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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所屬書籍: 木蘭無長兄

寒風中,賀穆蘭解釋著自己的來意。

比寒風更寒的,是蓋吳知道自己誤會後的心情。

「……你們偷偷摸摸來了陳郡,又進了袁家鄔壁,自然可疑。袁放立場不明,你們又和袁放頗多接觸,所以我們便來了。」

賀穆蘭見蓋吳終於學會了好好呼吸,也鬆了口氣。

他要是一口氣喘不上來死在這,她還要多處許多麻煩。

「竟是為了我們嗎?」蓋吳低頭捂住了嘴巴。「唔,說到底還是為了袁放。」

他抬起頭。

「你們想知道什麼?」

「你竟肯幫我們?為什麼?」

莫說賀穆蘭不肯相信,就連藏在湖石壘成的假山裡的那些白鷺們,也都一個個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

「想讓那袁放倒霉。」蓋吳陰森的笑了起來。「我也是胡人,他弄了那麼一個迎風閣,將我們異族的姐妹如同豬狗畜生一般的對待,我為何要幫他?」

所以他從來不碰那裡面的女子,因為他有著「物傷其類」的悲憫。

都是一樣的人,只因為樣貌不同,信仰有別,就成為別人眼中的「好貨色」,賣來賣去。

他們盧水胡人生性倔強,不肯屈服,情願從小學習武藝,拿命性命換取別人敬重的本錢,若不是如此,怕是也不會比這些胡姬的下場好到哪裡去。

這世道就是如此,可他為什麼要順從這個世道?

佛家有云:「一切諸相皆是虛妄」。既然皆是虛妄,他做什麼最後都是虛妄,那為什麼不能按他想的去做?

「……竟是因為這個原因?」

賀穆蘭想不到蓋吳竟會為了這個不惜得罪袁放。

「佛說眾生平等。」

蓋吳只要一想到白馬成全的那個胡姬,想到迎風閣里送往迎來的胡女們面對男人們恭順的討好,全身就會感覺變得冰冷,然而他的腦袋卻會像火燒一樣熱起來,只能靠雕木頭來平息。

「竟只有你知道我憤怒的是什麼。」賀穆蘭的眼裡閃動著光芒。「就憑這個,你便是個值得結交之人。」

「嗯?」

「我說,雖然你的行為是混帳了點,目無法紀了點。」賀穆蘭由衷地贊道:「其實你是個好人。」

她在稱讚我。

可是我為什麼覺得怪怪的?

是哪裡不對嗎?

蓋吳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那裡正因為「花木蘭」的誇獎而「嘭嘭嘭嘭」的劇烈跳動著。

「我想知道,袁放有沒有內通敵國。」

「與其說他是內通敵國,不如說是難忘舊主。他們袁家原本就歸劉宋,是四州被奪後被迫歸了魏國的。在四州,像袁家這樣立場的鄔壁不知道有多少,只不過袁家勢力最強、位置最顯要,所以才變得舉足輕重起來。」

蓋吳並不單純是個武夫,分析起局勢也是頭頭是道:「袁家不但有結交劉宋的貴人,也有結交北地的魏國權貴,所以它才能站到現在。在陳郡,只有袁家能夠輕而易舉的將我南下的幾百人馬偷送到宋國去,但你問我他有沒有投靠宋國,那我就不知道了。」

「……他怎麼送你們去呢?」魏宋邊境都陳有重兵把守,想要通過邊境,除非動武,否則別想過去。

「從水路。袁家結交的宋國貴人在淝水沿岸都有部下,只要風向對了,我們乘船而下,便可達到宋地。袁家鄔壁的地下有一暗河,暗河出去的那條支流直通淝水,這便是袁家最大的秘密,也是袁家為何可以源源不斷的得到南貨的原因。」

一聲清晰的抽氣聲突然在湖石背後響起。

離得稍遠的賀穆蘭和蓋吳正沉浸在對話中,自然是沒聽到這壓抑著聲音的抽氣聲,可是藏匿在湖石中的眾白鷺,和那位應該男扮女裝睡在卧房的狄姬夫人卻都聽得一清二楚。

這些白鷺都是精於藏匿和偵查的好手,他們百分百肯定他們潛藏在這處湖石周圍的時候,這附近絕無其他人。

難道這處待客的燕飛樓真的有如篩子,四處都是暗道?蓋吳無聲無息的出現了,這抽氣聲的主人也能憑藉什麼法子無聲無息的出現?

那他實在是倒霉,遇見了魏國最厲害的刺客們。

「抓住他!」也藏在湖石假山中的狄葉飛小聲的下令。「不要發出動靜。」

兩個身手最好的白鷺彎著腰,像是貓一般輕盈的掠了出去。隨著一聲極小聲的悶響後,那兩個白鷺只進來了一個,表情怪異地對洞中的諸人說道:「是白天那個要見狄姬夫人的袁家少主,還帶著三四個人。現在已經昏了……」

「怎麼辦?」

這湖石是用石頭壘成的假山,裡面別具匠心的做出盤繞而上的石道和可以進入假山山腹的穴道,但即使如此,這也是座假山,能藏起四五個人已經是極限,想要再拖一個成人進來是肯定放不下的,別說還有三四個人。

這下狄葉飛也覺得棘手了。

這可不是什麼隨時可以消失的阿貓阿狗,袁放無子,這便是袁家鄔壁名正言順的下一任家主,擁有僅次於袁放的重要身份。

「狄將軍……」另一個白鷺閃身進來。「不遠處有個地道,還有人朝這邊來,有幾個背後背著木桶,帶著武器。」

他說話間,已經有人開始發出聲音。

「是少宗主,少宗主和王林他們怎麼暈了!」

這下子,就算是蓋吳和賀穆蘭再遲鈍也聽見動靜了。

「誰在那裡!」

賀穆蘭給蓋吳做了個藏起來的手勢,獨自往傳出聲響的地方疾奔。那幾個後來者大概也覺得不妙,只是苦於背著桶跑不快,自己的主子又躺在地上生死不知,進退兩難間一下子被賀穆蘭抓了個正著。

「你們是誰?為何鬼鬼祟祟的在燕飛樓徘徊?」

賀穆蘭拔出腰間佩劍,長劍出鞘時發出了「匡倉」的一聲輕響,那幾個袁家鄔壁的人也不敢再待了,調頭就跑。

蓋吳一見到來了外人,立刻閃身進了最適合藏人的地方……

——湖石壘成的假山之中。

狄葉飛和幾個白鷺正在側耳聽著外面的動靜,考慮要不要出去幫賀穆蘭一把,猛然間進來一個瘦高的身影,也躲在隱蔽處向外張望。

夜間黑暗,白鷺和狄葉飛們都藏在陰影之中,蓋吳自然是沒有發現他們的身影,可白鷺們都嚇壞了。

被叫做老二的白鷺官像金魚那樣吧嗒吧嗒地動著嘴巴,而且狂搖著手,而老三則是把嘴掩住,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假山外,賀穆蘭輕而易舉的抓回了幾個逃跑不成的鬼祟之人,背著桶還能跑多快?她甚至踢折了他們的腿,讓他無法再跑。

有一個人背上的桶繩斷了,一下子掉到了地上,在地上滾動了片刻後破了個粉碎,刺鼻的氣味立刻傳了出來,刺激的所有人一個激靈。

是火油!

大半夜背這麼多火油來做什麼!

這邊的動靜已經驚動了燕飛樓那邊,燕飛樓上的火把越來越亮,也隱約有喧鬧的聲音傳了出來。

這座樓一直是袁家鄔壁待客之用,底樓有許多的下人隨時聽從伺候。賀穆蘭和白鷺們是用繩索從二樓而下,自然是沒有驚動樓下之人,可是此時動靜太響,這半夜又寂靜的很,油桶破碎之聲頓時傳了出去。

她掃視了一眼腳下躺著的袁振,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什麼,會不會壞了自己的事,再看了看已經抖得直如篩糠的眾袁家下人,嘆了一口氣。

「只能委屈你們了。」

她在眾人懼怕的眼神中伸出手……

一一將他們打暈了過去。

『真奇怪,這時候白鷺應該來掃尾才對,為何沒有一個人出來?』

賀穆蘭看著倒了一地的不速之客,輕輕出聲:

「蓋吳,人已放倒,你該走了!」

蓋吳從假山裡顯現出身影,露出對著賀穆蘭撫胸行禮:「這燕飛樓四處都是暗道,你們多加小心。」

他看了眼地上的眾人,尤其是袁振,意外極了。「你殺了他們?」

「當然沒有!我只是把他們打暈了!」

蓋吳語氣中的理所當然嚇了賀穆蘭一跳。

誰會莫名其妙的殺人滅口啊!

「其實殺了還是好事,拖到哪個地道里藏起來就是。只是現在時間來不及了。」蓋吳看著已經開始往這邊移動的火把。「我先回去了。若有麻煩,派人去迎風閣送個信,我們盧水胡人送你們出去!」

劉宋之地可去可不去,在他心裡,為了生意冒險,還不如結交花木蘭這個朋友。至少花木蘭是當世難尋的高手,而那邊那個只是快要失勢,朝不保夕的王爺。

好不容易兩人有了點交集,和花木蘭比起來,袁家鄔壁也算不得什麼。

蓋吳丟下這句話,拔足狂奔了起來,一下子就消失在了賀穆蘭的視線里。

隨著蓋吳離開,白鷺們總算鬆了口氣。

剛剛真是嚇死了!

萬一被看到了,會不會把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關係弄僵啊!

說好兩人密談,結果埋伏下一堆人手什麼的。

只有狄葉飛臉色不太好。

燕飛樓明顯是袁家監視客人的地方,而且有不少的通路。否則蓋吳也不會說出那樣的話,這袁振也不會無緣無故半夜帶著下人和火油來這僻靜的地方。

燕飛樓四周雖有太守借來的郡兵把守,但這畢竟是袁家的地方,若還有密道直通燕飛樓內部呢?那豈不是一下子就被燒了個乾淨?

「狄姬夫人」和「鐵娘子」都在頂樓,等跑下來,也不知道已經燒成了什麼樣,這整座樓都是木質的,現在又是冬天,天乾物燥……

袁放難道早就看出了他們不對?

還是袁振的自作主張?

狄葉飛和一群白鷺藏在假山裡不敢輕舉妄動,一群郡兵和袁家的若干家人已經趕到了湖邊。

賀穆蘭站在「屍橫遍野」(??)中,望著舉著火把燈籠跑來的眾人,露出一個輕蔑的笑容:「只不過是半夜出來走走……」

「想不到還能抓到一群笨賊。」

「振兒怎麼會半夜出現在燕飛樓?你說是鐵娘子把他抓住的?」袁放聽了宋二的話,立刻從床上一下子爬起身來。

宋二的臉色不見得比袁放好到哪裡去。

「以前就和你說過你那侄兒只知道玩手段賣聰明,行事又惡毒,除了那張臉能做人以外,根本就不適合當一家之主。他大半夜帶著一群護衛從暗道去了燕飛樓,還背著火油帶著火鐮,想要一把火燒了燕飛樓……」

「怎麼可能!」袁放驚得鞋子半天都沒穿起來,一腳蹬開伺候他的貼身丫鬟,就這麼穿著襪子站起身來。

「鐵娘子放了其中一個來報信,下人報到我這的時候,他渾身被潑滿了火油,驚得我連覺都不敢睡了。那是你侄兒的心腹,他都一五一十說了,還能有假!」

「我白天明明已經和他說的很清楚,這狄姬夫人是客人,不可怠慢!」

「怕就是你這個話刺激了他。他多年來順遂慣了,你那些胡姬他也是想睡就睡,想送人就送人,突然遇見一個不能碰的,怕是要多想。總歸不是你的兒子,仗著自己是袁家唯一的血脈,一點都沒辦法讓人省心!」

宋二先生立在袁放身邊,一點下人模樣都沒有的說到:「這狄姬夫人身後站著的是費羽太守,雖然說並非親眷,但難保這狄姬夫人還有沒有其他人脈。你若是弄出什麼波折來壞了我們的大事,別怪我們不客氣!」

宋二先生一直擔心那絕色的女富商勾了袁放的魂去,所以三令五申,和其他買來的胡姬怎麼弄都可以,只有這位身份不明的夫人只能商談生意,不能牽扯感情,他也應允了。

這幾天看來,雖然袁放對這狄姬夫人熱絡了點,但也沒貼上去湊人家面前,和狄姬夫人見面也少。雖然宋二不相信袁放就這麼放過這樣一個絕色的美人兒,可也只能常在身邊提點。

如今看來,袁放倒沒出什麼問題,袁家這位公子卻是扶不起的阿斗!

這下連他都沒法子回去和主人交差了!

「閑話休提。現在問題是怎麼把袁振要回來,儘早補救。」

袁放開始自己穿鞋。

「還望宋二先生教我。」

「教,怎麼教?你的好侄子帶人去燒樓,那可是幾百條人命啊!你待客的地方外面有地道直通內里,換成你你翻不翻臉?那狄姬夫人不是腦子空空的笨蛋,一住進去就找到了隔牆和銅管,她會不起疑心?」

宋二先生說的很不客氣。

「恐怕就是因為她不相信我們,那鐵娘子才會半夜都不休息四處巡邏。這下真是有理都說不清了。」

宋二蹙了蹙眉。

「要不然,索性用武的!」

「不可!」袁放急忙出聲,又頓了頓,「我侄子還在他們手裡呢!」

「那你就親自登門,負荊請罪去吧!」

燕飛樓內,賀穆蘭等人比袁放還要頭疼。

「現在怎麼辦?總不能一直把袁振的嘴堵著吧?」賀穆蘭的臉上半點剛才抓人時的凌厲都沒有。「我都不知道他到底什麼時候來的,聽到了多少。」

「我們已經知道了想知道的,下面要做的就是想法子安全離開袁家鄔壁了。」袁振現在被綁在那間又有銅管又有隔牆的主室里,又有親兵把守,就算醒過來也走不脫。

「這人暫時不能放,等我們安全離開了袁家鄔壁,諒他們也找不到狄姬夫人和『鐵娘子』。」

狄葉飛看了看一身女裝,嫌惡地一皺眉。

「也就南邊局勢複雜,若在西北,有這樣的宗族,早就被鐵蹄踏破了。」

「就是因為你們的手段簡單粗暴,所以西北才屢壓屢反。你們就不會好好找找原因嗎?」賀穆蘭翻了個白眼,「這事就交給你了。反正我就是個女武士首領,你才是那個『女王大人』。」

狄葉飛一點都不擔心袁放會如何。如今是袁放理虧,袁家唯一的血脈又控制在她手裡,莫說「狄姬夫人」只是「受驚過度」想要回項縣,就是此時他獅子大開口想要敲詐一筆,袁放也沒有辦法。

下面要做的,無非就是等了。

狄葉飛和賀穆蘭都以為袁放就算不馬上就來登門要人,至少也要先派個管家什麼的安撫下,比如說那個看起來不怎麼厲害卻是袁放左右手的宋二先生。

結果直到第二天早上用過早膳,袁放才帶著宋二先生和幾個重要的家人匆匆拜見,希望能好好談一談昨夜發生的事情。

此時賀穆蘭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她半夜要和蓋吳商議事情,一直熬到半夜都沒睡,後半夜又擔心袁放來硬的搶人,一直忍著沒睡。太陽出山前後是熬夜之人最困的一段時間,心理素質強大的狄葉飛居然能在發生這麼大的事以後眯上一覺,而她卻要睜著眼睛等著不知什麼時候會出現的襲擊。

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燕飛樓的主廳里,一身絳紫色華服的「狄姬夫人」依然是那麼明媚動人,只是臉色蒼白,就連眼下都有淡淡的陰影(畫出來的)。

而她身後忠誠的女武士則依舊是那副堅毅少語的樣子,身體站的筆直,一雙眼睛直直地望向前方,無悲無喜。

袁放見到這架勢就露出一臉歉意,開門見山地說道:「昨晚之事我已經全部知曉,此乃袁家之過,我決不推辭。只希望狄姬夫人給我補償的機會,能彌補你受到驚嚇後的損失。」

狄葉飛真要坑人的時候,那也是坑人不眨眼的。

「袁家主,在來袁家鄔壁和您談買賣之前,費羽太守就勸說過我別來。我畢竟是個婦道人家,您又偏好胡姬,不能讓人不多想。我是相信手下人的本事,也相信您不是個會被色慾沖昏頭腦之人,所以才一意孤行的親自前來袁家塢商談,希望能表現出雙方的誠意,談妥合作之事。」

狄姬夫人慘然一笑。

「可我卻不知道,袁家主不是想要我的人,而是想要我的命。我和您無冤無仇,買賣不成仁義在,我去買別的鋪子就是,何必要弄出人命來呢?」

狄姬夫人擠兌袁放的話一出,宋二先生和他身後幾個管事臉色微微難看了起來。

倒是袁放依舊是那副十分悔恨的表情,連連搖頭。

「夫人確實是美人,若說袁某沒有動心,那一定是騙人的。只是這世上美人千千萬,什麼人是值得平起平坐的客人,什麼人是可以豢養的寵姬,我還是分得清的。先前借口將夫人留下,也不是因為袁某看中了夫人的美貌想要藉機行事,而是另有緣故。」

這袁胖子好口才。

賀穆蘭腦袋昏昏沉沉,他說的話也聽得是模模糊糊,她只能瞪大了眼睛看著前方,努力不讓自己的眼皮闔上。

「我不明白。難道您留我下來就是想要把我們一群人燒死在這樓里嗎?」狄葉飛可不會被他牽著鼻子走。「這燕飛樓究竟還有多少密道?我只要一想到我一合上眼就能有人偷偷摸摸進了我的房間,連眼睛都不敢闔上了!」

袁放也沒想到狄姬夫人居然完全不按照他說的話接,只能無力地解釋:「袁家鄔壁乃是先祖所建,既然是為了防禦外人攻擊,自然機關不少。也不只是燕飛樓這樣。這也是為了居住者的安全,若有個萬一,不至於被一下子圍死在裡面。若說只針對夫人,那就言重了。」

狄葉飛心裡暗暗一驚。

按照袁放的意思,不但這燕飛樓有暗道,各處都有暗道。蓋吳說他去劉宋是通過袁家的暗河,那就一定還有地下水源。想要滅了這袁家,除非從內攻破,一舉擒住家主,否則袁家四通八達,他有太多的法子逃跑出去。

「也罷,我知道狄姬夫人一定是受了不小的驚嚇,徒說無益。我那侄兒一直擔心我若找個夫人會不再疼他,他少小失親,平日行事也有些偏激,都是我們這些大人慣壞了。」袁放頓了頓,「我原想著等狄姬夫人和我再熟悉一些,才提出此事,如今這樣,為了表示誠意,我還是先說吧。」

「狄姬夫人,我知道你有西域的珍釀『美人淚』,想來你的商隊能夠交易的西域奇珍也是數不勝數。不知你有沒有興趣和袁家合作,大賺個一筆?」

「哦?家主是何意?」狄葉飛坐正了身子,露出感興趣的樣子。

袁放看了眼宋二先生,這正是他們晚上想出來的辦法。

用利益將雙方捆綁在一起,哪怕是有殺親之仇,也能暫時合作,更別說只是一場虛驚了。

「項城雖然位處南方富庶之地,但大魏畢竟經營不久,比不得漢人高門聚集的洛陽、和鮮卑貴族雲集的平城等地。我知道夫人選擇這裡是因為有費羽太守庇護,但費羽太守在此地已有四載,政績又都是上等,也許很快就要高升,像我們這樣的商人,開闢一條新的商路頗為不易,到那時,夫人倒要添出不少麻煩。」

袁放見狄姬夫人聽得認真,心中也是一喜。

有門!

賀穆蘭聽的眼睛已經快要合上了,猛聽得狄葉飛突然對自己道:

「鐵娘子,袁少主這時候一定是醒了,吩咐家人不要怠慢,若醒了,記得伺候他洗漱用膳。」

賀穆蘭一下子醒了過來,道了句好險,連忙稱是就往主室而去。

她知道這話是說給袁放聽的,所以吩咐白鷺們也很隨便,又見那袁振根本沒醒,就只囑咐千萬不要解了他的繩子,也不要少了人看守,要醒了給點吃的喝的,就隨便找了條布巾要了盆水,洗了一把冷水臉清醒清醒。

袁放拿不住狄姬夫人支開鐵娘子是信不過鐵娘子,還是故意表示出自己的善意。但他口中卻是不停,繼續示好:

「費羽太守不會永遠在這裡為官,袁家鄔壁卻是跑不了的。我袁家在此地經營數代,鄔壁牆高田廣,又有蔭戶數千,正適合長期合作。若夫人願意冰釋前嫌,還回我的侄兒,我願將與劉宋通商的商路與夫人共享,助夫人在南方打開局面!」

「袁家主對您這侄兒,倒真是情深意切。」

「我就這麼一位血脈親人,自然是要多操心點。」

袁放長嘆了口氣。

狄葉飛此言倒是不虛。這袁放之前一定是想多觀察一陣子,再決定要不要合作,或許還有其他打算,想要在這場商議中佔據主導地位。

可是被他那腦子不清楚的侄兒這麼一鬧,就只能先行示好,主動把主導權交到她的手裡。

只可惜,他不是什麼狄姬夫人,也沒有什麼貨物可以拿去南宋賣。

否則,還真難保「狄姬夫人」會不會動心。

「袁家主,您如今是鄔壁的主人,您說願你我雙方放下嫌隙,一同合作,我自然是信的。可我與您那侄兒卻有了齟齬,難保日後處的不愉快。所謂合作,當然要雙方互相信任才能繼續。我也不想哪次再來袁家鄔壁,被一把火無緣無故燒成了柴火,我不是每次都能找太守借來郡兵的……」

他說的也是現實。誰也不能保證這位少家主對「她」沒敵意,要是以後再故意下絆子,別說作生意了,說不定人財兩空,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袁放打從心眼裡就瞧不起那種嬌滴滴的胡姬,認為她們只能成為萬物,雌伏在男人身下呻吟。他收集各國的美貌胡姬,無論是有些聰明手段的,還是如如今迎風閣樓頂那位性烈如火的,一旦以利誘之,以權壓之,只要略施手段,無不乖乖就範,任他施為。

但他面前這位狄姬夫人,真是不可讓人小覷,說話間就把局勢引到對自己有利的一面,反覆提醒他的侄兒還在她手裡。可要說撕破臉或者完全沒談下去的想法,卻也沒有。

若說她對這生意沒意思,滿心只有憤怒吧,她又叫心腹的鐵娘子去善待他被關押起來的侄兒;可若說她想做這個生意吧,如今就該見台階就下,想法子為自己爭取好處才是。

結果她油鹽不進,非要他先保證她的安全,才肯繼續往下談。

還是說她真是被那小畜生嚇破了膽子,已經生出退意了?

若真是這樣,趕緊給些好處,就算是多賠些財產,乖乖送走了她才好。

「狄姬夫人要真不相信袁家,我袁家願意將大同坊那幾間鋪子送與夫人,當作賠禮,從此以後,只要狄姬夫人來袁家鄔壁,我袁家一定禮數齊全,尊為上賓。」袁放不住苦笑,「狄姬夫人也無子嗣,自當知道沒有子嗣的苦處。我袁家就這一條血脈,希望狄姬夫人能夠海涵。」

狄葉飛不是真的狄姬夫人,自然沒有太多感觸,但此時「鐵娘子」剛剛回返,他一眼看到花木蘭,想起素和君和他說起過花木蘭不能生育的事情,突然就發起了征。

沒有子嗣真的這麼可怕嗎?情願為了一個混帳不停的擦屁股,就為了讓那個位子上坐的是一個姓袁的傢伙?

血脈延續雖是天性,但這世上能把兩個毫無相關的人從此連為一體的,大多數時候都和子嗣無關。為何世人如此看重子嗣和血脈,甚至能讓袁放這樣的聰明人都變得盲目和妥協?

「夫人,事情已經辦好了。」

賀穆蘭見狄葉飛望著自己發怔,以為是自己回來的太慢,連忙又解釋了一句給袁放聽:「我已經親自確認過了,袁少主現在很好。」

袁放聽了鐵娘子的話頓時鬆了一口氣,露出關切的表情:

「狄姬夫人,我已表達了我能提供的所有誠意。若你願意放下心結與我袁家合作,劉宋龐大的商路就等於向你敞開。劉宋百工齊備,絲綢和珠寶都巧奪天工,遠非北方可比,即使是西域,劉宋的絲綢和用器都很搶手。」

「若你實在不願,我袁家立刻就將那幾間鋪子的地契送上,恭恭敬敬地送你們回項城,決不食言。」

這下子,無論是賀穆蘭也好、袁放也好,甚至是宋二先生和其他心腹管事都一齊看向了「狄姬夫人」,等待她的決定。

任誰都可以看出此時上策是同意和袁放合作,商人牟利,只要有利可圖,即使與虎謀皮也有可為。更何況狄姬夫人曾經親自去過集市,自然知道袁家肯定有某種渠道能夠長期偷運東西入魏,否則也不會有那麼多南方的特產出售。現在先答應下來,握著袁振再和袁放慢慢談判,這才是聰明人的做法。

即使狄姬夫人真的是個無知的婦道人家,此時只想拿點好處快點離開這裡,袁放拋出幾間鋪子贖回袁振,也已經有了足夠的誠意。項縣的大同坊是陳郡最重要的行商之地,那裡的鋪子價值不菲,否則狄姬夫人也不會為了幾間鋪子冒著被色中惡鬼侵犯的危險親自前來。

此乃中策,也是最安全的做法。

所謂下策,就是繼續不依不饒的和此地的主人討回公道。莫說現在他們在別人的地盤,對付人多勢眾,就算真是袁振喪心病狂做下了火燒燕飛樓的事,以狄姬夫人現在的情況,除了回項縣向費羽太守告上一狀,也做不了什麼。

宗強之所以連朝廷都為之妥協,弄出個「宗主督護制」,不是沒有原因的。

狄葉飛想了想,他們都是演戲,玩大點反倒好做周旋。此時拿著幾間鋪子灰溜溜走人,從此就再也沒有這般在袁家鄔壁打探虛實的機會了,二來那袁家公子似乎是偷聽到了蓋吳和花木蘭的對話,萬一現在交回去,結盟不成反倒結仇,知道了袁家地下水道的秘密,又不是合作關係,這袁放怕真是要想法子殺人滅口了。

所以狄葉飛作勢思考了一會兒,主動詢問袁放:「我若和貴方合作,如何分成?你如何保證我就一定會獲利?我南來北往,不常在此地,西域到劉宋的商路如何保證安全?既然要合作,這些都要提早說清楚才是。」

「還有袁振,我得和你確定如何合作後,才能將他還你。」

「那小畜生冒犯了夫人,讓他在您那吃吃苦,也算是給他點長進。」袁放見狄姬夫人終於表態,也是大喜。

「既是合作,自然是五五之數。」

他已經聽說費羽太守夫人也參了一份子,和這位狄姬夫人一起在做生意。若能搭上陳郡太守的路子,從此讓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就不需要像這幾年這般做得如此小心了。

「無論是鄯善的絕世珍釀『美人淚』,還是西域的奇珍異寶,夫人收購多少,我袁家按同樣的數量也收購一份,或乾脆出資一半。待東西運到劉宋,我負責售賣出去,所獲之利對半分成,以金銀或絲綢絹帛結算,這都好說。若夫人想要採購什麼,就從你那份貨款里出,您出售南貨的事情,我袁家並不插手,只抽取一成的跑腿錢,如何?」

「聽起來似乎很公平,我也不許操心貨到了南邊的事。但如今吐谷渾也不太平,若從西北走,一路沙盜馬賊橫行,我的貨物帶的若多了,風險就會更大。你可知我這一路過來有多兇險?若不是有鐵娘子相護,幾條命都沒了。」

「我從鄯善到項縣的路程,要比你到宋地長太多了。」

狄葉飛想要探查袁放能夠動用的人馬到底有多少。

來之前拓跋晃和費羽太守曾經打探過,袁家鄔壁可以作戰的男丁約有三千,訓練有素的甲兵卻是不超過八百。養兵極其費錢,否則袁放也不會冒著這種掉腦袋的危險私下和劉宋交易了。

「這個……」袁放想了想。「我袁家的甲兵家將要用於鄔壁的防禦,宋地那邊也不是全無危險。要調去保護夫人的商隊一路西行……」

他見狄葉飛皺起眉頭,立刻又解釋說:「不過,此事也好解決,無非就多破費一些罷了。」

他吩咐一個管事:「去把蓋吳首領請來,就說我有生意要做。」

聽到袁放說到蓋吳,賀穆蘭露出怪異的表情。

這下子玩大了,要找蓋吳來,還做生意,不會是請他們保護商路吧?

「蓋吳?」

袁放那邊不知道陳郡早就知道了蒙面劫獄的是蓋吳一伙人,否則也不會這麼大咧咧的把這群盧水胡人叫到「費羽太守夫人的好友」面前來。

『這袁放也是個大膽之人。』

狄葉飛輕笑著在心中贊了一句。

「就是和昨日和鐵娘子一起在集市制服猛虎之人。他是杏城盧水胡『天台軍』的首領,從者上千,只要有錢,這樣的護衛生意當然也是接的。」袁放似乎很高興能讓蓋吳派上了用場,連說話聲都上揚了一些。

「他們盧水胡人騎兵眾多,武藝精湛,最適合保護夫人的商隊。若是夫人可以接受,僱傭這群盧水胡人的價錢也好商議。所需的雇金我七夫人三,您意下如何?」

「可。」狄葉飛乾脆的點點頭。

蓋吳是敵是友都不知道,先這般答應了再說。

「夫人乾脆!」

「先莫誇我。我怎知您把我的貨賣到南邊,究竟賣了多少價錢?聽袁家主的意思,似乎還不想讓我知道這條商路的仔細,即是合作,這有些過分。」

狄葉飛似笑非笑。

「說到底,我們還是缺乏信任。」

聽到狄葉飛的話,宋二先生突然上前,在袁放耳邊說了幾句。

袁放聞言後眉頭一展,連小眼睛都在冒光。

「夫人,其實要解決這個問題很容易。您在西域頗有勢力,我卻是在南境有一份家業,您是婦道人家,經常拋頭露面也不合適,除非雙方都有了可以信任的關係,方可成事……」

「你說的沒錯。但所謂可以信任的關係……」

狄葉飛疑惑不解。

「夫人可曾想過聯姻?我嫡妻之位空懸,膝下也無子……」

賀穆蘭實在忍不住想要狂笑。她得靠狂掐大腿才保證自己不笑出聲來。

周圍守護的親兵和白鷺也是一樣的怪異表情,面容頓時扭曲到讓袁家人不注意都不行。

難怪狄姬夫人曾說她的部下全是亡夫的死忠,不得不顧忌手下人的看法,如今只是提出聯姻,這些下人就已經面色怪異到如此地步。

「我並無再嫁……」

「不不不,我沒有冒犯夫人的意思。若是趁機求娶夫人,那就不是要合作,而是自討沒趣了。」

袁放笑的更加憨態可掬。

「我想娶的是夫人的心腹——鐵娘子。如此一來,雙方都有了可信任之人,鐵娘子對您又是忠心耿耿……」

賀穆蘭徹底傻了眼。

啥啥啥?

娶誰?

她怎麼沒聽懂呢?

袁放原想著這個建議應該雙方都能滿意,他若有半點不對,鐵娘子立時就能要了他的性命,他這誠意也已經足夠。

他卻沒想到,狄姬夫人頓時跳了起來,柳眉倒豎地叱了出聲:

「不行!」

「不行!」

蓋吳臉色鐵青的也進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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