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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當杭天醉娶妻生子,重複上一代的日子之際,他在三生石前模模糊糊意識到的完全與他目前的狀況各異的生活,正在大相徑庭地進行著。1905年,趙寄客在日本加入浙江反清會黨光復會;同年底,在東京一間秘密民舍,他宣誓加入了八月剛剛成立的中國同盟會。趙寄客和從法國趕來的浙江同鄉沈綠村,被孫中山先生同時秘密接見。他們無條件地接受了同盟會的綱領:驅除勒虜,恢復中華,創立民國,平均地權。他們當天發誓:矢信矢忠,有始有卒,如或渝此,任眾處罰。

  下一年初,沈綠村回上海,趙寄客隨俠女秋道回浙,重新寄住在南屏山白雲庵,併入浙江武備學堂執教,任工科教習。

  在蒲場巷,趙寄客曾經和他的從前的把兄弟杭天醉不期而遇。當時,杭天醉坐在黃包車中,左邊擁著嘉和,右邊擁著嘉平。看見持劍兵旅的趙寄客,他猛地一驚,站了起來,頭撞著了車篷。他的兩個五歲的兒子驚奇地發現父親面孔潮紅,嘴唇發抖,熱淚奪眶而出。因為這樣,他們深深地記住了那個穿軍裝的英武的男人。「他的手裡有刀!」嘉和事後說。」不!他的眼睛裡有刀!「嘉平糾正說,他記住了這個男人深陷的目光中殺氣騰騰的東西。

  他們還記得父親和那人沒有說一句話,他們一個坐在車上,一個站在路中,相持了片刻。那男人一個轉身,颳起一陣旋風,揚長而去。他的辮子又粗又亮,像一根大皮鞭,抽打著風。

  那一年,杭州發生了一些從未發生過的事情。

  四月,新城官山有黃道士、羅輝、洪年春等,率眾數百,縱火入城,反對抬高糧價,旋被官兵驅散。

  同月,官紳王文韶、葛寶華、沈家本等人,為自辦全浙鐵路,集股二百餘萬兩,擬訂草程,堅持路權。

  閏四月二十一日,杭州下城各機戶罷工,抗議清政府連續增稅七月,湯壽潛、劉錦藻在杭州謝麻子巷創辦浙江高等工業學堂

  十月,杭州商務會成立,樊慕煦為總理,杭天醉為理事之一。

  第二年正月,杭州、餘杭等地發生草索幫聚眾搶米風潮。林藕初的娘家被這些腰裡縛根爛草繩的饑民們吃了大戶,親戚紛紛逃人城中忘憂樓府躲避,氣得抗夫人怨天尤人。兒媳婦說:「這種世道,吃大戶還算便宜,沒有殺了人就算太平。」

  婆婆說:「你家沒人來掃蕩,你就站著說話不腰痛!」

  兒媳說:「誰說沒有?去年我家就被吃了兩回。我娘要報官,是我父親擋了,說過去算了,留人家一條活路。「

  杭天醉說:「吃光最好,吃光最好,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杭氏兄弟已經習慣了家中這種奇怪的不溫不火的紛爭。他們很好奇,不知道吃大戶是什麼意思,家中來了那麼多鄉下客人,又是什麼意思。

  同年三月十七,秋道與徐自華來杭,趙寄客暗中保護他們,同上鳳凰山,把杭州的街道、路徑繪入軍事地圖。在岳墓,趙寄客遠遠看見秋謹久久徘徊,不忍離去。他還聽見她對徐自華說:「死後若能埋骨於此,三生有幸。」

  同年,孫中山在廣州起義之後,秋謹再到西湖,在白雲庵聚集光復會會員秘密準備武裝起義。此次會議之後,趙寄客在杭州神秘失蹤,而紹興大通學堂,則多了一位名喚趙塵的教習。

  七月十三日,起義事敗,秋道被捕,十四日於公堂書寫「秋雨秋風愁煞人「之千古絕句。此時,吳山越水,大夜彌天之中,匆匆行走著一腔血仇的獨行快趙寄客。次日凌晨,秋謹在紹興軒亭口就義時,趙寄客剛剛看到了晨癌中尚未醒來的杭州城。

  1908年,光緒三十四年,光緒皇帝和西太后幾乎同時「駕崩「,地保打著小鑼敲開了忘憂樓府的大門,通告兩件大事:一是三個月不準剃頭;二是一百天內不準唱戲。

  不準剃頭對兩個孩子沒有造成什麼太大的心理壓力;不準唱戲,對兩個孩子的父親來說,卻是一件極為苦惱的事情。茶莊的事情,越來越被家中那兩個女人瓜分。剩下的事情,也都由茶清吩咐人做了。他只是管著一個茶樓,茶樓又有個林藕初的本家林汝昌管著,他就靠在茶樓里聽聽戲過日子。原來還可以在吳山圓洞門和小茶解解悶,小茶卻又生了。這次生的是個雙胞胎,一男一女,取名嘉喬、嘉草。因為有了嘉和、嘉平,杭夫人覺得沒有必要再抱回來了,便留給了小茶。小茶坐月子,身邊有了一對兒女,喜歡得掉了魂一般,哪裡還顧得上杭天醉。杭天醉新鮮過了一陣,便又開始無聊,像只無頭蒼蠅,兩頭瞎忙,沒人把他當回事了。

  過了年,天氣暖和,太陽當頭。杭天醉窮極無聊,便翻了他平日里聚藏的一些戲衣,到陽光下來曬。龍袍、羅裙、綉孺、青衣,攤得滿院子花花綠綠。又有那些假髮、頭套、刀劍、頭花等等,金光閃閃,耀得嘉和、嘉平兩個睜不開眼。嘉和頭髮軟軟的,脖子長長的,眼睛也長長的,頗有乃父神韻,他安安靜靜地坐著,看他的弟弟嘉平舞刀弄槍。

  嘉平是個早產兒,腦袋大,身子小,眼睛圓,走路易摔跤,但又生性愛跑,是他哥哥的反面。他拖著一把洋鐵片的大刀,大刀在陽光下閃出異樣的白光,把他的圓眼,照得左躲右閃。他又使勁把刀翻過來,刀片便叮鈴恍嘟響動起來。嘉平舉起刀,向空中一揮,口裡喊道:「殺!」

  嘉和則坐在屋廊下的椅子上,說:「啊,你看,爹是這樣的。」

  原來,杭天醉憋了一會兒,戲瘤子上來了,套了一件水袖羅衫,便裊裊嬪停地在園中走起了碎步。然後,長長的一甩,袖口差點甩到了嘉和的臉上。嘉平提著把刀,驚奇地發現父親這樣一身打扮,嘴裡嘰嘰咕咕地念著,走路像飛,然後一個亮相,停住了,看看天,看看地,又看看草木,便唱了起來: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父親又突然停住了,對兒子們說:「這一出是《遊園·驚夢》,說的是陽春三月,桃紅柳綠,杜麗娘獨守春閨,傷春悲懷,出來賞玩,忽見一美貌書生,於是,她呀……,「杭天醉一個亮相,又唱開了:

  則為了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是答兒都尋遍,在幽閨自憐。……

  是那處曾相見,相看伊然……

  嘉和清楚地記得,媽就是這時進來的。他從小就知道他是姨娘生的,所以歸奶奶管,但他和嘉平一樣,叫沈綠愛媽。媽對他很好,但是不親,從來不打他,倒是常要打嘉平的小屁股。嘉平也知道爹還有個家,叫吳山圓洞門。有時,他見爹走了,便上去拉住衣角,說:「帶我去吳山圓洞門玩。」
倒是嘉和,從來不說。都是小茶催急了,趟。小茶叫他叫,他叫:「姨娘。」
小茶哭了,說:「你是我生的,曉得哦?」 「曉得,奶奶說的。」杭天醉才帶嘉和去

  「你要叫我媽。」

  「那,屋裡的媽呢?」他驚奇地問。

  「叫姨娘一樣的。」天醉說,「叫什麼還不是一樣?好比這孩子不叫我爹,叫我兄弟,我一點也不難過。再怎麼叫,還是我生的。名分這種東西,再虛偽不過了,誰去較真,誰就是天字第一號傻瓜。「

  「那為什麼不叫她姨娘,叫我媽,反正一樣的嘛。」

  多少年來,小茶斗膽還了這麼一句嘴,杭天醉愣了,說:「叫我姨娘好了,行不行?我是姨娘,你們都是媽,這下擺平了吧。」

  小茶笑了,說:「你還不是怕她?她是大,我是小,這點名分我還不曉得,還用你來擺平?「

  嘉和睜著迷茫的長眼睛,他不能明白,什麼叫她是大我是小。但他知道爹怕媽。你看,現在媽進來了,穿著紫紅色的夾襖,鬢上戴一朵紅花。媽真是好看死了,嘉和看見爹正在舞弄的長袖僵在了半空之中,臉上漸漸浮出了尷尬的笑容。

  「男不男女不女,是嗎?」杭天醉自己給自己解嘲說,脫下罩在身上的羅衫。

  「沒啥,杭家從來就是陰陽不分的,沒啥。」沈綠愛說。

  「說話清爽點,少指桑罵槐!」杭天醉突然發火了。

  但沈綠愛卻沉著冷靜:「你看,你在後院唱杜麗娘,我在前廳拋頭露面,不是陰陽不分嗎?」

  「我這是抗議!」杭天醉羅衫半解,頭上假髮飾和花鋼也來不及撤,便氣急敗壞地叫道:「宮裡駕崩不駕崩的,管我們老百姓屁事?憑什麼他們死人,我就不能修面唱戲。我這就偏唱給他們看!」

  「你到西湖邊去唱呀!我陪你去。」

  「你說得好聽!」

  「是我說得好聽,還是你說得好聽。我看你也不過是在後花園裡驚驚夢罷了。「沈綠愛看著這滿園的花花綠綠脂粉氣,又看看她這個鬍子養得一寸長、頭上卻插花戴珠的丈夫,一股火氣也上來了,高聲道:「中國奇也真是奇了,那麼多的男人,偏只有個秋謹在出頭挑事。難怪好女子命苦,在家的憋死,想當個女中豪傑,又被殺死。「

  「你那麼有志氣,你倒也放下你那些春茶秋草,你學著秋謹造反去呀廣’

  「哎,你倒是說到我心裡頭去了。我若能像她那樣身從心愿,敢為天下先,也活出一番人樣來了!我這輩子也值了。「

  兩人唇槍舌劍剛到這裡,便聽到後面有人鼓掌,且喝道:「好!巾幗不讓鬚眉!「

  嘉和與嘉平正聽著父母吵嘴,聽得有人洪鐘般一聲喊,兩雙小眼睛刷地往外望去,見一中等個頭男人,長袍馬褂,黑呢禮帽,戴一副圓圓的墨鏡,一臉的絡腮鬍子。那男人把墨鏡摘了,嘉和與嘉平兩個不由驚呼起來:「大辮子!」

  沈綠愛從來也沒有見到過趙寄客,奇怪的是一剎那間,她就認出了他。她對他的第一眼注視便是直接的、感激的、火辣的,因為他讚許她。他們兩人在目光相接的同時都在心中怦然一驚,然後沈綠愛少有的一陣心慌意亂,便把目光移向丈夫。園子里原有的四個人中間,唯有杭天醉反應最為遲鈍。他看著他的疏離多年的把兄弟,茫然地半張著嘴。

  「怎麼,真的不認識了?」趙寄容笑問,「你和弟妹這場精彩的對白,我倒是全聽見了。」

  「你還肯理睬我?」杭天醉這才清醒,傻問。

  「豈有此理!」趙寄客大步流星走向前去,「自家兄弟,說這種見外話。」

  沈綠愛這才主動打招呼:「坐,坐坐。您是趙寄客吧。「

  「名塵,字寄客,東渡日本幾年,得一號,曰江海湖俠。」

  杭天醉卻一把抓住了寄客:「說,為什麼回了國也不來找我,見了我也不理不睬,我就認你這麼個兄弟,你……」他眼裡便要滲出淚來,嘴唇也哆嚷了。

  沈綠愛已在廊下置了桌椅,招呼他們坐下,一邊拽丈夫衣角,輕聲說:「別說那些了,快把你這身戲裝脫了去吧。」

  杭天醉卻大聲嚷嚷:「你曉得什麼?我和寄客像嘉和、嘉平一般大就互換金蘭。要不是我病倒,早就與他一同去了日本了。「

  趙寄客坐下了,才說:「我看你一點也沒變,還是那麼沒頭腦。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個朝廷見了要殺頭挖心的人,何故牽累你?你現在和從前不一樣了,又有家產又有兒女,牽連不得。「

  沈綠愛正上了一杯好茶,聽此言,心一驚,說:「莫非你和秋謹、徐錫豚,亦是一起舉事的?」

  「正是。」

  「不知是否與我兄長相識?」

  「沈綠村先生,老相識了。」

  杭天醉說:「這下你們革命黨可以認親戚了。」

  正說著,那小哥倆就驚奇地跑過來,擁著這位伯伯。嘉平爬上他的膝蓋,上去便掀他的瓜皮帽,嘉和在後面,細細摸那大辮子「你們這是幹什麼?」小哥倆說,想看看辮子的真假,舊年大舅來,帶著假辮子的「辮子嘛,倒還是條真辮子。不過,該剪的日子,快到了。「「聽說你手一動,壞人就打到水裡去了?」嘉平說。趙寄客哈哈大笑,指著天醉:「你說的,是不是?」

  杭天醉也笑,說:「再露一手,如何?讓我妻兒開一回眼界。」

  趙寄客想了想,說:「好吧。」

  話音剛落,人卻已經在院子里了。他環顧四周,相中了一株盛開的山茶花。他縮身一蹲,撿起地上一粒小石子,測地放出手去,流星一般,人們再沒見那石子去處,卻見那朵大紅山茶花應聲落地。他輕輕走了過去,從從容容撿起,還像江湖中人一樣,朝各位作個揖,茶花夾在手中,顫顫地抖。嘉和看得目瞪口呆,連話都說不出來。嘉平卻撲了上去,抱住趙寄客的腿就往上爬,邊爬邊叫:「伯伯,你教我武功好不好?我有大刀。」

  這邊,沈綠愛拉著嘉和走過來,又抱過了嘉平,說:「乖,出去玩,伯伯和爸爸有事要談。」

  嘉平才扭了兩下,趙寄客便放下孩子,又把手裡的花給了他,說:「給你,好看嗎?」

  嘉平把花一把塞給了嘉和,說:「不好看。大刀好看。「他就要去背他剛才在玩耍的那把刀。

  嘉和接過花,卻細細看了,嗅了嗅,然後,拉拉媽的衣服,說:「媽媽好看,媽媽戴戴。」

  沈綠愛接過花,嫣然一笑,朝外走去,兩個孩子拉在身邊。走到門口時,她把茶花插到了耳邊。

  那天傍晚時分,杭天醉和趙寄客兩個,都喝得有那麼六七分醉意了。沈綠愛在一旁坐陪張羅,才斷斷續續地曉得,趙寄客在日本就讀的是機械,入的是地處北九州的戶煙叮的明治專門學校。每年招收中國留學生的名額很少,考題難度也大,但他還是考入了,為的是將來專造武器彈藥,殺盡清賊。他說著,便從懷裡掏出一個黃金瓜來,說:「你們看它是個什麼?」

  沈綠愛好奇,想用手去碰。被趙寄客用手擋了,小手指無意觸到了沈綠愛的手掌心,便一陣灼熱,賊一般縮回去。

  「這是顆炸彈。」趙寄客又把它揣入懷中,「這幾年來我就沒離過身,需要時,便可取義成仁。」

  「我們那時候就準備這樣。」杭天醉插嘴說。

  沈綠愛看著酒酣後膽氣開張的俠士趙寄客,半隱半現在暗夜中,燭光照出他的半個輪廓,恰好勾出他筆挺的鼻樑和方方的下巴,煞是神秘迷人,心裡頭,一種從來未有過的衝動便涌動起來。她自己也已經喝了二三分的紹興酒,兩朵桃花涌了上來,與她耳邊那朵茶花相互輝映,臉上便開了三朵花。趙寄客望去心中不禁生嘆:怎麼這麼個奇女子,倒進了天醉這個優柔的男人的門?說著,卻又撥出那把德國造的駁殼槍來,說:「你們當我今天來,有何貴幹?我是有事來求你們了。」

  「怎麼,要綁票啊?」杭天醉早已酒上頭,燭光中晃著身影,「不用綁,通通拿去便是了,最好把我也拿去。清朝要垮,革命要成功,遲早的事情。寄客,我也入了同盟會,把我這茶莊也一併入了,革命成功,天下大同,平均地權,貧富均勻,還要開什麼茶莊?」

  趙寄客正色說:「你要人同盟會,自然是好事,資助革命求之不得。此時便有一樁革命事要做,我要外出一趟,這把槍不能隨身帶了,先在你處一藏。如何,有沒有這個膽量?」

  「這有何難?別說藏槍,開槍又有什麼不敢的?「

  杭天醉說著,便把那手槍接了過來。誰知他酒喝到此時,已膽大包天,又恰好剛才趙寄客把那槍打開了保險。他舉起手槍,對著門上那兩塊天窗,得意地嘴裡喊著:「叭!叭!」

  喊聲尚未落,爆豆子般的兩聲巨響,清脆呼亮,振聾發噴。接著是玻璃窗從上落地的破碎聲,劃破濃暮,震撼著這寧靜的江南深宅。

  趙寄客峻的一下跳將起來,拔回手槍,一下塞入懷中,便竄到門口。杭少爺嚇得酒意全無、目瞪口呆。唯有沈綠愛在嚇了一跳後,立刻衝進房間從櫃中拿出一掛鞭炮,從屋裡扔出門外,摔給趙寄客,說:「放!」

  趙寄客明白了,跑到院中,抓起一串百子炮就放。僻哩啪啦一陣,招來院中各處的人。林藕初也趕來了,問:「這是怎麼說的,平白無故放鞭炮?」

  沈綠愛說:「白日見園中有一隻狐,怕它作怪,放了鞭炮嚇跑它。」

  林藕初抬頭一看,是久違的趙寄客,拍著手笑道:「寄客,我當是什麼狐,原來竟是你啊,多年也沒見,我家媳婦放鞭炮迎你呢。」
又轉身對媳婦說:

  「什麼時候不好放,偏偏客人來了放!」

  「天醉自是喝醉了,又不敢放,我也膽小,才求的趙兄長。」

  林藕初看看沒異樣,才走,邊走還邊對趙寄客說:「寄客,你也看到了,我這個媳婦,花樣多,一來就麻煩你了。一會兒過來和我說話,你爹病著呢。你去探過了吧?你這個沒腳佬,哪裡尋得著影子,不知哪陣風又把你從日本吹回來了……」

  等人都走光了,沈綠愛才發現自己身上臉上涼颶颶的,一身冷汗。趙寄客此時酒也醒了,作了個揖,說:「嚇著你了,弟妹。」

  「我叫綠愛。」起「多虧了你。」趙寄客躊躇了一下,才說:「天醉只要和我在一就闖禍。我一走,他就好了。「沈綠愛伸出那隻白手,手指長長,說:「給我。」「什麼?」槍「這個……」「我來替你保管。」「這個……」杭天醉捂著腦袋出了屋,說:「你就給她吧,沒問題

  趙寄客說:「這是個危險的事,一個女人……」

  杭天醉哈哈地笑了起來:「你看,我的老婆,我都不怕,你怕什麼?這麼個大茶莊她都管得了,還能管不了一把槍。」

  沈綠愛朝丈夫望一望,對趙寄客輕聲說:「他喝多了。」

  趙寄客在園子里走了兩個來回,把槍給了沈綠愛。杭天醉一邊拍手,一邊說:「寄客,你等等我,我跟你一起走。這一次,說什麼我也得和你一起走了……」

  這麼說著,人卻癱了下去,爛醉如泥。趙寄客和沈綠愛上去架著他進裡屋。沈綠愛說:「趙兄長,你都看到了,醉生夢死。」

  趙寄客只得不吭聲。

  「趙兄,你把他帶走吧。」

  趙寄客笑笑:「不行,他幹不了。」

  沈綠愛一愣,她明白了,再不說話。

  趙寄客帶來的那把短槍,被杭天醉糊裡糊塗放響的那兩聲,強烈地震撼了嘉和與嘉平。這兩個孩子對生活的記憶,彷彿就是從那一天開始的。他們對未來經歷的一切,從此有了敘述的起點。

  比如他們都不說著王文韶出殯是1908年,他們說是認識趙先生的那一年。那一日,杭州城萬人空巷,從滬、甫、蘇一帶,專門擁來觀看葬禮的人們,京城派來三十六個抬棺材的人,但這三十六個抬棺材的人無一知曉——他們是在為中國封建王朝的最後一任宰相送葬,他們是在為大清王朝送葬,他們是在為有兩千年封建史的封閉的王朝送葬呢!

  出喪,從早上六點開始,自相府清吟巷出發,沿江墅路至鳳山門,到十時,才走了三分之二。杭家的婆婆與媳婦帶著孩子上街觀看,回來說:「哎呀,開路神糊得比房檐還高,紙房子有三幢,紙元寶有十八箱。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大的排場呢!」

  好熱鬧的杭天醉卻關在屋裡斗蛐蛐兒,說:「那是,再過兩年,宣統也坐不住龍椅了。王文韶是在給清朝送終呢,能不熱鬧?」

  林藕初聽了又心驚膽戰,說:「孩子都四五個了,你這張嘴還這麼臭,小心說了出去,要你的命!」

  「媽,他哪有這個膽啊,筒兒將軍一個罷了!」沈綠愛不屑地寬解婆婆。

  「他倒是沒有,但寄客有。寄客這個闖禍坯一回來,我的兩隻眼皮就跳!」

  嘉和與嘉平還記得,去良山門看火車是1909年。他們說是認識趙伯伯後的那一年夏天。他們對這一童年生活中的重大節目印象極深,因為那一天,他們又見到了他。

  杭州最早的一條鐵路,與鴉片戰爭後中國發生的一切政治、經濟、軍事行為有關。總之,那條從吳依軟語的蘇州開始,經過上海、杭州,終點於寧波的蘇杭市鐵路,最早的修建,的確是由英國方面向清政府提出的。一個叫盛宣懷的中國鐵路總公司督辦,當年就與英商恰和洋行,也就是忘憂茶莊的出口茶的經紀人,訂立了一個叫《蘇杭市鐵路草約》的東西。

  其時,英方正急著在南非開闢殖民地,所以未定正約。這使得美國與義大利喜出望外,他們的接履而至,給中國新興的民族資產階級敲響了警鐘。在整整七年之後,也就是1905年,江蘇和浙江兩省,決定自己建造鐵路。

  在浙江,領銜挂帥此事的,是一個名叫湯壽潛的蕭山人。趙、杭二人都和他發生過重要的接觸。雖說在對秋理一案中他態度的曖昧,使趙寄客對他十分鄙視,但在保路運動中他的作用又使趙寄客對他刮目相看。這個封建末朝的西淮鹽運使,正是在這一歷史轉折關口,成了隸屬於資本主義經濟體系的浙贛鐵路有限公司總理,為他日後光復後任浙江省首任總督埋下伏筆。

  1906年11月,從杭州閘口至楓徑的浙段開工。在拉開杭州建造鐵路的歷史序幕時,湯壽潛又參與了另一個重大政治活動,成為當時的君主立憲制的熱烈擁護者,立憲派的領袖人物。

  1907年的大年初一,湯壽潛這個1857年出生於蕭山的光緒年進士,在家中設宴歡迎女婿——日後的中國國學大師馬一浮。席間,據說湯壽潛把滬杭鐵路工程圖給了女婿觀看,女婿則憤而擲地,未來的國學大師道:「這不是給中國人造鐵路,是給日本人造鐵路。」

  原來圖紙標明,將車站設在崑山門,並有一條支線通往拱定橋,這樣,勢必將杭城的市場引向了日本租界。

  據說湯壽潛聽取了女婿的意見,在清泰門內設立車站,以穴城為便門。火車來去隨時關啟,這就是今日杭州城站的來歷。

  同年,鐵路動工興築,正在南非忙於「殖民「的英商,狀告清廷,要求停工。清政府除了言聽計從,別無它法。浙江紳商及學界則堅決抵制,在成立「國民拒款會「時,杭天醉作為茶業行代表,著實也激動過一番,和治和洋行的出口茶葉生意,從此一刀兩斷。

  1909年8月13日,杭滬全線正式通車,火車駛入城門,聲浪巨大,市人歌曰:

  鐵路燃蜒幾曲長,分支兩滬越錢塘。

  奇肢飛舞超龍鳳,分付誇娥鑿女牆。

  正式通車的那一天,杭天醉搞了個大動作,全家出動,到清泰門外,看火車這一龐大的怪物。

  這一決定使杭氏門內的女人們激動異常。沈綠愛十分開心,早在十天前,她就開始準備下吃的、遮陽的東西。林藕初則專程坐了趟轎子去找候潮門的茶清,徵詢他的意見。茶清這幾年辛苦,老得也厲害了,聽了杭夫人的建議,淡淡一笑,說:「你們去吧。」

  「你不去?」

  「看不看倒也無所謂,用不用它才是要緊事情。」

  林藕初何等地明白,感慨地說:「我回去交代他們,通了火車,茶葉生意好做大了。」

  「這頭,搞批發、郵包,有我撐著。倒是前日見了被我除名出去的吳升,到我這裡批了不少茶。問他哪來的資金,他說他現在要吃鐵路飯了。他走後我才想明白,他是要在火車上做生意呢。那麼多的人,來來去去,多少人要喝茶?」

  林藕初一聽,看火車的事情也忘記了,急急忙忙就往家裡趕,找到了兒子與媳婦,便和他們商量這件事情。兒子說:「敗興敗興,我們就不能不夾一點做生意的事嗎?」

  沈綠愛自從趙寄客來過後,人也是大變了。林藕初說不清楚,她到底變在了哪裡。總之,她對茶莊的事情,不像從前那樣上心了。倒是外面那些事情,什麼拒款啊,辦校啊,格外熱心。聽了林藕初的建議,她只是笑笑說:「媽,等看了火車再說吧。」

  「等看了火車,你就什麼也來不及了。」

  林藕初便自己叫了把作,張羅著把茶分成極小一袋袋的,準備僱人到火車上去賣。兒子與媳婦見了,也不阻擋。很好,只要有事干,做娘的就安耽。

  晚上,磨磨蹭蹭的,杭天醉也不走,沈綠愛很奇怪,說:「怎麼還不走?不怕那邊記掛你!」

  杭天醉一笑,說:「我今日見了寄客了。」

  沈綠愛眉心一抖,轉身給嘉平打扇,問:「他好吧?」

  「在湯壽潛開的高等工業學堂開課了,教的是機器。」

  「嗅,總算安耽了。」

  「哪裡的話,正在置辦兵器呢。你猜他找我幹啥?」

  「我怎麼知道?」沈綠愛臉一熱,假作正經說。

  「他介紹我入同級會呢。」

  「真的?」

  「那還有假?介紹人要有兩個,還有一個,你想都想不到。」

  ’誰?」

  「你大哥,沈綠村。」

  「真沒想到。」沈綠愛放下睡熟的孩子,捏著團扇,在屋裡走來走去,「我若是個男人,我也入了會,於出一番事業來。」

  「還有你的事呢。」

  「我能有什麼事?」

  「寄客要我籌筆款子,日後舉事可用。」

  沈綠愛搖著的扇子,便停住了,包斜著眼睛,問:「真的?」

  「那還有假!」

  沈綠愛想了想,說:「你還是到帳房那裡,每日搜去吧。」

  杭天醉就跺腳,「你這不是出我洋相。我要有一點辦法,何苦那樣做?」

  「找你媽去。你們杭家的事,現在掙錢歸我,花錢歸的是她。「

  杭天醉就沮喪地癱在太師椅上,說:「完了,我在寄客那裡,還誇下海口呢。瞧,這是他的借條。「

  杭天醉把條子給妻子,又說:「我還說呢,我們弟兄間,還要什麼借條?他說,是給弟妹寫的。唉,還真是被他說准了。「

  沈綠愛接過借條一看,滿紙四句話,一個簽名,龍飛鳳舞,像是要躍出紙外:「韓信點兵,多多益善。革命成功,如數奉還。「

  沈綠愛見了紙條,再不吭聲,打開箱子,取出一個首飾盒,打開看了,全是金銀首飾,又把手上一隻玉閾褪了下來,全部攤在杭天醉面前。杭天醉見了,看看妻子,淚水就掉了出來,說:「綠愛,我不是東西。」說著,便用手使勁砸自己腦袋。

  沈綠愛搖搖手,說:「你現在入了盟,和從前不一樣了,你需要拿出男人志氣來。這麼哭哭泣泣,叫誰看得起?」

  杭天醉一想,立刻收了眼淚,說:「我今日和寄客已商定了,茶莊的事務,以後我還得親自來料理。娘這頭的財務,該我管的,我還得管起來。手裡沒財權,一旦舉事怎麼辦?」

  「你這話,自我嫁過來,說了也不下十遍。」

  「那是心裡頭空虛,掙了錢又怎樣?我又不曾像我爹那樣抽鴉片。錢這東西,要有個真正的去處,掙起來,才有奔頭呢。「

  「你掙了錢,養那吳山圓洞門,不是奔頭?」

  杭天醉聽了這話,啞口無言。好半天,才說:「我曉得,我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今日寄客也罵我,不該這樣行事,我說不是我想這樣活,是’這樣活’找上了我的門。算了,我反正是對不起你了,你也再不理睬我,我也只好這樣過下去了。」

  他抱著那個首飾箱往門外走。全然沒有想到,他妻子的心只在剛才趙寄客那幾句話上:原來趙寄客也同情她,曉得她的處境。沈綠愛少有地流下了淚水,對走到門口的丈夫說:「過幾日看火車去,把她也帶上吧。」吃杭天醉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說,她……」「她也苦啊,嘉和都七歲了,娘還不讓她進杭家的門。」「綠愛,綠愛,「杭天醉撲了回去,」綠愛,你真是個好人。」沈綠愛搖搖頭:「我不好。說不定哪一天,我也會做出叫你大驚的事情呢。「綠愛說了這句話,自己便先開始大吃一驚了。

  1909年8月13日下午,驕陽如火,從清泰門外到良山門車站,附近沿線空地擠滿了杭州城裡的市民。他們背著條凳,帶著乾糧和涼茶,頭戴草帽,把收割前的絡麻地踩得一片狼藉。體弱多病的女人們有的當場中暑,人們把她們抬到樹蔭底下。她們清醒一些以後,堅決不肯回家,躺著也要見一見火車。

  挑著涼茶在人群中來回奔走賣茶的小商販吳升,今天的生意很好。他被曬得又紅又黑,衣衫襤樓,但身體健美,他比從前成熟多了,顯得從容不迫,榮辱不驚。他的架子車上放著一個很大的籃子,籃子里盛滿了一袋袋的小包裝茶。等一會兒,他要從這裡挎著籃子上車。

  伴隨著火車與杭州人的相識,吳升也重逢了久違的小茶。當時,他還舀了一勺水給買家,抬頭一看,竟是小茶,她美麗成熟多了,見了他,吃驚地扔下勺子便走——唯有膽子沒變。吳升還見到了和他一樣拎著大籃子的撮著——他也是來賣茶的。好東西都讓杭家佔了,吳升頓時氣憤填膺。但他立即消了氣。他相信,上了火車,撮著不是他的對手。

  杭天醉熱烈地與他的入盟介紹人趙寄客和沈綠村握手,後兩者正陪著總理湯壽潛視察,乘機便把他們的新同志引見給了湯壽潛。杭天醉優雅而又得體地與這位杭州鐵路的創始者行禮。當湯壽潛說「後生可畏啊,將來各位都是中國的棟樑「時,他沒想到後生真的可畏,兩年之後,他們竟裹挾著他一躍而上了中國政治大舞台。

  沈綠愛遠遠地便看見了她的大哥,和大哥身邊的趙寄客。大哥手提文明棍,戴金絲眼鏡,趙寄客一身白色杭紡衣衫,杭天醉一襲長衫,一把摺扇,三人如玉樹臨風,簇擁著湯壽潛,引得周圍人們陣陣議論。

  兩個孩子,看見趙寄客,大喜過望,喊著叫著撲了過去,一人一隻大腿抱住不放。沈綠村便說:「你看,不認大勇,先認趙先生。真正豈有此理!」

  杭天醉連忙命嘉和、嘉平叫大舅,嘉平敷衍了句「大舅「,便又一頭扎到寄客身上,說:「趙伯伯,你怎麼老也不到我家來,我惦記得很呢。」
倒是嘉和大一點,恭恭敬敬給大舅鞠一躬,
沈綠村見嘉和小小年紀知禮通情,便高興讀書了嗎?」說:「大舅好。」一把抱起,說

  「在家裡讀著呢。」

  「讀什麼?」

  「人之初,性本善。」

  「就這些?」

  「還有呢!大舅。今天下,五大洲,亞細亞,歐羅巴,南北美,與非洲……’」

  大家一聽都樂了,沈綠村給他擦了一臉的汗,說:「我便考一考你,好嗎?」

  嘉和趕緊爬下,站好,說:「請出題。」

  那一旁,湯壽潛見這小公子如此秀麗聰慧,便道:「來個對課,行不行?」

  嘉和歪著頭想想,說:「試試看。」

  湯壽潛順嘴說:「火車。」

  「輪船。」

  大家一愣,都笑了,說對得好。

  沈綠村說:「忘憂君。」

  「不夜侯。」

  沈綠村大驚,說:「這茶中的典故,怎麼你就知道了?」

  「奶奶教的。她說,忘憂君、不夜侯,甘露兄,王孫草,都是茶。「去沈綠村又道:「我考你一個難的,不是對課,看你能說出來嗎?」嘉和還是歪著頭,想想,說:「試試看。」「九溪林海亭有副對聯,上聯是——小住為佳,月吃了趙州茶那下聯呢?」「曰歸可緩,試同歌陌上花來。」「你可知為什麼這麼寫?」杭天醉得意一笑:「你這就難不倒他。」嘉和皺著眉頭,費勁地說:「趙州茶不是趙的茶,是個和尚叫趙州和尚。人家問他事情,他只說一句話——吃茶去。「

  大家看這樣個小東西,一本正經解釋仍語,不由得又笑了。

  「那下一句呢?」

  「那是講皇帝的。皇后娘娘回鄉下探親,皇帝給她寫信,說,野地里花開了,你慢慢看著,別急著回來。「

  沈綠村摸著孩子頭,說:「天醉,我只可惜一件事……」

  杭天醉連忙打發嘉和走了,才說:「你可惜嘉和不是綠愛生的。」客沈綠村嘆口氣:「我看嘉平日後難以守成,三歲看到老啊。」那邊,嘉平已經爬在了趙寄客的背上,騎上了他的肩,趙寄和沈綠愛說著話呢。」弟妹,你給我的東西,我都變賣了。」「賣就賣吧。」「玉鑷子沒賣,得空還你。」

  「這是何必。」沈綠愛的臉上就沁出了汗來,粉臉桃腮,煞是動人。

  趙寄客看著看著,別過臉去,突然支起耳朵,說:「火車快來了「

  所有的杭州人,這時都一起從鐵路兩邊冒了出來,他們踩平了兩邊的絡麻地,自己卻齊刷刷地插得比絡麻還密。許多人站在條凳上,遠遠地看著那黑龍怪物呼嘯而來。就在這時,小茶和綠愛,這兩個女人,隔著鐵軌,目光驟然相碰。憑著各自手裡抱著的孩子,她們認出了對方。同時,她們都下意識的,把孩子往懷裡一摟。

  什麼感情都來不及表達-一仇恨、忌妒還是寬容;什麼感情都來不及表達,因為火車撲面而來了。這龐然大物,以雷霆萬鈞、摧枯拉朽的不可一世之氣概,排山倒海而來,無人不被它吸引,無人不被它震撼,無人不被它征服。一片人聲鼎沸——是歡呼!是驚叫!抑或是呻吟!

  車上的人們在向下面招手,他們順應火車,火車便帶他們一日千里,誰若想阻擋它,死路一條。

  嘉和與嘉平,被火車的巨大身影嚇呆了,他們分頭扎進了母親的懷抱。但好奇心又使他們抬起頭來。天上烈日如故,鋪天蓋地的車輪聲和人們的呼喊聲融成一片。這兩個孩子終於也伸出了雙手——他們是將與火車同行的一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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