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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她是個小腳,行走不便,好在易家原是舊宅子翻新,一路的抄手游廊,走到秦桑住的院子里,只見里外輕悄悄的,青石板地院子里積滿了水,這裡門廊下原本懸著一盞燈,因為燈泡不大,暈黃的光照著青石板上的積水,越發顯得安靜如潭。錢媽待要說話,大少奶奶已經掀起帘子,先叫了一聲:「三妹。」

秦桑本來睡在床上,恍惚聽見大少奶奶的聲音,於是掙扎著要起來,大少奶奶已經走進來了,看她正穿鞋,便攔著不讓她起來,說:「快躺著吧,我本來是來看你,若折騰得你回頭再受了涼,又是何苦。」

她們一邊說話,何媽就上前來,替秦桑將另一床被子卷了卷,擱在她身後,秦桑半倚半靠這,對幾個老媽子說道:「你們就是多事,一點小病偏又去告訴人,又煩大嫂來看我。」大少奶奶見她兩頰紅彤彤的,倒像搽了胭脂似的,於是摸了摸她的手,不由得:「唉喲」了一聲,說道:「怎麼燙成這樣,是在發熱吧?」

何媽就說:「準是剛才走回來的時候招了風,而且晚飯也沒吃什麼,吃的一點東西全吐了。」秦桑勉強笑了笑,說:「哪裡有那樣嬌貴,就是回來的時候吹了點風,所以胃裡不太舒服。」

大少奶奶聽她這樣說,看她的精神還算好,就叫人去請醫生來,按照秦桑的意思,連大夫也不必請,睡一覺就好了。大少奶奶卻擔心出事,特意請了西洋大夫來瞧過,果然說是感冒。問了問病人的情況,認為不宜打針,就開了點丸藥給秦桑吃。

大少奶奶看著秦桑吃完葯才回去,到了第二天一早,又派了人來問,結果秦桑發了一夜燒,到早上還昏睡未醒。大少奶奶心下著急,說:「這可怎麼辦才好?」錢媽說:「還是趕緊地送到醫院去吧,可別拖出大毛病來。」

大少奶奶深以為然,於是叫人去準備汽車,這時候聽差才進來說道:「大爺吩咐過,家裡的汽車一概不能派出去。」大少奶奶十分詫異,問:「這是為什麼?」聽差說:「因為城裡面不平靜,所以大爺不讓大家出門吧。」

大少奶奶聽了這句話,這才走到後面去,穿過花廳,有一座屋子十分軒敞,易連怡常常在這裡讀書,因為他身體病弱,所以這時候廳里還生著火,四面窗子都關著,桌上一個宣德爐,焚著檀香,碧青的輕煙,一縷一縷地升起老高。大少奶奶是看慣了這樣的情形,走進來的時候便咳嗽了一聲,只見易連怡坐在窗下,手裡拿著一卷書,似在吟哦,又似在聽窗外的風雨瀟瀟之聲。

大少奶奶跟他說了秦桑之病,又說到派車之事,易連怡道:「醫院裡也不太平,城裡城外都亂,老三又不在家,若她有什麼三長兩短,我怎麼向老三交代。」

大少奶奶說:「你們男人的事情我管不著,可是三妹病成這樣,不讓她去醫院,出了事情難道你心裡沒有愧疚嗎?」

易連怡這才放下書,抬頭看了大少奶奶一眼。大少奶奶說:「你做的孽也盡夠了,老二是對不知你,老三可不欠你什麼。何況三妹一個女人,又能礙到你什麼事情……」

易連怡說道:「好好地說話,怎麼夾槍帶棒的?」

大少奶奶不知為什麼,突然就掉下眼淚來:「一家子,走的走,散的散,老的還躺在那裡不能說話,二妹還屍骨未寒……這是造地什麼孽……」

易連怡淡淡地笑了一笑:「這個家從骨子裡早就爛透了,還有什麼好說的。我從馬上摔下來的那時候,我就知道,總會有這樣一天。」

大少奶奶拭了拭眼淚,說道:「反正我要把三妹送到醫院裡去。」

易連怡將書往桌子上一扔,道:「送就送去,哭哭啼啼的做什麼。又沒誰攔著你。」

大少奶奶聽了他這句話,才拭乾了眼淚,出來讓人用車子將秦桑送到醫院去,又覺得不放心,所以自己親自陪著秦桑去醫院。醫院做完檢查之後,說是有轉成肺炎的可能,所以需要住院。大少奶奶就打發人回家去取衣服,而秦桑一直昏睡未醒,她便坐在病房裡陪她。

秦桑迷迷糊糊醒過來的時候,正是下午,大少奶奶見她醒過來,方才鬆了口氣,說道:「可算是醒了,陣陣嚇了我一跳。」

秦桑因為見到是在醫院裡,而大少奶奶是向來不慣於出門的,所以很是歉疚地問:「大嫂怎麼也來了?」

一開口說話,卻將自己嚇了一跳,原來她發燒得厲害,把嗓子也燒啞了。錢媽端上一杯水,說道:「大少奶奶不放心,所以一直守在這裡呢。」秦桑道:「辛苦大嫂。」大少奶奶聽她嗓子還是啞的,說:「你少開口講話吧。」又照顧了秦桑半日,因為易府里是她當家,還有無數瑣事,所以她說:「我的回家去瞧瞧,三妹你在這裡,若是要什麼東西,或者想吃什麼,儘管吩咐人回家去取。」她說完,秦桑便點點頭,大少奶奶將何媽留下了照應她,自己就回家去了。

秦桑睡了差不多一天,這時候雖然仍舊發燒,不過精神卻好多了,病房的門原是西洋式的,上頭裝了一方透明小玻璃,玻璃本來安著有帘子。因為方便醫生護士查房,所以這個帘子並沒有拉上,秦桑看外頭站著兩名士兵,便問何媽:「外頭是咱們家的人嗎?」

何媽點點頭,說:「大爺說,現在不平靜,城裡也亂得很,所以特意派了兩個人來。」

秦桑明知道易連怡是派人來監視自己的,可是眼下的情形,也不能說破,她點了點頭,說:「倒是很想吃稀飯。」

何媽叫叫了一個衛兵進來,讓他回家去取,秦桑說:「還是你回家一趟,順便把我那套睡衣拿來,剛才出了汗,現在身上膩膩的,換件衣裳才好。」何媽遲疑道:「那三少奶奶這裡……」秦桑說:「你叫看護進來陪我就是了。」

何媽便出去叫了看護進來,那看護雖然是中國人,但是都是通西文的。秦桑嗓子痛,卻也不願意多說話,只靠在床上閉目養神。看護調一下管子里的藥水,又替她量著體溫。何媽料這裡並沒有自己什麼事,所以就回家去取衣物。秦桑本來沒有帶多少衣服回易家,更兼從前都是朱媽照料她的起居,易家老宅這裡,難免諸物皆不齊備。所以她很費了一點工夫。又讓廚房準備了清粥小菜,用日式的飯盒裝了,預備帶到醫院去。誰知道還沒有走出家門,忽然看到一個聽差氣喘吁吁地奔過來,對她說:「快,前頭大爺叫你問話呢。」

何媽心中納悶,說:「我要去醫院給三少奶奶送飯,大爺這會兒就我做什麼?」

那聽差道:「你還不知道啊!三少奶奶不見啦!醫院裡沒人了!剛剛有人回來說的,大爺正在生氣,叫你去問話呢!」

何媽嚇了一跳,連忙走到前邊去,只見易連怡睡在躺椅上,半仰半靠,而大少奶奶站在一邊,易連怡卻也並無怒容,只問:「三少奶奶叫你回來做什麼?」

「三少奶奶說想吃稀粥,我就回來取了幾樣小菜,她還說帶幾件衣服去。」

易連怡沉吟不語,大少奶奶說道:「人是我送到醫院的,你要埋怨就只管埋怨我好了,不用拿下人置氣。」

易連怡笑了笑,說:「她病的時候我就知道她要走,埋怨你有什麼用?咱們這位三妹,有勇有謀,我要硬攔下她來倒也不難,只不過白留著她,沒多少用處。眼下她自己走了,說不定反是件好事。」

大少奶奶聽他這樣說,滿腹疑惑地看著他。易連怡說道:「我那位藏拙藏了十餘年的三弟,遇上什麼事都是一般不在乎的勁兒。可是他對這位三弟妹,倒是一片真心。不過我本將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他這麼待見三妹,三妹可不見得待見他。」

他慢慢地笑了一笑:「你且看著吧,她未見得是投奔了老三去。」

秦桑出了一身冷汗,出醫院的時候,又被冷風一吹,所以到了晚間,又徹底地發起燒來,她雖然病得迷迷糊糊的,可是心裡還算明白。這裡向南的窗子正對著一株很大的冬青樹,綠色的葉子,結出來的鍋子卻是紅色的,被風一吹,那些葉子就莎啦啦一片輕響,秦桑聽著那風聲,心裡想,難道又在下雨嗎?

卻是沒有下雨,屋子裡十分安靜,沒一會兒便聽得高跟鞋的篤篤之聲,老遠就讓她知道是誰來了,果然不出所料,那高跟鞋的聲音一直走到門邊,稍停了停,倒還是敲了敲門。

秦桑默不作聲,起身將門打開。閔紅玉笑吟吟地道:「我這裡地方狹小,屋子又不好,不知道三少奶奶還住得慣嗎?」

秦桑對她倒是很客氣,說道:「閔小姐過謙了,我無緣無故投奔了來,閔小姐肯收留,我已經十分感恩。」

閔紅玉笑著說:「什麼叫無緣無故,三少奶奶可是帶著地契房契來的,這裡的房契都在您手裡,倒是我反客為主,鳩佔鵲巢,很是過意不去呢。」

秦桑看著她的臉,緩緩說道:「這裡的房契為什麼會在我二嫂那裡,說實話,我也好奇得很。」

閔紅玉笑道:「我要說這房子原是易家二爺買的,他買來金窩藏嬌,所以叫我在這裡住著。你也不會信對不對?」

秦桑嘆了口氣,說道:「都到了這種時候,閔小姐何必還有瞞著我。」

閔紅玉「噗」地一笑,說:「三少奶奶是個聰明人,原知道這世上的事,是知道得越少,就活得越快樂。」

秦桑點了點頭,閔紅玉這才在沙發上坐下來,打開手袋,拿出一盒外國香煙,先讓秦桑,秦桑搖頭說不會,她便自顧自抽出一支,點著了先吸了一口,倒彷彿舒服似的嘆了口氣。她將香煙夾在指間,然後告訴秦桑:「過幾日英國領事館有條船要走,我想這是個好機會,所以託人向領事館說了,請他們在船上留個位置,拜託將你隨船帶到昌鄴,我想只要到了昌鄴,三少奶奶自己就有辦法了,對不對?」

秦桑心下凄涼,到此時方露出疲態:「我原是個同孤兒一樣的人,到哪裡不都一樣呢?此時想想,也真是沒有意思。」

閔紅玉笑了笑,說道:「三少奶奶出身富貴,素來金尊玉貴,我們連您腳下的泥都比不上呢,何苦說出這樣的話來。不說旁的,我們這樣的人,才叫真正沒意思。我還想活一天多賺一天,三少奶奶怎麼倒多愁善感起來。」

秦桑笑了笑,說道:「閔小姐是風塵英雄,倒比我們這樣的人,活得自在許多。」

閔紅玉撣了撣煙灰,閑閑地道:「三少奶奶看皮影戲嗎?」

秦桑冷不防她突然這麼一問,怔了一下方才搖了搖頭。閔紅玉又吸了一口煙,噴出一片細白的煙霧,說道:「那皮影兒,也是描金畫鳳,栩栩如生。帝王將相,才子佳人,長念做打,倒也好一番熱鬧。可恨的是,每個皮影其實不過是傀儡,任由他人的五指撥弄,一舉一動,其實都是旁人操縱的。你別瞧我大屋子住著,呼奴喚婢使喚著人,天天打扮得花枝兒似的,其實我也就是那戲台上的皮影子,拎了線出來,便什麼也不是。」

秦桑倒不妨她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意外之餘,有心相勸,可是一時之間,倒也想不出旁的話來勸她。閔紅玉笑著搖了搖頭,耳朵上細金絲流蘇,寶塔似的軟軟拂在她頸中,倒襯得粉頸如玉,凝白如脂,她這一笑,媚態橫生,只說道:「三少奶奶,我這個人愛胡說八道,你別往心裡去。」

秦桑卻輕輕點了點頭,說道:「人生在世,誰不是命運的傀儡。」

閔紅玉靜默半晌,忽然又「撲哧」一笑,說道:「都怪我不會說話,又招起三少奶奶的感傷來。」她稍停了停,彷彿漫不經心一般,「其實我有一樁事好生不解,三少奶奶為什麼不想往西北去,公子爺明明在西北,三少奶奶何不投奔了他去,夫妻團圓?」

秦桑笑了笑,說道:「他有他的大事要做,我何必去耽擱他。」

閔紅玉聽了這句話,卻放佛了解什麼似的,倒也不十分追問,只說道:「公子爺雖然遠在千里之外,不過還有一個人,我知道他原本是三少奶奶的故人,所以特意託人將他開解了出來,不知道三少奶奶,願不願意見他一見?」

秦桑臉上不動聲色,心裡卻隱隱猜到幾分,不過仍舊笑了笑,問:「什麼故人,這城裡我好像並無故人。」

「就是公子爺的親信副官潘副官,他原本在醫院養傷,公子爺臨走之時,托我好生照顧他,我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他保了出來,眼下就住在離這裡不遠的地方,不知道三少奶奶,是不是願意同他見一見面。說不定他秉承公子爺的吩咐,還有什麼話要對三少奶奶講。」

秦桑聽她說話綿里藏針,早知道厲害,不過自己如果堅持不見,她也未免起疑,便說道:「既然如此,那麼就請潘副官來見一見也好。」

閔紅玉笑道:「如此甚好。」她起身自去安排,沒一會兒功夫,,便有汽車接了潘健遲來。

這還是秦桑第一次見到傷後的潘健遲,只見他形容憔悴,顯然傷逝未愈。潘健遲見了她,卻還是十分恭敬,扶著沙發老遠就鞠了一躬:「夫人。」

秦桑只覺得熱淚盈眶,劫後餘生,相見卻是這樣的境地,可是再不能多說一言。這時候千言萬語,又有何用處。何況身處險境,處處都是耳目,只怕自己和他的一舉一動,都被閔紅玉看在眼裡。她怕露出什麼破綻,靜默良久,方才問:「蘭坡可有什麼話帶給我?」

潘健遲望著她,嘴角微蘊笑意,過了片刻,才說道:「公子爺說,請夫人務必保重。」他停了好一會兒,又說道:「他還說——此生能夠與夫人相識相知,乃是最不悔之事,將來不論世事如何,卻也是值得了。」說到「不悔」二字,他眼中淚光粼粼,只得一閃,便重新是笑意盈臉,望著秦桑。

秦桑心如刀割,過了良久,方才輕輕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了。」

閔紅玉忽然幽幽嘆了口氣,說道:「三少奶奶一個人北行,原也是極有風險之事。依我看,不如潘副官陪同三少奶奶一起,這樣路上也有個照應。」

秦桑看了閔紅玉一眼,只見她嫣然一笑,說道:「就這樣辦才好,我託人再向領事館說去,便多帶一個人,想必也沒什麼了不起。」

秦桑沉默片刻,方才說道:「閔小姐古道熱腸,卻是無微不至。」

閔紅玉笑道:「你可別把我想成好人,我可是有一把私心的如意算盤。眼下三少奶奶是落難,我幫幫你不算什麼吃力之事。可是我將來,還指望三少奶奶救命呢。」

秦桑此時方才茫然一笑:「我手無縛雞之力,如何能救你的命。」

閔紅玉說道:「三少奶奶福慧過人,更兼是女中豪傑,知恩圖報。哪天我要真的有性命之憂,想必三少奶奶必然會勉力救我,所以三少奶奶倒也不必過意不去,我這是放高利貸,划算得很呢。」

她說得俏皮,秦桑亦不過一笑了之。

秦桑在閔紅玉宅中住了兩天,到得第三天,突然聽到城外炮聲大作。她原本深居簡出,每天在自己屋子裡不出來,聽到炮火之聲,不由得十分驚疑。到了下午時分,閔紅玉也回來了,她神色凝重,告訴秦桑說道:「李重年派兵圍城了,只怕有一場大仗要打。」

秦桑大吃一驚,說:「那麼……」

「李重年摺尺是豁出去啦。」閔紅玉搖了搖頭,「他通電全國說是『起義』,再不承認憲政,更不承認易家之鎮守使,說一定要拿下符遠,剿滅易匪。」

秦桑喃喃地道:「他一撕破臉,就再無顧忌……」

「可不是。」閔紅玉點點頭,「哪怕是孟帥揮師來救,只怕也來不及。何況北邊駐防要緊,孟帥只怕有心無力……」她頓了頓,說道,「領事館忙著撤僑,今天晚上船就要走,三少奶奶,請做好準備,晚上我送你跟潘副官上船。」

到了晚間,那炮聲越發密集起來,街面上早就已經戒嚴。閔紅玉神通廣大,不知從哪裡弄來的通行證,徑直開了汽車上碼頭去。遠遠已經看見江中泊的軍艦和輪船,都是各國領事館派來的,因為知道這一仗在所難免,所以在撤退僑民。

碼頭上極是混亂,符遠駐軍設了崗哨在路口,嚴加盤查,連有通行證的車輛都不許入內。而崗哨之後就是各國水兵把守,那卻算是公共租界的地面了。因為大戰在即,所以除了僑民之外,更有無數逃難的富室人家,成千上萬的人涌在碼頭之上,頓時亂成一鍋粥。只聞呼兒啼女,叫喊聲哭聲亂成一團。

閔紅玉原是個十分機靈之人,見到這種情況,早就將兩根金條從手袋裡取出來,連同兩本通行證往秦桑手裡一塞,說道:「三少奶奶,此時正亂,快點過關要緊。」又輕輕將潘健遲一推,說道:「護著三少奶奶。」

秦桑被人流一擠,早覺得立足不穩,幸得潘健遲拉了她一把,她回頭望了一眼,只見閔紅玉對著自己揮了揮手,彷彿是告別,又彷彿是催促自己快快入關。那閔紅玉原本穿著一件銀絲線綉梅花旗袍,只看到那銀色袖子一招,露出腕上細細的珠釧,在煤氣燈下一閃,放佛含著露光的草葉,她個子嬌小,轉瞬就陷在人潮中,再看不見了。

秦桑回過頭來,被人流挾卷著一直到了鐵柵之前,原來這裡盤查更嚴。好不容易擠到跟前,衛兵翻看通行證,她早就將兩根金條夾在證件之中,那人手極快,將金條往袖底一塞,卻對秦桑說道:「你進去,他不準!」

秦桑看他一指,正是指的潘健遲,不由得心下大急,說:「我們兩個人是一起的,為什麼他不準?」

「不準就是不準。」那人將眼睛一翻,「上頭有令,年輕男丁一律不準出關。」

秦桑還待要辯說,潘健遲已經在她背上一推,說道:「你先進去,我回頭就來。」

秦桑情急之下拉住他的袖子,說道:「要走咱們一起走!」

潘健遲不由分說,硬生生掰開她的手指,直掰得她生疼生疼,他說道:「別發傻了,快走!」秦桑待還要說什麼,已經被他狠狠一下推進了鐵柵之內,她急得直欲大哭,他在人群之中只是大叫:「快走!快走!」她被人潮一下子擠出了四五丈開外,不停地回頭看,起初還能看見潘健遲的臉,再後來更多人湧上來,卻是再也看不見了。

她一直被人挾裹著到了碼頭水邊,夜風如咽,這才覺得臉上生疼,原來早已經是淚流滿面。無數人提著箱籠,拖兒帶女,一路走到跳板上去,她渾渾噩噩,卻也不知要往何方去,只見人潮洶湧,碼頭上儘是倉皇的人群。而值勤的水兵,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卻問:「Lady,canIhelpyou?」一連問了她三遍,西語本來就難懂,她聽在耳中,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原來船票被她捏在手裡,早就快捏成一團了。那水兵看到船票,指引著她往英國船上去。

江面風大,吹得人徹骨透心地寒意,彷彿從血脈最深處泛起來,她緊緊抓著斗篷的邊緣,江水滾滾從跳板之下流過,卻是無窮無盡,波濤無聲。此時遠處的炮聲隱約如同悶雷一般,一陣緊似一陣。全身制服的大副站在棧橋邊,彬彬有禮地說:「Welcomeaboard!」無數人從她身邊走過去,這時候一顆曳光彈遠遠地划過天際,劃破岑寂的夜色,照得江水都隱隱泛起紅光來。

剎那間她想起父母,想起易連愷,想起酈望平,想起他剛才倉促地掰開她的手。

她突然就明白過來,為什麼易連愷遇刺的時候,他反倒替他擋了兩槍,他明明並不用如此,他明明是來卧底,他明明說過,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比他的命還要重要。可是,他畢竟還是違背他自己的心,做出來他本不該做的事情。

兩顆眼淚飛快地墜下去,或許是無聲地落到了黑沉沉的江水裡,轉瞬就不見了。她拭了拭眼淚,活著或許是最艱難的一件事,可是她會好好活著。她掠了掠蓬鬆的鬢髮,朝著燈火通明的船艙走去,將無窮無盡的夜色,留在自己身後。

方向

擁擠嘈雜的人流越彙集越多,閔紅玉原本穿著高跟鞋,被推了好幾個趔趄,又被人踩了一腳,頓時就跌倒在地上,後頭的人只顧著朝錢涌去,眼看著就要踐踏過來,幸好有人及時攙了她一把,將她從地上拉起來,又伸出胳膊將後頭好幾個人攔開,饒是如此,閔紅玉的旗袍下擺上,也被踩了好幾個腳印。

「作死咧!」閔紅玉一邊喃喃地罵,一邊拍著旗袍上的灰。抬起頭來正待要道謝,誰知抬臉一看,拉起自己的人正是潘健遲,不由得一怔,說:「你怎麼沒走?」

碼頭上兵荒馬亂的,眾人皆在奔忙中,連點著的煤油路燈也顯得暗淡無光,無精打采地照著這些熙攘的人群,潘健遲臉上的神情她看不清楚,過了片刻,方才聽見他反問:「你呢?你怎麼不走?」

閔紅玉並不作答,轉身就朝外走,潘健遲跟著她一路走出來,如潮水般的人流都是往碼頭去的,只有他們逆行而出。不斷有人撞到他們身上,也不斷有人被踩掉了鞋,或者失了箱籠。遠遠傳來小孩子的哭聲,也不止一個孩子在哭,所有人張皇奔忙著,彷彿末世。天空不遠處光柱掃過,是架在城頭的探照燈。而火炮的聲音一陣緊似一陣,中間還夾雜著密集的槍身,像是三十晚上家家戶戶放的鞭炮,密密匝匝地響一陣,歇一陣,又響一陣。更遠處的天際隱隱透著紅光,像是哪裡失了火,潘健遲卻知道,那不是失火,而是炮陣開火的光亮,看樣子李重年是下定決心,不惜投入全部火力,也要拿下符遠城。

閔紅玉不緊不慢地朝外走,看著蟻群似的人,密密的爬滿整個碼頭,中間啼兒喚女的、披頭散髮的、妻離子散的,種種不一,像是外國電影裡頭,海底成團成團的魚群,茫茫然向前沖著。而只有他們逆流而行,朝著所有人相反的方向去。因為不斷有人撞到他們身上來,所以潘健遲拿手臂伸著,替她擋著。閔紅玉見他這種情形之下,還可以維持一種紳士的做派,倒也難得。兩個人奮力朝外擠,只是人流洶湧,他們又是逆向而行,兩個人跌跌撞撞了好久好久,才徹底地從人堆里擠出來。外頭的人稀少了些,清冷冷的光,照著他們往外走。潘健遲原以為是月色,抬頭看了看,才知道原來無星無月,這光隱隱綽綽的,從碼頭那邊照過來,原來仍舊是路燈的光,只是隔得遠,更疏薄了些。而閔紅玉本來穿著一雙高跟鞋,篤篤的聲音倒似一面小鼓,敲破這夜色的岑靜。

司機本來就在汽車外邊等,看到他們折返來,立刻十分機智地打開車門。閔紅玉見潘健遲跟著上車來,便問道:「大難臨頭,不各自逃命去,你跟著我做什麼?」

潘健遲卻說道:「當時你救我出來,我知道你是說動了姚四小姐。姚雨屏替你弄到的空白通行證,你才可以將我從牢房裡弄出來。」

閔紅玉笑了笑,汽車裡頭本來十分黑暗,但是她的眼睛卻亮閃閃的,像是盈盈的水映著月色:「我早就說過,這倒也不用謝我,是你自己的本事,迷得那姚家四小姐暈頭轉向,所以我求到她名下,她才肯去她父親的書房裡,偷偷蓋了這麼一張通行證出來。人家為著你,干冒著性命之險的事,也真是痴心一片。不過你倒真是個狠心薄命的,把人家小姑娘騙成這樣,也不給個交代。」

潘健遲並不理睬她的說辭,只說道:「天下該有的交代也太多了,哪裡能夠都一一交代。」

閔紅玉指了指車窗外川流不息朝碼頭倉皇而去的人群,說道:「你看這些人,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大禍來時,螻蟻尚且貪生,你為什麼就偏不走呢?」

「這世上有些人本應該就好好活下去,比如秦桑。」提到秦桑的時候,他語音稍稍一滯。旋即如常,「而有些人,註定是要死在地獄裡,比如你我。」

閔紅玉卻啐了一口,說道:「誰要死?你要死我可不陪著!」

潘健遲卻笑了笑,說道:「我知道你馬上就要去西北,我跟你一起去。」

閔紅玉終於有幾分驚詫之色了,他的臉隱在黑暗裡看不清楚,她借著車窗里漏進來的煤油路燈昏黃的光線,打量了他一眼,說道:「本來我費盡心機弄了兩張船票,是想你和她一氣離開這個是非之地,遠走高飛。沒想到你偏偏要留下來,還要跟我去西北,你要去西北做什麼?」

潘健遲說道:「易連怡逼著公子爺去西北,就是想要借刀殺人。他用秦桑要挾公子爺,公子爺沒有法子。現在秦桑走了,公子爺也可以脫身了。」

閔紅玉笑道:「一口一個公子爺,難為你給他當了這幾個月副官,還真是有情有義。」她幽幽嘆了口氣,說道:「你們公子爺運氣不好,一進西北就被二公子的人發現了,現在他被二公子扣在鎮寒關里呢。」

潘健遲道:「什麼運氣不好,難道不是你通風報信,告訴易連慎他的行蹤?所以易連慎早派人盯上了,到現在你也不用貓哭耗子假慈悲。你雖然放過了秦桑,那也是因為從她身上你已經得到你想要的東西,這樣東西一旦到手,你是絕不對放過易連愷的。」

閔紅玉笑道:「我倒真好奇你是什麼人來了。起初吧,我只覺得你跟你們少奶奶有舊情,現在吧,我倒覺得你知道的太多了。你明白嗎?活在這世上,若是知道的越多,就越容易命短。」

潘健遲笑了笑,說:「你以為你拿到的那樣東西是真的?」

閔紅玉霍然抬起頭來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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