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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惡諸葛

所屬書籍: 古董局中局3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劉一鳴領了許一城的名單,就立刻往家裡趕去。這是許一城交託的事情,可不能辦砸。他一路上一直在琢磨,這事該怎麼辦。

古董業和別的行業不同,所賣物件不存在競爭關係,所以同行不是冤家,反而要定期互通聲氣。誰家新收了什麼寶貝,誰家藏著什麼東西,都敞亮。倘若有客人去買,這家沒有,老闆就會推薦他去有的那一家。五脈身為京城古董定盤星,與諸多古董商交流最多,市面上有什麼存貨看得一清二楚。清宗室當初找到五脈頭上,就是看中這份人脈。

如果是沈默或葯慎行來做這事,簡單至極。只消把名單分派給召集京城裡的五脈掌柜們,讓他們各自去相熟的圈子打聽,不出半天就能有消息。五脈的面子,在這圈子裡相當管用。可劉一鳴只是一個毛頭小子,使喚不動這些掌柜,而且萬一被葯慎行知道,就會覺察出他在偷偷幫許一城做事,麻煩不小。

眼看走到大門口,劉一鳴還是毫無頭緒,腳步不由得變得有些沉重。他扶了扶眼鏡,一抬頭,忽然看到一個影子在門口探頭探腦,然後「嗖」地一下竄出來,消失在對面的衚衕里。

劉一鳴一推眼鏡,嘿嘿樂了。

真是打瞌睡就送來個枕頭,讓我撞到這傢伙,可見是天助我也。他毫不猶豫,抬腿也朝著那方向偷偷跟過去。

那黑影是個孩子,比劉一鳴還小上半頭,動作卻靈活得很,在密如蜘蛛網的衚衕里七轉八拐,一點都不遲疑。劉一鳴遠遠追在後頭,好幾次差點跟丟了。好在那傢伙並不防備,貼著牆角走得很急,走街串巷很快來到一處僻靜的青磚高牆拐角,等在一扇不起眼的小木門口。那高牆另外一側是棟高聳的雕欄彩樓。劉一鳴定睛一看,臉色大紅,輕輕啐了一口。這是陝西巷附近的胭脂衚衕,遠近聞名的煙花之地。哪怕是在這個世道,樓上還是隱隱傳來鶯歌燕語,熱鬧非凡。

劉一鳴遠遠躲在一根電線杆後頭,探頭去看。只見那小木門打開,從裡頭走出一個四十多歲的胖女人,裝扮妖艷。她見了那少年,先伸手去捏他的臉。少年也不躲閃,兩個人調笑了幾下,姿態輕佻。然後那婦人從懷裡掏出一個墨色小圓盒,少年精神一振,一把要抓過去。婦人卻收了回去,少年會意,連忙從懷裡摸出一枚翡翠質地的壽星捧桃掛件,雙手遞過去。婦人接過去把玩了一下,這才把墨色圓盒交給他。

少年拿了那盒子,如獲至寶,趕緊揣到懷裡興沖沖地往回走。沒走兩步,沒提防旁邊有人突然按住他的肩膀,沉聲道:「好你個葯來!又偷你爹的藏品出來賣!」

那被喚作葯來的少年聽著一聲喝,嚇得筋骨一酥,差點癱坐在地。他惶然回頭,才看到原來是劉一鳴,不由得鬆了一口氣:「我當是誰,原來是劉哥你呀。」他的京片子帶著衚衕串子味兒,油滑得很。劉一鳴板著臉道:「你上次挨了十幾板子,這麼快就忘了疼了?」葯來連忙作揖:「哎喲,哎喲,我的劉哥喲,您可別說出去,咱這也是有苦衷的。您聽我慢慢道來……」他動作急了,那小盒子骨碌一下掉在地上。

劉一鳴低頭一看,面色大變。那墨色的圓盒上頭還寫著四個紅字兒「一顆金丹」,旁邊漆著幾朵艷麗無比的小花。劉一鳴不認識這牌子,但他認得那是罌粟花。

這個葯來是葯慎行最小的兒子,特別得寵,脾性頑劣,經常偷家裡的小件出來賣錢。可劉一鳴沒想到,這傢伙居然敢沾鴉片。劉一鳴的嗓門陡然提高:「你膽子也太大了,偷家裡東西也就算了,還拿來換福壽膏?」葯來一聽,頓時就不樂意了,抬頭糾正道:「什麼福壽膏,那都是老黃曆了。這叫一顆金丹,大連產的,日本人的技術,味兒正,帶勁兒,還不用熬,可方便了。我跟你說現在還不好買呢,若不是我跟孫姐熟……」

劉一鳴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那不還是鴉片?這要讓你爹知道……」話未說完,葯來「咕咚」一下跪在地上,抱著大腿哀求:「只要你別告訴我爹,讓我幹什麼都行。」劉一鳴嚇了一跳。他本來準備了一套說辭來脅迫葯來,想不到他服軟得這麼乾脆。

葯來眼皮一翻:「咳!你拿住我的把柄,肯定要我做事。我就算苦苦哀求,你也不會鬆口。所以何必搞那些一推二請的虛文兒呢,大家都這麼忙,不如痛快點。」見他如此識相,劉一鳴忍不住笑了,開口道:「你把你爹那方關老爺銅印弄出來,我借用一下,這事我就不說出去。」葯來一聽,不由得「啊」了一聲。

葯慎行剛出生那會兒,有人來找五脈獻寶,獻的是一方漢代的螭虎銅印,上頭刻著「壽亭侯印」四個字——看過《三國演義》的都知道,漢壽亭侯,那可是關公的爵位。這印是關老爺用過的,那還得了?五脈的人差點就要花重金買下來。說來也怪,葯慎行在旁邊突然大聲啼哭,手腳亂舞,把書架上一本書打落在地。

負責鑒定的五脈長輩俯身一撿,發現是《後漢書》,恰好翻開在《輿服志》中一頁。長輩一看,陡然驚醒,書上寫得很清楚,漢代規定螭虎只有天子印可用,列侯之印不可能用這個。長輩再一細細查考,才知道關羽的「漢壽亭侯」,「漢壽」是地名,「亭侯」是爵位。後人無知,以為是漢/壽亭侯,斷錯了句子。那印前頭少了個「漢」字,自然是假貨無疑。

五脈以掌眼為主業,倘若在這上面失手,那可是顏面盡失。葯慎行未滿一歲,就立了大功,挽救了五脈顏面。那位前輩便把這方假印當玩具給了他。葯慎行從小到大,這印一直帶在身邊。後來葯慎行成年後接掌家族事務,索性用此印作為信物。四九城裡的玩家都知道,葯家老大有一方關老爺印,久而久之成了一個標誌,真假倒是沒人在乎了。平時有什麼書信契約來往,葯慎行都會用此印來落款。

劉一鳴打的主意,就是鑽這個空子,把這方印弄到手來偽造書信,指使掌柜們去調查。

劉一鳴本以為葯來會推脫一下,不料這小子眼珠一轉,毫不猶豫就答應了,一點心理負擔也沒有。劉一鳴暗暗感嘆這個敗家子,問他打算怎麼盜。葯來立刻來了精神,挽起袖子道:「這事好辦。我爹每天中午得睡一個小時,雷打不動,我進屋給他摘走就行。」

「那你爹醒了不就發現了?」

葯來得意道:「我今天偷走那件翡翠壽星掛件,是他的寶貝。等到他醒了,我往那兒一跪,說偷了您的壽星掛件去還賭債了,他肯定得數落我一下午,顧不上別的事。」

劉一鳴一陣無語。人家被要挾的,無不是心情沮喪百般不情願,像葯來這樣主動出謀劃策的,還真沒見過。葯來看劉一鳴不吭聲,以為不信任,一拍胸脯:「咱爺們兒做事,滴水不漏,童叟無欺。」

「好,就按你說的辦。」

劉一鳴思前想後,覺得沒什麼破綻。計劃這東西,其實越簡單越好。葯來做慣了家賊,這點事駕輕就熟。

葯來這人雖然性子憊懶,行動卻極有效率。他跟劉一鳴定下計劃,轉天中午居然真的把那方印給偷出來了,遞給等在大門外的劉一鳴。

「你用完趕緊還回來啊,我身子骨弱,未必能挨得住打。」葯來說得大義凜然,跟革命義士似的。劉一鳴仔細端詳,這傢伙年紀不大,臉色已微微顯出蠟黃,袖口也煙熏火燎,不由得嘆道:「葯來,不是我說你,鴉片這東西沾不得,你還是趁早戒掉吧。」

「知道,知道,你別說出去就行。」葯來不以為然地晃了晃腦袋,一轉身往家裡走,忽然又回過身來,「對了,你用這個,是打算偽造我爹的書信吧?」

「是啊。」劉一鳴有把柄在手,也不打算瞞著他。

「那你可得小心,我爹用這印的時候,會在底下墊著一粒米,蓋在紙上中間會留下一個小白點。沒這個暗記,那些掌柜的可不認。」

劉一鳴一驚,原來葯慎行還藏了這麼一手,不由驚出一身冷汗。若不是葯來提醒,恐怕書信一寄出去,底就漏了。

「多謝。」劉一鳴心中浮起微微的愧意。

葯來滿不在乎地擺擺手:「我盡心儘力,也是指望你儘早完事,我儘早脫身,大家都方便。你出了婁子,我肯定也得倒霉不是?」說完他哈哈一笑,轉身負手,悲壯地邁步走進院子。

劉一鳴收了關公印,悄悄回到自己房間。他是五脈紅字門出身,紅字門精研書畫,所以這一脈子弟的書法造詣都相當高,偽造別人筆跡那是輕而易舉。劉一鳴略抖手腕,就仿造出了十來封葯慎行的簡訊。然後他只消墊上一粒米,蓋上關老爺的大印,事情就成了。

用完了印,劉一鳴再去找葯來,發現葯來正趴在屋裡齜牙咧嘴地揉著屁股,看來又吃了一頓好打。他一見劉一鳴,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表情凄苦。劉一鳴問他怎麼樣,葯來沖自己一翹拇指,說爺們硬挨了幾十大板,面不改色,氣不湧出,剛說完不知哪兒碰疼了,又愁眉苦臉地吸起涼氣來。劉一鳴把印遞過去,問葯慎行發現印丟了沒有。

葯來大為不滿:「劉哥你這是看不起我,我豁出這麼大面……不,豁出這麼大屁股去挨打,還能出問題?對了,你的事情都弄好了?」劉一鳴點點頭,葯來鬆了一口氣:「那咱們兩清了。你可別再拿這事來要挾我。」

「你不要再碰鴉片了,這東西碰不得。」劉一鳴真心誠意地勸道。葯來眼皮一翻,敷衍地說:「知道了!知道了!」一邊勉強從床上爬起來,他得趕緊把印放回去,免得被葯慎行發現。

劉一鳴沒再多留,他離開五脈,把這些信親自送去京城各處的五脈店鋪。那些掌柜的跟劉一鳴都很熟,知道他經常替家裡跑腿,葯慎行的印記也沒什麼破綻,所以一個起疑心的也沒有。劉一鳴把信一亮,他們就趕緊吩咐人去查一下。這些古董鋪子互通聲氣,一問就知道彼此最近收了什麼東西、出了什麼貨,效率高得很。

劉一鳴花了半天,跑遍了七八家鋪子,把消息打探得差不多了。這段時間政局混亂,古董市場沒什麼大買賣,所以很容易就能查清楚。調查顯示,除了裴翰林的銅磬以外,沒有任何淑慎皇貴妃墓里失竊的陪葬物品在市面上流出來過。但是許一城給他的另外一份名單,卻頗有收穫——但至於這意味著什麼,劉一鳴就看不太懂了,許一城也沒說。

此時天色已晚,整個京城陷入一片黑暗中,只有少數地方亮起燈來,星星點點。劉一鳴急著去找許一城彙報,就給清華園打了個電話,沒想到接電話的卻是黃克武。黃克武說許一城這時候不在清華園,而在協和醫院。劉一鳴問那你在幹嗎,黃克武支支吾吾,說許叔派了個任務,但不能說。

劉一鳴也不多追問,掛了電話,匆匆趕往協和醫院。許夫人在協和醫院做護士,許一城自然是去陪她了。

協和醫院就在東單,離劉一鳴不算遠。他叫了一輛黃包車,二十來分鐘就到了。協和醫院是要害機構,政府再糊塗,也會對這裡著重保護。所以東單一帶遊盪的奉軍殘兵不多,路燈也多,治安尚算良好。

亂世歸亂世,老百姓也得做買賣討生活。好些原來在隆福寺、天橋、菜市口、牛街、東嶽廟等地的小攤販看中這裡清凈,都跑這裡來支攤子做生意,把路口堵了個水泄不通,跟廟會似的。

黃包車夫不願意往裡走了,劉一鳴沒辦法,只得下了車,自己朝裡頭擠去。此時五月光景,大風一落,溫度就上來了,微微已有了初夏的熱勁兒,各種各樣的小吃全出攤兒了,什麼冰酪、豌豆黃、酸梅湯、江米藕一字排開,吆喝聲此起彼伏,香氣四溢,好多人在這兒吃碰頭食。劉一鳴擠著往前走往,忽然看到前頭一人特別眼熟,再定睛一看,不是許一城是誰?

劉一鳴連忙撥開人群朝那邊走去,看到許一城正站在一個粉魚兒攤兒前。劉一鳴喊了一聲,許一城看見他,做了個手勢,示意稍等片刻。老闆見來了客,連忙停了打扇,口中吆喝也顧不得了,急急忙忙抄起葫蘆瓢沒命往滾水裡擠豆糊。許一城回得頭來時,老闆早已做出兩大碗粉魚兒,抄過冰涼井水遞到他的眼前。許一城從懷裡掏出一隻青花大碗,把老闆的兩碗粉魚兒都兌在自己碗里,多討要了兩抓黃瓜絲和一勺辣子,然後掏出那方大白手帕扣到碗口——前幾日的大風才歇,空氣里的土腥味還是有點重。

結過了飯錢,許一城端著碗過來,笑著對劉一鳴道:「媳婦加班想吃點清爽的,我出來買點夜宵。」劉一鳴剛要張口,許一城卻伸手阻止:「等會兒說。」

兩人從人群中挪出路口,朝協和醫院走去。許一城一路小心翼翼地端著碗,腳步比平時更穩,彷彿那碗是柴窯所出的珍寶。在他前方,深沉的夜幕勾勒出協和主樓頂極富特色的大屋檐曲線,一排排紅柱豎向分割,儼然如同宮闕一般嚴謹而威嚴。此時醫院依舊在運轉,燈火通明,不時有醫生和擔架匆匆進出。

兩人進了主樓,來到護士值班室。許夫人正在低頭寫著病歷。許一城把碗擱在桌子上,又摸出一副裹著布套的筷子,倒杯開水燙了一下,柔聲道:「先吃點東西吧。」許夫人抬起頭,沖丈夫笑了笑,問有沒有加辣子,許一城說加了加了,不過這東西不能吃多,對胎兒不好。

「說得好像你比我還懂似的。」許夫人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把那手帕從碗口拿開,交還到許一城手裡。

劉一鳴之前就注意到許一城這條從不離身的白手帕,這會兒才看清手帕全貌,棉製的,不算是完全素白,在一角用金色的絲線綉了一個英文單詞:Peace,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許夫人是餓壞了,拿起筷子吸溜吸溜開始吃。許一城坐在旁邊,雙手擱在膝蓋上,一直在注視著她吃,眼神溫柔而平靜。一會兒工夫,粉魚就被吃了個精光。她摸摸隆起的肚子,打了個舒暢的飽嗝,這才發現劉一鳴在側,頓時變得不好意思。許一城笑著起身,拿起手帕給她擦去嘴角的幾點芝麻醬:「你這吃相,可別遺傳給孩子。」

許夫人輕輕推了他胳膊一下:「我吃飽了,別在這兒給我添亂了,你去忙你的吧。」然後沖劉一鳴微微點頭,重新伏案開始工作。

許一城和劉一鳴並肩走出值班室,在側面走廊的漢白玉欄杆旁停住了腳步。許一城向著遠方望了一會兒,轉身問劉一鳴:「調查結果出來了?」他的語調平緩,劉一鳴卻發覺,許一城邁出屋子的一瞬間,神情陡然有了變化。剛才還是一個溫和細心的丈夫,現在眉宇間卻有微微的鋒芒展露。

劉一鳴把結果遞給他,許一城認真地翻閱片刻,露出笑意:「辛苦你了,這麼快就查到了這程度,真是不錯——葯大哥沒覺察?」劉一鳴把葯來盜印的事一說,許一城不由也笑了起來,說這個小傢伙可真是個妙人,葯大哥竟然生出這麼一個兒子來,有機會應該認識一下。

「這個對許叔你有幫助嗎?」劉一鳴忐忑不安地問。

「有,甚至可以說是一錘定音。」許一城讚許地抖動紙頁,雙眼望向遠方的黑暗,神情愉悅。劉一鳴鬆了一口氣,他一直擔心自己沒辦好事,讓許一城失望。

「今天辛苦你了,早點回去休息吧,明天給你看一場好戲。」說完許一城把調查結果摺疊好,和那方白手帕放在同一個口袋裡。劉一鳴按捺不住好奇,問說那白手帕是什麼來歷,許一城居然面色微微露出羞赧:「這是她在上海哈佛醫學堂讀書時買的,後來送給了我,算是我們的定情信物吧。」

「那句洋文是什麼意思?」

「Peace,意思是和平。我們的孩子,就打算叫這個名字。」許一城滿臉洋溢著幸福。劉一鳴低聲念了幾遍:「許和平,許和平……果然是個好名字。」

「希望等到他長大的時候,已經天下太平了。」許一城長長嘆息一聲,胳膊支在協和醫院的走廊扶欄上,身子朝前傾去,雙眼仰望著璀璨星空。那些星星正在以人類肉眼看不見的速度移動著,緩慢而堅定,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所阻撓。

不知為何,劉一鳴心中浮現出一種奇妙的預感,卻說不清是什麼。

兩個人又閑談幾句,劉一鳴看看時候確實不早,便向許一城告辭。許一城叮囑他小心點,然後說具體明天怎麼安排,回頭黃克武會通知他。劉一鳴本來想問問黃克武在幹嗎,不過想想以許一城的風格,塵埃落定前應該不會輕易說出,於是作罷。

他孤身走出協和醫院的大門,正琢磨著是叫一輛黃包車還是溜達回去。突然一隻手猛然從後面伸過來,拍在肩膀上。劉一鳴嚇了一跳,轉頭去看,看到一個少年笑嘻嘻地站在那兒,另外一隻手裡還捧著一碗雪花酪。

「葯來?你怎麼會在這裡?」劉一鳴一驚。

「禮尚往來嘛。」葯來說,「劉大哥你截我的胡,我就也來挖挖你的事兒。」劉一鳴面色一沉,看來這小子懷恨在心,一直跟著他尾隨至此。葯來眼睛朝協和那邊賊兮兮地瞟了一眼:「剛才我都看見了,你跟那個許一城在一起,還交給他什麼東西。」

劉一鳴保持鎮定,一扶眼鏡,冷冷地說道:「你也認識他?」

「哎喲,這名字我爹一天念叨三遍,我不想認識也認識了。」葯來眼珠子咕嚕咕嚕地轉,得意非凡,「我爹最討厭的就是他,要是他知道你偷了印跟許一城廝混,恐怕麻煩不小喲。」

劉一鳴苦笑一聲,葯來這傢伙報復心還真重,非要原樣奉還一次。葯來一口把剩下的雪花酪倒進嘴,爽得長出一口氣。他抹了抹嘴,說你害怕了吧?體會到我當時的心情了吧?

說實話,劉一鳴還真不怕這種要挾。他對這個大家族已經失望透頂,葯慎行最多不過是把他開革出家門,正中他的下懷。不過他還得盡量避免這種情況發生,因為許一城讓他潛伏在五脈,還有用處。於是劉一鳴沒好氣地說:「廢話少說,你想讓我做什麼?嗯?」

「呃……」

這倒是把葯來給問住了,他光惦記著抓劉一鳴的把柄,還真沒想過拿到把柄以後做什麼。葯來抓耳撓腮愣了半天,問你和許一城見面是要幹嗎?

劉一鳴哪裡肯說。葯來見他吞吞吐吐,大為興奮。這傢伙的邏輯很簡單,凡是吞吞吐吐,必然是隱藏著大秘密,凡是大秘密,必然刺激有趣得很。葯來又逼問了幾句,劉一鳴只是搖頭,說我不會騙你,但也不會說出來,你還是換個要求吧。

「這樣好了,你們算我一個入伙,我就不向我爹告發。」葯來提出一個匪夷所思的要求。

這次輪到劉一鳴發愣了,他還以為葯來會敲詐一大筆錢去買鴉片什麼的,想不到居然是這種要求。葯來眼神閃閃發亮,語氣里充滿興奮:「我爹這一輩子沒怕過誰,偏偏對許一城這麼忌憚,我對他好奇很久了。他做的事,一定是件很有意思的大事。」

劉一鳴聽出來了,這傢伙是個好事的性子,哪有熱鬧就去哪兒,至於是對是錯他全不在乎,整一個混不吝。劉一鳴猶豫了一下,說這樣好了,我讓許叔來見你,由他定奪。葯來拍手說好。

於是劉一鳴只得再度返回協和,跟許一城那麼一說。許一城也是吃驚不小,葯慎行的這個兒子劣跡斑斑,他耳聞已久,沒想這小子居然主動跑過來投靠。劉一鳴說事有反常必為妖,會不會是葯慎行派來的間諜?許一城卻不以為然:「咱們要做的是正經事,不怕放到檯面上來說。他葯慎行最多是不配合,以他的膽子,斷然不敢從中阻撓。怕什麼,見見吧。」

許一城剛一走出協和醫院,葯來立刻迎上來,跟評書里小英雄艾虎見歐陽春似的,來了一個單膝跪地,雙手抱拳,嘴裡一套一套的詞兒,變著法兒地恭維誇獎許一城。許一城也不攔著,笑意盈盈地聽著。等葯來說得口乾舌燥,許一城雙手把他攙扶起來,態度客氣。葯來大喜,以為這事成了。

不料許一城話鋒一轉:「一鳴和克武入伙時,是要受考驗的,你自然也不能例外。我這裡有寶題一道,你做出來,我才答應你。」葯來一拍胸脯說儘管來,爺們眨一眨眼都算輸。

許一城道:「你是葯家人,玄字門內的專精瓷器。我也不欺負你,就給你出一道瓷器的寶題吧。」他迴轉到值班室里,端出那個剛才盛粉魚的青花大瓷碗。葯來接過碗來,端詳了一圈,碗沉釉厚,勾著荷蓮紋,四方四字,寫的是「德風綿遠」,除此以外,也沒什麼特別之處,想來是某個大家私用的器物。在碗的底部有一個小款,上頭寫著「居仁堂」三字。

葯來抬頭笑道:「許叔,這玩意兒就是個普通瓷碗,有啥講頭?」

許一城眉頭紋絲不動:「再看看。」葯來拿指頭敲敲碗邊,無奈說道:「非說有啥講究,就是居仁堂這個款識,但也不值什麼錢啊。」

民國五年,袁世凱稱帝,效仿明清帝王在景德鎮設了御窯,任命郭葆昌為督陶官,燒制宮廷御用瓷器。不料稱帝鬧劇很快收場,袁世凱黯然去世,聲名狼藉。郭葆昌沒辦法,只得把這批瓷器重新打上「居仁堂」的款識,向民間發賣,以支付工錢。

葯來雖然頑劣,瓷器這方面的家學還是有底蘊的。這玩意兒雖然出自名家之手,可到今年才十二個年頭,說破大天去也值不了多少錢。

「再看看?」許一城還是那三個字。

葯來一愣,只得低下頭去,這回足足看了十分鐘,才勉強開口道:「青花斑點凝重,深入胎骨,這是孫瀛洲的手筆?」

孫瀛洲是民國一位制瓷奇人,專擅長模仿永樂、宣德年間的青花瓷,幾可亂真,就連五脈都很難判斷。有傳聞說他曾在景德鎮出沒,說不定這個青花瓷碗就是他的手筆——但這碗連贗品都算不上,因為人家從來沒說過這是明青花,清清楚楚地印著「居仁堂」仨字兒。

「再看看?」許一城還是那三個字。

葯來反覆猜了幾次,許一城始終一臉平靜地讓他再看看。過了一個多小時,葯來開始打起呵欠來,眼角也流淚,精神似乎不大好。他勉強抓住碗邊,又說出一個答案,許一城仍舊搖搖頭。葯來不耐煩地嚷道:「這也不對,那也不對,您不是故意消遣我的吧?」話未說完,又是一個呵欠打出來,不得不拿袖子擦了擦眼角和鼻孔。

許一城微笑著把瓷碗拿過來,接過青花碗,突然臉色一變,把碗狠狠地摜在地上,摔了個粉碎。這一下橫生變故,把葯來驚得一跳,如同被人打了一悶棍。許一城指著那一地碎瓷厲聲道:「葯來!這碗上寫的什麼字,你可還記得?」

葯來被許一城突如其來的喝問所突然爆發的強大氣場震懾,哆嗦著嘴唇囁嚅:「德……德風綿遠。」

「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

「家、家風……」

許一城一字一句猶如尖針聲如炸雷:「瓷碗已碎,補得回去嗎?家風已喪,追得回來嗎?」葯來先是搖搖頭,又趕緊點點頭,完全方寸大亂。劉一鳴在旁邊看著,咋舌不已。一直以來,他看到都是個溫文和氣的許一城,沒想到此時他金剛怒目,威勢竟是如此強大。葯來在家是出了名的憊懶人物,沒想到被許一城這麼一當頭棒喝,那些油滑和貧嘴,竟是都在這當頭棒喝之下半點不剩。

許一城揪住葯來的衣領,一字一句訓斥道:「虧你還知道家風!五脈嚴規,不得沾染鴉片煙土,你的規矩都學哪兒去了?」葯來垂下頭去,不敢吭聲。

許一城不依不饒:「我與你父親雖然不睦,但無論是誰,也絕不會容忍五脈中出一個大煙鬼!你今天讓我撞見,就別想矇混過去!」許一城一想到陳維禮被人害死,卻要背上吸食大煙過量的惡名,對這個惡習深惡痛絕到了極點,看到葯來這副模樣,正觸中了心中傷痛怒氣。

劉一鳴這才明白,許一城一直拖延時間,就是在等葯來煙癮發作,藉此來教訓一下他。

看來他對五脈嘴上說沒興趣,其實仍存關心嘛。劉一鳴暗笑。

葯來此時已是涕淚交加,只得連連告饒。許一城這才鬆開他,臉色嚴峻:「這道寶題,就是告訴你,這鴉片一碰,家風盡喪,想後悔都晚了。你從現在開始,給我好好戒除,否則我就讓你爹把你綁去禁毒局關起來!」

「那……那入伙的事兒吶?」葯來到這份兒上還惦記著。許一城眼睛微眯:「只要你誠心悔過,我就帶你一起。但若是被我發現你舊習複發……」

「不會不會,爺們一言九鼎,駟馬難追,若再沾那玩意兒,直接給我送菜市口砍頭。」葯來一貫混不吝,在許一城面前卻是束手縛腳。許一城道:「你起來吧,我有幾句話要問你。」葯來強打精神,許一城盯著他道:「你吸的這大煙,叫什麼?」

葯來乖乖答道:「這叫『一顆金丹』,東洋貨。原來北京地面兒上都是抽國產的鷹牌,那個味兒不夠醇,抽著麻煩。現在都改抽這個了,不用煙槍,捻碎了拿紙一卷,仰脖子往鼻子里吸,我們都叫『衝天炮』。」

「這個多少錢?」

「一塊銀洋這麼一盒,夠三天的量吧。」葯來把那個鴉片盒掏出來,比划了一下。

劉一鳴和許一城倒吸一口涼氣,這麼貴,照這個抽法,一個小富家庭不用半年就能給抽垮了。葯來又解釋道:「當然,好多人捨不得這麼抽,都會摻點別的,有的還用香煙帶一下,叫『娘帶兒』,就為多撐幾天。」

「如果鴉片吸食過量,有可能會致死么?」許一城問。

葯來歪著腦袋想了想,說如果是國產的夠嗆,裡頭摻的雜質太多,沒抽死就先嗆死了;若是外國貨就不一樣了,這「一顆金丹」味兒純,裡面還有啥海洛英,一過量就容易蒙圈。

許一城又問了幾句細節,葯來答得有點心不在焉,明顯是癮頭上來撐不住了。許一城扣下鴉片盒,轉身走進協和醫院,不一會兒拿出一個小藥瓶。

「美國最近製成了一種專治鴉片癮的葯,這些你拿回去吃。你沾染不久,還能有救。」然後他囑咐劉一鳴:「一鳴,你把他送回去吧。他若是再沾,就來告訴我。我不是五脈的人,可不會留什麼情面。」說到這裡,他的眼神放出銳利的光芒。劉一鳴不敢多問,攙著葯來離開。

許一城站立在黑暗中,手握鴉片盒,目送他們離去。直到兩個人的身影徹底融入夜幕看不見了,他才輕輕搖了搖頭,不知在感嘆什麼。

次日還不到中午,毓彭那邊就傳來消息,說經過多方打聽,已經找到孫六子的下落了。墾殖局裁撤以後,他一直也沒找什麼正經工作,就在外頭廝混,家住京城南邊丰台大營旁一個叫大泡子的村子裡。

按毓方的意思,暫時先不報官,能私下解決最好。所以宗室那邊來了毓方、毓彭還有富老公,以及那天一起去東陵的海蘭珠姑娘。許一城則帶上了黃克武,葯來也嬉皮笑臉地跟著一起來了,全無昨晚的窘態。

富老公看不慣,說許先生你怎麼帶了一群孩子,是要做孩子王么?許一城淡淡一笑不去理會,沒說什麼,反而是葯來正想反唇相譏,說總比你這老東西要強,但他忽然看到嬌艷如花的海蘭珠,這話就說不下去了,只是賊兮兮地盯著她。海蘭珠也不發火,笑意盈盈,最後反倒把葯來看得不好意思了。

毓彭帶路,這一干人匆匆去了丰台大營,七轉八彎,找到那個村子。這村子旁邊是個大池塘,所以叫作大泡子。他們進了村子,跟村民一打聽才知道,這個孫六子只跟著他老娘住,也沒娶妻,不算村裡人,在村子東頭的池塘邊上搭了個棚戶,勉強度日。

這一行人得了指點,一路尋過去,遠遠地看到遠處有個隆起的小土山,土山上稀稀拉拉有幾棵棗樹,下頭是個池塘。這池塘方圓不小,沒有通外頭的水路,是一片死水。水面上糊著一層深綠色水苔,味道特別沖,上頭還縈繞著無數蚊蠅,教人一看就渾身不自在。一個用爛木頭搭起來的歪斜棚戶就立在土山和池塘之間的雜草堆里,黑乎乎的,散發著霉味。幾捧荊棘圍住就算院子了。

他們走近棚戶,遠遠地傳來一陣哭聲。毓方和許一城對視一眼,三步並作兩步趕過去。門沒有鎖,他們一推就開,看到裡頭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太太正靠著灶台哭。

老太太見突然有這麼多人闖進來,嚇得立刻不哭了。毓彭俯下身子,放緩語氣:「大娘,我們是孫六子的朋友,他在哪兒呢?」老太太一聽,眼淚又流了出來:「在外頭泡子里哩。」眾人聽了,心中都是一驚。那水泡子實在太臟,剛才他們都不願意多看一眼。孫六子待在這樣的泡子里,那豈不是說他已經死了?

黃克武眼力最好,他爬到土山往下一張望,果然在水泡子深處的草叢裡看到一具浮起的屍體。黃克武和葯來找了一根長杆子,把它撈上岸。屍體泡了一宿,已經腫脹不堪,但眼皮下那顆大痣是錯不了的。

屍體散發著一股不知是腐爛還是塘水的臭味,毓方和毓彭兩兄弟都掏出手帕,捂住口鼻。反倒是海蘭珠面色如常,饒有興趣地上上下下打量著屍首。許一城問老太太怎麼回事。老太太戰戰兢兢說昨天晚上他兒子被人叫了出去,就一直沒回來。晚上黑燈瞎火老太太不敢出去,到了早上才出來找,結果發現自己兒子淹死在自家門前的泡子里。

那孫六子漂在水泡子深處,老太太孤身一人,根本拖不動,找村裡人又不願意搭理,她無可奈何,只能靠在灶台哭泣。聽她講完,一時間所有人臉色都不太好看。孫六子是販賣銅磬的重要線索,他若一死,這條線可就徹底斷了。

富老公面無表情地把屍體翻轉過來,眼光一掃,伸手撥開孫六子後腦勺的頭髮,許一城和毓方一看,腦後有一處明顯凹下去的傷口。

毓方倒吸一口涼氣:「這是有人先咱們一步滅口哇。」他轉頭看向老太太,語氣明顯不善:「昨天晚上是誰把您兒子叫出去的?」老太太搖搖頭,說不知道沒看見,毓方連唬帶嚇,也沒問出什麼有用的答案。

這時一直觀察屍體的海蘭珠忽然喊道:「哎,你們快看他的手腕上是什麼?」葯來存心想表現一下,鼓起勇氣,把死者右胳膊抬起來,扯開破布袖,發現孫六子手腕上居然戴著一串珠子。珠子戴的位置比較高,被長袖遮擋,加上整個人都浮腫,所以大家都沒發現。海蘭珠眼神夠犀利,只從袖口的一點點隆起就看出端倪來。

葯來強忍著噁心,把珠子摘了下來,忙不迭地又把胳膊扔回去。大家湊近一看,原來這是一串黃澄澄的虎紋蜜蠟珠子。

佛家七寶,為蜜蠟、紅玉髓、硨磲、珍珠、珊瑚、金、銀,其中蜜蠟多用來串成佛珠,相當寶貴。像這麼大的蜜蠟珠,價值絕對不菲,掛在窮鬼孫六子的手腕上,格外滑稽。

這蜜蠟佛珠的來源再明白不過了,肯定是篤信佛法的淑慎皇貴妃的陪葬品。這也證明,孫六子確實跟東陵盜墓案有關係,他把泥金銅磬賣給了裴翰林,卻把蜜蠟佛珠留了下來。

一見到這珠子,富老公情緒變得激動起來,他趨前幾步,想要從葯來手裡拿過來。許一城一伸手,把他給攔住了。富老公眉頭一豎:「你要幹嗎?」許一城嚴肅地說:「你們誰都先別動它,找出殺人兇手,得指望這串珠子了。」

富老公見他說得認真,只得悻悻退後。毓彭愣道:「這一串珠子,怎麼抓到兇手?難道它會說話不成?」

許一城讓葯來輕輕拿住那佛珠,千萬別動。葯來愁眉苦臉地站在原地,後悔何必出這個風頭,心裡一百遍罵這該死的孫六子。他抬眼去看海蘭珠,人家正好奇地盯著許一城,完全不朝這邊看。

許一城環顧四周,露出一個微笑:「你們聽說過指紋學嗎?」

大家面面相覷,只有海蘭珠點了點頭。許一城抬起手掌:「咱們都畫過押、按過契書,應該都知道指紋這東西因人而異。千人千紋,絕無重複。洋人就此發明了一門學問,叫指紋學,用白粉搜集留在桌邊、窗欞、碗筷刀叉上的各處指紋,再與人對比,便可知道是誰。用來破案,無往不利。」

當時指紋學剛傳入中國不久,連各地警察廳都不曾普及,更別說普通老百姓,大家聽得將信將疑。這時海蘭珠道:「許先生說得不錯。我在英國讀書時,也聽過蘇格蘭場用指紋找過嫌犯,相當厲害。」

許一城沖海蘭珠微微一笑,指著葯來手裡的蜜蠟佛珠道:「蜜蠟這種東西,乃是上古松油所凝,質軟而粘。誰的指頭碰過它,就會留下痕迹。這串珠子是從東陵盜出,上頭除了孫六子的指紋,一定還能留有殺人者的痕迹。咱們只消做簡單比對,便可知道是誰滅的口。」

毓方皺眉道:「怎麼做?」

許一城道:「今天來找孫六子的事,只有咱們幾個知道。所以為了洗脫嫌疑,咱們先把各自的指紋都留一下,與蜜蠟上的指紋對比,證一下清白。」海蘭珠拍手笑道:「是了,這可真是好計策,一目了然。」她這麼一說,毓方、毓彭、富老公等人也沒法反對。

黃克武跑到附近村裡,很快弄來幾張白紙和一盒印泥。許一城道:「葯來是我家小輩,剛才摸過了佛珠。不算他,咱們幾個各自留一下左右兩枚食指的印記。」

食指最為常用,留在佛珠上的可能性也最大。於是除葯來以外,其他六個人各自領了一張白紙,用指頭沾了印泥,留下指紋,然後統一交給許一城。許一城看過一圈,沉默不語。富老公催促道:「看出什麼沒有?又在裝神弄鬼吧!?」

許一城淡淡道:「看來這位兇手就在我們之中,而且已經自己招認了。」眾人都是一驚,富老公問是誰,許一城道:「現在大家把雙手都抬起來,手心沖外。」

所有人都聽他的吩咐而做,富老公狐疑地看了一圈,沒看出什麼問題。許一城道:「您再仔細看看?」富老公再看了一圈,突然「嗯?」了一聲,目光如刀子一樣扎在了毓彭的左手上。

大家剛剛都用了印泥,所以兩枚食指上仍舊留有紅跡。只有毓彭與眾不同,變紅的是右手食指和左手中指,不仔細看就忽略了。

許一城道:「毓彭,你為什麼用中指留印?」毓彭胖臉一哆嗦,嘟囔道:「食指中指不是都一樣嘛。」

「不一樣!」許一城走近一步,「是不是之前你把蜜蠟佛珠送給孫六子時,用左手食指碰過,所以心虛怕被發現,就想用中指矇混過去?」

毓彭瞪著眼睛怒道:「你不要血口噴人!」

「那就是他送給你的?」

「那本來就是我應得的!」

毓彭一句話說出口,周圍立刻寂靜下來。毓彭這才恍然大悟,氣急敗壞地大叫:「你他媽的在詐我!」

「你若心中沒鬼,誰也詐不到你。」許一城道。

毓方在一旁勃然大怒:「好哇,日防夜防,家賊難防,原來你才是那個吃裡扒外的東西!」抬腳就要踹他,毓彭抱住毓方的大腿哭叫:「哥哥,別聽這混蛋挑撥!我真沒幹過那種事!」

富老公攔住毓方,一雙鷹隼般的銳眼看向許一城:「我看著毓彭從小長大,這孩子雖然頑劣,可還不至於對不起祖宗。你剛才只是玩弄口舌,可還有別的證據嗎?」

許一城看了一眼毓彭,搖搖頭嘆息道:「你們如果這麼護短,我有證據又有何用?東陵這事,你們另請高明吧。」說完轉身就要走,毓方連忙扯住他:「許先生,單憑一句錯話,確實不好治他。您若是還有其他憑據,宗室絕不姑息。」

得了毓方的保證,許一城這才停下腳步,走到毓彭面前:「你要證據是吧?好,我來問你,惠陵的望陵房是什麼朝向?」

毓彭不知他為何問這個,張口答道:「面西背東,正對惠陵,方便觀察動靜。」

許一城道:「記得在東陵之時你講過,失竊當夜你就住在惠陵望陵房,到了二更時分,有人站在外頭拿槍對著你,你借著月光只看到一個人形,不敢動彈,事後才發現是具屍體,對不對?」

「對啊?」

許一城冷笑道:「夜晚二更,月亮明明在東頭,哪裡來的月光能從西邊照進屋子?」

毓彭一下子給問愣住了,結巴了半天,才回答說可能是我記錯了。許一城道:「這些傢伙連東陵都敢炸,如果要盜掘,直接把你殺了就得了,何必費盡心機挖具屍體把你堵在屋子裡?他們怎麼對你這麼好?」毓彭答不出來了。

富老公和毓方聽在耳里,臉色越發陰沉起來。毓彭的故事他們都聽過好幾遍,原來只是氣惱這小子膽小如鼠,沒想到裡頭有這麼多破綻。

許一城一招手,黃克武趕緊從懷裡拿出一張紙來。許一城道:「我那天在墓前搜集了一點爆炸粉末,在清華請人做了檢驗,是一種威力很大的炸藥。這絕非一般盜匪所能弄到的,毓彭啊毓彭,難道你勾結的是軍隊?」

毓彭掙扎著辯解道:「我盜祖宗墓幹嗎啊我?我至於嗎?」

許一城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對葯來使了個顏色,讓他聞聞味道。葯來拿著佛珠走過來,鼻子像狗一樣在毓彭袖口嗅了嗅。許一城問這是什麼味道,葯來笑嘻嘻道:「這味道問我就對了,太熟了,是福壽膏啊。抽大煙得點煙燈,化煙泡兒,所以常玩的人,袖子煙熏火燎,還帶著股煙甜味兒。」

這下子毓方和富老公算是全明白了,大煙這東西,只要一上癮,什麼祖宗親人禮義廉恥,全都不顧了。毓彭還兀自強辯道:「我抽大煙跟守陵沒關係,你就是找個碴兒誣陷我!」

許一城緩聲道:「你可真是不見黃河不死心啊。」他從身上摸出兩張紙,遞給毓方和富老公。他們一看,第一張紙是富老公親筆書寫的失竊陪葬物品。

許一城道:「我已通過五脈打探過,整個直隸的古董鋪子,都沒見過這份名單上的陪葬品,目前流出來的除了泥金銅磬,就只有這串蜜蠟佛珠。不過我還順便打探了另外一份名單,你們看看。」

兩人再看第二張紙,眉頭頓時大皺。這份名單上羅列的,都是鼎爐、香爐、銅鹿、銅鶴、鐵樹什麼的,一看就知道是東陵地面建築丟失的祭器。

「我在東陵看到祭器殘缺不全,所以自己做了一份名單,結果發現近幾年來,這些東西在市面上都有露面。巧得很,每次交易的人,都是這個孫六子。若沒你這個守陵大臣的縱容和指使,他一個窮漢能有這麼大能耐?」

最後這一刀,徹底擊潰了毓彭的防線,似泄了氣的球癱坐在地上,一言不發。許一城道:「打從東陵開始,我就懷疑你了。只是沒料到你下手這麼狠,直接把孫六子滅口。我只好詐你一詐,讓你自己跳出來了。」

海蘭珠在一旁拍手笑道:「毓彭哥哥這次可真是吃了沒文化的虧,一聽指紋比對是洋人發明的東西,以為真能抓住真兇。其實指紋這東西,就算能留在蜜蠟上,在水裡一宿也早泡沒啦。他真的是在唬你呢。」

許一城對她微微一笑:「海蘭珠小姐你反應可不慢,配合得恰到好處。若沒你在旁邊補上那麼一句,毓彭還未必會信呢。」

海蘭珠道:「許先生你騙起人來,可真是……我也想知道到底是誰驚動了陵寢,讓我父親愧疚到現在。」說到後面,她瞥向毓彭,臉上雖然猶帶笑意,語氣卻森冷起來,讓毓彭冷得一哆嗦。

毓彭此時走投無路,只得乖乖交代。原來他很早就染上了煙癮,開銷極大,守陵那點俸祿根本入不敷出。於是他跟墾殖局的孫六子勾結起來,偷偷運東陵的東西出去賣。開始毓彭不敢打陵寢的主意,只拆些祭器,可自從接觸了「一顆金丹」以後,煙癮越發大起來,偷賣祭器也不夠花了。這時有人找上門來,讓他裡應外合,配合外人去盜妃園,答應事成後分他一半。

毓彭財迷心竅,真就答應了。當天晚上,他把阿和軒支開,自己裝作酒醉,其實是給那伙盜墓賊指路。淑慎皇貴妃的墓被炸開後,那伙人突然翻臉,只分給他一件銅磬、一串蜜蠟佛珠。毓彭心驚膽戰了很久,委託孫六子把銅磬和蜜蠟佛珠儘快出手。孫六子知道東陵被盜的事,威脅毓彭要去告官,硬訛走了他手裡的佛珠,只把銅磬賣給裴翰林。

許一城介入此事以後,很快挖出了孫六子的蹤跡。毓彭越想越害怕,後來一琢磨,不如讓他們找到一個死孫六子,所有的事都扣到他身上,這事就算是結了。於是毓彭故意引他們來找孫六子,先行一步將其滅口,沒想到弄巧成拙,被許一城捉了個正著。

許一城問:「盜墓的賊人是誰?」他最關心這個,因為這條線可能連著陳維禮之死。毓彭低頭道:「不知道,跟我接觸的時候,都蒙著面。不過那晚他們埋炸藥的時候,我聽他們一直在喊一個名字,說不定是地名,嗯……嗯,對了,紹義!」

「紹義?」許一城一怔。紹義這名字,可有點俗氣,滿北京城沒有一千也有五百。他又問詳細情形,毓彭搖頭說真不知道了,那伙盜墓賊找上門來的時候,都藏頭藏尾。他知道那些都是亡命之徒,也不敢去打探,只想著分錢就得了。

聽完毓彭坦白,毓方氣得臉都白了:「你這個……你這個……」富老公伸手過去,似乎要攙扶他。毓彭趕緊伸開雙臂,哭著說我錯了我錯了。不料咔吧咔吧兩聲,富老公竟出手把他兩條胳膊給卸掉了,毓彭疼得發出殺豬一樣的叫聲。

剛才富老公還站出來維護毓彭,大家沒料到他突然下手會如此狠辣。富老公收拾完他站起身來,退到毓方身後,臉色陰沉如水,一句話也不說。

葯來嚇得咋舌,偷偷捅了一下黃克武:「哎,你能卸膀子卸得這麼利索不?」黃克武搖搖頭:「舉重若輕,少說得幾十年功夫,我差早了。」他又看了一眼許一城,欽佩不已,「你看見沒有,那串蜜蠟佛珠剛一發現,許叔立刻就做了一個局出來,跟那天嚇唬吳郁文一樣。這腦子,可比葯大伯強多了。」葯來也不生氣,眼珠子骨碌骨碌地盯著海蘭珠:「海蘭珠小姐反應也不算慢嘛,馬上就接茬兒說英國如何如何,他們倆倒是真默契。」

海蘭珠似乎覺察到這邊兩個小傢伙在竊竊私語,杏眼一斜,兩人立刻不敢吭聲了。

這邊毓方硬著頭皮對許一城道:「家門不幸,讓先生見笑了。這個兔崽子宗室一定會好好處置,至於盜墓賊之事,先生還得多費心……」

「我既然接手此事,自然會把它查個水落石出。不過還請您別會錯意,我可不是為了你們滿人宗室。你們只要約束好自己人,別再添亂就行了。」許一城毫不客氣。毓方有些尷尬,無言以對,和富老公押著毓彭匆匆離去。

海蘭珠跟著他們走了幾步,突然回過頭來,好奇道:「許先生您既然說不為宗室,那又是為了什麼?」許一城負手而立,沒有回答。海蘭珠眼神閃動,也沒繼續追問,嬌俏地行了個英式淑女禮,然後追著前面幾人離開。

許一城站在水泡子邊緣,面上殊無喜色。雖然這次揪出了內奸,可距離陳維禮之死的真相,還不知有多遠。「紹義」是什麼?東陵被盜動機何在?跟日本人以及那柄長劍圖影有何關聯?

他覺得彷彿在拔一棵枯藤,看似淺淺的一層,越深入挖掘枝蔓越多。一直到黃克武喊他,許一城才回過神來,神色疲倦地一揮手,說先回去再說吧。

當天晚上,許一城在鴻賓樓宴請了付貴探長和手底下的幾個人,以感謝前兩天的事。

當此亂局,平日里觥籌交錯的鴻賓樓也冷清了不少,只有寥寥幾桌,夥計們都百無聊賴地趴在櫃檯上。付貴手下那幾個警察難得吃點好的,推杯換盞,吵吵鬧鬧。只有付貴面無表情地一筷子一筷子夾著精美菜肴,卻堅決不喝酒。許一城知道他的脾氣,也不相勸,給自己倒了一杯,拽了把椅子笑眯眯地湊過來。

付貴抬抬眼皮:「你又惹事了?事情還不小?」許一城道:「你怎麼知道?」付貴冷哼一聲:「你每次惹事來找我幫忙,都是這副德性。」

許一城哈哈一笑,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放心吧,這次不是大事,就是想讓你幫我打聽點事兒。」

「講。」付貴一點廢話沒有。

「紹義。」

付貴眉頭一皺:「這是什麼?人名還是地名?」

「就是這兩個字。」許一城拿筷子蘸了酒在桌子上寫出來,「北京附近,有沒有類似的地名、典故、建築、綽號或者人名跟這個有關係的?」

付貴盯著這兩個字看了半天:「你這兩個字太寬泛,有沒有別的話?」

「嗯……應該和軍隊、土匪、強盜什麼的有關係。」

付貴嘴角一抖,「啪」地把筷子放下,神色變得嚴厲起來:「許一城,你到底想查什麼?」許一城一看他的反應,就知道有門兒,笑著說我找件古董而已,你知道來歷?付貴霍地站起身來:「許一城,你最好說實話,否則這事我不管了。」

許一城知道付貴這人是狗脾氣,說急就急,連忙把他按回去,低聲把從陳維禮之死到揪出毓彭的事講了一遍,講完以後他正色道:「付貴,若是我負屈身死,臨死前託孤給你,你會不會替我查明真相,洗清冤屈?」

付貴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許一城道:「陳維禮是我最好的朋友。他莫名橫死,託孤於我,所以我也是不能不管的。我跟你說了實話,你也別再勸我收手。」付貴盯著他,知道這個混蛋是個驢脾氣,決定了的事,八匹馬也拉不回來。他沉默半晌,才幹巴巴地答道:「好。」

「那你趕緊告訴我,紹義到底是什麼?」

付貴一字一緩道:「紹義這個名字,如果限定在直隸有勢力的軍人或土匪里,那就只有一個人——王紹義。」

「王紹義?」許一城對這個名字沒什麼印象。

付貴本來就板著臉,現在他的臉色綳得更緊,彷彿這名字是個禁忌:「你不知道很正常,普通老百姓都沒聽過。但在京師警察廳、直隸警務處以及整個國府,王紹義這個名字就是陰魂惡鬼。一經提及,必有血光之災,而且不是小災,是大災。」

許一城見他說得鄭重其事,不由得挺直了腰桿。

「王紹義是活躍在直隸一帶的悍匪。他的拜把大哥馬福田是頭領,他自甘做軍師,手底下的匪徒足有一兩千人,專門襲擾京津冀乃至熱河、關外。民國十二年,福祥通銀號大掌柜全家離京出關,一家十八口人中途失蹤,最後在薊運河邊發現一排頭顱一字排開,身子與貨物不知所蹤;民國十三年,京師慈德女校十二名女學生加三名老師外出春遊,曝屍山谷,死者均飽受蹂躪,肢體不全;民國十五年,天津保通鏢局護送德國商團進京,全數死於郊野。警察廳迫於外交壓力,派員追查,結果七名幹探被人碎成幾十塊送了回來。國府震怒,調遣幾個營前往征剿,卻毫無收穫……」

饒是許一城的心性,都為之一寒。這動輒碎屍戮首的殘忍手段,已經超出了一般為了求財的土匪,根本就是樂在其中,光聽付貴描述,都能聞到那刺鼻的血腥味。

「這些案子,人人都知道他們是真兇,就是沒人敢去緝拿。這個王紹義外號叫『惡諸葛』,極其狡詐。派員來查,他們就殺;大兵來剿,他們就跑。到了後來,部門之間互相推諉,警察廳說這是剿匪,須由軍部出兵;軍部說這是地方治安事件,軍人不便干涉。一來二去,索性誰都不提這個名字,當他不存在了。」

旁邊打打鬧鬧的警察們聽到付貴說起這個名字,都忽然不敢鬧了,一個個低下頭去夾菜,大氣都不敢出。付貴冷冷看了他們一眼,又道:「最近一次想動王紹義的是張少帥,想拿這伙土匪立威,帶著親信前往征剿,結果幾仗下來,張少帥反而成了階下囚。總算王紹義雖然瘋,卻不傻,沒傷少帥性命,原樣送了回來。張大帥沒辦法,只得在名義上進行收編,給了他們一個團的編製,然後對外宣布大捷。如今這一部就駐在平安城,平時聽調不聽宣,反正打起奉軍這桿大旗,更加肆無忌憚。」

聽付貴這麼一說,這馬福田、王紹義根本就是遊盪在了直隸地面兒上的一群嗜血的貪狼。許一城手指敲著桌面,迅速把直隸地圖在腦子裡過了一遍,平安城就在遵化不遠,離馬蘭峪的東陵很近。如果盜墓的是王紹義,那麼很多事情就能解釋通了。這種土匪,殺人戮屍都幹得出來,盜墓又算多大點事兒?他擱下酒杯,說:「多謝你介紹,我明白啦。」

「你不明白!」付貴一瞪眼,「你要面對的不是一個人,是一支軍隊!」

「放心吧,我又不是去剿匪,我只是去看看而已。」許一城說得和氣,語氣卻無比堅定。他起身讓夥計結賬,付貴卻伸出手來,一把拽住他的胳膊。這傢伙手勁兒比許一城大得多,如鐵鉗一般。許一城抽不出手,無奈道:「哎,咱們不是說好不勸我的嗎?」

「我不是勸你不去,我是要跟你一塊去。」付貴說。

這次輪到許一城愣住了:「你去幹嗎?」

「我是警察,調查那幾件積年懸案是職責所在。」付貴冷冷回答。

許一城盯著這個冷臉探長,他認識這傢伙好多年了,這傢伙幾乎從來不會笑,但也不太會撒謊。許一城笑了笑,笨拙地從他的鉗子里縮出手來,低聲說了聲謝謝。付探長巋然不動,仍是一副漠然神態,手裡的筷子連抖都沒抖一下。

又吃了一陣,他們結了賬,一起走出鴻賓樓。此時已經晚上八點都,天早黑透了,許一城和付貴走在最前,低聲討論去平安城的事。後頭一群警察吆五喝六,吵吵嚷嚷。這一群人剛一出飯店門口,付貴突然眉頭猛皺,隨即暴喝一聲:「閃開!」一腳把許一城從台階上踹下去,自己朝後一個仰倒。

與此同時,一枚熾熱的子彈穿過許一城和付貴剛才站立的地方,穿過身後一名警察的肩膀,把飯店大門的玻璃擊得粉碎。

這一下橫生驚變,讓所有人都呆住了。那些警察第一時間都趴在地上,瑟瑟發抖。那名被打中的倒霉蛋跌倒在地,大聲發出呻吟。許一城反應很快,被付貴踹下台階以後就地一滾,藏身在一處大花盆後。他有些狼狽地張望,看到付貴靠在一根廊柱後頭,露出小半張臉,目光死死盯住遠處被夜色籠罩的起伏屋頂,腰間的駁殼槍已被握在手裡。

鴻賓樓為了招徠生意,門口也掛起了內置電氣燈的大燈籠,一溜八個,璀璨耀眼,給潛伏在夜色中的槍手提供了最好的照明。他一直耐心地等在門口,等著許一城出門的那一刻。而付貴把許一城一腳踹到台階下的花盆後,脫離了照明範圍,槍手再也無法瞄準了。

這個殺手一定是沖著許一城來的,付貴憑直覺就猜得出來。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幾個警察在大燈籠照耀下一動不敢動,都是活靶子,對面卻一直沒有再開槍。

聞訊趕來的夥計推門出來一看,大驚失色。付貴一瞪他:「快拉燈!」夥計趕緊把門口的大燈籠電全斷掉,鴻賓樓前頓時一片黑暗。付貴這才從廊柱旁貓著腰走出來,吩咐那幾名警察趕緊把受傷的同僚送去醫院,然後走到許一城身邊,帶著他沿斜角退到鴻賓樓里。

付貴把身子靠在隔板旁,探頭看向門外的黑暗,對面是一片民房,錯綜雜亂,是個天然適合伏擊的好地方。即使一不擊不中,也可以及時撤走。他眯起眼睛估算了一下,喃喃自語:「四百米,一槍,基本沒有誤差。許一城,你可是惹了不得了的人。」

這個距離有這樣的射擊精度,無論槍械還是槍手素質都不是奉軍士兵所能達到的。槍手背後的勢力,一定相當強大。槍手應該是自從他們進了鴻賓樓就埋伏下來,靜等著離開的一刻。如果不是付貴反應及時,許一城此時恐怕已經死了。

死裡逃生的許一城臉色變得十分嚴峻,但他不是在害怕,而是在思考槍聲背後的意義。這是為了警告他,還是為了殺他滅口?和殺陳維禮的是同一伙人嗎?

「你還去嗎?」付貴在黑暗中發問。

許一城捏起拳頭,卻開心地笑了起來:「當然,這一槍說明,我快接近真相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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