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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屬書籍: 城中之城

    八

    人生在世,各有各的福氣,老天爺是公平的,這裡缺的,那裡說不定會補上……

    「二十三樓的拿鐵」,一度成了支行點擊率最高的詞。平常二十三樓咖吧的生意並不好,咖啡味道淡,價格也不便宜,員工們寧可捨近求遠去隔壁的星巴克。白珏那件事後,不少人的好奇心倒是被勾起了,午飯後跑一趟二十三樓,點名要拿鐵,站在走廊盡頭的窗口,邊喝邊往下看,想那女人應該是真的有病,這麼高,光站著都覺得發瘮,更何況還腳朝外坐著。普通人肯定不行。那天消防員先是抱住陶無忌,繩子往上拉幾分,隨即一腳將白珏踢進窗里,乾淨利落,比巴西那個還要專業,分毫不差的。有人錄了視頻,網上傳得很火。點贊的人不計其數,都說消防員好本事,像武林高手。

    陶無忌和白珏被送進醫院。同來的還有另一個人,在底樓好好走著,被從天而降的咖啡砸個正著,沒受傷,主要是嚇傻了,還以為被潑了硫酸。陶無忌和白珏基本沒大礙,一個手臂脫臼,一個背上有瘀青。戲劇性的事情還在後頭。白珏去找領導,說她是冤枉的,內鬼其實是朱強。領導很驚訝,說:「你怎麼知道?有證據嗎?」白珏手一指,說是陶無忌說的。領導又找到陶無忌。陶無忌有些尷尬,硬著頭皮說:「我是瞎猜的,不能作數。」領導懂他的意思,當時情況緊急,應該是隨便報了個人名,目的是「穩牢伊」,便也不以為意。誰知又過了幾天,公安局那邊傳來消息,案子破了,內鬼竟真是朱強,從他家裡搜出一堆銀行卡信息,還有竊聽器、探頭之類。本人也招了。支行所有人都跌破眼鏡。沒料到朱強那樣一個老實本分還帶點兒娘娘腔的人,竟會做出這種事。也有嘴碎的人,跑去問陶無忌,到底是巧合還是事先真的知情。陶無忌懂分寸,沒接茬。唯獨一次趙輝也來問他,他才說了:「S行和其他銀行不同,櫃檯位置高,工作人員坐著只露個頭,常被人笑話像反過來的當鋪。朱強說他看見我師傅擠奶,當時我就覺得奇怪,除非跳起來,而且要離得很近,否則不可能看得見啊。我還注意到他換了新表,江詩丹頓。我不大懂名牌,但S行頂上那塊廣告牌就是江詩丹頓的,一隻表要幾十萬。說實話,我本來也沒往那方面去想,又不是偵探劇,根據一兩個細節就能判定誰是殺人兇手。我跟我師傅說『內鬼是朱強,他肯定在你櫃檯附近裝了探頭,才會知道那些客戶的密碼』,完全是胡謅,想引她下來,沒想到竟然成真的了。這真是瞎貓碰到死耗子。其實我自己清楚,這次處理方式很有問題,不該那樣冒冒失失地衝出來,萬一人真的摔下去怎麼辦?也不該隨便點同事的名,虧得真是他,否則就變成敗壞人家名聲了。總之給行里惹麻煩了,非常過意不去。」

    「這小夥子挺懂事,人也聰明,我看做我侄女婿可以。」苗徹到趙輝家看望蕊蕊和東東,聊起那事,趙輝趁勢贊了陶無忌幾句,「反正這孩子我覺得不錯。」苗徹沒好氣:「你覺得不錯,那就給蕊蕊留著。」趙輝苦笑:「我倒是想留著,就怕人家不樂意。」

    苗徹與趙輝差不多年紀結婚生女。苗曉慧與趙蕊出生只差了幾個月,兩人小時候常在一起玩。論長相趙蕊還勝了一籌,皮膚白皙五官精緻,像極了洋娃娃。苗徹沒離婚時,常把蕊蕊帶回家,讓妻子替她打扮,扎花式小辮,再換上漂亮衣服。男人帶孩子,總是有些粗糙。趙輝其實也算是細心了,但家裡沒有女人,到底是兩樣。苗徹的前妻也很喜歡蕊蕊,平常不管吃的玩的,給自家女兒買一份,也給蕊蕊帶一份。苗曉慧是有些假小子的個性,不怎麼服帖,反倒是蕊蕊,始終透著幾分稚氣,更像是從童話里走出來的小公主,格外惹人憐愛。直到如今,苗徹前妻每次回國,依然惦著蕊蕊,禮物是少不了的,還要拉出來吃頓飯,兩個男人是不叫的,單叫苗曉慧和趙蕊,像帶著一對女兒,看著歡喜。

    「瑪麗讓我問你,上次她發過來的鏈接你看了沒有?」苗徹問趙輝。他前妻姓馬,英文名是瑪麗。過去一直叫中文名,離婚後也不知怎的,漸漸便稱起了瑪麗。中國人叫外國名,聽著隔了一層,多了些生分,似乎才符合兩人現在的關係。

    「看了。」那個鏈接是美國某醫學院眼科的主頁,針對先天性視網膜劈裂症,新研製出一項「人工視覺」技術,基本已通過審核,很快用於臨床。

    苗徹瞥見趙輝的神情,便知他沒什麼興趣。倒不是懷疑美國佬的技術,關鍵價格擺在那裡,壓根兒沒可能嘗試。苗徹其實也怪前妻魯莽,不跟自己商量一下,便這麼貿貿然地發過來,讓人家空歡喜一場。四百萬美元——倘若四十萬美元,倒是可以試試。趙輝在銀行幹了這些年,說實話工資不低,單位早年分的福利房,加上後來自己買的商品房,置換過一次,兩房變三房,市價也不是小數目,大不了賣掉一套,總是夠的——可後面再多個零,那是無論如何也沒操作性的。瑪麗在電話里還說得輕鬆:「讓他借嘛,為了女兒豁出去了——」苗徹反問:「問誰借?問你借,你肯嗎?你以為在銀行上班就能自己印鈔票?開玩笑,四百萬美金啊,你當是四百塊人民幣?」

    「她是好心。」苗徹道。

    「當然。」趙輝點頭,「——替我謝謝她。」

    離開時,趙輝送苗徹出去,剛按下電梯,隔壁門打開,周琳穿著家居服走出來。「苗總,好久不見。」脆生生的聲音。苗徹愣了一下,沒搞懂什麼情況,朝趙輝看去。

    「鄰居。剛搬來的。」趙輝也懶得解釋。

    電梯到了。兩位男士停頓一下,讓周琳先請。周琳也不客氣,拎著垃圾袋走進去。趙輝看到她的露趾拖鞋,腳趾塗成鮮紅。「苗總……」周琳沒說完,便被苗徹打斷:「別叫我苗總,聽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我算什麼『總』啊,你旁邊這個才是如假包換的『總』。」趙輝朝苗徹斜了一眼。周琳咯咯嬌笑:「『總』是尊稱呀,兩位在我心裡,都是很值得尊敬的人,所以才叫『總』呀——苗總要是實在不喜歡,那我就叫你苗大哥。」

    「謝謝你了,還是苗總吧。」苗徹說完,輕輕推了一下趙輝,眼裡滿是詢問。趙輝搖頭,做了個回頭再說的手勢。

    趙輝送完苗徹回來,遠遠便看見周琳等在樓下。他停住腳步,想著要不要到超市彎個圈,買點兒小零小碎什麼的。「被這女人纏住,你有的搞了。」剛才,苗徹替他擔心,把話說得很直,「你到底對她什麼感覺?」趙輝莫名其妙:「什麼什麼感覺?」苗徹道:「真要什麼感覺都沒有,倒也不用怕了。別說搬到隔壁,就是姓薛的直接讓她搬進你家,也沒事。」趙輝好笑:「你覺得我會對她有想法?」苗徹反問:「你以為老薛是傻子,專做無用功?」

    「趙總!」周琳朝趙輝招手,抵住防盜門,等他。趙輝伸出兩隻手,在半空中胡亂晃了幾下,示意還有事,轉身便走。這副情形落在她眼裡,應該是有些狼狽的。趙輝到小區門口轉了一圈,買了點兒水果,折回來。悄無聲息地上樓,拿鑰匙開門,做賊似的。可惜還是驚動了她。「趙總,紅酒扳手有嗎?」女人探出半個腦袋。趙輝暗自嘆口氣:「等著,我拿給你。」心想這女人倒是好興緻,一個人在家喝紅酒。

    東東開始有意無意地念叨「隔壁的阿姨」。他問:「隔壁的阿姨大概幾歲?」趙輝說,三十多吧。他又問:「是上海人嗎?」趙輝回答,南京人。東東便不吭聲,到一旁翻舊相冊,李瑩年輕時的照片,一張張地翻,看得很慢很仔細。一會兒,蕊蕊也湊過來,把眼睛貼在相冊上:「媽媽——」東東不無嫉妒的口氣:「你還見過真人,我是一點兒印象也沒有的。」又問父親,「聲音呢?她的聲音和媽媽的像不像?」趙輝斷然道:「不像,一點兒也不像。」瞥見兒子有些失落的神情,又覺得不忍。東東其實脾氣性格像他,男人太敏感,有好也有不好。趙輝年輕時也是容易感觸,碰到事情想得多,翻來覆去的,面兒上還不露出來,便格外受煎熬。後來歲數上去了,見慣了,才稍好些。眼下兒子正是胡思亂想、舉一反三的年紀。每次隔壁一有動靜,這小子便衝過去,扒在貓眼上看。趙輝見狀,又是好笑又是心酸。偏偏隔壁那位又是一百個不安分,成天借東借西,醬油、醋、老薑、蒜頭……專挑趙輝在家的時間,有次居然還跑來問:「趙總,沐浴露有嗎?剛好用完了。」趙輝不與她廢話,徑直拿了瓶新的給她。她也是有借有還,隔日便去超市買了一模一樣的還他。連保姆都看出端倪了,問趙輝:「她有男人沒有?」趙輝回答:「不知道。」保姆的眼神便有些曖昧了。趙輝只當沒看見,心想,就算隔壁搬來一隻老虎,這日子還是照樣過。

    「女人是老虎。」蘇見仁受傷後,請了半個月病假,再上班時,很有些大徹大悟的意思。他到趙輝辦公室表決心,說以後再跟這女人有瓜葛,他便不姓「蘇」,改姓「賤」。趙輝表示贊同,裝作不知道他前幾天還被周琳放過鴿子。那天保姆興沖沖地拿著一大捧紅玫瑰進來,趙輝問她哪兒來的花,她說是隔壁女人不要的,扔在門口,被她撿了來。他還沒來得及阻止,恰恰周琳來借蒜頭,一眼瞥見茶几上的花。趙輝尷尬得背上都出冷汗了。她倒也快人快語,說花是蘇見仁送的:「約我晚上去看歌劇,趙總你說,我怎麼可能會答應?嘿,票子我收下了,待會兒就去趟大劇院,賣給門口的黃牛,多少還能賺點兒——總比扔掉浪費要好,趙總你說是吧?」說著,又朝那束玫瑰看,意味深長的。趙輝窘得頭皮都麻了,這情形像是與她達成了某種「實惠度日」的共識。要命。也不好提醒蘇見仁。這女人妖精似的,說話虛虛實實,倘若最終還是去了,自己倒是枉做小人。結果晚上不到八點,周琳便回來了,喜滋滋地告訴趙輝,賣了四百多塊錢。趙輝倒不知說什麼好了。本不打算給她開門的。有些事情是要做得絕些,才能表明態度。蔥姜蒜也是不打算再借了。到了趙輝這個年紀,男女間那些你迎我卻、欲擒故縱的把戲,看得太多,心知肚明,不說穿罷了。蘇見仁那束玫瑰,必然是在外頭送給她的。哪裡不好扔,偏要帶回家扔。保姆前腳撿,她後腳便來敲門。兩家陽台隔得近,分明見到她家花盆裡種了蒜頭,偏偏還要來借蒜頭。她也不在乎被看穿。這女人便是如此張揚,一個回合接一個,像調戲,又像挑釁——是保姆開的門,說前一日便講定了,邀她一同來包粽子。趙輝莫名其妙,又不是端午節,居然想起這個了。兩個女人在廚房裡忙碌,從菜場買的新鮮粽葉,肉是隔夜浸下的,加醬油和料酒,一塊塊斬成寸許。糯米用浸過肉的醬汁攪勻。現煮的鹹蛋,剝出蛋黃。繩子一頭咬在嘴裡,用巧勁,托葉匙的手撐著,配合另一隻手的動作,把粽葉剩餘部分折蓋上去,握住粽身,將蓋葉部分捏合折下,用草繩繞扎整個粽身。大鍋里燒開水,粽子一隻只放進去。不多久,屋裡便滿是粽香。

    「是東東想吃粽子。」保姆告訴趙輝。趙輝起初有些納悶,隨即想起,相冊里有一張李瑩包粽子的照片,才曉得這孩子的用意。趙輝裝作不經意問他:「粽子好吃嗎?」東東答非所問:「她不怎麼會包粽子。」趙輝自然看得出,周琳做家務是外行,連粽葉都拿不牢。保姆那樣嘴欠的人,竟也沒計較什麼,任由她胡亂打下手。廚房裡一片和諧。東東在旁邊默默看著。周琳有一搭沒一搭地同他聊天,幾歲了,讀書好不好,有女朋友沒有,喜歡什麼運動。東東倚著牆,眼睛看地下,簡潔地逐一回答。粽子煮熟了,周琳剝開一個讓他嘗味,他有些不好意思。周琳把筷子遞到他手裡:「嘗嘗看呀。」他才嘗了一口,燙得直噝氣:「蠻好。」

    趙輝冷眼旁觀,猜想他不在家的時候,周琳必定也是光顧的。看保姆與她說話的口氣,談不上很熟,但應該不止一兩面的交情,竟有些鄰裡間日長時久的意思,也是很家常的。她稱呼東東「趙公子」,倒不全是戲謔,親切的成分佔了大半。「趙公子,替我把袖子卷上去些」「趙公子,幫個忙,倒杯水」「趙公子,電視機開大聲些」——東東被她使喚,看不出臉上表情,也不吭聲,動作倒是很順暢,一點兒疙頓不打。

    歐陽老師去世的前一晚,趙輝在醫院陪夜。應該是有些預感的,他說要留下來,老師沒有像往常那樣拒絕。趙輝借了把躺椅,支在病床邊。師生倆頭碰頭,聊了大半夜。趙輝多是聽老師說。老師中氣不足,語速比平常慢了許多,聲音也輕,但好在周圍安靜。老師又勸他再婚,到底不是七老八十,將來的日子還長,要有個伴才是;萬事都看淡些,工作上生活上,順其自然,自己開心最重要;身體也要當心,煙酒適度,管住嘴邁開腿。老師還提到了蕊蕊,說人生在世,各有各的福氣,老天爺是公平的,這裡缺的,那裡說不定會補上……道理是老生常談,過去也不是沒提過,但在這樣的夜裡,又是醫院,便多了些肅然的意義。老師說到後頭,停頓一下,道:

    「有空多來看看你師母。她不容易。」

    趙輝點頭,沒讓這個話題繼續下去:「——老師想吃油墩子嗎?我明天買一個。」

    「好,想死這味道了。」

    次日中午,老師便走了。癌細胞擴散到肝臟,胸腔嚴重積水,還有吐血。好在走得很快,從急救到拔管子,前後不到兩小時。醫生安慰師母說,對一個胃癌晚期病人來講,他吃的苦頭不算多。宣告死亡的那瞬,師母先是一動不動,被點了穴似的,隨即搶上去,一把扯下老師臉上的白被單,怔怔地看著,過了兩三分鐘,忽地撲倒在老師身上,聲嘶力竭的:「騙子,你真的走了,你拋下我走了,你這個騙子,拋下我走了——」師母的哭聲,像孩子那樣肆無忌憚,泥沙俱下般,完全不留餘地。

    隔兩日大殮。師母身體幾近虛脫,葬禮主要由趙輝、苗徹和幾個老同學負責張羅。薛致遠也很早便來幫忙,還帶了個二十齣頭的青年。幾人打個照面。薛致遠問:「有啥要做的?」趙輝說了幾件,搬花圈、簽到、發黑紗。薛致遠轉向那青年:「聽見沒有?」青年應了聲,走到一旁接過花圈,默默地按工作人員指引,擺到合適位置。幾人互望一眼。趙輝倒還沒什麼,苗徹是直筒子脾氣,就算再忙,該數落的還是要數落。他說薛致遠這傢伙沒藥救了,參加老師葬禮還要帶個隨從,這點兒懶都要偷。「沒錢賺的事,這人完全不來勁。」苗徹說得有些刻薄。趙輝倒不在乎這些,主要是覺得那青年有點兒怪,也不與人說話,自顧自地幹活兒,動作卻不怎麼利索,把花圈碰倒了幾次,還老是踩別人的腳。靈堂里人來人往,各自悲傷,唯獨他像個不規則的音符,在人群里站著,神情與舉止都有些脫節,說不出地彆扭。

    儀式前,工作人員讓家屬進到後面接棺木。老師無兒無女,親戚也很少,趙輝本意是想陪師母過去,再加上苗徹、蘇見仁、薛致遠幾個,就差不多像樣了。誰知薛致遠嘴一努,那青年便走在前面。趙輝更是莫名其妙。這人倒也不忌諱,薛致遠怎麼說,他便怎麼做。老師的遺體被推出來,化過妝的臉比前陣子紅潤許多,五官倒不像了。工作人員說:「大家跟著出去,妻子排前面,晚輩在後面。」師母抽抽噎噎地走在頭裡,接著是趙輝等幾人。那青年依舊跟著。趙輝瞥去,見他鼻尖處亮亮的一大塊,頭低著,看不出神情,走路夾著肩膀,都有些順拐了,不知是緊張還是什麼,更是納悶。

    追悼會開始。默哀、作悼詞、三鞠躬,最後向遺體告別。眾人排著隊,緩緩繞行。哭聲連成一片。那青年排在隊伍里,忽地身子一軟,暈倒在地。眾人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說叫救護車。苗徹打的120,朝薛致遠恨恨地瞪了一眼。與此同時,師母的哭聲愈加凄厲起來:

    「你拋下我走了,拋下我孤零零的一個人,你這個騙子,你這個騙子啊——」

    吃過晚飯,薛致遠邀趙輝再去喝一杯。趙輝沒有拒絕。兩人找了個清靜的餐廳,不點菜,只叫了紅酒。「還是這種地方好,酒吧已經不適合我們這種老頭子了。」薛致遠道。趙輝朝他看,示意有話就說。服務員送上酒,給兩人分別倒了半杯。薛致遠舉起杯,晃了幾晃,喝了一口:

    「這酒還行。」

    「那小夥子是誰?」趙輝徑直問他。

    「你都猜到了,還問我?」薛致遠笑笑。

    「說。」

    薛致遠沒有回答,換了個話題:「我記得,你們一直都很好奇,當初大學畢業分配時,我是怎麼留在市區的。那個年代都是從哪裡來,到哪裡去,我這種鄉下人,居然沒有被分回鄉下,你們是不是都很想不通?不過老趙,你這麼聰明,現在應該完全清楚了,是吧?」

    「我不清楚。你說。」

    「我早說過,你想學老師——學不像的。」薛致遠緩緩說完,舉起酒杯,向他一讓。

    趙輝朝他看了一會兒,忽地,拿起半杯紅酒,往他臉上狠狠潑了過去。

    計程車開到半途,竟下起雨來。冬日的雨,打在車窗上,細細密密,又是清冷的,固執地凝在玻璃上,半晌,淌下來,硬生生鑿出幾條透明的小徑。趙輝甩了甩頭,似是想把什麼甩出去——討厭的人,還有討厭的話——然而做不到,薛致遠的臉,一直在眼前晃。他語速向來很慢,這更糟糕,讓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被聽得清清楚楚,也更容易被記住。

    青年的母親是個髮廊女。二十多年前的某個夜晚,老師光顧了她。或許是喝醉了,或許是心情不佳,比如,因為師母的不孕。那晚老師放縱了自己。九個月後,女人生下孩子,她找到老師,敲詐一筆錢。老師把這事向師母和盤托出。師母原諒了他。夫妻倆湊了幾萬塊錢給女人。至於那個孩子,兩人考慮再三,決定交給城郊一對夫妻收養。那是一對老實巴交的農民夫妻,結婚多年沒有生育。他們是真心疼愛這個孩子,視如己出,也答應讓老師每隔一陣便過來探望。說好彼此守口如瓶,但天底下的事就是這麼巧,薛致遠的家竟然也在附近,平常也有來往。老師某一次以遠房表叔的身份出現,剛好與薛致遠撞個正著。解釋都是徒勞的,那種情形下,再沉穩的人都慌了,眼神都不對了。守住秘密的代價是,讓薛致遠畢業分配留在市區。老師費了不少勁才辦成。人生頭一回找關係託人,請客送禮,竟是為了這個。自己都覺得荒唐,彆扭得想死。好在總算是過去了。無驚無險地過了二十多年。這孩子學習成績不行,家裡又養得嬌氣,高中畢業後便沒心思讀書了,打算去外地跑鋼材生意。夫妻倆死活攔下,找老師想辦法。老師哪裡有門路?干著急罷了。後來還是薛致遠聽到風聲,說,來他公司試試吧。讓這孩子當了個文員,不用跑業務,朝九晚五,接電話、收發文件之類,工資也開得比旁人略高些,算是看在老師的分上。

    「這小子,沒什麼用,莫名其妙就暈過去了。女人似的。」剛才,薛致遠這麼評價。趙輝回想那青年的相貌,比年輕時的老師略瘦些,也是一米八的高個,眉眼間是有幾分相似。他叫薛致遠薛總,看人時眼睛往下,不與人正眼相對,舉止略有些小家子氣。趙輝想像不出,老師每次面對這個孩子,會是怎樣的心情。還有師母。二十多年的心結。倘或沒有孩子,倒還好些。又倘或,老師與師母自己有個孩子,那也好些。偏偏是這樣的局面。趙輝極其討厭薛致遠講話的語氣。他講起這段往事,竟帶些調侃的意思,好像刺啦一下,把什麼東西撕開,或是打碎,帶著破壞者的快感與促狹。這也是最讓趙輝難以接受的地方。這些年來,與老師共同呵護著的、彼此珍視的一些東西,就這樣被破壞了,卻窩塞得連罵人都找不到由頭。潑紅酒那瞬,趙輝曉得,其實是自己露怯了。撒潑鬥狠向來不是他的風格。他竟然差點兒還要動拳頭,準備把那張討厭的臉打成肉餅。「同學一場,我曉得老師去世,你心情不好受,回去好好休息。」就在那傢伙說這句話的時候。

    趙輝回到家,電梯門一開,便看見周琳。「趙總你回來了?你——」她停下來,「臉色不大好,不舒服?」

    趙輝深吸一口氣,再吐出來,不說話,拿鑰匙開門,瞥見她站著不動。「進來坐坐?」他問她。她識相地搖頭,退後一步。趙輝走進去,砰的一聲,重重地關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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