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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輯 角落(2002-2006) 鄉村舞會

所屬書籍: 我的阿勒泰

  我在鄉村舞會(拖依)上認識了麥西拉。他是一個漂亮溫和的年輕人,我一看就很喜歡他。可是我這個樣子怎麼能夠走到他面前和他跳舞?——我的鞋子那麼臟,褲腿上全是做晚飯時沾的乾麵糊。我剛乾完活,臟外套還沒換下來。最好看的那一件還在家裡呢……

  於是我飛快地跑回家換衣服,還洗了把臉,還特意穿上了熨過的一條裙子。

  可是,等我再高高興興地、亮晶晶地回到舞會上時,麥西拉已經不在了,他已經走了!我真是又失望又難過。但又不好意思向人打聽什麼,只好在舞會角落的柴禾垛上坐下來,希望過一會兒他就會回來。

  等了好長時間,不知不覺都過了午夜兩點——舞會是十二點半開始的。

  始終是那個在河邊開著商店的塔尼木別克在彈電子琴。輪流有人走上去,站在他旁邊唱歌,一支接著一支。圍著圓圈轉著跳的月亮舞跳過了;「黑走馬」也跳過了;三步四步的交際舞也跳過好幾輪了,迪斯科正在進行。院子里圍簇的年輕人越來越多,可是麥西拉就是不來。我在那裡越等越難過,可為什麼捨不得離開呢?總是會有人上來邀我跳舞,我出於想跳而站起來笑著接受。但心裡有事,就是不能更高興一些。

  以往這種時候,說不清有多興奮。簡直覺得「拖依」真是太好了,又熱鬧又能出風頭。一個勁兒地在那唱啊,跳啊,玩累了就找個熱氣騰騰的房間休息一會兒,吃點東西喝點茶。和一群人圍在大炕上彈冬不拉(雙弦琴),拉手風琴,喝喝酒,唱唱歌,等暖和過來了再出去接著跳。就這樣,三個通宵連在一起也玩不夠似的。

  而今夜似乎沒什麼不同,場場不缺的阿提坎木大爺仍然來了,所有人都沖他歡呼。這個七八十歲的老頭兒有趣極了,出不完的洋相。他不停地做鬼臉,臉擰到了幾乎不可能的程度——我是說,他的眼睛和鼻子的位置都可以互相交換。他看向誰,誰就會不由自主地笑起來。更有意思的是,無論是什麼舞曲他全都半蹲在地上扭古老的「黑走馬」,邊跳還邊「嗚嗚嗚」地大聲哼哼黑走馬的調,並且只跟著自己哼的調踩舞步,電子琴那邊的旋律再怎麼響徹雲霄也影響不到他。

  他兀自在喧鬧的、步履一致的人群縫隙里入神地扭肩、晃動雙臂,又像是獨自在遙遠的過去年代裡與那時的人們狂歡。他半閉著眼睛,渾身酒氣,年邁枯老的身體不是很靈活,但一起一落間穩穩地壓著什麼東西似的——有所依附,有所著落。好像他在空氣中發現了驚濤駭浪,發現了另外一個看不到的,和他對舞的情人。音樂只在他衰老的、細微的、準確的,又極深處的感覺里。舞蹈著的時光是不是他生命最後最華麗最豐盛的時光?

  漂亮的姑娘娜比拉一身的新衣服,往電子琴邊招眼地一站,仰起面龐唱起了歌。歌聲尖銳明亮,一波三折,顫抖不已。那是一首我們經常聽到的哈語流行歌。全場的人都跟著低聲哼了起來。

  喧囂中,我大聲地向阿提坎木大爺打問娜比拉正唱著的那支歌是什麼意思。他湊過耳朵「什麼!什麼!」地嚷了半天,最後才聽清了並回答道:

  「意思嘛,就是——喜歡上一個丫頭了,怎麼辦?唉呀,喜歡上那個丫頭了,實在是太喜歡了,實在是喜歡得沒有辦法了嘛,怎麼辦?!……」

  我心裡也說:「怎麼辦?」

  但是胖乎乎的家庭主婦阿扎提古麗卻說:「這歌嘛,就是說『你愛我、我愛你』的意思。」

  那些嘻嘻哈哈瞎湊熱鬧的年輕人則這麼翻譯:「——要是你不愛我的話,過一會兒我就去死掉!」

  麥西拉又會怎麼說呢?這真是一個奇妙的夜晚,我一個勁地想著一個人。並且不知為什麼竟有希望,可是在這樣的夜晚發生的一切都無憑無據的啊……我從人群中溜出來,找了個安靜些的房間坐了一會兒,房間里火牆邊的烤箱上擱著幾隻乾淨碗,我倒了碗黑茶,偎著烤箱慢慢地喝,又把冰涼的手伸進烤箱裡面暖和。越想越無趣,猶豫著要不要回家算了。這時外面換了一支慢一些的曲子,我把剩下的茶一口喝盡,重新出去走回跳舞的人群里。

  外面人更多了。凌晨的溫度也降得更低了,所有人嘴邊一團白氣,沒有跳舞的人站在空地里使勁跺腳。但是個個臉龐發光,目光熱烈,一點兒也沒有嫌冷的意思。往往是兩個人跳著跳著就停下來,攜手離開人群,去到掛滿彩紙的樹下、門前的台階旁、柴禾垛邊、走廊盡頭的長凳上、安靜的房間里……進行另外的談話……沒完沒了……今夜真正開始。

  電子琴邊換了一個小男孩在彈,和著曲子有一句沒一句地唱著歌。他不唱的時候,會有暗處的另外一人接著下一句唱下去。院子角落煮過抓肉的篝火快要燃盡了,星星點點地在灰燼中閃爍著。我又待了一會兒,胡思亂想了一會兒,真的該回家了。

  終於,凌晨三點鐘時,我的男朋友庫蘭來了。他實在是一個令人愉快的夥伴,我們一見面就抱在一起,大聲叫著對方的名字,邊喊邊跳、又叫又鬧的。所有跳舞的人也都扭過臉看著我們笑。到現在為止,感覺才好了一些,以往在舞會上體會過的那種出於年輕才有的快樂又完整地回來了。我們跳著跳著就會大聲地笑,也說不出有什麼好笑的。這支舞曲像是沒有盡頭似的,節奏激烈。我渾身都是汗,但是停不下來,也沒法覺得累。我旋轉的時候,一抬頭,似乎看到了星空。而四周舞者們的身影都不見了,只剩一片熱烈的舞蹈。

  庫蘭五歲。髒兮兮、胖乎乎的,是個小光頭。他和阿提坎木那一樣,也只跳黑走馬,兩支胖乎乎的小胳膊扭得跟蝴蝶似的上下翻飛。更多的時候只是扯著我的裙子滿場打轉,根本就是在瘋鬧嘛。我也不想一本正經地好好跳舞,就隨他亂蹦亂扭著。音樂迫在耳旁,身體不得不動起來。再加上這周圍這麼多的舞蹈的身體呀,這麼多的暗示……

  我也不會跳黑走馬的,我只會隨著音樂拿架勢。大家都說我架勢擺得蠻像的。但我自己也知道,其中那種微妙的,微妙的……「靈魂」一樣的東西,是自己陌生的,永遠拿捏不穩的。

  ……今夜永無止境,年輕的想法也永無止境。但是——庫蘭太厲害了,一支接一支地跳,精力無窮。快四點鐘時,我已經跳得肚子疼了,而他還跟剛剛開始一樣起勁。一分鐘都不讓我休息,拽著我的裙子,一圈一圈地打轉。而麥西拉還不來……我在這兒幹什麼呀!尤其是當我看到我的淺色裙子上被小傢伙的小臟手捏黑了一大片的時候,突然一下子難過得快哭出來。

  舞會上這會兒冷清了一些,氣氛卻更濃稠了一些。場上只剩下了年輕人,老人和夫婦們都回去休息了,新郎新娘早已退場,彈電子琴的那個小夥子開始一支接一支地彈起了流行歌曲。不知為什麼,我開始尷尬起來,很不是滋味似的。覺得自己是在拿小庫蘭「打掩護」……覺得自己永遠是一個「獨自」的人,唉,有些時候,沒有愛情真是丟人……

  幸好這時,庫蘭的媽媽來找他回家睡覺,於是小傢伙就連哭帶鬧地被抱走了。他的媽媽又高又胖,輕輕鬆鬆地夾他在胳肢窩裡,隨他兩條小短腿在空中怎麼踢騰。

  我更是心灰意冷,終於決定離開,並且因太過沮喪而瞌睡萬分。

  但剛剛走出院子,突然聽到後面隱隱約約有人在喊「麥西拉!麥西拉過來……」就連忙站住。再仔細地聽時,院子里卻只是電子琴聲和細細密密的談話聲。忍不住悄悄往回走,一直走到院子北側的大房間那邊,趴在窗台上看了一會兒,窗玻璃外又蒙著一層厚塑料紙,裡面紅色金絲絨窗帘和白色蕾絲窗紗也拉上了,什麼也看不見。人影憧憧,手風琴和男女合唱的聲音鬧哄哄傳了出來。

  我打開門,看到走廊左側第一個房間的門不時地開合,人來人往。我悄悄晃進去,一邁進房間,濃黏潮濕的熱氣立刻把我團團裹住,白茫茫的水汽撲進房間,在地上騰起半米多高。過了一會才看清周圍的情形:房間不大,光炕就佔了二分之一,鋪著色調濃艷的大塊花氈,上面坐著站著躺著趴著十多個人。三面牆上從上到下都掛滿了壁毯,還掛著一根精緻古老的馬鞭,一把冬不拉(雙弦琴),還有一隻鷹和兩隻白狐狸的皮毛標本。炕下的長條茶几上堆滿了糖果和干乳酪,盛著黃油的玻璃碟子閃閃發光。

  進門的右手邊是火牆,爐火燒得通紅。火牆和炕之間抵著一張有著雕花欄杆的藍色木漆床,上面層層疊疊、整整齊齊地摞著二十多床鮮艷的緞面綢被,都快頂到天花板上了。最上面蓋著一面雪白的垂著長長流蘇的鏤空大方巾。

  我站在門邊,慢慢掃了一圈,麥西拉不在這裡……很失望。準備退出去,但突然瞟到那張漆床的床欄上搭著的一件外套,看著挺眼熟的。於是順牆根若無其事地蹭過去,撈過外套袖子一看,袖口打著塊補丁,哈!不是麥西拉的是誰的?

  房子里人越來越多,進進出出的,誰也沒注意到我。我偷偷從茶几上抓了一把葡萄乾兒,坐在炕沿最裡頭,守著麥西拉的衣服,一邊等一邊慢慢地吃。

  果然,沒過一會兒,麥西拉和另外一個年輕人拉開門進來了!他們說笑著,向我走來……然後越過我,俯身去取自己的外套。我連忙起身幫他把外套拿下遞給他。我以為他取外套是因為要走了,可他沒有,他只是翻了翻外套口袋,摸出一個很舊很破的小本子,取出裡面夾著的一張紙條給了那個人。然後又順手把外套遞給我,我連忙接過來搭回床欄的原處。

  然後——居然當我隱形似的!他只顧著和那個人說著什麼,等那個人捏著紙條推門出去了,麥西拉這才回過頭來,對我說「謝謝你」。

  「沒什麼的,麥西拉。」

  他聽到我叫他的名字,這才格外注意了我一下:「哦,原來是裁縫家的丫頭。」

  他彎下腰脫鞋,一邊又說:「怎麼不出去跳舞呢?」

  「外面沒人了。」

  「怎麼沒有?全是小夥子嘛,你一個人坐在這裡幹什麼?……」

  我就笑了。然後不知怎麼的說起謊來:「……我在等人呢,——他在隔壁房子說話呢……呃,等一會兒我們一起回家……太黑了……一個人嘛,害怕嘛……」真是不知道,這到底是出於什麼樣的一種驕傲……

  「哦。」他起身上炕了。我也連忙脫了鞋子爬上床挨過去。

  炕上人很多,都在亂七八糟地喝酒呀,拉手風琴呀,唱歌跳舞呀什麼的,還有三四個人在角落裡打撲克牌。整個房子吵吵鬧鬧烏煙瘴氣的。地上全是煙頭和糖紙瓜子殼。

  麥西拉窩進木漆床後面的角落裡,順手從牆上取下雙弦琴,隨意撥弄了幾下,又掛了回去。

  我想了想,伸手過去把琴再次取下,遞給他:「你彈吧。」

  他笑著接過來:「你會不會呢?」

  「不會。」

  「這個不難的,我教你吧?」

  「我笨得很呢,學不會的……」

  「沒事的,你不笨。你不是裁縫嗎?做衣服都學得會呢,呵呵……」

  我笑了:「還是你彈吧……」

  他又撥了幾下弦,把琴扶正了,熟滑平穩地撥響了第一串旋律。

  ——那是一支經常聽到的曲子,調子很平,起伏不大,旋律簡單而循環不止。但一經麥西拉撥響,裡面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濃重」的東西,聽起來醇厚踏實……不知是因為雙弦琴節奏的鮮明,還是因為彈者對曲子的太過熟悉,在這一房間的嘈雜之中——炕的另一頭在起鬨、合唱、鼓掌,手風琴的琴聲明麗響亮,還有人一邊喝酒,一邊激烈地爭論……麥西拉的琴聲,完整而清晰,不受一絲一毫的干擾,不浸一點一滴的煩躁。他溫和平淡地坐在房間嘈雜的漩渦正中央,安靜得如同在曠野一般。那琴聲一經拔響,就像是從不曾有過起源也不會再有結束似的,一味深深地、深深地進行著。音量不大,卻那麼堅定,又如同是忠貞……

  我做夢似的看著四周,除了我們兩個,所有人都喝得差不多了,酒氣衝天。似乎他們離我們很遙遠——無論是嘴裡說的話,還是眼睛裡看到的東西,和我們都接不上茬。房間里的氛圍整個都醉醺醺的。我悄悄爬過去,從他們的腿縫裡找到一隻翻倒了的空酒杯,用裙子擦了擦。又順手拎過來半瓶白酒,滿滿地斟了一杯,遞給麥西拉。

  他停下來,笑著道謝,接過去抿了一小口,然後還給我,低頭接著又彈。我捧著酒杯,暈暈乎乎地聽了一會兒,似乎剛喝過酒的人是自己一樣。忍不住捧著酒杯低著頭也小口小口啜了起來。一邊聽,一邊啜,一邊暈。大半杯酒讓我喝見底了時,這才意識到再這麼坐下去實在很失態,於是又暈乎乎起身,滑下炕,從炕下那一大堆鞋子中找到自己的兩隻趿上,穿過一室的嘈雜悄悄走了……推開門要踏出去時,忍不住回頭又看了一眼,麥西拉仍坐在那個角落裡,用心地——又彷彿是無心地——彈撥著,根本不在意我的來去……

  九月的鄉村,金黃的草料垛滿家家戶戶的房頂和牛圈頂棚。金黃的草垛上面是深藍的天空。麥垛和天空的光芒照耀大地,把鄉村的樸素之處逼迫得輝煌華麗。

  寂靜的夏天已經過去,在夏牧場上消夏和放牧的人們紛紛回來了。喀吾圖小鎮最熱鬧的日子開始了,婚禮連綿不斷。幾乎夜夜都有舞會,幾乎夜夜都有愛情。

  與舞會相比,星空都冷清下來了!遙遠的音樂旋律從村子那端傳到這端時,經過長長一截子寒冷和悄寧,渙散得只剩下它的3/4的節拍,這節拍在夜色里律動,心臟律動一般律動……空氣顫顫的,四肢輕輕的,似乎這四肢在每一個下一秒鐘都會舞動起來,作出一個美好的亮相動作,再無限地伸展開去。

  哪怕已經入夢,這節拍仍會三番五次潛入夢中,三番五次讓你在黑暗中孤零零地睜開眼睛。

  九月鄉村的夜空,總有那麼一個角落明亮如晝,似乎有無數的燈盞聚在那一處朝上空投射,使飄過那片天空的夜雲,也絮絮地泛著白天才有的白。那一處有舞會。

  而另一處也有舞會。回過頭來,鄉村的另一個角落以及那個角落上方的那片天空,也同樣明亮如晝。

  這樣,明亮和節拍就成了我們記憶中鄉村舞會的全部內容了。至於具體的那些細節——歌聲呀,美麗的衣裙呀,喜悅的交談呀,還有宴席,還有舞步、角落裡投過來的熱烈的注視、牽手、一杯啤酒一飲而盡後的眩暈、滿地糖紙和瓜子殼、對下一支舞曲的猜測……這些細節全都在說不出的快樂和遺憾中閃爍,無法讓人更準確地去捕捉。在以後日子裡的某些瞬間,總會異常清晰地記起,再進一步展開回想時,又全渙散了……只剩那晚的明亮,只剩那晚的四分之三節拍。

  ……每一棵樹上都牽滿了燈泡,每一張桌子上都堆滿了食物,院子角落裡篝火雄雄,上面支著的大鐵鍋沸水翻騰,濃郁的肉香把夜都熏得半熟了。人們走來走去,面孔發光。女人們去掉了臃腫的外套,身子靈活,舉止輕盈,走過後,留下一股子摻著牛奶和羊膻味的體香。還有的女人抹了「月亮」——那是我們這裡的女人們最常用的一種香水的牌子,雖然這種香水聞起來更像是驅蚊水。但是到了這會兒,它那種強烈刺激的氣息也只讓人喜悅地感受著這女人的青春和激情……每個房間的門都在不停地開,不停地關。開門的一瞬間,房間里華麗的宴席、強烈的燈光、歌聲、歡笑、白色的熱氣……所有這些,會猛地、耀眼地從門洞突然湧出來,又在那裡突然消失。

  男人們都圍坐在一間間溫暖華麗的房間里,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任何一個話題都能到達最熱烈的氣氛。然後就是唱歌,一個人接一個人地輪流唱,再合唱,有人彈起了雙弦琴,他滿面紅光,神情傲慢。撥弄了一陣子弦,和著弦律唱出了第一句——無比驕傲的一句——口型誇張,上嘴唇與歌聲的鏗鏘一同用力,他的眼神都燒起來了!他突然扭頭向你這邊看過來,一下子捕捉到了你,令你渾身透亮,無處躲藏……

  而所有房間中最華美也最安靜的一間里,新娘戴著長長的面紗,深深地坐在小山似的一堆賀禮中間。房間四壁長長短短掛滿了賓客們贈送的布料,房間中央的地面上摞起了高高的一疊花氈、地毯,更多的花氈則一卷一卷立在牆角。一桌美食安靜絢麗地擺在矮几上,沒有動過的痕迹。新娘端正地坐在掛著重重幔簾的雕花木床上,一動不動。床上鋪紅蓋綠,描金綉銀。

  一群小孩子擠在門口探頭往裡面看,但不被允許進去。我也站在那群孩子後面,遠遠往裡面看。身後突然喧嘩混亂起來,光線也更明亮強烈了。回過頭來,女人們端著一盤盤炒菜,穿梭走動在一個個房間里、一桌桌宴席間。上熱菜了。

  在每一場鄉間拖依上,招待賓客最主要的食物就是大盤子盛放的手抓羊肉(哎,太好吃了……),但上抓肉是十一點半以後的事,在此之前,是沒完沒了的干乳酪、包爾沙克(油炸的麵食)、葡萄乾兒、杏乾兒、撒子、瓜子、糖果、塔爾靡(半生的拌了羊油和紅糖的小米)、饢塊……堆滿了細長的條桌。一桌大約二十來個人,面對面坐著,一吃就是三四個小時。到了半夜,正餐才開始,首先是冷盤,比如羊肚呀、粉絲呀什麼的,還有我最愛的老虎菜——就是把西紅柿、辣椒和洋蔥切碎了,再拌進醋和鹽,就成了。簡單又好吃。

  接著上熱菜,熱氣騰騰的炒菜。每桌各有兩色共四盤子,被一桌子美食花團錦簇地圍繞著,十來雙筷子一起下,三四個回合就只剩一桌空盤子。只好接著再吃那些乳酪、包爾沙克、葡萄乾兒、杏乾兒、撒子、瓜子、糧果、塔爾靡、饢塊兒……一吃又是一個兩個小時。好了,等十一點半的時候(也就是當你吃得撐得實在是沒辦法的時候),終於在歡呼聲中,抓肉一盤一盤端上來了。

  今夜晚宴的第一個高潮圓滿抵至。火爐里的熱氣,話語中的熱氣,每一個人眼睛裡的熱氣,當然,最主要的是抓肉蒸騰的熱氣——所有這些,一波一波熏得滿室粘稠,使這方有限的空間里空氣都泛白了,對面坐著的那個興高采烈的人的面孔都模糊了。祈禱完畢,兩個男人從皮帶上解下刀子,飛快地從骨頭上拆肉,一小片一小片地削下來,鋪在抓肉盤子四周。抓肉盤子直徑兩尺長,盤底鋪著厚厚的一層金黃色的手抓飯,有時肉骨頭上會淋著拌了洋蔥的肉湯和又筋又滑的面片子。肉是當年出欄的羊羔肉,又嫩又香。雖然除了鹽以外,再沒有放別的調味品,但那樣的美味,實在不是調一調就能夠調出來的。房間里又悶又潮,香氣騰騰。每一個人的眼睛和十指尖都閃閃發光。

  突然,電子琴尖銳明亮的試音從屋外院子一長串地傳了進來!宴席上的年輕人全站了起來,舞會開始了!我們紛紛去洗手,披上外套出門。院子里,擺放在空地四周的條凳很快全坐滿了。沒搶到位置的人全爬到院牆邊的柴禾堆上,還有的坐到門口的台階上。更多的人站著,圍出一片圓形的空地。第一支舞曲開始了,音樂彈奏了好一會兒,新娘子這才緩緩出場。她穿著一身雪白的塔裙,重重疊疊的裙裾膨鬆地垂著。外面套著棗紅色的半袖小坎肩,手上捏著小手絹。長長的白色婚紗上插著幾簇鷹翎毛,婚紗從綉著珠花的尖頂小帽上拖下來,幾乎快要垂著地面。

  大家一起歡呼,男人們爭先恐後地迎上去。但是新娘低著頭,誰也不看,迴轉身子,踩出了舞步。她對面的一個男人立刻跟上步子,成為邀請新娘跳第一支舞曲的幸運者。很快,剩下的人也陸續從人群中拉出舞伴。那是黑走馬。那旋律和節奏讓人興奮。跳舞是本能——掌控自己的身體,展示自己想要的美,熟悉自己,了解自己,發現自己——跳舞是發現自己的行為呀。跳舞是身體發現了音樂……新娘婆家的婦人們穿梭在舞蹈的人群中,給舞會的前幾支舞曲上最先受到邀請的姑娘媳婦們贈送手絹。這樣,得到手絹最多的姑娘們是最驕傲的。一個秋天下來會攢下多少啊!雖然這種手絹只是很普通的那種小小的方塊印花布而已,幾毛錢一方。

  在最早的時候,手絹都是女人們自己做的,用彩色的細線在一方方明亮華麗的綢緞四周細緻地勾織出花邊。有的還會在手絹一角綉上年月日等內容。曾經有個女孩子就用了一塊這樣的舊手絹包了幾塊干乳酪給我。乳酪吃完了,手絹留下了,隨便撂在窗台上,髒兮兮地揉作一團,幾乎誰也看不出來它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只有我記得它上面那些久遠時間裡的美好痕迹。那些曾經執著這手絹的柔軟一角的女人,害羞而無限喜悅地和另一人對舞……那時她還年輕,並且心懷美夢。

  我愛舞蹈,常常久久地注視著起舞的一個美麗女子。她四肢窈窕,面龐驚喜,她一定是不平凡的!她是最幸運的一個,她美夢成真了。音樂進入了她的身體,從天空無限高遠的地方到地底深處的萬物都在看著她,以她為中心四下展開世界。當她墊起足尖,微微仰起下巴,整個世界,又以她為中心徐徐收攏……

  我說著舞蹈,和這世間舞蹈著的一切。那些美的形體,若非沒有美的想法,怎麼會如此美得令人心生悲傷?那些睡著了的身體,那些木然行走著的身體,或是激動地說著話的身體,輕易地從高處跌落的身體——都在世界之外,創造著世界之外的事物。越積累越多,離世界越來越遠。於是我們看到那些身體一日日衰老下去,到了最後也與世界無關。只有舞蹈著的身子,才是世界的諧調圓滿的一部分吧?……只有美,才能與萬物通靈,絲絲縷縷吸吮吐納。只有美才是最真實不過的自然。

  我還是在想,我愛舞蹈,我愛的也許只是我身體里沒有的東西——我總是想要有,我總是想要知道得更多一些,再多一些。我站在場外,看著他們如此歡樂而難過不已。但我也是歡樂的吧?只要在我跳舞的時候,同樣也會什麼都能得到。

  我和比加瑪麗約好,晚上一起去跳舞。因為我們沒有像別人那樣給主人家送賀禮,甚至連扯塊布,包塊方糖餅什麼的都沒準備。當然也就不好意思去吃人家的抓肉。每次總是等到晚宴散盡了,才擠進院子里的人群中,找個地方坐下來,等著舞曲奏響。

  比加瑪麗是結過婚的婦人,仍像小姑娘一樣活潑得要死,也不知道一天到晚怎麼就那麼能鬧笑話。走到這裡,「哈哈哈!」走到那裡,「哈哈哈!」只要是她經過的一路,准熱鬧非凡,不斷有人在她後面嚷嚷:「這個比加瑪麗呀!腦子出問題了……」偏她嗓門又尖又亮,她要是突然在某個地方「啊——」地驚叫起來,半個村子的人都全知道了:「今天晚上嘛,又有拖依了……」

  比加瑪麗結過婚的,而我是個漢族。我倆都不太好在舞會上搭理小夥子。於是我們是較為固定的舞伴。在一起的時候,總是由她領著我跳,我就跟著他瞎轉。她高高地仰起下巴,驕傲地,有力地擰動著長而柔曼的雙臂——這哪裡是個婦人,分明也是個青春遙遙無期的小姑娘呀。我有時候跳著跳著停下來,站在一邊看她跳,看她眼睛發光、面孔發光、辮梢發光、舞姿發光,整個人光芒四射。

  突然又想起比加瑪麗還是個做過母親的人呢。但是她的小寶寶太倒霉了,攤到一個這麼笨的媽媽——孩子都兩歲多了,被媽媽一不留神燙死了,當時她失手摔了一隻開水瓶……後來又有了一個寶寶,卻又在不滿周歲時在被窩裡給捂死了。

  我到她家去玩,她就把她夭折的孩子的像框從牆上摘下來給我看,還很得意地說:「怎麼樣,漂亮得很吧?她長得白白的……」一點兒也沒有悲傷的意思。我想她也沒必要太悲傷。她本人也是個孩子呢,她也才剛剛開始。而對她來說,似乎無論什麼時候開始都不算太晚,無論開始了多少次都同第一次開始一樣——嗯,後來會有的事情全都應該是快樂的事情。比如說,後來她還會再有許多漂亮平安的小寶寶的。

  ——可是,現在都凌晨一點了,舞曲從拖依上遠遠地傳過來,都已經跳過三支曲子了,我還在家裡坐著等那個笨女人!真是急死人……這時,第四支曲子開始了,正是我最喜歡的舞步!哪還能等下去啊!便起身往她家摸黑而去。到了地方,趴在她家窗台上一看,這個傢伙居然端端正正坐在炕上織毛衣!真是氣壞了,我大力擂打玻璃。聽到動靜,比加瑪麗忙扭過頭來朝我搖手。

  我繞到院門走進去,比加瑪麗已經等在門口了。

  「喂喂喂,你幹嗎呢,你忘掉了是不是?都幾點了?……」

  她連忙拉著我,用漢話說:「小聲點嘛,老公回來了!!」

  真是讓人想不通,這個笨女人,怎麼就像怕爸爸一樣地怕老公。這有什麼好怕的嘛。我牽了她的手,把她拽進房子,一直走到她丈夫面前,大聲說:「你看你都把你媳婦嚇成這樣了!大家都是年輕人,出去玩一玩嘛,有什麼不願意的?」

  她丈夫連忙說:「胡說,我又沒打她,又沒罵她的,又沒拿繩子拴她,她要去就去嘛。」他是個回回,會說漢話的。

  雖然這樣說了,比加瑪麗還是一副心甘情願的受氣樣,垂著頭,有一針沒一針地戳著毛衣。真是急死人了。

  我又沖她丈夫嚷嚷:「你看,你平時肯定厲害得很吧?要不然人家怎麼怕成這樣!」

  「誰說的,我又沒打她,又沒罵她……」

  「誰知道你們倆的事情,你打了她,罵了她,還會和我說嗎?」

  「哪有什麼事情,我又沒打她,又沒罵她……」

  「那她為什麼怕你?」

  「她怕我嗎?我看她才不怕呢。」

  比加瑪麗連忙說:「好了好了,我不去了,不去了……」

  那怎麼能行,真是沒道理!我說:「瑪麗,你別理他,今天有我在呢,你就別怕了!」

  又扭過頭去:「你看,這回還有什麼可說的!真是太壞了你!就知道欺負老婆。人家明明想去嘛,幹嗎要嚇唬人?!真是太過分了你!不就是跳個舞嘛!什麼意思嘛你?不服你也去跳呀?哼,平時我還覺得你挺好的,想不到你原來是這樣的人……」

  當我說到「……每次你在我們家商店買雞蛋,我們給得那麼便宜……」時,他終於被我煩死了:「好吧好吧,去吧去吧……趕快去!給我早點回來!」

  比加瑪麗大喜,但還是試探似地,小心翼翼地說:「真的?」

  「我保證!就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就把人給你帶回來!」我連忙推著比加瑪麗往外走:「唉呀走吧!沒事,有事你來找我,我幫你收拾他……」

  「我還沒換衣服!」

  等比加瑪麗仔仔細細換了衣服,梳了頭髮,足足半個小時過去了。路過另一個回族小媳婦霞霞家時,她又要求把霞霞也叫上。可恨的是,這個霞霞也是個怕老公的角色。於是等霞霞也被成功營救出來時,就凌晨兩點多了。我心急如焚。

  我們在村子裡黑暗的土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往拖依上趕,遠遠地聽到電子琴聲了,心中忍不住一下子膨脹開來,身體一下子輕盈了。我緊走幾步,來到舉辦拖依的那家院牆邊,墊足趴在牆上往院子里看,一眼看到麥西拉正站在房子台階旁支著的電子琴邊,微笑著彈琴,所有的光都照在他的面孔上。鄉村女歌手尖銳明亮的嗓音一路傳向上面黑暗的夜空里。我抬頭眩目地看著。身邊的比加瑪麗和霞霞已經閃進舞池,活潑矯健地展開了雙臂。有人走到我面前伸出手來,我不得不接受。我邁出第一步。這一步一邁出去,才知道今夜還早著呢,一切都沒有開始。

  ……好了,又是一個快樂的夜晚。一個小時怎麼能夠呢?回去的事情我才不管呢,呵呵,比加瑪麗兩口子愛怎麼鬧就怎麼鬧去吧。

  秋天最後幾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裡,我哪兒也不想去。深深地坐在縫紉機後面,一針一線地幹活。但是抬頭望向窗外的時候,那一汪藍天藍得令人心碎。忍不住放下衣料,把針別在衣襟上,鎖上店門出去了。

  我在村子裡的小路上慢慢地走。雖然這個季節是喀吾圖人最多的時候,羊群也全下山了,但此時看來,喀吾圖白天里的情景與往日似乎沒什麼不同。路上空空蕩蕩,路兩邊家家戶戶院落緊鎖,院牆低矮。有時候會看到有小小的孩子在院牆裡「伊伊吾吾」地爬著玩。我知道,秋天裡的喀吾圖,歡樂全在夜晚……繞過阿訇墳,漸漸地快要走到村頭的水渠邊了。這一帶,院落零亂了起來,高高低低地隨著小坡的走勢而起伏。更遠的地方是零零碎碎的一些空地,沒有樹。有一個男孩正在那裡和泥巴翻土塊坯子。那塊空地上都快給敦敦厚厚的土塊鋪滿了。這些土塊晒乾後,就可以蓋房子了。但是,誰家會在這種時候蓋房子呢?秋天都快過去了。

  這個男孩發現我在注視他後,一下子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本來很利索地干著的,這會兒磨蹭起來,有一下沒一下地用鐵鍬攪著和好的泥巴,等著我趕快走開。

  我認識他,他是胖醫生巴定的小兒子哈布德哈蘭,還在上初中呢。他打著赤臂,脊背又黑又亮。估計正在打零工賺錢。

  我偏不走。我站在那裡,東看看,西看看,和他沒話找話說。

  「幹嗎呢?蓋房子啦?娶媳婦啦?」

  他漢話不太利索:「沒有沒有,娶媳婦不是的。壘圍牆嘛,你看,牆垮了……」

  他飛快地指了一下前面,我還沒看清楚,他就縮回手去了。繼續心慌意亂地攪他的泥巴。

  他臉上全是泥巴粒,褲子上都結了一層發白的泥殼子。

  我笑嘻嘻地走了,越想越好笑。這小子上次在我家店裡賒了一包五毛錢的蝦條,都兩個月了。算了,不讓他還了。

  我走到路盡頭的高地,拐了個彎兒,準備從另一條路上繞回去。前面再走下去,就是戈壁灘和旱地了。水渠在身邊嘩啦啦流淌著,水清流澈而急湍。我沿水渠走了一會兒,上了一架獨木橋。然而一抬頭,就看到了麥西拉。

  他也在翻土塊。他正在水渠對面不遠處的空地上,彎著腰端起沉重的裝滿泥漿的木模子,然後緊走幾步,猛地翻過來,端正地扣在平地上,再穩穩揭開,扣出來的泥坯整整齊齊。他的側面還是那麼漂亮,頭髮有些亂了,衣服很臟很破。

  我一下子不知該怎麼辦才好。總不能像和哈布德哈蘭開玩笑一樣也來一句「幹嗎呢?蓋房子啦?娶媳婦啦?」吧?幸好他幹得很認真,沒有注意到我來了。

  我怔了一下,趕緊轉個身,順原路快快地走掉了。

  我為什麼總是那麼的驕傲呢?我不願意如此悠悠閑閑、衣著整潔地見到渾身泥漿的麥西拉,正如那晚我不願意邋裡邋遢地面對他一樣。我連自己都不能明白,就更不能明白別人了……麥西拉就像個國王一樣。他高大、漂亮,有一顆柔和清靜的心,還有一雙藝術的手——這雙手此時正有力地握著鐵鍬把子。但是我知道,它撥動過的琴弦,曾如何一聲一聲進入世界隱蔽的角落,進入另一個年輕人的心中……我真慶幸,一些話,自己到底還是什麼也沒有說出來。

  以後,我會愛上別的人的,年輕歲月如此漫長……想到這個才稍微高興了一點。要不然又能怎麼辦呢?當我已經知道了夢想的不可能之處時——不僅僅因為我是漢人,不僅僅因為我和麥西拉完全不一樣……其實我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能明白。幸好,從頭到尾我什麼也沒有說出來過,什麼也不曾讓他知道……

  我又想,麥西拉的新娘子,應該是一個又高又美的哈族女子。當她生過三個孩子之後,體重就會超過兩百斤,無論是站是坐都穩穩噹噹。她目光平靜,穿著長裙,披著羊毛大方巾。她彎腰走出氈房,走到碧綠遼遠的夏牧場上,拎著擠奶的小桶和板凳,走向氈房不遠處用木頭欄杆圍起來的牛圈……所有看到這一幕情景的人,都會如同受到恩惠一般,滿心又是歡喜又是感激。想起世世代代流傳下的那些事情,到了今天仍沒有結束……我也沒有結束。甚至我還沒有開始呢!

  回去的路空蕩又安靜。路上我又碰到了小庫蘭——對了,庫蘭原來是個女孩子呢!她的頭髮慢慢長出來了(我們這裡的小孩子到了夏天都剃光頭的),只有一寸多長,又細又軟,淡淡的金色和淺栗色摻雜著。在夏牧場上晒黑的臉現在捂白了一些。她一看到我就站住了,站在馬路中央,捂著嘴沖我笑。我遠遠地看著這個渾身燦爛的美麗小孩,又抬頭看天,看鮮艷的金色落葉從藍天上旋轉著飄落……這美麗的秋天,這跳舞的季節。又想到今夜的拖依,哎,怎能沒有希望?

  和庫蘭分別後的一路上就再沒有人了,我真想跳著舞回去。

  我仍在自己的生活中生活,干必需的活,賺必需的錢。生活平靜繁忙。但是我知道這平靜和這繁忙之中深深忍抑著什麼。每當我平靜地穿針引線時,我會想到,我這樣的身體裡面有舞蹈;每當我不厭其煩地和顧客討價還價,為一毛錢和對方爭吵半天時,會有那麼一下子也會驚覺,我這樣的身體里是有舞蹈的;每當我熬到深夜,活還遠遠沒有幹完,疲倦得手指頭都不聽使喚了,瞌睡得恨不得在上下眼皮之間撐一根火柴棍……我這樣的身體里是有舞蹈的呀!我想要在每一分鐘里都展開四肢,都進入音樂之中——這樣的身體,不是為著疲憊、為著衰老、為著躲藏的呀!

  我在夜裡深深地躺在黑暗中,聽著遙遠地方傳來的電子琴聲,幾次入夢,又幾次轉醒。夢裡也在回想過去時候的一些情景——當我和鄰居家(也是裁縫)的幾個女孩子手拉手,走在通往村裡的土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厚厚的塵土裡,跌跌撞撞往拖依上趕……到了地方鞋就很髒了,於是在院門口撿幾片落葉反覆地擦,然後乾乾淨淨地進去。我們一進去,就有人大聲喊了起來:「哦——裁縫家的丫頭們來了!」

  我們潔凈新鮮地站在一排,很不好意思地——其實是暗自得意地——笑。很快人群把我們簇擁進舞蹈之中。彩燈在上方晃動,但卻感覺不到風。彩燈的光芒之外全是黑暗。我還想再看清什麼,有人穿過重重的人群,筆直來到我的面前,熱烈地看著我,向我伸出手來……

  在深夜裡的深深的黑暗中,一次次醒過來,仔細地聽遙遠的舞曲聲。又一次次睡去,終於有一次夢見了麥西拉,他站在電子琴邊隨意地彈撥著……我是多麼熟悉他的笑容啊!

  當我終於熟睡過去——我熟睡的身體里還會有舞蹈嗎?每當我想到我熟睡的身體靜靜置放在喀吾圖的深夜之中,就會看到它正與深夜中喀吾圖另一處的狂歡的景象互相牽扯著,欲罷不能。

  就這樣,整個秋天我都在想著愛情的事——我出於年輕而愛上了麥西拉,可那又能怎麼樣呢?我在高而遼闊的河岸上慢慢地走著,河深深地在陷在河谷里,深深地流淌。我停下來,輕輕地踢著腳下的一小塊陷在地上的石頭,直到把它踢得翻出來為止。然後,再把它踢回那個小坑裡,重新端端正正地陷在大地上。我想我是真的愛著麥西拉,我能夠確信這樣的愛情,我的確在思念著他——可那又能怎麼樣呢?我並不認識他,更重要的是,我也沒法讓他認識我。而且,誰認識誰呀,誰不認識誰呀——這些似乎都是與我對他的愛情無關的,就像我對麥西拉的愛是與麥西拉無關的一樣……不是說過,我只是出於年輕而愛的嗎。要不又能怎麼辦呢?白白地年輕著。或者,出於這個世界的種種美麗之處吧?在這樣美麗著的世界裡,一個人的話總是令人難過的。所以我就有所渴望了,所以麥西拉就出現了……秋天快要過去了,而這片大地還是那麼碧綠蔥籠。只有河床下,水流邊的白樺林黃透了葉子,紛紛落著。雪白的枝子冷清地裸在藍天下,樹下的草地厚厚地積鋪著一層燦爛的金色。

  我還在思念著。思念了過去的事情,又開始思念未來的事情,說不出地悲傷和幸福。我慢慢地走,雖然整條河谷從下方幽幽向上滲著藍色的寒氣,但上空的陽光卻是明亮溫暖的,脊背上一團熱氣,頭髮都曬得燙手。視野空曠。我說不清楚我是在愛著這樣的世界,還是在怨恨著。角百靈飛快敏捷地從前面不遠處的刺玫叢中躥起,劃著弧線,一起一縱地上升到藍天之中。我抬頭看,一字型的雁陣正浩蕩地經過這片天空。萬里無雲。

  更遠的地方是金光燦爛的麥田和同樣金光燦爛的、收割後的麥茬地。有一個人正從那片金光中走過來,扛著鐵鍬。我便站住腳,往那邊看了好一會兒。但他不是麥西拉。那個人走近了,遠遠地在和我打招呼。可是我不認識他。

  「喂,孩子,喀吾圖嘛,好地方嘛!」

  「就是呀,喀吾圖好呢。」

  「聽說你要走了?」

  我就笑了起來。

  「不走不走,為什麼要走呢?喀吾圖這麼好。」

  他走到我面前站住了:「今天晚上嘛,去我的家裡吧。我的家,有拖依嘛。」

  「好呀!」我一下子高興起來:「你們家在哪兒呢?」

  「你晚上過了橋,就往那邊看,哪家院子的燈多,人多,到處亮亮的,就是我們了。」

  他指了一下河對面。我扭頭順著他的指向看去,河那邊高地上的一片村莊正安靜地橫置在世界的明亮之中——秋天的明亮之中。河流上空靜靜地懸著鐵索弔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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