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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所屬書籍: 城中之城

    二十

    陶無忌來審計部也兩三個月了,打這樣的硬仗卻是第一次,用苗徹的話說便是,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離開廈門前,苗徹收到老朋友發來的一條微信:

    「你沒變,還是老樣子。我變了。別怪我。」

    苗徹盯著手機,看了半晌,不知怎麼回復,想回個笑臉或是握手,總覺得不合適。倘若面對面,這番話說出來,該是有些彆扭的,意思也很難說盡。發消息便是有這好處,平常說不出的話,無從宣洩的情緒,並作三言兩語,立時便懂了。看不見人,倒更坦然些。

    送行的人寥寥幾個,比往常要冷清些。不管這邊還是那邊,神情都有些尷尬。「苗處,一路平安。」廈門分部的一個副處長與苗徹握手,匆匆而去。偏偏航班還晚點,上海天氣不好,延誤沒時間。一行人在長椅上干坐著,各自擺弄手機。陶無忌上了個廁所,出來時與苗徹撞個正著。「苗處,」陶無忌揮了揮手機,「剛打電話給一個機場的朋友,說上海那邊雷暴,幾百架飛機排隊,怕是要等到半夜。」

    「交際挺廣,機場還有朋友?」

    「朋友的朋友。」

    「那等著吧,半夜也好,超過零點就直接回家睡覺,講起來還是上班,合算。」

    果然拖到凌晨。登機時,人人俱是一張隔夜面孔。困過頭,竟又有精神了。飛機上,苗徹一直在寫東西。陶無忌與他鄰座,餘光瞥過幾次,筆記本貼了膜,看不清。苗徹直接告訴他:「在寫檢討。」陶無忌臉紅了一下,坐得端正些。過了片刻,他忍不住道:「不會真是檢討吧?」苗徹目光不離屏幕:「別說檢討,辭職報告我都寫過好幾次。審計這行,鬥智斗勇,還要拼心態,手要勤,皮要厚,別怕丟臉。」陶無忌揣摩這話的意思,嗯了一聲。苗徹抬起頭,朝他的手看一眼:「沒事吧?」陶無忌摸一下手臂,傷口用紗布包紮著:「沒事。」

    昨天總結交流會上,苗徹把所有問題向被審行一一列出。對方一個副總,脾氣有些急,當場爭執了幾句,將茶杯重重一摔,碎片濺起來,巧也是巧,有一片竟飛到陶無忌的手臂上。傷口不淺,當即到醫院縫了幾針。審計工作出流血事件,也是聞所未聞。

    「我這個人啊,眼睛很尖。」苗徹沒頭沒腦來了句。

    陶無忌一怔,這才知道早已被看穿。昨天茶杯碎片濺過來,只擦到些皮,他手一按,碎片撳進去,才弄得血肉模糊。他索性也不掩飾了,徑直道:「主要是現場氣氛太僵,我稍微流點兒血,弄得狼狽些,免得人家說我們太強勢。」

    「我這人眼睛尖,嘴巴偏偏又很促狹,」苗徹冷冷道,「年輕人小動作太多,討嫌。」

    「我在你面前,怎麼做都是討嫌。」陶無忌想這麼說,忍住了。

    回到家已是清晨。陶無忌補了個覺,胡亂吃了些東西,打開手機,蔣芮的消息跳出來:「你要是真不肯幫忙,我就去跳黃浦江。」陶無忌回過去:「跳吧。知道你水性不錯。」

    蔣芮提了幾次,某隻股票有消息,下個月啟動,年底可以翻五倍,十拿九穩的事,唯獨沒資金。他手頭幾隻股票都是剛買進不久,捨不得動,便來打陶無忌的主意:「想想辦法——」陶無忌問他:「貸款都要有抵押物,拿你家房子抵押?」他自是不肯:「要抵押也不來找你了。」陶無忌知道他的心思,任他再三央求,只是兩個字「不行」。蔣芮也是賴皮,每隔幾日便發消息,纏著不放。「這筆要是賺了,分你三成。」陶無忌好笑:「到時我被開除了,賺的錢正好付社保。」從銀行卡里轉了一萬塊錢給他。蔣芮不滿:「打發叫花子呢。」陶無忌道:「現在借錢的都是成功人士,叫花子才束手束腳啥都不敢幹。」

    晚飯時,蔣芮晃晃悠悠地來了,拎著半隻燒雞,進門就說「叫花雞來了」。陶無忌要拿啤酒,被他攔下了:「今天談正經事,不喝酒。」陶無忌嘿的一聲,把酒放回冰箱,盛了兩碗飯過來:「談吧,除了貸款的事,談什麼都行。」

    蔣芮托陶無忌給他在S行找工作。陶無忌驚訝:「才進證券公司幾天,又不想幹了?」他道:「幹得沒勁,等這筆賺好就金盤洗手,找個穩當點兒的工作。」陶無忌嘲他:「飛蒼蠅也傷精神的。」他不諱言:「就是,忒提心弔膽。一天天盯著屏幕上那幾條線,眼睛都鬥雞了。怕被人發現,又怕假消息。投入不算多,但總歸是我媽的血汗錢。每次都心驚肉跳,畢業到現在瘦了十多斤,骨頭外面只剩一張皮。」邊說邊捋袖管給陶無忌看。陶無忌道:「你也知道是你媽的血汗錢?」蔣芮道:「所以啊,也不用多,你給我貸個三五十萬,讓我賺好這票,再把我弄進S行。我媽下半輩子過得好不好,全靠你了。」陶無忌筷子頭伸過去,在他腦袋上重重敲一記:「去你的!」蔣芮央求:「你在S行都紮下來了,上頭有人——」陶無忌又是一記筷子過去:「有什麼人?仇人倒差不多。勸你別來,否則別人一聽你是陶無忌的朋友,一口氣全撒在你身上。你從P2P和證券公司死裡逃生,到頭來居然死在國有銀行,多冤。」

    陶無忌嘴上笑罵,腦子裡想著前幾日苗徹說的那句「進審計部,就是做好準備拉仇恨來了」。那時剛開完第一次碰頭會,被審行應該也是有點兒蒙,沒想到苗大俠竟還是動真格了。現場火藥味倒談不上十分濃,主要是大家都沒回過神。起初以為只是走個形式。苗大俠名聲在外,雖說派了他來,多少有些抖豁,但焉知不是上頭想把這事做到圓滿的苦心?便是演戲也要找個厲害的搭子才算到位。八億元是離譜了些,但過去也不是沒有。哪個分行揪不出幾件難看案子?組織員工一起投錢,也是變相給大家發獎金,後來搞成壞賬,也真正是始料未及。騎虎難下,一錯再錯,天底下的糊塗事多是這麼出來的。心裡也早知錯了,但真要弄個兜頭兜臉,下頭人受罪,上頭也顏面受損,兩頭沒意思。廈門行幾位老總也都是久經沙場的老同志了,想來想去,總覺得這回該是穩當的,不會出什麼岔子。——到底還是失算了。苗徹先是說幾個小問題,眾人都在心裡笑一聲,那是送上門的,總不見得大老遠讓審計組吃白板回去,好歹也要寫報告的。及至聽下去,一樁比一樁嚴重,到最後那八億元生生地被拎了出來。具體細節是陶無忌彙報的。

    他說到一半,被審行搶過話筒便要反駁,苗徹做了個「等等」的手勢,示意讓陶無忌先說完。真說完了,對方卻又無言以對。陶無忌功課做得很細,與苗徹熬夜整理出的幾點,都是有理有據,層層推進,布置得很漂亮,讓對方只能吃癟。陶無忌來審計部也兩三個月了,打這樣的硬仗卻是第一次,用苗徹的話說便是,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反正回去都要負荊請罪的,成功了至少對得起自己,要是失敗了,就真的沒名堂了。」這話從苗徹嘴裡說出來,有些蒼涼的味道。那晚熬到天蒙蒙亮,苗徹泡了兩碗速食麵,問陶無忌放不放辣。陶無忌說:「紅燒牛肉麵,哪兒來的辣?」苗徹便從抽屜里拿了一瓶老乾媽辣椒醬出來,用筷子挑了一坨,放進陶無忌的面里。陶無忌驚訝:「您出差還帶這個?」苗徹往自己的面里也放了一點兒:「習慣了,出門非帶它不可。夜宵標配,速食麵加老乾媽。吃得爽了,寫起報告來才爽。寫審計報告不爽氣不行。你試試吃拔絲香蕉看,保證做起事來牽絲攀藤,什麼問題都查不出。」陶無忌點頭:「那我下次弄點兒海南燈籠辣椒。」苗徹朝他看,嘿的一聲:「瞧不出,你這人還有點兒冷麵滑稽。」

    那晚陶無忌到底是沒忍住,問苗徹:「為什麼非要查得這麼凶?」話一出口便有些後悔。主要是太困,繃緊的弦鬆了,膽子倒比白天要大。苗徹反問:「那你呢,為什麼查這麼凶?」陶無忌回答:「既然做了,總想儘力做好。就像您剛才說的,至少要對得起自己。」苗徹沉默一下,道:「不能自己也看不起自己。」陶無忌點頭:「沒錯。」那瞬,兩人忽然感到某種默契,睡眠不足的大腦冒出一絲別樣的清醒。苗徹破天荒頭一次覺得這小子好像也不是太討厭,便是搏出位說大話,至少也並非全無魄力,人也是極聰明的,放在正道上絕對是可用之才。陶無忌則是想這人一把年紀,竟有些孩子般的執拗,認死理十頭牛也拉不回的架勢。「我就是看不慣——」他翻來覆去說著,皺著眉頭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還隱隱透些促狹,不達目的不罷休那種。陶無忌倒有些好笑了。麵條吃完,苗徹又拿出口香糖,倒在陶無忌手心兩粒:「省得刷牙了。繼續。」

    「苗處啊苗處——」送行宴上,廈門分部的主任拉著苗徹的手,這人比苗徹還小了幾歲,級別上高了半級,便完全以長輩自居了,恨鐵不成鋼的聲氣,「苗處啊苗處,你啊你……」說了幾句都是欲言又止,彷彿苗徹該懂他的意思似的,又在苗徹肩上拍一下,「今年也五十齣頭了吧?」苗徹回答:「虛歲五十二。」那人便嘆口氣:「不年輕了。」苗徹道:「早不年輕了。」那人笑笑,不往下說了。送行宴吃得潦草無比,倒不是酒菜敷衍,而是氣氛太壓抑。對方不用提,便是自己這邊,一個個也是有氣無力。審計這活兒,多少有些跟人過不去的意思,要弄個皆大歡喜不容易。本來都以為這趟是個閑差,順水推舟,見見老朋友,吃好玩好,紀念品按規定自是不能收,但人家執意要送,看情形,猜想領導應該也是眼開眼閉——到底是落空了。陶無忌那塊金幣交到王磊房間,王磊想這孩子也委實是初來乍到,沒經驗,又不好拒絕。老員工只得一個個跟著,挖苦王磊「你徒弟教得好」。王磊說:「人家是趙總的人,你們有意見,直接找趙總。」一人道:「人是趙總的人,走的是苗瘋子的路線。」大家是說陶無忌在會上的表現,初生牛犢不怕虎,竟是異常冷靜,任憑對方怎樣,雷打不動,與苗徹一搭一唱,也是天衣無縫。被審行那些人,拿苗徹沒轍,對陶無忌這個新人便很不客氣,東一句西一句,存心要他難堪。一人竟直直地他:「你入行才多久,懂個屁!」陶無忌眼皮不抬,只是說自己的。以往也不是沒有釘頭碰鐵頭的時候,但那只是苗徹一人唱獨角戲,下面人便是幫襯,氣勢終不能相提並論,眾星拱月也談不上,頂多是皇帝背後搖扇的太監,人肉布景罷了。誰也想不到突然冒出個小傢伙,竟是捧哏高手,內容節奏都與苗徹合拍,喂招喂得苗大俠愜愜意意,眼裡的篤定都快藏不住了。好壞都是領導擔。眾人也是跟著苗徹多年了,這回的情形任誰都是看得分明——自找麻煩。烈士還是英雄,真正要憑運氣了。

    回到上海,苗徹被主任叫到辦公室。通常每次從外省審計回來,都要彙報,但多半是走形式,點個卯應個景,寥寥幾句。苗徹有心理準備,檢討書拿在手裡,進門就往主任跟前送,「要打要罵,您隨意」。百葉窗拉得嚴嚴實實,外頭人看不見裡面情形。愈是這樣,愈是氣氛不尋常。苗徹這招很促狹,將領導的軍,也是把自己逼得沒退路。主任眯起眼,把檢討書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你這不是檢討,是表揚信,意思是我非但不能罵你,還得獎賞你點兒什麼才對。」苗徹笑得挺不好意思。主任接著道:「全世界都曉得你這次去廈門端了一個大窩,是再世包公,鐵面無私。誰現在跟你過不去,誰就成了白臉的奸臣。這黑鍋我不背,今年部里先進妥妥地給你。要打要罵讓北京來,我不管。」

    苗徹在隔壁西餐廳訂了個下午茶套餐。外送小弟把整盒芝士蛋糕端過來,打開,正中鮮紅的四個字「大家辛苦」,另有一個紙盒子,裝的是雞翅、薯條。處里二十來個同志,各人面前咖啡、奶茶放好,團團坐一圈。還有開場白。苗徹清了清嗓子:「辛苦啊,不是戰場,勝似戰場,各位都是我的戰友。千言萬語並作一句——多吃點兒。」

    「他已經是一塊招牌了,」蔣芮替陶無忌分析,「哪裡都要樹典型,立個英雄人物,所以到他這地步倒是不怕了。你不一樣,還在成長期,小心腦袋還沒探出來就被人咔嚓一下,掐斷!你老丈人很陰險,故意挑你上山,借刀殺人。」

    「想像力這麼豐富,怎麼不去寫小說?別炒股票了,在起點中文網上註冊個號,那些白金大神壓根兒不是你的對手。」

    「我是給他們留條活路,大家有口飯吃。」這人厚顏無恥。

    他又說到貸款的事。陶無忌只是搖頭,話也說得很絕:「你這才是挑我上山,借刀殺人。我們這種銀行里幹活兒的,整天跟錢打交道,一點兒歪心不能有。審計里看得太多了,稍微偏一偏,籠頭一歪,就再也回不去了。」蔣芮道:「沒那麼嚇人。」陶無忌道:「你看新聞,這陣子金融界掐進去多少?」蔣芮嘿的一聲:「我們能跟他們比嗎?」陶無忌反問:「誰天生就是幹壞事的?你以為他們全是剛進銀行就變黑的?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剎不了車。」蔣芮笑罵:「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呢。你他媽的少給我講大道理。」

    這傢伙居然又去找胡悅:「我們這些同學裡,最聰明最有門路的就是你了——」胡悅正在跟苗曉慧包餃子,反手一抖,麵粉撲了他一臉:「我有什麼門路?」蔣芮拿餐巾紙抹臉,笑得賊忒兮兮:「你懂的呀。」不提她給陶無忌拉存款的事,只是央求。苗曉慧提議:「你這麼壯,乾脆去賣血得了,來錢還快點兒。」蔣芮把陶無忌一推,搖頭:「聽聽你老婆說的,近墨者黑,還真是不錯。」陶無忌笑道:「我老婆是疾惡如仇的性子,看到壞蛋就鬥志昂揚。」

    吃餃子是苗曉慧的主意,說超市裡那種速凍的沒勁,要吃就自己和面自己做餡,那樣才香。苗大小姐平常十指不沾陽春水,現在也不知哪兒來的精神,周末早起便去超市,買來麵粉和豬肉,iPad放在旁邊,按百度百科上的流程,邊學邊做。胡悅廚藝不錯,但包餃子也是頭一回。陶無忌打下手,切肉、擀皮。三人忙了大半天,勉強做成一鍋。蔣芮嘗了一個:「能吃。」苗曉慧在他頭上敲一記:「這算什麼評價?」蔣芮補充:「非但能吃,而且相當好吃。」陶無忌來一句:「別信他,這傢伙為了錢,什麼事都幹得出來。」蔣芮回擊:「我這人缺點很多,但唯獨一點,從不昧著良心說假話。」胡悅嘿的一聲:「那你應該去當審計,跟陶無忌做同事。」蔣芮涎著臉:「他幫我搞定資金,我就賣身給他,他讓我去哪兒我就去哪兒,給他提鞋都行。」幾人都笑,說這傢伙沒救了。苗曉慧拿來老乾媽辣椒醬,配餃子吃。陶無忌想起寫審計報告那晚:「你跟你爸都愛吃這個。」蔣芮嘖嘖連聲:「貌似現在跟老丈人的關係突飛猛進啊,連他愛吃什麼都知道。」胡悅道:「無忌這次在廈門立了大功,他還不刮目相看?」又問苗曉慧,「你爸這陣有沒有提起無忌?」苗曉慧說有啊,前天回家,苗徹又催她去相親:「我手裡一把好男人,加起來比一副撲克牌還多,個個比那個陶無忌強。」苗曉慧模仿父親的口氣,說完咯咯笑。胡悅朝陶無忌看一眼,也笑:「你爸的考察期有點兒長。」

    吃完飯,蔣芮有事先走了。陶無忌在苗曉慧房間里待了會兒,出來也說要走。胡悅拿車鑰匙:「我去個朋友家,順便送你。」兩人走到樓下。陶無忌卻不上車:「你轉個圈就回去吧,我自己坐地鐵。」胡悅道:「反正都是轉圈,不如到你家轉一圈,兩全其美。」陶無忌沉默一下:「別對我這麼好。」胡悅把他推上車:「想得美——有事跟你說。」

    胡悅沒撒謊,是真的有事,關於苗曉慧。有些話挺敏感,尤其是她,就更微妙,說了容易讓人誤會,拆壁腳似的。但不說也不行。胡悅覺得苗曉慧這陣子有些過頭,跟那青年見過兩三次面,最後那次還收了禮物,一隻長毛絨維尼熊。剛才陶無忌見到,問她哪兒來的,她說朋友送的。苗曉慧不是那種會玩心眼兒的姑娘,吃飯時故意提相親的事,多少已有些出格了。胡悅擔心,如果不提醒一下陶無忌,等那傻姑娘自己開口坦白,事情或許就收不了場了。一兩句話弄僵,本就是情侶分手常有的情形。戀愛中心猿意馬,也不至於錯到離譜,若早些修補,該有機會的。胡悅想來想去,太直接不行,太含蓄也不行,手在方向盤上敲擊半天,迸出一句:

    「我記得你不太愛吃餃子。」

    陶無忌嗯了一聲。

    「曉慧也是的,莫名其妙竟想吃這個了,還非要自己動手做——剩下好多肉餡,她說明天還要包餃子。你說奇怪不奇怪?」

    「是她導師喜歡吃。這人現在也學會拍馬屁了。」陶無忌笑而搖頭。

    「她說的?」

    「下個月她導師要去澳大利亞一所大學做講座,可以帶兩名學生隨行。僧多粥少,要打破頭了。」陶無忌說著,問她,「你呢,有什麼事要跟我說?」

    胡悅哦的一聲,腦子飛快轉動,神情不變:「蔣芮的事,要不要真的幫幫他?」

    「不給他貸款,就是幫他。你千萬別理他。」

    「明白。」胡悅答應了。

    胡悅回到家,進門便看見苗曉慧把剩下的餃子用飯盒裝好,放進冰箱。「明天帶給導師。」她道。胡悅點頭,假裝完全不知情。昨晚苗曉慧洗澡時,一條微信跳出來:「你真的會親手包餃子給我吃嗎?」手機上了鎖,消息一閃即逝。一會兒苗曉慧出來,微信幾個來回,臉上始終帶笑。那青年的微信胡悅也有,頭像是一個「福」字。同一屋檐下,哪兒有什麼秘密?瞥眼便瞧見了。苗曉慧也是放心胡悅,三分放肆加七分依賴,竟也不是十分隱瞞。這層其實很要命。一旦閨密間把這種事擺上檯面,情況已是有些剎不了車了。

    「陶無忌討好你爸,也是拚老命了。」胡悅道,「你知道廈門分行投訴他的事嗎?」

    苗曉慧一驚:「不知道啊。」

    「他怕你擔心,讓我別說。我總覺得這事你應該知道。你安慰他一句,抵過我們說一萬句。」胡悅停頓一下,露出個笑容,讓氣氛和緩些,「一句抵一萬句。」

    臨睡前,陶無忌收到王磊的簡訊:「把情況整理一遍,周一上午交。儘可能詳細些。」他把手機一扔,去洗了個冷水澡。想來想去,依然是有些氣不順。前一天聽人說廈門行遞了投訴信,還當是開玩笑,誰知竟是真的。對方說他調取文件時態度惡劣,還推推搡搡,把一個女同志撞倒在地,現場有好幾個目擊者。陶無忌想來想去,文件是去拿過幾次,組裡他最年輕,跑腿的事自然只有他去。那些人先沒有好聲氣,他便也板著臉。態度是談不上好,但絕對沒到動手的地步。撞倒女同志云云,簡直是胡扯。這冤枉官司吃得莫名其妙。處里那些人本來與他便不怎麼對路,出了這事,紛紛保持緘默,看好戲的架勢。王磊竟勸他去找趙輝,貼心貼肺的口氣:「你和他的關係,平常可以不用,關鍵時刻要派上用場——」陶無忌忍不住激動:「我做錯什麼了?幹嗎要找領導為我求情?」王磊勸他冷靜:「做沒做錯,我說了不算,你說了也不算,歸根結底還是領導說了算。」陶無忌竟有些好笑了,賭氣不去理會,想,我反正沒做過。陪苗曉慧包了一天餃子,陶無忌最後到底沒忍住,還是對胡悅兜了底,怕丟臉,還不敢顯得太沮喪,只是搖頭:「不知道這次會怎麼處理——」胡悅也是沒忍住,話說得有些那個:「怕什麼?大不了辭職,工作的事包在我身上。」寬他的心,語氣沒掌握好,有些急吼吼。陶無忌嘿的一聲,又是無奈又是慚愧:「知道你路子廣——」

    冷水澡也是先抑後揚的態勢。頭幾下哆哆嗦嗦,到後面全身發熱,淋浴房裡升騰起一圈白煙。浴簾一掀,咬牙切齒地擦乾,穿上衣服,那瞬有些豪邁的意思。英雄末路似的悲壯。滿腦子想的便是,老天爺就考驗我吧,餓其體膚勞其筋骨,狠狠地,往死里整,整死一個算一個。手機響了,苗曉慧的簡訊:「需要我安慰的話,就打過來吧,知音姐姐替你排憂解難。」陶無忌先是怔了怔,隨即心裡一暖,電話撥過去:「知音姐姐嗎?……」

    周一上午是每周例會,部里各處的處長參加。苗徹開完會回來,招呼陶無忌:「你過來一下。」眾人都行注目禮。不知上頭怎麼說法。從苗徹的臉色倒是完全看不出端倪。陶無忌拿起準備好的情況說明,密密麻麻兩頁紙,跟著苗徹進了辦公室。

    「廈門那女的懷孕不到三個月,流產了。」

    陶無忌吃了一驚:「啊?」

    「人家一口咬定,是你撞了她。剛出院,小月子要坐一陣了。營養費、誤工費、精神損失費,說是都要你出。審計部從成立到現在,還是頭一遭出這種事,影響很壞。領導剛才發了一通火,把我罵了個狗血淋頭。」

    陶無忌咬著下唇,沉默不語,半晌,道:「您怎麼說的?」

    「我說,我講起來是主審,可也不至於二十四小時盯著下面啊。現在事情出都出了,孩子也沒了,該怎麼罰怎麼判,我們都服從上級安排。」

    「我沒做過。」陶無忌低著頭,犟道。

    「那麼多張嘴都說你做了,你說領導相信誰?」

    「讓他們調監控,辦公室都有攝像頭的。」

    「人家說了,攝像頭是擺設,壞了半年了。」

    陶無忌嘿的一聲,不怒反笑:「還真是巧——」

    苗徹朝他看,把會議記錄本往桌上一放:「聽好,你的處理意見下來了——深刻檢討,再扣三個月績效工資。」

    陶無忌愣了一下,出乎意料:「就這樣?」

    「要不然你想怎樣?所以說啊,朝中有人好辦事。陶無忌同學,你就放開膽子胡鬧吧,反正有人會給你擦屁股。我進審計部那陣要有你這運氣,現在老早不是什麼苗大俠了,最起碼也是劍聖、獨孤求敗那個級別。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趁著現在軟蝟甲在身,想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你現在也算小有名氣了。今年還有幾趟出省,都是硬活計,性命攸關,你別想逃得了,給我沖在最前面,當先鋒去!替死鬼少說也得做個三五回,再冤你也得扛著。先進我當,黑鍋你背。明白嗎?」

    苗徹說完,似笑非笑地朝他看了一眼:「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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