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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孫殿英炮轟慈禧墓

所屬書籍: 古董局中局3

馬蘭關前的伏擊戰只持續了兩個多小時。伏擊開始出了點小意外,但總體來說還不錯,擊斃土匪一百餘人,自身傷亡十多人。孫殿英對這個結果很滿意,雖然王紹義跑了,但兩人本來也沒什麼仇怨,沒必要窮追猛打,打垮就算了。

最讓孫殿英高興的是,這一戰繳獲了十幾輛大車,而且是帶著轅馬的。這都是王紹義帶來打算裝財寶的,除了被黃克武趕走一輛,其他的全成了孫殿英的戰利品。

「我那義弟不知跟王紹義有啥仇,這次老哥哥我算是給他出口氣了。」孫殿英叼著煙捲,望著關前穀道里橫七豎八的屍體,對譚溫江感慨道。

「有人報告說看見黃克武趕著一輛馬車,帶著他和一個女的往外跑了。」譚溫江畢恭畢敬答道。

「嗯,不錯,沒損傷就好,不然我這一仗,就枉做惡人了。」孫殿英把煙捲往地上一扔,拿鞋跟兒一碾,「傳我命令,全體集合!」

譚溫江一聽,目露興奮,忙吩咐傳令兵下去。很快十來把軍號響起集結號,此起彼伏。除了搜檢戰場搬運屍體的幾十號人以外,其他伏擊部隊都紛紛集結到了馬蘭關前,排成了一個勉強算是整齊的方陣隊伍。

孫殿英拿著馬鞭,背著手在隊伍前來回踱了幾步,大聲道:「弟兄們,今天你們打得漂亮,辛苦了。」士兵們齊聲回答:「孫軍座辛苦。」

孫殿英滿意地揮了揮手,然後一指馬蘭關:「很多人可能不明白,咱們今天為啥要打這仗。你們知道這道關後頭是啥不?後頭叫東陵。啥叫東陵,就是埋著滿清那些個皇帝的陵墓。」

士兵們不明所以地交換著眼神,不知道這位大帥到底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孫殿英換了一副憂傷的臉色,指了指自己:「你們知道咱的身世不?咱的祖先,叫孫……」他說到這裡,略有些結巴,急忙攏起袖子,看了眼手心裡的紙片,這才繼續道,「叫孫承宗,是大明東閣大學士。滿人皇帝南下的時候,咱祖先死守高陽,最後全族力戰而死,只逃出一個兒子來,隱姓埋名,流傳下一支,一直傳到咱這兒。祖先之仇,咱是片刻不敢忘了,一門兒心思琢磨著怎麼替他們報仇……」孫殿英說到這裡,語帶哽咽,不得不停下來擦擦眼淚,順便又瞅了一眼紙片。

「滿人當初殺咱全家,現在滿清沒了,皇帝跑了,不過他們的墳墓還在。弟兄們,你們說,殺親之仇,是不是該報?這滿人皇帝的墳,既然近在眼前,是不是該挖?」

譚溫江帶頭喊起來:「是!該挖!該挖!為孫軍座報仇!」士兵們也一起大吼起來,越吼越明白,越吼越興奮。

孫殿英謙遜地擺了擺手:「咱知道啊,挖墳掘墓這事不地道,有損陰德。可是也得分情況,滿人欠咱手裡太多血債,孫閣老,袁督師,再往前數,還有打金人的岳武穆,這一筆筆賬,都得還清楚!再說了,咱們現在既然是國民革命軍,就得有點革命行動。前幾年,鹿鍾麟將軍不是把溥儀從故宮攆出去了嗎?還把大炮給架到門口,那可真他娘的過癮。今天咱們就學一學鹿將軍,把這些皇帝從東陵里攆出去,也是應該的。對不對?」

「對!對!」麾下士兵已經不用動員,自發地呼喊起來。

孫殿英說得興奮了,把槍往那兒一放:「既然現在要革命了,就要革命到底,徹底砸爛這些皇帝太后,才能共和民主!」說到這裡,孫殿英大喝一聲:「好!聽我的命令,入東陵!取寶!」

孫殿英剛說完,喀嚓一聲巨響,天空中一個驚雷滾過,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本來特別興奮的士兵們,忽然又有些疑惑。孫殿英仰起頭來,咧開嘴哈哈大笑:「你們看,連老天爺都看不過眼,迫不及待等著拿雷劈呢。那些滿清皇帝躲在地下陵墓里,雷劈不著,咱們幫老天爺個忙,把他們拽出來!」

他一說完,士兵們的疑惑頓消,雙目放光,摩拳擦掌。孫殿英到底是不是孫承宗後人,這誰也不知道,可他們都明白,這墳地里埋的可是皇帝,裡面藏著的寶貝得有多少?現在要進東陵,肯定見者有份,一個人能分多少好處?財帛動人心,幾乎所有人眼睛都紅了。

隊列頓時有些維持不住,大家往前擠著,都想第一個踏進東陵,孫殿英趕緊讓譚溫江維持秩序,自己整整皮帶,一馬當先,邁步朝馬蘭關的城門走去。

這時又一雷聲隆隆滾過,孫殿英突然停住了腳步,略帶驚訝地抬頭看去。

一個孤零零的身影,擋在了馬蘭關前,擋在了孫殿英的身前。這個身影頎長挺拔,頭上還包著一塊被污血污染了的手帕,在那裡一站,淵渟岳峙,如同生根一般。

「義弟?你跑回來了?」孫殿英又驚又喜,上前哈哈大笑,要去握住他的手。許一城淡淡道:「剛才孫軍座的演講,我都聽到了。」孫殿英道:「聽見啦?那就好!你放心,咱講義氣,有福同享。開了東陵,好東西也有你的一份。」

許一城看著他,語氣平淡,卻字字沉重:「這件事,我絕不允許。」

孫殿英眉頭一皺:「義弟,你這是說啥呢?」許一城道:「軍座與清宗室恩怨,我管不得。但挖墳掘墓,是有悖人倫的大罪,軍座不可留下罵名。」

孫殿英道:「那是滿人胡勒勒的瞎話兒,可不能信。」

許一城上前一步,目光如火:「先秦之時,奸人發墓者誅;漢時,穿毀墳隴者斬;唐時,發冢開棺者絞;大明律嚴治盜墓之罪;大清律挖墳掘墓者重治三十六條;民國律盜墓最高可至槍決。歷朝歷代,此舉皆是大逆大惡。軍座你要做不義之人嗎?」

孫殿英被說得有點惱火:「這是滿清狗皇帝的墓,我給我家先祖報仇,有什麼不對?你也是漢人,怎麼站到那群滿人那邊去了?」

「那你勾結倭寇,盜我中華又算怎麼回事?」

孫殿英跳起來瞪著眼睛辯解:「你胡說!這跟日本人有什麼關係?!再瞎說老子斃了你!」

許一城絲毫不懼,慨然上前,又把孫殿英逼退了一步:「滿清已亡,東陵已成國家之物,理當保護周全,以留後世。你今日勾結日本人挖東陵,明日勾結俄國人挖西陵,後日誰又勾結美國人去挖明陵、宋陵、唐陵、漢陵,秦陵,我中華可還有歷史可言?文化血脈豈不是要寸斷?」

聽著這些大道理,孫殿英終於有些不耐煩了,笑臉一收,陰惻惻地問道:「那我要是堅持要開呢?義弟你就一個人,我身後可是有一個師呢。」

許一城微微一笑:「我一個人,自然是螳臂當車。不過軍座覺得蔣中正如何?」

一聽這個名字,孫殿英嘴角一抖,又退了一步。如今整個中國,要數這位最接近皇上了。許一城道:「蔣公正在北京視察,我已把身邊的人派回京城。如果軍座執意動手,那我也只好向蔣公和北京諸家報館揭發。」

「哼,蔣公正是用人之際,怎麼會為幾根死人骨頭對付我呢。」

「屆時輿論嘩然,只怕蔣公也不會維護一個新收編的雜牌軍,反而要殺雞儆猴呢。」

孫殿英一聽,頓時沉默下來,許一城這是結結實實砸在了他的軟肋上。蔣介石心眼小,嫡系雜牌分得清楚,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萬一東陵事起,蔣介石願不願意袒護他,還真不好講。

許一城見他頗有些動搖,換了個口氣:「義兄,你看了那麼多戲文,哪個英雄好漢以挖墳為榮?挖墳掘墓,報應不爽,還請早退啊。」不料孫殿英眼皮一翻,卻耍起無賴來:「我開了便走!沒有證據,誰敢抓我?」

許一城道:「東陵奇大,裡面機關甚多。軍座你縱然有一個師,若不知墓道所在,掘開得花上十幾天工夫。」孫殿英「呃」了一聲,這挖墳掘墓是個技術活,他確實不太熟。

許一城道:「有這點時間,足夠我去京城召集記者過來拍照再返回北京登報了。」

孫殿英氣得拔出槍來,頂住許一城的腦袋:「你這沒義氣的混蛋!老子對你這麼好,你非要來壞事!咱一槍弄死你算了!」許一城也不躲,閉上眼睛安靜地等著,似乎根本不怕。

這個許一城趕不走,打不得。這個時候,孫殿英真有點萌生退意了。民族大義啥的孫殿英不關心,但東陵一挖十幾天,真被蔣介石知道,鬧大了他可真有點擔心兜不住。孫殿英撮了半天牙花子,還是把槍給放下來,悻悻道:「把你給崩死了,廖定非跟咱拚命不可。」言語之間有了退意。

這時一個聲音從旁邊傳來:「孫軍座,別來無恙?」

孫殿英一看,居然是堺大輔,臉色頓時不好看。他的財路斷絕,就是拜這個人和他身後的芹澤商社所賜,雖然被迫與之合作,可這種城下之盟實在是憋屈。

堺大輔看了眼許一城,優雅地做了個請的姿勢:「我們來給孫軍座送一份賀禮。」然後他的身後閃出臉色冷峻的姊小路永德,他緊緊抓著一個皮如棗核的老人——正是姜石匠。

「此人姓姜,是當年修建慈禧墓的唯一倖存者。有他指引,孫軍座可是事半功倍啊。」

許一城的腦袋「嗡」了一聲,姜石匠應該是被付貴接走了才對,怎麼現在落到了日本人手裡?那付貴呢?

孫殿英聞言大喜,他又看了許一城一眼,略帶畏縮。畢竟他剛梗著脖子否認跟日本人合作,這幾分鐘不到,就被打臉了。堺大輔道:「成大事者,不拘於小節。孫軍座,您身後有大軍,前方是東陵,姜石匠又在這裡,天時地利人和一應俱全,還有什麼可猶豫的?」

孫殿英本來略有消退的慾火,呼啦一下被煽動起來了。他看看下面蠢蠢欲動的士兵,握緊了拳頭,大聲說「走!」堺大輔道:「我們之間的協議,希望孫軍座別忘了。」孫殿英冷哼一聲,既不否認也不同意。拎槍朝馬蘭關裡頭走去。

「你們不能進去!」

許一城大吼一聲,雙臂展開,朝孫殿英撲去。姊小路永德一把按住他,要把他踢開,孫殿英卻怒喝道:「那是我義弟!誰敢動他?」

堺大輔使了個眼色,姊小路永德放開許一城。孫殿英蹲下來對他道:「義弟,趕明兒老哥哥再給你賠罪,啊。」然後直起腰來,對關前的士兵們中氣十足地喊道:「弟兄們!給我沖啊!開了東陵,好東西隨你們拿!」

這一句話喊出來,如同解開了千百個關著野獸的鐵籠。一陣海嘯般的呼喊在馬蘭關前掀起,讓空氣為之一振。軍隊的隊形再也維持不住了,這些餓極了的士兵紛紛扔下武器,瞪紅了眼睛,撒腿就跑,唯恐跑慢了什麼都拿不到。

馬蘭關前霎時一片混亂,貪婪洪流衝垮了良心的堤壩,朝著東陵奔涌而去,一往無前。

許一城獃獃地望著這一切,他張開嘴,試圖呼喚,卻沒有聲音。他急忙去扯孫殿英的袖子,可孫殿英一甩手,朝前走去,不願和他拉扯。許一城一轉身,又要拽住另外一個衝過去的年輕軍官。他之前在馬伸橋曾經見過這個軍官,當時他的態度畢恭畢敬,談吐得體。可現在他年輕的面孔變得扭曲,根本懶得理睬許一城,把他往旁邊一推,大踏步地衝過去。

許一城無法保持冷靜了。他吼叫著,想去攔住每一個人。可嗓子都喊嘶啞了,卻無濟於事。他拽住一名老兵,被推開,再拉住另外一人,又被推開,有時還會被人踹上一腳,撲倒在地,再爬起來,狼狽不堪。過不多時,他的長袍被扯裂,渾身沾滿了泥土,頭髮蓬亂。在這一片洪流面前,他就像是一塊微小的礁石,根本無法抗拒,更無法撼動大局。

一個看年紀只有十五六歲的娃娃兵興奮地朝前跑去,許一城雙手按住他的肩膀,近乎瘋狂地喊道:「不能去,你們不能去啊!你還小,你該知道這不對!」那娃娃兵惡狠狠地一拳搗在許一城肚子上,帶著和年紀不符的兇狠喝道:「滾你媽的蛋!別妨害老子發財!」

聽到這句話,許一城所有的動作都停住了。他突然意識到,這一切只是徒勞,這一切什麼都不能改變。劇烈而龐大的情緒在胸口炸裂,那種痛苦更甚於腹部中的一拳,彷彿連靈魂都為之粉碎。許一城身形搖動,一口鮮血噴了出來,終於在洶湧的人群中緩緩倒了下去,倒在了馬蘭關前。

士兵們根本沒有注意到有人倒在地上——就算有人注意也根本不會關心——他們的眼中已經看不到其他任何東西。無數雙腳飛速移動,踏過許一城的身體,如同踩過一段枯木和碎瓦礫。

在遠處的孫殿英停下腳步,惋惜地看了一眼,知道這樣下去,他很可能會被活活踩死。孫殿英搖搖頭,叫來兩個衛兵把他從亂軍中拖出來,繼續前行。堺大輔和姊小路永德一直旁觀著這一切,堺大輔唇邊勾起一絲微笑,問道:「你覺得如何?」

姊小路永德那張死板的臉划過一絲情緒波動:「支那人里,算是難得。」

「所幸這樣的人不太多。」堺大輔朝許一城被拖走的方向微微低了一下頭,不知是在致敬還是告別。

一滴雨水落在他的肩頭,隨即第二滴、第三滴……很快雨水連成了一條線。大雨在此時終於傾盆而下,如瀑的雨水阻擋住了人們的視線,卻澆不熄他們的野心。

……在一個混沌複雜的夢中,許一城見到了許多人,陳維禮站在前往日本的輪船上,朝他興高采烈地揮手。站在他身邊的是富老公,一身錦緞氣定神閑,那條輪船卻變成了東陵的神道。海蘭珠、劉一鳴、黃克武、葯來、付貴和木戶教授依次出現,每個人都慢慢老去,稍現即逝。最後出現的是他的妻子,她懷抱著未出生的孩子,雙唇嚅動,卻沒有聲音。她慢慢隱沒在金黃色的光芒里。許一城彷彿看到懷中的孩子在不斷成長、衰老,不久也倏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個身影。那身影既陌生又熟悉,面容模糊,只是倔強的樣子從來沒變過。許一城伸出手去,想對他說些什麼,他卻甩開手,在視野里消失……

許一城平靜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協和醫院的病房裡,許夫人伏在病床前,正在睡覺。

許一城試圖伸手去摸她的頭,一動,她就醒了。看到許一城恢復了神智,她挺著大肚子站起來,從旁邊桌子上拿來聽診器和血壓計,給他細緻地檢查。在整個過程中,許夫人都沒有說話,全神貫注,檢查得格外細緻,連皮膚上的一塊小疤都要用手指摸過。許一城幾次要開口,都被她的目光制止。許一城索性不吭聲,注視著她忙碌。

好不容易檢查完畢,許夫人說:「身子沒大礙。你就是受到的刺激太大,多休養一陣就沒事了。」許一城苦笑一聲,他感覺自己的魂魄似乎被抽走了一半,整個人空洞而茫然,完全被一股消沉之氣所籠罩。這可是現代醫學檢查不出來的。

許夫人看出他的情緒,朝旁邊瞟了一眼:「你已經比付貴好多了,他一直到現在還在隔壁躺著呢。」

「啊?他傷得嚴重嗎?」

「腦震蕩,搶救回來了,不過沒兩三個月別想下床。」

「是我害了他……」許一城掙扎著,想下床去探望一下。許夫人道:「小劉、小黃和小葯一直輪流在門口守著,他們應該有要對你說的事。你現在要見他們嗎?」

「嗯。」許一城點點頭,他急於知道東陵後來的情況。

許夫人拉開門,探出頭去。守在門口的是黃克武,他一聽說許一城醒了,大喜過望,進了病房打量了許一城幾眼,說我去喊人,然後衝出門去。

「哦,對了,海蘭珠小姐也來探望了。」許夫人一邊低頭整理床鋪,一邊淡淡地說道,「她說在平安城的時候,形勢所迫,跟你辦了一場假婚禮,做不得數,讓我不必擔心。」

許一城略窘迫地開口道:「呃,她是宗室那邊派來合作的……」許夫人伸出指頭,封住他的口,把那塊重新洗得乾乾淨淨的手帕,塞回到他身上,低聲說道,「你也真是的,我差一點就以為見不到你了。」直到這時,她的聲音里才帶著一絲顫抖。許一城嘆息一聲,抬起胳膊想要把她摟在懷裡,這時外面傳來噼里啪啦的腳步聲,許一城連忙把胳膊挪開,三個小傢伙風風火火衝進病房。

許夫人整了整額發,對他們道:「你們等一下要說給一城的事,是壞事?」三人面面相覷,最後還是劉一鳴勉強點了下頭。許夫人看向許一城:「你非得現在聽,對吧?」

許一城面色蒼白地開口道:「東陵那邊……」許夫人截住他的話:「不用講給我聽,你確定自己受得了?」許一城「嗯」了一聲。許夫人無奈地嘆了口氣:「你們這些男人吶……別談太久。」然後抱著一堆臟床單出去了。

三個人的表情都有些消沉。東陵被孫殿英糟蹋,他們的一番努力,可以說是全部付諸東流,大家都有些灰心喪氣。此時看到許一城也是失魂落魄的模樣,三人更是情緒低落。

「後來他們還是盜了東陵,對吧?」許一城的聲音虛弱,不帶什麼力氣。

三個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後還是劉一鳴開口說起經歷來。

那天許一城昏倒以後,被孫殿英的人抬了出去。不過那些衛兵也急著進東陵去發財,草草把許一城扔在馬蘭關外,就跑掉了。劉一鳴等人趕到以後,吩咐黃克武和葯來把許一城火速運回城去,他自己則弄了一套十二軍的軍裝,裝成一個普通士兵混進東陵。

劉一鳴知道,東陵勢必不守,但如果就此放棄,只怕連懲凶的機會都沒有了。他心思深重,知道許一城已無法主持大局,便決定親自以身犯險。

當時整個場面十分混亂,兵不知將,將不知兵,根本沒人來查驗劉一鳴的身份。劉一鳴混在亂兵里,進了東陵。他很快發現,這些孫殿英的兵跑了一個漫山遍野,像一群沒頭蒼蠅一樣亂轉。東陵地面上的值錢東西,早就被毓彭和墾殖局的人賣光了,真正的好東西都藏在諸陵地宮裡。而地宮防備森嚴,不是隨便幾個游兵散勇就能挖開的。盜掘東陵這種規模的陵寢,需要的是大量的人力和統一的指揮。

於是他借著大雨,逐漸靠近孫殿英,劉一鳴相信這個人一定有安排。果然,劉一鳴很快發現,孫殿英和那兩個日本人以及押送著姜石匠的親衛隊一直沒亂,他們堅定不移地朝著普陀峪定東陵而去,那裡埋葬著慈禧太后。

慈禧太后名聲太臭,關於她的奢靡留下了太多傳說,清代任何一個皇帝都不如她。孫殿英把慈禧墓選做目標,是早有預謀。

孫殿英他們抵達了定東陵以後,開始吹號召集附近的士兵集合。劉一鳴也被當成一個小兵,排在第一排,把寶頂附近的土都挖開。然後他看到姜石匠被帶到定東陵里,被譚溫江逼問當初的墓道位置。搞清楚位置是在明樓旁側琉璃照壁下面。找到以後,姜石匠就被丟出去了,孫殿英派了幾個工兵過去查探,結果碰到了一堵金剛牆。

金剛牆是用花崗岩砌成,中間縫隙澆入桐油和糯米漿,堅固無比。孫殿英先是讓人去砸,大鎚砸在上頭只留下幾個白點。然後一個軍官出主意,用硝鏹水去澆,試圖給石隙化松,但也失敗了。孫殿英一怒之下,調來一批炸藥,一口氣把地宮大門給炸開。

地宮開了,裡頭又碰到一扇漢白玉的石門,石門後頭被一根石柱頂著。這石柱叫自來石,修建的時候就吊在門後,等大門一關,石柱就自動滑下來,把門從裡面頂住,誰也開不得。孫殿英本來還想用炸藥,但怕把整個墓穴震塌了,只得糾集了百十號人不停地撞,硬生生把自來石給撞斷了。

地宮門一倒,慈禧的梓宮終於門洞打開。原本還算略有秩序的盜墓大軍徹底亂套了。先是孫殿英,然後是譚溫江的衛隊,後來所有人都蜂擁著衝進去。這些人半年沒發薪餉,見到遍地珍寶,如同老鼠掉進油里一樣,開始哄搶。那種混亂而瘋狂的場面,劉一鳴這輩子也忘不了。

慈禧墓里的寶貝,那是真多,連過道里都堆滿了各種珠串、金佛、玉珊瑚什麼的。結果碰到這些亂兵,慈禧棺材被撬開,她身上蓋的經被,嘴裡含的寶石、頭上戴的珠冠,甚至鑲嵌的金牙都被拔出來。地宮內的其他珍寶也被劫掠一空。慈禧屍骸被拋到墓道上,腦袋被踩得稀巴爛。至於姜石匠,其中一名軍官嫌他礙事,一槍給斃了。王紹義準備的那些大車,都被孫殿英用上了,一車一車地往外運。劉一鳴親眼所見,那對慈禧太后枕在腦袋後頭的國寶翡翠西瓜,被譚溫江親手交給孫殿英,他左看右看,笑得嘴都合不攏。

許一城聽了,眼神一黯,不是可惜慈禧——那個老妖婆絲毫不值得同情——而是這麼多珍寶慘遭劫掠,被毀掉的東西恐怕會更多。這對一個學考古的人來說,真是莫大的折磨。

「這都要怪我,我早就該想到,人心的貪慾,豈是尋常手段可以剋制的。我學藝未精,鑒人不明,以致有此橫禍啊……」許一城自責而痛苦地皺著眉頭。

劉一鳴搖搖頭:「許叔,這您就說錯了。孫殿英盜墓,是日本人一手策劃,有您沒您,早晚都要出手。」許一城連忙問道:「對了,堺大輔他們,你看到了沒有?」

劉一鳴說:「我正要講到。」

他說慈禧墓挖得兩天多,東西都搶得差不多了,孫殿英貪心未冷,又把注意力放在了乾隆的裕陵。乾隆號稱十全老人,統治時期是滿清的巔峰,墓葬里的寶物也少不了。

不過這次沒有人知道墓道的準確位置,他們只能圍著寶頂亂挖,一挖就是幾天,硬生生被他們找到了墓道大門。

不過這時候發生了一件怪事。

挖慈禧墓的時候,一挖開大家一擁而上,無人阻攔。而當乾隆的地宮大門打開以後,孫殿英卻派了一個督戰隊,站成一排,禁止普通士兵靠近。劉一鳴也進不去,只能站在門外等候。他看到堺大輔和姊小路永德跟隨著孫殿英進去,沒過多久,他們就先出來了,堺大輔手裡捧著一把劍走了出來,那把劍的劍身略彎,劍鞘外覆鯊魚皮,上嵌紅碧、黃碧、綠玉各式珠寶,九道明黃金紋蜿蜒而起,形如九龍攀在劍鞘上,一看就氣度不凡。

許一城眼神一凜:「九龍寶劍?」

劉一鳴答道:「看形狀錯不了,應該是他們撬開乾隆的棺材拿到的。這兩個日本人拿著寶劍,用一個皮套裝好,就離開了裕陵。」

「等一下……」許一城打斷他的話,「你是說日本人只拿了九龍寶劍走,其他什麼都沒拿?」

「沒錯。我一直盯著呢,只拿了九龍寶劍。」

許一城眼神里的疑惑濃郁起來。他原來一直以為,日本人覬覦裕陵財寶,所謂九龍寶劍只是一個象徵,想不到他們居然真的只是拿走了這把劍。

日本人到底在想什麼?他們付出這麼大代價,用了這麼多精力,居然只是為了一把寶劍?這聽起來未免太荒唐了。九龍寶劍固然是一件國寶,可它的價值和翡翠西瓜只在伯仲之間。日本人再窮,也不至於特意為了這麼一樣東西而來。

許一城忽然在想,陳維禮那半張信箋,恐怕裡面的玄機還沒有完全參透。在堺大輔房間里搜出來的那一行奇怪的字:「言中……飄淪……雖復沉……無……用。」也未必是單純的漢詩感慨。

說來也怪,本來他的心情因為東陵被盜而極度低落,可一想到仍有玄機沒有解決,眼神反而慢慢亮起來。許家的人,從來都是這麼固執。

劉一鳴見許一城神采略有恢復,心中寬慰,繼續講道。

日本人走了以後,孫殿英照例把乾隆墓也劫掠了一番。劉一鳴沒進去,但聽周圍的士兵說,棺材裡乾隆的屍體早已腐化,只剩下一條辮子。不過陪葬的那些寶貝可都是真金白銀,不可勝數,一趟一趟地往車裡搬運。只可惜了收藏的那些名人字畫,這些目不識丁的丘八不知珍惜,踐踏在地上,被雨水泡成了紙漿。劉一鳴出身書畫世家,談到這段的時候,手指關節都被捏得發白。

盜完了乾隆墓,孫殿英意猶未盡,還想去挖順治的孝陵。譚溫江說順治出家當和尚,棺材裡什麼也沒有,盜起來沒意思。於是孫殿英想,我挖不到老子,就挖兒子唄,又盯上了康熙墓。不過這次他們就沒那麼幸運,剛挖到地宮邊緣,地面開始湧出黃水,而且越流越多,轉瞬間就積了幾尺深的水。

這些士兵看這些水黃得有些瘮人,都不敢靠近。有人說著是屍水所化,沾著就完,嚇得他們全站開了,沒人敢再動手。孫殿英也怕待的時間太長,會惹出不必要的麻煩,宣布撤退。這些士兵個個身上鼓鼓囊囊,揣得一身都是,喜喜洋洋地離開東陵。孫殿英更是賺得盆滿缽滿,拉走了十幾輛滿載的大車。王紹義如果見到,非吐血不可。

「等一等,他們盜了多久?」

「足足七天七夜。」劉一鳴嘆息道,「走的時候,整個東陵一片狼藉,連石碑都沒幾塊完好的了。」

許一城慢慢靠在床頭,摸了一下胸膛心臟的位置,若有所思:「我昏迷了這麼久啊……那然後呢?」

劉一鳴朝黃克武看去,黃克武連忙說:「我和葯來把許叔你送回北京,直接送進協和,同時海蘭珠小姐去通知宗室。宗室那群窩囊廢,聽到這消息慌成一團,毓方說自己拿不了主意,又去天津請示溥儀。溥儀又召集宗室元老們議事,這一議又是好幾天。等他們趕到東陵的時候,人家早跑了!只剩下阿和軒在神道前自盡的屍體。」

「阿和軒死了?」許一城一驚。

「他們被孫殿英關在山坳里,等到軍隊離開才恢復自由。其他兵丁一鬨而散,恐怕阿和軒是最後一個為滿清殉葬的人了。」

許一城心想,阿和軒是海蘭珠的親爹,不知道那姑娘知道這消息後,會是什麼反應。

「宗室就沒什麼動作嗎?」

「目前還在商議該怎麼辦呢。」劉一鳴嘲諷地回答。

「對了,付貴也是在那時候被人發現的。據說是姜石匠的家人一路找到東陵,在靠近馬蘭峪的地方發現了他,送回京城。」葯來補充道。

許一城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說我先去看看付貴。

隔壁病房裡,付貴安靜地躺在床上,雙目緊閉,頭上纏著厚厚的一圈繃帶,像是個滑稽的印度巡捕。這個傢伙即使在昏迷時,仍舊是一副冷冷的表情。床邊的柜子上沒有擺鮮花,而是擺著一把二十響毛瑟短槍。這是許夫人的主張,她說對付貴來說,槍油和火藥的味道聞起來比花香更舒心。

許一城緩步走到床邊,坐下來,伸出手去給他掖了掖被子。付貴一動不動,似乎懶得搭理這個多事的混蛋。他其實對民族、文物什麼的毫無興趣,之所以摻和進來,完全是出於與許一城的友誼。

他本來可以在京城悠哉游哉地當警探,結果卻為了一件無關的事情傷成這樣。無窮的愧疚湧上許一城心頭,忽然沒來由地想到了陳維禮。

陳維禮信任許一城,臨終前把一個大秘密託付給他;付貴信任許一城,可以為他赴湯蹈火。兩個人都把許一城視為生死相交之人,全無保留地付出信賴。現在他們兩個一死一傷,孫殿英依然逍遙法外,日本人的陰謀到底是什麼還沒查明。一個聲音在他心中吶喊——

許一城啊許一城,仇敵未滅,真相未明,你有什麼資格意志消沉?

其他三個人望著垂首而坐的許一城,半晌沒有吭聲,以為他傷心過度,連忙過去勸解。劉一鳴伸手一觸許一城肩膀,他緩緩抬起頭來,把劉一鳴嚇得退了一步。

許一城面上原本浮著一層淡淡的灰霾,現在卻倏然消散。他眼神里的虛弱和空茫不見了,又變回了之前的清亮和許家人特有的名叫固執的神采。

「許……許叔?」劉一鳴有些驚訝地看著他。

許一城從椅子上站起來,沉鬱的聲音中多了幾分活力:「這件事還沒完。是的,我們沒能阻止盜墓,但我們還可以讓這些盜墓賊付出代價,得到應有的懲罰。」

「不過許叔您的身體,反正盜都被盜了……」葯來有點擔心。東陵被盜,許一城內傷最深,以他現在的狀況,還能不能應付這麼危險的事情。許一城正色道:「東陵是被盜了,但日本人的動機尚未查明。現在讓我束手,只怕更傷身體。」說到這裡,他下巴輕抬,微露傲氣,「我們許家,從來都是頭撞南牆而死,沒有中途折返的。」

劉一鳴問道:「那許叔你打算怎麼辦?」

許一城抬起右手,修長的指頭靈巧地攏在一起,語氣里卻帶著淡淡的遺憾:「我準備了一個後手,就是用來應對這種局面的。我本希望永遠用不著,現在看來,不得不用了……」

說到這裡,大家都滿懷期待,等著許一城拿出一條立竿見影的錦囊妙計。許一城卻什麼都沒說,反而讓葯來給他講講最近京城的局勢。

葯來抖擻精神,絮絮叨叨地講起來。最近京城局勢已經穩定下來,國民革命軍的各級政要紛紛前來。奉天那邊早就正式為張作霖發喪,所有人都在盯著他兒子張學良的選擇。

許一城閉目聽著,不時停下發問。葯來說了半天,許一城忽然問:「這麼說,蔣主席還在北京?」葯來一點頭:「還在,忙著接見社會各個團體,忙得很,每天報紙上都有報道。」

「現在外頭傳得最熱鬧的事是什麼?」許一城問的問題很飄忽,讓人摸不清頭腦。

葯來為難地撓撓腦袋,想了一下,啪地一拍巴掌:「對了,有個事兒,好多人都打算上街抗議把北京改北平的事。這是劉伯溫當年親自看的風水,姚廣孝親自建起的八臂哪吒城,四九城內聚著皇氣,哪能說遷就遷。不少社會團體聯名上書,要求重新考慮。」

許一城對這個很有興趣,又問了葯來幾句細節,閉上眼睛,沉思片刻:「你們就等著看好戲吧。」他的眼神透過病房,看向東陵的方向,手指一下一下地敲擊著床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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