警察們發出一陣興奮的議論聲,摩拳擦掌。

煙土這東西,雖說廣為流通,但明面兒上卻屬於違禁品。歷屆政府暗地裡縱容,但從來不敢公開宣布鴉片合法。所以警察最喜歡查禁這類東西,師出有名,油水豐厚。付貴心細如髮,早看見貨棧前的日本字,如果沒有一個合適的理由,這些長警膽小如鼠,不會去招惹日本人。打著查禁鴉片的名義,厚利當頭,就能讓他們鼓起勇氣了。

付貴叫上四名警察,徑直走了過去。到了貨棧門口,那兩個守門的喝令站住,付貴把自己證件一亮,冷冷道:「京師警察廳,現在懷疑你們這裡私藏大煙。」守門的面面相覷,有點不知所措。其中一人說我們這是芹澤株式會社的產業,不歸中國管。付貴臉色一沉:「放屁,這裡又不是租界。只要是在北京城,就是我們警察廳的地盤!」他一揮手,四個警察如狼似虎,把這兩個守門的槍給下了,直接按倒在地。付貴雙手一動,兩個人的下巴和手腕都給卸了。不傷人命,但戰鬥力是徹底廢掉了。

這個手段,讓黃克武臉色一顫。如果換了是他,最多是找繩子捆住拿毛巾塞嘴,可沒付貴這麼狠辣。

付貴打開貨棧大門,讓藏在附近的許、黃、葯等人過來,就這麼大搖大擺地走進去,喝令搜查!那幾個警察興奮不已,一個個抄起警棍,吆喝著奔向貨倉和值班室。不一會兒工夫,他們攆出七八個人,大部分是中國人,還有兩個日本人。這些人一副桀驁不馴的模樣,嘴裡嘟嘟囔囔,對突如其來的搜查大為不滿。付貴掏出槍,朝天開了一槍,大聲喝道:「警察辦事,都給我趴下!」那些人立刻趴在地上雙手抱頭,比兔子都利索。

這時在黑暗裡傳來哎喲哎喲幾聲慘叫,付貴順著聲音望去,看到兩個警察從貨倉里飛了出去,摔在地上。他眉頭一皺,這兩個人雖然不是什麼強手,但體重在那兒擺著,現在居然被人直接扔出來,那個對手的力氣可不小。又是兩個警察衝過去,很快也慘叫著躺倒在地。

貨倉門口出現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葯來一指:「就是他!我們就是跟蹤他找到這裡的,一鳴也是被他抓走的!」許一城對付貴道:「這個人我在大華飯店見過,堺大輔身邊的,我懷疑是個軍人,要小心。」

正說著,黃克武已經撲了上去,與那個人戰成一團。黃克武是形意拳的高手,起手不留情面,而那個人左支右擋,顯得遊刃有餘。如果有練家子在旁邊就能看出來,這個人動作洗鍊,只是在試探黃克武的拳路,等到十幾招過後,他突然抬起右拳,朝前猛然一刺。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黃克武雙臂急忙一封,卻感覺一股巨大的力量湧來,噗通一聲仰面跌倒在地。

那人晃了晃腦袋,脖子發出嘎啦嘎啦的聲音,兇悍無比。黃克武從地上跳起來,大吼一聲,又撲了過去。那人沒料到黃克武居然這麼快就回過氣來,兩人又打成一團。

此時整個貨棧大院都被控制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們兩個身上。許一城不會功夫,只能旁觀。他看得出,那人的拳法簡單直接,毫無花巧,力量卻極大。黃克武雖然身體素質很好,但臨敵經驗就差很多了,完全處於下風。

沒人注意到,這個時候付貴如鬼魅一般鑽到兩人身旁的貨棧台階旁,如同一隻躲在陰影中的狼,冷冷地盯著那個人。黃克武和日本人又一次硬硬相撞,結果被震退了兩步,勉強站住。趁兩人分開的一瞬間,付貴猝然出手,手裡揚出一把白灰,全鑽進那人眼睛裡。

那人猝然遇襲,眼前一黑,然後覺得眼窩生疼無比。他的性子堅忍,經過極短時間的驚慌後,居然生生忍住,疾步後退,謹守門戶。黃克武哪肯放過這個機會,弓腿一彈,整個人如炮彈一樣衝到他胸前,猛地一撞,把他撞倒在地。

付貴毫不猶豫,又一次出手。這次他撒的不是白色煙塵,而是一碗水。水恰好澆在那人滿是白灰的眼窩裡,發出嘶嘶的聲音。那人終於發出一聲慘叫,雙手捂住眼睛,在地上滾動。付貴立刻衝上去,咔吧咔吧兩聲,把他胳膊關節卸掉,這才站起來。

黃克武喘著粗氣,一臉鼻青臉腫地過來,低頭一看,才明白那白色粉末是生石灰。每個貨棧的旮旯都會堆放著一點生石灰,在夏天當乾燥劑用。剛才付貴估計是隨手抓了一把在手裡,又抄了一碗守衛解渴的井水,派上了大用場。

黃克武的心情很複雜,那傢伙的戰鬥力太強,若沒這把灰肯定拿不下來,可師傅也教導過,說撒石灰是下三濫的手段,學武之人絕不能用。付貴看出他心思,冷冷道:「我不是習武之人,我是辦事的警察。」

葯來這時鑽進貨倉,把劉一鳴給攙扶出來。劉一鳴鼻青臉腫,精神萎靡不振,所幸沒有生命危險。據他說,被抓進貨倉以後,那個人審問過自己被誰指使,還拷打了一番,但他一直咬緊牙關沒說。

幾個警察在貨棧里搜出不少煙土,又喜又驚。喜的是,這些煙土若是充公,好大一筆收入;驚的是,他們現在回過味兒來了,這是日本人的地盤,得罪了外國人,可未必會有好果子吃。付貴對他們說,天塌下來我頂著,他們這才忐忑不安地開始清點存貨,救治受傷同伴。

他們找了一間空貨倉,把那人捆好,然後取來干布和菜油替他洗了眼睛。許一城踱到他面前問道:「你是誰?」那人先用日語說了一句,然後用生硬的中文回答:「姊小路永德。」這是一個很有中國風味的名字,不過看他稜角分明的面相,可不像是溫文儒雅之士。

「你是支那風土考察團的人?」

「我受到了不法侵害,我要求聯繫日本大使館。」姊小路永德答非所問,語調機械冰冷。

「堺大輔去哪裡了?」

「我受到了不法侵害,我要求聯繫日本大使館。」

「陳維禮到底是怎麼死的?你們來中國到底有什麼企圖?」

「我受到了不法侵害,我要求聯繫日本大使館。」

許一城相信姊小路永德掌握著很多關鍵情報,可這個混蛋除了報出自己的名字以外,一直只在重複這一句話,有恃無恐。這種真相近在眼前卻無法觸及的憋悶感,讓許一城氣不打一處來,心情極度煩躁。

平安城的挫敗讓許一城特別鬱悶,現在碰到這麼一個悶葫蘆,更是讓他心浮氣躁。陳維禮的死、半張神秘信箋、寶劍圖影、支那風土考察團、東陵盜掘,每一個謎團都彼此關聯,可偏偏一個都沒解開,就像是一個九連環,怎麼解都解不開。

這時付貴把手按在許一城肩膀上,淡淡說道:「掌眼,我不行;審問,你不行。」他讓黃克武拿來一個鐵皮水壺打滿水,然後把姊小路永德平躺下來,從懷裡掏出一塊白紗布。

其他人都被趕出去了,付貴把白紗布蒙在姊小路永德的臉上,慢慢說:「在我們中國,這叫龍王拜壽。」然後拎起水壺,輕輕一點,讓水一滴一滴地流出來。這些水滴先是滴在紗布上,然後慢慢滲透下去,撲到鼻子里。開始時紗布能吸水,還不怎麼覺得,等到紗布吸水飽和了,就開始嗆鼻子了。受刑的人會有強烈的窒息感,偏偏水又滴得緩慢有致,把這種恐懼感放大到最大,不出一個小時犯人就得精神崩潰。

京師警察廳別的能耐沒有,嚴刑拷打師承大清,什麼陰損手段都有。這個龍王拜壽已經算是比較文明的一種,對付有身份的犯人才用這招,為的是不落下傷痕,萬一日後翻案還能留有餘地。付貴知道這個日本人身份特殊,打得罵得,但如果真弄死了,可會惹起很大風波。

不過這傢伙還真是硬氣,在龍王拜壽之下,居然還一直死硬著不吭聲。付貴連倒了三壺水,胳膊都拎酸了,他仍舊不說話。付貴覺得不對勁,掀開紗布,發現這日本人居然昏過去了。

付貴走出倉庫,沖許一城搖搖頭,表示暫時拷問不出什麼東西。他比了個手勢:「借一步說話。」

兩個人走到倉庫外面,付貴道:「現在局勢越來越壞了,南邊的軍隊越打越近,張作霖也要跑了,北京城已經成了無主之地。」

「你的意思是?」許一城猛一抬頭,眼神銳利地瞪著他。

「暫時放棄吧,現在沒有人會幫我們。」付貴說。

他說得有道理。五脈就是一群廢物,清宗室有錢,但力量十分有限,政府和警察廳形同虛設,放眼京城,他們尋不到任何一個強援。而他們的對手,姊小路永德背後是支那風土考察團,考察團背後是日本帝國;王紹義背後是馬福田匪幫,這兩個一大一小,都是無可撼動的龐然大物。

「等局勢平靜點,再去查陳維禮之死也不遲,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付貴盯著許一城。他的言下之意,陳維禮的事可以擱置,至於海蘭珠,那並不是許一城的責任。宗室強行要她跟隨,責任就該由他們自己承擔,通報一聲毓方就夠了。

「越是混亂,越會有人趁火打劫。王紹義打算盜東陵,那個現在不知在哪兒的風土考察團也一定別有用心。如果我們不管,那就沒人能管,維禮可就白白死了。」許一城的犟脾氣也上來了,他平靜地盯著付貴,話語中卻是寸土不讓。付貴毫不避讓,挺直了胸膛,用同樣兇狠的眼神瞪著他:「你別忘了!你還有老婆!馬上還有孩子!現在城裡亂成這樣,你忍心把他們娘倆扔下嗎?」

聽到這句話,許一城的態度霎時軟了下來。他垂下頭,似乎無言以對。付貴也不逼他,轉身走開,扔下一句話:「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許一城獨自站在貨倉里,茫然地盯著外面。此時日頭已經慢慢升起,光芒一縷縷地從頂棚縫隙灑進來,照在他身上。許一城仰起頭,看向天空,似乎在尋找答案。可老天爺對人世間的亂象一點都不關心,今天又是一個亮堂堂的艷陽天,彷彿在諷刺這片土地上發生的事情。

他看了許久許久,然後平靜如常的他很快把視線收回來,面色緊繃,背起手來在院子里轉了幾圈,如同一隻被困的野獸。末了他走到劉一鳴身前,仔細看了一下他的傷勢,然後對黃克武道:「克武,勞煩你去告訴毓方,把平安城的事情通報給他們。」黃克武答應下來,許一城又對付貴說:「麻煩你把一鳴和這個日本人安置在一處穩妥的地方。」付貴一點頭,看來許一城已經被自己說服了,便又問道:「那你去哪裡?」

「我去找一趟葯慎行。」許一城陰沉著臉淡淡道。

付貴眉頭一皺:「我不是說……」許一城打斷他的話:「我必須問清楚,他跟日本人碰面到底是為什麼。這個不搞清楚,我不會心安。」

這時劉一鳴掙扎著起來:「許叔,如果王紹義綁架了木戶教授,那說明盜掘東陵的人,與支那風土考察團無關。葯大伯跟他們碰頭,大概是為了別的事吧,可能跟我們想的不一樣。」

許一城冷冷地回了一句:「誰說覬覦東陵的只有一伙人呢?」

劉一鳴吃力地扶了扶鏡片:「許叔,我得跟你去。」許一城拍拍他的肩膀:「你好好歇息吧,葯來陪我就成了。」葯來一聽要去找自己父親對質,露出愁眉苦臉的神色。不過他看看劉一鳴,又瞅了瞅黃克武,又把胸膛挺直。

付貴急道:「嫂子那……?」許一城道:「我去找了五脈就去看她,正好順路。」

許一城和葯來跨出院子,直奔城裡而去。越往城裡走,越有些心驚。街上滿地垃圾,無比寂靜,時不時就會有幾個黑影鑽來鑽去。連鳥都不得安生,被驚擾得飛來飛去,發出瘮人的叫聲。以往老北京城那悠閑雍容的氣氛蕩然無存。

唯一還帶點活氣的,就只有滿街跑的報童,喊著「號外號外」,說張作霖總統宣布退出北京。

他們一路趕到五脈的宅子,發現這裡中門大開,許多人里里外外地忙活著,門前還停著好幾輛運貨的馬車。葯來攔住一人,問怎麼回事。那人看是葯來,急得一跺腳:「小祖宗,你還玩吶?張大總統都要跑了,家裡這正收拾東西,出去避禍呢!」葯來問:「我爹呢?」那人一指:「在裡頭盯著裝玩意兒呢。」

葯來和許一城邁步就往裡走,那人見是許一城,一愣,手裡的銅盆噹啷一聲落在地上。

許一城走到堂屋前,對葯來說:「你就在這裡等我吧,別為難。」然後推開屋門。堂屋裡頭大大小小開著幾十個紅綢木箱,沈默和葯慎行站在中堂,居中指揮,七八個五脈子弟輕手輕腳地搬著各種古玩裝箱,每裝一個,葯慎行就在賬簿上記一筆。

見許一城一腳闖進來,葯慎行和沈默都有些驚訝。葯慎行放下手中賬簿,迎了上去,還未開口,許一城搶先厲聲問道:「你昨日和姊小路永德為何見面?」

葯慎行不防他突然來這麼一句,神色立刻變得不那麼自然,一時間居然說不出話來。堂屋裡的夥計們聽說他和日本人見過面,不約而同停下手裡的活,朝他們倆望去。沈默揮起拐杖在地面一頓:「看什麼看!趕緊裝箱!」

老掌門發怒,那些子弟都是一哆嗦,連忙重新開始打包。沈默抬起拐杖指向二人:「你們兩個,都跟我去後屋。」葯慎行知道沈默的心思,大亂當前,他不允許家裡人心浮動。於是他和許一城跟著沈默來到後屋,葯慎行還不忘把門掩上。

「怎麼回事?」沈默端坐在太師椅上,有些疲憊,也有些惱怒。許一城把南城貨棧之事一說,沈默初時聽著還算平靜,可一聽到牽涉到煙土,眼神立刻變了。他眼角一斜:「慎行,這可是真的?」

葯慎行連忙恭敬地答道:「是這樣。昨天有一個叫姊小路永德的人來店裡,說是代表支那風土考察團,想找咱們五脈談談合作。他約在南城貨棧,我赴約。至於煙土什麼的,我不懂,也沒注意。」

沈默道:「談合作?日本人找你合作什麼?」

葯慎行道:「日本政府和幾個大財團有意打算斥巨資在中國進行古董收購活動,這個支那風土考察團就是其中一個前期調查的團體。他們知道咱們五脈在古董界的地位,所以希望能跟咱們合作,一起完成這個收購計劃。」

沈默道:「這麼大的事,你為何不告訴我?」葯慎行道:「最近家裡這麼多事,我是不想老爺子你分心。何況姊小路永德只是跟我提了個意向,八字還沒一撇呢。我想的是,等對方正式提出來,再請您定奪不遲。」

許一城站在後屋中間,雙手抱臂冷冷道:「這麼說,你是打算夥同日本人偷咱們中國的東西了?」葯慎行看了他一眼,十分不理解:「都是市面上有的東西,明碼標價,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算什麼盜賣?中國人買得,日本人買難道不一樣?不都是買賣么?」

「拍拍你自己的良心,日本人會這麼簡單?你這是開門揖盜!」

葯慎行從容道:「五脈從前也不是沒做過日本人的生意。人家說話算話,給錢痛快,又識貨,買回去都擱到博物館裡頭,精心供奉著,可比中國買主強多了。」他又看向沈默,「這次日本政府的收購計劃很大,數量驚人,咱們五脈哪怕只是居中掌眼,都能有豐厚的抽成收入。」

許一城斥道:「你為了這點錢,可是連節操和五脈的臉面都不要了!」

葯慎行聞言大怒,他上前一步,瞪著許一城:「你有什麼資格這麼說!?你自己甩手去了清華,舒舒服服讀你的考古,家裡的事,你關心過沒有?五脈這幾年來,情況每況愈下,若不是沈老爺子和我勉力支撐,這一大家子人都得喝西北風去!你喊幾句大義輕鬆,可管過五脈的死活沒有?」

許一城針鋒相對:「偷搶也能發財,煙土賺得更多,你怎麼不去做?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五脈為何能傳承這麼多年,就是因為恪守自己的本分,不是什麼錢都能去掙的。」

沈默見兩人又要吵起來,咳了一聲:「這個收購計划到底有多大?」

葯慎行道:「他們有一本《支那骨董賬》,裡面有一個詳細名單,我估計怎麼也得有個幾千件,每一件都是好東西。」他又補充道,「慎行絕非貪財才跟他們接洽。如果您覺得不妥,我這就去回了他們。」

沈默這次出乎意料地沒有立刻做出決定,而是問道:「那本《支那骨董賬》你看過了?」

「是。姊小路永德借給我掃了一眼,不過沒讓我抄錄。」

「我問你,你說實話。這份名單里,有沒有陰貨?」

出現在市面並且被人盤玩過一陣的古玩,叫作熟貨;剛剛從墓里或地下挖出來的,叫生貨;還有一種古玩,大家都知道擱在某一座墓里,但還沒人挖開,這叫作陰貨。陰貨數量很少,但件件名氣大,價值連城。比如王羲之的《蘭亭集序》真跡,大家都知道唐太宗臨終前吩咐陪葬,如今就在昭陵底下,算是最著名的一件陰貨。

沈默問這份名單里有無陰貨,實際上就是在問,日本人有沒有打算在中國挖墳掘墓。要知道,幫日本人鑒定古董,這是一回事;帶著日本人去盜墓,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其時「漢奸」一詞尚未流行,如果幫日本人做這種事,傳出去五脈名聲不保。

葯慎行肌肉一抖,咕咚跪倒在地:「我看到的名單,大多是熟貨,以漢唐宋明幾代居多。慎行這點輕重還是分得清楚的。」

許一城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的用詞:「大多?這麼說,你還是看見幾件陰貨了嘍?」葯慎行臉上露出一絲惱怒,但許一城緊抓不放,他只得無奈答道:「那本古董賬是按年代排序的,我無意中翻到最後一頁,只看到那麼一件陰貨,標明是清代的。」

「是什麼?」

「乾隆皇帝的九龍寶劍。」葯慎行回答。

聽到這個詞,許一城心中陡然跳了一拍,一下子想到陳維禮那信紙里潛藏的劍影素描。

那素描不甚清晰,且只有一半,一直不知出處何在。在此前的調查中,大部分證據也跟這把劍沒什麼關聯,許一城幾乎已經要放棄這條線索,可沒想到,現在居然在《支那骨董賬》找到了可對應的記載。

那柄形體模糊的長劍,突然之間從簡略的素描里跳了出來,變成了鮮活可觸及的物品。

沈默奇道:「《支那骨董賬》里,只有這麼一件清代的東西?」葯慎行說是,沈默摩挲著拐杖頂端,雙眼帶著疑惑:「清代去今不遠,日本人最推崇唐代,對清古董沒興趣很正常,但他們為何對這一把九龍寶劍情有獨鍾呢?」

許一城連忙請教沈默這到底是件什麼東西。沈默捋髯一笑:「這玩意兒啊,知道的人不少,可看見的人,卻沒幾個。可巧咱們五脈與它有那麼一點淵源,所以我還算知道一點。」

話說在乾隆五十六年,北京起了一陣大風,經月不停。好不容易風住以後,紫禁城裡突然連連落雷,先後劈壞了七八株名貴樹木,甚至還劈死了一個小太監,乾隆皇帝以為這是不祥之兆,找來一位姓盧的高人,叫盧麒祥的來算命。盧麟祥告訴他,這風是皇煞風,一出現就有改朝換代之危。

乾隆自稱十全老人,好大喜功,對這個說法十分不安,問盧麟祥該如何處置。盧麟祥說此風是自陰間吹來,須有真龍天子入陰間去鎮壓。乾隆大怒,說你這是讓我去死呀,要殺他。盧麟祥連忙獻上一策,建議鑄造一把神兵,讓乾隆隨身攜帶溫養。等到壽終之日,此劍陪葬入陵,貼身而放。這樣乾隆一靈不昧,便可攜劍入陰,把吹松清室根基的皇煞風斬斷,可保江山永固。

於是乾隆召集能工巧匠進宮,花了三年時間鑄造出一把寶劍。依照盧麟祥的指引,劍柄為中原式的,劍身卻略有彎曲,融合了蒙古刀的風格。上伏九條龍紋金線,象徵「九九歸一」。九九是數之極陽,對陰間諸鬼有絕大的剋制之力。乾隆對這把劍可下了心思,極盡奢侈之能事,劍身錯金有紋,劍格以一整塊玉雕成,劍鞘以南海角鯊皮裹制,上面鑲嵌著十幾枚寶石與明珠。後來乾隆駕崩,這把劍就跟隨他入了裕陵,所以後人再沒人見過這件寶貝。

許一城聽完這個描述,確認這把九龍寶劍應該就是那張紙上繪製的劍影。不過尚有一個疑問,劍影的劍身部分,繪者畫了兩次,一次略帶彎曲,與九龍寶劍的蒙古刀樣式相同,一次卻是筆直——不知這是因為什麼。

還有另外一個疑問。這把劍在乾隆駕崩後就被陪葬,那麼日本人怎麼知道這把劍的樣式?那張圖上的劍影雖然不甚清晰,但細節很明確,若不知其形貌,斷然畫不出這麼詳盡。

當然,這兩個只是個無傷大雅的小疑問。真正奇怪的,是它本身的價值。

九龍寶劍確實珍貴,不過說到底,也只是一件奢侈工藝品罷了。若說價值,在陰貨中只能排上中等。日本人若想要這東西,必須要挖開裕陵,但裕陵里的好東西太多了,乾隆是古往今來第一大收藏家,手裡字畫古玩不可勝數,而且其中很大部分都隨他陪葬。這九龍寶劍在其中的價值,只排得上中游而已,他們為何對這個情有獨鍾,特意鄭重其事寫入古董賬內?

難道說,九龍寶劍只是一個引子,日本人覬覦的其實是裕陵內那無比豐富的收藏?

一想到這裡,許一城眉頭就是一跳。這些疑點雖未澄清,但日本人要對東陵出手,當屬無疑。陳維禮一定是覺察到了支那風土考察團的陰謀,這才被人滅口。

東陵今年可真是流年不利,居然同時被中日兩伙匪徒看中。

沈默雖不及許一城知道得那麼清楚,但也品出其中味道不對。他對葯慎行說道:「你以後不要去見那個日本人了,咱們五脈先搬去鄉下,等避過這陣子風頭再說。」

葯慎行急道:「可是,不能憑他的一面之詞,就毀了這麼大盤生意呀。」

沈默道:「倘若日本人真為開陵而來,你怎麼辦?」

「那自然是不能參與。」葯慎行毫不猶豫道。

沈默嘆了口氣:「這就是你和一城的不同。你不會參與,他卻是會拼了命去阻止,頭撞南牆也不回。」

葯慎行聽見他又拿兩人比較,眉頭一動,不由得脫口而出:「既然您更屬意許一城,我甘願讓賢。」沈默「嘖」了一聲,搖搖頭:「你這孩子,說幾句你又鬧起脾氣來了。掌眼行事,你不如他;執掌家業,他不如你。五脈這一大家子,還得有個穩當人來管才是。」

葯慎行聽到這一席話,心情這才稍稍平復。他偏過頭去,想看看許一城什麼反應,可視線一掃,整個人愣住了。許一城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連招呼都沒打一個。

沈默眯著眼睛,神色有些複雜。剛才許一城走的時候,他看見了,但也沒說什麼。他太了解許一城的秉性了,邁出去的步子,誰也別想給拽回來。其實自己年輕時又何嘗不是這樣,可惜慢慢被世故磨平了性子,快意恩仇這種事,只能偶爾感懷了。

他自嘲地彈了彈手指,對葯慎行道:「時辰不早了,你快去準備吧。」

葯慎行小心翼翼地探前了身子,猶豫問道:「東陵之事,真不用給一城什麼支援?」他縱然性狹侵疑,可這終究是一件大事,自己偷偷去見日本人也頗有些心虛。

沈默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慢慢道:「你就快是五家之主了,什麼事別由著自己性子。」

葯慎行低頭答應,然後轉身離開,只剩下沈默一個人在屋子裡枯坐,久久不曾動彈。

許一城心急如焚地離開五脈,九龍寶劍的現身,終於讓他一直以來的調查有了個堅實的基礎。可這個發現非但沒讓他如釋重負,反而覺得整個局面更加詭異。

王紹義盯上了慈禧墓,日本人盯上了乾隆墓。日本大使館裡躺著陳維禮冰冷的屍體,而在平安城還陷著一個海蘭珠。每一件都是驚天大事,每一樁都無法置之不理。千頭萬緒,饒是以許一城的頭腦,一時都有些不知所措。

此時街道上已經沒有黃包車了,他低頭在路上一路疾行,腦子裡在反覆想著這些事情。一會兒覺得此事干係重大,若放手不管只怕會釀成驚天盜案;一會兒又有些猶豫,因為面對的都是龐然大物,實在非自己所能敵。他就這麼搖擺不定中,一抬頭,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已經到了協和醫院門前。

協和醫院此時也比平時混亂得多,醫生護士行色匆匆,都在小聲談論著局勢。醫院正門口站著一排洋人士兵,荷槍實彈。這應該是各使館湊出來的衛兵,以防止醫院這種中立機構遭受衝擊。

許一城走進醫院,許夫人剛剛值完夜班,正躺在行軍床上睡覺。許一城一走到房間門口,她彷彿有心靈感應一樣,唰地睜開了眼睛,先噗嗤笑了一聲。許一城這才想起來,自己穿的仍舊是那身收古董的長衫和小圓墨鏡,一直沒騰出工夫來換掉。

他說我來得匆忙,沒買早點,正要邁進房間。許夫人卻抬眼淡淡道:「你還是別進來了。」許一城一愣,許夫人從床上下來,挺著大肚子走到門口:「我怕你一進來,就捨不得走了,會耽誤你的正事。」

許一城有些尷尬地笑了笑,不知該說什麼好。許夫人用指頭輕輕點了下他的額頭:「你這個人吶,心裡有事沒事,根本就藏不住。」許一城笨拙地搓著手:「哎,是這樣……」許夫人阻住他:「不用跟我解釋。你說了我也不懂,就算懂了也幫不上忙,干著急,還不如不知道。你要做的事情,一定很重要。放心好了,協和醫院有各國使館保護,再亂也亂不到哪裡去。你去忙你的吧,不必挂念。」

許一城戀戀不捨地觸了觸她隆起的肚子,許夫人抿嘴笑道:「感覺到了嗎?小東西踢了你一下。」許一城蹲下身子,把耳朵貼在肚皮上仔細傾聽著。她彎著眉毛,把那條洗得乾乾淨淨的大白手帕疊好,揣到許一城的懷裡,輕輕一推:「你快走吧。」

「等這陣子忙完了,我給你帶粉魚兒過來,這回多放辣子。」

許一城吻了吻妻子,然後轉身離開。他的眼神重新變得清澈而堅定,彷彿所有的惶惑都被濾去。

許一城的下一個目的地,是宗室。東陵是清宗室所管,這事無論如何不能繞過他們。雖然他已經派黃克武去通報,不過乾隆的九龍寶劍這個線索一浮出水面,所有的事情都不一樣了,他必須得親自過去一趟。

「您說什麼?日本人打算對裕陵下手?」毓方手裡的蓋碗嘩啦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不見一絲皺紋的白凈胖臉,因為極度震驚而變得扭曲。

許一城點點頭。

「好哇,難怪他們提出來去東陵考察,原來是沒安好心。」毓方背起手來,在屋子裡來回踱步,一邊踱步一邊搖頭。

富老公在一旁冷聲道:「我就說他們沒安好心,你們卻偏要答應。」

毓方急躁地拿摺扇敲了敲自己腦袋:「這事可不是我做主的,是在天津那幾位王爺答應的。咳,誰知道他們收了日本人多少好處!」他又走了幾步,抬頭對許一城道:「日本人什麼時候動手?」

許一城道:「日本人只來了一個支那風土考察團,人手有限。他們很可能會尋找當地的合作夥伴,原本我以為是王紹義,但現在看來不是。失蹤的堺大輔,恐怕就是去尋找適當的人吧?」

「那王紹義什麼時候動手?」毓方又問。比起日本人,說實話他對惡諸葛更為忌憚。許一城道:「他把海蘭珠扣在平安城,催促著我回京城來找買主,說明他對東陵志在必得。只要找到姜石匠,動手恐怕就在這個月內。」

毓方想了想,說先顧一頭吧,對富老公道:「跟阿和軒聯繫一下,讓他把手底下的人都召集起來,加緊巡視,把精神都給我打好了。」

許一城這時卻給扣下一盆冷水:「現在張大帥馬上就離京了,無人管束,若我是王紹義,肯定是以移防或演習為名,率大軍直接進駐東陵,明火執仗地挖墓。阿和軒那幾十號人,能擋得住人家一個團?」

毓方一琢磨,頓時面露愁容,許一城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這傢伙看似沉穩,其實跟他弟弟毓彭也差不多少,玩玩小心機還湊合,真碰上大事一樣發懵。毓方問許一城該怎麼辦,能不能設個局把他騙住。

「王紹義這個人太狡猾,手底下實力又強大。跟他玩小聰明,一槍就把你崩了。」許一城搖頭否認。在平安城陰司間里的遭遇讓他印象太深刻了,任憑他智計百出,在絕對的力量之下也無濟於事。

「那您覺得該怎麼辦?」

「對付王紹義只有一個辦法,以硬碰硬!只要有足夠的人護陵,能把王紹義擋在東陵之外,不用長,一天就夠了。盜墓東陵,畢竟是一件犯忌諱的事。他如果知道事先有準備,肯定就知難而退。你們宗室在京城經營這麼多年,這點人還是能湊出來吧?」

毓方聽了,臉上卻沒什麼喜色:「宗室這幾年,錢是攢了點,人脈也還算廣,可敗家子更多。若是捐個款起個樓,還好說,這拉隊伍去打仗就……」

許一城皺眉道:「四百人……不,三百人都拉不出來?」

毓方搖搖頭,抬起指頭:「錢的事姑且不說,這兵荒馬亂的,去哪兒找壯丁?就算找到了,會不會打仗?能不能擋住惡諸葛那伙悍匪?再說就算人齊了,槍從哪弄?彈藥怎麼補給?」說到這裡,毓方又斜眼看了眼許一城,「再者說,自從張勳以後,宗室一直被人猜忌,連馬車上掛了二龍戲珠都被人懷疑。如果宗室一下子在北京城裡拉出這麼大的軍隊,這不是作死嗎?」

發完這一通牢騷,毓方頹喪地坐回到椅子上,啪地打開摺扇,徒勞扇動,全沒了那副智珠在握的勁頭。富老公「哼」了一聲,恨聲道:「大不了把我這副老骨頭填在那兒!」

許一城望著這位遺老,還不如一個老太監有血性,心想有你們這樣的人在,滿清不亡可真是沒天理了。許一城一想到自己唯一的盟友就是這些傢伙,又是無奈又是氣憤。

三個人在屋子裡沉默了一陣。富老公突然想到什麼,走到毓方面前耳語幾句。毓方眼睛一亮,手裡摺扇「啪」地一打,對許一城道:「許先生,是不是只要找到一支軍隊,跟王紹義硬抗一天就成了?」許一城說:「這自然是最好的辦法,可你們不是拉不起來隊伍嗎?」

毓方這次臉上帶了一點喜色:「宗室沒兵,可咱們可以借嘛。富老公剛才想起一人,如果能得到他的幫助,此事就有著落了。」許一城「哦?」了一聲,抬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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