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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章

所屬書籍: 坡道上的家

從離家最近的車站上車坐兩站,下車後步行約七分鐘,在一處沒有什麼明顯地標的住宅區正中央,矗立著四棟設計風格一致的新房子。此前里沙子從廣告傳單上看到過這些房子,也實地查看過它們的外觀。那時,只有右手邊那一棟掛著已售出的牌子,其他都還是待售中。如今,四棟房子都有人入住了。外面停著兒童自行車,洗好的衣物掛在陽台上隨風翻動,屋外停著車,擺置了一整排盆栽。里沙子站在可以同時看到四棟房子的位置,窺視著每一戶的生活片斷。

雖然今天下午兩點才開庭,宣讀判決結果,里沙子還是依平常的時間出了門。將文香託付給住在浦和的公公婆婆後,里沙子本來想先回家一趟,但臨時決定提前兩站下車。里沙子沿著住宅區的街道,來到了這幾棟自己看過的房子前。

昨晚發生了一件事。里沙子感覺自己被猛地搖醒,有人在她耳邊怒吼:「你在幹什麼?!」里沙子嚇得睜大眼。明明睜開了雙眼,眼前卻是一片漆黑。她趕緊起來,一把抱起文香。「必須趕快逃!必須趕快逃啊!但是要逃去哪兒?」她這麼想著逃到了走廊,才發現剛剛是在做夢。里沙子回到房間,緩緩放下在睡夢中皺起眉頭的文香。明明是夢,肩膀卻殘留著被抓住的觸感。這是我的觸感,不是水穗的。里沙子告訴自己。在車站站台上被站務員抓住肩膀,用力搖晃,大聲問著:「您沒事吧?」這就是那時的觸感。里沙子躺在床上,握著一旁文香的小手。

抬頭望著別人的家時,里沙子切實地感受到,自己一直沒有忘記那觸感。有時甚至會有種錯覺,認為那是水穗的經歷。最裡面那戶人家的大門開啟,孩子與母親走了出來。那孩子大概與文香同齡,只見她一股腦兒地奔向人行道,年輕的母親在後頭大喊:「小桃!不可以亂跑!」母親追上孩子,牽起她的小手,瞧了一眼站在那裡的里沙子,隨即往前走。里沙子試圖想像住在這裡的是自己和家人。上一次站在這裡時,里沙子可以輕易地想像出那幅場景,現在卻做不到了。無論是開門走出來的陽一郎,還是站在陽台上,曬著文香的小襪子、小內褲的自己,或是像剛剛那樣衝出家門的文香,還有一家三口在家中生活的場景,全都無法想像出來,腦子裡只能浮現出照片上水穗那打理得一塵不染的家。里沙子覺得很害怕,轉身走向車站。

里沙子漫無目的地搭乘上行列車,突然感覺好像有什麼眼熟的東西掠過視野。她四處張望,赫然發現掛在中間的車廂廣告上寫著「虐死嬰兒,安藤水穗」這幾個字,原來是周刊的廣告,這幾個字就印在正中間,上面還寫著:「虐死嬰兒的安藤水穗,一心想成為貴婦的可怕執著」。電車抵達離自家最近的車站時,里沙子無意識地下了車。

她走向車站大樓內那家剛開始營業的書店,尋找那本周刊。整整兩頁的跨頁報道,描繪了一個比檢察官口中還要醜惡、還要迷戀名牌的女人。自己用的東西就不用說了,連嬰兒的服裝和內衣也全是名牌貨。婚前交往過三個男人,都是年長的有婦之夫,他們皆證實水穗是個不折不扣的敗金女,尤其酷愛LV(路易·威登),曾一個月花掉五十萬日元,都是去高檔餐廳用餐。

里沙子合上雜誌。明明沒什麼要買,卻還是去了一樓的超市。比起生活雜貨與首飾配件,看著蔬菜和調味料,顯然更能讓心情平靜。為了不再想明天會如何,里沙子拿起商品,看著上頭標示的成分表與產地。今後該如何是好?毫無頭緒。要是自己說想離婚,應該沒有人會理解我吧。「你到底對那麼溫柔的丈夫有何不滿?」任何人,搞不好連自己諮詢的律師都會這麼說吧。而且如果真的想要離婚,自己必須先找份工作,還有住的地方,也得幫文香找託兒所才行,還得考慮如何爭取孩子的撫養權。想到這裡,里沙子愕然意識到:我竟然什麼都沒有。或者說,全被陽一郎巧妙地奪去了。我根本無處可逃。不過,那也是因為我自己選擇了溫順地放棄,結果搞得自己毫無立足之地。

里沙子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想不想離婚,只是覺得很可怕。陽一郎那種愛的方式,不僅是對身為妻子的自己的,還是對文香的。

里沙子將手上的雞精放回商品架,看了一眼手錶,還沒到中午。下午兩點前的時間,漫長得就像永遠。

里沙子坐在旁聽席第一排最靠邊的位子上,看著法庭。實在無法想像自己昨天還坐在對面的位子上。水穗穿著一身白色洋裝現身,雖然沒有人出聲,但里沙子感受得到旁聽席瀰漫著一種訝異的情緒,還帶了點嘲笑。

審判長宣告開庭,要求被告人上前。水穗起身上前,里沙子凝視著她的背影。

「主文。」審判長說,法庭內鴉雀無聲。里沙子緊繃著身子,彷彿是自己在接受審判。

「判處被告人九年有期徒刑。」

審判長接著說出羈押天數,有幾個人陸續離開了法庭。里沙子感覺那判決像是對自己下的,心中十分沮喪。她不知道該如何解讀這個數字,只是毫無意義地試著在自己和文香的年齡上加了九,而不是加在水穗身上。

審判長宣讀判決書,說明判定被告人具有責任能力的理由。此外,也簡短地說明,雖然難以確定被告人具有明確的殺人意圖,但其應該了解讓嬰兒落水的後果。里沙子聽著審判長接下來的說明,不禁條件反射似的抬頭。

「然而,本案審理過程中,亦發現被告人有以下情形可堪憐憫。」水穗聽著,仍沒有任何反應,「被告人因為初為人母,深為育兒一事所困。而周遭人的言辭,以及丈夫的怒吼與斥罵,不僅使被告人深感恐懼,還讓其進一步喪失了自信。無法得到任何人的幫助,也無法向外求援,這些情形皆為無法否定的事實。」似乎又有幾個人走出了法庭,「但將還不會說話的嬰兒丟入水中實屬殘虐行為。前述事實,還不足以將這般行徑予以正當化。」

審判長繼續宣讀。水穗不再低著頭,而是凝望前方。

「幾個月了呀?是女孩子吧?」里沙子腦海中自然地浮現出這樣一幅畫面——自己在兒童館中,被初次見面的人如此搭話。兩人先後報上自己和孩子的名字,也說了住在哪裡,還聊起是在哪家醫院生產的,笑談生產的過程。「我家孩子晚上總是哭鬧不停,搞得我精神都快不正常了。」「有一次我在保健師面前不小心哭了出來,結果她變得特別關照我,很難應付呢。」「你家孩子喝的是母乳還是配方奶?我想完全用母乳來哺乳,可是失敗了,真的好痛苦啊。」「我打從一開始奶水就不多,所以孩子喝的是配方奶。但婆婆老是說喝配方奶的孩子很可憐,唉,真是沒轍。」「我懂我懂,真的很莫名其妙,對不對?老公這時候竟然站在他媽那邊。」「話說,你有沒有差點對孩子動手的時候呀?」「有啊,這個應該很普遍吧?我前陣子啊……」里沙子想像著那種忘情聊天,心情越來越輕鬆的感覺。一直很想這麼聊天,一直希望擁有一個能像這樣聊天的朋友。現在,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身穿白洋裝的女人,一定也是如此吧。也許她真的是那種自尊心強、喜歡名牌、很愛炫耀、和我完全聊不來的母親。但說不定,我們也能找到共同的話題。「我啊,只不過是累的時候喝了點啤酒,就被老公說有酒精依存症!不覺得他很過分嗎?」「我老公啊,喝醉了就會大聲咆哮,超恐怖的,還爆粗口罵我呢!」也許我們會這麼聊起來。然後,當我們盡情暢談時,我們誰也不是,不是母親,不是妻子,也不是誰的女兒;沒有任何包袱,也沒有名牌奢侈品、工作、前男友,更沒有其他年輕母親來束縛我們。我們或許能第一次真正地做回自己,以天真的自信與滿滿的活力,面對彼此。里沙子不由得夢想著這早已不可能的相遇,以及永遠不會到來的閑聊時光。

審判長宣告閉庭。里沙子察覺到自己在流淚,趕緊掏出手帕。她看到那個身穿白色洋裝的女人從自己面前走過。那個與我僅有十天關聯的陌生女人。不,不對,那是另一個我,無法控制自己人生的我,無法以母親這身份,掙扎著活下去的我。

水穗和法庭工作人員的身影消失在門的另一側。里沙子起身,走出法庭,淚水仍在不停滑落。結束了。明明審判已經結束了,卻又覺得好像還沒有。一切都結束了。再也無法回到審訊時了,永遠也無法返回。里沙子靜靜地畏怯著這股莫大的喪失感與虛脫感。

走廊上,六實看到里沙子走了過來,笑著迎向她。差點當場癱坐在地的里沙子頓時安心不少。

「我們交換一下聯繫方式吧。什麼時候一起去喝一杯?」六實邊掏手機,邊看著里沙子,「哎呀!你沒事吧?」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哭,也許是突然放鬆下來了吧,」淚流不停的里沙子笑著說,「隨時都可以,就今天也行。」

「咦?真的嗎?那就現在去喝一杯吧!就這樣決定了。反正下個星期我又要開始忙了。」

「那等我一下,我打個電話。」

里沙子走向走廊角落,發了條信息告訴婆婆自己會晚到,也許晚上將近十點才能過去接文香。接著尋找陽一郎的聯繫方式,但還沒找到,里沙子就關上了手機屏幕,將手機塞回包里。

「可以嗎?」六實問。

「當然沒問題,」里沙子笑了,「我還以為,永遠都沒機會和你一起去喝一杯了呢!」

「太誇張了。」

兩人和好幾個人一起走進電梯。六實似乎對餐廳很熟悉,開心地說著銀座有哪些店會在這個時間營業。

大概再也不會來這裡了。兩人走向門廳,窗外刺眼的陽光照得樹木更顯翠綠。一走出大樓,頓時被蟬鳴與濕悶的熱氣包裹全身。「啊!好熱呀!」六實厭煩地說。

里沙子覺得好像有人在叫她,不由得回頭。當然,並沒有人在叫她,往來行人中也沒有她認識的面孔。但她的確看到了,有位身穿白色洋裝的女人站在往來的人群中,望著她們。里沙子向她欠身行禮,悄聲低語:「再見。」

「誰呀?」六實問。

「一位很熟悉的人。」里沙子回道。

「是嗎,好巧啊!」六實心不在焉地說著,繼續往前走。里沙子像要衝開蟬鳴似的,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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