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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所屬書籍: 白門柳3:雞鳴風雨

  一

  經過近一個半月的長途跋涉,錢謙益偕同弘光朝的其他三位降官一道,終於到達已經成為清朝首都的北京,並且在宣武門外的一爿房子里臨時住了下來。

  他們這一次北行,就身份而言,無非是降官和俘虜;但由於跟隨清朝大軍一起行動,倒也旅途順利,一路平安。加上多鐸對他們一直頗為優禮,在起居飲食方面盡量給予照顧,也使降官們那半懸著的一份心思,暗自放下了不少。不過,儘管如此,錢謙益仍然感到情懷落寞,鬱鬱寡歡。無疑,他這次北行,並不是孤身一人,還帶著老家人錢斗等幾名得力僕從;然而不管是在行經大運河的船艙中,還是在沿官道顛簸北上的車子里,一個尖銳的感覺始終折磨著他,那就是柳如是不在身邊。這種感覺之所以尖銳,與其說是眼看著別的降官有家眷隨行,在旅途中照樣得以享受「閨房之樂」,而自己卻不能夠,毋寧說是由於他感到,在愛妾堅持留在南京的任性和固執中,分明地隱含著一種鄙棄的意味、一種離心離德的傾向。這對於把後半生的樂趣,都拴在那個嬌小女人身上的錢謙益來說,是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的。因此,愈往北行,他就愈加從心底里感到恐慌和空虛。「哎,這樣的女人!我已經是連心肝都全掏給了她,可是到頭來,讓她哪怕稍稍遷就我一回,競也不肯!」無可奈何之餘,他不止一次懊惱地想。

  的確,也難怪錢謙益感到委屈。昔日的種種恩情眷愛暫且不論,就拿清軍進入南京之後的兩個多月來說,作為主持迎降的大臣之一,他雖然不得不竭盡心智地與征服者應對周旋,把一些非做不可的事——諸如安頓兵馬、介紹情況、清點府庫、移交財產、安撫民眾等等,照例辦理完畢,但是,也就是僅此而已,他自問並沒有再做什麼賣主求榮、昧心背理的事。相反,在清兵進入南京的當天,他陪同征服者來到昔日的皇宮時,還止不住悲從中來,當眾伏地大哭了一場;而當清軍的統帥多鐸向降官們徵詢進軍的方略,他就極力主張以招撫為主,為的是避免江南的民眾遭受無辜的殺戮……但是,即便如此,柳如是仍舊很不滿意,平日冷嘲熱諷不必說,待到他以年老遲暮之身,被迫長途跋涉,間關北上時,對方作為侍妾,竟置自身的義務於不顧,拿出這麼一副鐵石心腸,錢謙益就覺得未免過於薄情了……不過,懊惱歸懊惱,要是反過來問錢謙益:他對於自己參與獻城投降,是否當真感到十分愧疚,並且決心信守對侍妾的承諾,一旦時機來臨,就轉而投身反清復明的行列?恐怕錢謙益也未必能夠響亮地回答。誠然,當初柳如是不惜以一死來為明朝盡節,確實曾經使他大受震動;而且當事情平息之後,細細回想過去這一年多,自己面對國破家亡的非常禍變,苦心孤詣,殫精竭慮,無非想為大明的江南半壁謀求一份苟安;結果,在驚濤迭起的政爭旋渦中飽受顛簸、忍辱負重不算,最後還在勢成騎虎的情況下,落得一個帶頭變節、獻城投降的千秋惡名。

  經歷了這一遭連老本都賠個精光的買賣之後,錢謙益痛定思痛,對於利祿和功名確實已經心寒意冷,再也沒有心思到征服者的朝廷中,希圖什麼榮華富貴;但是同樣,要他回過頭去,為復興明朝賣命獻身,說實在話,也提不起任何勇氣和熱情。因為以他的久歷世故,心中十分明白:明朝之所以落到今天的結局,絕不是偶然的,實在由於自身的黑暗腐敗,已經到了病人膏肓、無可救藥的地步。在北京的崇禎朝廷和南京的弘光朝廷相繼覆滅之後,要想捲土重來,再造中興,真是談何容易!在他看來,面對著清朝勢如破竹的進軍,明智的抉擇,應當是竭盡全力在亂世中保住身家性命。這才是最要緊、也最實際的。至於柳如是那種行為和想法,無非是女人家不知變通,一時感情衝動。「待過些時候,大局定下來,她自然會回心轉意的!」近一個多月來,他一直暗暗地想。到了這一次,接到順治皇帝「著即來京陛見」的詔令,錢謙益固然是迫於無奈,勉強啟程,但也絲毫沒有抗拒和逃避的打算,只是抱著走一步算一步、隨遇而安的態度。因此,當滿載降官及其眷屬的車隊轔轔駛入重兵把守的朝陽門時,他充其量只是稍稍增加了一點緊張和戒備,除此之外,確實說不上有什麼明確的打算和想頭。

  眼下,已經是來到北京的第十天。雖然七天前,已經被安排在例行的朝會時,跟在百官的班末,向大清皇帝行了陛見之禮,但是據負責與他們聯絡的吏部左侍郎陳名夏通知,接下來還有一次小範圍的召見,日期尚未確定。於是他們只好仍舊耐心等著。也許由於住的是新地方,一清早,錢謙益照例就醒了,躺在床上再也睡不著,便乾脆爬起來,由小廝服侍著,洗臉、漱口、穿衣、束帶。當做完這一切之後,看見新近雇來的剃頭匠阮良——一個身材瘦長的中年漢子,已經夾著一個箱子,微弓著腰站在門邊,他於是點一點頭,在緊靠東窗的長案前坐了下來。

  看來,時辰確實還很早。雖然錢謙益暫時停止了思索,並且習慣地閉起眼睛,但仍舊聽不見院牆外有行人活動的聲息,只有剪刀和梳子被剃頭匠擺弄著,在耳邊發出輕輕的碰響。不過北方確實就是北方,何況已經到了十月初冬,清晨的氣息更是寒意侵人。自然,使錢謙益最分明地感到這一點的,還是前額上那半爿光溜溜的頭皮。提起來,這又是他的一塊心玻那是三個多月前,清朝的剃髮嚴令下達到了南京。當時城中的縉紳,包括降官們,因為豫王多鐸不久前才明令禁止漢族官民擅自變易服飾,如今忽然又強令剃髮,都感到既吃驚,又反感,紛紛來找錢謙益,請教對策。錢謙益起初只是支支吾吾,因為在他看來,作為歸順之民,面對征服者的強權和意志,除了俯首聽命之外,已經根本沒有與之理論的餘地。

  但是後來,有些人談著談著,竟憤激起來,甚至主張聯合請願,奮起抗命,這就使錢謙益不由得著了慌,因為這種事一旦傳到多鐸的耳朵里,說不定便會即時招來殺身之禍!但群情洶洶,要制止也不容易,他只得耍了一個花招——借口頭皮作癢,回到里問去洗頭,趁機乾脆把頭髮剃掉,梳起辮子,然後出來與大家重新相見。這才把那批人弄得錯愕失色,泄氣而散。

  頭髮是這麼剃掉了。不過,要說錢謙益心中沒有絲毫痛苦和羞慚,那也不是事實。因為就在清兵帶著剃頭匠,在大街通衢上殺氣騰騰地催逼人們剃髮那陣子,在南京城裡,就接連發生了好幾起寧可以自殺來抗拒的壯烈血案,其中有馬純仁那樣年僅二十歲的縉紳,還有細柳街泥瓦匠那樣的市井百姓,至於鄰近州縣的殉難者就更多。相比之下,錢謙益的貪生怕死在人們眼裡顯得尤其突出。雖然,作為人丁單弱的一家之主,他仍舊可以用肩上還承擔著許多責任與義務,不能作無謂的犧牲來自我解嘲,但身邊那位如夫人的鄙夷目光卻不是那麼好受的。再加上每天對鏡的當兒,自己那副變得怪模怪樣的尊容也確實使他感到厭恨和沮喪。

  「哎,清廷也不知怎麼想的,就是為了安定民心,也不該這麼干!本來,若能少恃殺戮,多施仁政,人心未必就不感服。如今硬要橫插這一杠子,情勢可就難料了!雖說清廷派洪亨九來代替多鐸,顯見是看中他是前明舊臣,與此間人士關係甚多,意欲借他施行招撫之策;但四方亂象已成,只怕洪亨九也未必能縱橫如意!」

  由於自此之後,便不斷傳來地方上的民眾因反抗剃髮而起兵的消息,有一陣子,把錢謙益弄得既緊張又擔心。無疑,他多少也希冀四下里這麼一鬧,說不定能迫使清廷收回成命;但是又害怕一旦局勢出現反覆,自己作為「逆跡昭著」的叛臣,會受到明朝勢力的嚴厲懲處。不過眼下,大約因為已經置身於北京、切近地感受到大清王朝的強大聲威的緣故,當這種疑慮再度湧上心頭時,卻變得淡漠和遙遠了許多。「嗯,不管將來如何,眼下必須先躲過江南那邊的劫難再說!從大清朝的情形來看,今後縱然不能一統天下,這江北半壁,大約是會坐得穩的。那麼,也許還應當設法把家眷快點接過來?」

  這麼暗自琢磨著,錢謙益的心中似乎踏實了一點。於是,他睜開眼睛,默默打量著銅鏡當中,自己那張既生疏又熟悉的臉,並且開始揣測,到了正式召見之日,以自己昔日的名聲,以及迎降有「功」,起碼不至於太受冷遇,而且只要自己不推辭,還會被授於一定官職。要是那樣,他就主動要求把修纂《明史》的職責承當下來。「是的,人生不過百年,與其再這麼一天到晚擔驚受怕,顛沛趑趄,倒不如一門心思去設局修史,不問世事,豈不更好!這樣,如是也不至於太怨怪我,我也算是為故國前朝盡了一份心力,即使在子孫後世面前,也交待得過去了……」「老爺,頭梳好了。不知可還有未妥之處?」阮良恭謹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錢謙益怔了一下,回過神來。「好了么?嗯,就這樣吧,成了!」說著,他就扶著桌子,站立起來。

  「……把家眷搬來,別人倒好辦,只是,如是她會肯么?」在屋子裡轉了一圈,回到桌子前站住,錢謙益接著又想。確實,他的那個計劃即使再穩妥、再切實可行,如果柳如是不肯合作,一切都是空的。而從前些日子的情形來看,想要那位執拗任性的小女人同意搬到北京來,只怕比登天還難……這麼一想,錢謙益的心中頓時又泄了氣。他不由得煩惱起來,一把扯下脖子上的圍布,扔給阮良,徑自倒背著手,離開寢室,走出院子里去。

  這座北京常見的四合院,大約是前朝一位什麼小官員的私宅。華麗固然算不上,而且也不怎麼寬敞,無非是北邊一溜三開間的上房,外帶東西兩個邊廂。他們這一次進京,雖說是同弘光帝一道,但彼此的情形多少有些不同——弘光帝是逃跑被俘,他們是主動歸降。也許因為這個緣故,自然也為著有所防範,在來京的一路上,他們君臣已經是被分隔開來,不能接觸;到了北京之後,弘光帝一行人更是被立即帶走,失去了蹤影。不過,落到了這一步,錢謙益對於那位昔日的主子,縱然還懷有那麼一點「知遇之情」,也已經無力顧及。如今,倒是由於一起被安置在這小小的四合院里,他同前內閣大學士王鐸卻成了朝夕過從、相濡以沫的密友。現在,錢謙益發現分派給王鐸居住的正屋裡,隱約傳出了人聲和響動。

  他估計對方已經起來,便踏著被露水打濕了的方磚地面,徑直踱了過去。

  來到上房前,發現起居室的門半掩著,他正想伸手去敲,門卻「呀」的一聲,自動打開了;接著,就露出王鐸碩大的身軀和那張熟悉的胖臉。

  五個多月前,當弘光皇帝星夜出逃,馬士英、阮大鋮的宅第遭到憤怒的民眾抄搶,南京城中秩序最為混亂那陣子,王鐸作為內閣大臣,也成了泄憤的對象。

  他上街時,所乘坐的轎子被砸個稀爛不算,連他本人也挨了好些拳腳;最要命的,是他引以自豪的一部漂亮鬍子,競給拔了個精光。因此時至今日,王鐸下巴頦上還是稀稀落落的,鬍子一直沒長全。不過,幸虧老頭兒生性通達,對所受的折辱和損失倒能泰然處之。現在,他一邊往裡讓著錢謙益,一邊略帶意外地睜大眼睛,問:「牧老,這麼早?不知……」錢謙益「嗯」了一聲。剛才,他一時煩惱攻心,順腳便走了過來,要說事,還真的說不上有什麼要緊的事兒。不過,他仍舊繼續往裡走,直到進入臨時充作會客室用的西次間,才停住腳步。

  因為是上房,這裡的居室比起錢謙益下榻的西廂要寬敞,但陳設卻也大同小異,無非是炕屏桌椅之類。不過,眼下使錢謙益感到意外的,卻是滿屋子撲鼻的墨香,以及龍飛鳳舞地亂堆著的書法新作,其中有條幅,有橫披,還有整幅宣紙寫成的大中堂,由於數量太多,牆上、桌椅上擺不下,乾脆連地上也用上了。乍一看,簡直成了一個亂七八糟的墨巢,使進來的人幾乎連立腳的地方都沒有。

  「嗯,這些——全都是新近招攬的活計?」由於發現每幅字上都題了某某人「雅屬」一類的上款,錢謙益隨口問道。

  「可不!」王鐸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全都是!人情難卻,推也推不掉!」

  「嚯,這麼多!也真虧老兄對付得了!」錢謙益環顧四周,搖著頭說。

  王鐸不在意地道:「應酬之作罷咧!不過,也有一兩張寫得好的。兄瞧這一張——」他在炕床上翻檢了一下,抽出其中一張,不無得意地擺到朋友面前。

  這是一幅草書作品。錢謙益發現上面題了一首五律,卻是王鐸本人的詩作:夜雨朝來潤,春江白漸通。

  竹樓疑罨畫,花石帶洪蒙。

  歷歷沙形闊,蕭蕭水氣空。

  觀枰逾不倦,矧在野簫中。

  作為當代的大家,王鐸的書法一向以險峻沉雄,跌宕超逸而著稱。如果說,這首詩算不上太出色的話,那麼就書法而論,卻有如瀑飛泉涌,汪洋恣肆,又似名將臨敵,岳峙淵停,極盡似欹反正,渾然天成之妙。要在平時,錢謙益心折之餘,自必擊節稱賞一番。不過眼下,引起他注意的,卻是詩末所題的那一道上款:恭呈和碩睿親王殿下大雅覽正「和碩睿親王——」錢謙益疑疑惑惑地想,隨即猛然一驚,連忙指著問,「這位可是……」王鐸點點頭:「正是當今攝政王。」

  「怎麼,難道他也……」

  「哦,他自然不會認得弟。大抵不知是哪位舊識,向他說到在下,所以他昨日便派人前來索書。」王鐸狡黠地眯起眼睛,一隻手在下巴上擺弄著那幾根稀落參差的鬍子,笑嘻嘻地說,「好在是秀才人情紙半張!若是別的,弟還真是未必拿得出;至於弄這個么,我王某倒好有一比——就像賤內養孩子,『噗通,噗通』一個又一個,方便得很!」

  錢謙益卻沒有笑,不過也就想起,昨天有一個官員急匆匆地來訪王鐸,當時由於自己與那人並不相識,不便過去湊興,倒猜測了半天。原來卻是為的這件事。

  「那麼今後,兄是打算長居此地了?」錢謙益終於又問。由於發現來到北京的短短半個月里,王鐸憑著一手書法,竟然搭上了包括攝政王多爾袞在內的許多新朝顯貴,一時間,倒使他說不上究竟應該羨慕,還是應該反感。

  「咦,難道兄還打算回去不成?」王鐸驚訝地反問,「江南眼下亂鬨哄,還不定鬧到什麼地步。要是被攪和進去,弄不好,連命兒都搭上也未可知!唉,中國之大,眼下要想過上幾天安穩日子,除了這兒,只怕再也找不到別的地方了!」

  看見錢謙益不做聲,他左右張望了一下,又湊近來,壓低聲音說:「兄莫非以為,像你我這樣的人,既然來了,還會再放我們回去么?」

  錢謙益心中微微一懍,不由得噎住了。無疑,剛才自己也想到,應該暫時搬到北京來,只是由於估計柳如是不會同意,才不得已又丟下了。可是,如今經老朋友這麼一提醒,他頓時又發了呆。因為從歷代處置降臣的先例看,清廷完全有可能會這麼做。「啊,雖說為了遷就她,我倒願意烏紗不要,回江南去。但要是我給困在這兒,脫不了身,她又不肯來,那可怎麼辦?莫非從此就這麼天各一方,不能相見?而且,北京憑著清廷有重兵拱衛,我在這裡,倒還罷了,可是她們在江南,萬一亂起來,怎麼辦?孫愛年紀尚小,而且生性怯弱,全不管用。其他親友在生死相搏、自顧不暇之際,也難以指望。那麼,到頭來就很可能……」這麼一想,錢謙益的心頓時抽緊了,血液一下衝上了腦門。有片刻工夫,他茫然地睜大眼睛,彷彿看見他在南京的那個家,在常熟的那個家,還有家中的無數藏書,正在被熊熊的大火所吞沒;柳如是、錢孫愛以及其他家人,紛紛哭爹喊娘地倉皇逃命,一路上被大兵或盜賊追殺、掠奪、蹂躪……這種懸想所展示的情景是如此可怕,以致錢謙益失魂落魄地站著,止不住從心底里一陣一陣發抖。「哎,事到如今,該當怎麼辦?還能怎麼辦?!」他焦慮已極地仰起臉,望著屋樑,在心裡反覆地、大聲地自問,但是越問,越覺得絕望和茫然。終於,他雙腿一軟,也顧不得椅子上正堆滿主人的書法大作,一屁股坐了下去。

  二

  對於柳如是以及家人們的強烈挂念和擔心,使錢謙益的心緒,在這一刻里變得異乎尋常的混亂和沮喪。但是,在離他下榻的房子不遠的宣武門外大街上,正騎著馬並轡而行的兩位官員——吏科給事中龔鼎孳和兵科給事中許作梅卻是另外一種心情。

  龔、許二人是特意來訪錢謙益的。說起來,他們都是錢謙益的舊交,其中龔鼎孳的交情還更深密一些。照道理,他們應該來得更早一點才是。不過在此之前,由於考慮到錢謙益是那樣一種身份,加上他們對朝廷的意向又不大摸底,怕會招致「勾結罪人」的嫌疑,所以一直不敢貿然來訪。這兩天,看見來自江南的這幾位降官已經隨班朝見過皇帝,儘管尚未授職,但以往那一筆舊賬,算是正式勾銷。

  於是龔、許二人也就放了心,決定前來拜望老朋友。

  北京的十月,正是所謂「小春」時節。晴朗的天空上,一碧如洗,看不到一絲半縷的雲翳。依然充沛、卻並不猛烈的陽光宜人地普照著。排成「一」字或「人」字的雁行,不斷地從北方飛來,經過綠葉漸稀的樹頂,又加勁地向南方飛去。習習的小西風,一陣一陣地吹送著,平添了幾許蕭瑟,幾許輕寒。確實,如果不把目光投向滿街上那被剃得鋥光瓦亮的頭皮、那粗細不一的辮子、那帶檐邊的黑色暖帽和漏斗形的白色京帽,以及帽頂上那五顏六色的翎毛,那麼,這占老的帝王之都,看上去仍舊像老樣子那樣寒來暑往,寧靜安詳,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什麼也沒有改變一樣。

  不過,這並不等於說,人的心情也沒有絲毫改變。事實上,儘管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月,儘管大街小巷裡的人們已經默默地屈從於征服者的強橫意志,但是,面對迥異於往昔的街景,龔鼎孳和許作梅的心中仍然感到有點灰溜溜的,頗不是滋味。因為他們都還記得,四個多月前,當閹黨餘孽孫之獬率先剃髮改裝那陣子,他們出於反感和嫉恨,曾經聯起手來,打算狠狠整治一下那個背祖欺宗的諂佞之徒。沒有料到,緊接著清廷就頒下了剃髮嚴令,使他們碰了一鼻子灰不算,還在極狼狽的情況下,被迫剃掉了頭髮,又改換了衣冠;相反,孫之獬則由於搶得了先機而官運亨通,青雲直上,不久前,竟從禮部右侍郎一躍而成為領兵部尚書銜的江西招撫。兩相比較,使他們心中那一口惡氣,確實很難吞得下!無疑,作為明察大勢,通曉時務的聰明人,他們如今都死心塌地歸順了大清朝;但暗地裡始終認為,憑藉武力殺伐入主中原的這幫新主子,畢竟是化外夷人,全不知詩書禮樂、仁義道德為何物,要長久統治中國,無論是能力還是經驗,說實在話,都還不太夠格。既然如此,就應當虛心向漢官們求教,尊重漢官,依靠漢官。像這樣強行剃髮改裝,且不說是否違背民情,光是就大多數歸順的漢宮而言,也難以心悅誠服,可以說是極其愚蠢無知之舉!但是,在胳臂扭不過大腿的情況下,他們惟有暫時忍氣吞聲,偃旗息鼓;至於說到內心,一直是頗不服氣的。最近,他們從南方送來的塘報中得知:江南的形勢發生了劇變,出現了義軍蜂起、反旗林立、清軍的南進全面受阻的嚴重局面。其直接的導因,正是由於清廷悍然下令剃髮改服之故。懾於決策者的威勢,他們不敢公開指責什麼,但暗中卻不免幸災樂禍,甚至自鳴得意。「好嘛,苦口婆心地教導你們,勸說你們,偏不昕!偏要寵信那個狗賊猢猻!如今果然做弄出來了,看你如何收抬去!」私下裡議論之餘,他們不止一次「嘿嘿」地發出冷笑。當然,為著使這種惡意的暢快保持下去,一要不斷有新的消息來補充,二還要有更多的同病相憐者來分享。如今幾位江南的降官——特別是錢謙益這樣的「圈子朋友」的到來,正好給他們提供了二者兼得的機會。而這,便是他們今天興沖沖地登門造訪的原因。

  現在,龔、許二人已經來到錢謙益下榻的宅子前,下了馬。雖然趕在頭裡的承差早就把拜帖交給門公,送了進去,但是主人尚未露面。趁在門外等候的當兒,許作梅走近龔鼎孳,低聲說:「聞得住在這裡的並不止錢牧齋一個,還有王覺斯,待會兒是否都得見一見?」

  龔鼎孳「嗯」了一聲,沉吟說:「這倒是個難題兒——王覺斯本是相熟的,不見似乎說不過去。只是此公是個糯米糰子,頂不了什麼用,有些事也不便讓他與聞。今日能不同他照面最好,萬一碰上了,你就設法把他引開。那個事,由我單獨同錢牧齋說便了。」

  「還有,待會兒見了面,只怕他會問及朝廷召他們這一幫子來京,將作何處置一類的事,我們談還是不談?」

  「朝廷的打算眼下你我都還不大清楚,可不能亂捅婁子!他若問到,我們就先避開,看看那個事談得如何再說。」

  「可是——」許作梅還想說什麼,但是被龔鼎孳擺一擺手,止住了。

  龔鼎孳止住同伴,是因為他看見一個身材高瘦,剃髮留辮的人從門裡走了出來,並且認出那就是錢謙益。

  「呵呀,牧老!久違了!龔鼎孳大聲招呼著,滿面春風地迎了上去。

  「久違,久違——不知二位光降,請恕失迎之罪!」錢謙益拱著手,顯得有點遲緩地回答。

  「哎,豈敢!倒是得知牧老到京已經多日,只因俗務纏身,以至拜望來遲,還祈寬宥才是!」龔鼎孳興沖沖地客套著,同時繼續打量主人。他發現,與兩年前相比,錢謙益分明老了一點,也瘦了一點,眉毛和鬍子白了許多不必說,最顯眼的是臉上那股子神氣與以往大不相同,完全失去了在常熟半野堂時的從容和自信,變得舉止拘謹,表情獃滯,一雙眼睛也閃爍著疑懼的光芒……「這位——牧老可還記得?」由於顧及到許作梅在場,龔鼎孳暫且把目光從主人身上收回來,回頭介紹說。

  「哦,這位、這位……」

  「晚生許作梅,六年前在半野堂,曾有幸一聆牧老教誨……」「哦,哦,原來是許兄!記得,記得!」

  這麼表示了對客人仍然頗有印象之後,錢謙益卻沒有進一步說明他「記得」什麼,只側轉身子,做出相讓的手勢:「請——」「哎呀,牧老,江南一別,雖則不過二載,惟是陵谷滄桑,回首真如隔世。

  今日復得於此處相見,也可謂萬千之幸了!」跟著主人往裡走的龔鼎孳,一邊打量著老朋友變得生疏而且顯得滿懷心事的側影,一邊感慨系之地說。

  「是的。」

  「牧老的貴體,想來還好?適才晚生乍見之下,覺得比之前時,著實清減了些。想必是這兩年勞碌過甚所致?」

  「這個……」

  發現對方口氣遲疑,龔鼎孳頓時醒悟過來,馬上把手一擺:「罷,罷!其實不必說也能想像得出!」停了停,又用一則慰解對方,一則自慰的口吻說:「既然來到此地,從今以後,好歹算是有個安穩的歸宿了!」

  「嗯。」

  這麼對答著,三個人已經進了大門,穿過前院,進了垂花門,朝西廂房走去。

  這間西廂房,大約是臨時用來接待客人的。龔鼎孳進屋之前,特意環顧了一下,發現錢謙益下榻的這幢房子雖然帶有暫時安置性質,而且是與王鐸共同居住,但前後兩院,正房、廂房、耳房、倒座一應俱全。尤其值得羨慕的是,這宅子保養得頗好,可以說:還相當新凈光鮮。「嗯,要是我也能弄到這樣一所房子就好了!」他想。因此,等進了屋,彼此重新行過禮,分賓主坐下之後,他便一邊接過僕人奉上來的一盞茶,一邊說:「牧老,這華居雖則略小了些,不過,就眼下而論,朝廷如此安置,也算對您老甚為優厚了!」

  「牧老或許不知——」大約看見錢謙益現出疑惑的神色,許作梅從旁解釋說,「自從內城劃歸旗民居住之後,弟等如今都擠在外城,與市井之徒雜處而居,湫隘之極。譬如龔兄,他的華居只怕還沒有牧老這房子的一半大哩!」

  「我那處破房子就別說了!」龔鼎孳不勝厭恨地把手一擺,「那算什麼房子,不過是個螺螄殼!連轉個身都得提防磕著鼻子!如今我是得知有客來訪,心中就發憷!」

  「要是兄也這等說,弟那住處就更見不得人了!」許作梅懊惱地皺起粗短的眉毛。停了停,也許因為龔鼎孳沒有做聲,他接著又說:「可是,偏生有人卻住得比誰都風光排場,不見馮琢庵!」

  「馮琢庵——哼,等著吧,有他好瞧的!」這樣悻悻然扔出一句之後,龔鼎孳本來還意猶未盡,但是發現錢謙益低著頭坐在那裡,悶聲不響,他也就臨時把冒出嘴邊的一句話咽了下去,哈哈一笑,說:「牧老,數年不見,一見就自顧著發牢騷,真是失敬之極!幸虧叨屬知交,諒不見怪吧?」

  他這麼說了,誰知錢謙益卻盡自低著光頭皮,沒有任何反應。

  直到龔鼎孳莫名其妙,向許作梅投去疑惑的眼色時,他才如夢初醒地「哦」了一聲,答非所問地說:「馮琢庵——他也要來么?」

  龔、許二人昕了,愈加面面相覷。不過,當龔鼎孳賠著耐心,向主人解釋清楚,剛才他們只是提到姓馮的房子好,並不是說他也要來訪之後,錢謙益總算變得專註起來,交談也重新開始。只是由於已經兩三年沒見,而這兩三年中整個時局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加上對彼此的情形和心思不摸底,所以有一陣子,談話只是停留在問寒起居一類的例行問答上。然後才漸漸談到別後的一些情形,像李白成的攻入北京,崇禎皇帝的自盡殉國,清兵的入關助「剿」以及後來的「天命所歸」,自然也談到福王在南京的「僭立」,馬士英、阮大鋮的亂政,左良玉的興兵,清軍的南下平「亂」,以及錢謙益等人的這一次人京陛見……在這當間,雖然一直是龔、許二人說的多,錢謙益說的少,而且顯得被動和遲鈍,但是最初那一陣子的生疏和隔閡,總算消除了許多。這樣談了一陣,龔鼎孳才把話頭一轉,瞅著主人問:「那麼,江南近日的情形如何?弟等於此間一直甚為關注,惟是路途受阻,難得其詳,不知可否見告一二?」

  「江南近日——哦,沒有什麼……」錢謙益含糊地回答。

  「咦,怎麼會沒有什麼?不是聽說近日反了一大片,亂得很么?」已經好長時間沒有機會插口的許作梅,忍不住追問。

  「反……反了一大片?」錢謙益微一抬頭,眼睛裡閃出一絲疑懼的光,「這個,弟不曾聽說。嗯,不會吧?聞得王師進兵神速,各處俱望風歸降……」「初時是望風歸降,可是後來——」許作梅急煎煎地說,臨時停了一下,看看龔鼎孳,然後壓低了聲音:「後來朝廷的剃髮令一下,各地便鬧將起來,可有此事?」

  「鬧么,嗯,江南歸命未久,人心尚存疑懼,二三桀驁反側之徒,想乘機鬧一鬧,或許也是有的。不過我朝兵威如此之盛,彼亦斷乎難成氣候,是以倒無須擔心。」錢謙益搖搖頭,眼皮又重新耷拉下來。

  「牧老,」看見錢謙益始終含糊其辭,而且顯見是在成心敷衍,龔鼎孳只得插上去說,「自朝廷剃髮令下,江南各府縣頗有興兵作亂者,此事已並非傳聞。

  許兄現在兵垣,所見南來塘報中已不斷道及。譬如江陰,聽說就鬧得挺凶,竟致王師圍攻數月,至今未能剿平。實乃戰局之一大激變!」

  這種消息,至少在北京,還屬於談論的禁忌。龔鼎孳把它捅破,是試圖造成一種坦誠相見的印象,好讓對方解除疑慮。然而,儘管如此,錢謙益仍舊毫不動心。他沒有看客人,低著頭說:「二位,非是弟有意迴避,皆因近數月來,一直待罪在家,不敢與聞外事,是以實在一無所知。」

  以錢謙益的前輩身份,既然把話說到這種地步,龔、許二人雖然頗覺失望,也不便再糾纏下去。互相對望了一眼之後,龔鼎孳只好改換話題,問:「那——那麼留都的一班舊友,想必還好?」

  「兄是說——」

  「復社的那班同人,像吳次尾、陳定生、侯朝宗。」

  「噢,兄是問的他們!前些時候,他們都在留都,有一陣子還鬧得挺歡,後來就走的走、散的散,全不見了。眼下大抵都在家中呆著吧!」

  「鬧得挺歡?他們鬧什麼?」龔鼎孳感興趣地問。

  錢謙益苦笑了一聲:「還能有什麼?無非是主持清議、譏評朝政那檔子事!」

  這之後,大約發現客人眨著眼睛,有點不得要領的樣子,他才又補充說:「說來話長。過些日子得空,學生再與兄等細說吧!」

  「……」

  由於主人顯然沒有交談的興緻,才開了頭的話題,再度中斷了。這使龔鼎孳掃興之餘,不禁有點奇怪。在他看來,過去的一年多,錢謙益縱然經歷了種種焦慮和驚恐,有過許多挫折乃至屈辱,但如今不是一切都完結了么?眼下對方作為歸命之臣,已經被清廷特地接到北京。雖說這也並非特別光彩的事情,但以清朝的強大聲威,起碼身家性命有了保障;若弄得好,再享榮華富貴也並非沒有可能。

  在這種情況下,錢謙益應該放下心來,快活起來才是。不料仍舊是眼前這麼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龔鼎孳就覺得無法理解了。

  龔鼎孳感到掃興,坐在他旁邊的許作梅就更加掃興。本來,他同錢謙益談不上有多深的交情,今天之所以跟著龔鼎孳前來,是出於一種期望。事實上,自從前些日子合謀整治孫之獬不成,反而給弄得狼狽異常之後,包括給事中庄憲祖、杜立德,御史李森先、王守履、羅國土等人在內的他們那一夥「圈子朋友」,一直忿恨難平,處心積慮圖謀報復。最近,他們終於從弘文院大學士馮銓身上,找到了把柄。這個馮銓,就是他們剛才提到的「馮琢庵」,在明朝天啟年間因為阿附魏忠賢閹黨,被名列「逆案」,受到革去官職、永不敘用的懲處。清朝人主北京之後,他從老家涿州趕來投誠,很快就受到賞識和重用。與孫之獬一樣,他也是最早帶頭剃髮留辮的漢官之一,可以說從來就是個諂佞無恥之徒。因此,許作梅等人經過密商,決定從他人手,再次發難。首先憑藉「言官」的身份,各自分頭上疏,劾奏馮銓本是魏忠賢黨羽,一貫貪贓枉法,最近又為其子馮源淮向已出任江西招撫的孫之獬行賄,得授中軍之職;與此同時,還彈劾禮部侍郎李若琳也是馮銓的黨羽,要求一併從嚴究治。這些奏章,如今都已經呈遞朝廷,估計很快就會有下文。錢謙益作為碩果僅存的東林領袖,自然是一位強有力的證人。根據他們得到的消息,最近幾天,皇上就要專門召見這批降官,到時萬一攝政王問及當年閹黨亂政的事,錢謙益能予以配合,對於拔除那些眼中釘,必定大有幫助。

  但是,瞧錢謙益眼下這副模樣,似乎很難寄予期望……由於一時想不出打破僵局的辦法,龔、許二人都不由得沉默下來。只聽見一陣一陣的秋風,把糊窗紙吹得簌簌作響。

  「聞得龔兄的如君,眼下也在京里,不知可好?」冷場中,錢謙益忽然冒出一句。

  龔鼎孳微微一怔:「牧老是——是問阿眉?」看見主人點一點頭,他就「哦」了一聲,說:「她是兩年前隨學生來京的,故此目今也在一處。她么,多承關注——『好』字說不上,託庇粗安就是。」

  「嗯,她同賤內河東君,似是有一面之緣。」

  龔鼎孳眨眨眼睛,「河東……」他忽然醒悟過來,「哦,對,對!她們本是相熟的。昕阿眉每每談及,對柳夫人總是傾慕得很!」

  錢謙益沒有立即說話。他抬起頭,獃獃地望著客人,半晌,才嘆了一口氣:「可惜賤內沒有同來,要不,她兩人倒是個伴兒。」

  「哦,原來嫂夫人不曾同來,卻是何故?」龔鼎孳頗感意外。

  錢謙益動了動嘴唇:「這個——」然而,不知為什麼,臨時又住了口,只是重重地哼了一聲,不勝懊喪地低下頭去。

  看見對方老是這個樣子,龔鼎孳心中開始有點不悅。本來,在造訪之前,他對錢謙益曾經懷著頗高的期待,但是彼此相見之後,他就發現幾年不見,對方的變化很大,已經完全沒有了當年圖謀復出時的那種銳氣和勁頭,變得謹小慎微,遲疑怯懦,彷彿丟了魂兒似的。「嗯,要是硬把他拉進圈子來,只怕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他冷冷地想。

  「牧老——」許作梅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龔鼎孳一抬頭,發現那炮筒子大約忍耐不住,已經離開了椅子,大瞪著眼睛,打算要說什麼。他連忙做了一個制止的手勢,跟著站起來,說:「牧老,今日重逢,甚是難得。只是我兄遠來勞頓,坐談多時,想必疲倦。

  目下弟等尚有雜務需辦,就此告辭,改日再來聆教!」

  三

  由於龔、許二人始終沒有將此來的目的攤出來,錢謙益也就並不知道在這小半天里,客人們經歷了怎樣的希冀和失望。不過,即使龔、許二人把來意說明了,以錢謙益眼下一團亂麻的心情,也絕不會攪和到他們那檔子官司里去。的確,也就是到了剛才與兩位熟人相見應酬那一刻,他才前所未有地感到,自己其實是多麼的年老和衰弱,而對於紛紜變幻的世事,又已經多麼疲倦和厭煩。無疑,萬惡的闖賊流寇是完蛋了,但明朝的象徵——弘光政權也徹底完蛋了!剩下建虜,這個昔日的強敵、如今的征服者算是大獲全勝。但是,這些化外夷狄果真能站得住么?就連龔鼎孳剛才也心情緊張地提到,那個蠻橫無理的剃髮令一下,江南即時反了一大片!而且估計不只江南,別的地區也肯定不會安生服帖。要是局面當真就這麼反過來,像自己這樣的人可怎麼辦?莫非跟著韃子們逃回關外?就算一時反不過來,而是這麼亂下去,亂上十年八年,或許更長,弄得有家難奔,有國難投,那也是糟糕透頂的事!且別說柳如是和孫愛他們能否僥倖保存,光是自己這一把年紀,就未必能熬得過去!要是熬不過去,這一輩子豈不是再也不能同他們相見?剛才,在與客人談話那一陣子,錢謙益其實一直被這種可怕的思慮反來複去地纏繞著。如果說,早些時候他還曾經設想,要是清廷決定給他們授職,他就主動要求參與修纂《明史》的話,那麼眼下,一個痛苦的聲音卻在他心中變得尖銳起來,急切起來:「哦!這一切,我已經受夠了!我根本不該到這兒來!我得設法回到江南去!趁著戰亂還未蔓延,道路還能通行,儘快趕回家裡,是生是死都同如是在一起,同親人們在一起!哼,清廷能放我走最好,要是不放,也得想辦法,越早走越好!真的!」在客人走了之後,以及接下來的幾天里,這樣一種念頭在他心中甚至變得更加執拗和強烈了。

  現在,已經到了十月的初五日。還在前一天,來自江南的幾位降官——王鐸、陳洪範、張秉貞,以及錢謙益本人得到通知,讓他們今天不要出門,就在寓所等候。這顯然是皇帝將要接見的信號c本來,自從打定主意儘快返回江南後,錢謙益對於清廷那幾石祿米,已經沒有多大興趣。不過他也知道,既然來到了北京,事情終歸還得應付完畢。因此,雖然又是一夜的輾轉反側,沒睡上多大一會,起床時感到頭髮沉,心發虛,但他仍然振作起精神,梳洗穿戴停當,慢慢走過西廂去等候。

  「哎,老兄可來了!」已經穿好朝服,正坐在西廂房起居室椅子上的王鐸,一見錢謙益進來,立即站起身,一邊拱著手同他行禮,一邊如獲大赦地說,「適才禮部來了個人,知會我等辰時三刻進宮見駕,還說待會兒吏部的陳侍郎要過來,帶引我們前去。弟見老兄還沒出來,所以一直守在這裡不敢動。如今兄來得正好,且替弟頂著班兒,待我回上房去,把幾件活計打發完了便過來。」

  起初聽說吏部的人已經來過,錢謙益心中倒也忐忑了一下,後來得知是辰時三刻才人見,離眼下足有一個時辰,才又放下心來。他於是一邊還著禮,一邊奇怪地問:「活計?兄還要忙什麼活計?」

  王鐸把雙手一攤,苦著臉說:「還能有什麼活計!不就是半張紙的秀才人情么!對了,隔壁老陳和老張兩位,弟已經著人知會了,讓他們到時都過這邊來取齊,一道進宮!」說著,便要轉身離開。

  錢謙益挽留說:「都到這時候了,兄又何必如此著忙?不就是筆墨應酬的事兒么,拖他幾日又有什麼打緊了?」

  王鐸搖搖頭:「已經拖了兩日,昨兒又派人來問,說是要遷新居,等著張掛哩——都是些滿人,開罪不起!何況已經答應他,待會兒派人來取,沒奈何,沒奈何!」

  聽對方這樣說,錢謙益也就不好再挽留。不過,目送著老朋友匆匆而去的肥胖背影,他心中卻油然湧起一股憐憫和茫然,是啊,「都是些滿人,開罪不起!」

  如果繼續在這裡呆下去,今後這一類開罪不起的事情,只怕還有很多,王覺斯是如此,我又何嘗不會如此……這樣想著,他對於眼前的處境愈加感到厭煩和懊喪,以至在接下來的好長一段時問,在椅子上獃獃地坐著,什麼也沒做,什麼也沒想……從屋頂上盤旋而下的寒風,把檐前的鐵馬吹得叮噹作響,方磚地上的淡淡日影,一點一點地向門檻那邊移去……終於,院子里響起了咔嚓咔嚓的腳步聲。接著,傳來了門公粗啞的嗓音:「啟稟老爺,吏部陳老爺來拜!」

  已經昏昏欲睡的錢謙益怔了一下,疑惑地抬起頭。「來了?哦,是的,也該來了!趕快,都完了吧!」這麼想著,他就揉搓一下粘滯的雙眼,離開椅子,跨出門檻,走到院子里。這當兒,王鐸也已經聽到傳呼,從上房裡走了出來。兩人於是整肅衣冠,相跟著,一齊迎出大門外。

  門公所報的「吏部陳老爺」,就是吏部左侍郎陳名夏。按照朝廷的委派,這些日子,一直都是由他負責同來自江南的降官們聯絡,所以倒也不是初次光臨。

  而且,同前幾天來訪的龔鼎孳一樣,陳名夏早年在江南,也是復社的一位名流。

  錢謙益不只早就認識他,還同他有過密切的交往。若論舊日的情誼,比龔鼎孳還要深密一點。只不過,對於這位老朋友的光臨,錢謙益眼下卻沒有多少熱情。因為經過這些天的相處接觸,他明顯覺得,眼下的陳名夏已經不同以往。不錯,最初見面時,礙於人多眼雜,加上王命在身,對方不便公然同自己攀交情,套近乎,倒也情有可原,難以深責;可是,在接下來的七八天里,彼此還見過好幾次面,而且有的場合只有他們二人在場,陳名夏居然仍舊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神氣,板著臉,半句多餘的話也不說,就像過去壓根兒不認識似的,這就使錢謙益覺得未免有點反常和滑稽了。不過,他是個歷經憂患、諳熟世情的人,對於這一類「蹊蹺」事兒早就司空見慣,因此也並不怎麼吃驚,更不至於憤憤不平,只是從此也就自覺地同對方扯開距離,免得自討沒趣。

  現在,頭戴紅珊瑚頂子暖帽、身穿二品補服的陳名夏已經在門前下了馬,並且揮退僕從,不慌不忙地走過來。錢謙益和王鐸——還有從隔壁及時趕出來的陳洪範和張秉貞,立即一齊拱手當胸,參差地說:「不知大人駕到,有失遠迎,恕罪,請恕罪!」

  「噢,不敢!」陳名夏回著禮,面無表情地說,看見幾位主人已經躬著腰,做出相讓的手勢,他就照例略一謙遜,然後昂然踏上台階,徑直往裡走去。

  主人們互相擠擁了一下,隨即眾星捧月似的相跟著。這當中,又數住在隔壁的兩位——弘光政權的左都督陳洪範和浙江巡撫張秉貞,顯得分外起勁和熱情。

  他們一左一右地伴隨著陳名夏,並憑藉這種有利的位置,喋喋不休地向貴客大獻殷勤,無非是對陳名夏一再降貴紆尊親臨照拂表示受寵若驚、感激不盡,對陳名夏的大名和才華表示仰慕已久、傾倒備至,以及希望對方今後繼續耳提面命、不吝賜教等等。大胖子王鐸,論地位過去應當算是最高,這會兒反而被擠到後面,只能偶爾急巴巴地幫上一句半句腔,神色之間,就未免有點尷尬和彆扭。倒是錢謙益,由於心態不同,加上夜來失眠,一直有點萎靡不振,所以愈加懶得上去湊熱鬧,只是慢吞吞地跟在後頭。

  待到了西廂房,大家再度行過禮,隨即照例把客人擁上首座。不過接下來,由於王鐸對剛才那一幕顯然有氣,執意要坐在下首,不肯按既定的官階就座,於是其餘的人便出現長時間的你推我讓,最後,好不容易才陸續坐了下來。這當兒,發現陳名夏已經皺著眉毛,神色之間流露出明顯的不耐煩,大家連忙靜下來,一齊投去恭敬而期待的目光,等候指示。

  「列位,」陳名夏清了清喉嚨,冷冷地開口說,「有一件事學生早就想說——前明之所以敗亡,繁文縟節,講究過甚,是其中因由之一。譬如適才,從進門到就座,便行禮不斷,推讓不休,半天也坐不下來。此等虛誇迂緩之作風,如何臨機決事,如何克敵制勝!如今到了本朝,列位這種舊習都得改一改,才能應合滿洲風習,與同僚和諧共處。否則便會鬧出許多誤會不快來,弄不好,還會生出離心之想。這可是第一要緊的!」

  中國本是禮儀之邦。明朝自太祖皇帝立國以來,便制定了一套嚴格的禮儀規範。二百多年推行下來,無論是官場還是民間,都早就習以為常。雖然後來越弄越繁複和講究,但人們也並不認為有什麼麻煩和不妥,反而覺得這樣才完美周到,使禮儀的精深內蘊發揮得淋漓盡致,遠邁前代。如今,忽然聽見陳名夏對大家一向引以為榮的這套規範痛加貶斥,在座的幾個人都不禁發了呆。不過,對方把這件事同是否能與滿人和諧共處,以及對清朝是否忠誠連在一塊,又使大家為之聳然動容,於是趕緊拱著手,誠惶誠恐地唯唯答應著,表示感激對方的教誨。只有錢謙益,因為聽力一向欠佳,加上陳名夏說話時故意用了一種不肯費勁的鼻音,所以這小半天,他雖然睜著睡眠不足的眼睛,但在精神恍惚之際,對方的話,十句之中倒有五句沒有聽進去。直到發現屋子裡出現靜場,他才疑惑起來,卻鬧不清發生了什麼事,於是只管跟著其他人,做出相同的表情和姿勢。

  「這是第一件。還有第二件,」陳名夏接著又說,「前明之亡,黨同伐異,門戶交訌,是又一大因由。此種官場陋習,為當今聖上以及攝政王所深惡痛絕。

  在此,學生也不妨告知列位:前些日子吏科給事中龔鼎孳、兵科給事中許作梅等十言官交章彈劾內院大學士馮銓、禮部侍郎李若琳、江西招撫孫之獬貪贓枉法一案,昨日已經攝政王傳集各官,逐一究問,查明所劾各款竟無一屬實。因而推斷此事之根由在於前明之黨爭舊怨,沿襲至本朝。龔鼎孳、許作梅等人本該反坐論處,幸而攝政王開恩,只予以嚴旨切責,令其改過自新,不過其中御史李森先,因其彈章中措辭過激,仍著令革職,以示懲戒……」陳名夏說到這裡,便停住了。他先向在座的人掃視了一周,最後把目光停在錢謙益的臉上,淡淡地說:「諸位老先生都是前明過來的人,難免會與昔日的黨社之爭沾上點邊。那麼可就得警醒了,切勿再攪和進去才好!」

  這一次,為著免得遺漏了什麼重要信息,錢謙益倒側著耳朵,集中精神聽著。

  驀地,他心中一懍,記起幾天前龔鼎孳和許作梅曾經登門拜訪,東拉西扯地坐談了半天,卻不知是否同這樁官司有關,更不知陳名夏此刻是否在說自己。這麼想著,他就不由自主緊張起來,於是極力回想那一天的情形。他覺得當時自己把得挺穩,並沒有同對方多談;而對方似乎也沒有提到彈劾之類的事。「可是剛才,陳名夏為什麼把眼睛盯著我?而且他在提到龔鼎孳時,為什麼竟直呼其名,那口氣就像說到一個陌路人似的?要知道陳、龔二人其實也是關係密切的知交呀!莫非龔鼎孳也同我一樣,對陳名夏的裝腔作勢、趾高氣揚十分反感,兩人已經鬧翻了么……」現在,錢謙益不再昏昏欲睡了。他大睜著眼睛,思緒漸漸變得清晰、敏銳起來,有許多問題,包括陳名夏對自己的可惡態度,都冒了出來,而且似乎都露出了解答的線索。「嗯,不對不對,前幾天龔鼎孳來訪時還提到陳名夏,並沒有什麼不滿的言辭。那麼,恐怕並沒有鬧翻。哼哼,要不就是正相反——只因陳、龔二人關係非比尋常,而龔鼎孳在這場官司中碰了個大釘子,已經被攝政王憎惡上了;陳名夏為了避免嫌疑,便裝出一副毫不相干的樣子——」這麼想著,錢謙益心中一亮,頓時感到精神亢奮,「啊哈,不錯,眼下陳名夏公開說到這件事,要大家引以為鑒,也並非是沖著我而來,而是有意藉助這睽睽眾目,做給朝廷看的!」

  這麼興奮而又焦躁地尋根究底著,再加上擺脫不掉的睏倦和虛弱,使錢謙益腦子變得緊繃繃、又暈乎乎的,只覺得心中噗通噗通直跳,耳朵里也嗡嗡作響。

  他忘卻了周圍的一切,眼前只剩下一根忽隱忽現、飄移不定的線。現在他就竭盡全力,沿著這根線追索下去。「是的是的是的!這個精明強幹的傢伙,他的一言一行,他故意同我扯開距離,他剛才說的那些話——儘管是用了那樣一種傲慢不遜的口吻,都是分明在告誡大家,今後要在這塊地方混下去,就得格外小心謹慎,彼此不要拉得太緊……只不過——只不過這種告誡,其實也算不得什麼大逆不道,盡可以明明白白地說出來。哼,他卻不肯那樣做,偏要裝得那等撇清,彷彿生怕給人逮住馬腳似的,到底是為什麼?對了對了對了!原來他一直對清廷隱瞞各種關係!哈哈,哈哈,哈哈!原來他是害怕!原來——咦,他害怕什麼?莫非,莫非他另有圖謀?莫非他想造反?莫非他同南邊有關聯?」這樣一想,錢謙益就疑心頓起,覺得這表面平靜穩固的京城裡,簡直殺機重重,兇險四伏。這種發現使他驚駭,更令他極度緊張。雖然與此同時,有一個聲音一直在心中提醒他:「這是沒有的事。你太緊張,太疲勞,已經在胡思亂想了!」可是他仍然止不住脊背發涼,手心出汗,有片刻工夫,整個人競像靈魂出竅了一般,以至接下來,儘管他模模糊糊地覺得,陳名夏又說了一些別的話,其他人還提了一些問題,但一點都裝不進腦子裡去……「攝政王殿下鈞旨到!」一個尖利的嗓門驀然呼叫起來。錢謙益心中擂鼓似的一震,驚恐地抬起頭,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屋子裡多了一個身材高大的官員。

  而其他的人,包括陳名夏在內,已經跪伏在地下,他本能地覺得事情嚴重,掙扎著想離開椅子,偏偏兩條腿不聽使喚,掙了兩掙都沒成功。他心裡著急,提著氣,狠命一使勁,總算滾到地上;接著,就聽見那個官員高聲說:「攝政王千歲殿下口諭:今兒個我因身體不適,這江南降官就暫且不見了。

  改日再說。那王鐸、錢謙益、陳洪範、張秉貞就著他留下,聽候任用。」

  就是這麼幾句,口諭便傳達完了。不過,它來得如此突然,以至有片刻工夫,上房裡變得一片靜默。是的,大家今天本來都等著接見,可是這麼一來,接見便宣告取消了;本來,今天大家還期待著授予官職,憑著這麼一句「聽候任用」,看來也就得拖下去,而且不知要拖多久。因此,當大家重新站起來之後,王鐸、陳洪範、張秉貞三個都變得面面相覷,啞口無言。

  只有錢謙益卻感到心頭一輕,覺得纏繞著他的那種種危懼、痛苦和幻想突然消失,周圍的一切又變得明白和正常了。「是的,『聽候任用」就是暫時不任命。

  能夠這樣子,最好不過了!八艘話訊釕系男楹梗鱟∫巫擁姆鍪鄭肷硇櫫岩話愕叵搿?四攝政王多爾袞之所以突然取消預定的接見,倒不是存心慢待冷落這批南明的降臣,而是由於江南戰局意想不到的混亂和惡化,迫使他不得不臨時決定召開緊急的御前會議,商量對策。事實上,自從六月初那道剃髮令下達之後,竟然在民眾當中引發如此廣泛而激烈的反抗,是他們完全沒有估計到的。起初,他們還試圖憑藉強大的武力,迅速把反抗鎮壓下去;結果五個月過去了,雖然像江陰和嘉定這樣的地方,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付出了很大的傷亡代價之後,總算相繼攻陷;但是即使事後用了屠城那樣殘酷的手段,也未能起到殺雞儆猴的作用。相反,各地反抗的勢頭愈演愈烈,不僅發生魯王政權的軍隊在錢塘江上大敗清兵這樣聞所未聞的事件,而且以前明縉紳金聲為首的另一支義軍,也在徽州、寧國、池州、太平一帶,憑藉山林險阻同清軍周旋,形成很大的聲勢。此外,尤其令多爾袞吃驚的是,自陝西流轉南下的農民軍,雖然在湖北九宮山被清軍打散,其首領李自成、劉忠敏據報已經被鄉民殺死,但是他們的余部不知出於怎樣的想法,竟然改弦易轍,同過去的死對頭——南明總督何騰蛟的軍隊聯合起來,重新進入湖廣,並且接二連三地摧州陷縣,逼得當地的清朝官員向北京朝廷連連告急。正是這樣一種形勢,使多爾袞不由得著忙起來。經過同大臣們反覆商議,他最後作出決定:抽調坐鎮南京的平南大將軍勒克德渾及其副將葉臣率兵馳援湖廣,全力對付噩夢一般的農民軍和南明軍隊的聯合反攻;與此同時,責成洪承疇暫時轉攻為守,回鎮南京,全力穩住江南的局勢再說。

  清廷對局勢的可能逆轉感到嚴重關切,無疑是可以理解的。不過,多爾袞卻不知道,就在他以順治皇帝的名義下達的詔令,加急飛遞送往南京的途中,江南的局勢已經發生了新的變化。由於洪承疇等人的全力進剿,前一陣子在徽州一帶活動得頗為「猖獗」的那支義軍,已經於近日被徹底擊潰,其首領金聲、江天一、吳應箕等人均被抓獲。目前,駐節於寧國府的洪承疇一方面派人向坐鎮南京的勒克德渾報告,一方面率領手下的幕僚和將校,親自趕往前線,視察「匪亂」平定後的情形。

  說起來,這也是洪承疇的老練高明之處。本來,自從平定了嘉定、江陰的反抗之後,曾經有不少人主張揮兵南下,狠狠教訓一下在浙東日益坐大、已經成為清軍南進巨大障礙的魯王政權。但是洪承疇權衡了局勢之後,決定仍舊堅持「以剿促撫,先易後難」的既定方略,首先把打擊的矛頭指向正南方向、勢力相對較弱的徽州義軍。事實證明,這種決策是正確的,隨著金聲等人在短期內被打垮,南京徹底解除了來自側翼的威脅;接下來,就可以放開手腳對付浙東這塊比較難啃的大骨頭。不過,儘管如此,洪承疇卻不敢大意,因為以他多年的剿「寇」經驗,知道只要老百姓的敵意一天不消除,叛亂隨時隨地都會再度發生。正因為這樣,他才又決定親自到徽州府城的所在地——歙縣去走一趟。

  現在,洪承疇一行人已經過了績溪,走在通向徽州府城的路上。這一帶以及與之毗連的寧國府,是個山嶺眾多的地區。西邊的黃山和東邊的天目山向這裡連綿延伸,一路上蒼崖疊嶂,險隘重重。而從績溪到徽州府一線,則正處於這兩座大山的夾峙之間。洪承疇特別注意到,這裡的地勢曲折盤旋,崖谷交錯。一條名叫揚之水的溪流,從南向北蜿蜒流去。溪流兩邊,時而是小片的稻田,時而是高聳的峭壁,一個一個的村落,就散落於亂石叢莽之間。這一切,使這條通道變得就像受到嚴密保護的咽喉似的,不容易遭到攻擊。前一陣子,如果不是清軍用計騙開了績溪城門,恐怕未必就能如此順利地進入這裡,更別說攻下徽州府城了。

  如今,雖然戰事已經結束了好幾天,但在初冬的陽光下,那些來不及收拾掩埋的戰死者屍體,仍舊隨處可見;拂面的寒風中,也不時夾雜著一股東西焚燒的焦煳的氣味;至於路旁的村莊,那些焦黑的斷壁頹垣之間,則會忽然呱呱地怪叫著,飛竄起成群的烏鴉,使人不難想像當時的戰鬥是何等的慘烈。正是這種情形,加上這一帶易守難攻的天然形勢,使騎在馬上緩緩而行的洪承疇,一邊四下里觀察著,一邊不由得再度默默盤算起來。

  「黃老先生!」他回過頭去,招呼走在稍後的一位隨行幕僚。等那人應聲跟了上來,他就用馬鞭指著本應是車舟輻湊、商客往還,眼下卻變得異樣空曠、寂靜的河灘,問:「此番得老先生之力,一鼓攻下賊巢。惟是學生尚有一慮,此地民風強悍,倘若馭之不得法,難保不會今日撫平,明日復叛。老先生是本鄉人,不知有何善策,尚祈見教!」

  跟上來的這位幕僚,就是曾經擔任左良玉部監軍的黃澍。僅僅一年多之前,他還憑藉監察御史的身份,前往南京,向弘光皇帝請求奏對,在朝堂之上嚴辭彈劾並痛打馬士英,受到當時朝野上下的熱烈稱頌。可是,到了左良玉起兵「清君側」,結果在半途中病死之後,他就跟著左良玉的兒子左夢庚逃往江北,迅速投降了清朝。黃澍本是徽州人,與義軍的首領金聲一向頗為投契。這一次清軍進攻徽州,他就奉洪承疇之命,帶了幾十人,利用老交情,詐稱率兵來援,騙得金聲開門接納,結果同清兵裡應外合,攻破了徽州府城。憑著這份不大不小的功勞,黃澍在新同僚當中也就頓時有了面子。昨天他受前軍提督的委派,趕到設在宣城的總督行轅報捷時,洪承疇除了著實嘉勉了一番之外,還慨然決定親自趕來徽州府城看一看。對於上司的這種「垂注」,黃澍自然十分興奮,一路之上,不停地介紹前些日子由此進軍的種種情況,極其殷勤。聽見洪承疇呼喚,他連忙催馬上前。當聽清是這麼一個問題之後,他就拱著手,不假思索地朗聲回答說:「中堂大人遠慮!此地果然是民風強悍,更兼形勢險要,易守難攻。不過經此一役,大人之神機妙算,我兵之無堅不克,已令彼刁頑不逞之徒,為之喪膽!

  今後只須鎮之以重兵,威之以嚴刑,再廣布細作,暗中偵察。若有敢再行倡亂者,一經察覺,即行鋤滅,絕不寬貸!如此,便可令愚民知所懼,而匪人亦無所施其煽惑之技。待假以時日,民心向定,此地便可望洗心歸化。不知大人以為如何?」

  洪承疇晃了晃鞭子,不緊不慢地說:「鎮之以重兵——談何容易!目今江南初下,動亂未息,更兼兩湖、福建、兩廣、雲貴諸省尚有待平定,哪能空把一乾重兵,安置於此!」

  黃澍眨眨眼睛,不由得收斂起先前那股子興頭。「或者,」走出幾步之後,他又試探地說,「委一熟諳本地情形之於員,充任守牧,緣其情,因其勢,以精誠導其向善之心,以恩德消其桀逆之志,令彼感悅來附,似亦不失為一可行之策。」

  「以學生之見,」大約發現洪承疇沒有做聲,從後面跟上來的另一位幕僚插嘴說,「何不毀其城,焚其居,遷其民,使不逞之徒無所憑依,則其亂自弭!」

  洪承疇斜瞅了那人一眼,冷冷地說:「我兵乃是大清的仁義之師,可不是流寇!這一方之民,日後都是我大清的百姓。你把他們的房子燒光,把人都趕跑了,又讓他們到哪裡去謀生?設若謀生不成,豈非只有去投反賊流寇?嗯,為淵驅魚,為叢驅雀,又何愚之甚也!」

  等那個幕僚紅著臉閉上嘴巴之後,他停了一下,又問黃澍:「那麼,以老先生適才之議,何人堪任該責?」

  「這個……」黃澍變得更加小心起來,「卑職心中尚無此等人選,還請中堂大人卓裁!」

  「晤……」洪承疇望了望下屬,隨即回過頭,不再談下去了。

  將近傍晚的時分,一行人才抵達徽州府城。在距城門尚有半里之遙的時候,他們就發現情況有點異常:成群結隊的老百姓,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正拖男帶女,肩箱提籠,散立在暮色蒼茫的野地里,看上去一個個都顯得垂頭喪氣,神情悲苦。

  起初,洪承疇等人以為他們是在逃難,但漸漸又覺得不大像。因為這些老百姓與其說是在逃,不如說是在等待,在觀望,就那麼三五成群地、遲遲疑疑地瑟縮在一起。越靠近城邊,聚集的人就越多。一眼望去,黑壓壓、亂鬨哄的。而且,從城門裡還絡繹不絕地有人走出來。當然,這些老百姓並不是自由自在地隨意進出。

  在他們周圍,布滿了為數眾多的清軍兵校,一個個弓上弦,刀出鞘,殺氣騰騰地監視著。稍有看不順眼的,他們立即就衝過去,連罵帶打地加以彈壓。於是又響起了陣陣痛苦的呻吟……「嗯,這是怎麼回事?」洪承疇一邊注視著眼前的情景,一邊對聞訊趕來,正在跟前陸續翻身下馬的將官們問。

  「啟稟中堂大人,這是在『清城』。」為首的一位將官躬著身子回答說。火光下,洪承疇認出那是負責指揮這一次進兵的前軍提督張天祿。

  這麼稟告了之後,大約看見洪承疇拈鬚不語,張天祿又解釋說:「皆因這徽州府城池狹小,我兵軍馬眾多,須得把這一干人眾清出,方始安頓得下。」

  洪承疇「嗯『』了一聲,再度把目光投向城門一帶。他發現,這徽州府城,格局倒並不算小,起碼照例比一般縣城要大,城牆也高峻一些。由於徽州地區山嶺眾多,田少地瘦,很久以來,人們就習慣紛紛出外謀生,從中也很出了一批富商巨賈。因此,據說這徽州府城中殷實之家很是不少。從城外的情形看,本來應該也有許多房子,卻由於打仗的緣故,硬是給盡數拆平了。就連附近的樹木,也被砍個精光,只剩下空蕩蕩、光禿禿的一片。那些被驅趕出來的老百姓,如今就麇集在毫無遮蔽的野地上。天色眼看就要暗下來,加上又已經是十月初冬,到了夜裡,那寒冷和飢餓必定變得更加難熬。如今,從不斷傳來的聲聲哭喊,不難猜想已經開始有病弱婦孺不支昏厥,甚至當場倒斃。以洪承疇的老於行伍,自然知道,從休整將士、確保安全的軍事需要來考慮,軍隊進駐城內,無疑是最穩妥的做法。至於把老百姓趕往城外,以便給軍隊騰出地方,這在戰爭中也很常見。事實上,去年多爾袞進入北京和今年多鐸進人南京,都曾經這樣做。更何況眼下這些,還是曾經反叛作亂的」刁民「!因此張天祿如此處置,應當說無可厚非。只不過……「哦,列位勞苦了!」發現自己這麼沉吟著,馬前的那群將軍大約躬身迎候得太久,已經開始有人試探著抬起頭,或者悄悄轉動身子,洪承疇於是收斂心神,做了一個手勢,「請都免禮,且進帳里去說話。」

  「啟——啟稟大人,卑職得知大人駕臨,已命人將徽州府衙收拾停當。敢請大人屈尊暫駐。」身軀高大、長著一張胖圓臉和兩道掃帚眉的張天祿連忙說。

  洪承疇本來已經催動坐馬,聽他這麼一說,又重新把韁繩勒住,搖一搖頭:「本督眼下不進城。如城外未及立帳,就先上將軍的帳里去便了!」

  「這……」

  「嗯,莫非將軍的大帳,也已搬人城中了么?」

  「啊,不曾。將士強半尚駐於城外,卑職安敢先自入城而居?」張天祿連忙回答。

  洪承疇點點頭:「唔,如此就好!那麼,就煩將軍為本官引路一去吧!」

  張天祿似乎還想有所申說,但看見上司態度十分堅決,終於交拱著雙手,應了一聲「領命!」便轉身急步向戰馬走去。

  五

  軍隊的營房臨時駐紮在離城門東面不遠的小崗阜上。來自總督行轅的客人們,由排成一字嚴陣的全副武裝甲士保護著,繞過亂鬨哄地擠聚在一起的老百姓,在暮色籠罩的野地上走了一陣,隨後又從一座一座的帳篷當中通過,最後魚貫進入了中軍大帳。

  這看來確實就是張天祿日常起居的大帳,而且張天祿本人也的確沒有搬進城裡去祝因為帳中的一切布置如常。大約沒有料到上司會突然駕臨,還顯得有點凌亂。幾個親兵正在那裡手忙腳亂地歸攏收拾。這又使得在前面引路的張天祿感到頗為狼狽。他順手抓起攔在腳下的一隻酒罈,朝一名親兵懷裡一塞,揮手讓他們趕陝退下,然後畢恭畢敬地把洪承疇請上當中的虎皮交椅;接著,又回過頭,把其他隨行的官員們挨個兒引到主座的兩旁。在這當兒,他手下的將校們也開始按照慣例,在大帳前排起班來。只是,也許由於缺乏統一指揮的緣故,本該是訓練有素的這些將領們,竟然顯得有點亂,有些人還糊裡糊塗地站錯了位置,經旁人糾正,才調整過來。這麼磨蹭了一會,總算各就各位。於是,他們由張天祿領著,一齊躬身低頭,朝上行起參見之禮。

  洪承疇在虎皮交椅上挺直了身子。從抵達徽州府城下這小半天里,他已經發現,由於戰役剛剛結束,更由於打了勝仗,將士們還處於興奮、放縱,甚至有點驕矜的狀態。在這種時候,有必要給予適當的警醒和約束,特別是對於這批擁有指揮權的將領。否則一旦上行下效起來,種種軍紀鬆弛和不遵號令的糟糕情形都會發生。這是洪承疇一直都在全力防止的。現在,他決定首先憑藉鄭重地、一絲不苟地執行禮儀制度,使這些赳赳武夫重新意識到上司權威的凜不可犯。於是,他開始變得正襟危坐,神態威嚴,不動聲色地接受著部下們的報名行禮,即使碰上對方是平常很熟悉的人,也不做絲毫客氣的表示。要是有人語音含混,聽不清楚,他會皺起眉毛,示意重報一遍。而在這當間,他還把炯炯的目光不斷投向每一個有鬆懈嫌疑的將領。這麼一來,就自然而然地產生了一種無形的壓力。大帳內外的氣氛不知不覺變得凝重起來。感到惶恐不安的將官們陸續收斂起原先的散漫和不經意,一個個變得低頭屏息,不敢喧嘩。到後來,大帳前只剩下腳步的移動聲、甲胄的碰擦聲,以及挨個參謁的唱名聲。待到最後一位將官參見完畢,躬身退回班裡,全場竟變得一片靜肅,只聽見由軍士們高擎著的火把在寒風中嗶剝作響。

  也就是到了這時,洪承疇才點一點頭,緊繃的面孔稍稍露出些許笑容,然後捋著垂到胸前的鬍子,清一清喉嚨,開口說:「列位,此番會剿徽寇,上賴我大清皇上洪福齊天,下因諸路兵將奮勇用命,尤其是前軍提督張天祿指揮得力,調度有方——嗯,還有黃澍自告奮勇,深入虎穴,以為內應,因此進軍順利,徽州一鼓而破,賊首金聲等亦盡數就擒。此實乃我師繼平定嘉定、江陰之後,又一大捷!可喜可賀!本督必定儘速修本,上呈朝廷,為列位申勞請功!在此,請先受本督一禮!」

  說完,他果真站起來,拱手如儀,向大家深深行下禮去。

  面對上司的凜凜威儀,正重新覺悟到自身渺小的將官們,聽見那一番嘉獎和許願的話,本來已經深為感動;忽然又受到如此鄭重的一禮,意外之餘,更是不勝惶恐,於是不約而同地單膝跪下,熱血沸騰地齊聲說:「謝中堂大人!職等願效死力!」

  「嗯,請起,請起!」洪承疇連連做著手勢。等將官們重新站好之後,他就微笑著環顧了一下,隨即放鬆身子,斜靠在椅子上,開始以一種親切而不失認真的態度,詢問起進兵破敵的情形。由於其中的詳情已經由送去的塘報和特使黃澍專門作過介紹,因此,他只是就一些不夠明白的地方提了幾個問題。當獲得滿意的答覆之後,他就把話題轉到擒獲的那幾個義軍首領——金聲、江天一和吳應箕身上。得知這幾個人頗為死硬頑固,至今仍舊沒有願意歸降的表示,他點了一下頭,便不再追問,卻把眼睛轉向腳邊那盆熊熊燃燒著的通紅炭火,老半天地沉默著。直到下屬們因為長久的等候,開始紛紛投來疑惑的目光,他才抬起頭,望著大家,緩緩地說:「適才列位矢言願效死力,令本督甚為感慰!今有一事,本督至今心下尚在躊躇,欲與列位商量,不知列位可願一聽么?」

  這顯然又是使將官們感到意外的一問。大帳內出現了片時的寂靜,隨即響起轟然的回答:「卑職願惟大人鈞旨是聽!」

  「唔,如此甚好。」洪承疇捋一捋鬍子,隨即坐正身子,「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歇—適才本督在城外,看見許多百姓,拖兒帶女,擁塞其間,情形慘苦。問知是我兵要入城駐紮,因城中狹小,安頓不下,故此只得將彼驅出。本督思量:這些百姓本是我大清子民,兵火之餘,留得性命,景況已是甚為可憐,何況眼下天寒地凍,驟然將之驅至荒郊,無處棲身,許多人必定凍餓而死。我兵乃仁義之師,本為弔民伐罪而來,正應愛民如父子兄弟,方見本色。何不停止清城之舉,放他還居舊處?倘能如此,這一方民眾必定感我恩德,傾心歸順。異日我兵即使離去,此地亦永無復叛之憂——不知列位以為如何?」

  洪承疇說這一番話時的口氣是委婉的,而且帶著一點商量的意味。因為他很清楚,眼下已經是初冬時節,天氣日漸寒冷,將士們在野地里紮營,同樣是一件苦事。何況他們經過連續半月的行軍、作戰,吃了不少苦頭,好不容易才攻下徽州,照例應當休整幾天,伙食和住宿也照例應當安排得好一點的。現在忽然作出這樣的決定,難免會引起失望和不滿。即使是將領們想得通,恐怕也不容易說服部下的士卒,更別說將領們也未必想得通了。不過,洪承疇認定:為了爭取民心,消解敵意,確保徽州不再成為叛亂之源,這樣處置是十分必要的。因此,雖然明知道事情有點難為將士們,但他仍舊決定提出來。

  將領們起初大概以為總督大人要同他們商量行軍打仗的事情,所以答應得頗為痛快。待到得知是這麼一回事,果然你看我、我看你,現出錯愕與不解的神色,一時間,誰都沒有吱聲。大帳前出現難堪的寂靜。

  「嗯,怎麼樣?」洪承疇催問說。作為一軍之主,他從不輕易提出自己的主張。但一旦提了出來,他也不會輕易退回去。

  「大人既然有命,職等自當遵從!」張天祿終於首先表示服從。他本是明朝總兵官,降清前曾隸屬於史可法麾下。對於洪承疇治軍嚴格,顯然早有所聞,因此不敢提出異議。

  洪承疇點點頭。身為這一次作戰的前線總指揮,張天祿的態度自然是舉足輕重的,而且對將領們會產生廣泛的影響。他準備大大嘉許一番,然後就此把事情敲定下來。誰知,就在這時,一名將官忽然越過同伴,大步走出來,拱手當胸,操著關外口音朗聲說:「中堂大人,末將想不明白:這徽州城裡的,都是些山賊刁民,竟敢聚眾作亂,抗犯我兵威,傷折我士卒,實屬罪大惡極!不把他們盡數屠滅,已是十分便宜了他。為何還讓他住在城中,卻要我三軍將士在城外受苦受凍?哪有這等道理!」

  洪承疇皺一皺眉毛。憑藉火把的光亮,他認得這個出言莽撞的將領是滿軍參統巴鐸。此人原本隸屬統領葉臣的鑲紅旗部,這一次進攻徽州之役,考慮到張天祿部的軍力不足,才臨時抽調他來援助作戰。不料他竟自恃身份特殊,公然出頭反對停止「清城」。這多少使洪承疇有點難堪。的確,如果換了是一名漢軍將領,那麼他完全可以用不著再講什麼道理,就將之嚴辭斥退。如果對方還敢強項,還可以將他軍法論處。但是,沖著巴鐸是個滿人,而且是葉臣的部下,洪承疇在作出反應之前,就確實不能不多一層掂量。何況,還應當估計到,雖然出頭的是巴鐸,但將領們當中,與他有著同樣想法的恐怕為數不少,過於簡單強橫地硬壓下去,也會使軍心不服。對於掌兵者來說,這同樣是需要避免的。因此,當最初那一下子惱火過去之後,洪承疇反而覺得不妨利用巴鐸這個由頭,把必須停止清城的道理向大家說得更透一點。只不過,以自己的總督之尊,去同一個參將論辯,卻多少有失身份……「哎,將軍所言不差,」正當洪承疇沉吟不語之際,忽然有人從旁介面說,「此間民眾前時果然曾抗犯我師。但念他多是無知百姓,受匪人煽惑,裹脅從賊,原非怙惡不悛之徒。如今既已降服,就是大清臣民。我師正應寬大為懷,不咎既往,而又善待之,讓他們慚愧知恥,從此實心擁戴。如此,我兵雖忍一時之寒凍,卻可永遠免卻征剿血戰之勞,少失而大得,又何樂而不為呢!」

  站出來說話的這個幕僚,就是黃澍。此人的確絕頂機靈。曾幾何時,在前來府城的路上,他還口口聲聲把這裡的民眾稱為「刁頑不逞之徒」,如今,他已經準確地領會了上司的心思,並且在洪承疇感到躊躇的當兒,不失時機地挺身而出,為停止清城辯護。洪承疇雖然出於持重,沒有立即表示讚許,但是卻不由得暗暗點頭。

  只是,黃澍說得固然委婉動聽,那巴鐸卻彷彿沒有聽見一樣,依舊直挺挺地站著,連眼睛也不向他轉過去。

  黃澍眨眨眼睛,不知道這位身軀矮壯、長著一雙小眼的滿族將軍為何如此。

  他一心要在洪承疇面前顯示能幹,於是又耐心地說:「莫非將軍顧慮部下將士會有怨言么?其實,只須我輩亦堅守此間,與士卒同甘苦,再將寒衣糧草備足,每日照常操練起來,則不只怨言自息,且士卒會更生感奮求戰之心。此古人馭兵之良法也!不知將軍以為如何?」

  誰知,巴鐸仍舊一聲不響。

  這麼一來,不只是黃澍,就連端坐在虎皮交椅上的洪承疇也奇怪起來。因為既然他不想降低身份同巴鐸論辯,那麼黃澍自動出面,同對方倒是合適的對手,並且也給做上司的保留了迴旋的餘地。不料巴鐸競一言不發,倒讓人鬧不清這個「韃子」到底是自感理屈詞窮,還是別的緣故。不過,只要他閉上嘴巴,事情就好辦。於是洪承疇「嗯」了一聲,威嚴地開口說:「巴鐸既無異詞,可速退下!清城……」話沒說完,站在下面的巴鐸忽然挺一挺脖子,說:「啟稟大人,巴鐸尚有話要說!」

  洪承疇微微一怔,隨即皺起眉毛:「嗯,適才黃澍對爾說話,爾一言不發。

  如今本督出令之時,爾又說有話,是何道理?」

  「啟稟大人,只因巴鐸不要同他說話。」

  「不要同他——黃澍?為什麼?」

  「皆因他是個奸詐之人,故此巴鐸不要同他說話。」

  「奸詐之人?何以見得?」

  「他與這城中的守將,本是朋友,但是此番攻城,他卻貪圖立功受賞,把他的朋友騙了,賣了!這等下作行徑,豈是男子漢大丈夫之所為!」

  洪承疇又是一怔。此次攻城,黃澍確實是憑藉同義軍首領金聲的舊交情,才得以進入城中,充當清兵的內應。而且,這還是洪承疇本人授意策劃的。沒想到,卻被這個巴鐸說成是出賣朋友,行為卑鄙。不過,就為人道德而言,要一下子駁倒對方,似乎也不容易。於是,沉默了片刻之後,他只得緩緩地說:「嗯,黃澍既已是我大清臣子,便自應忠於我大清。況且,兵者,詭道也。欺瞞用詐,俱在情理之中。」

  「說他降了我大清,便理應如此,這話也中。但就須實心到底,不該這會兒又鑽出來指手畫腳,假惺惺地充好人——輪得著他嗎!這等奸詐之人,只有你們漢人還會說他好;若是我們滿人,哼!」

  「嗯?」

  「早就把他趕出旗下去,誰還會聽他放狐狸屁!」

  也就是聽到這裡,洪承疇才弄明白巴鐸不搭理黃澍的原因。他不由得暗暗苦笑。因為,黃澍出來爭辯的用意是什麼且不說,就自己而言,確實是一方面覺得自己既然已經投降了清朝,並且總的來說,還頗得攝政王的信用,那就只有橫下一條心,硬著頭皮沿著這條路走下去;但另一方面,又不無反感地覺得這些來自關外的「夷狄」,未經教化,只知一味恃強嗜殺,動不動就屠城滅邑,在攻下揚州時是如此,在攻下嘉定和江陰時也是如此,根本不懂得要一統天下,皇基永固,就要善於恩威並舉,剛柔雜用,全力爭取民眾的誠心擁戴。而此中道理,在中國的聖賢經典中,是早就說得極其透徹明白的。正因如此,這一次他才不辭勞苦地趕到這裡來,親自視察監督善後事宜的處理,目的就是設法使徽州從此誠心歸順,不再作亂;同時,私下裡也想儘可能減少戰爭對同胞的戕害和摧殘,以求得心靈的一點慰藉。然而,在新主子眼裡,這是不是也有「奸詐」之嫌呢?卻實在很難說。因為自己畢竟是個前明的降官,而且有對清朝作戰的「劣跡」;前一陣子又過於熱心地建議皇上學漢文,讀漢書,結果遭到攝政王冷淡的否定……正是這種突然湧起的疑懼,擾亂了洪承疇的安詳和自信。有片刻工夫,他只管獃獃地坐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凡有敢抗我大清的蠻子,都例該屠滅!前番嘉定、江陰之役,貝勒大人俱是如此處置。大人對他們又何必手軟?」巴鐸傲慢的聲音再度在耳邊響起。

  像被猛然刺了一下似的,洪承疇清醒過來。一種受到侮辱——不僅僅是作為上司的尊嚴,而且還有自己所信奉的那一套「王道」的尊嚴,受到愚蠢無知的侮辱的感覺,使他勃然憤怒起來;同時也意識到周圍還站著眾多下屬,全都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幕,在等著瞧自己這位主帥如何決斷。於是他咬一咬牙,猛然沉下臉,嚴厲地說:「胡說!本督受命離京時,聖上曾經頒旨,明諭承疇此次下江南,務須儘力昭宣我大清德意,遵行近日朝廷恩赦詔款,使新附之民咸沾恩惠。萬事俱以平定安集為先,以期人心向化,南服永靖。本督受國家隆恩,敢不盡心竭力!此事就這樣定了。有再敢妄言抗命者,軍法從事!」

  停了停,看見將領們被自己的威勢所震懾,包括巴鐸在內,一時間全都低頭屏息,不敢再吱聲,他就把手一擺,斷然說:「立即傳令三軍,放還百姓,停止移營!」

  六

  由於洪承疇下達了強硬的命令,清軍的清城行動不久就停止了。為著表示與將士們同甘共苦,自然也為了安全起見,洪承疇還決定,他本人也不進城裡去住,而是同大家一樣,就在山上的營寨下榻。接下來,他還特別交待張天祿馬上起草告示,到城中去四處張貼,曉諭百姓照常生活,不用驚慌,只要誠心歸順,遵命剃髮,不再作亂,身家性命就能得到保障。

  這一著果然收到很好的效果。本來亂作一團的府城很快就平靜下來,接著市面重新開始營業。過了兩天,甚至還有人抬豬牽羊,到山上來犒勞「大兵」。洪承疇眼看自己所預期的局面正在出現,各營將士也懍遵軍令,不敢下山騷擾民眾,才終於放下心來,準備動身離開。恰好在這天近午,他收到從南京加急遞到的一封文書,說是朝廷來了命令,內容十分重要,催他從速回去商議。洪承疇不敢怠慢,立即傳令周知隨行的官員和幕僚們打點行裝,定於次日一早啟程。

  消息傳開之後,軍營中的反應倒是相當平靜。因為誰都知道,總督大人這次到來,只是一種例行視察,本來就不會呆得太久。更何況,就多數人而言,也不希望被來自上頭的人整天盯著管著,就更別說伺候、陪同的種種麻煩了。不過,也並非沒有例外,譬如說,正在自己的營帳中用午膳的黃澍,就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弄得呆了半晌,終於把碗筷一放,心煩意亂地站起身來。

  黃澍之所以這樣子,是因為直到目前為止,他雖然被派到軍中來效力,並且在平定徽州中立了功,但是始終還沒有被正式授予官職。以他平生的自負才幹,心高氣傲,毅然決定走上投靠清朝這條路,自然不僅僅是為了活命。無疑,他也知道初來乍到,新主子對自己還不了解,照例要等些時日,因此才一直忍耐著。

  不過那一天,在前來府城的路上,洪承疇忽然問到誰適合擔任徽州的未來知府,他當時出於謹慎,沒有正面回答,但過後卻越想越動心,覺得這個職位對自己正合適。因為自己就是徽州人,對本地的情形可以說非常熟悉,而且憑著自己的精明強幹,也有把握把這一方民眾管得服服帖帖。另外,他還認定,洪承疇當時那一問絕非無緣無故,顯然也多少包含有這種意向。正因如此,在抵達此地的當晚,他才甘冒可能得罪其他將領的風險,挺身而出為洪承疇停止移營的決定辯護。對此,洪承疇雖然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示,但黃澍卻知道必然會給上司留下深刻印象,因此一直暗暗期待著。誰知兩天過去了,三天過去了,仍舊沒有任何動靜。相反,卻忽然傳出洪承疇明天一早就要離開的消息。這就難怪黃澍錯愕之餘,不由得焦急起來……「黃先生,中堂大人請先生過去,有事商議!」一個響亮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黃澍怔了一下,回過頭去,發現不知什麼時候,營中的一名小校已經來到帳門外。

  「中堂大人有請黃先生過去議事!」大約發現黃澍盡自睜大眼睛,沒有任何表示,那名小校又重複通報一遍。

  黃澍這才「氨的一聲,一顆心隨之急促地跳動起來。「這麼說,他終於還是想到我了!」他想,於是連忙說:「好的,學生這就前往!」

  說完,也不等那名小校再有表示,他就大聲吩咐隨從備馬,然後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屏風後面,迅速換上公服,還特意從鏡子中檢視一下那顆新剃的光頭和那條新近才扎就的髮辮,這才匆匆走出帳外去。

  作為臨時派到前軍效力的一名降官,黃澍目前的住處是前鋒營,與洪承疇下榻的中軍大營,還相距著二里之遙。時當正午,崎嶇的山路上空蕩蕩的。緊挨著路旁流過的溪水波光粼粼,在陽光下亮得刺眼。山崖之上,秋天的老葉經了風霜,紅的血紅,黃的金黃,顯出一片斑駁的色彩。

  距中軍大營還有一箭之遙的時候,黃澍從馬上遠遠望見,轅門前面左側的空地上,或站或坐地圍聚著一小隊人。憑著他們身上穿著號衣,手中還拿著刀槍的樣子,黃澍判斷那大抵是一些兵,因此並沒有怎麼在意。直到在轅門前翻身下馬,把韁繩扔給隨從之後,他順眼投去一瞥,才發現那一小隊人並不全是拖辮提刀的清兵,其中還有漢人打扮的男子。只不過那幾人眼下都蓬頭垢面,衣衫破爛,還被繩子五花大綁地捆著。「唔,原來又逮著了人犯!」黃澍心想,同時覺得那幾個人有點面熟,不由得又瞧了一眼。這一下,他不僅瞧清楚了,而且像一個在暗處行走的偷兒冷不防遇上捕快似的,嚇得心中猛然一抖。因為他忽然認出,這幾個囚犯不是別人,正是在這次戰役中俘獲的三位義軍首領,其中身材微胖、表情沉靜的長者就是前明御史金聲;那又黑又瘦,長著一臉刺蝟鬍子的是復社頭兒吳應箕;比這兩人都年輕的那個儒生則是江天一!

  「糟糕,怎麼會在這裡遇到他們!」黃澍一驚之下,本能地呼啦一下背過身去。不錯,作為同鄉,這幾個人同他可以說都是老相識。特別是金聲,同他更是一向情誼深密。本來,早在崇禎元年,金聲就高中進士,官授御史,只因屢次力陳經國方略,都不被皇帝採納,才堅決辭官歸里。在居家期間,他聯絡黃澍等人積極訓練鄉勇,保境安民。崇禎十一年,馬士英麾下的貴州兵路過徽州,燒殺搶掠,就曾遭到當地兵民的痛剿。因為這個緣故,到了福王在南京即位,起用舊官時,金聲就沒有應召,但一直十分關注朝中的政局,同黃澍的聯繫也一直沒有中斷。後來黃澍在朝堂之上,嚴劾痛打馬士英,與金聲的影響可以說不無關係。正因為有著這樣不同尋常的交誼,這一次,黃澍才得以那麼輕而易舉地進入城中,充當清軍的內應,一舉攻破徽州。只是這麼一來,黃澍在老朋友面前,就成了徹頭徹尾的叛賣者和姦賊,已經連相見的餘地都沒有了。

  「哎,無論如何,最好別讓他們認出我!」黃澍心忙意亂地想,「最好別,是的!雖然他們不能把我怎麼樣,但是……」心中這麼緊張著,他就縮起腦袋,橫著身子,緊趕幾步,逃也似的從轅門走了進去。直到越過好幾座營帳,他才站住腳,回頭望去,發現金聲等人始終沒有做出什麼反應,似乎並沒有認出是他。

  「嗯,也許我如今已經剃髮改服,所以……」這麼猜想著,黃澍才吁出一口氣,定一定神,繼續向里走去。

  中軍大帳里,洪承疇已經在等待著了。

  說起來,黃澍倒不是第一次謁見洪承疇。只不過以治事勤謹著稱的這位封疆大吏,幾乎從不讓自己閑著。黃澍每一次都碰上他不是在處理公文,就是正在與有關僚屬議事,或長或短總得候上一會兒。因此,像今天這樣立即予以接見,就顯得十分例外,同時也使黃澍敏感到事情的不尋常。他不由自主緊張起來,甚至忘卻了剛才與金聲等人的意外相遇,連忙趨步上前,畢恭畢敬地行起晉見之禮。

  「嗯,先生請坐。」洪承疇點一點頭,隨即做出相讓的手勢。

  「不知中堂大人呼喚學生,有何差遣?」由於招呼了那一句之後,洪承疇依舊盡自拈著鬍鬚,老半天沒有開口,已經用半個屁股坐到四開光坐墩上的黃澍,忍不住試探地問。

  洪承疇「唔」了一聲,終於抬起眼睛:「先生是本地人?」

  「是的,卑職的敝鄉就是徽州府城。」黃澍拱著手回答,同時暗暗納罕:上司何以明知故問?不過,對方一開口就問到籍貫,卻正暗合了他的期待。因此他睜大了眼睛,熱切地瞅著上司。

  「記得在前來徽州的路上,」洪承疇接著又說,「先生曾經言及,對此地之民,應須『以精誠導其向善之心,以恩德消其桀逆之志』學生深以為然。只不知這『導其向善』之要務,當以何者為先?」

  黃澍眨眨眼睛,心跳變得愈加迅速起來。為著防止出錯,他極力控制著自己,仔細地思索了一下,這才回答:「這個——以卑職庸陋之見,當以收縉紳耆舊之心為先!」

  「噢?願聞其詳!」

  「大人明鑒:有道是『蛇無頭不行』。此縉紳耆舊,乃是各方之頭腦,或有勢,或有財,或兼而有之,向為一方百姓所仰戴。彼輩若然生事,則一方不安;彼輩如能歸順,則一方俱可太平。」

  洪承疇點點頭:「此言有理。不過先生以為,我兵今番這般處置,彼輩縉紳耆舊便會從此感激歸心,不再生事了么?」

  「這……」

  「若是他不知感激,偏生還要抗命逞強,又當如何?自然,將他盡數拘拿,一刀殺卻,也無不可。惟是如此一來,這一方百姓,必定因此而疑我、懼我、仇我,終難收平定安集之效!」

  「大人所言極是!所以,這主持之官,須得深諳此地之民情,在縉紳當中廣有聯絡,而且能低首下心,有寵辱不驚之定力,能忍氣,能挨罵,方能言有成!」

  黃澍這幾句回答,說實在話,多少有點言不由衷。因為直到此刻為止,他暗中仍舊堅信,要治理好徽州,最好的辦法就是鎮之以重兵,威之以嚴刑。不過既然上一次他向洪承疇提出時,沒有被採納,此刻他也就不敢再提。「是的,只要能把徽州知府的烏紗弄到手,他愛聽什麼,我就挑什麼給他說就是!」他想。

  果然,洪承疇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唔,好,很好!」這麼表示了讚許之後,他便站起來,沉思著向前走出兩步,隨即旋過身,重新盯住下屬:「先生進來時,想必看見轅門外的那幾個人?嗯,不錯,就是金聲、吳應箕、江天一。這三人領頭為逆,嘯聚山林,抗拒我師,實屬罪不容誅。本督上體朝廷德意,念他本是鄉紳老儒,只因不通世變,一片愚忠,遂致誤人歧途,與巨寇大盜尚非同類,只要肯洗心歸順,無妨放他一條生路。因此這兩日提審時,也曾反覆告諭,促其自新。惟是這幾個人性甚褊狹,執迷不悟,且出言狂悖,辱及本督。

  是以決定將其推出轅門,就地正法!」

  說到這裡,洪承疇停頓了一下,大約發現黃澍只是獃獃地聽著,沒有特別的反應,於是又接著說下去:「不過,本督轉念思之,這三人死不足恤,惟是他這次造叛,愚民百姓從之者甚眾,雖已失敗被擒,而暗中憐之惜之者數在非少。遽爾殺卻,頗不利於收拾人心。為早日撫定江南計,總以說之使降,方為上策。因思先生與彼既屬故交,定必深知其性情心意,如能出面勸說,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或者能令彼幡然歸順,也未可知。不知先生意下如何?」起初黃澍聽說要將金聲等三人就地正法,心中雖然也自震動,但畢竟事先已經估計到難免會有這一幕,因此也還並不感到特別意外。及至洪承疇話鋒一轉,竟然提出要他出面勸降,這才使黃澍大吃一驚,差點兒一聳身離座而起。總算他生性機警,急忙收斂心神,硬生生又坐住了。

  「學生也知道先生頗有為難之處,」只聽洪承疇又說,「是以未敢遽然相煩。

  惟是適才聽先生一席教言,卻令學生甚為感奮,以為憑先生寵辱不驚之定力,能忍氣、能挨罵之誠心,此去勸降,或能有成!」

  黃澍眨眨眼睛。也就是到了這時,他才明白,上司為何這麼急急忙忙地把自己找來,又為何在開頭時東拉西扯地說上那一大篇不著邊際的話。而自己那幾句言不由衷的回答,竟然成了對方決定讓自己出面勸降的依據,尤其令他哭笑不得。

  說實在話,自從做出了充當內應那件事之後,黃澍就十分清楚,自己同昔日的好友已經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由自己出面勸降,不僅絕對不會成功,而且勢必招來一頓讓自己狼狽不堪的臭罵。他實在不明白,洪承疇出於什麼想法,非得千方百計勸金聲等人投降不可。在這種事情上,肯投降的留下,不肯投降就殺掉,歷來如此,又何必糾纏不休,自找麻煩?不過,黃澍也知道,既然上司已經表示了這樣的想法,作為下屬,貿然加以拒絕,顯然是不行的,也是不智的。可是……黃澍盡自沉吟不語,已經坐回到椅子上的洪承疇,卻有點不耐煩起來。事實上,還在八月初來到江南上任的時候,他就定下一條規矩:凡是在作戰中俘獲的義軍首領,都必須向設在南京的大本營申報,聽候指示,各軍不得擅自處置。這除了基於剛才他對黃澍所說的那些考慮之外,還因為暗地裡他總覺得,作為曾經有著相同背景的過來人,反過來動手殺害昔日的同僚,畢竟是一件不怎麼愉快和光彩的事。更何況,眼前的金聲與他還有著「同年」之誼。相反,如果他們能幡然覺悟,棄舊圖新,那麼他們固然能保住性命,自己也能落個顧念舊情的好名聲。

  只是偏偏金聲等三人全都頑固不化,說話尖刻得像刀子似的,簡直令人無法忍受。

  洪承疇記得,在前天上午那一次,提審金聲時,對方竟然一上來就說:洪承疇在崇禎十五年松山失陷時,分明已經自盡殉國,如今又從哪兒冒出來個洪承疇?一定是假冒的!把他弄得哭笑不得。接著那金聲又曆數洪承疇在明朝時的種種功勞,大加讚揚,然後話鋒一轉,痛罵「假冒」的洪承疇為虎作倀,作惡多端,敗壞洪家的名聲,真是天理不容,決沒有好下場!直罵得他心頭火起,差點兒沒有下令割掉那傢伙的舌頭!到了下午提審吳應箕和江天一,洪承疇沖著那姓吳的是個復社頭兒,對他和顏悅色,十分優禮,不僅吩咐除去鐐銬,還讓左右看座。誰知勸說了足有一個時辰,兩個人卻像聾子和啞巴似的,始終毫無反應,弄得自己一點辦法也沒有。正是面對這種困境,洪承疇才想到黃澍。雖然他也知道對於一個叛賣者來說,這多少有點強其所難,但是天底下的事情,有時候卻未必是常理所能測度的。說不定看起來最不可能的,偏偏就會成功。這得看機緣,還得看辦事人的本領。這個黃澍不是似乎挺有能耐的么?那麼,既然已經沒有其他辦法可想,也就不妨讓他出面試一試看,反正即使不成功也不會損失什麼……只不過,自己說了半天,對方仍舊全無表示,洪承疇的眉頭就不禁皺起來了。

  這時,坐在下首的黃澍鬍子一動,終於開口了。「中堂大人有命,」他低下頭,拱著手說,「學生自當竭誠效力。惟是有一事,學生為回護朋友計,躊躇再三,本不忍言;但既為大清之臣,為盡忠王事計,又不敢不言!」

  「噢?」洪承疇見他說得鄭重,倒不由得留了心。

  黃澍又停了停,似乎仍有猶豫,然後才接下去:「據學生所知,金聲當我大兵壓境時,已慮及徽城未必能守,因此在周遭五百里之山洞中,均預藏了許多兵械火藥,並與部下歃血盟誓,一旦徽城失陷,便退入山中,伺機再起。日前在城中,他曾對卑職言及,萬一城破時走不脫,落入我兵之手,須是先誓死不降,然後才慢慢裝做回心轉意,使我喜其能降,不疑有詐。待疏於防範之際,他才以計脫身。學生曾問他如何用計,他說如放火燒營、殺官起事之類,不一而足;並謂只要一息尚存,絕不與我朝共戴天日。學生因當時尚在城中守候我兵,不便即時駁他,只能含糊以應……」黃澍表情沉重地說著。洪承疇的眼睛卻越睜越大。金聲等人的這些圖謀,使他感到意外,也感到惱火。他沉下臉問:「既有這等事,為何當初不報?」

  黃澍的目光驚疑地一閃,隨即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磕著頭說:「大人息怒。

  因學生知此事一經報出,金聲必死無疑。學生為盡忠朝廷,入城為間,已蒙賣友之惡名,譬如日前為大人勸止移營入城之事,學生才一開口,便遭巴鐸惡言醜詆。

  若金聲再因我此言而死,學生此生恐怕再難安枕!因此意欲待其降後,再從旁勸說之,監視之,果有異動,便即時報告。學生自知私庇罪大!求大人憐此一念之愚,從寬處置!」

  洪承疇不說話了。他慢慢捋著鬍鬚,反覆琢磨著黃澍的那些話,終於,沉吟地問:「那麼,以先生之見,這三人竟是再留不得了?」

  黃澍沒有回答,只是一個勁兒地磕頭。他磕得那麼急速、長久,彷彿只能用這樣的辦法,來表達內心的矛盾和痛苦似的……「無疑,這也只是黃澍一面之辭,」洪承疇暗想,「而且疑點甚多,未必就可盡信。若然據此就把那三人即時殺卻,終覺草率了些。只不過,我啟程在即,哪有工夫再與他細細究問?」

  這麼盤算著,他就伸手從箭筒里拿出一根令箭,向一旁侍候的隨從官說:「傳我號令,轅門外的三名賊首,暫且依前收押,隨我一道解回南京,再行處置!」

  等那個隨從官領命而出之後,他才旋過臉,望著已經停止磕頭的黃澍,淡淡地說:「學生本來打算,待了結此行之後,便申報朝廷,委先生做徽州知府。只是適才先生所說之事,關聯甚大,未曾推究明白之前,此事卻不宜先報。那就過得幾時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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