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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所屬書籍: 城中之城

    二十五

    東東停了幾秒,轉身朝外走去,到門口又停下,卻不回頭:「爸,人生到底是怎樣的?是您平時跟我說的那樣嗎?」

    追悼會那天,上海是40℃高溫。今年創紀錄了,連著一周都是40℃。大廳里卻冷得徹骨。空調開得低是個原因,再加上那樣的場合,本就透著寒意。主持人是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子,生得瘦瘦小小,聲音脆得像是撐不住。苗徹寫的悼詞,說到一半,蘇見仁的前妻便暈了過去,幾個女眷扶起她,拿風油精給她嗅。趙輝與周琳站在後排,聽苗徹說「我與他同窗四年,同事二十多年」,鼻子酸了一下,低頭去看腳尖,眼鏡上沾著些霧氣,拿紙巾擦拭。周琳伸手過來,與他相握。他依然不抬頭,做了個「我沒事」的手勢。蘇見仁的遺照掛在正中,平常基本不戴眼鏡的人,竟挑了張戴金絲邊眼鏡的,淺色衣褲,站在樹下,笑不露齒,很有些書卷氣——真正是蘇公子了。

    吳顯龍也送了花圈。本來托趙輝帶過來,趙輝沒搭腔,他便另外叫人送到殯儀館。「兄弟,」他對趙輝道,「如果這個世上有誰是我真正想守護的,你肯定算一個。」

    晚飯在浦東一家餐館。老闆經營喪葬一條龍,從醫院到豆腐飯,跑進跑出的都是親戚。凶肆生意,卻也忙得腳底飛起。喝完糖水,端菜上酒,再把來賓的回禮挨個送上。碗碟、毛巾、糕點。苗徹與趙輝、周琳一桌。席間,蘇見仁的幾個兄弟姐妹過來敬酒。「謝謝——」大姐說著,眼圈紅了。旁邊有人問人找到沒,是說肇事的司機。大姐說,牌照是假的,車速又快,監控里什麼也看不到。眾人都嘆息,又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早晚能抓到。苗徹斜地里一隻酒杯遞過來,與趙輝一碰,沒頭沒腦地說道:「為這話乾杯。」

    「今天不開會吧?」臨走時,苗徹冒出一句。

    「周六。」趙輝道。

    「那行,待會兒聊幾句。周六比周日好,聊晚了也沒事。」苗徹飛快地說完,問周琳,「——借他一晚上,行嗎?」

    周琳朝趙輝看了一眼:「你們隨便。」

    地段有點兒偏。兩人就近找了個韓國小館,點了啤酒和炸雞。「最近流行這麼吃。」苗徹道。趙輝為他倒上酒。也不碰杯,各自喝著。「老蘇下個月過生日,他月份小,下個月才滿五十一。」苗徹腫著隔夜的眼泡,嘆口氣,把酒一飲而盡,朝趙輝看,「知道我為什麼要找你聊天嗎?」不待他回答,徑直道,「其實我跟你根本沒什麼好聊的——我就是想看看,今天晚上你會是什麼表現。殺完人,再去參加這人的追悼會,看著他變成一縷煙。聽別人說『天網恢恢』的時候,還要做出一副同仇敵愾的模樣。對著最要好的朋友,謊話張口就來,眼不眨心不慌。老趙,我就是想看看,你會做到什麼地步。」

    趙輝搖頭:「該說的話,我跟警察都說了。就算再問一百遍,還是那句,我什麼都沒做。我叫他到辦公室,是因為他認識中央美院的老師,我想讓他幫東東搭個橋。至於那輛車是哪裡來的,車上是誰,為什麼要撞他,是存心還是意外,我完全不知道。」

    「深更半夜聊孩子畫畫,還專門跑到辦公室。你們沒手機?沒加微信?你以為我是三歲小孩?」苗徹哈的一聲。

    「你不信,我也沒辦法。」趙輝看著酒杯,有些累。聲音發澀。

    「晚上千萬別做噩夢。」苗徹想這麼說,忍住了。喉嚨口吊著幾千幾百句話,竟完全說不出來。眼前這人,二三十年來無話不談,比親兄弟還親,此刻竟想結結實實掄上一拳。像科幻電影里那些特效鏡頭,一拳打出身體里的黑影,魔鬼或是別的什麼異靈,人才能恢復正常。魔鬼附身——苗徹一直念叨著這個詞。從接到同事電話,說老蘇出事了,直至現在,苗徹依然有些回不過神,像做夢。110電話是趙輝打的,警察調了S行的監控,蘇見仁九點一刻走進趙輝辦公室,十一點整離開。一切正常。人是當場死亡,肇事車輛沒有開車燈,撞人後也沒有絲毫停留。蘇見仁手裡有一幅被血浸透的油畫,落款是「趙東」。畫上的女人留著齊耳短髮,臉頰圓潤,向外伸開雙臂,眼裡閃著光。那是另一個世界,觸手可及卻又深不見底。女人的眼睛會說話,像無線電波,頻道加了密,別人收不到,只說給她愛的人聽。

    「題目叫《媽媽的擁抱》。」——趙輝記得,那天晚上蘇見仁對著這幅畫看了半晌。那瞬,趙輝被一種無法言說的內疚充斥著。對蘇見仁,也對李瑩,還有東東。像溺水的人抓住的那根救命稻草,到頭來終是這一根。黔驢技窮,只有他自己清楚,卻又屢試不爽。蘇見仁望著畫的神情,虔誠得像個孩子,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趙輝知道他會挑這一幅。

    東東也被叫到公安局問話。那是出事的第二天。趙輝陪在旁邊。回去後東東問他:「幹嗎要把畫送給蘇見仁?」他反問:「你不是想當畫家嗎?幫你介紹個名師不好嗎?」東東破天荒頭一回,用有些狐疑的眼光看他:「這件事,是不是跟你有關係?」趙輝迎著他:「沒錯,如果不是我把他叫到辦公室,他就不會碰到這場車禍。」說這話時,周琳也在,替蕊蕊縫一粒掉了的扣子。她低著頭,似是沒有聽見父子倆的對話。夜深時,她告訴趙輝:

    「蘇見仁賭球,欠了高利貸一大筆錢,利滾利,七位數跳到八位數。他還不出錢,準備跑路去模里西斯。你說,那些人怎麼可能放過他?」很認真的神情。

    「什麼?」他一時沒聽明白。

    「很快消息就會在網上傳遍。賭球,欠錢,跑路,被高利貸追殺。大家會知道,這事跟趙總你沒關係,所有對你不利的傳言,都會因為這個事實而不攻自破。」

    「阿哥設計的?」趙輝忍不住苦笑。

    「準確地說,是他拜託我設計的。」周琳停了停,「——蘇見仁一直有賭球的習慣,而且賭得不小。這是真的。我甚至還知道他最近投了哪兩支球隊。」

    「你沒必要為我做到這種地步。」趙輝有些痛苦地說,「我知道老蘇去世,你也很難過。我寧可你罵我幾句,甚至打我幾下。」

    周琳搖頭。「這事本來就跟你沒關係。」她說到這裡加重語氣,「退一萬步說,就算真的有關係,我也不在乎。對我來說,除了你,別人都無所謂。我只希望你能好好的。為了你,我可以做任何事。」

    那晚兩人緊緊地擁在一起,什麼也不說也不做,就是緊緊擁著。趙輝聞到她頭髮絲里淡淡的清香,玫瑰花的味道。他把頭埋在她的絲綢睡衣里。她輕撫著他的後背,一遍一遍地。唯有這樣,他才能勉強睡著。十幾年來,他從未如此地依戀一個人。她比他年紀小得多,他從未將這層意思對她提過,自己也覺得難以啟齒。尤其是她與他這樣的組合。旁人只當周琳是小鳥依人,愛他的才,也貪他的權。其實她倒更是他的支撐。纖纖素手,替他撐起一片天。女人的力氣,是巧勁,四兩撥千斤,又是潤物無聲。

    「我該拿你怎麼辦呢?」最後,苗徹這麼問他。三五分酒意,剛剛好。有些high(興奮),腦子卻還清楚,理智也在。彼此不致太難看。

    趙輝不語。是真的累。說什麼都累。不想解釋,也不能發泄。索性沉默著,陪他喝完最後一杯酒。

    「該怎麼辦就怎麼辦。」趙輝聽見自己有些澀然的聲音,「你不必為難。」

    「我不為難。」苗徹說完這句,拿出皮夾子,在桌上留下幾張鈔票,起身走了出去。

    趙輝沒回家,在公交站的長椅上坐了一夜。幾個未接電話,都是吳顯龍的。最後發了一條微信:「兄弟,放心,後天照樣上你的班。一點兒事沒有。」趙輝懂他的意思。那天從醫院出來,趙輝徑直去找吳顯龍:「有用嗎?這樣有用嗎?」他激動得滿臉通紅,以至於說到一半便嗆得咳嗽起來。吳顯龍給他倒了杯水,示意他坐下慢慢講。「阿哥,」趙輝調整了一下情緒,「撇開人命不談、法律不談、道德不談、做人的底線不談,統統不談,我們現在只談利益——你這樣做,對我們有一丁點兒好處嗎?狗急都會跳牆,你是在逼他們攤牌。」

    「不會。」吳顯龍說得很有把握。

    趙輝原地站著不動,朝他看,沉聲道:「他,是我同學,一個宿舍住了四年的同學,卻活活地死在我眼前。我親眼看到車子從他的身上碾過去,全都是血——」說到這裡喉嚨哽住,霍地背過身。心口那裡像被刀刺中,疼得直冒冷汗。深呼吸,吸氣,呼氣,再吸氣,再呼氣。他提醒自己克制。幾十年的慣性了,碰到再大的事也要沉住氣。

    吳顯龍沉默了幾秒,道:「他是個定時炸彈,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一條人命。」趙輝低低道。

    不久,中學生油畫比賽公布入圍名單。東東以一幅《黃昏的雪山》躋身決賽。為了這幅畫,吳顯龍帶他在雲南待了近十天,在玉龍雪山腳下轉了一圈又一圈,才揀定「黃昏」這個主題。雪山的黃昏是有層次的,晚霞嵌在雲里,像匠人手裡的秦糖,一根根絲抽出去,成了各種形狀。界限分明,卻又纏纏繞繞。吳顯龍白天陪他,公司有事便回上海,辦完了再飛過來,那幾天六七個來回都不止。吳顯龍設宴為東東慶祝,把趙輝的父母也請了過來:「也好久沒一起熱鬧了,沾東東的光,大家聚聚。」吳顯龍稱呼趙輝父母「阿爸、姆媽」,親自派人接送,結束時還送了趙輝母親一條愛馬仕的圍巾。「姆媽,」吳顯龍叫得親親熱熱,「阿弟的姆媽,就是我的姆媽。趁現在身體好、跑得動,多出來吃吃白相相。」

    吳顯龍向趙輝展示一套樣板房的照片。「老南市區,靠近西藏南路,放在過去是有些偏,現在也算黃金地段了。明年底交房。我留一套八樓的給阿爸、姆媽,小高層,兩室一廳。小區門口就是超市和菜場,離醫院也近。養老是沒話說的。」瞥見趙輝嘴巴一動,搶在前頭攔住他,「阿爸、姆媽現在住的房子沒電梯,年紀大,上去總歸不方便。中介我來找,現在置換,時機剛剛好。明年底房價有一波大漲,錯過這輪,以後內環的新房子,起步價每平方米十二萬。」

    「毛頭很貼心。」趙輝姆媽對兒子道。

    「老鄰居嘛。」趙輝笑笑。

    隔天,趙輝把八千塊錢給吳顯龍。「吃飯的錢,該我來。還有那條圍巾。阿哥替我做東,替我孝敬父母,不好意思。」

    吳顯龍沒接:「我們之間,算不清的。」

    「我知道。沒有阿哥,我根本活不到今天,幾十年前就被火燒死了。」

    「沒有你,我到現在也就是個小包工頭。二十多年前的五十萬,放到現在是多少錢?以你的為人,幫我到這一步,我就算天天請你吃飯,天天送你媽圍巾,也不過分。」

    趙輝沉默著。

    「兄弟,」吳顯龍在他肩上拍了兩拍,「還是那句話——如果這個世上有誰是我真正想守護的,你肯定算一個。有你,就有我。有你,才有我。這輩子,阿哥不管對人家怎麼過分,對你肯定是真心實意。你可以在心裡罵我一千遍,就是一點,不要把我當外人,不要不睬我,要永遠當我是兄弟。」

    趙輝去了趟杭州。每年分行都有療養指標,他從不去,今年是個例外。招待所在西湖邊上,硬體設施一般,但勝在地段好。窗戶打開,正對著蘇堤,一池荷花開得嬌艷。杭州分行一個姓王的副總,原先是浦東支行的財務部經理,也是財大畢業,跟趙輝關係不錯,邀了他喝茶。老王當初晉陞時遇到些坎坷,後來調到杭州才提了正處。「撇下老婆孩子好幾年,還不知道啥時候回上海——沒你命好。」趙輝勸他:「各人有各人的運氣。上海攤子大,人多是非多,不如你在這西子湖畔喝喝茶來得愜意。」這人知道趙輝與顧總的關係,話里多少有些那意思,眼看著下半年職務評定就要啟動,能升一級最好,就算升不了,人總該回上海才是。「都是校友,自己人——」連東西都準備好了,一個盒子遞過來,打開,裡面是一隻純金的小老鼠,眼睛上嵌著兩粒碎鑽,倒也別緻可愛。「聽說蕊蕊的眼睛好了,爺叔不能當面恭喜她,心意總要表示一下的。也不是什麼值錢的,小姑娘屬老鼠,屬相是頂有福氣的——」趙輝自是不收,話說得很實在:「不收你東西,大家交情擺在那裡,有機會還能替你爭取一下;收了東西就等於貼張狗皮膏藥在嘴巴上,想說也不敢說了。」老王只得作罷,苦笑:「你還是老脾性。」趙輝停了停,問他:「聽說苗徹也在杭州?」他點頭:「大前天到的。」壓低聲音又道,「你們倆都是老脾性不改。苗大俠一來,杭州就連著幾日雨下個不停,愁雲慘霧,氣氛相當沉重。」

    這人也是老門檻了,看出趙輝這趟來杭州,其實是為了苗徹。「兩兄弟鬧矛盾了?」他問趙輝。趙輝順著他:「所以托你做個和事佬。」老王會意,當晚便邀了苗徹出來。「老朋友難得碰個頭。」當初大學裡組社團,文學、樂器、體育、戲曲……五花八門一大串,苗徹是班委,學校規定班委必須參加社團,苗徹挑來挑去,沒有合適的,索性自己組了個相聲團。響應的人幾乎沒有,好不容易來了一個,便是這位仁兄。兩人做了幾年的相聲搭子,苗徹逗哏,這人捧哏。聯歡晚會也上過幾次,效果竟也過得去,算是填補了學校曲藝這塊的空白,意義重大。因此這人相邀,老搭檔一場,苗徹也不好拒絕。說好只是坐坐,到了飯店,才發現趙輝也在。

    「校友,又是老朋友,這算不算是『他鄉遇故知』?」老王一拍桌子,誇張地道。

    「還『久旱逢甘霖』呢,詩背得這麼溜,你怎麼不去當作家?」苗徹嘲他一句,轉身便要走。老王死活把他按下:「來了好歹喝杯酒再走嘛,杭州是我的地盤兒,給我點兒面子。」

    「於公,你是被審行,請審計人員吃飯屬於違規;於私,我也沒心情喝這杯酒。」苗徹面無表情地說完,正要離開,趙輝已搶在前頭站了起來,對老王道:「晚上我約了個朋友,先走一步。你們玩得開心些。」朝苗徹看一眼,見他大剌剌地重新坐下,拿過菜單:「現在好了,蒼蠅被趕走了,有啥好吃的好喝的儘管端上來吧,肚子餓得很。」

    趙輝沿著蘇堤散步。周琳打來電話,告訴他兩個孩子都很好,東東在家畫畫,她陪蕊蕊上名著賞析課:「今天上的是《紅與黑》。小姑娘出來問我,於連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我告訴她,於連其實有點兒像蔣芮。」趙輝聽了笑起來:「這招旁敲側擊不錯。」周琳也笑:「你這個親爹只知道和稀泥,惡人讓我來當。」趙輝糾正她:「上海話不叫和稀泥,叫搗糨糊。」周琳嘿的一聲,又問他:「心情好點兒沒?」趙輝告訴她:「剛被人家趕出來。」周琳停了停:「——幾時回上海?」趙輝說:「你要我幾時回來,我就幾時回來。」周琳笑道:「我不催你,你自己看著辦。革命靠自覺。」

    掛掉電話,趙輝收到老王的消息:「我把他灌個七八分醉,你再過來。」

    「幹嗎?乘人之危搶他錢包?」趙輝開玩笑。

    「喝醉了好說話些。兄弟倆哪有隔夜仇?」老王趁勢問,「你怎麼得罪他了?」

    「工作上的事,其實也沒啥。苗大俠就這個脾氣,你懂的。」

    杭州之行有些莫名其妙,像個笑話。趙輝在高鐵上回想吳顯龍的話,「我不會讓把柄落到他們手裡的」。是說那個視頻,蘇見仁存在優盤裡,吳顯龍連優盤帶手機,還有他常用的電腦加筆記本、iPad、MacBook,凡是帶存檔功能的,變戲法似的統統搬了過來。「他居然沒做備份。優盤裡就這個視頻,還中了病毒。筆記本里存的全是A片,iPad里也有。吃不消這人。」吳顯龍口氣裡帶著調侃。趙輝是真的有些吃驚了,問他怎麼弄到手的。「兄弟,我說過,薛致遠是前車之鑒,我不會洗乾淨屁股等人家來抓。」說這話時,吳顯龍從抽屜里拿出一把榔頭,對準優盤狠狠地砸下去。那晚兩人聊到半夜。吳顯龍向趙輝講述當年做水產運輸,手下有個駕駛員,開車技術不錯,手腳卻不太乾淨,有一次偷偷把貨調包,送到目的地時一堆死魚爛蝦,害他賠了五千多塊錢,差不多是小半年的盈利。「當年那小子二十歲不到,平常阿哥長阿哥短,跟我挺親。一共有三次。我沒戳穿他,心想事不過三,如果再來一次,就不客氣了。誰知他竟真的沒有再犯。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那陣子他老娘生重病,急需用錢。之後,他再也沒有做過一件對不起我的事。他跟了我二十多年,從小鮮肉變成大叔,好幾次我眼看著就要變成窮光蛋,一無所有,他都跟著我,忠心耿耿。有些事情我不用多說,只需露個意思,他就能幫我搞定,是我最得力的手下。」說到這裡,吳顯龍停頓一下,「——那天晚上,開車的就是他。」趙輝不語。吳顯龍說下去:

    「他後來跟我提起過調包的事。我裝作不知道,說算了,過去的事不提了。他說:『阿哥你不用騙我,我曉得你是老屁眼(方言,意為精明能幹的人),什麼都瞞不過你。』他問我為啥不計較,換了別人老早翻毛腔(方言,意為生氣)了。我說可能是因為從小被家人扔在上海,所以特別害怕別人不理我,我受不了朋友對我說,拜拜,以後各走各的路,受不了世界上只剩我一個人。我想創建我的世界、我的王國,可是如果最後只剩下我一個人,那又有什麼意思?我不想這樣,害怕得不得了。你們可以看我不順眼,打我、罵我,甚至踩扁我,但是,千萬別離開我。」

    那晚趙輝自始至終都沉默著。最後吳顯龍喝醉了趴在沙發上。趙輝拿過毯子替他蓋上。吳顯龍兀自絮絮叨叨,甚至還編了個故事,說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想嚇唬一下蘇見仁,是那人收了競爭對手的錢,故意陷害他,才把人撞死的。「——就是之前那家拍地的公司,被我擺了一道,所以想借這機會報復我。」他很誠懇地看著趙輝,嘴裡散發著嗆人的酒味。趙輝都有點兒替他難過了。繞那麼大一個圈,其實真正想說的,就是最後那句——「千萬別離開我」,忒孩子氣了。故事像時下流行的腦殘狗血劇,邏輯混亂,漏洞百出,但還是打動人。編故事的和聽故事的,都是搭配好的。什麼人聽什麼故事。一個蘿蔔一個坑,逃不掉的。一句「千萬別離開我」,看似普通,卻不偏不倚,正中趙輝的命門,奇經八脈,統統被制住,又酸又麻,連帶著眼圈都紅了。趙輝不知道自己竟是這麼沒原則的人,想到「原則」兩個字,又忍不住笑。這當口兒想這個,不是諷刺是什麼?有什麼尖利的東西在胸口那裡撓,火辣辣地生疼,又是一種牽絲攀藤的鈍痛。吳顯龍大著舌頭說到東東:「你說,他決賽畫些什麼好?」趙輝道:「看他自己。」吳顯龍道:「這孩子聰明,也許真能成大器。」趙輝嘆道:「爹媽都望子成龍,這世上真正成龍的又有幾個?」吳顯龍看著他,嘴角咧了一下,似是想笑。眼皮耷拉下來,到底是屏不住了。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肚皮上一放,喃喃道:「我六十多了,除了你們,什麼都沒有。」——總算是睡著了。許久,趙輝把手抽出來,替他將毯子再蓋嚴些。窗外傳來斷斷續續的知了聲。半夜了,還是悶熱。

    過了幾日,趙輝接到一個電話。對方稱自己是油畫比賽評獎小組的工作人員:「請問,您是趙東同學的父親嗎?」趙輝挺意外:「有事嗎?」那人問:「決賽作品你們已經交上來了是嗎?」趙輝更是奇怪:「沒有啊,孩子還沒畫呢。」電話那頭停頓一下:「那只有麻煩您親自來一趟了。」

    到了那裡,工作人員遞給趙輝一個大信封:「您自己打開看吧。」趙輝接過,從信封里取出一張疊起的畫紙,展開,正是那幅《媽媽的擁抱》,血漬斑斑,皺巴巴的,幾乎要碎開。「趙東」的名字旁加了一行黑色的小字:「我爸爸是殺人兇手」。旁邊還坐著幾個人,都朝趙輝看,眼神透著異樣。趙輝停了幾秒,把畫重新塞進信封:「——可能哪裡出了點兒岔子,這個我帶走。謝謝。」

    東東連著兩天都沒回家,電話里說是跟同學去崇明野營。「哪個同學?」趙輝很少這樣追問。「你又不認識。」電話那頭口氣有點兒硬。第三天又是一個電話。「看通宵電影。」懶洋洋的語調。趙輝握著電話的手微微發顫,那瞬有些撐不住,想大聲道「小赤佬你給我滾回來」,話到嘴邊,成了不溫不火的一句:「好,自己當心點兒。」

    凌晨兩點,東東回到家,沒開燈,徑直走到自己房間,抓了幾件衣服塞進包里。出來時瞥見陽台上有個黑影,先是一唬,隨即才看清是趙輝。「爸。」他叫了聲。趙輝做個「噓」的手勢,示意他輕聲些。東東走過去,見父親手裡拿著半截煙,穿著背心短褲,倚著欄杆。「不是看通宵電影嗎?」東東頓了頓:「——看到一半就出來了。不怎麼好看。」趙輝吸一口,煙頭上亮了一下,朝他手裡的包望去:「又要走?」東東不吭聲。

    父子倆佇立在黑暗中,各自不動。半晌,趙輝沉吟著,揮了揮手:「我像你這個年紀,也離家出走過。沒事,想走就走吧。自己去體味人生。你也不小了。」東東停了幾秒,轉身朝外走去,到門口又停下,卻不回頭:

    「爸,人生到底是怎樣的?是您平時跟我說的那樣嗎?」

    趙輝以前也想像過這樣的時刻,與兒子認真地探討人生,聊一些從男孩到男人必須思考的問題,打破象牙塔的束縛,深刻全面地剖析社會,實打實的,不說空話和廢話,同時又把傷害降到最小,儘可能溫和、客觀地幫助他了解世界,引導他前行的方向,讓他懂得,人生許多抉擇都不容易,包括每一次嘗試、堅守、迂迴,甚至是妥協。他希望兒子對未來始終懷有憧憬,永葆赤子之心,卻又不至於走太多彎路,吃太多虧。他想讓東東知道,爸爸愛他,愛這個家,愛到無法形容。他想說的有很多,多得能說上幾天幾夜,恨不得一股腦兒塞進兒子的腦袋裡——但絕不是現在。

    東東的背影,被路燈拖得時長時短,很快便淹沒在黑夜裡。趙輝站在陽台上,煙抽了一根又一根,像此刻靜不下來的思緒,被凌晨的風扯成煙圈般的一縷一縷。如果有面鏡子,他猜想鏡子里的人必定是臉色青灰,眼睛布滿血絲,胡茬延展到鬢角,落拓得像個癟三。他走到兒子房間,打開抽屜翻看衣物,計算兒子這次出去的天數。床頭裝著李瑩照片的相框被兒子拿走了。趙輝在兒子床上坐了一會兒,隨即躺下來。枕頭上有兒子的氣味,半大男人的膩膩歪歪的頭餿氣。他以為這個晚上註定不會成眠,誰知沒有,輾轉反側一番,到底是睡著了。

    次日去浦東支行開會,趙輝特意到業務部轉了一圈。程家元坐在位子上,見他進來,臉色一變。大家都站起來,叫「趙總」。程家元動作慢了半拍,卻又用力過猛,腿後側撞到椅子,咣當一聲,椅子向後倒在地上。他慌忙扶起。趙輝走過去,在他肩上一拍。程家元本能地一讓。旁邊人都看著。趙輝停了停,瞥見他額角那塊胎記,因此刻的情緒而愈加顏色分明。忽想起那晚蘇見仁氣不過的模樣:「我兒子,哪裡輸給別人了?」只幾秒,又黯淡下來,「我有責任。要不是我,他會比現在更好。」——趙輝覺得,這父子倆情緒複雜時,眉宇間的神情竟是一模一樣,像倔強,又像任性,底氣卻又不足。那幅畫的事,趙輝本來還有幾分存疑,現在看程家元惶惶的樣子,自是敲定了。也難為這孩子,溫室里長大的花,竟也能想到那樣血淋淋的招數。被逼出來的。趙輝望了他一會兒,將他按回座位:「坐。」程家元木木地坐下,眼睛不看他,身體是僵的。趙輝停頓幾秒,這青年臉上所有熟悉的因素,都觸動著他此刻無法言說的心境。半晌,趙輝微微側身,靠近他耳邊,柔聲道:

    「你爸爸,遠比你想像的還要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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