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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所屬書籍: 白門柳3:雞鳴風雨

  一

  正當余懷等人間關南下的途中,浙東地區的戰局也呈現出愈演愈烈的勢頭。

  事情要追溯到去年十一月,自從魯王在蕭山縣的官山腳下築壇拜將,晉封鎮東侯方國安為荊國公,並授予節制各營兵馬的全權之後,一時士氣大振,朝野上下紛紛摩拳擦掌,建議乘勢揮兵渡江,一舉攻下杭州。方國安本人更是躍躍欲試,打算有一番作為。因此到了十二月,當營中來了四個投誠的儒生,表示願意給他們帶路,從杭州城後西湖山中的小路實施偷襲時,方國安就大為高興,深信不疑,立即率領主力精兵出發。誰知,在五雲山的白塔嶺下中了清軍的埋伏,被一舉殲滅了三千餘人,還有五百多名將士成了俘虜,可謂損失慘重。接著,清朝的浙江總督張存仁抓住戰機,乘勝出擊,又一舉攻下了於潛和昌化二城,殺死了方國安的侄兒、副總兵官方元章和都督張起芬,使魯王政權再也無法從西側對杭州構成威脅。經此一戰,方國安元氣大傷,只得踞守位於錢塘江心的七條沙一線,不敢再採取大的行動。

  南線的戰事陷於僵持狀態,北東兩線卻又燃起了戰火。首先是春節過後,一度潰不成軍的長興伯吳日生與總兵官周瑞又在太湖重整旗鼓。接著另一位總兵官茹文略也轉戰麻湖,最後由於援兵不繼,才力盡身死。到了二月中,又有錦衣衛指揮使徐啟睿率師渡江,與清兵展開激戰,在重創敵人後失手被擒,壯烈捐軀。

  當然,這些戰鬥的規模都不大,原因是方國安在南線慘敗的消息傳開後,不少明軍將領懾於清兵的狡悍善戰,一下子又變得畏葸膽怯起來,不敢再輕易出動。張存仁發現了這種情形,乾脆不等博洛的援軍抵達,便在西岸大肆打造戰船,操練水軍,擺出一副反守為攻,隨時都會揮師渡江的架勢。於是惶恐不安的空氣,便日甚一日地在明軍的營地中瀰漫開來……面對這種頹勢,為了重振士氣,督師張國維徵得魯監國的同意,召集已經晉封為興國公的王之仁,還有駐守小尾的義興伯鄭遵謙緊急商議,決定出動主力水師大舉攻擊,務求重創敵軍,狠狠地打擊一下張存仁的囂張氣焰。為了使將士們明白敵人其實並不可怕,張國維還一面嚴飭各路兵馬堅守陣地,防備敵人突襲;一面則讓他們派出代表,齊集西興渡口觀戰,親眼看一看王、鄭二人怎樣聯手破敵。

  現在,來自各路兵馬的代表按照總督行轅的秘密知會,已經先後抵達西興渡口。而魯王也派出職方主事張岱作為朝廷的代表,前來觀戰。說起張岱,自從崇禎十五年秋天,因參加鄉試前往南京,與復社社友們有過一段頗為快活的交往,還替他們出面,向阮大鋮借演新劇《燕子箋》之後,就回到紹興家中,沒再出門。

  不過,眼下他卻成了深受魯監國信賴的一位紅人。這不僅由於他家是紹興城的高門望族,更因為他的已故父親張汝霖曾在山東擔任魯王府的長史,雙方交誼深密,所以這一次魯王在紹興監國,對他們家就特別垂注和優禮,不惜降貴紆尊,親臨張府飲宴敘舊,還給尚未有功名的張岱封了個正六品官,可謂恩遇隆渥。不過,倒是張岱本人對此並不怎麼看重,更沒有得意之色,待人接物,依舊是那一副無可無不可的派頭。去年九月,他甚至一度辭去官職,到剡溪山中去隱居。直到不久前,魯王委託方國安一再去信敦促,他不得已才又重新回到朝中任職。這一次,因為魯王也很想了解前線的真實戰況和結果,覺得張岱最為忠實可靠,所以便特地派他前來。

  鑒於眼前這一仗事關重大,張國維早在前一天,就把總督行轅臨時搬到了錢塘江邊的木城中,以便就近指揮。因此各方的代表也被安排在那裡一道觀戰。所謂木城,其實是用木樁、竹子和板塊搭成的一座臨時軍營。不過它比一般軍營要講究和堅牢。臨江的一面,矗立著一道用成排的巨型木樁築成的高牆,頂部也像普通城牆一樣,有女牆和走道,可以架設大炮,也可以登高觀察敵情。眼下,戰鬥尚未打響,因此無論是張國維和他的僚屬們,還是各方的觀戰代表,都還沒有登上牆頭,而是聚集在木城內等候。這種當口,可就使生性好動的張岱感到頗為氣悶。他眼見中軍大帳中,張國維還在一邊聽取有關改情的各種報告,一邊作最後的布置,忙碌得很,就悄悄地退了出來,在木城裡東張西望地隨意閑走。不過,木城裡來往奔忙的人儘管很多,卻沒有一張臉孔是張岱熟悉的。結果,無聊地兜了一圈之後,他就乾脆溜出城外,信步向江邊走去。

  還在進入木城之前,張岱就發現:西興渡口一帶作為王之仁水師的大本營,那規模和氣象確實不比尋常。一眼望去,高聳的桅檣,招展的旗幟,交織的纜繩,在初升的太陽下,有如展開了一片茂密的、色彩繽紛的森林。而在「森林」之下,則是猛獸似的昂然排列著的無數戰船,其中有九丈多長、一丈多寬的四百料巨型戰座船和巡座船,也有體形稍小的各種型號的戰船。此外,還有供不同需要使用的船隻,像巡沙船、哨船、浮橋船和別的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船。它們都按大船居外、小船居內的方式,在江邊聯結成一個接一個的陣容嚴整的水寨。再加上無數爪牙似的森然羅列的鐮鉤、撩鉤和刀槍戈矛,和架設在船頭的一尊尊鐵炮,以及船上忙碌備戰的將士,在蜿蜒一二十里的江邊上,構成了一道威嚴肅殺而又生氣勃勃的風景,顯得那樣威武,那樣雄強,那樣神秘!即便是此刻,當張岱再一次走向它時,仍不由自主地被眼前的非凡氣勢所吸引,以至久久地打量著,從心底里激蕩起一股豪邁的、緊張的、悲愴的詩情。「哦,多麼好!多麼難得!多麼與眾不同!」他搖著頭,心頭髮軟地驚嘆說。

  然而不久,他就把目光收回來,並且轉過頭去。因為他聽見,從左邊的遠處,傳來了一陣迅疾的馬蹄聲——那是兩乘人馬,正沿著江灘並轡而來。起初,由於距離遠,張岱只從一起一伏的烏紗帽和圓領袍,判斷出其中一人是個官員。片刻之後,那兩乘人馬來得近了,於是他又依稀覺得,那官員看上去有點眼熟。「嗯,那是誰呢?」他疑惑地想,緊盯著愈來愈近的人馬,末了,心中驀然一動,脫口大叫起來:「哎,太沖!」

  來人果然就是黃宗羲。不過,大約他一心只顧著趕路,並沒有聽見。直到張岱連叫了兩聲,他才疑惑地朝這邊打量一下,隨即用了一個匆忙的動作,使勁把馬勒停下來。

  「宗子兄,你怎麼在這裡?」他一邊駕馭著還在打轉的馬,一邊睜大眼睛,驚訝地問。

  「怎麼在這裡?那麼兄又怎麼在這裡?」張岱笑著大聲反問。由於意外地遇到了熟人,而且還是氣味相投的朋友,他不禁大為高興。

  「弟是奉命前來觀戰……」

  「那麼,難道只許兄奉命前來觀戰,就不許弟也奉命來觀戰么?」

  「啊,原來兄也是……」黃宗羲一邊說,一邊跳下馬來,「可是,不是說在木城裡觀戰么?怎麼兄……」張岱揮一揮手:「早著哩!還不定何時才開仗。故此弟便出來走走。」

  「那麼兄已報過名了?」

  「報過了。還見了張閣老。不過他們眼下忙得很!」

  「可弟還不曾報到呢!」黃宗羲說著,就想轉身上馬。

  張岱卻攔住他:「急什麼!還有好些人沒到呢!況且裡面亂得很,進去也沒人管你。還不如在這兒先歇口氣,看看風景——你瞧,王之仁手下的這些戰船,這些水寨,確實是強兵勁卒,非尋常可比!」

  黃宗羲瞧了水寨一眼,「不成,弟還是先去報到!」說著,轉過身去。

  張岱眨眨眼睛,感到有點惋惜。忽然,他心念一轉,連忙又說:「可是,方密之近日有信來,莫非兄也不想知道么?」

  這一問果然奏效。黃宗羲怔了一下,把已經踩上馬鐙的腳又放下來,疑惑地問:「兄說什麼?方密之有信來?」

  張岱點點頭:「這信已來了好些天,其中,還問到兄……」「啊,那麼信呢?」

  「弟不知道兄也要來,故此不曾帶在身上。」

  「那——密之如今怎樣了?他在信中怎麼說?」這麼追問了之後,看見張岱挨延著,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黃宗羲就把韁繩往馬背上一拋,回頭叫:「黃安,看著馬!」然後跟著張岱,一邊向前走,一邊問:「嗯,密之到底怎麼說?」

  他們的共同朋友方以智,是前年八月,因為弘光朝廷要追究他在農民軍攻陷北京時的所謂失節行為,而倉皇出逃的。從那以後,他就同朋友們失去聯絡,變得音訊全無。雖然大家十分挂念他,卻苦於不知道他的行蹤,連打聽的辦法也沒有。因此,現在忽然聽說他有信寄給張岱,黃宗羲自然大感關切,以至連上木城去投名報到也暫時顧不上了。張岱自然很知道這一點,因此,為著讓對方多陪自己一會兒,他就故意向堤內走去,直到快要走到斜坡的底下,才站住腳,神秘地說:「嗯,兄知道么?方密之眼下已經到了粵東,正在南海縣衙中依人為活呢!」

  黃宗羲錯愕了一下:「什麼?密之到了粵東?」

  「哎,兄聽我說啊!」張岱做了個安撫的手勢,「密之在信中說,他自前年逃出留都後,先是來到浙南,在天台、雁盪山中住了一陣,隨後轉入福建,在太姥山下還遇到了陳百史,得陳百史解囊相助,又從福寧南下,冬天抵達廣卅「。

  本想從此隱姓埋名,不料一日,在書肆中被一位姓姚的年友撞見認出。那年友正做著南海縣令,便把密之接回衙中居住,待他甚是優禮。如今密之算是在那裡安頓下來了!」

  停了停,看見黃宗羲睜大眼睛,張著嘴巴,聽得發獃,張岱又微微一笑,補充說:「密之在信中還說,他的案子已得唐王頒旨昭雪,並且官復原職了哩!」

  「啊,」黃宗羲這才一下子回過神來,忙問:「那麼,密之可是打算赴任?」

  張岱搖搖頭:「許多人都這等勸他,惟是方密之說,他全無此想——哎,也多虧他不去。要不,如今福建與我們浙東鬧成這個樣子,將來各為其主,彼此還不知怎樣相見呢!」

  他這樣說,是因為去年十月,福建唐王的隆武政權派兵科給事中劉中藻攜帶詔書來到浙東,要求魯王政權歸入他們的統轄之下,結果遭到冷淡的接待,最後更被斷然拒絕,致使雙方的關係更加惡化。雖然在張國維等大臣的再三勸說下,魯王於去年十二月勉強派都察院僉都御史柯夏卿、御史曹惟才為使節,帶著書信到福建去談判,得到隆武帝允許浙東保持現有政體不變,以及將來傳位給魯王的許諾,敵對情緒算是有所化解。但是在浙東政權內部,意見分歧仍舊很大。浙、閩雙方的關係也仍舊十分冷淡,始終存在著重新惡化的危機。如果方以智當真投奔福建,去為隆武政權效力,說不定真有可能同浙東這邊的朋友們反目成仇。

  不過,黃宗羲眼下卻顯然沒有心思探討這個問題,「那麼,還有嗎?」他問,並且做出轉身要走的樣子。

  「哦,自然還有!」張岱趕緊說。由於沒想到拿出方以智這樣的寶貝,也仍舊留不住對方,他不禁有點著忙,於是隨口又說:「嗯,兄以為、兄以為我們同福建鬧成這個樣子,是應該呢,還是不該?」

  這一問,在張岱而言,無非是胡亂找個話題把對方絆祝但是,黃宗羲的神情卻一下子變了,腳步也停了下來。不過,他也沒有立即說話,沉思了片刻之後,才抬起頭來,緊盯著張岱,反問:「那麼,兄以為是應該還是不該?」

  「這個……這個……」由於沒有準備,張岱變得支吾起來。

  黃宗羲哼了一聲,冷冷地說:「大敵當前,合則兩利,分則兩傷。此中道理,雖愚者亦能省知。何況國事敗壞到這種地步,浙、閩兩地仍舊不思聯手對敵,卻為名分爭鬥不休,弄到勢成水火,彼此像防賊似的防著,你說說看,這到底算什麼?」

  「那麼……」

  「哎,且聽弟說!」黃宗羲急切地揮了一下手,與此同時,他的目光變得更加明亮,口氣也更加堅定:「當此神州陸沉、社稷丘墟之時,天下萬民所矚望於我浙、閩者,是聯袂同仇,儘速把韃子打回關外去,拯天下於亡喪,解百姓於倒懸。此外萬事,俱屬其次!如若不然,那麼試問,莫非一人之名分,較之天下之興亡,萬民之死活,還更要緊么?啊?還有——我朝三百年基業,之所以敗亡至於如此,實在於君權太重,臣責不明;專任武將,輕棄文臣;科舉取士,堵塞賢路;立法為一姓,而不為天下;以學校為養士之所,而不以之為育才之所。此數大端者,俱為取禍之根源,亡國之淵藪,而亟須改弦易轍,棄舊圖新者。惟是我浙東立朝至於今,不惟不以崇禎、弘光為鑒,反而盲人瞎馬,一仍舊例,不作一絲一毫之改革。試問這中興之業,尚有何望?退一萬步而言,縱使僥倖得成,也不過是苟延殘喘,百姓又有何安樂可享?我輩又有何盛世可期?」

  這麼咬牙切齒地說出心中的積憤之後,黃宗羲就雙手叉著腰,氣哼哼地在江堤下走來走去。他沒有看張岱,但是也沒有離開的意思,看來當真把上木城去報到的事忘記了。

  張岱卻聽得目瞪口呆。說實在話,直到剛才為止,他支支吾吾地同黃宗羲敷衍,目的也還只是逗對方說下去,以消磨時光,卻沒想到,竟然引出對方這麼激烈的一番議論。他目不轉睛地瞅著大放厥詞的朋友,漸漸地也被激發起心中的思慮。等黃宗羲的話音一落,他就把手中握著的摺扇一揮,大聲響應說:「說得痛切!故此弟觀完此戰,回去復命之後,就決意再度散發入山,從此撒手不管了!」

  「啊?」

  「老實告知兄吧!」張岱左右望了一下,發現江堤下空蕩蕩的,只有滿坡的青草被陽光照得閃閃發亮,卻沒有一個人影,他就湊到黃宗羲跟前,壓低聲音說:「弟此次被方國安催得急了,不得已出山,記得是正月十一日,行到唐園嶺下的韓水店,背疽發了,只得住下將息。誰知剛一合眼,就進來一個人。你道是誰?

  原來是祁世培!其實他已經死了,是去年六月韃子召他去杭州投謁時,在紹興投水死的。這我當時也知道——他一坐下,就問我為何出山?我說欲輔助魯監國。

  他卻搖搖頭,說:」天下至此,已不可為矣!底啪屠芾胱凳僑玫芸刺煜蟆5攪私紫攏豢醇髂戲較虼笮切⌒牽孤淙纈輳冶懶延猩F釷琅嚶炙擔骸疤焓緔耍魏文魏危 秩拔壹此倩股劍縟舨蝗唬吶略儆斜臼攏詈笠倉揮凶咚翹趼罰∷低輳推歡ァN姨稚系墓方械煤苄祝腿瘓眩胖朗親雋艘桓雒危∥┦悄牆稚系墓販鴕讕上旄霾煌R穢牛炙擔忠膊還鄭俊?張岱繪聲繪色地說著。黃宗羲卻顯然沒有料到對方竟然還有這麼一個不祥的怪夢,而且結論比自己更加悲觀和消極,一時間反倒眨巴著眼睛,似乎不知如何回答才是。

  「哎,還有呢!」張岱做了個手勢,正要繼續說下去,忽然,江堤上傳來了黃安焦急的呼喊:「大爺,不好了!要開仗了!要開仗了!」_兩個朋友不由得一怔,果然聽見,江堤那一邊已經響起了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的戰鼓聲。黃宗羲說聲「不好!」首先猛地跳起來,向堤上奔去。張岱起初還在發獃,但隨即也回過神來,連忙用雙手提起官袍的下擺,慌裡慌張地跟在後面。

  二

  到了江堤上,果然發現情勢大變。剛才還井然有序地連結在江邊的一個個水寨,有一部分已經分拆成一組一組的戰船群,正由那些四百料、二百五十料和一百料的大中型主戰船率領著,扯起風帆,陸續駛離江岸。而在更遠的地方,那煙波浩渺的江面上,正捲起陣陣濃煙,傳來了轟隆轟隆的爆炸聲和隱約可聞的喊殺聲。黃宗羲剛才本來已經來到木城門口,卻被張岱攔了下來,以致一直未曾正式報到,因此眼下不免心忙意亂。他顧不上再看,甚至也顧不上黃安正牽著馬,在旁邊守候著,管自三步並作兩步,迅速向木城的門口奔去。

  木城的周圍照例架設著成排的鹿角,只留著一條狹窄的通道。當黃宗羲氣喘吁吁地奔近由木柵搭成的轅門時,發現那裡站著一群頂盔貫甲、手執刀槍的士兵。

  看見有人到來,那些士兵就現出警覺的神情,並且舉起刀槍橫著一攔,把他攔住了。

  「什麼人?要幹什麼?」一個小校模樣的發出詢問,懷疑地打量著眼前的不速之客。

  「本官是、是餘姚軍的,奉、奉命前來觀戰。有文、文書在此!」黃宗羲上氣不接下氣地回答,從懷裡掏出文書,遞了過去。

  誰知,那個小校連接也不接,只搖搖頭,說:「上頭有令,開戰之後,若無許可,便不得再放人出入!」

  黃宗羲一聽,不由得急了,大聲說:「不是讓我來觀戰么?怎麼不許進去?

  不進去怎麼觀戰?」

  那小校面無表情地說:「大老爺要來觀戰,就該早來才是。到這會兒才來,上頭有令,可怪不得小軍。」

  這活自然有理。加上黃宗羲本來就自知有錯,因此一時問倒被弄得啞口無言。

  這當兒,只聽江面上的戰鼓聲和喊殺聲越發高昂起來。那怒濤似的聲響顯示著戰鬥已經進入了緊張激烈的當口。這使黃宗羲愈加心急火燎,不由得暗暗埋怨張岱,不該把自己平白耽誤了許久。因此,雖然憑著急促的腳步聲,知道張岱也來到了身後,但是他卻賭氣地不回過頭來。

  「既是如此,」停了停,黃宗羲只好又要求說,「那麼可否派人稟報上頭,就說下官因他事所阻,來遲了,請他放我進去?」

  那小校搖搖頭:「他們都到木城上去了,眼下找不到。」

  看對方毫無通融的餘地,黃宗羲不由得泄了氣。他正想轉過身去,就聽見驀地響起一聲怒吼:「胡說!什麼找不到?」接著,張岱一下子擠到前面來。只見一向快活隨和的這位公子哥兒倒豎起疏朗的眉毛,圓瞪著的眼睛閃射出駭人的光芒,一張小臉憋成深紫,嘴唇上的兩撇小鬍子也翹了起來。

  「什麼找不到!」他又大叫一聲,「告訴你們這些狗才!本老爺可是監國爺派來觀戰的!監國爺,知道么?便是張閣老見了我也要優禮三分!你們敢不讓我進去?不讓我進去就砍了你們的狗頭!」

  說完,他就回頭向黃宗羲說聲:「我們走!」然後就噔噔噔地朝著那些明晃晃的刀槍直走過去。

  那幾個兵沒料到這個官兒發起脾氣來會如此厲害,加上又聽說是監國爺派來的欽差,一時間倒被嚇住了,看見張岱的身體已經直挨過來,只好連忙收回刀槍,乖乖地讓開一條路,放他們進入木城。

  黃宗羲這才鬆了一口氣。急切問,他也來不及再對張岱說什麼,只慌忙地沿著木梯,向牆頭上趕去。

  木城的牆頭上,已經密密麻麻地站滿了人。其中有張國維和他的幕僚們,也有各路明軍的觀戰代表。他們全都把臉朝著喊殺連天的江面,在凝神觀戰。張岱剛才雖然在把門的士兵面前大耍威風,但對於遲到的過失想必也是有點心虛膽怯。

  黃宗羲就更是如此。因此兩人不敢再聲張,趕快在女牆邊上找了個空當,安頓下來。

  也就是到了這時,黃宗羲才完全看清楚江面上的戰鬥情景。原來,這場水戰的規模果然不小,極目望去,只見從南到北的一二十里江面上,東一堆西一群地散落著各種大小戰船。驟眼一瞧,它們像是莫名其妙地擠聚在一起,但是仔細辨認,就可以發現其實正進行著激烈的搏鬥。因為無數帶著火頭的飛箭正在船與船之間流星急雨般地穿梭著,有些船隻已經在著火,滾滾黑煙正從船篷和帆檣間冒湧出來。至於另一些船則分明在互相猛力碰撞著,以致整個船身,連帶船帆一道,都在劇烈地左右搖晃。而當船上的將士們發出怒雷似的吶喊,更加奮力地射出帶火和不帶火的利箭,更加狂亂地揮舞起手中的鐮鉤、撩鉤和刀槍時,陽光下就不時進射出耀眼的光芒……由於在轅門受阻的心神還未平復,有好一陣子,黃宗羲只是茫然地眺望著,只覺得木城上的風很大,颳得近旁的旗幟呼啦啦地直響。而江面上則亂紛紛的一片,既鬧不明白戰鬥是怎樣開始的,也鬧不明白如今進行到怎樣的地步?眼前的戰況到底是對敵人有利,還是對己方有利?甚至連哪只船是敵軍,哪只船是自己人,他都有點鬧不清楚。於是,他極力收斂心神,試著去辨認船上的旗幟。漸漸地,他才開始看明白:在那一個個犬牙交錯般扭結在一起的戰團中,有的是自己一方的船正在圍攻清軍,有的則是自己一方的船在受到敵人的圍攻。不過,由於雙方正在相持中,而且場面相當混亂,因此一時還分不出明顯的勝負。在站到女牆邊上來這小半天里,黃宗羲只看見,一隻清軍的戰船在焚燒中迅速下沉,船上的清兵停止了戰鬥,紛紛跳水逃命。但是沒容他們游出多遠,就被乘著快船趕過來的明軍刀砍槍刺,盡數結果了性命……「啊,打中了!又打中了!」一聲沉悶的轟隆聲過後,站在女牆邊上觀戰的人們當中,好幾個興奮的聲音驀地大叫起來。

  黃宗羲連忙尋找著。果然,在正面不遠的江面上,一艘插著清軍旗幟的大型戰船,彷彿被狠狠咬了一口似的,劇烈地顫抖著。隨後,那張本來傲慢地高掛著的巨大船帆,就連同折斷的桅杆一道,慢慢倒掛下來。接著整艘船也因為失去了控制,橫著擺在水中,再也動彈不得。與此同時,船上的清兵變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亂作一團……「快揍它呀!快點衝上去,狠狠地揍它娘呀!」先前那幾個聲音又一次響起。

  「對,快衝上去!」「殺死他們!這可是機會!」「可別讓他們跑了!」更多的聲音哄然附和。

  大江中的明軍戰船,自然未必能聽到這種呼喊,不過,卻確實立即巧妙地操縱著船帆,憑藉風力迅速地趕了過來。他們顯然都很有經驗,並不立即沖近前去,只是遠遠地圍著,放箭的放箭,投擲火磚和煙球的投擲火磚和煙球,一時間,把清軍的那艘船攪得毒煙瀰漫,四面火起。結果很快地,船上那些完全喪失了抵抗能力的清兵,就落得與前面那些同伴一樣的下抄…「嗯,看來王之仁的水師還真有點能耐,與去年八月由我們打頭陣那一仗相比,他們可是乾淨利落多了!」遠遠看著水師的將士們像砍瓜切菜似的圍殲敵人,黃宗羲感到既解恨又興奮。說實在話,剛才他在張岱面前痛責魯王政權的種種弊端,固然都是這些日子來,他經過反覆思考所得出的痛切之論。但是其實他也知道,在大敵當前,圖存成為壓倒一切的目標的情勢下,要把那些改革一下子全都付諸實行是不大可能的。但是起碼,魯王政權不該滿足於偏安浙東一隅,更不該一味偏袒縱容方國安、王之仁這些擁兵自重、各懷私利的武人,使地方民軍陷入糧盡餉絕的困境。本來,光靠區區浙東兩府,無疑難以養活擁有十萬之眾的大軍,但是只要下決心打出去,把地盤擴展到錢塘江北,乃至更廣大的地區,糧餉就會容易籌措得多。然而,魯王政權建立已經將近一年,方國安、王之仁這些平日把牛皮吹得頂響的正規軍,卻老是把進攻的矛頭對準有重兵把守的杭州城,而全不考慮從海寧、海鹽這些清軍防守薄弱的地段出擊,很明顯是意在保存實力,根本不打算真正有所作為。在這種情況下,魯王和張國維仍舊一門心思把希望寄托在他們身上,確實使黃宗羲感到實在不能理解。剛才,他心急火燎要進來觀戰,無非是因為使命在身;至於對這場戰鬥本身,可以說並無多少熱情和興趣。然而,眼前的事實卻出乎他的意料,因為看起來,王之仁這支水師不僅訓練有素,而且頗有戰鬥力。「嗯,在利之所在的事情上,王之仁不用說總是同方國安一個鼻孔出氣。不過他為人心術還算端正,不像姓方的那樣奸惡。所以……他心神激蕩地緊盯著向敵人作最後衝殺的明軍戰船,機械地、不安地想。

  「啊,又來船了!又來船了!好多的船!」站在旁邊的張岱忽然吃驚地叫起來。

  黃宗羲錯愕了一下,順著他的指點望去,果然發現在上二游的方向,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一大群戰船,少說也有五六十艘,正張著風帆,浩浩蕩蕩地向這邊駛來。只是距離尚遠,一時卻分不出到底是敵人還是自己人。

  不過,站在木城上觀戰的人們已經緊張地議論起來:「從上游來的——莫非是方荊國的船?」

  「我瞧不像!七條沙那一線也很吃緊,方荊國哪裡分得出兵來兼顧下游!」

  「弟聽說,前些日子張存仁一直在杭州城郊強拆民房,收取木料,說是要打造戰船,鬧得雞飛狗走,民怨沸騰。莫非就是造出了這些船?」

  「不錯,這事弟也是聽說了。若是如此,那麼看來這才是韃子的主力精兵!

  卻候到此時方才出動。哎,只怕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呢!」

  「先別著慌,瞧清楚到底是誰家的船再說……」聽著這些議論,黃宗羲的心情不由得再度緊張起來。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批烏雲似的猛撲過來的戰船,同時,聽見江面上驀地響起一陣鼓噪。他轉眼一望,發現原來扭作一團、正在苦苦廝殺的那些戰船,不知為什麼中斷了惡鬥,接二連三地分散開來。那些清軍的戰船,不管是正在圍攻明軍的,還是被明軍的戰船圍攻的,都紛紛退出戰團,向新出現的那批戰船靠攏。而在這一合一分之間,那批新出現的戰船已經衝進了戰場,接著,無數利箭就像飛舞的蝗蟲一般,向著明軍的戰船傾瀉過去,其中,還夾雜著隆隆的炮火,滾滾的毒煙……「啊,果然是韃子的戰船!」黃宗羲吃驚地想。現在,可以看得更清楚:不僅那些船的桅杆上分明地飄揚著清軍的旗幟,而且一艘艘船的船身上,都刷著閃亮的桐油和彩漆,顯見是才下水不久的新戰船。

  「嗯,我們、我們能打得過他們么?」張岱憂心忡忡的聲音從旁邊響起。

  黃宗羲沒有吱聲。說實在話,雖然他對魯王政權的現狀十分不滿,對整個戰局也頗為悲觀,但是如果說到任憑局面就這樣垮下去,又是他所不願意的。事實上,他也很清楚,近日由於方國安在南線的慘敗,浙東的整個軍心都受到很大的打擊,要是這一仗再次失利,士氣很可能就會從此一蹶不振。那麼魯王政權今後的命運如何,就實在很難預料了。本來,一家一姓的存亡並沒有什麼,但是如果由此導致來自關外那個「虎狼」之族、「犬羊」之姓來統治中國,卻是他更加無法接受的。因此眼下,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正在迅速展開的新戰鬥,看著在敵人生力軍的兇猛進攻下,明軍的水師顯得手忙腳亂,窮於招架,心中噗通噗通地跳得厲害,手心裡也緊張得捏出一把汗來。「哎,一定要頂住!無論如何也要頂住!

  不能垮下來!一定不能垮下來!」他在心中大聲呼喊,同時聽見周圍的那些觀戰者也在發出陣陣驚呼和狂叫。

  然而,沒有用。看來由清一色的新戰船組成的這支清軍的生力軍確實厲害。

  在短暫的相持中,明軍的那些戰船根本無法靠近對手,更阻擋不住對手的進攻,相反還不斷地中箭起火,或者被對方撞沉。幸虧明軍的那些船沒有集中在一起,而是分散地同敵人用弓箭對射,因此並沒有受到火勢的牽連,而且被撞沉的也就是那麼一兩隻小船。不過儘管如此,那強弱之勢也變得很明顯。又相持了一陣,只見明軍的戰船終於抵敵不住,紛紛掉轉船頭,向下游逃去……「糟糕!人家是新船,我們可是些舊船,怎麼跑得過人家!」張岱在旁邊又一次驚叫起來。可是,黃宗羲已經沒有心思答腔了。他只覺得心中的某個東西一下子破裂開來,渾身也頓時變得鬆軟無力。他絕望而又痛苦地閉上眼睛,轉過身,在女牆邊上一下子蹲了下去。不過,也許是由於江面上的慘敗是那樣地令人揪心,木城上的絕大多數人,包括張岱都仍然被強烈地吸引著,以至誰都沒有發現黃宗羲的舉動,因此也沒有人來過問他。

  這樣過了好一陣,張岱忽然「太沖!太沖」地叫起來,隨即又彎腰湊近他,吃驚地問:「咦,太沖,你怎麼了?」大約看見黃宗羲搖搖頭,他就興奮地催促說:「哎,起來,快起來!好戲!有好戲看了!」

  黃宗羲起初還沉浸在絕望的思緒里,對於朋友的大喊大叫頗為厭煩。然而,他的心中驀地一動:「什麼?有好戲看?」於是連忙一聳身站起來,睜大眼睛向江面上望去,頓時,被眼前意想不到的奇蹟嚇了一跳,不由得呆住了。

  原來,就在這小半天工夫,江面上竟然又出現了大批戰船——那一望而知是明軍的戰船。它們彷彿從天而降似的,出現在清軍那批新戰船的背後。而原先向下游敗退的那些明軍戰船,似乎也迴轉身來,重新截住清軍的戰船,展開廝殺。

  從最新出現的那批明軍戰船的情形來看,這些船的兩旁,顯然全都蒙著厚厚的牛皮,那樣子就像一個個大口袋。黃宗羲知道,這種裝備,能夠有效地抵禦火器的攻擊,但是對自身發射火器也有妨礙。事實上,這批戰船看來也並不准備憑藉火器進攻,只見它們一艘艘扯滿了帆,正乘著強勁的東南風,向敵船直衝過去。而那批敵船,本來是正在追擊敗退的明軍戰船的,這會兒大約沒有料到那些手下敗將還會回身再戰,已經停頓下來,並且顯得有點不知所措。就趁著這一猶豫的工夫,從後面跟進的這批蒙著牛皮的明軍戰船,已經有如迅雷閃電一般猛撲過去,轉眼之間就逼到敵船跟前!

  接下來的戰鬥,可就確實幹脆利落。只見明軍的生力戰船憑藉船身的巨大和風力的強勁,開始在敵船堆中橫衝直撞。它們一艘艘都有牛皮保護,敵人的火器根本攻不到它們身上。相反,它們卻把敵船撞沉了一艘又一艘。一時間,江面上漂滿了翻側的船體,散了架的船帆,以及落水的清兵……看見這種情形,觀戰的人們不由得熱烈地歡呼起來。黃宗羲更是大大鬆了一口氣,並且隱約感到,一種新的心情和想法正在胸膈間生長起來。他回頭看看張岱,發現老朋友也在轉頭看他,眼睛裡分明閃爍著揶揄的意味。這意味使黃宗羲想起了剛才那一下失態,於是不由得臉紅了。

  「哼,韃子以為新船可恃,其實新船未經江水泡發,最易散架進水,哪裡比得上舊船禁撞!」尷尬中,旁邊傳來了這麼一句。

  這倒提醒了他,於是連忙接過話茬兒,搭訕地問:「哎,宗子兄,你說,新船果然不比舊船禁撞么?」

  三

  錢塘江上的這一場水戰,以清軍的空前慘敗而告終。王、鄭聯軍不僅徹底摧毀了張存仁煞費苦心打造的新戰船,而且幾天之後,鄭遵謙派人打掃戰場時,光是從江中打撈起來的清兵鐵甲,就多達八百餘具。消息傳開,魯王政權頓時軍心大振,惶恐不安的氣氛為之一掃而空。不僅如此,一些人更勁頭十足地提出:應該趁此機會,揮兵大舉渡江,向西進取,能夠迅速收復杭州最好,即使一時收復不了,也要打破目前株守自困的局面,設法把地盤拓展到江北,乃至更廣大的地區去。

  這樣一種主張,在大捷的消息傳開之初,還只是作為興奮情緒的宣洩,在人們當中信口流傳。後來,隨著一些有身份的大臣加入議論,事情就變得認真起來。

  有一陣子,甚至傳說魯監國已經下令張國維召集群臣會議。於是,準備橫下一條心,放開手腳大幹一場的說法,便在朝野上下不脛而走,沸沸揚揚地傳播開來。

  面對這種情勢,感到最興奮的莫過於由本地民兵組成的那幾家義軍。因為在此之前,正如黃宗羲所耿耿於懷的那樣,為著擺脫糧餉無著的困境,他們一直強烈地渴望打過江北去,只是苦於自身兵力單薄,無法單獨採取行動。其間也曾不止一次向魯監國提出建議,但全都石沉大海,沒有下文。大家迫不得已,只好繼續苦撐苦抵地熬著,不過景況可就越來越慘淡可憐。到如今,別的不說,光是各營的兵力,最多的也就勉強維持著一二百號人馬,少的已經只剩下幾十人。結果,像孫嘉績、熊汝霖、於穎、章正宸這些堂堂「督師」,各人手下所能指揮調動的,充其量也只有區區一千幾百殘兵剩卒,可以說已經到了潰不成軍的地步。因此忽然聽說,朝廷終於決定出師西征,大家那一份意外和驚喜,就確實可想而知。儘管朝廷的命令尚未正式下達,他們已經紛紛奔走相告,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地自行準備起來。

  各家義軍的情形是如此,惟獨駐守在龍王堂的餘姚義軍卻例外。這倒不是它的將士們不起勁,恰恰相反,他們也同各家義軍一樣,恨不得即時起兵,打過江北去。可是到了主帥孫嘉績那裡,卻認為前不久,方國安在南線才遭到慘敗,元氣尚未恢復,現在僅憑東線的一場勝仗,就決定傾師而出,未免過於冒險,並無成功的把握;還是應當趁清軍經此重挫,短時間內不敢再輕舉妄動的機會,加緊操練士卒,整治軍械,擴充兵馬。待夏糧打下來之後,再行計議不遲。既然一軍之主的想法是這樣,各營自然也就變得像無頭之蛇,行動不起來。

  對此,餘姚軍的將領們自然頗為著急。其中,又數黃宗羲最為懊惱。因為說實在話,近半年來,他對於魯王政權的種種決策和措施,的確越來越感到失望,甚至對於它能否維持下去,也頗為懷疑;不過,眼下這種想法已經有了很大的改變。王、鄭聯軍大破清兵的輝煌戰績,使他再一次確信:清軍並不是如人們所渲染誇張的那樣強大,不可戰勝。起碼就水戰來看,慣於揚帆行舟的南方軍民,就明顯比他們勝出一頭。更為重要的是,他還親眼看到了:魯王的軍隊其實具備打大仗、打勝仗的實力,只要朝廷痛下決心,就完全有可能改變目前困守一隅的局面,把地盤拓展到浙東以外的更大地方去。因此連日來,黃宗羲也像許多人那樣,雄心勃勃地參與乘勝西進的議論,並且成為這種主張的熱烈鼓吹者。現在,眼看各家民軍已經行動起來,積極投入準備,惟獨餘姚軍卻由於孫嘉績反對,始終處於偃旗息鼓的狀態,黃宗羲可就確實感到難以忍耐了。

  說到孫嘉績,也許是為人處世的宗旨和方式不同,近半年來,黃宗羲覺得與這位頂頭上司越來越難以相處,彼此的見解主張也往往大相徑庭。別的不說,就拿去年八月那一次,方國安、王之仁等人吵吵嚷嚷要求分地分餉,身為義軍督師的孫嘉績,卻不憑藉元老重臣的身份,在朝廷之上拚死力爭,結果弄到自己糧餉斷絕,士卒散荊這件事,就令黃宗羲極其不滿。無論在公開場合,還是私人聚會,他都沒少加非議。這種情形,孫嘉績想必也有所聽聞,因此對黃宗羲就漸漸疏遠了,有許多事也不再同他商量。雖然平日見了面,彼此也還客客氣氣,可是除了公事之外,就沒有更多的話可談。黃宗羲自然感覺到這一點,但是出於一種強硬的心理,他卻不打算主動去消除彼此的隔閡。「反正這事錯不在我。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好了!」他不止一次冷冷地想。然而,到了如今這個節骨眼上,事情卻明擺著:如果還讓孫嘉績一意孤行地拖下去,一旦出師的命令下達,餘姚軍就會因為準備不及而鬧得手忙腳亂,如果倉猝投入戰鬥,還會吃大虧。因此,焦急與無奈之餘,黃宗羲就終於覺得,必須當面向對方激切地爭諫一次了。

  「哼,這可是公事,關乎義軍的生死,抗清的大業!我向他去說,是為了盡忠盡責,又不是認錯乞憐,何必瞻前顧後,畏首畏尾!」這麼拿定主意,他就不理會營帳外已經暮色四合,天眼看就要黑下來,仍舊立即帶上黃安,匆匆離開自己日常駐守的世忠營,向孫嘉績的大營趕去。

  正當初夏時節,按照往年的規律,梅雨天氣應當已經來臨,不過,也許季節推遲了的緣故,加上錢塘江口這一帶,雨量向來偏少,所以連日來依舊天氣晴朗。

  雖然如此,從天空中錦緞一般排布著,尚未褪盡最後一抹餘暉的火燒雲來看,卻難保明天不會有雨。「嗯,要是下起長命雨來,這操練士卒,整治軍械,只怕還會生出許多麻煩耽擱!」這麼一想,黃宗羲心中的焦慮,不由得又增添了幾分,兩條腿也邁動得更快了。

  大營離世忠營雖然不算太遠,但也有五里多路。當主僕二人趕到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那錯雜地散布在一片坡地上盼窩棚,也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火。而從窩棚的背後,從隱現著一些模糊影子的幽秘空茫的遠處,傳來了江潮拍岸的低沉聲響。在向轅門上的守兵出示了號牌,並說明來意之後,黃宗羲便按照規矩,站在原地,等候通傳。

  「嗯,不知道他可肯接見我?又不知他聽了我的申說之後,可會聽從?要是他連見也不肯見的話,那麼我也不再在他麾下干,明日乾脆去投鄭遵謙,或者章正宸去!當然,這樣做就等於交誼斷絕,但不如此又怎麼辦?除非……」他心神不定地想著,同時,感到一種為人下屬的屈辱。為了擺脫困擾,他開始沒有目的地走來走去,並且有意不看近旁的黑暗中,正忽閃著眼睛注視著他的黃安……「黃大人,督師大人有請!」一個洪亮的嗓門響起。

  黃宗羲的心驀地一緊,當昕清是怎麼一回事時,才又鬆弛下來,「唔,他既肯見我,那麼……」於是連忙點點頭,快步向營里走去。

  孫嘉績正在中軍大帳里等候著他。

  已經官至兵部右侍郎兼副都御史的這位首義元勛,去年閏六月,在餘姚殺官起事時,那種沉著冷靜、意態從容的風度曾經令黃宗羲大為傾倒。然而,不知什麼緣故,一年工夫不到,他就整個兒變了,不止變得又黑又瘦,而且脾氣也越來越急躁乖戾。才只四十歲出頭的年紀,兩鬢已經冒出一片白髮,連背也變得微微弓著,直不起來。以往,黃宗羲總以為是事務繁雜,過於勞碌所致。但是眼下,當他照例向對方行過參見之禮,重新抬起頭來,卻發現孫嘉績那深陷的眼窩和瘦削的雙頰,在跳躍的燭影里顯得那樣衰頹、異樣,以致他突然想到:對方說不定正患著病,這些日子,其實是硬撐著主持軍務的……正是這種猜疑,使他的心驀地一動,不由得呆住了。

  「嗯,不知黃大人此來,有何見教?」孫嘉績的聲音從正當中那張虎皮交椅上傳來。口氣是淡淡的。

  黃宗羲眨眨眼睛,醒悟過來。他衝動了一下,打算把事先準備好的一番激烈的言辭和盤端出。但是,當目光再一次落在對方那張瘦得落了,形的臉上時,他不禁又猶豫了,急切問垂下眼睛,不知如何開口才合適。

  「說嘛,說嘛,既然有話想說,就統統說出來好了!,『孫嘉績催促說,分明在冷笑。

  「這個……自然……是的……」黃宗羲支支吾吾地說,同時感到有點狼狽。

  雖然他並不希望如此。

  「哼,怎麼不敢說了?」孫嘉績那雙深陷的眸子閃出鄙夷的光,「好,那就讓我替你說了吧——不錯,我孫某人不該答應方國安、王之仁他們分地分餉,把自己弄得連叫化子都不如!不該一味退讓,把國柄拱手讓給這些武人!更不該反對出師西征,斷絕了義軍的就食之路!你想說的無非就是這些吧,還有什麼?」

  停了停,大約看見黃宗羲低著頭不吱聲,分明表示默認,孫嘉績就「呼啦」一下站起來,神情激動地說:「可是,你們想過沒有?我們的對頭,可是久經征戰的韃子兵!要同他們開仗,光靠我們這些臨時湊合的義兵,濟得了事嗎?浙東就是這巴掌大一片地方,兩府糧餉加起來也就是那麼五六十萬,又怎樣喂得飽十萬大兵?既不能把大夥捆做一堆兒半死不活地拖著,就只有先把正兵餵飽再說。

  不管怎麼樣,打大仗、打硬仗還得靠他們!這話我也不是今日才說的,可你們就是不服氣!有什麼不服氣的?前些天我特地讓你去西興觀戰,就是讓你親眼看一看。你都看見了吧?既然如此,你們還要……」孫嘉績本來還要說下去,可是,他的身體顯然十分虛弱,這片刻的激動已經累得他支持不住,於是只做了個手勢,就坐回虎皮交椅上,一個勁兒地喘氣。

  黃宗羲默默地望著,對方剛才那一番話,他並不同意。他本想反駁說:方國安在南線才吃了個大敗仗;而錢塘江上那場水戰,鄭遵謙手下的紹興義兵,功勞也並不校不過,看見孫嘉績喘作一團的樣子,他只好繼續保持沉默。

  可是孫嘉績卻意猶未荊顯然,受到部屬們的誤解和非議,這股委屈和憤慨已經在他的心中積存了很久,因此,當氣喘稍稍平復之後,他又直起身子,強掙著繼續說:「還有,眼下乃是危急存亡之秋,並非太平時世。韃子兵就在對岸,每時每刻都會打過來。第一等大事就是把他們擋祝在這種時候,不依靠武人又能靠誰?

  可是要他們肯賣命,就得想法子哄他們,就得凡事忍讓著點!你以為我願意這樣嗎?迫不得已啊!不錯,這些人都很蠻橫,不講道理,甚至無法無天!可是大明的江山眼下就靠他們撐著,又有什麼辦法?」

  如果說,剛才孫嘉績說到分地分餉的事,黃宗羲雖然不同意,但還可以保持沉默的話,那麼,此刻對方竟然認為那些武人由於能打仗,就有權利主宰大局,為所欲為,卻尖銳地刺痛了他。因為他當初之所以幾經猶豫之後,終於決定投身到義軍中來,就是擔心中國昌明鼎盛的文明教化,會因這場亡國之禍而毀於一旦。

  而要避免這種可怕的結局,他認定,就必須大力革除積重難返的前朝弊政,其中,也包括武人擁兵橫行這種令人厭惡的積弊。現在孫嘉績卻公然主張對武人只能縱容姑息,這是他所絕對無法同意的。因此,等孫嘉績話音一落,他就忍不住睜大眼睛,反駁說:「古來重武者,俱以君子為將。如湯之伐桀,伊尹為將;武之伐紂,太公為將。晉建六軍,其為將者,皆出於六卿之列。所以如此,皆因詩書禮樂、綱常名教,乃是我華夏立國之根本,而素為君子所習知,所躬行。重君子,即重根本。

  根本固,則軍興國強可致,長治久安可期。而武夫無文,不知詩書禮樂之大義,往往只重眼前一已之利害得失,又安可以天下之重,託付於他?時至今日,國破家亡,天崩地解。這驅除韃虜,再造乾坤之責,尤須君子仁人才足以當之。大人不以此而自任,卻欲一心委之武人,事事仰仗之,百計忍讓之,學生誠恐到頭來,豈止緣木求魚,直是飼狼養虎,不只徒勞無功,且更誤國禍民而已!」

  這話無疑說得過於激烈,以致孫嘉績一下子給噎住了,但隨即就勃然變色,說:「好,好,好,既然我們如今所作所為,都屬誤國禍民,那麼你閣下想必有高明本事,制服這些武人了?那麼就請快快說出來,也好讓本督領教領教!」

  黃宗羲沒有立即回答。因為對方的激怒提醒了他:應當營造一個有利於交流的氣氛。於是,等剛才那番話的凌厲鋒芒稍稍消歇了之後,他才緩和了口氣,說:「學生又何來高明本事?其實,學生也深知大人對方、王等輩之所以一再忍讓,也有不得已之處。不過,學生所不解者,是朝廷一味偏袒方、王的所謂『正兵』,而處處排斥我義軍。須知義軍乃是我輩仁人君子親手招募訓練之兵。彼民眾者,士農工商,各有所業,本無揮戈犯敵,血濺沙場之責。之所以應我君子之召,毅然來從,純因不忍坐視建虜之披猖,華夷之失防,名教之滅絕。究其本心,若非有以天下為己任之耿耿血性,孰能如此?學生以為,較之恃武橫行、食兵而肥者如方、王之流,我義軍更堪信賴,更足仗恃!朝廷不惜之護之,反而視之為累贅,奪其糧餉,挫其銳志,任其潰散。處事如此糊塗顛倒,著實令人灰心!」

  這番話,無疑說中了孫嘉績的隱痛。只見他默然半晌,終於哼了一聲,說:「我又何嘗不知義軍才是靠得住的子弟兵?只是他們畢竟是臨時招募之兵,未經多少陣戰。雖則勇氣有餘,其奈力尚嫌薄,終非韃子敵手。更兼眼下糧餉如此緊缺,故此,唉……」黃宗羲搖一搖頭:「古來之軍旅亦多矣!惟有知大義所在者,方可致成功,方可言長久。否則縱使強盛一時,也只是烏合之眾,全不可恃!諸公惴惴於建虜強悍難敵,惟是據學生看來,他雖則來勢洶洶,終究是虎狼異類,全不知綱常名教、詩書禮樂為何物。彼所恃者,不過武力而已,縱然能得逞於一時,到底無法坐穩天下!只要……」孫嘉績苦笑一聲,打斷他說:「這倒不見得!你沒聽說前些日子,韃子行文各府縣,也學我朝的樣,公行鄉試,開科取士么?聞得所出之題,也全犬四書』、『五經』,居然就有許多士子艦顏而出,爭相應試,這也可謂名教之奇恥,士林之大辱了!」

  停了停,他又深深嘆了一口氣,說:「唉,韃子虎狼豬狗一般的人,自然不識此中之大用。可洪亨九、馮琢庵之流卻深明此理,如果讓他們這樣弄下去,這士民之心,實在可憂可慮呀!」

  這一次,輪到黃宗羲不說話了。因為對方這一番憂心忡忡的話,確實提出了一個他所不曾想到過的問題:如果到頭來,萬一清國當真接受了中國的一套文明教化,那麼是否就真的能坐穩了天下呢?不過,這種疑問也只是閃現了一下,他很快又變得明確而堅定了:「哼,洪亨九、馮琢庵所能教於建虜者,無非是三代以下的那一套成法舊章而已。惟是那一套成法舊章全為一家一姓之私利而設,盡失三代聖人之本意,其流弊之深巨,為禍之慘烈,已是灼然可見。建虜縱然能遵之行之,又豈能藉此安天下,致太平?更遑論長治久安,開萬世不衰之基業。只怕到頭來,也照樣弄得生民塗炭,四海怨騰,家亡國破,再蹈我朝之覆轍而已!」

  他望了望上司,又睜大眼睛,奮然高聲說:「時至今日,拯天下,安社稷,復三代聖人之德意,令蒼生百姓各得其私,各得其利,千秋擁戴,萬邦咸與者,舍我仁人君子之外,已無他人!縱然時不我與,天不佑人,但也惟有奮起一搏,哪怕肝腦塗地,粉身碎骨,也要使天地間留此一股浩氣,一身肝膽!」

  這發自內心的誓言,說得如此的意氣豪邁,充滿自信與赤誠。以致孫嘉績錯愕之餘,顯然頗受觸動。他沒有再提出詰難,沉默了片刻之後,終於點點頭,說:「唔,這些日子你們一個勁兒起鬨出兵,我沒答應,是深知朝中之情形,我兵之實力,尚不足以行此大計!不過,如今看來,是不出兵也不行了!」

  他說這話時聲音不高,而且表情也很平淡,以致有片刻工夫,黃宗羲並沒有反應過來。然而,他腦子裡驀地「嗡」的一響,吃驚得一下子站離凳子,不敢相信地問:「怎麼?大人決意出兵了?」

  孫嘉績苦笑著搖搖頭:「不是學生決意如此,而是韃子的援兵到了!」

  「什麼?韃子的援兵……到了?」

  「昨日朝廷接得江北送來的情報,說是韃子朝廷派來大兵,由一個叫博——博什麼的,嗯,叫博洛的貝勒領著,正在兼程南下,來援杭州。今日監國召群臣會議,多數人都主張,與其繼續株守江東,任其與張存仁從容會合,并力來攻,不如先發制人,搶在頭裡攻過江去,傳檄太湖、常州,乃至留都各路義軍,交相阻擊,打亂他的陣腳,方為上策。監國已然認可,已經下旨張閣老主持此事,江防則轉委余大司馬擔當了!」

  黃宗羲睜大眼睛聽著,這才恍然。一時間,滿心的疑慮和彆扭煙消雲散了,他變得既興奮又緊張,結結巴巴地問:「那麼、那麼……」這一次,孫嘉績沒有立即回答。他離開了虎皮交椅,兩手叉腰,低著頭在大帳中來回走了片刻,然後才站住腳,轉過臉來說:「要打過江去,一要有兵,二要有餉。這兩件事,在我餘姚軍都是大難題——這樣吧,明日一早,你們過來點卯時,一塊兒仔細合計合計,看能拿出個什麼辦法來!」

  四

  第二天,當各營的頭頭們齊集大營時,孫嘉績果然向大家宣布了朝廷決定出師西征的消息,並就餘姚軍自身的行動方略進行了商討,最後確定了一個目標,就是集中目前有限的兵力,設法從清軍防守薄弱的海寧、海鹽一帶發動進攻,通過牽制嘉興、蘇州等地的清兵,從側面配合主力大軍渡江西進。為了實施這個設想,孫嘉績還決定把原來分屬各營的士卒合併到一起,汰除病弱人員,實行重新整編,以便組建起一支比較精銳的軍隊;其次,則是加緊籌措糧餉。為了解決後面這個大難題,孫嘉績和一些富有的頭兒決定帶頭變賣自己的家產;其他將士也是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務求儘快辦出個眉目。除了這兩件大事之外,自然還有加緊整治兵器、備辦船隻、操練士卒等等。

  冷清沉寂多時的營地,終於活躍起來。不過,還有頂重要的一件事,孫嘉績卻有點拿不定主意,就是經過整編的這支軍隊,將來由誰來率領?因為孫嘉績正式表明身上有病,背上長了個毒瘤子,只能留守大營,無法隨軍出征。因此必須在手下將校中間另選賢能。對此,倒是有兩個人自告奮勇,一個是監察御史王正中。這位河北籍漢子不久前還是餘姚縣令,因為在任期間大力整頓治安,守土保民有功,最近被擢升現職,雄心正盛。另一個則是早就憋著一股氣,要試一試身手的職方主事兼監察御史黃宗羲。孫嘉績看見兩個人都躍躍欲試,各不相讓,就先不做決定。但是不知是出於心存偏袒,還是別的原因,他卻派王正中單獨率領一千兵,從錢塘江口實施偷渡,襲擊海鹽縣南端的澉浦城,似乎有意讓王正中顯示一下能力。誰知王正中雖然一度攻進了澉浦,卻因寡不敵眾,損失了很多士卒,連副將韓萬象也戰死於城中,結果只得狼狽逃回。這麼一來,率領餘姚兵配合主力大軍出征的重任,就反而無可爭議地落到了黃宗羲身上。

  現在,經過幾天緊張的合併整編,一支三千人的精銳軍隊已經初步組建起來。

  隨軍糧草也在加緊備辦中。這一天,因為火攻營事先曾經報告:要演試幾件新近製成的火器,請黃宗羲邀集有關的將校前去觀看。因此清早起來,梳洗穿戴完畢,黃宗羲就出營上馬,由一隊親兵扛著旗幟在前頭開路,向位於一座小崗阜下的火攻營緩緩行去。

  今年的季節顯然有點反常,雖然十天前,黃宗羲去見孫嘉績之後的翌日,當真下了一場不小的雨,但接下來,又依舊天天艷陽高照,壓根兒挨不著梅雨季節的邊兒。不過這麼一來,反而便利了軍中各項準備事宜的進行。就拿眼下來說,在江堤下面的開闊地上,一隊隊士卒已經由軍校們領著,迎著剛剛展現的朝霞,擺開架勢認真操練。當他們使勁揮動手中的兵器時,就傳來了陣陣喊殺聲。這種情形,使黃宗羲感到頗為滿意,同時也有點不安,因為不管怎麼說,他還是頭一次統率這麼多兵馬,承擔如此重大的責任。雖然出於對偏安自守局面的深切憂慮,對方國安、王之仁等武人擁兵自肥的憤慨,以及強烈地意識到,作為仁人君子的職責與使命,他毅然挺身而出,接受了下來。但是他果真承當得起么?今後的前途將會怎樣?要知道,敵人已經援兵大至,未來的戰鬥一定會更加慘酷,鬧不好,隨時都有命喪沙場的可能。「但是,不這樣就能活下來么?除非降志辱身,去當任憑韃子驅使宰割的牛馬!但是,那樣活下來又有什麼意思?同死了又有什麼兩樣?大丈夫生於世間,如果不能一伸抱負,揚眉吐氣地活著,就寧可轟轟烈烈地死去!雖然家中還有老母在堂,兒女也還幼小,不過妻還在,弟弟們還在,也不用太掛心。況且,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普天之下,遭此荼毒的百姓又何止千萬?

  也實在不應顧慮得太多了!」這麼想著,黃宗羲的心就漸漸硬起來,重新把思慮集中到迫在眉睫的各種軍務上,並且一直持續到抵達火攻營。

  火攻營說是個軍營,其實更像個大工常裡面的竹棚內,堆滿了硫磺、硝石、烏炭和各種竹木材料,還有許多奇形怪狀的鐵器和工具。當黃宗羲走進木棚營門時,發現一些將官已經先到了,正一堆兒圍著火攻營的頭兒——章欽臣談論得起勁。發現黃宗羲來到,章欽臣那多骨的瘦臉上就現出驚喜的神色,立即趨步過來,向他行起參見之禮。

  黃宗羲同對方並不陌生。他知道這位能工巧匠本是紹興人氏,後來移居餘姚,同妻子金氏開了一間火藥作坊,請了幾個幫工,靠造些爆竹、煙花為生。去年六月,孫嘉績舉義反清時,他夫妻就雙雙到軍前投名效力,從此改造供水陸兩軍使用的火器。也不知他哪裡學來的一套手藝,那些普通玩意兒不必說,就連一些新式火器照樣能造出來。雖然不是他自己的發明,卻難得製作精良,勢猛力大。去年八月在錢塘江上,黃宗羲就曾經用他製造的水雷,炸沉過清軍的一隻兵船。從此之後,兩人也就時有來往。難得的是章欽臣雖然讀書不多,卻深明大義,聰敏過人,因此黃宗羲對他也頗為佩服,這一次出師,就特別向孫嘉績提出,指定要讓他隨軍。

  「聽說賢伉儷近日又造出了『萬彈地雷炮』,今日我等可要一開眼界噦!」

  待到同其他幾位將官行禮見過之後,黃宗羲重新轉向那精瘦漢子,微笑地說。

  「呵呵,見笑見笑!」章欽臣連忙搖著雙手,惶恐地說,「此物其實早就有的。只是在下愚鈍,直到如今才造得出來,實在算不得新東西!」

  「不過我兵尚未有,而且我等都未曾見識過,也就算是新傢伙了!」職方主事查繼佐從旁介面說。他本是海寧人,是去年閏六月那一次,奉當地義軍的委託,過江來面謁魯王的。他本來要回去復命,誰知海寧那邊的起義很快就歸於失敗,只好留了下來,目前就在餘姚軍中效力。

  「咦,莫非就是此物不成?」由於瞥見附近的一個草棚子內,擺著幾個龐然巨物,一群士兵正在旁邊忙著,黃宗羲便指著問。看見章欽臣點點頭,他就帶頭走過去。其他人見了,也好奇地跟了上來。

  原來,那是幾個大瓦壇,多數的壇口已經被土緊緊封死。士兵們正朝剩下的兩個瓦壇填裝火藥。在壇口的旁邊,鑽有一個小洞,從裡面拖出一根引線,外面用竹筒套住,竹筒里還裝著一個小鋼輪,據章欽臣解釋,那是用來發火的機關。

  「老章,聞得這『萬彈地雷炮』放將起來,飛沙走石,聲聞數里,甚是厲害。

  不知可是?」說話的是王正中。雖然前些天,他因為進攻澉浦吃了敗仗,結果只能屈居眼下這支薪軍的副將之職,但難得的是他毫不介懷,依舊勁頭十足,而且甘心情願地服從黃宗羲的指揮。

  誰知章欽臣卻搖搖頭:「此物說厲害,自然也厲害;說不厲害,其實也不厲害。」

  「噢?此話怎講?」大約看見大家都被這話弄得摸不著頭腦,王正中忍不住又問。

  「皆因埋設此雷時,須以鵝卵石堆砌其上,全仗火激雷發,亂石飛起以傷人。

  故而此雷雖藥力極猛,惟是所埋之地,如尋不到許多卵石,威力便會大減,傷敵亦不多了!」

  聽他這麼解釋,大家才明白過來。查繼佐轉了一下眼睛,忽然說:「哦,學生知道了,皆因海寧、海鹽地面,卵石遍野,故此你才特造此雷!」

  章欽臣沒有回答,只是微笑點頭。即便如此,大家卻仍然想像得出:一旦義軍擁有了這種威力巨大的地雷,將會怎樣如虎添翼,給敵人以猛烈的打擊,於是一個個臉上都現出興奮的神情。

  「好!」黃宗羲把拳頭猛地一揮,大聲說,「很好!有了此物,我兵又豈止水上不懼韃子,便是陸上也不必懼他!」隨即又問:「別的呢?除了此物,可還有別的厲害傢伙沒有?」

  章欽臣依舊只是微笑著,做了個相讓的手勢。於是大家便跟著他,開始一個工棚一個工棚地參觀起來。也就是到了這時候,黃宗羲和他的將官們才真正見識到章欽臣的本領。那些火器不止名稱奇詭,什麼「一把蓮」、「火蜂窠」、「神水噴筒」、「飛空砂筒」、「神機石榴炮」、「鐵棒雷飛炮」、「水底龍王炮」、「子母雷」、「神火飛鴉」、「火龍出水」等等,不一而足,而且種類繁多,有靠燃燒殺敵的,有靠爆炸殺敵的,也有靠拋射殺敵的;有的用於陸上,也有的用於水中。特別令人驚奇的是那些火箭,製作之精巧,簡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竟然可以根據不同需要採用不同品種,或者並聯發射,或者飛翼發射,或者多級發射,甚至還可以多發齊射。大家一邊看,一邊聽章欽臣介紹講解,雖然還未開始演試,但已經一個個全都聽得津津有昧,不斷發出由衷的驚嘆。這當中,又數黃宗羲最為興奮。因為身為主將,他比別的人更加了解軍隊的情形,深知由於費用奇缺,許多必要的兵械裝備都無從置辦,刀槍盔甲破舊殘缺不必說,就連士兵的衣著,也全都只能補丁摞補丁地對付著穿。靠這樣的家當,到了戰場上,怎樣同裝備精良的清兵對抗,實在是一個很值得憂慮的問題。現在有了這批厲害的火器,情形可就大不相同。「嗯,將來克敵制勝,看來還得多點兒靠它……」心中這麼想著,耳邊卻聽見有人高聲報告。他轉過頭去,發現一名小校手裡拿著一張拜帖,正站在跟前。

  「我到了這兒,還有人追著來拜訪?會是誰呢?」他疑惑地想,隨即接過帖子,只見上面寫著:眷友弟張岱頓首拜黃宗羲微微一怔:「張宗子?他怎找來了?」雖然如此,但沖著對方是熟朋友,又是魯監國跟前的大紅人,黃宗羲倒也不好怠慢,於是把帖子朝王正中手裡一遞,又請大家稍待,然後獨自匆匆迎出營門去。

  「哎,太沖!」黃宗羲剛剛看見營門外影影綽綽有人站著,張岱的叫聲就已經遠遠傳來。

  「這個張宗子,都已是五十齣頭的人了,還是這等縱情率性的脾氣!」黃宗羲無可奈何地想,只好加快腳步走過去。

  「太沖,你瞧我把誰給你帶來了?」待到黃宗羲走到跟前,張岱又興沖沖地大叫。

  黃宗羲不由得一怔,這才發現,張岱身後還跟著一胖一瘦兩個人,剃得半根頭髮都不剩的一對腦袋,在日影下泛著青光,那個矮胖老兒還長了一臉的黑麻子……「哈,說,快說!這兩位是誰?」張岱快活地催促說。

  黃宗羲疑惑地眨著眼睛,驀然,心中一動,失聲地叫起來:「怎麼?昆銅、柳老爸!是你們!哎,你、你們怎麼來了?」

  「怎麼來了?」張岱學著黃宗羲的腔調說,「來看你黃大人呀!哼,你可得好好謝我才成!要不是我,他們二位還不知道兄在這裡,也不知道怎麼來找呢!,,「是的,若不是宗子兄盛情引路,沈兄與小老還不知何處訪兄呢!」柳敬亭微笑地證實。

  不過,黃宗羲已經沒有心思聽了。他猛地趨前兩步,一下子把沈士柱的雙手抓在手裡,隨後又轉向柳敬亭,忘情地大聲說:「哎,昆銅!柳老爸!可算見到你們了!你們是怎麼來的?幾時來的?這、這不是做夢吧?」

  「不是做夢!不是!」沈士柱也激動地大聲回答,同樣緊緊地抓住黃宗羲,眼淚隨之奪眶而出。的確,過去在復社裡,沈士柱是屬於同黃宗羲感情最好的朋友之一。但是自從清兵南下之後,戰禍連綿,彼此天各一方,不知生死,雖然也曾苦苦思念,但是卻連打聽的辦法也沒有。現在忽然意外重逢,那一份百感交集的滋味,確實不是言語所能表達。

  「莫哭,莫哭呀!」看見沈士柱掙脫自己的把握,掩著臉,嗷嗷地放聲大哭,黃宗羲關切地勸止說。可是,才勸了兩句,他也止不住情懷激蕩,喉頭哽塞,汩汩地流下淚來。

  這最初的一幕,如果無人勸止,也許還會持續下去。不過,張岱終於開口了。

  於是大家才勉強控制住各自的感情,揩乾眼淚,重新行禮相見。隨後,黃宗羲就把客人讓進營中的竹棚子里坐下,並吩咐小校奉上茶來。

  在接下來的交談中,自然首先要問到客人們此來的經歷。原來,沈士柱和柳敬亭是從南京南下,投奔這裡的。本來還有餘懷同行,可是為著尋訪冒襄,余懷半路去了宜興。十天前,沈、柳二人來到錢塘江對岸,正碰上水上大戰剛結束,清兵防範特別嚴。他們用重金買通了一名當地漁夫,駕小船乘黑夜偷著過了江,上岸之後不久,就遇到義軍的巡哨,幾經輾轉,才被送到紹興。在等候魯監國召見時,碰巧遇見張岱,交談之下,得知黃宗羲在這裡,因此今日匆匆趕來相見……「這番出師西征,」張岱說,「就是因為他們二位路上刺探到消息,得知韃子大隊援軍就要開到,特地不避艱險,日夜兼程趕來報告,監國才作此決斷的。

  功勞可不小哩!」

  「好,好!」黃宗羲連聲說,感動地望著兩位朋友那風塵僕僕、曬得黧黑的臉,以及那顯然是為著掩飾身份的光頭,心中又一次激蕩起剛毅慷慨之情,覺得有這樣一批忠心耿耿、生死與共的朋友,抗清事業應該大有希望。就算萬一不幸,為此獻上性命,也沒有什麼遺憾了!於是,他開始懷著對這種友情更深的愛戀,向對方急急地詢問起舊日那班朋友的情形,問到顧杲,問到吳應箕,問到陳貞慧和侯方域,還問到張自烈和梅朗中。雖然有許多情況,沈、柳二人也並不清楚,但是哪怕只是零星消息,也足以使黃宗羲興奮莫名……「哎,有一件事,弟差點忘了。」正談得高興的沈士柱忽然壓低聲音說:「聽說錢牧齋——打算辭掉韃子的官不做,返回江南來呢!」

  「兄是說錢牧齋?」黃宗羲有點疑心沒聽清。不過,看見對方點點頭,他臉色就突然變了:「哼,他還有臉回來?他回來做什麼!」

  「哎,兄且聽弟說啊!」沈士柱連忙搖著手說,隨即把聲音壓得更低:「聞得錢牧齋當日獻城,實在是因弘光已逃,趙之龍又不肯拒守,他為保存一城百姓的性命,不得已而為之。過後深自追悔,卻因形格勢禁,只得隨例北上,其實無時不思脫身南歸。而且,他臨去時曾經同柳如是有約,誓言心在大明,一得機會,便要有以報之!」

  這麼說了之後,看見在座的人一時間都沒有吱聲,他又補充說:「這事是柳如是親口對弟說的。弟南來時,柳如是還囑我要將此意奏知魯監國呢!」

  這又是一個始料不及的消息。儘管如此,黃宗羲卻根本不相信錢謙益有這種膽量,更不相信此人會有什麼真正的作為。他搖一搖頭,氣哼哼地說:「這種話,也就先聽著罷了!而且,只怕十之八九還是柳如是一廂情願,錢牧齋未必就有這等心肝!好了,我們先別管他。且說說二位,既然難得到此,就別忙著走了,且住下來盤桓幾日,也好暢敘暢敘!對了,還有餘淡心,怎麼還不見到?莫非被陳定生留在宜興不成?」

  「弟等此來,是受瑞昌王派遣,」柳敬亭沉吟地說,「現今既已奏明監國,就須及早趕回留都復命。就是淡心兄不知何故,至今仍不見來到,著實令人擔心。」

  「咦,要不,老爸先回留都復命,小弟留在此間等他?」沈士柱忽然睜大眼睛,提議說。

  柳敬亭看了他一眼:「可是,此間的事已經辦完……」「什麼辦完了?早著呢!」沈士柱興沖沖地一揮手,站起來,「你不見這裡正在厲兵秣馬,就要打大仗了么?哈,若是太沖兄肯收下小弟,做個副將——不,先做個千總也成。到時候,小弟就這麼騎在馬上,長刀一揮,領著那一千雕面惡小兒,朝著韃子狗賊沖啊,殺啊!嘿,又何其快哉!」他一邊搖頭晃腦地說,一邊興奮得眼睛閃閃發光,並且手舞足蹈起來。

  看見他這樣子,大家起初都有點發怔,但隨後就想起了:這沈士柱儘管生得又瘦又小,即使把他提在手裡,也就與提一隻雞差不了多少,但是卻一向昂昂然以將才自許,一心嚮往著虎帳談兵,躍馬殺賊,平日說話也是滿口兵書L的術語,在朋友們當中每每引為笑談。瞧他眼前這模樣,自然是老毛病又發作了。因此,大家都不禁交換著眼色,露出會意的微笑。

  「好呀,既然如此,那麼昆銅兄就留下好了!」張岱做了個乾脆的手勢,「反正有太沖兄這位大帥在此,也不必發愁沒兵給兄帶!只不過,弟卻要先行告退了!」說著,也站了起來。

  黃宗羲正考慮怎樣回答沈士柱,聽了這句話,錯愕了一下,連忙問:「怎麼,兄這就要走?」

  張岱點點頭:「豈止是要離開此地。兄記得前些日子在西興觀戰時,弟對兄說過的話么?弟此去是要披髮入山,從此不問世事了!」

  「什麼?兄要披髮入山,不問世事?」大吃一驚的黃宗羲瞪大眼睛問,「在這種當口上?」

  張岱苦笑了一下,自嘲地說:「弟不過一紈絝子弟,自知平生只會安享逸樂,學書不成,學劍不成,學節義不成,學文章不成,學仙、學佛、學農、學圃俱不成,不過是敗家子,廢物一個!留在朝中,不過虛耗俸祿,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倒不如及早離去,於家於國,反而不無裨益!」

  他這麼毫不留情地詆毀著自己,分明經過長期深思熟慮,而且看來決心已定,並非三言兩語所能挽回。因此,有片刻工夫,黃宗羲只張大了嘴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好了,時辰不早,就此別過!如若天不絕人,與諸兄還會有相見之日!」

  這麼說完之後,張岱就拱一拱手,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哎,他,他就這等走了?」半晌,沈士柱一臉迷惘地喃喃說。

  「哼,他要走,就由他走好了!」多少感到受了一記意外襲擊的黃宗羲,粗暴地把手一揮,把目光從張岱背影消失的地方收回來,隨即想起了一件事,於是望著客人,用突然興奮起來的大聲說:「嘿,別的事慢點再談!今日此間要演試火器,二位如果有興,就一同進去觀看,如何?」

  五

  浙東的魯王政權忙於向江北進軍,而坐鎮南京的洪承疇卻恰恰相反,他目前全力關注的,卻是由征南大將軍博洛率領的清朝援兵抵達杭州之後,能否迅速突破錢塘天塹,進而一舉打垮魯王政權。

  說起來,這件事也確實不能不讓洪承疇關注。因為自從去年閏六月,浙東軍民起義抗清之後,到如今已經整整十一個月有餘。在這將近一年的時間裡,清軍始終被阻遏在杭州以北,無法再向南推進。相反,明朝的殘餘勢力,卻在東面的福建、西面的安徽、江西和湖廣捲土重來。他們憑藉民眾的支持,千方百計與清軍為敵,正出現日益坐大之勢。很顯然,如果不趁這些勢力還在各懷私利、互不買賬的時候,儘快給予毀滅性的打擊,待到他們一旦幡然覺悟,真正聯起手來,事情就會變得極其棘手。而如果要給對手以致命的打擊,那麼浙東的魯王政權無疑是最關鍵的突破口。因為浙東地區正處於這條抗清連環的咽喉部位,與東邊的福建緊密相連。只要攻下了浙東,就能迅速進軍福建。目前,在福州公然稱帝的唐王朱聿鍵,已經儼然成了明朝殘餘勢力的最高象徵,一旦把他剷除掉,就能給各地的反叛者以沉重的心理打擊,使之變成無頭之蛇。那麼接下來,就能對他們實行各個擊破,事情也就會好辦得多。

  如果說,洪承疇對浙東戰局感到關切,這是最直接的原因的話,那麼,還有深一層的原因,那就是他奉多爾袞的委派,到江南來出任總督,也已經九個月了。

  在這期間,除了在去年八月里,終於攻下了頑固抵抗的江陰城,又在十月里,平定了徽州的叛亂之外,軍事上並沒有取得更大的戰果。相反,到了今年的正月,還竟然發生了以前明瑞昌王朱誼泐為首的一股暗藏的反清勢力,在城郊四鄉糾集起兩萬餘人,分三路進犯,試圖裡應外合,一舉佔領南京那樣的驚人事件。幸虧洪承疇發現得及時,緊急調動兵馬,做好準備,痛下殺手,才把它好歹鎮壓了下去,但是也已經嚇出了一身冷汗。因此,如果再讓局勢這麼拖下去,那麼,被人指責自己無能還是小事,最可擔心的,卻是由此引起朝廷的猜疑,認為他洪某人對明朝余情未斷,對抗清勢力心慈手軟,甚至懷疑他首鼠兩端,心懷二志,別有所圖。那就實在是冤枉之極了!事實上,這並不是不可能的,別看攝政王多爾袞眼下對他十分信用,但一旦起了疑心,大禍臨頭也是轉眼之間的事。因為他畢竟是前明的一個降官,有過與大清朝為敵的昭著「劣跡」。更何況,由於他目前位高權重,朝廷中側目而視的滿漢官員,也大有人在……那麼,這一次進兵到底能否一舉打垮可惡的魯王政權,從而顯示自己的能耐,以及對大清的耿耿忠心呢?

  洪承疇心中卻沒有底。因此連日來,他只有密切注視著前線的動向,並吩咐手下人,一有杭州方面的塘報和消息,就立即向他報告。

  如今,洪承疇手上就有這樣一份報告。不過其中說的並不是清軍的進兵情形,而是關於他的對手——浙東方面的動向。據說,魯王政權得知清朝派出大軍增援杭州之後,十分恐慌,最近匆忙委任張國維為統帥,打算主動揮師渡江,來個先發制人。但是,各路軍馬並不齊心。譬如方國安,雖然表面上也在進行準備,實際上只是應付敷衍。近半個月來,張國維曾經幾次派出軍隊,對杭州實行試探性攻擊,結果都因為方國安按兵不動,無功而返。另外,報告中還說到,不久前,福建的唐王政權派遣僉都御史陸清源為使者,攜帶餉銀十萬,前往浙東,表示捐棄前嫌,誠心修好之意。方國安得知後,竟然派兵中途攔截,強行奪去餉銀,還把陸清源囚禁起來。張國維為這事大為震驚,氣得要命,但是卻一點辦法也沒有……洪承疇拿著塘報,把這些消息反覆琢磨了許久。他自然知道方國安憑藉手下那五萬主力正規軍,目前在魯王政權中佔據著怎樣舉足輕重的地位。如果此人真的像塘報中所說的這樣子消極避戰,橫行霸道,無法無天,而魯王政權對他又束手無策,只能聽之任之的話,那麼對手確實已經顯露出敗相,起碼他們那個所謂「西征」,就只是部分人的孤注一擲,看來成不了什麼氣候。一旦博洛的大軍開到,與杭州的張存仁聯起手來,發起強大的攻勢,浙東的平定,應該說還是有相當成算的。於是,洪承疇稍稍放下心來,把報告放回案上,隨手拿起下面一件。

  這一件卻是江寧府送來的密件,內容是關於審訊在押「逆犯」的。它立即又引起洪承疇的關注。自從發生了瑞昌王朱誼泐進攻南京的事件之後,連月來,經過對遠近各村鎮全力搜索追緝,已經陸續逮捕、處決了大批參與叛亂的不逞之徒。

  但是為首的那幾個罪魁仍舊逃脫了。為此,洪承疇一直放心不下,總擔心他們會捲土重來。他估計對方在城中必定還有暗藏的同夥,尚未徹底查清,因此下令江寧府對剩下的一批要犯務必嚴加審訊,力求追出線索來。現在,江寧府的這個密件,就是報告審訊的最新情形。據稱:經過對那數百人犯逐一反覆嚴刑拷問,並且誘之以利,曉之以理,終於有兩名犯人先後供出:有一個和尚曾經幾次到叛亂分子設在滄波門外的據點去過。此人法號「法明」,生得身材瘦小,但是舉止活潑、談吐文雅。因為每次都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而且只與在逃匪首之一的朱君召聯繫,所以此外更多的情形那兩個犯人都確實提供不出。

  說了以上的情形之後,密件最後卻附了這樣一行字:職等經仔細按察,近已查明:所謂「法明」者,實即故明諸生沈士柱。沈字昆銅,蕪湖人,系復社中堅。

  「沈士柱?」洪承疇覺得這個名字頗為生疏。他捋著鬍子,又極力回想了一下,仍然沒有任何印象。「嗯,既然此人是復社中人,那麼,聽說黃澍當年與那伙人頗有來往,說不定會認識也未可知?」心裡這麼想著,洪承疇一抬頭,卻發現中軍官出現在門口,現出欲言又止的樣子。

  「什麼事?」他隨口問。

  「啟稟大人,黃仲霖先生求見,說有事要面陳大人。」

  黃仲霖——就是黃澍。洪承疇不由得一怔:「噢,正想找他,他倒自己來了!」

  便把手中的密件放下,吩咐說:

  「唔,請進來吧!」

  片刻之後,隨著迴廊里一陣輕而急的官靴聲響過,黃澍出現了。他一進門,就低著頭,交拱雙手,做出行禮的樣子。

  「哦,先生請坐,請!」洪承疇照例站起來,回著禮說。

  黃澍抬起頭,臉上閃過一絲猶豫的神色,但終於還是道了謝,坐到下首的一張花梨木靠椅上。

  「不知先生見顧,有何賜教?」看見黃澍接過僕役端上來的茶之後,就盡自低著頭,一聲不響,已經坐到他對面的洪承疇忍不住探問。

  「哦,不敢!」黃澍連忙把茶杯放到身旁的方几上,再度拱著手,說:「學生之所以貿然求見,是……呃,是意欲向大人道達告辭之意。」

  洪承疇眨眨眼睛,有點沒聽明白:「什麼?先生是說——告辭?」

  「是的。」黃澍抱歉地低下頭。片刻之後,大約看見洪承疇沒有做聲,他又解釋說:「學生自歸誠以來,深蒙大人不棄,派赴軍旅效力於前,又相留幕中於後,如此大德,感荷無已。惟是學生自覺樗櫟之材,難副重寄,深恐有負大人厚望。思之再三,與其尸位素餐,為同儕竊笑,倒不如自行告辭,也是保全臉面之一法也!」說完,雙手又是一拱。

  洪承疇這才「哦」了一聲,聽清楚了。不錯,自從平定徽州之後,考慮到黃澍所立的功勞,他曾經打算向朝廷舉薦他為知府,後來擔心徽州民心不服,才又作罷。結果直到如今,仍舊只能委屈對方暫時留在總督行轅中充當幕僚。本來,隨著軍事的進展,清朝所佔領的地盤不斷擴大,急待派出官吏去加以管理。來自滿洲的官員極其有限,遠遠不能滿足需要,這就必須大量起用投降的漢官。因此,洪承疇來到江南之後,經過仔細甄別,反覆挑選,曾經擬定過一份一百四十九人的名單,並於去年底同江南省官員設置的方案一道,上報朝廷,請求予以錄用。

  但不知什麼緣故,至今未見批複。直到前些天,他才從一位自北京來的官員口中得知:以和碩鄭親王濟爾哈朗為首的滿族大臣,對於大量地任用漢員頗不以為然,認為會危及滿員的地位和權力,一直在勸攝政王謹慎從事。這個濟爾哈朗,是當今順治皇帝的堂叔父和輔政親王,地位僅次於攝政王多爾袞,在朝中很有權勢。

  對於他的這種主張,攝政王是否採納,雖然還不得而知,但是洪承疇卻不能不有所警覺,因為他自己就是投降的漢官,目前又位高權重,早已為朝中的滿族大臣所側目。於是,他手頭儘管已經又擬出了一份名單,黃澍也名列其內,但出於謹慎的考慮,只好暫且壓下來。不過,他卻沒有想到黃澍已經等不及,竟然提出要「告辭」。「不錯,如今一邊是各地職位都大量空缺,亟待派人填補,一邊又白白讓許多人才窩在這裡得不到任命。長此下去,豈止地方上會平添無數亂子,而且還會挫折了才俊之士輸誠報效之心!」暗中這麼苦笑著,他就緩和了神色,懇切地問:「先生此言,可是出自本意?學生也知以先生之大才,區區幕府實不足以供施展。惟是一應任命,俱需經朝廷欽定,非朝夕所能辦妥。目下學生已為此事擬就奏疏,日內便要上報。兄台如無非走不可之故,何不再待一時,等有個結果再說呢?」黃澍淡淡一笑,說:「黃某雖然愚鈍,大人殷殷垂注之心,又豈會不知?惟是正因如此,學生才不欲因一己之故,而令大人為難!」

  「噢,此話怎講?」

  「記得大人履新之初,便布告四方,宣諭朝廷求賢德意。當時多少舊員聞知,俱各額手稱慶,爭相應召,驛路館舍,一時為滿。誰知抵達此間之後,引頸而待半載有餘,卻消息全無。近日方知,此非大人故意拖延,實是朝中有人對我漢員心存疑慮,不欲多用之故。故此許多人都覺心灰意冷,各萌退志。學生今日告辭,亦無非知難順命而已!」

  黃澍說這番話時,雖然語調有點酸溜溜的,但由於直接點出了事情的內幕,卻使洪承疇不由得一怔。不過,出於維護朝廷威信的本能,他仍舊「噢」了一聲,故作驚訝地問:「朝廷不欲多用漢員?先生這消息從何而來?怕亦是二三候用之人,窮極無聊,才造出這種妄測之說來!據學生所知,實情絕非如此。今上及攝政王虛懷若谷,禮賢下士,並無滿漢之分。所以遷延至今,實因人數太多,甄別考察,甚費時日。此外別無他故!’,這麼斷然否定了那個傳聞之後,為著安撫籠絡對方,他接著又說:「何況江南尚未平定,諸事紛拿,學生要倚仗先生之處甚多。譬如說,眼下就有一事,欲請先生為我參詳!」

  說著,他就站起身,從公案上取過江寧府的那份密報,遞到黃澍手裡。

  起初,黃澍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只照例地跟著站起身,雙手接了過去。然而,沒等把密件看完,他就止不住失聲叫起來:「啊,怎、怎麼會是他!」

  「那麼,先生想必認得此人?」洪承疇關注地問。

  黃澍只含糊地「嗯」了一聲,卻沒有說話。他神色緊張地把密件看完,這才像是緩過一口氣,小心地說:「學生認得。不過,那是早在弘光僭號之時——怎麼,原來他就在城中?」

  洪承疇搖搖頭:「時至今日,只怕已經逃掉了!嗯,這姓沈的,足怎樣一個人?」

  「這……學生雖則認得此人,卻無非見過幾面,並無深交,故此也所知不多。

  只是聽說他雖然長不滿五尺,卻好作大言,平日滿嘴兵書,在社友中引為笑談。

  此外,嗯,此外學生也就別無所知了……」「唔。」洪承疇沉思地走出兩步,隨即回過頭來,又問:「據先生所知,這復社之中,像這沈士柱——還有去年那個吳應箕一類的人,會有多少?」

  「大人是說……」

  「這姓沈的在此間出入,分明已非一日。他在城裡的復社中人里,會不會尚有其他同謀?」

  「這……據學生所知,那復社別看它當年名氣頗大,其實無非是一千士子藉以求名進身之階。其中魚龍混雜,良莠不齊,即在當時,已是各懷私利,互相攻訐,爭鬥不已。及至今日,彼等眼見山河易主,天命在清,更是早已分道揚鑣,作鳥獸之散。其中冥頑不靈如吳應箕、沈士柱那等叛逆固亦有之,惟是多數卻同陳百史、龔孝升一樣,已經剃髮改服,歸順我朝。學生雖然不敢說這姓沈的在城中必無同謀,惟是以復社目前之情形而論,只怕已經成不了什麼氣候。」

  洪承疇看了幕僚一眼,對於黃澍不正面回答自己的問題,多少感到有點奇怪。

  不過,他卻不知道黃澍其實不僅認識沈士柱,而且前不久,還在柳敬亭那裡同沈士柱見過面,談過話,一道喝過酒;他也不知道就在叛亂平定之後不久的二月底,黃澍竟然利用職務之便,替沈士柱的密友柳敬亭、余懷等人開具過出城的關防!

  目前,這個膽大妄為的傢伙儘管強作鎮定地同自己周旋,其實心中緊張害怕得要死,一心只想著如何遮掩脫身。因此,雖然感到疑惑,但是洪承疇仍舊只是把幕僚的躲閃迴避,理解為繞著彎子向自己含蓄進言,於是做了一個手勢,說:「學生也知正月平亂之後,城中的縉紳百姓意猶未安。再興抄索,必令人情驚怖,實不相宜。惟是亂匪雖平,匪首卻依舊在逃。如若不及時將城中姦宄肅清,一旦有事,便會成為禍根。到那時,就悔之晚矣!」

  「啊,莫非、莫非亂匪還能捲土重來不成?」

  「僅憑其強弩之末,自不足慮。惟是我師目今正傾全力以攻浙東,一旦陷巢毀穴,敵之殘部若不東奔入閩,便將渡江北竄。若然與此間之餘匪刁民會合,便難免死灰復燃,不可不防!」

  聽洪承疇這樣憂心忡忡地分析之後,黃澍不說話了。他低下頭,彷彿在有所掂量。忽然,他抬起眼睛,毅然說:「大人深謀遠慮,良有以也!既然如此,黃某願竭微末之力,聯絡三五復社舊交可信之人,在城中暗查密訪,務必查清一應與沈士柱暗通聲氣之人,卻來複命!」

  這自然是洪承疇所希望的。他頓時高興起來,微笑著問:「先生能慨然請纓,洪某便高枕無憂了!只是,先生不再見棄了么?」

  黃澍一本正經地點點頭:「無論到了何處何所,都是為大清盡忠!適才聽大人說,平定浙閩,已是指日可待。那麼,就等前方的捷報到了之後,再作計議,也還不遲。」

  洪承疇捋了捋鬍子,呵呵笑起來:「平定了浙閩,可得要委任大批官員前去照管。到那時,先生只怕就更加走不了嘍!」

  六

  洪承疇同黃澍在總督行轅中談話。他們卻不知道,決意辭官不做的錢謙益,經過一個半月水陸兼程的跋涉,已經回到南京。他沒有先行回家,而是一下船,就立即坐上轎子趕到總督行轅來,打算向洪承疇報到。

  錢謙益這一次終於得償所願,自然離不開龔鼎孳、陳名夏等人的從旁助力。

  不過,由於首先打通了譚泰那層關節,後來的事情倒也頗為順利。二月中送呈的求退上疏,三月初就得到恩准。錢謙益已是歸心似箭,經過馬不停蹄的匆忙準備——打點行裝,謝恩陛辭,向上司和同僚們道別,出門拜客,接待來訪,沒完沒了地出席各種送行的宴請,如此等等,到了三月十六日,總算打發完一切繁文縟節,登車就道。一路之上,他儘可能不作停留,一門心思地往南趕,出直隸、歷山東、渡黃河、下揚州,終於在今天——也就是五月初三日的晌午時分,從長江進入秦淮河,遠遠地重新望見石城門那座巍峨的城樓。

  雖然屈指算來,離開南京其實還不到一年,但是在錢謙益的感覺里,卻像是落入了令人窒息的牢籠之中,不知過了多久。無疑,清朝並沒有難為他,他在北京任職期間,雖然不能說受到重用,但起碼上上下下對他頗為優禮。而且,與在明朝時做官那些年裡,皇帝的喜怒無常,朝廷的黨派傾軋相比,安全感甚至還更多一點。然而,儘管如此,錢謙益仍舊感到時時處處都很不自在。無論是例行的隨班上朝,還是日常的官場交往,總覺得一切都物是人非,如同隔世,全不是那麼一回事。所見到的,都不是他想見的人;所聽到的,也都不是他想聽到的事。

  但是置身在那樣一個環境里,又不能不見,不能不聽,不僅如此,他還得時時裝出一副興趣盎然、歡喜湊趣的樣子。這可就使日子變得十分難過。更何況,柳如是和家人都不在身邊,即使回到住所,也沒有人可以傾訴,沒有辦法可以忘懷外問的種種彆扭和不愉快,哪怕是暫時的也罷!正是由於感到在北京已經連一天也熬不下去,因此當龔鼎孳,還有後來的陳名夏表示願意幫助他脫身南歸時,他簡直如獲救星,不勝狂喜,從此三天兩頭就往龔鼎孳那裡跑,打聽進展的情形,焦急得如同熱鍋上的一隻螞蟻。不過,畢竟又過了整整三個月,事情才終於辦妥。

  現在,他總算又活著回到江南來,重新見到故鄉的湖山城郭了。「哦,不知如是怎麼樣?孫愛怎麼樣?家中各人怎麼樣?據說,他們早就搬出吏部衙門,住到外面去了。那麼一切都還好嗎?自然,他們已經知道我要回來,因為先行的人三天前就派出,他們應該得著音信了!哎,眼下一定都在心急如焚地等著我抵達吧?」

  當官船緩緩駛近石城門外的碼頭時,錢謙益也變得越來越心忙意亂,以至不等靠岸,就先自站立起來,伸長脖子一個勁兒地眺望……然而,出乎意料,率先下船的手下人到碼頭上轉了半天,卻回來稟告說:岸上來來往往的人儘管並不少,其中也有等候接人的,但是,卻並沒有來接他的人。

  這使錢謙益頗為納悶,因為按理說,得知他遠道歸來,家中是必定會派出家人來接船的。即使錢孫愛、陳在竹他們有要緊的事來不了,起碼李寶也一定會來。就算家中出了什麼意外,或者已經搬回常熟鄉下,還壓根兒不知道這事,那麼官府也該派出人來。因為他已經吩咐先行的人同時向官府報告。然而,那手下人卻說已經同時尋找過,碼頭上也沒有官府的人。「哎,莫非報信的人半路出了事,沒有把信送到?眼下到處兵荒馬亂,道路不靖,這自然也有可能……不過,會不會是別的緣故,譬如說,如是她趁我不在時,自作主張,暗中交通反清義旅,結果弄出了禍事來?或者龔孝升、陳百史他們托我回來之後,設法聯絡各方,預作規布那件事,已經被朝廷偵知,將對我有不利之舉?」這麼猜疑著,錢謙益就頓時變得緊張起來,脊背也冒出涔涔虛汗。有片刻工夫,他心驚膽戰地朝岸上窺視著,甚至盤算是否乾脆連岸也不上,立即設法逃走?不過,最後他還是放棄了這種打算,因為如果到了那一步,逃是逃不掉的。更何況事情未必真的就是所推測的那個樣子。當然,如此一來,只怕就暫時不適宜只顧著往家裡鑽了。沉吟半晌之後,他終於決定先上總督行轅去,向洪承疇報到,一來顯得他對履行手續的重視;二來,即使家中真的出了事,也可以表明他毫不知情……現在,他已經把拜帖遞了進去。由於從碼頭前來的一路上,除了,出入城門的檢查頗為嚴格,城內的大街小巷與一年前他離開時相比,那冷清的情狀依然如故之外,並沒有發現任何特異的情形,錢謙益心中多少安定了一點。因此,等門官重新走出來,說道「大老爺有請」時,他就照例整肅一下衣冠,然後舉步向里走去。

  洪承疇駐節的這所衙門,就是舊時的都察院。裡面門堂高大,氣象森嚴。錢謙益記得,在弘光立朝的那一年間,最初在這裡主政的是東林派的劉宗周,不久劉宗周被排斥去職,就換上了馬、阮一派的李沾來把持監察大權。但不到半年,就鬧到左良玉「清君側」,接著是清兵南下,弘光出逃,小朝廷頃刻土崩瓦解,大小臣工倉皇四散。到如今,不論是哪一派的人,都落得個亡國破家的收抄…心中正在暗自感慨著,錢謙益一抬頭,卻發現洪承疇已經站在簽事房的台階前。旁邊還站著一個人,錢謙益覺得那張精明幹練的臉看上去很眼熟,仔細一認,竟然是舊日的老相識黃澍!鞍。詞撬≡趺礎比歡蝗菟胂氯ィ欏⒒貧艘丫白攀鄭扯研Φ賾杴襖礎S謔牽嬉擦Χㄒ歡ㄉ瘢淼屯罰攵苑叫欣襝嗉?「大半個月前,學生已於邸報中得知,牧老有歸田之慶,是以日日引頸而望,不意直到今日,方始得接芝宇!哎,一路之上,可還順利吧?」洪承疇一邊往屋子裡讓客,一邊眯縫著眼睛,微笑著客套說。

  「哦,不敢!」錢謙益連忙拱一拱手,「託大人洪福之庇,謙益此行,尚算順利!」

  「那麼,」等到了屋內,重新行過禮,彼此分賓主坐下之後,洪承疇接過差役奉上來的一盞茶,繼續微笑地問:「牧老是幾時抵步的?」

  「哦,學生是剛剛才下的船。」

  「這麼說,牧老竟是尚未歸家?」

  「學生一下船,就即時前來謁見大人,是以尚未及歸家。」

  聽錢謙益這麼說,洪承疇就偏過臉去,同黃澍交換了一個眼神,隨即點點頭,說:「牧老千里南還,車舟勞頓,本應先回府上,歇息幾日,也還不遲,又何必匆匆見過?」

  「哦,」錢謙益拱著手說,「大人奉朝廷欽命,駐節江南,無論官民,俱歸約束。學生從今而後,便是屬下草民,自應從速報到!」洪承疇搖搖頭,說:「牧老言重了——那麼,不知今後有何打算?可有需學生相幫之處否?」

  「甚感大人盛情!惟是謙益以老病之軀,得蒙聖上恩准,放歸壟畝。今後但得苟延殘喘,於願已足。除此之外,已是無復他求了!」

  交談進行到這裡,主客問的寒暄便算告一段落,同時,錢謙益也算是報過到了。於是接下來,話題很自然地轉向了南北兩地的新聞。不過,由於錢、洪二人過去並沒有多少來往,充其量也只是場面上的泛泛之交。至於坐在一旁的黃澍,雖然算是老熟人,但在上司面前,他卻只有幫腔賠笑的份兒。因此,整個談話便始終只能停留於無傷大雅的應酬,像京中熟人的情形,江南近日的戰事,如此等等。倒是有一次,洪承疇關心地向客人打聽起,他於去年底上送的那份江南省官職設置方案,以及那份請求起用的官員名單的消息。當得知就在錢謙益離京那陣子,朝廷終於正式批准,這位封疆大吏就頓時顯得大為高興,對客人也愈加客氣和熱情起來……看見這種情形,一直心懷鬼胎的錢謙益也趁機向對方問起,前幾日曾經派人先行報信的事,得到的回答是:除了在邸報上得知錢謙益辭官獲准之外,後來並沒有接到任何報告。「哦,這麼說,送信人果然在路上出了事!所以…」他想。

  雖然這確實始料不及,但心中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錢謙益於是隨即想起:已經耽擱了老半天,應該趕快回家去了。這種念頭一閃現,他就頓時變得有點迫不及待,因此,等交談稍一出現間歇,就馬上站起身,拱手表示告辭。

  「牧老這就要走?」洪承疇似乎感到意外,不過,卻也沒有挽留,跟著站了起來。

  「嗯,此次歸來之後,牧老想必仍要回貴鄉常熟居住?」送出兩三步之後,洪承疇忽然沉吟地說,「不過,以學生之見,最好還是遲些時日。皆因那一帶日內就要打大仗,貴鄉說不定會被波及。還是待亂定之後,才作歸計為宜!」

  「啊,大人是說,敝鄉也……」錢謙益吃了一驚。

  「剿平浙閩,在此一戰,兵鋒所向,變化難測。如不波及貴鄉,自然最好。

  但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小心一點,總沒有壞處!」

  停了停,看見錢謙益沉思地點著頭,沒有做聲,他像是想起了什麼,又微微一笑,說:「牧老離家已久,自應作速回去探視。若無他事,就勿再上別處逗留了!」

  這麼說了之後,也不待錢謙益反應過來,他就回頭對黃澍說:「學生尚有許多雜務亟待料理,就恕不遠送了。敢請黃先生代勞,如何?」

  黃澍自然滿口答應。於是,等錢謙益與洪承疇在滴水檐前行禮作別之後,他就做出相讓的手勢,陪同客人向外走去。

  「牧老,」當兩人穿過天井,出了二堂之後,黃澍忽然回過頭來,目光閃閃地瞅著客人,壓低了聲音問:「可認得沈士柱沈昆銅?」

  「兄是說沈昆銅?自然認得。」錢謙益點點頭說,對於黃澍的詭秘神情,多少感到有點奇怪。

  「交情如何?」

  「交情嘛,他在復社中也算是個挺能活動的角色,以往倒是常來往的——可是,他怎麼了?」

  「唔,若是他再來訪牧老,牧老可得千萬告知學生!」

  「可是——」

  黃澍先不回答。他左右張望了一下,見沒有別的人,才壓低聲音,惡狠狠地說:「他交通亂匪,密謀造叛,被人供出,眼下正在追捕他呢!」

  錢謙益不禁大吃一驚,結結巴巴地問:「這……這……」「皆因他是復社,」黃澍沒有理會對方的愕然,管自一臉懊喪地接著說:「南京城中凡是與他相識的,只怕都脫不了干係!哎,鬧不好,這回你我都會被他害死!」

  錢謙益愈加驚疑:「那麼……」

  「為今之計,」黃澍捏緊了拳頭,「一定要找到他!眼下,他想必是藏起來了。可是學生料定他藏不了多久,就還會出來。若是找到你老家裡,你老千萬不可聲張,可先穩住他,然後著人來告知我,我自有處置之法!」

  錢謙益眨眨眼睛:「既然如此,那就不如即時將他縛了,送交官府,豈不幹凈?」

  這個建議本來也順理成章,但是黃澍卻分明錯愕了一下,隨即搖搖頭:「哎,你老不知道,這事若能如此處置,倒好了!可其中邪乎著呢!」

  停了停,看見錢謙益依舊一臉茫然,他就急躁地把手一揮,說:「總而言之,這事洪亨九已經交付學生料理了!牧老千祈照著學生所言去做,方能萬無一失,切記切記!」

  這麼說完之後,兩人又繼續往前走。直到出了大門,拱手作別時,黃澍才重新恢復了常態。同時,像是想起了什麼,又像是為著掩飾自己剛才那一陣子的焦慮失態,他也如同洪承疇那樣,微微一笑,說:「牧老外出多時,家中之事,想來疏於料理,如今回來了,那就即速回去看視,也免得家人懸望!」

  錢謙益心中不由得一動,疑惑地問:「我兄之意——」黃澍卻不再答腔,只是畢恭畢敬地交拱著雙手。於是,錢謙益只好滿腹狐疑地轉過身,向停在一旁的轎子走去。

  七

  錢謙益剛剛走近轎子,忽然聽見斜刺里傳來急促而雜沓的腳步聲。他本能地回過頭去,發現依然耀眼的夕陽光影里,一伙人——大約有四五個之多,向他直奔過來。他不由得吃了一驚,正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就聽見走在頭裡的一人叫了一聲:「父親,您老人家可回來了!」錢謙益連忙定眼看去,這才辨認出:原來那是他的兒子孫愛,跟在後面的則是李寶和其他幾個僕人!

  錢孫愛奔到跟前,就「噗通」一聲,雙膝跪倒在地上,用帶哭的聲音又說:「不知父親大人已經抵步,孩兒迎候來遲,不孝之罪,祈請寬恕!」說著,「咚咚」地叩下頭去。

  錢謙益瞪大眼睛望著兒子。有片刻工夫,他想張嘴說話,卻發不出音來,想迅速走向前去,卻邁不動腿,只覺得一股深長的熱流汩汩地從心底里冒湧上來。

  接著,眼睛開始發澀,嘴唇也止不住微微發抖。的確,他這一次與家人分開,雖然才只一年不到,但對於家人的思念,卻比以往任何一次離家都強烈得多,也難熬得多。而其中,最令他魂牽夢縈的,第一個不用說自然是柳如是,而第二個就輪到眼前這個寶貝獨生兒子。剛才,他為著保險起見,不得不先行趕到總督行轅來報到,但是一路上最讓他神思不定的,也仍舊是這兩個人。現在忽然看見親兒子就跪在自己的跟前,而且舉動是那樣恭敬有禮,神態是那樣深切真誠,完全像是一個懂事的大人模樣,錢謙益心中的一份激動、喜悅與感觸,確實不是言語所能形容的。終於,他猛然走前兩步,伸出雙手,緊緊地抓住兒子的胳臂,同時,想說上一句高興親熱的話,但是喉頭像被堵住了似的,淚水卻已經湧出了眼眶,並且熱乎乎地順著臉頰流淌下來……「啊,父親,你……莫非因孩兒迎候來遲,致令父親生氣了么?」錢孫愛一邊站起來,一邊惶恐地問。

  「不,為父是……喜歡……」

  「可是……」

  錢謙益做了個「真的沒有什麼」的手勢,隨即放開兒子,雖然淚水還掛在臉上,但已經咧開嘴巴,藹然地微笑起來。

  這當兒,李寶,還有其他幾個僕人全都圍了上來,開始挨個兒地向老主人叩頭、請安。於是錢謙益也就趁機揩乾眼淚,點頭答應著,同時照例說上一兩句親切的話。主僕之間這麼樂呵呵地交談了一陣,直到李寶提醒說:「時候不早了,該回家了!」大家才又殷勤服侍著,把錢謙益送上轎去。等錢孫愛也跨上驢子之後,一行人便沿著正陽門外大街,絡繹地向位於城南的善和坊行去。

  也許是終於見著了親人,錢謙益如今的心情變得安定了許多,也歡快了許多。

  為著打發轎中枯坐的無聊,他稍稍撩起窗帘,信目瀏覽著迤邐而過的街景,同時又一次想起柳如是和其他家人,想起剛才由於只顧著回答兒子、後來還有李寶和僕人們的問候,競來不及打聽家中的情形。「嗯,橫豎馬上要到了,一切都會知道的,也差不了這一刻。況且,若是真有什麼要緊的事,孫愛他們剛才不會不告訴我……」這麼安慰著自己,他就坐正了身子,閉上眼睛,管自養起神來。

  然而,當轎子輕微而有節奏地晃動了一陣之後,錢謙益的心思不由自主又活動起來。「嗯,不過,剛才在總督行轅時,洪亨九和黃仲霖都催促我快點兒回家探視,這本也平常,可是那神情卻全都透著古怪,像在暗示什麼似的。那麼,莫非家中出了大事,大得連孫愛和李寶都不敢即時對我說?」這麼一想,錢謙益頓時又睜開了眼睛,而且越想越覺得放心不下。終於,他忍不住掀開轎簾,朝正騎著驢子走在旁邊的錢孫愛招一招手。等兒子湊近前來,他就緊盯著問:「這些日子,家裡各人——嗯,你母親、柳太太,還有你三娘,可都還好?」

  「父親是說,家中各人?哦,都還好,都還好!」錢孫愛回答,停了停,又補充說:「托父親大人的福,她們全都好好兒的,也沒病也沒痛。」

  「不曾出什麼事?」

  「出事?出什麼事?」

  發現兒子瞪大了小圓眼睛,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錢謙益心中再度湧起一種軟乎乎的愛憐之感,同時鬆了一口氣,暗想:「原來沒有什麼事!這就怪了,洪亨九他們為什麼……」心中這麼想著,不提防口裡卻說了出來。錢孫愛聽見了,便問:「父親,什麼『怪了』?」

  「哦,沒什麼,沒什麼!」錢謙益搖一搖手,含糊地應付說,隨即就把轎簾又放了下來,不再追問了。

  「是的,是我太多心!洪亨九他們無非是見我遠道歸來,尚未歸家,因此照例說上一句,本來別無用意,我卻偏偏猜了半天,未免可笑!」

  這麼想著,錢謙益就愈加放下心來,於是開始轉而想像與柳如是和家人們相見的種種情狀,並且把這種輕快的心情一直保持到進人家中的轎廳。

  「啊,老爺回來啦!」「老爺好!」「老爺路上辛苦了!」「老爺……」剛剛從掀起的轎簾下走出去,錢謙益就聽見各種各樣的熱烈問候從周圍哄然響起。他抬頭一看,發現眼前人頭攢動,聚滿了聞聲而至的男女家人,從衣著打扮看,多數是些僕人,其中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全都睜大了眼睛望著他。

  那一張張胖瘦不一,美醜各異的臉上,現出或者欣喜或者敬畏的神情。而在他們的前面,最靠近轎門的地方,則站著陳在竹、錢養先和錢曾三位關係深密的親戚。

  他們也同樣顯得十分興奮,特別是方臉大嘴的陳在竹,更是眯縫著眼睛,一副樂呵呵的樣子。看見錢謙益走出來,他們就一齊拱著手,按各自不同的身份稱呼著,參差地說:「……歸來大喜!只因剛剛才得知消息,有失遠迎,還望見恕!」

  「呵呵,不敢勞動!不敢勞動!」錢謙益回著禮說,照例地堆起笑臉。不過,也許是在此之前已經見到了錢孫愛,此刻他心中已經不像當初那樣激動;何況周圍又擠滿了僕人,也不是從容說話的當口。因此,略一寒暄之後,錢謙益就轉過身,從迎接者們讓出的狹道中通過,向內宅走去。

  「唔,這處宅子,自然是我走了之後,才搬進來的。如今看來,倒還不差……這麼說,我總算到家了!馬上就要見到如是了!大半年不見,不知她是瘦了?

  胖了?嗯,我沒在身邊,她該不會受委屈吧?」在穿過一重又一重的廳堂和天井,向里走去的時候,錢謙益一邊隨口與身旁的近親至戚們交談著,一邊多少有點神思不屬地想,同時,心中再度激動起來。還隔著老遠,他就忍不住伸長脖子,朝天井裡種著許多花木的後堂張望。

  果然,後堂前早就守候著一群女眷。一見老爺出現,她們就發出一陣驚嘆,紛紛邁動著小腳,迎了過來。走在前面的是陳夫人,後面還跟著朱姨太、月容和其他一些丫環老媽……「老爺回來啦!老爺萬福!一路上可還順利?」陳夫人熟悉的嗓音在耳邊響起。

  正在人叢中尋找柳如是的錢謙益怔了一下,這才發現,妻子已經來到跟前,並且把雙袖交疊在腰問,向自己行禮。他連忙「氨了一聲,回了一禮,又朝周圍搖手示意,算是回答了其他女眷的拜見,然後才點點頭說:「托祖宗的福,總算回來了!一路上嘛,也還順利。自然,能這麼快就回來,也並非容易!不過一言難盡,待會兒再對你們說——嗯,本來我提早三天就著錢安回來報信的。怎麼,他至今還沒回到?」

  看見陳夫人搖搖頭,他就做了個懊喪的手勢,說:「那麼,八成是半路上出事了!如今到處都在打仗,亂得很!不過,這也罷了——嗯,如是呢?她上哪兒去了?怎麼不出來?」

  「妾身已經著人過東偏院告知她了。」陳夫人淡淡地回答,「不知為何到這會兒還不出來。」

  「那麼,派人再去告知她,就說我已經到家了!」這麼疑惑地吩咐了之後,有一陣子,錢謙益很想徑自前往東偏院,但到底礙著自已剛剛才進門,與妻子和親戚們還沒說上幾句話,如果立即抽身就走,未免太不近人情,於是只好勉強忍耐著,暫且同大家一起走進後堂去。

  因為預先知道一家之主的老爺要回來,後堂里已經做好了準備——茶沏好了,洗臉水也端了上來,方几上還擺著切開了的紅瓤西瓜。於是,錢謙益便由丫環老媽們服侍著,脫去外衣,一邊動手洗臉,一邊繼續交談。話題自然離不開分別後各自的情形,以及錢謙益這一次得以「蒙恩放還」的經過。不過,由於錢謙益記掛著柳如是,多少有點心不在焉,因此談話也就變得時斷時續,始終熱烈不起來。

  然而,令錢謙益意外的是,直到他洗完了臉,在椅子上坐下來,吃了一片西瓜之後,柳如是仍舊遲遲不見露面。這就使他再也坐不住,放下西瓜,在、丫環遞上來的巾帕上擦了擦手,站起來說:「折騰了一天,這會兒我也乏了。今日就談到此為止。剩下的,明日再談!」

  說完,也不等陳夫人答話,抬腿往外就走。然而,正當他準備跨出門檻時,身後卻傳來了陳在竹的呼喚:「哎,姐夫留步!」接著,那矮胖子急急地跟上來,問:「姐夫可是要上東偏院?」

  看見錢謙益含糊地點點頭,他就說聲:「且稍待!」然後轉過身,做了一個手勢,說:「姐姐你留下,其餘的人都散了吧!」

  聽小舅子出聲挽留,錢謙益起初還不怎麼在意,接下來卻發現屋子裡的人像是早有默契似的,一下子全都變得臉色凝重,鴉雀無聲。而且,在迅速退出去時,一個個還低著頭,分明在躲避著他的視線……錢謙益不禁奇怪起來,於是追問:「嗯,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陳在竹仍舊不回答,只是做出相讓的手勢,把錢謙益和陳夫人引向設在堂屋右側的一架摺疊式屏風。那後面已經安放著兩把椅子。他先請二人坐下,然後才說:「姐夫小坐片刻,靜聽小弟提審了這一個人之後,再行離去不遲!」

  「提審?」錢謙益吃了一驚,「提審什麼人?」

  「噢,這人自然是姐夫認得的。而且即時便見分曉,決不耽擱姐夫的工夫!」

  這麼安撫了錢謙益之後,那矮胖子便轉過身,一邊往外走,一邊大聲吩咐說:「來人哪!把那賤婢給我帶進來!」

  一直到這會兒為止,錢謙益都是被身不由己地擺布著,鬧不清對方搗什麼鬼。

  不過,剛才自己正打算上東偏院找柳如是,全家人就頓時變了臉色,以及陳在竹那種神情詭秘、言語閃爍的樣子,卻使他多少猜到事情與柳如是有關。他本想當場問個明白,但出於一種連自己也說不清楚的原因,又有點訥訥地問不出口來。

  現在忽然聽說陳在竹吆喝要帶什麼「賤婢」,錢謙益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啊,莫非是如是不成?」他緊張地想,待要問一問對面的陳夫人,卻發現那老太太閉著眼睛,神情悲苦地端坐著,正在那裡念念有詞地數著手中的佛珠,像是在禱告什麼。錢謙益遲疑了一下,只好又忍住了。

  這當兒,屏風另一邊已經起了聲響,分明有人走進來。錢謙益連忙躬起身子,把眼睛湊在曲屏的折隙問往外窺看。他發現,陳在竹已經大大咧咧地坐到了正面那張羅漢榻上,擺出一副準備審問的樣子;而剛剛被帶進來的那個人,雖然果真是個女的,卻並不是柳如是,而是她的貼身丫環綠意!錢謙益記得,這女孩兒身材瘦小,又長得高顴骨、厚嘴唇,一點也不好看,而且還有點笨頭笨腦;不過有一樣好處,就是服帖異常,任憑主人打罵,從無半點怨懟的神色。也許因為這個緣故,柳如是才把她留在身邊。現在,錢謙益看見綠意瑟瑟縮縮地站在陳在竹跟前,髮髻蓬鬆,衣衫破舊,那模樣比一年前更見猥瑣了。「嗯,她從哪兒來?是從東偏院來嗎?怎麼會變成這樣子?不過,聽在竹剛才呼喚她的口氣,又不像是從如是那裡來,那麼……」正這麼驚疑不定,就聽見陳在竹驀地大聲喝叫說:「賤婢,還不給我跪下!」

  綠意「氨了一聲,順從地跪下了。

  「嗯,去年冬天,東偏院出的那檔子臭事、醜事,你快快給我從實招來!」

  「去……去年冬天的事?婢子不、不是都招了么?」綠意戰戰兢兢地說。

  「再招一次!」

  「婢子、婢子知道的,都招了!再沒、沒、沒有別的了。」

  「不是讓你招別的,把你知道的,再說一遍!」

  「哦,是……那、那是去年十月初八,惠姑娘同一個堂客來訪柳太太,卻是作怪,她們不在門廳下轎,那兩乘轎子一直抬進院子東頭的綠雲軒去。柳太太也即時過去了,卻又不讓我們下人跟著。後來,後來惠姑娘就先走了,可是柳太太還陪著那個堂客,直陪到天黑,等那堂客乘著轎子走了,她才回到住處來……」「嗯,那真是個堂客么?」

  「後來我們才知道不是,當初都以為是的。」

  「你們怎麼知道不是?」

  「只因後來、後來每隔三五日,他就要來一次。起初還有惠姑娘陪著,後來來慣了,他就自己來了。有幾次我們打綠雲軒的窗下走過,聽見裡面有男人的笑聲……」「哼,男人的笑聲!而且還自己就來了。那麼把門的老媽子難道看也不看,就放他進來?」

  「這……婢子就不知道了。不過有一次,也就是過了大半個月,柳太太把紅情、婢子,還有幾個老媽叫來一處,當場賞了每人五兩銀子,說:」這些天院子里的事,你們想必也知道了。知道了也好,省得我操心。今日你們既受了我的銀子,就都是同謀了!誰也不準往外說,誰說了我就打折她的狗腿!還叫她不得好死!顧擔餉醋觶竊緹屯弦島昧說摹@弦泊鷯α恕V皇欽赫獗叩娜瞬恢臘樟恕R虼私形頤遣槐睾ε攏燜呂炊加興縛礎奧桃庹庖煌ㄕ泄笤脊ピ緹筒恢顧倒淮危虼蘇飠岫詞銎鵠矗⒚揮惺裁闖斐頭涯選H歡嫣耍聰袷艿矯腿灰換鰨宰永鎩拔恕鋇匾徽穡鬧興嬤羲跗鵠礎S釁坦し潁淶媚康煽詿簦恢耄ソサ兀途醯茫舷倫笥蟻袷僑帕嘶穡鏡盟販⒒瑁苑⒄牽肷淼難閡部伎癖悸掖堋!鞍。擔〔換岬模獠豢贍埽 彼諦鬧寫蠼小]氳兀盎├病幣簧訓蒼諮矍暗鈉練繽頻揭槐擼筇げ獎汲鋈ィ窈鶯蕕刂缸毆蛟詰厴系穆桃猓魃淺饉擔骸凹荊∧愫么蟮墓返ǎ垢胰緔吮嗯贍愕鬧髂福∧恪⒛慊瓜胍灰耍俊?綠意正低著頭回答問話,壓根兒不知道屏風後面還藏著有人,冷不丁聽見「砰嘭」一聲巨響,已經嚇了一跳;忽然又看見從那邊奔出來個人,而且還是老主人錢謙益!她那一份驚駭,更是大抵如同面對一隻出柙的猛虎差不了多少,以致不等錢謙益奔到跟前,她已經發出一聲恐怖的尖叫,當場昏了過去。

  可是,氣得發狂的錢謙益卻根本看不見,他只覺得這瘦骨伶仃的、丫環簡直就是一個可怕的惡鬼,如果不全力把她禁制住,自己今後的一切希望、一切依靠就會給打個粉碎,連殘渣兒也剩不下。因此,儘管綠意已經不省人事地躺在地上,他仍舊抬起腳,拚命地在她身上亂踢,一邊踢,一邊惡狠狠地罵:「狗東西,看你敢血口噴人,看你還敢血口噴人!」

  「姐夫……」大約看見錢謙益再踢下去,說不定會弄出人命來,陳在竹終於開口勸止說,隨即伸出手,半推半拖地把他攔擋到一邊。他發現錢謙益儘管還在呼哧呼哧地喘氣,但手腳總算停止了動作,便從袖子里掏出一份手摺,緩緩地說:「姐夫,這事不是綠意隨口胡說,只怕是真的。那姓鄭的姦夫,如今已被上元縣著人捉了去,下在牢里。經嚴刑審問,他已是招了。這份東西,便是小弟託人抄錄他的口供……經過剛才那一陣子狂怒的發泄,錢謙益如今總算稍稍變得清醒了一點。無疑,眼前這消息是如此的殘酷、可怕,令他無論如何也難以接受;然而憑著恢復的理智,憑著對柳如是秉性的了解,他內心深處,毋寧說已經開始相信事情是真的。

  因此,雖然陳在竹把摺子遞了過來,他也本能地接在手裡,但是一時之間,竟沒有勇氣再看,只覺得兩條腿觳觫著,忽然變得力氣全無,終於,一屁股坐到羅漢榻上。

  八

  愛妾的背叛和不貞的消息,無疑使錢謙益受到強烈的衝擊;而在一牆之隔的東偏院里,得知丈夫已經回來的柳如是,則橫下了一條心,準備承受即將降臨的最無情的報復。

  不錯,她同鄭生的那檔子事,早在好幾個月前就已經完結了。這倒不是她主動決定這麼做。雖然去年十一月,她從錢謙益的來信中得知,老頭兒打算辭官南歸,並且暗示要實踐反清復明的諾言時,她也怦然心動過;並且很快就設法與沈士柱秘密接觸,轉達了丈夫這個意向。不過,同鄭生的那一份情愛,又不是輕易能夠割捨的,結果,畢竟又斷斷續續地維持了好些天,直到有一次鄭生忽然失約不來,並且接著就變得杏無音訊為止。起初柳如是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以為對方終於變了心,還著實氣恨了一陣子。後來,是惠香派人捎來消息,說鄭生已經被上元縣的公差抓了去,罪名是「勾結妖人,暗設奸局,假託神鬼,誘污官眷」,如今已經下在獄中。柳如是這才如夢初醒,同時立即就猜到是正院里那幫子家人所為。她不禁又驚又恨,一次又一次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但事情到了這一步,儘管對鄭生的命運日夜憂急,她卻痛苦地感到無計可施;相反,就連她自己也只能硬著頭皮等待著:同樣的懲罰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落到頭上。然而,出乎意料,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懲罰卻遲遲不見降臨,鄭生也沒有判罪或釋放的消息。在這期間發生的惟一的一件事,就是正院那邊把她手下的丫環老媽輪流著招過去問過一次話。最後還把綠意留下了,說是另有使喚,還說是陳夫人的意思。

  柳如是本打算不答應,後來覺得自己的把柄已經被對方攥在手裡,加上對方人多勢眾,鬧得太僵自己難免會吃虧,因此只好姑且同意。不過,她卻猜想到:正院那幫子人之所以不敢對自己斷然下手,十有八九是還沒有把這事向錢謙益稟告,不知道老頭兒的意思,怕鬧不好會弄巧反拙,被老頭兒怪罪。的確,落到如今這個地步,惟一能保護她的,恐怕就只有錢謙益了。但是,出了這樣的事,受傷害最直接、最嚴重的,恰恰就是身為丈夫、把自己當成寶貝一般的這個老頭兒,那麼他還會寬恕自己、保護自己嗎?柳如是實在不敢指望。相反,一想到他很快就要歸來,她還從心裡覺得害怕、理虧,有點不敢見他……近兩三個月來,柳如是就是懷著這種心情熬過來的。說實在話,這種日子也著實不好過,可以說,比公開申明罪狀,一傢伙抓進牢里去還更難受。不錯,這期間,柳如是也曾想過,要是在這個家裡實在混不下去,大不了捲起鋪蓋,依舊回到盛澤歸家院去當婊子,重操舊業。「哼,憑著老娘的手段,混口飯吃還不容易?我又怕誰來!說不定,還能再搭上個比老頭兒還好的!」她傲然地想。不過,自誇歸自誇,要是讓她自動重新走上那一條路,她其實還真的下不了決心;結果到頭來,仍舊只好姑且過一天算一天地熬著。現在,錢謙益終於回來了。那麼他將怎樣對待這件事?怎樣處置自己?這些,柳如是都實在吃不準。因此,儘管正院那邊幾次三番地派人過來催促,說老爺已經進門,說老爺已經到了後堂,讓她趕快過去拜見。可是她卻拿定了主意:就是不動身。「那幫子人自然不會放過我,必定會對老頭兒加油添醋地揭發那檔子事。既然如此,那就等老頭兒聽了,想清楚之後,我再同他相見不遲。到其時,該怎麼著就怎麼著好了!」她自暴自棄地想。

  偏西的日影一點一點地移動著,已經落到了窗外那叢肥大的芭蕉樹下方。屋子裡開始變得昏暗下來。柳如是默默計算著:老頭兒是正晌午過了一點的時候進門的。縱使照例要與陳夫人等人相見,聽他們告狀,洗臉,歇腳,還有,就算他還餓著肚子,要吃飯,到這會兒,無論如何也該告一段落了。在這麼長的時間裡,他對於她所做的那檔子事,也該考慮有個結果,並且拿出決斷來了。「哼,這樣倒好,一了百了,總比半死不活地拖著強!這事我既然做出來了,我就敢承當,要殺要剮都任由你!就是別這麼拖著!沒勁兒!橫豎老娘這輩子苦也吃過了,甜也吃過了,論風流快活,那些官家太太、公主王妃有誰比得上我?論風光體面,那些同行的手帕姐妹又有幾個比得上我?夠了!人活到這個份上,也算對得起自己了!那麼就來吧,我才不怕呢——哎,可是怎麼一點動靜也沒有?」

  這樣疑惑著,柳如是就不由得焦躁起來。她站起身,離開了椅子,開始一邊在屋子裡來回走動著,一邊不停地向帘子外眺望。

  然而,儘管如此,月洞門那邊仍舊靜悄悄的,既沒有響起錢謙益的腳步聲,也沒有出現來自正院那邊的其他人的身影。只有幾隻黃色和白色的小蝴蝶,不時從門帘外翩翩飛過,使這個黃昏的庭院,更增添了幾許令人難耐的不安……這種長久的等待,一直持續到天色齊黑,晚飯也吃過了。但是,錢謙益像是已經下決心就此與侍妾一刀兩斷似的,始終不來露面。有一陣子,感到又羞又惱的柳如是差點兒忍不住,打算派紅情過去探聽消息;後來,出於一種偏不低頭服輸的倔強心理,才又咬一咬牙,乾脆早早就吩咐丫環放帳驅蚊,吹燈上床。

  這一夜,由於天氣炎熱,加上心裡有事,柳如是一直輾轉反側,沒睡安穩。

  不過,到了第二天,她仍舊早早就醒過來,而且再也睡不著,只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的,身子也軟綿綿的一點勁兒也沒有。雖然紅情踮著腳兒走進來窺探過好幾次,她也打算爬起來,但終於鼓不起勇氣,便只好仍舊賴在床上。

  現在,柳如是睜大眼睛,望著紗帳的方頂,腦子裡變得空空蕩蕩的,什麼事情都沒有力氣去想。她只覺得這一場戲就要結束了,什麼丈夫,什麼家庭,什麼鄭生,什麼悲歡離合、妻妾爭鬥,還有,她費盡心思才掙到的今天這種身份地位,都將隨著最後幾聲鑼鼓,如同夢幻泡影一般悄然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個空蕩蕩的戲台,而她自己也依舊是孑然一身。從今以後,她將會怎樣呢?柳如是沒有勁頭去考慮,也不願意去考慮。事實上,國家亡破到這種地步,到處亂到這種地步,這事也由不得她想怎麼著就怎麼著,充其量只能看一步行一步罷了。正是這種茫然的、近乎絕望的感覺,使柳如是在這一刻里變得從來沒有過的軟弱,以至不由自主地潸然流下淚來……「踢噠——踢噠——」一陣腳步聲從屋外的過道里傳來,沉穩而又略帶幾分拖沓。柳如是心中微微一跳,頓時停止了流淚。「啊,這是誰來了?難道、難道是他?」她驚疑地想,卻不敢相信,只是緊張地豎起了耳朵。

  「踢噠——踢噠——」那熟悉的腳步聲已經來到了門邊。

  「啊,是他!好嘛,你到底還是來了!」柳如是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縈繞在她心頭的那股子絕望和軟弱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相反,本能地生出一股決心全力自衛,準備同對方拼著命兒大鬧一場的勁頭。她咬緊了嘴唇,一動不動地端坐著,斜著眼睛,等待著丈夫那張兇惡的臉孔出現……終於,門帘被掀開,錢謙益跨進門檻里來了。大約是頭一回來到這屋子裡,對室內的布局擺設一無所知,只見他轉動著腦袋,左右張望了一下。不過,那表情卻並不是柳如是所設想的兇惡橫暴、氣急敗壞,相反,還顯得有點慌裡慌張。

  當發現柳如是正坐在床上,他那張年老的、黝黑的臉就現出驚喜的神情,並且快步走近前來,像怕嚇著了她似的,激動地小聲說:「哎,如是!你原來在這兒!叫我好找!」

  柳如是卻沒有吱聲,也沒有動彈。「嗯,他怎麼會是這個樣子?他怎麼不生氣?他本該惡狠狠、兇巴巴才對的呀!莫非他還不知道那件事?」她疑惑地想。

  「為夫是昨兒午後到的家,」錢謙益又說,「本想即時過來看你。誰知一進門,各種勞什子事都堆了上來,一時分身不開;再加上一幫子同僚舊識得了信,早早就來家裡等著相見,打探京里的消息,好不容易把他們打發完了,時辰已經很晚,我怕你已經歇下了,便沒有過來。哎,你想必等得心焦了吧?啊?」

  「哼,不錯,」柳如是想,「他進門已經整整半天加一宿。正院那幫子人,哪有還不向他揭發那件事之理!而且,以老頭兒以往那種黏糊勁兒,又哪會不急巴巴地往我這兒鑽?什麼分身不開,時辰已晚,分明是一派鬼話!他必定已經知道那件事,才狠下心不過來的。如今想了一夜,又改了主意。鬼知道他心裡打的什麼算盤!」於是,她頓時警覺起來,臉孔也愈加變得冷冰冰的了。

  錢謙益卻已經坐到了床邊上。「怎麼?你莫非生為夫的氣了?好了好了,快別生氣了!為夫報到來遲,冷落了我的心肝寶貝,自知實在不該。在此謝過!還不成么?」說著,伸出胳臂,來摟柳如是。

  可是柳如是卻一閃身,避開了他。

  「哎,莫要這樣。你可知道,見不到你都快整整一年了!可把為夫想死了!」

  錢謙益可憐巴巴地說,挨過來,再一次伸出了胳臂。

  這一次,柳如是沒有動彈。她感到自己已經被丈夫攬進懷中,感到丈夫的手正隔著薄薄的衣衫,在自己的身體上下親熱地移動著。接著,一股氣息——老年人特有的氣息很近地噴到她的臉上來。這氣息使她想到了鄭生,想到那完全不同的、年輕的氣息……突然,她用了一個連自己也意想不到的、斷然的動作,使勁推開了丈夫。

  「啊,你、你為何……」錢謙益愕然地問。

  柳如是厭惡地皺著眉毛,沒有好氣地問:「你且說明白,正院那幫子人——向你說過那件事了么?」

  「那件事?什麼事?」

  柳如是不吱聲,只是咬住了嘴唇。

  錢謙益眨眨眼睛,忽然醒悟過來似的哈哈一笑:「哦,你是說那件事呀!不錯,他們是說過。可是為夫不信!」

  「你不信?為什麼?」

  「不為什麼,就是不信!噢,為這事,我昨兒夜裡還特地寫了一首詩呢!」

  這麼說了之後,錢謙益就急忙把手伸進懷裡,摸索了一下,隨即掏出一張折著的紙來:「你瞧!」

  這一下,可就輪到柳如是有點意外。她疑惑地瞅了丈夫一眼,接過紙片,打開一看,發現裡面果然寫著一首七言律詩:水擊風摶山外山,前期語盡一杯問。

  五更噩夢飛金鏡,千疊愁心鎖玉關。

  人以蒼蠅污白璧,天教市虎試朱顏。

  衣朱曳綺留都女,羞殺當年翟笰班。

  柳如是默默地誦讀了兩遍,發現這詩雖然照例用了好些典故,但其中的意思卻是很清楚——頭兩句是追述去年八月老頭兒被召北上前夕,與她那一席信誓旦旦的談話;三四兩句是分寫彼此別後的思念之苦;五句和六句筆鋒一轉,直寫眼前這件事,競痛斥那些告發者是惡意污衊她清白的「蒼蠅」,是「三人市虎」式的誣陷!至於最後兩句,更是誇獎她當初堅持留在南京,不肯跟隨北上,如此氣節,足以使其他降官如王鐸等人的妻妾們羞殺,愧殺……柳如是不由得怔住了。說實在話,自從與鄭生的那件事敗露以來,她就無數次地揣測過一旦被錢謙益得知後,自己將會遭到怎樣的報復,落得怎樣的下常而且,隨著鄭生的被官府拘拿和下獄,隨著正院那邊公然將自己手下的、丫環老媽叫過去問話,她已經越來越感到那種山雨欲來的無情壓力,預感到最後,將會是一記泰山壓頂般的致命打擊。無疑,她還依然懷著一線冀望,就是錢謙益能看在昔日的情分上,網開一面。即便如此,她所期望的最好結果,也只是老頭兒把她痛責一頓之後,姑且允許她留下來。但從此以後,她已經無法像過去那樣再備受寵愛,更不能在家中頤指氣使,為所欲為……然而,使她愕然的是,老頭兒竟然壓根兒不相信有那回事!不但嘴裡說不相信,還專門寫出詩來為她洗刷解脫!

  這到底是因為他過分地相信了自己的忠貞不貳,還是明明戴了綠帽子,還硬裝糊塗?如果是前者,那麼其實還完不了,因為總有真相大白的時候;如果是後者,那麼這老頭兒就未免太過膿包,連一點男人大丈夫的氣性也沒有,愈加令人感到噁心,即便她得以藉此逃脫懲罰也罷……「哎,我來給你說——」大約看見柳如是久久地盯著詩箋一言不發,錢謙益以為她沒看明白,便興沖沖地指點著解釋說:「這『山外山』,是用的古樂府『藁砧今何在?山外復有山』之典,暗藏一個『出』字,指我去年離家北上;這『飛金鏡』,卻不只是『何當大刀頭,破鏡飛上天』之意,還暗含樂昌公主『破鏡重圓』一重用意!還有,這『鎖玉關』,是用的李太白……」「可是,那件事是真有的!」感到心煩意亂的柳如是終於忍耐不住,高聲地叫出來。停了停,看見錢謙益睜大了眼睛,一臉驚愕的樣子,她又使勁地點點頭:「我不騙你,是真有的!」

  「可是……」

  「媽的!」柳如是猛然把手一揮,惡狠狠地打斷他說,「別再『可是可是』了,好不好?總之,老娘全都承認,我守不住空房,趁你不在,偷了漢子!負了你的情,丟了你的臉!就是這樣!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好了!」

  這幾句話,柳如是是拼著落個魚死網破,不顧一切地吼出來的。也許由於過於使勁,說完之後,她還久久地心懷激蕩,身子止不住微微發抖。不錯,話既然說到這種程度,也就再也沒有退路了。「可是,我寧可這樣子!就算是死,老娘也要死個轟轟烈烈!」這麼想著,柳如是反而興奮起來,感到血液湧上了臉孔,快意在心頭躍動。她挑釁地緊盯著丈夫,等待著那山崩地裂的猛烈爆發。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錢謙益的臉孔雖然分明抖動了一下,但是並沒有任何激烈的反應。他甚至也不說話,只是低下頭去,呆果地坐著,表情卻變得越來越暗淡、陰鬱。末了,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啞著嗓子說:「我又怎麼會責怪你?我又憑什麼責怪你?說到負情,說到不貞,頭一個該責怪的,其實是我啊!當此國破君亡之際,我身為大明重臣,不能力障狂瀾,奮身盡節,相反還寫降表,獻城池,向韃子卑躬屈膝,極盡獻媚賣身之能事!比起這千秋罵名來,你那點子事,又算得了什麼!至少,你當初還當真打算投湖自盡,後來又不旨隨我蜆顏北上,就只這兩件,你就比我清白得多啊!我寫那首濤,是真心的。過去了的事,就讓它……過去了吧,今後……就別再提了……」這一次,柳如是當真呆住了。不錯,剛才她橫下一條心,給丈夫來個直認不諱,固然是不願意繼續遮遮掩掩,心懷鬼胎地過日子;但同時,其實也是不想把丈夫當做傻瓜似的耍弄,畢竟這些年來,他對她只有恩義,而沒有仇怨!然而萬萬沒想到,到頭來卻引出對方一番如此深切傷情的懺悔,而且,現在可以看得很清楚:對方其實並不是故意裝傻,而只是比她想得更透闢,更徹底,因而對這種事也就變得能夠寬大和包容……這一省悟,使她心中的那股子強悍的勁兒,不知怎麼一來,就失去了勢頭,相反,還多少感到有點兒慚愧。她不認識似的打量著丈夫,發現一年不見,老頭兒明顯地蒼老了,頭髮幾乎已經完全變白,臉上的皺紋也更深了。這是因為各種各樣的事情把他壓得太重?還是因為苦苦思念她的緣故?不過無論如何,正如他反覆說過的那樣,在往後的歲月里,除了她之外,只怕不能再指望誰能給他帶來生趣,帶來快活了……這麼憂鬱地想著,柳如是心中不由得一軟,驀地張開雙臂,「嚶」的一聲撲進丈夫的懷裡,感動地、悔恨地嗚嗚哭起來。

  錢謙益也已經老淚橫流。他緊緊抱住她,習慣地輕輕地拍撫著,並且不停地親著她的鬢髮。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兩人才終於互相放開對方。經過這番多少是重新熟悉的溫存,柳如是的情緒終於平復下來。由於消除了一塊長久的、致命的心病,更由於對丈夫的內心有了更深一重的認識,她變得輕鬆異常,於是敏捷地站起來,笑盈盈地問:「相公這次回來,有何打算?」

  「河東君夫人要為夫怎麼樣,為夫就怎麼樣!」錢謙益一本正經地說。

  柳如是撒嬌地用食指勾了一下丈夫的高鼻子,隨即點著腮幫,思索地走出兩步,忽然又旋過身來,挑戰地瞅著對方,說:「你起過誓的,回來之後,就要聯絡同志,為恢復大明奔走!」

  錢謙益毫不猶豫地點點頭:「行啊!只要夫人有命,為夫就義無反顧奔走便是!」

  「那好!」柳如是警覺地左右望了一下,隨即迅速坐到丈夫身邊,向他咬著耳朵說:「告訴你,去年底,接到你那封信之後,本夫人已經著人把沈昆銅沈相公找來,告知他相公就要辭官南歸,還轉達了相公有意同南邊相結之意。沈相公當時答應代為牽合,只不過,後來就再也沒見到他了……」錢謙益起初還頷首聽著。忽然,像被針扎了一下似的,他渾身一抖,轉過臉來,吃驚地問:「什麼?你、你告知了沈昆銅?」

  看見柳如是肯定地點點頭,他就猛地站起來,瞪大眼睛,說:「糟糕!這回只怕要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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