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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

所屬書籍: 坡道上的家

里沙子醒來時以為鬧鐘一直在響,發現自己連衣服也沒換,躺在沙發上睡著了。她趕緊站起來,顧不上頭暈,忙著找鬧鐘,卻到處都找不著。桌上散放著啤酒空罐、裝沙拉與油炸食品的空盒,她腦中一片空白——我在幹什麼?都被陽一郎看到了嗎?

瞄了一眼牆上的時鐘,十點多了——陽一郎和文香還在睡覺嗎?里沙子想去卧室看看,雙腳卻不聽使喚。

一直在響的聲音停下來了。原來不是鬧鐘響,是手機鈴聲。陽一郎和文香在公公婆婆家——只有我,只有我在家。

想起昨天的事,里沙子這才安心地坐在沙發上。空調還開著。她拿起掉在腳邊的手機,以為會收到陽一郎或婆婆的信息。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昨天才剛保存好手機號碼與電子信箱地址的南美的名字。

里沙子以為對方打電話來是說今天可以碰面,她收拾好散亂的桌面,迅速淋浴,換上外出服,喝水。還沒吹頭髮,便拿起手機打給南美。

決定幾點碰面後,先吹乾頭髮再化妝——里沙子在心裡理出步驟,聽著電話鈴音,可惜南美沒接電話,轉到了語音留言。

「剛才沒接到你的電話,不好意思。今天一整天我都是一個人,沒有安排,隨時都可以打電話給我。」里沙子迅速說完,掛掉電話。

好安靜,拉開窗帘後,外頭是一片蔚藍晴空。文香在做什麼呢?昨天應該沒有耍性子也沒有哭鬧,乖乖睡覺了吧?里沙子想打電話聯繫一下,但總覺得無論是打給陽一郎還是公公婆婆,都很難說清楚。

下午一點多,南美來電。里沙子以為她會打來約碰面,忍耐著沒吃午餐,只喝了咖啡。

「不好意思,我今天要工作。」聽到南美這麼說時,里沙子很失落。

「工作?沒打擾到你吧?」里沙子為了不讓對方察覺,努力擠出開朗的聲音。

「不會,現在是午休時間。你那邊方便講電話嗎?」

「可以……原來南美在工作啊!」

「兩個月前才開始啦!只是兼差而已,在咖啡店當內勤人員。」

原來如此,難怪電話那頭很安靜,里沙子恍然大悟。她想像著自己以往工作地方的會議室和休息室。

「孩子在託兒所嗎?」里沙子問。

「對啊!不過因為今天是周末,我老公會幫忙照顧。對了,里沙,你還好吧?」

聽到南美的關懷,里沙子很想傾訴,但南美又說:

「不知道你到底遇到什麼事,那麼沮喪,還問我今天能不能碰面,我真的很擔心,所以趁早上的空當給你打電話。」

的確,許久未見卻突然說要碰面,對方當然會擔心吧。里沙子反省自己的冒失。

「我才不好意思呢!因為偶然得空,才想約出來碰面,我也真是的……我沒事,真的。」

「為什麼為這種事道歉?這樣很奇怪耶!里沙。」

奇怪?我哪裡奇怪了?里沙子舉著手機走到餐桌旁。昨天的啤酒罐在桌上留下一圈圓圓的污漬,里沙子用手指抹去。

「你說你老公和女兒都不在家,是在公公婆婆家過夜了嗎?對了,你女兒幾歲了?」

「已經三歲了。正是小惡魔期,拿她沒轍。」

「啊!我懂。總覺得沒完沒了,對吧?不過這種反抗期馬上就會結束了。所以說,今天是你久違的可以一個人好好放鬆的日子。」

「他們可能不會回來了。」不由得脫口而出的這句話,讓里沙子覺得如果誤會一直沒解開,好像真的會這樣,「他覺得我這個母親很失職,也許我們會離婚吧。」

「咦?什麼?發生什麼事了?」南美壓低聲音。

「其實是前天的事啦!」里沙子本來不打算說的,卻止不住。最後還是一口氣把昨天晚上自己將哭鬧不停的孩子丟在昏暗的小路上,好巧不巧被老公撞見的事,還有父女倆昨天在公公婆婆家過夜的事都說了。沒想到手機那頭傳來了笑聲。

「真是的!怎麼那麼湊巧啊!運氣也太差了,」南美一直笑,「竟然把你和那種沉迷打小彈珠、放著孩子不管的父母歸為一類,什麼跟什麼啊!」南美笑得太誇張,連說話聲都變得有點模糊了。里沙子怔怔地聽著笑聲,突然覺得心情輕鬆了許多。

「拜託!哪有因為這樣就離婚的啊!不過被誤會也沒什麼不好,就像今天你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不是嗎?雖然我們沒辦法碰面,真的很可惜,但你就好好放鬆吧。」

「可是,要是無法解開誤會呢?」里沙子問。明明心情輕鬆了許多,聲音聽起來卻還是很焦慮。

「不會有這種事啦!你有沒有虐待小孩,只要住在一起就會知道,不是嗎?你老公只是前天一時火大,無法冷靜思考罷了。現在他可能後悔對你說了重話吧。」

「是哦。」里沙子想像陽一郎在公公婆婆家懊惱的模樣。

「怎麼啦?里沙,總覺得你怪怪的,難道還有其他事情嗎?」

里沙子聽到南美的笑聲消失了。

「為什麼這麼問?」

「總覺得你不可能只為了這點事就這麼沮喪吧?是不是還有其他讓你失去了自信的事情呢?」

我從來就沒自信過啊!里沙子很想這麼說,卻將話吞回肚子里。要是這麼說,只會讓南美更擔心。

「沒事,讓你擔心了。果然是被選上陪審員的緣故吧。這件事超出了我的能力範圍,」里沙子為了不讓南美插嘴,又說,「真的不會妨礙你工作嗎?謝謝你打電話給我。佔用你寶貴的休息時間了,真的很不好意思。」

「哎喲,幹嗎道歉啦!那我們再用信息聯絡吧!找個時間碰面吧。」

掛斷電話。空調嗡嗡作響,桌上的污漬沒了。寂靜中回蕩著剛才聽到的南美的笑聲,里沙子不禁撲哧一笑。「沒錯,真的很可笑,竟然因為這點小事擔心會離婚,我到底是哪根筋不對勁啊!」瞅了一眼牆上的時鐘,還不到兩點。里沙子清掃家裡、洗衣服,打算髮一條信息給陽一郎。「就像南美說的,他可能也在反省吧,只是不好意思先拉下臉來聯絡我。」

里沙子起身的同時,信息提示音響起。她拿起手機,以為是陽一郎的信息,結果是剛剛才聊完的南美。

「能和你聊聊真是太好了,下次一定要見面聊個夠哦。

「里沙,你是不是因為過於努力而太累啦?該不會被老公或婆婆說了什麼吧?總覺得你很沒精神,把過錯都怪在自己頭上,過於在乎別人的感受,真的叫人很擔心。總之,今天就好好享受單身的滋味,找回平常充滿活力的里沙哦!」

整理垃圾,洗衣服,用吸塵器清理地板,整理雜誌和報紙,把它們和垃圾一起拿到公寓的垃圾集中處。晾完衣服後,回到開著空調的屋內,里沙子拿出手機,思索著要怎麼給陽一郎發信息。他今天應該會回來吧,要不要約他去外面吃飯?不過昨天就是在外面吃的,今天還是在家裡吃比較好?問問看好了。

「是不是太累了?被說了什麼嗎?里沙,你還好吧?感覺你好像因為別的事情失去了自信。」

南美的聲音近在耳邊。原本想發信息給陽一郎的里沙子突然停了下來。因為不停地做家務,她流了一身汗,想沖個澡。她確認冰箱里有哪些食材,思索著菜譜——不,還是約他出去吃飯吧。里沙子知道自己一旦忙起來,沒有半分從容,腦子肯定會陷入空白狀態;猶豫著這麼做還是那麼做,結果不知道怎麼做比較好,反而怎樣也動不了。

「可現在明明一點都不忙,還是怎樣也動不了。怎麼會這樣?還能重拾以往的活力嗎?我有過充滿活力的時候嗎?那是什麼時候?又是何時結束的?現在我失去這股活力了嗎?我真的是最近才變得不自信嗎?還是一直都是這樣?」聲音與問句不斷浮現又消失。

手上的手機短促地響了一聲,里沙子嚇得差點跳起來,看了一下手機畫面,原來是婆婆發來的信息。

「里沙子,昨天好好休息了嗎?你今天會過來吧?晚上要去吃烤肉,你也一起來吧。千萬別客氣哦!好好放鬆一下。」

里沙子看著信息,不由得嘆氣。和南美聊過後稍微輕鬆的心情又變得沉重。

都是因為自己拖拖拉拉沒先給陽一郎發信息,才會變成這樣。要是能搶在婆婆前頭,早一步約陽一郎和文香就好了。

不對,心情沉重不是因為這個,而是因為還沒解開誤會。婆婆的信息暴露了這個問題。

南美的笑聲突然變得好遠。「為什麼我會跟著笑?為什麼以為陽一郎會反省?果然昨天我應該過去,那可不是一個人喝個爛醉的時候。」責備自己的聲音在里沙子的體內迴響,腦中卻又浮現完全不同的疑問。

如此愚蠢的事,到底要拖到什麼時候?

誤會應該已經解開了。問題已經結束了。

那麼,這種鬱悶的心情又是怎麼回事?里沙子跟在推著推車的陽一郎身後,邊走邊想。周日下午的超市裡,有很多像里沙子這樣的一家老小,也有上了歲數的夫妻相偕來採購,而且不分老少,多是老公兩手空空地跟在老婆身後。不管和陽一郎一起來超市多少次,里沙子都無法習慣,因為別人家的老公多是跟在老婆後頭。

里沙子有種自己變成了無用老公的心情,注視著陽一郎的背影。坐在購物車上的文香隔著陽一郎的背,窺看里沙子。那模樣不是在找媽媽,文香面無表情得叫人驚訝,她又抬頭看陽一郎。里沙子愕然:文香根本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也不可能還記得前天的事而和我鬧脾氣,更不可能察覺到我心中的這股鬱悶啊!但是,她為什麼露出那種表情看著我?

才離開女兒一天,女兒就像個小大人般,像探視陌生人似的看著她。里沙子驚慌失措。

從果蔬區開始,一直逛到最裡面的飲料販售區,陽一郎終於回頭,指著購物車裡的東西問里沙子:「這些應該夠了吧?」

和陽一郎一起來,里沙子就想買重一點的東西,比如很快就要吃完的米、礦泉水、罐頭、冷凍食品等。可是賣場里人很多,要繞回米和罐頭那一區,只怕陽一郎會不高興。

「我去拿水和文香要喝的飲料。」里沙子說著,離開了購物車。

里沙子正從商品架上拿了一瓶果汁,身後傳來陽一郎的聲音。

「先買幾罐啤酒放著吧。」

里沙子剛要回答說「好啊」,陽一郎又改口道:「還是算了吧。」

故意的——一瞬間,里沙子這麼想——他不是想先買個幾罐放著,而是故意提醒我不要喝酒,故意提啤酒的事。

不要太過分了!憑什麼一定要我戒酒!里沙子忍住想怒吼的衝動。

里沙子跟在陽一郎身後走向收銀台。「昨天吃了烤肉,今天就吃得簡單清淡一點吧。」前往超市時,陽一郎這麼說。

決定「吃得簡單一點」、挑選食材放進購物車的是陽一郎,但負責做飯的不是陽一郎。結賬時,里沙子望著購物車裡的東西。

切片番茄、豆芽、豆腐、杯裝方便湯,里沙子則是拿了雞蛋、棒狀麵包和兩包熱狗,還有生魚片和番茄沙拉。

將絞肉解凍,和豆芽、豆腐一起炒吧。里沙子怔怔地想著如何料理陽一郎挑選的食材。

「哇,好熱啊!」走出超市的陽一郎說。陽一郎雙手抱著購物袋,里沙子替他牽著文香。沒想到文香卻鬆開她的手,纏著爸爸,大喊:「把拔,冰激凌!我要吃冰激凌!」咦?冰激凌?

「搞不好會肚子痛喔!不行哦!」走在後面的里沙子說。她以為這麼一來,文香會對陽一郎耍性子,像之前那樣蹲著不肯走,要是哭鬧更好,陽一郎就會明白那時的狀況。沒想到他卻笑著對文香說:

「冰激凌嗎?好啊!」

「你也想吃冰激凌吧?」他還回頭笑著問里沙子,那張似乎很久沒看向自己的臉笑得好開心。

「對啊!好熱喔!」里沙子回道。

在超市入口的輕食區買了冰激凌,一家人坐在椅子上吃。文香和陽一郎笑著不知在聊些什麼。看在別人眼中,應該是一家人正在悠閑地享受周末吧。里沙子眺望著向他們投來溫柔目光的熙來攘往的購物人潮。

昨天里沙子去了公公婆婆家。以為一進屋就會有人提起那晚的事,她緊張不已,沒想到陽一郎躺在客廳的沙發上午睡,婆婆正陪著文香玩洋娃娃。

晚上六點左右,一行人前往附近的烤肉店。直到開始用餐也沒人提起那件事,婆婆一個人講個不停,公公和陽一郎除了動筷、拿杯子喝東西之外,沒有多餘的動作,一如往常的用餐氣氛。里沙子很想吃完就回家,但公公婆婆一直留宿,陽一郎也沒說什麼,就這樣在公公婆婆家住了一晚。

回到公公婆婆家,待文香睡著後,里沙子忍不住主動提起。

「其實前天,陽一郎誤會我了,」里沙子說了那天回家發生的事,「如果只看到那一幕,當然會很驚訝。我雖然躲起來,眼睛卻一直盯著文香。媽,您應該也遇到過這種情形吧?孩子鬧彆扭,然後您假裝說『我先走了』……」

聽了這番話,婆婆只是一臉詫異地看著里沙子,什麼也沒說。該不會她從沒遇到過這種事吧?不,搞不好是記憶有誤,以為自己沒做過也沒看到過這種事,陽一郎也是如此。

「但我對孩子絕對沒有惡意。」

「當然啦!怎麼可能對自己的孩子有惡意……」婆婆說,公公則是尷尬地點點頭,陽一郎依舊沉默不語。

「陽一郎應該是誤會什麼了。所以昨天才不讓我和文香單獨在一起,希望我們留在這裡過夜,可是我真的沒有做會讓他擔心的事。」

里沙子一邊說,一邊納悶陽一郎為何不發一語。要是他不回應,里沙子就無法知道誤會到底解開了沒。

文香躺在客房的床褥上睡熟了,里沙子總算能直接向陽一郎問個清楚:「誤會解開了嗎?你明白不是像你想的那樣了嗎?」

「我知道,」陽一郎怕吵醒文香似的,悄聲說,「我都知道,但希望你別再那麼做了。還有在超市、玩具店這種白天人來人往的地方也不要這樣。」

里沙子思忖片刻,回了句:「知道了。」隨即又想:

「我的確做得有點過分,不應該在晚上一個人都沒有的昏暗街道上那麼對待孩子。」

「小香媽媽!」里沙子聽到有人呼喚,抬起頭張望四周,瞥見往來的購物人潮中筱田榮江扶著自行車的身影,小萌坐在后座的兒童座椅上。「等我一下哦!」說完她走向停車場,停好自行車,牽著小萌走過來。

「你好。啊,這位是小香的爸爸吧?我們應該是初次見面。」榮江露出開朗的笑容。

「這位是常常在兒童館碰到的筱田太太和小萌。」聽到里沙子的介紹,陽一郎立刻站起來。

「你好,我太太和女兒受你照顧了。」陽一郎微笑著感謝榮江,然後蹲下來看著小萌:「你好啊!謝謝你和小香當好朋友。」不知道是看到陌生男人有點害怕,還是害羞,只見小萌緊抱著榮江的雙腳,躲在媽媽身後。

「小香,真是太好了。遇到小萌啦!」

里沙子對文香說,文香卻裝作沒聽到似的只顧吃冰激凌。

「來買東西嗎?老公還會陪著來,真好啊!」榮江拉著躲在身後的小萌的手。

「小萌的爸爸呢?還在工作嗎?」里沙子察覺到自己有點緊張,有種不知道會發生什麼的不安感。這是怎麼回事?她自己也不明白,只能努力擠出笑容。

「在家睡大頭覺唄!真受不了。希望他幫忙提東西,可是怎麼也叫不動!啊,好羨慕!你們家的真是好老公。我剛才從那邊看,一家三口真的好幸福喔!」

「他一定很累吧。沒辦法啦!」

「可是我也很累啊!」榮江爽朗地大笑,「下次再見啦!小香,我們再在一起玩哦!」榮江揮揮手,走向超市入口。

「我不要吃這個。」里沙子接過文香遞出的餅乾杯,連同手上的濕紙巾一起丟進垃圾桶。陽一郎拿起放在長椅下方的購物袋:

「所以我看起來完全不累啦。」

里沙子感覺方才的悸動更加強烈了。

「是吧?」

陽一郎尋求附和似的笑著問,里沙子像要吐出悸動似的,做了個深呼吸。

文香牽著陽一郎的手,里沙子提著其中一隻購物袋,像在超市裡一樣,走在陽一郎與文香身後。遠處傳來蟬鳴,柏油路面快要融化似的,看起來有些搖晃。

我到底在害怕什麼?因為想著剛才榮江有沒有說錯話而局促不安。說錯話是指什麼?榮江對陽一郎說了什麼嗎?

里沙子悄聲嘆氣。

「我果然怪怪的。明明很少拋頭露面,也很久沒和不太熟的人說話了,卻被委以陪審員這個重任。一定與這個有關。就像陽一郎說的,不得不承認,這對我來說太沉重了。幸好下周就結束了。下周的這個時候,我一定可以神清氣爽地購物。」里沙子自我安慰。

但是審判一結束,一切就能恢復原樣嗎?她拚命咽下這個逐漸浮現的疑問。

文香一直纏著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陽一郎,一下子坐在他膝上,一下子要他背。文香發現陽一郎不太理會,覺得無趣,走進廚房。里沙子正要準備明天晚餐的食材,一時之間對文香的撒嬌有點不耐煩,但隨即反省:「我為什麼對她這麼不耐煩?就算不準備食材,婆婆也會讓我帶菜回來,直到庭審最後一天吧。所以根本沒必要忙成這樣。」

「小香,媽媽陪你,念書給你聽好不好?」

「嗯,念書。」文香乖乖點頭。里沙子迅速清洗用過的廚具,放進籃子晾乾,然後將食材放進冰箱,讓文香坐在餐桌旁的兒童座椅上,拿了一本繪本過來。她繪聲繪色地講起來,文香也難得專註地看著繪本。陽一郎站起來走向廚房,里沙子用眼角餘光追著他的身影。

從冰箱里拿了罐裝啤酒的陽一郎走出廚房時,和里沙子的視線撞個正著。

「幹嗎?這又不是你的。」明明裡沙子什麼也沒說,陽一郎卻像怕會被斥責似的,先發制人。他坐回沙發後拉開罐子就喝,沒有用杯子。

「幸好剛才補了貨呢!」

為了表明自己沒有責備之意,里沙子努力地故作開朗。

「但還是別買來囤著比較好,因為看到就想喝。」

陽一郎又這麼說。

繪本朗讀被打斷了,文香從椅子上下來,走向正在看電視的陽一郎。陽一郎抱起文香,皺眉說:「怎麼有一股味道?」

里沙子趕緊帶文香進洗手間換尿布,果然拉肚子了。擦乾淨文香的屁股,里沙子把臟尿布捲起來:「不舒服對不對?我們去浴室沖一下吧。」里沙子牽著文香,走出洗手間。她抱起文香,把她的屁股洗乾淨,被濺濕的牛仔褲緊貼在腳上,但里沙子不在意。

去法院之前,里沙子一直都在訓練文香自己上廁所,而且頗為順利。就算外出時讓她包著尿布,文香想上洗手間時也會明確表達,連續五次都沒弄髒尿布;但自從托公公婆婆照顧文香後,故態復萌了。里沙子怕自己外出時出狀況,每天只在自己不在的這段時間給文香包著尿布,也將她會自己上廁所一事告訴了婆婆。但公審開始後第二天,里沙子發現文香不知為何又習慣性地拉在尿布上,現在一整天都得包著尿布。里沙子覺得,公審結束後恢復以往的生活步調,再開始訓練文香上廁所就行了。學會過,再來學一次應該不是問題,所以不需要為這種事焦慮。里沙子告訴自己,不可以為了這種事苛責孩子。

即便如此,那句「怎麼有一股味道」是什麼意思啊!孩子又不是什麼髒東西。憑什麼覺得只要這麼說,自然就會有人出手處理?

里沙子繼續用她那快要沸騰的腦袋思索著。「陽一郎似乎無論如何都認為我無法承擔審判的重任,於是靠酒精發泄壓力,還遷怒於孩子。還說什麼『還是別買來放著比較好』,是覺得我明天再去買就行了嗎?為什麼沒想到我要一手牽著文香,一手提著好幾本字典那麼重、裝了好幾個保鮮盒的晚餐,還要買好幾罐啤酒呢?他以為冰箱里的東西會自動繁殖嗎?」

一回過神,里沙子不禁咋舌,這個不經意的動作嚇得她抬起頭,她瞥見被水蒸氣弄模糊的鏡子里映著的一張臉。與其說是皺眉,不如說是極度扭曲。里沙子趕緊關上蓮蓬頭,牽著文香走到浴室外頭,用浴巾擦拭女兒的下半身。不知文香是聽到了她咂舌還是有什麼別的想法,一臉要挾似的看著里沙子。

「沒關係唷!只是多吃了一點冰激凌,馬上就好了。」

里沙子笑著說,文香伸手抱住她的脖子。里沙子頓時覺得內心有種甜甜的、柔軟的東西,有種泫然欲泣的感覺。

「對不起。」里沙子說。雖然不知道為何道歉,但這句話讓她深深地以為,自己確實做了應該向這麼小的孩子謝罪的事,「小香,對不起。」她反覆說著。

七點吃晚餐。陽一郎和里沙子若無其事地聊著超市的擁擠狀況、明天的氣溫,還有飯菜等話題,文香也會不時插嘴,一家三口其樂融融。但從逛超市開始,不,從昨天,從周五開始感受到的不愉快與違和感,有如黏膜似的包覆著里沙子的心。是因為夫妻倆極力避免聊到最近發生的案件和剛才傍晚新聞報道的案件嗎?還是因為兩人完全沒提昨天的事情?抑或是這一切都是自己想得太多?自己患上了被害妄想症?里沙子在心裡自言自語。

陽一郎哄文香睡覺後遲遲沒回來,里沙子去卧室偷看,發現他縮著身子和文香一起睡著了。雖然他沒換睡衣,但穿著運動服,應該不用叫他起來換吧。里沙子掩上門,回到廚房洗碗。隔著廚房流理台看向電視機,屏幕上的演出者們開懷大笑,笑聲蓋住了水聲,里沙子不明白他們究竟為何而笑。

里沙子洗好碗後打開冰箱,確認陽一郎還在睡,伸手拿出了最後一罐啤酒。「好緊張,要是沒被那麼說,應該也不會有像是在做壞事的心情吧。」里沙子給自己找借口。事實上,也真的沒做什麼壞事。

里沙子一如往常打開電腦,用電腦遮掩啤酒罐,準備給南美髮信息。「謝謝你昨天打電話給我。已經沒事了,讓你擔心了。」里沙子敲著鍵盤,凝視著這些文字,然後按了好幾次右上角的按鍵,刪除「已經沒事了」這一句,「不過啊,你聽我說。」她的手指飛快地移動。

「我和他算是冰釋前嫌嗎?他對我說『希望你別再做那種事』。被人家那麼說,好像自己真的做了非常不好的事。他竟然對我說,別再做那種壞事,不是很莫名其妙嗎?」

雖然很想笑著說一切都是我的誤會——里沙子邊敲鍵盤邊思索,凝視了一會兒剛打的文字,又連續按著右上方的刪除鍵。

「已經沒事了,果然是我想太多了。我老公只是因為擔心文香,才會有那樣的反應。他好像已經忘了三天前發生的事,還真是個乾脆爽快的傢伙呢!只能說過度樂天吧(笑)。南美,真的很謝謝你,保持聯絡哦!」

里沙子反覆看著這一行行文字,突然產生了疑問:陽一郎不聽我解釋,選擇回父母家,真的只是因為擔心文香嗎?真的只是擔心我的情緒會在文香心裡落下陰影嗎?

不是的,我們只是……

思索至此,里沙子忽然察覺通往走廊的隔間門玻璃上有個人影閃過,趕緊抓起啤酒罐,拿到流理台那邊。傳來洗手間的門開啟、關閉的聲音,她打開流理台下方的櫃門,將啤酒罐藏在裡面。里沙子屏息站在昏暗的廚房,聽著水流聲、洗手間開關門聲,接著是卧室開關門聲。她長嘆一口氣,蹲下來打開流理台下方的櫃門,伸手拿起陰暗空間里的啤酒罐,一口氣讓液體流過喉嚨,然後清洗罐子、丟掉。回到筆記本電腦前,里沙子還是很緊張。為了忽視這股悸動,她發送了信息,屋內一片寂靜。里沙子想起剛才自己蹲在昏暗的廚房裡喝啤酒的模樣。「難道我真的有酒精依存症嗎?竟然那麼想喝酒。」

里沙子上網搜索「酒精依存症」,從最上方的網站依次點進去看,了解了這種病症的定義與癥狀。「我沒有這樣,沒到每天不喝酒就受不了的地步,更沒有酗酒。」發現網站上的說明和自己的情況不符,里沙子鬆了一口氣,但看到「就算是少量飲酒,也可能罹患依存症」這行字時,又很害怕。她做了免費的自我檢測,發現自己並不符合,這才安下心來。不知不覺已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到底在幹什麼啊?」里沙子凝視著發光的電腦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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