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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閔紅玉冷冷道:「三公子,你若是連這點小忙也不肯幫,可別逼我說出什麼好話來。」

易連愷這才懶洋洋地看了她一眼,終於轉身去開門。只聽「吱呀」一聲門打開,外面全都是衛兵,黑洞洞好幾十條槍對著門口。見到易連慎仍舊被挾,那些人不敢開槍,兩相僵持。

閔紅玉說道:「備車。」

易連慎笑道:「玩夠了嗎?」他話音未落,閔紅玉臉色微變,易連慎已經猝然發作,雙手如電已然扶著槍管,閔紅玉扣動扳機,只聽「砰」一聲,那槍已經被易連慎生生抬起,槍口對著上空,子彈打穿了屋瓦,震得樑上灰塵簌簌而落。易連慎回手一奪,已經將槍挽在手中,飛起一腳踹開閔紅玉,她摔倒在地,屋外眾槍齊鳴,頓時鮮血迸濺,閔紅玉立時身中數槍,眼見是活不成了。

易連慎擺一擺手,衛兵這才停止射擊,屋子裡的地毯都被打爛了一片,浸潤著鮮血,緩緩沿著地毯下的青磚地淌開。閔紅玉一時並未氣絕,只是倒在那裡大口大口喘著氣,易連慎拿著她那把西洋鑲寶小*****,走近她蹲下來,對她說道:「其實我那三弟明明有機會幫你,為何他卻不出手呢?你們兩個聯手,應該可以制住我,帶著秦桑揚長而去。你知道他為什麼不肯幫你嗎?因為他不信你了。我這個三弟天性涼薄,你把秦桑送到我這裡來,他知道再不能信你。所以你挾制我的時候,他根本就不想幫你。」

閔紅玉胸前汩汩地流著血,眼睛卻看著易連愷。易連慎便向易連愷招一招手:「看來她還有話對你說,人都快死了,你就且聽聽吧。」

易連愷眉頭微皺,一直走到閔紅玉身前。閔紅玉勉力笑了笑,說道:「三公子,你別聽二公子的,我不怪你。原本我是想帶你走的,可是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了,所以我想自己試一試……你說過,女人也是人,戲子也是人,不試一試,怎麼知道……知道自己就做不到……」她劇烈咳嗽,咳出許多血沫,眼神渙散,聲音漸漸含糊,「這是……這是你教我騎馬的時候說的……這世上,第一個對我說這種話的男人,是你……」

易連愷雖然心中惱她,但見她此時奄奄一息的樣子,亦不覺得解氣,只是淡淡地說:「你不該摻和到這事情裡頭來。」

「我要是……要是那時候……親自送了秦桑去昌鄴……你也會……也會有一點點感激我吧……」閔紅玉的聲音下去,「可是我不甘……我不甘……」她眼睛中卻似乎驟然迸發出光彩:「不試一試,怎麼知道自己就做不到……雖然你會惱我恨我……」她呼吸越來越急促:「……我不後悔……」

易連愷慢慢地站起來,閔紅玉似乎深深吸了口氣,語氣中似乎有無限溫柔:「蘭坡……我不後悔……真的……」

她說完這句話,就慢慢歪過了頭,手也無力地垂在了血泊中。有衛兵上前來查看,試了試她的鼻息,報告說:「司令,這女人死了。」

「拖下去吧。」易連慎渾若無事,對易連愷說,「兩件事了了一樁。趁著這雪還沒下,咱們把另一樁也給辦了。」

易連愷說道:「也好。不過秦桑到了昌鄴,絕對安全之後,我才會把東西交給你。」

易連慎道:「這是自然。」

易連愷說道:「我的人在關外,你只需要備車,加滿汽油,他自然會護送秦桑走。到了昌鄴之後,他自然會向我報告,那時候我就將東西交給你。」

易連慎皺眉道:「這可不成。現在局勢萬變,再拖下去,沒準兒東西都成了廢紙一張。」

易連愷冷笑:「存在瑞士銀行保險庫里的百萬鷹洋。怎麼會是廢紙一張?只要你出示信物,銀行便可打開保險柜。哪怕李重年將符遠打成了蜂窩,你拿著這樣一筆巨款,別說一座符遠城,便是整個符州行省,只怕都重新建得起來。」

易連慎說道:「要不這樣,我們各讓一步。你的人帶秦桑離開,你就將東西的下落告訴我。我派人去取,亦需要時間。你知道打仗是火燒眉毛,被李重年攻入了符遠城裡,我縱然拿著百萬鷹洋也沒有用處。就算臨時從友邦借兵,只怕也來不及了。」

易連愷似乎沉吟未定,易連慎說道:「我都已經信了你,你如何卻不信我?」

易連愷終於下定決心:「行!不過我要親眼看著秦桑走。」

易連慎道:「這有何難?咱們都上城門,你叫你的人來城門外接。站得高,望得遠。他們走後幾個鐘頭你再告訴我,我便派人追也來不及了。」

易連愷冷笑:「你要真派人去追,我還不是無可奈何。」

易連慎說道:「如果你將東西交出來,我還為難弟妹幹什麼呢?懷璧其罪,連璧都沒有了,我連你都不會為難了,何況弟妹。」

易連愷終於笑了笑:「如此,多謝二哥。」

他們說話之間,室內已經打掃乾淨,衛兵捲起沾滿鮮血的地毯,又重新鋪上新毯,一切恍若不曾發生過。易連慎問道:「要不這就請弟妹過來?還是你回去一趟,只怕還有些私房話,你得囑咐囑咐她。」

易連愷略一沉吟,終於還是搖了搖頭,說道:「不了,我不見她了,送她走吧。」

易連慎問道:「那你的人呢?你也不見他,囑咐些話?」

易連愷微微一笑,說道:「他會好生照應她,不必囑咐。」

易連慎想了想,卻仍舊命人去請秦桑,易連愷聽他吩咐衛士,倒也不加阻攔。秦桑本來就輾轉未眠,後來又聽到隔院槍聲大作,更為驚疑不定,此時衛兵相請,她立時就穿上大衣,隨著過來了。

只見屋子裡燈火輝煌,易連慎與易連愷並肩而立,易連慎仍舊面帶微笑,而易連愷卻神色冷淡,似乎二人剛剛有所爭執。她心中疑惑,但仍舊依禮鞠了一躬,叫了一聲:「二哥。」

易連慎說道:「要打仗了,三弟的意思是這裡也不太平,就不留你多住了,仍舊還是送你去昌鄴。」

秦桑看了易連愷一眼,說道:「既然如此,我和他一起,要走一起走。」

易連慎說道:「三弟還有些事情要替我去辦,所以只怕不能和弟妹一起走了。」

秦桑說道:「二哥是兄長,從前蘭坡若有不謹不敬的地方,我替他賠不是。二哥,父親大人重病未愈,符遠城危在旦夕,這種時候,兄弟鬩牆,百害無益……」

易連慎微微皺起眉頭來,轉臉對易連愷說道:「這樣的女人,虧得你喜歡。」

易連愷這才淡淡地說了句:「我並不喜歡,所以才要發送得遠遠的。」

易連慎搖了搖頭,對秦桑說道:「三妹妹,別說啦,男人的事情。你不要再操心了。走吧,我派人送你出城,有人在城外接你,送你去昌鄴。」

秦桑看著易連愷,似乎盼著他說話,易連愷卻並沒有看著她,而是望著別處,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只說道:「城外等著你的是潘健遲,我成全你們。」

秦桑身子微微一震,彷彿不能置信地看著他。

「休書我就不寫了,你跟他走吧,嫁不嫁他,或者是不是出洋去,我都不管了。」

秦桑不知道為什麼,心亂如麻,她孤身在符遠上船的時候,只願一人走得遠遠的,遠離這些是非煩惱。可是這次再見到易連愷,不知為何卻換了另一層心思,或許是疑他仍舊身在險境,或許是因為他容貌憔悴,可是他見了自己,明明亦無什麼好話。她與他相處的時候,總是她避的時候多,可是到了如今,卻是他總想避開她去。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如何想的,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我不會嫁給他。」

「那我可不管了。」易連愷拉起她的手,她眼睛裡已經有了淚光,盈盈地看著他,猶帶希冀之色,只盼得他改口,他卻握著她的手,將她手腕上那對翠鐲往下捋,她神色不由得都變了。那鐲子太緊,秦桑懷孕之後,體態豐腴,她抓住那鐲子,問:「你想幹什麼?」

易連愷撥開她的手,她似乎已經隱約猜到他的意思,所以不肯放手。他硬生生一根一根掰開她的手指。她又氣又急,他已經將鐲子捋下來,捋下來一隻,又去捋另一隻,他極是用力,那手鐲一分一分地褪出腕口。秦桑似乎有點傻了,被他硬掰開的手指還在隱隱作痛,她的視線已經漸漸模糊,而易連愷的眼底,卻彷彿是笑意,帶著某種決絕的痛快,笑得甚是淺顯。他將一對鐲子都捋了下來,握在手裡,手鐲相擊,發出清脆的琮瓏之聲。她似乎隱約猜到了什麼,伸手去奪那對手鐲,易連愷撥開她的手,看也不看一眼,就往地上一扔。

只聽「啪」一聲,清脆響亮,一對鐲子已經碎得粉身碎骨。他淡淡地說道:「你我夫妻恩斷義絕,有如此鐲。」

秦桑倉皇地往後退了一步,似乎不能置信,看著他,終不能相信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易連愷說道:「我累了,你走吧。」

秦桑的眼淚終於掉下來,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易連愷並不耐煩聽她哭泣,扭轉臉去,對易連慎道:「二哥,送她走吧。」

易連慎似乎不易覺察地嘆了口氣,對秦桑道:「三妹妹,請吧。」

城樓上風大,吹得人透心都是寒冷的。易連愷見到秦桑出城,汽車停在那裡,車燈雪亮,照見她的身影,無限孤寂。易連慎見他注目凝視,說道:「這又是何苦,連話都不肯跟她說明白。」

易連愷道:「說明白了,她就不肯走了。」

易連慎搖頭:「真是天生的孤拐脾氣。」

易連愷淡淡地笑道:「二哥這句話可說得不錯,我可不就是天生的孤拐脾氣。」

易連慎再不做聲,看秦桑獨自站在寒風之中,風吹起她身上的呢子大衣,搖搖擺擺,似乎隨時都會將她一起吹走似的。易連愷說道:「二哥,借你的佩槍一用。」

易連慎略想了一想,從槍套里拔出槍來給他。易連愷將子彈上膛,慢慢放低了手。易連慎見他將槍口瞄準秦桑,不由得十分意外。

易連愷說道:「二哥,當初你從符遠城中退走,為何不帶走燕雲?」

易連慎不料他問出這句話來,意外之餘,並不願作答,可是過得片刻,還是說道:「既然她已經有二心,不如由她去吧。」

「可是我卻不會這樣想。」易連愷微微眯起眼睛來,手持極穩,準星對準了秦桑的眉心。手指已經在漸漸用力,「你說我是天生的孤拐脾氣,可不是天生的。當時父親冤枉了我娘,她一言不發,抑鬱而死。聞君有二意,故來相決絕。那個時侯我就知道,我這輩子,只怕也會和她一樣,絕不容姑息將就。」

易連慎脫口叫道:「三弟!」

「砰!」槍口裡迸出火光,子彈呼嘯著向城下飛去,秦桑聽見槍響,不由得抬頭。易連慎俯撲在城牆邊,只見子彈擦著秦桑的髮鬢飛過去,秦桑只覺耳邊一熱,彷彿利刃刮過,不由得伸手摸一摸,卻只打掉了她一隻耳墜。她不知是何人開槍,舉頭向城樓上望去,但見漆黑一片,夜色沉沉,似乎什麼都看不見。正在疑惑驚惶間,突然黑暗中有人撲過來,將她拖出汽車的光圈,她大驚之餘用力掙扎,那人卻掩住她的嘴,在她耳畔說道:「小桑,是我。」

潘健遲……不,酈望平,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卻說道:「我要回去!」

酈望平的手如同鐵箍一般,緊緊抓著她並不放,他低喝道:「秦桑!你回去就是送死!」

「你別管我!我要回去!」那一槍令得她心裡終於生出寒意,「易連愷在城裡,他不知道怎麼樣了!」

「他會來。」酈望平緊緊抓著她,「是他讓我帶你走,他會來,他過兩天脫身就來找我們!」

「我不信!」秦桑不知為何歇斯底里起來,「他把鐲子摔了!他說夫妻情分,恩斷義絕!他不會來了!他曾經說他再不會拋下我,他明明答應過我。若不是迫不得已,他絕不會如此……你們都在騙我!他要不是快死了,是絕不會叫你來的!你們都在騙我!」

酈望平咬了咬牙,在她後頸中斬了一掌,秦桑頓時昏迷過去,他將秦桑抱上汽車,啟動車子就直馳而去。

汽車雪亮的燈光彷彿兩條筆直的光柱,漸去漸遠,光柱漸漸縮成光圈,光圈又漸漸縮成光點,越來越模糊,越來越看不清,到了最後,融進極稠極濃的夜色里,再也看不見了。

易連愷將槍遞還給易連慎,易連慎接過*****,卻若有所思地問:「你的雙手都被我割斷過,開槍時已經絕少準頭,如果這一槍打死了她,你待如何?」

易連愷笑了笑:「這一槍,我本來就是想打死她,結果她命大,那就由她去吧。」

易連慎神色微動,忽然說道:「你說了謊!東西在哪裡?是不是早就不在你那裡了?」

易連愷笑道:「二哥,東西自然還在,明天一早,你就派人去取吧。」

易連慎拿槍對準了易連愷,冷冷地道:「我想明白過來了,如果不是打算以死相拼,你是絕不會讓別人送秦桑走的,除非你拿定主意不活了,不然絕不會將她交到別人手中。東西到底在哪裡?說!不然我現在就叫人將她追回來,好教你們夫妻做一對同命鴛鴦!」

易連愷道:「幾個月前,慕容宸遣了他的兒子慕容灃到符遠。我們談了一談。慕容家這幾年平定北地,擴張得很是厲害,不過雖然他們打仗打得不錯,可是跟老毛子一場仗打下來。實力也是頗有虧損。」

易連慎斥道:「別廢話了!東西呢?」

「我給慕容灃了。」

「胡說!百萬鷹洋的取款憑證,你豈肯給一個外姓異敵?」

「對你而言是異敵。對我而言是盟友。」易連愷道,「父親大人留的這條後路,原本防的就是家變。百萬元可以買通友邦內閣,百萬元也可以打兩場大仗。你想要這筆錢幹什麼,我心裡明白。不過可惜,交給慕容灃的時候,我已經通知過銀行的代表了。除非見到本人手持信物,否則任何人,都別想打開保險庫。」

易連慎轉身便叫:「來人!」易連愷突然抱住他的腰,就去奪他手中的槍,易連慎連開數槍,都射在了天上,驚起遠處一群寒鴉,「啊啊」亂叫著,盤旋起來。周圍的衛兵都要衝上來,可是易連愷與易連慎扭打在一起,他們又不敢開槍,只怕誤傷了易連慎。

易連慎掉轉槍口,終於一槍擊在易連愷腿上,易連愷並不放手,反而用另一條不曾受傷的腿踹在他的膝彎。易連慎踉蹌跪倒,大叫:「先別管我,派人去追……」一句話猶未完,突然身子一輕,原來易連愷用力抱住他,反手一撐,已經越過城牆上的堞雉。

風聲從耳畔呼嘯而過,易連慎連開兩槍,可是兩個人急速地下墜著,易連慎大叫了一聲,易連愷卻無聲無息,只是笑了一笑。

兩個人重重地摔落在了地上,雪花漸漸地落下來,彷彿天空透徹起來,像是初夏時分窗上糊的明紗,有隱隱的花影透過窗紙映進來,或者,還有一兩瓣晚謝的桃李,飛過窗格飄下來,原來是細碎的雪花。冰冷的雪落在他的臉上,易連愷臉朝著天空,天是幽暗的藍色,像是一方明凈的寶石,又像是秦桑曾經穿過的一件旗袍的料子。他記得那件衣服觸在手裡,也是涼的,潤滑無聲,並不會沙沙作響。每次他想起她,總是這些不相干的細節,而真正要緊的一些事,他卻總也想不起來。就像是小時候還記得娘親的樣子,長大後見著照片,卻只覺得那是個陌生人,明明和記憶中最後一縷溫暖並不一樣,只有他記的事,是一瓣瓣早就零落的馨香。可是剛剛的一刻他總還是記得的,剛剛她還在他身邊的時候,他想起當他捋下鐲子時,她冰涼的手指,還有她倉皇的眼神,那一刻,她原來是痛的,她眼底明明是傷心。他倒寧可她並不傷心,當鐲子摔得粉身碎骨的時候,他就想過,值得了。不管她會不會恨他,有那一刻,值得了。下雪了,不知道秦桑會不會覺得冷,這是他最後一點殘存的意識。風卷著雪花,遇見黏稠的血,便飛不起來,雪融進了血里,然後又慢慢地滲進黃土裡。

交會

秦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在船上了。她不再與酈望平說話,只是專心地想,城樓上開槍的人是誰?會是易連愷嗎?如果他真的一槍打死自己,倒還像他素來的性子。可是為什麼打偏了呢?也許他是故意打偏的?他會故意打偏嗎?還是像他說的一樣,恩斷義絕?

三年夫妻,到了如今,如何恩斷,如何義絕?

這樣的亂世,他將她送走,那麼他到底會往哪裡去呢?是要留在鎮寒關與易連慎周旋,還是會被當成炮灰,送到前線戰場上去?

她覺得自己不能想了,一旦想到,就會瀕臨崩潰,可是又不能停止這種想法。而酈望平似乎深知她的心事,只對她說:「他會來,他答應過我。」

他也曾經答應過她,他說過,從今後再不拋下她。不管情勢是好是壞,絕不再獨個兒拋下她。

可是他最後一句話說的是:「我累了,你走吧。」

她一直覺得不以為然,對這段婚姻、這段感情,從來都是不以為然。因為她不喜歡,因為她不想要,連帶易連愷這個人,她都覺得可有可無。可是她一直是知道的,只要她肯,他總會接納,就像她知道,哪怕她的心去了千山萬水之外,而他就在原地等她。

情字難言,情字亦難解,她本來篤定的事情,到了如今,卻成了不確定。他如果不等她了,他如果忽然不要她了,他就突然說,累了。

然後讓她走。

她就不能不被他送走。

他是真的不要她了。

她覺得這十日,比十年更難熬,更加令人老。把他說的每一個字都細細地想過,把他做的每一件事都細細地想過,最後他摔碎那對手鐲,恩斷義絕,他臉上那樣痛快的笑容,彷彿摔碎的並不是鐲子,而是禁錮他已久的一個桎梏。為什麼他會覺得如釋重負?或許自己在那種時候,對於他,真的只是一個拖累。

浩浩的江水彷彿奔流不盡,她總是沉默地想著,到底是對抑或錯呢?如果現在可以轉身回去,是不是可以再次見到他?如果有機會再見到他,她會不會說出心裡真正想要說的話?

船行在江上兩三日,方才出了符軍控制的地界。中途還被截停了兩次,但是因為戰事正酣,對於中立國的船隻,雙方卻也不曾刁難。酈望平一路之上一直提著-顆心,等出了符軍控制的江域,才漸漸放下。每當船靠岸時,或許碼頭是極大的市鎮,便買了報紙來看。首先是李重年通電宣布獨立,然後是符遠城毀於炮火,死傷枕籍。過了一日,買的報紙說是易連慎余部對李重年宣戰,雙方在西北交火,不過易連慎余部實力有限,所以另一派軍閥姜雙喜也卷了進來,這場戰事,卻是越來越大了,越戰越激烈了。

秦桑連日關切,可是各家報紙上都沒有易連愷的半分消息。諸路軍閥通電頻繁,各執一詞。內閣是徹底地失了控制,先是大總統通電全國辭職,然後是內閣總辭職,而李重年一邊宣稱要重選國會議員,一邊卻又重兵逼近昌鄴。南方諸省紛紛舉兵,通電宣布獨立,而北方以慕容宸為首的承派軍閥,卻宣布要在乾平選舉國會。

總歸是亂世吧,秦桑有點疲憊地想。滔滔的永江水無盡無息地奔流而去,就像帶走了她的所有思想,她已經覺得筋疲力盡。在這樣紛亂的時局裡,真是前途茫茫。

這一日船終於到了昌鄴,秦桑立在甲板之上,看兩岸檣帆林立城郭如畫,真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離去不過數月,歸來時,江城正是春光乍泄,江邊的垂楊新生了鵝黃的葉子,煙籠十里長堤,鬱鬱蔥蔥,映得那江水似乎都帶了春意。而堤上芳草漫漫,只見兩三孩童,引了風箏在放,迎著江風,飛得極高極遠。不論世事如何變遷,這春天還是仍舊來到世間。秦桑不由得想起唐人的詩句:「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

確實是如此吧,無論時局如何大亂,春光仍舊是一片明媚景象。她所乘的火輪因為船身龐大,所以吃水極深。停在江心裡,並不能搭棧橋,只由小舢板划了來,接了乘客下船。秦桑出走之時並無多少行李,所以也不急著下船,待得船上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酈望平才扶著她從容搭舢舟上岸。但見碼頭上一片繁榮景象,無數船隻忙著上貨卸貨,更有客輪停泊,旅人往來如織,汽車洋車都停得像長龍陣似的,熙攘嘈雜,比起那天晚上在符遠倉皇登船的情形,真如同兩個世界一般。

她心想,戰火漫延,這樣的太平光景又能維繫到幾時呢?昌鄴原本是九省通衢,兩江相衝的軍事要地,只怕遲早會像符遠一樣,炮火轟城。現在這樣,倒像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一般。她舉目看人潮如織,心想自己如果不回家去,就此轉身一走,人海茫茫,可從此再也不必煩惱了。可是易連愷生死未卜,而自己眼下這樣的情形,到底該做何打算呢?

正在猶豫不決的時候,忽然聽到一陣汽車喇叭響,一部黑色的汽車開過來停下,車上跳下個人來,急切切地說:「可算是找著你了。」

她定睛一看,竟然是高紹軒。幾月不見,他穿著西服背心,明明是個翩翩公子,可是滿頭大汗,仍舊顯出一種學生般的稚氣來。烏黑的眼睛直直地望著她,眼底滿是關切。看她認出自己,高紹軒倒覺得老大不好意思似的,按西洋禮節鞠了一躬,說道:「夫人好。」

秦桑也很客套地答了一句:「高少爺好。」

高紹軒說:「此地不是說話的地方,夫人請上車吧。」

秦桑心中十分奇怪,待上了汽車之後,才知道是閔紅玉早在半月前就給高佩德發了電報,高佩德深受易家重恩,雖然對符遠局勢無力回天,可是聽說易家三少奶奶搭英國船回到昌鄴,立刻就遣人來碼頭日日守候。而高紹軒聽到這個消息,便向父親討了這差事來。他每天都要到碼頭上來看幾遍,每條船進港都要張望,一直到如今都快絕望了,幾乎再沒有勇氣到這碼頭上來了,只是還抱了萬一的希望,所以仍舊每天都來看看,萬萬沒想到今日真的可以接到秦桑。

秦桑十分感激,說道:「謝謝高少爺了,如今……如今……」她連說了兩個「如今」,卻只是最後幽幽嘆了口氣,望著車窗外一掠而過的街景,不再言語。

高紹軒知道她是擔心易連愷的安危,於是安慰她說:「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父親遣了很得力的人去西北,正極力打聽公子爺的下落,少奶奶不必太過憂心。」

高紹軒將她送至昌鄴城中易宅,易家幾個仆佣見了她如見了鳳凰一般,擁著她走進屋子,韓媽更是直掉眼淚:「少奶奶,你可回來了。」高紹軒見到這樣的情形,不便久坐,便當即告辭而去。而酈望平見她神色疲倦,便說道:「我也先告辭了,請你放心,我一定會儘力打聽他的下落。」

秦桑點點頭,說道:「多謝了。」

酈望平笑了一笑,似乎有點惆悵,過了片刻,才說道:「這是你第一次為了他,向我道謝。」

秦桑慢慢地道:「他明明知道你是誰,卻沒有殺你。」

酈望平說道:「所以我會去替你打聽,請你放心,我們的人在西北也有關係,一定可以打聽得出來。」

秦桑問:「那麼你現在要去哪裡呢?」

酈望平道:「戰火已燃,自然是去最險要的地方。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這次我因為私人的關係,沒有盡到責任,所以現在要去盡責了。」

秦桑亦不再追問他要往哪裡去,只是說道:「那麼,請珍重。」

酈望平則鞠了一躬,說道:「易夫人,請珍重。」他凝視秦桑片刻,轉身大踏步而去。

秦桑連日舟車勞頓,卻也是累極了。家裡下人見她回來,亦覺得安下心來。韓媽服侍她洗澡換衣,又幫她取了電吹風來吹乾了頭髮,說道:「少奶奶,你歇一歇吧,我瞧你的臉色真是倦極了。」

秦桑確實累得連話都不願意說了,「嗯」了一聲,便伏在床上沉沉睡去。韓媽替她蓋上了被子,又放下窗帘,才輕手輕腳地走出屋子去。

秦桑這-場好睡,卻是無夢,-直睡足了十餘個鐘頭才蘇醒討來。醒來只見窗子上淡白色的光,外頭好像並不十分明亮的樣子,心想自己難道一直睡到了天黑?推開了窗子一看,四下夜色深沉,天上卻是一輪皓月,那窗上淡白色的光,卻是如水般的月色。

月色映在摟心,卻是清清冷冷。她抱著自己的胳膊,不由得覺得有幾分寒意。昌鄴原本比符遠暖和,比起鎮寒關中,更是兩番節氣了,春天時分,昌鄴城中也只是夜裡微寒而已。她聽到樓下草叢之中,已經有蟲聲竊竊,原來春天真的已經來了。

她多加了一件披肩,看到桌子上放著自己帶回來的東西。她回來也沒帶什麼行李,只是這個手提袋,卻是一直不曾離身的。雖然在鎮寒關里易連慎派人搜過一次,但她並無攜帶武器,所以這手提袋倒也仍舊還給了她。她打開手袋,裡面沉甸甸還有兩根金條,她就將金條拿出來放在一旁。另外卻是二少奶奶那隻蝴蝶匣子,她把匣子拿出來,浴著月色,那上頭鏤著的蝴蝶栩栩如生,直如展翼欲飛了去。

暗盒她打開過一次,此時再開更加容易,將暗匙擱好了便彈開來,裡頭是一張房契,地址正是閔紅玉那裡。她臨走時曾欲將這張房契贈予閔紅玉,可是她堅辭不取。所謂風塵中的異女子,閿紅玉大抵也算一個。她還記得當時閔紅玉笑了笑,說道:「少奶奶,我這套房子不過是座金籠子,籠子里的鳥兒,有沒有房契,可並沒有半分要緊。」

當時自己說了什麼話呢?總不過是無言以對罷了。對著這樣通透的女子,何用再多說半句?

她把房契移開,下面就是那條疊得整整齊齊的手絹了。

二少奶奶的那封短箋,她只看了一遍,可是字字句句,何嘗不在心裡翻來覆去,想過千遍萬遍。

「三哥,手絹沒有了,你大發雷霆,連你乳母張媽你都驅到鄉下去了。我那時候就下定決心,絕不將這條手絹還給你。我確實是個賊,我偷去你視作最為要緊最為寶貴的東西,可憐的是,我卻偷不去你的心。」

手絹是西洋的樣式,那時候還是頂時髦頂俏皮的東西,母親託人從外國帶回來,她也只得這一條。

她拿著手絹,隔了這麼多年,花紋織路還是這樣清晰,嶄然如新。

她彷彿看到七八歲的自己,因為正出疹子發燒,所以被母親拖到外國診所去打針。每日都要去的,每次去,總遇上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子,他是頭上受了傷,所以每天要去診所里打消炎針。

男孩子顯然出身大家,每次除了乳母,還有兩個老媽子跟著。可是大家的小少爺,脾氣自然是執拗的,打針的時候總是抿著嘴,一聲也不吭。幾個人都按他不住,每次掙扎著折騰那乳母一身大汗,只告饒:「我的三少爺,打完針就不疼樂!我的小祖宗!您別犟……」

其實她知道他並不是怕疼,也不是犯犟,因為有一次她正好剛剛扎完針,他正巧瞪著大眼睛看著她。她的母親拍著她的背心正哄她:「乖囡不哭。」那時候他就將臉一背,她不過七八歲,不知為何就明白過來,他是沒有母親的,所以才會這樣看著她們母女。

或許是因為憐惜,或許是因為一顆柔軟的童心,所以那天他打針的時候,一胳膊撞在椅背上,把肘上的皮都撞破了,她就拿自己的手絹替他包上了,輕聲細語地告訴他:「小哥哥,你別這樣,弄疼了自己,你媽媽假若知道,心裡也不好過。」

那時候他也只是望了她一眼,並沒有說話。可是從那之後,他在打針之前,再也不鬧騰了。

最後她打完了針,再也沒到那診所里去,再後來,全家就搬到昌鄴去了。再後來,她徹底忘了小時候有過這樣一件事情。

現在,她卻想起來,想起來那時候他問過她的名字。

她說我叫秦桑,秦桑低綠枝。童音琅琅,每次背到這句詩,父親都會誇獎她乖巧。

而他也對她笑了笑,彷彿是贊她的名字好聽。兩個人手背上都綁著橡皮膏,針管里的藥水正一點一點滴下來,他和她並排坐在椅子上,診所里靜悄悄的。看護端著糖進來,給他們倆一人一塊,誇獎說:「兩個小大人,真乖!」

窗外輕風柔軟,春光明媚,那種外國的水果糖很甜,含在腮幫子里,硬硬的,半天化不開,吃不完。可是他的那塊糖他一直沒有剝開,直等到她吃完了,他才悄悄伸手,將自己那塊也給了她。

他胳膊上還系著她的手絹,她還記得他的手心,白皙柔軟,真不像男孩子的手呢。雖然她不曾問過他的名字,他卻說:「這塊糖給你吃,我叫易連愷。」

【下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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