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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陰晴圓缺,皆是

所屬書籍: 一生一世,江南老

又是一年新年。

沈策是長房長孫這一脈僅存的後人,沈家在澳門的老房子,完全交付到沈策和昭昭手裡。他在藏品樓的天台,修了一個樓上小樓,建了個比小樓和蒙特利爾花房更大的花房。昭昭提前放了花匠幾天假,春節期間,她照顧這些花。

年夜飯前,不知誰先提得主意,要大家在花房吃。

新年家中無外人,沈家男人們搬桌子挪花盆,女人們端菜,擺了數桌,長房人最少,只有沈叔叔和昭昭媽媽,還有沈策和昭昭。四人湊不成一桌,和老人家們合併了。

這桌人輩分大,理所當然成了全家人敬酒的對象。

昭昭吃了沒幾筷子,一頓飯環繞在身邊的都是:「小舅奶奶,小叔奶奶……」她只盼著大家長得慢點,不要沒等到三十歲,就被叫太奶奶。

「過去這春節不叫|春節,叫歲首,叫元旦,」老管家夫婦同樣在這桌,老管家見合家歡場面,高興了,聊講起來,「1914年時候,大家剛脫離了清政府,都一股腦的想除舊革新,當時的內務部就說,日後要管農曆初一叫|春節,端午叫夏節,中秋就是秋節,冬至是冬節。原來的『元旦』挪給陽曆一月一日了。你看這叫了快一百年,都習慣了。」

話匣子打開,這桌老人全收不住了,聊上世紀,聊沈家初到澳門時的光景,聊到回歸前後的變化。沈叔叔想到沈家搬來澳門的初衷,感慨萬千:「我和寶盈相識,就是因為澳門開放了牌照。你看現在氹仔島上多熱鬧,全是牌照放開後建起來的。不容易啊,發展到今天。」

沈策聽得多,不大說。

時間晚了,老人家回房休息,這裡剩下一群年輕的。

小孩子們圍攏上來,照父母們的囑咐是:這是家裡最新的一對新人,婚宴在元宵節。今晚大家先預熱,尤其小孩子要圍攏著,給他們添福添喜。眾人焦點在他們兩個身上,聊著說著,提到昭昭辨香的本事。

沈衍就勢起鬨,讓大家搬花來,好好試試「沈家新媳婦」的功力。

她被人以圍巾圍住眼睛,露出口鼻。

起初,大家守規矩,搬來的都是花,禾雀、山茶、鶴望蘭,鹿角海棠等等……後來蘆薈搬上場,文竹端上來,仙人掌都要試試。可惜沒有分毫難度,凡有味道的,昭昭一聞即中。

「最後兩個。」沈衍想到奇招。

她靜候。一個盆栽被搬來,放到地面上。

「伽藍。」

沒懸念,猜中。

「最後一個。」

這回奇怪,沒有花盆落在地上的動靜,或是人抱來小盆栽的腳步聲。很淺的,熟悉的香氣,她心漸澄澈。

「沈策。」她伸手,摸到男士襯衫的前襟,確認了。

滿室笑聲回答了她,昭昭解開圍巾,對上他含笑的眼。

「為什麼不誇我?」她把圍巾遞給他。

「意料之中。」他答得理所當然,辨不出就不是沈昭昭了。

梁錦珊算開了眼界,直呼神奇。

「夫妻情深。」沈衍說。梁錦珊瞥自己青梅竹馬的老公,繼而湊近聞了聞,搖頭否認:「讓我來,我做不到。」

守歲到深夜,孩子們被送去先睡。

最後一批留下收拾的都是同齡人。男人們搬桌子收拾碗筷,女人們把花房裡的盆景歸位。「我以為你在花房養得都是奇珍異草,我去過幾次沈策媽媽的花房,都是沒見過的,」梁錦珊說,「沒想到你養了這麼多虎刺梅。不過這梅你養得真好,像樹。」

老輩人最愛在家裡養得就是君子蘭,虎刺梅和水仙,因為好養,無須照顧,是四季花。

但昭昭養虎刺梅和尋常人不同。

雖然也有十幾盆的小盆景,那都是養來玩的。最惹眼的、用心照料的大盆虎刺梅全在花房東北角,每一大盆冒出十幾個帶刺花枝,每一根花枝接近兩米高,猛一站在這一盆盆帶刺的枝幹旁,像進了荊棘林。

她們抬頭看高處,能見一簇簇顏色極像紅梅的深紅色花瓣。

「我喜歡它的名字。」昭昭說。

「虎刺梅,」梁錦珊仰頭賞花,「明明叫刺梅就可以,為什麼要是虎刺梅?」

虎在何處?

昭昭搖頭,凝視這些植物:「誰知道。」

初一的早晨,沈策一早帶她離家,步行閑逛。

澳門旅遊局辦了不少新春活動,年初一自然是最熱鬧的,他們在馬路邊,恰好碰到金龍巡遊的隊伍。沈策怕她被人群擠到,帶她躲到一個店鋪里,人家開店做生意,沒理由占著位子總不道義,進店,沈策先把熱乎蛋撻給她,讓她吃,自己問老闆定了一批豬肉脯做禮,準備讓人這兩天來提,寄送到九江的分公司,當作新年假期里總公司發放的額外新年禮。本來圍在店門口跟著看熱鬧的老闆,突然做了一單大生意,樂呵呵說金龍吉祥,新年大吉。

「過去都有年初一嗎?」她吃光蛋撻,問沈策,「是先秦兩漢,還是南北朝開始的?」

「起源於舜,」他答,「舜繼天子,帶領臣民祭拜天地,那一日自此定為歲首。」

昭昭頷首,心想老祖宗真厲害,動不動就是幾千年的傳承。

突然有古老戲裝、打扮成財神的兩個演員走過,見店門口如此漂亮的一個女孩子,塞給一把贈送路人的金元寶,昭昭笑著抱住。門外人流過多,一時走不掉,她把塑料做金元寶贈品全數塞給沈策,自己跑去豬肉脯試吃的地方,嘗嘗這個,嘗嘗那個。沈策是新年第一位大主顧,店主招待得熱情,推薦她各種口味。

「黑椒的好吃。」她評價。

「今天胃口這麼好?早飯見你吃得不少。」他在她身後問。

昭昭笑著,退後半步,靠在他身上:「我最愛吃豬肉,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吃著,說著:「我昨晚睡時,想到一句話,忘了和你說。你看古時的名門望族,都愛在自己名前加個地名。過去要住在這兒,是不是應該叫你——」

她挑了塊沙爹味的試吃,似在思考。

沒幾秒,回頭問:「柴桑沈策?」

他靜住。

每每在藏品樓細看那幅長卷,她都會更堅信,沈策給自己講得那段白虎紅花的故事,應該發生在數千年前的柴桑。他對柴桑和江水畔的濃厚情感,融在每一寸墨跡之上。

「對不對?」她見沈策不答,問他。

「對,」他輕聲答,欲言又止,停了足足半分鐘,恢複音色平穩,「不過在南北朝和之前,對男人也有另一種稱呼。」

「郎君?」她留意過,「對,我看書上寫過。」

她回想流傳數百年的人物故事,類推他的名字:「應該叫沈郎,柴桑沈郎。」

他確信她不懂這幾個字背後的含義,始終沉默。

老闆新切了幾塊新口味,遞給她,昭昭一笑,接過白瓷碗盛著的豬肉脯碎丁,琢磨柴桑沈郎四字,風流更甚。如置身江水岸邊,水浪滔天前的一個背影……

她抬眼,瞧沈策。

派發金元寶的「財神爺」們,在門口和一群小孩子拍照。沒有江水,沒有煙波浩渺,只有新年澳門街頭的熱鬧,蛋撻奶香……

其實想說的,她還沒說。

「我最近被一件事難住,」她正經瞧他,「想問問你。」

沈策在她眼裡看到歡喜,估算她要逗趣,一笑,靜候她的鬼點子。

「如果,」她刻意停頓,悄聲問,「我有寶寶了,你猜會是誰的?」

他在短短兩分鐘內,第二次靜住。

「原本想昨天公布的,可一想,萬一孩子爸爸不認,可怎麼辦?」她開心一笑,得意自己嚇到了他,「你說他會認嗎?」

……

不等他答,她早笑得不行:「你的,你的,肯定是你的,」她拉著沈策的手,柔聲說,「這是新春禮物,喜歡嗎?」

他早沒了調侃心境,盯著她。

她沒想到他會震動到如此程度:「沒騙你,我也覺得突然。我這幾天忍得可辛苦了,每分鐘都想直接說,想和你分享。」

他微微抿著唇,似有許多要說的……不知他性情的人,甚至分不出他是喜還是怒。

但昭昭清楚,她了解他,知道他歡喜得失語了。

她右手在沈策眼前晃,輕聲道:「你再沒反應,老闆要以為我在逼婚了……」

突然,她被抱住。

她自覺往他身前靠,閉上眼。

沈策手臂的力度,回答了她的所有問題。

……

從昭昭說,有了他的骨肉開始,曾烙在心深處最讓人無法釋懷的一幕,淹沒了他。

她睜著一雙眼睛,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努力想看清他,都是一個輪廓,一個影子。手指在他的掌心裡滑動著,劃不出一個完整的字。

誰都看不到,他掌心裡,留下的半個字是「取」。她不敢寫完的「娶」,到死,都在猶豫、徘徊,不想讓他知道,不想讓他為難……

曾經她無法寫完的字,在今日終得成全。

他摟著她的腰,睜開眼,穿著古老戲裝的人們照舊忙碌著,滿面笑容,為遊客、為過往孩子送去一摞摞金元寶,還有吉祥祝福。懷裡的昭昭,帶著很淺的、鮮少在尋常人身上見的香氣,是香燃盡時的氣味……過去見到爐內未散的香灰,他想到的都是和結束有關的詞。

此刻悟到,

香燒成灰,何嘗不是一種虔誠期許,是無數次叩拜祈願的無聲回應。

一切生死,因有輪迴。陰晴圓缺,皆是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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