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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所屬書籍: 千嬌百媚

    衡陽王來建業, 御街肅清, 兩邊百姓有圍觀者,見一玄衣少年郎御馬而過, 馬踏飛燕, 身後眾多侍從追隨。少年眉目俊俏,薄唇緊抿, 周身戾氣凜然, 使人退避三舍。有第一次見到衡陽王的, 心中詫異:

    「衡陽王竟這般年少?似比有的公子看著還要小。」

    有知情的便笑道:「陛下最小的弟弟嘛,年過十七, 尚是年少。」

    劉慕一行人對街道兩邊百姓的討論聞若未聞, 剛到建業,劉慕接了聖旨,急入太初宮見陛下。從南籬門進城, 一行人打馬, 過長干里、朱雀航, 緊接著便是烏衣巷。烏衣巷周邊是建業老牌世家的宅第,門庭若市,冠蓋雲集。即使是南國皇親, 面對這些老牌士族, 也尊重十分。

    到烏衣巷前, 劉慕身後數馬追上前, 馬上官吏氣喘吁吁地提醒衡陽王:烏衣巷前, 馬不得疾奔。

    衡陽王目中陰鷙之色漸起,躬在馬背上的上身緊繃,握著韁繩的手背青筋暴突。他勉強忍住,扭頭時,便看到黃昏之下,烏衣巷口停著的牛車。車前有美若驚鴻,衣袂被風吹揚拂起。她腳已踩在牛車前輿上,前方馬速驚得她髮絲飛揚,身後郎君拽住她衣袖要將她扯下車。

    前後夾擊,女郎眸子睜大,手扶住車上木框,身子晃了兩下,還是跌下了車——

    「姐!」

    車中冒出一個小女孩,急忙伸出手要去拽人,手卻和女郎的衣袖擦過。

    羅令妤向下倒去,她駭然無比,身後剛剛病好的陸顯沒料到她突然從牛車上掉下來,他也是慌張,被羅令妤連累得向後退了好幾步。羅令妤和陸二郎一同遭罪,眼看兩人不平衡至極,就要摔了。耳後聽到一聲輕笑,羅令妤感覺到腰肢被人從後推了一把,她腰際滾燙,卻是那一推,讓她身子前傾,站穩了。

    陸二郎同樣手忙腳亂才站穩:「三弟,你怎麼從外面來?」

    羅令妤扭頭,看到身後站著提著一壇酒的陸三郎陸昀。陸昀要笑不笑地抬起了手中酒讓他們看:「出去打酒,看了半天,見你們兩個眼見要摔了。怎麼能讓你們在自己家門前丟人?我只好扶了一把。」

    羅令妤臉色青青白白,直接無視了陸昀說的是「你們」,她就聽見他說她丟人。羅令妤心頭惱:有人天生平衡能力弱怎麼了?!

    強忍半天,不遠處又傳來一聲極大的嗤笑。羅令妤抬頭,看到一行騎士停在巷子斜方,為首的少年郎看到他們的狼狽樣,口出嘲弄笑意。臉頰羞得發燙,陸二郎在耳邊給羅令妤提醒「那是衡陽王」,羅令妤心中一動,美目盈盈看去。

    佳人如玉,衡陽王與她美目一對,心尖微跳,面對陸氏子弟那股子奚落諷刺,不知為何,竟有些淡下;在她美目之下,他無處可躲,臉上漸起惱意。身後人再提醒他「陛下在宮中等候」,劉慕不耐煩地嘟囔一句:「知道了!」

    他向這邊揚一下下巴,從袖裡拋出來一個什麼東西,砸向這邊:「陸家人我可得罪不起,送你的驚馬賠罪禮!」

    衡陽王手中東西一拋,再次「駕」一聲,長鞭甩在馬身上,馬揚蹄飛縱。那從劉慕袖子里拋出的東西飛向羅令妤這邊,穩穩砸來。羅令妤手忙腳亂,她鐵定接不住,眼看東西要砸到臉上。陸二郎文弱無用,羅令妤一下子揪住旁邊陸三郎的袖子,呼吸急促:「三表哥!」

    陸昀修長的手伸出,接過了扔來的東西。他低頭一看,手裡接過的,乃是一枚質地良好的玉白簪。羅令妤目中流波淌過,心中盪起:「他為何送我簪子?」

    古來男送女簪子,有定情之意。雖然此時肯定不是定情,但是心向勛貴子弟的羅令妤,摸著手中冰涼的玉簪,心已經動起來了。

    陸顯目中一閃,心頭驚意起。他夢裡此時,表妹羅令妤已經離開建業返回南陽去了,路上是否與衡陽王相遇,兩人是怎樣際遇,陸顯這個對自己的夢還一知半解的人自然不知。他只是突然意識到命運軌跡的可怕:

    若他夢裡羅令妤此時和衡陽王相遇;

    現實中明明羅令妤沒有離開建業,卻還是剛出烏衣巷就和衡陽王碰上……

    ……難道他的夢是真的?難道命運不會改變?那他的三弟豈不是……

    陸昀額心一跳,見陸顯扭過頭,又用那種詭異的、憐愛的、充滿保護欲的眼神看他,他臉黑了下去。不知二哥怎麼回事,醒來後就總是用這種眼神看他,好似他明日就要死了似的。陸昀再低頭看羅令妤,她美目欣悅地一遍遍落在手裡簪子上,把玩得愛不釋手。

    陸昀:「……」

    一個兩個,都讓他心悶。

    陸昀冷笑:「簪子不一定是給你的,說不得是給二哥的呢?」

    羅令妤:「……」

    陸顯見他們兩個眼見就要吵起來了,頭一痛,連忙要開口勸架。陸顯才開口說了兩句話,身後巷中就傳來侍女大呼小叫的聲音:「表小姐,表小姐!夫人請你回去,不要回南陽了!」

    陸昀和羅令妤對視一眼,心中彼此瞭然,知道羅令妤之前的布置總算有了效果。

    陸顯在一邊看他們兩個眉來眼去,心頭愕然,然後壓下去,想自己定是想多了。

    原是陸夫人身邊的貼身侍女綠腰親自出門找人,羅令妤自是不肯,說給陸家添了麻煩,不能再待了。表小姐楚楚動人地推辭了半天,一心堅定地要走,侍女綠腰著急無比。夫人剛收到其他表小姐們的信,邀羅氏女玩耍,羅令妤就這般走了,她如何跟夫人交代?

    綠腰急道:「夫人真的請表小姐回去。表小姐在我們家住的好好的,突然歸去,豈不惹人誤會,讓人以為陸家不滿表小姐么?娘子不可去啊。」

    羅雲嫿小娘子乖乖地坐在車中,仰著頭,看到姐姐掩著袖子、顫著肩膀,就是不肯。外人看來羅令妤定是傷心得哭了,但從羅雲嫿的角度,看到姐姐袖子下藏著的臉乾乾淨淨,為了哭得方便,連胭脂都沒有塗呢。

    綠腰一個人勸不動羅令妤,左右一望,發動兩位郎君:「二郎、三郎,你們也幫夫人說說話嘛。二郎你不是也跟夫人說過之前的事不怪表小姐么?夫人已經知道了。三郎,呃……」

    看到陸三郎冰涼的眼睛,綠腰一滯,把這個人略了過去。

    於是陸昀靜靜地看侍女、陸顯一同勸羅令妤留下,羅令妤嚶嚶而泣、再三踟躕,侍女和陸二郎就勸得更用心了。勸了三四次,忖著差不多了,羅令妤才放下了袖子,勉勉強強、委屈噠噠地被綠腰扶下了牛車,答應回去。

    羅令妤對上陸昀的眼神,心裡一顫,連忙移開眼,祈禱陸昀別多事。

    她出陸家的時候,就拿了幾身換洗衣服,她的那些書籍、珍品、收藏全沒拿。擺明的架勢,羅令妤根本不想離開陸家,她就是做個樣子而已。指不定陸顯來追她的時候,羅令妤心裡多急呢。

    陸昀在心裡翻個白眼:嘖嘖。

    但他並沒有多說話。

    陸夫人拿著表小姐們的信焦急等羅令妤回來,表小姐們離了陸家,竟然還跟羅令妤寫信,真讓她意外。羅令妤如何不如何她不在意,但是這些表小姐們個個建業名門之後,之前陸夫人把人得罪走了,這會兒她實在不想……看陸夫人露出悔意,柳姨娘記得之前羅雲嫿求自己的,為保兒子,她當即為表小姐說情。

    一臉糾結、在大嫂這裡硬是坐了半個時辰的陸英,也開了口為自己的侄女說話。

    到羅令妤被他們勸回來時,陸夫人已經完全不希望羅令妤再走了。羅令妤到陸夫人這裡來見人,陸夫人看到陸顯跟隨,目中一頓。盯了兒子半晌,羅令妤疑惑望來,陸夫人收了目光,她和顏悅色,將表小姐們的信讓人拿給羅令妤,寬慰羅令妤在陸家多住些日子。

    羅令妤伏身:「……多謝夫人。」

    陸夫人道:「那羅娘子便下去歇著吧。」

    陸夫人把目光放到陸顯身上,遲疑了一下,她道:「二郎,你留下,我有話問你。」

    到羅令妤等人走了,陸顯留在陸夫人這裡,陸夫人一盞茶喝了許久:「我讓羅娘子留下是另有緣故,你又為何追人追出巷去?你對羅氏女這般殷勤,她推你下水你也不讓我計較,你定要給我個理由。」

    陸顯一驚。

    他去哪裡找個理由?難道說他傾慕羅令妤?那陸夫人還不得吃了羅令妤,羅令妤還能在陸家待下去?

    被母親厲目盯著,給不出別的借口,陸顯急得滿頭汗,最後硬著頭皮道:「與、與我無關,是、是……」

    陸夫人:「是什麼?!」

    陸顯靈機一動,神來一筆:「……是三郎傾慕她!對,是三郎!」

    陸夫人:「……?」

    若有所思。

    到帳外陸夫人催一聲:「羅娘子?」

    羅令妤應一聲,快步跟了出去。

    到大堂上,眾多郎君女郎圍著小可憐般的陸四郎陸昶說話。一群大人中,羅令妤隱約看到自己的妹妹在裡頭跳了幾下,小臉玉瑩。然羅雲嫿小娘子個子太小,羅令妤根本看不清,目光就放到了笑望著她和陸家大夫人的陸英。

    陸英著一身藍灰色的缺骻袍,長靿靴,梳著兩博鬢。衣裝是便於出行的建業流行女服,妝容卻是眉心點朱紅,鬢角發尾過耳。陸英被小輩們請安,再回頭看陸夫人和羅令妤,她那烏髮間金色、翠色的葉飾給她一身的英氣添許多少婦嫵媚感。

    陸英這一身打扮,看起來……就是特別會玩的。

    羅令妤伏身,請安請得情真意切:「大伯母安好!」

    丈夫早亡,兒子又四處遊學,陸英一人回到娘家建業陸家,常日腳不沾家,在外到處玩耍。就連侄女羅令妤來家裡做客,也沒見陸英多照顧。陸英這作風,被恪守禮規的陸家大夫人不喜;陸夫人整日坐在家裡不出門,陸英也是撇嘴嫌棄。姑嫂二人性情不相投,平時很少湊一起。此夜要不是羅雲嫿小娘子趕巧叫來陸英救急,陸英才不會跟自己這位嫂嫂多說話。

    陸英笑眯眯:「大嫂跟令妤在裡頭說什麼呢?」

    陸夫人沉著氣:「一些閑話而已。」

    羅令妤看兩人氣場不和,連忙笑著開口轉移話題:「伯母打外面回來么?是去騎馬了么?」

    陸英:「打馬球,晚上貪杯多喝了幾盞酒,才回來晚了,錯過了令妤你們這小宴。不然我也是要來玩玩的。改日我帶令妤你打馬球去。」

    羅令妤面上的笑略微僵硬了一下:打馬球?還是算了吧……這恐怕是她少有不擅長的了。

    陸夫人嗤笑:「難為你還記得你有這麼位侄女。」她目光從羅令妤美艷無比的面上掃過,剛被氣了一肚子,再加上她本就不喜歡這兩人,讓她語氣分外不好聽,「賓至如歸,真是不當自己是外人。」

    陸英不以為然:「這本來就是我家。不服氣你跟我母親說去。」

    陸夫人被弄得說不出話,唇抖了一下。

    因為陸夫人的攪和、陸英的到來,這場小宴虎頭狗尾,結束得太匆忙。參宴的人心情都不甚好,郎君們告別後,女郎們心裡也在默想明日就告辭回自己家去,陸家有陸夫人,暫時不想來討嫌了。看得表小姐們各自臉色,陸夫人心裡微後悔,覺自己似乎得罪了一些世家。因著這層後悔,當羅令妤提出要親自送陸夫人和陸英回去時,陸夫人就沒再反駁了。

    羅令妤送兩位婦人回去,卻是吃力不討好。

    陸夫人和陸英不對付之餘,便喜拿羅令妤來說話。一路回去,陸夫人和陸英同行時,為了壓這位小姑,陸夫人林林總總,諷刺了一通陸英對前來投奔的侄女不問不管,說什麼北國和南國可不同,汝陽和建業也不一樣。再說今日造成的這種種誤會,都是陸英慣的。

    陸英面色微訕,因她對羅令妤的感情確實不深,她願意讓羅令妤姐妹來陸家投奔,是看在亡夫的面上。陸夫人說她不管羅令妤,是真沒說錯。陸英其實不知今晚到底發生了什麼,羅令妤又做了什麼,被陸夫人牽著話時,她的氣勢就不那麼足了。

    羅令妤低垂著頭,跟隨兩人,不言不語。

    再後方跟隨的侍女靈玉幾人,看府上的表小姐成為陸氏姑嫂二人的宣洩口,再看羅令妤纖細挺拔的背影。她們嘆口氣,想今晚這樁事,表小姐明明無辜,還被夾擊而攻。明日其他表小姐定然都要告辭走了,留這位羅娘子一人住他們家……這種煎熬,羅娘子真是可憐。

    好不容易送完兩人,走在小徑上,一路回院子,羅令妤悶不吭聲。打燈的侍女靈玉悄悄望去,見女郎眸中光華如星,搖搖欲墜。那點點淚意含在她眼中,湖水一樣波光蕩漾,柔弱美麗……

    走上石廊,左邊一排松柏樹,樹外湖水清澄,亮光浮在女郎瓷玉一樣的面頰上。女郎抬眼,看得遠近院落燈火點點。羅令妤忽開口問:「這條路,是從『雪溯院』出走,回各家院子的必經路么?」

    靈玉不解她為何這麼問,卻恭敬答道:「是……但是遠了些。娘子我們為何繞路來這裡?」

    羅令妤便道:「我有些累,我們坐下歇歇吧。」

    女郎一晚上承受極多,侍女心裡對她滿懷同情,羅令妤一開口,不疑有他,靈玉和其他侍女就提著燈籠停下了。她們不遠不近地站在十步開外,見羅令妤扶著欄杆坐下。憑欄望廊外煙水,羅令妤眸中的淚意眨落。

    她哽咽不住。

    靈玉等女當即低下頭不敢多看。

    羅令妤邊任由淚意滾在頰畔,邊算著時辰。想她送陸夫人回去這一路,那幾位住得遠的郎君,也不知有沒有走過這裡。若是還沒來便好了……自己望水垂淚、滿含委屈的模樣,楚楚動人,當可被看到了。

    本就委屈,默默吞淚不為人知,她豈不是更委屈?

    羅令妤伏在圍欄上,落淚漣漣。她哭得肩膀顫抖,喉間發出微弱的「嗚嗚嗚」聲。

    側臉卻清艷無比。

    ……

    「雪溯院」的宴還沒散,陸英剛到,陸三郎和劉俶就離開了那邊,不許僕從們告訴旁人。陸三郎領著劉俶去挖了一壇自己埋了好幾年的酒,尋到家裡和秦淮河水連著的那處大湖。將船上的繩子繫上岸上的木樁,陸三郎抱著酒罈上船而坐,劉俶緊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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