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憂書城
返回 無憂書城目錄
無憂書城 > 青春文學 > 昔有琉璃瓦 > 第十一章 一別經年

第十一章 一別經年

所屬書籍: 昔有琉璃瓦

  01.

  鄭津點了點唾沫,把鄭素年給他買回來的全球鐘錶圖鑑又翻了一頁。

  他說:「素年啊,你看看這座鐘。唉,等我退休了我就去大英博物館參觀一下。」

  「如果您真想去,明年五一我帶您去唄,」鄭素年在廚房忙活得鍋碗瓢盆撞得哐當響,「還用等退休。」

  「那可不行,我得給你攢結婚本呢。」鄭津正色道,「你現在拖著不結婚,那花錢的地方可多了去了。」

  「您看您又開始了不是,」鄭素年拿了塊布墊著鍋急急地走出來,「沒完了還。除了結婚就是生孩子,您有點追求行嗎?」

  「哦,結婚生孩子就沒追求了?」鄭津有點生氣,「都快三十了也沒個穩定的女朋友,一說就生氣,一說就生氣,我能不著急嗎?」

  「爸,」鄭素年把勺子往飯里一插,「您再說我就不吃了啊。」

  鄭津灰溜溜地過去吃飯,一邊吃一邊跟自己嘟囔。鄭素年再看他,他就佯裝發怒:「怎麼了?你不讓說我自己跟自己說說也不行啊?」

  鄭素年徹底沒了耐心。

  怎麼人歲數一大,就都變成這樣了?

  吃飯完,鄭素年把碗洗了就又回自己家那邊了。他不是那種和舊友很熱絡的人,更不喜歡交際應酬。張祁遠在美國,裴書也杳無音信。一天除了在故宮臨摹畫,就是和柏昀生出去聊聊近況。鄭津歲數大了,身體也不好,他大部分閑暇時間都在家陪老人。

  非常偶爾的時候,他會夢見邵雪。

  夢裡的場景總有不同,出場人物也不斷變化。可邵雪總是穿著藍白色的校服,若即若離地走在他身前三步的地方。

  他從來沒有趕上過那三步。

  等他們走到門外,天上開始下雪,抑或是起了大霧,總之不會是什麼好天氣。他再抬起頭,邵雪就不見了。

  02.

  秦思慕一把把落地窗給拉開。

  被子里的人哀號一聲,把頭往裡縮了縮。思慕這間卧室朝陽,陽光灑在人的身上,光輝向上。

  「睡夠了沒有?」秦思慕拉了一下被子。

  「沒,」一個細細的聲音從被子底下傳出來,「差得遠著呢。」

  「邵雪,你給我滾下床,」她一把掀開被子,「飯也不吃水也不喝,你要死在我床上是吧?」

  邵雪被光線刺得眉頭一皺,眼睛睜開一條縫,可憐巴巴地看著秦思慕。秦思慕見不得她這樣,無可奈何地坐到床上。

  「我怎麼就攤上你這麼個師妹啊。說吧,你要幹嗎?」

  「我破產了,」邵雪吸吸鼻子,「兜里就剩一毛錢了。」

  「不至於吧我的雪,」秦思慕揉揉她的頭髮,「我知道你被那個王八蛋騙了,但咱們是有本事的人,完全可以東山再起。你剛回來沒地方住就先住我這兒,可是你得找一份工作啊?」

  「我不想見人,」邵雪爬起來和秦思慕四目相對,「誰也不想見。」

  秦思慕無言地看了她半晌。

  「那這樣,我有幾個準備推了的翻譯,嫌價格低,你干不幹?」

  邵雪低頭想了想。

  「干。」

  秦思慕去廚房弄了點早飯。行李放在床邊,她下午就要去西安給個外國劇組做隨行翻譯。自打前年從前公司辭了職,她就依靠以前的人脈做起了自由翻譯。通過這兩年名氣積累,她現在的收入和空閑時間都比當年翻了番。

  邵雪在衛生間洗漱。等她坐到餐桌前面時,秦思慕的早飯也做好了。

  「我是上輩子欠你的吧邵雪?」秦思慕多年的習慣便是雷厲風行,費了半天勁煎好的雞蛋囫圇便吞進嘴裡,「我對我那幾個前男友都沒這麼夠意思。」

  「前男友那麼多,邵雪就一個。」邵雪大言不慚,毫無愧意,「知道思慕姐姐最好啦。」

  「你閉嘴!」秦思慕適時地打斷了她,「你現在都回來了,去找鄭素年唄。當年把人家睡完就走了,別讓人家白等這麼多年。」

  「找他幹嗎,過得不好去找他笑話我啊。」

  「你怎麼心裡這麼陰暗啊?當年愛過的女人現在遇到難處,你未婚他未嫁的,有什麼不能伸出援手的?」

  卻沒想到邵雪臉色一暗,手裡的筷子也放下了。

  「我不去,」她無精打采地說,「我要找他,也要在外面混出個模樣來,容光煥發地站在他面前。也不能是我被騙得破了產,過不下去了讓他收留我。那算什麼事啊?我還要不要面子了?」

  秦思慕嗤笑一聲:「你還挺有骨氣。」

  邵雪家。

  郁東歌給剛進門的鄭素年倒了一杯水,招呼在一旁看電視劇的邵華過來。鄭素年帶來的東西有一大箱,最上面的是一盒蜂巢。

  「這可是好東西,」邵華蹲在地上研究,「以前買都買不著。張祁給的?」

  「是。」鄭素年點點頭,「他好像去紐西蘭了,買了不少東西。」

  「唉,這孩子真是有出息。」邵華直了直腰,「有出息又孝順,當年誰能想得到啊。哪像我們家那閨女,就逢年過節打個電話,連家都不著。」

  鄭素年低頭沒吭聲。

  郁東歌提起邵雪也挺不高興的。

  「誰說不是呢,這閨女養得跟個白眼狼似的。都二十七了,打電話問有沒有男朋友也不說,問要不要安排相親也不要,真是急死我了。」

  「還小呢。」鄭素年再不搭腔就顯得怪了,「我這不比她還大了快兩歲嘛。」

  「那男的能跟女的比呀?」郁東歌像個氣呼呼的小老太太,「你看咱們故宮的孫阿姨、李阿姨,孫子都抱上了,我這連個女婿都還沒影兒呢。」

  鄭素年笑了笑,回頭看見沙發邊上的電話話筒單放在一旁。

  「哎,叔叔你們家這電話怎麼不掛上啊?」鄭素年伸手就要去掛,卻被郁東歌趕忙攔住。

  「電話壞了,」郁阿姨解釋,「掛上就響。現在只能這樣放著,來了電話就摁免提。」

  「這是什麼毛病?」鄭素年有點奇怪。眼看著外面天色已晚,他把杯子里的水一飲而盡,「那叔叔阿姨我先走了啊,我爸還在家等著我吃飯呢。」

  鄭素年因為拿了一箱補品,所以是開車過來的。才一踩油門,就聽見手機振動個沒完。

  他接起來,沒想到是張祁。

  「幹嗎呢?」他一邊轉方向盤一邊問,「你那邊幾點啊,現在給我打電話。」

  張祁的聲音支支吾吾的,半晌問了一句:「東西到了?」

  「到了,」鄭素年加了一腳油門,「剛給郁阿姨她們送過去。言蹊那變形金剛得等等,他們家離得遠,我後天過周末再給他送。」

  張祁還在那邊磨嘰,把鄭素年給聽煩了。

  「你怎麼回事?有事說事。」

  「素年啊,」張祁深吸一口氣,「邵雪回國了你知道嗎?」

  一腳剎車。

  大概是聽到他這邊輪胎摩擦的響聲,張祁有點慌了:「素年?素年你沒事吧?聽著呢嗎?」

  「聽著呢,」他面無表情地掛擋,「你接著說。」

  「她兩年前來美國的時候和我見過面,我加了她微信。前天白天的時候我刷朋友圈,突然發現她發了一張機場到達口的照片。

  「我們這兒的白天,你們那邊就是半夜。她刪得特別快,我再一刷就沒有了。我微信問她是不是回國了,她卻說沒有。

  「你知道那照片她配的什麼字嗎?

  「挺住。」

  鄭素年一怔。

  挺住。挺住。

  他仔細琢磨著這兩個字,越琢磨越不是味。

  張祁把這事和自己女朋友說了。女朋友是在哥大讀心理學的phd,最擅長的就是對這種事的推測。聽了張祁說的邵雪這些年的經歷,半猜測地下了個定論。

  「人的情感都是要有宣洩口的。她大半夜發這麼一條朋友圈,可能也是忍不住了。

  「發了又刪,是不想讓別人知道。回了國卻不想讓別人知道,那肯定不是帶著什麼好事回來的。

  「我看你這朋友,多半遇著難事了。」

  連心理學博士都發話了,張祁立刻就給鄭素年打了小報告。

  長安街上一堵幾公里。鄭素年的眼睛盯著紅燈,耳朵里是張祁不住的「喂喂喂」的聲音。

  他說:「我知道了。」

  車開著,他也不方便一直用手機。到了鄭津樓底下,他沒下車,而是先打開微信列表搜人名。

  張一易。

  汶川地震以後,張一易留了鄭素年的電話號碼。鄭素年微信開得特別晚,別人都開始用了他才在柏昀生的敦促之下開了一個。通信錄里的好友一更新,張一易的好友申請就發了過來。

  「素年哥,你猜我在哪兒呢?」

  這人自打被他罵過就特別敬畏他,話里話外總是想向他證明自己不是當初他第一眼以為的那種人。鄭素年還沒來得及回他,就看到那邊發來一張照片。

  張一易站在烈日下,和一個非洲小孩抱在一起。

  鄭素年:「你這是……」

  張一易愉快地說:「我畢業以後去做國際志願者啦,現在在非洲做教育支援。」

  他朋友圈更新得不頻繁,偶爾會發幾張自己天南海北到處跑的照片。鄭素年手往下滑了滑找到他,開門見山地說:「你認不認識秦思慕?」

  那邊很快有了回復:「認識啊,我師姐。」

  「電話,我找她有事。」

  秦思慕正在T2航站樓閉目養神。

  她有這個習慣,趕飛機起碼早到兩個小時。手機響起,是個陌生號碼,她瞄了一眼,掛斷。

  又響。

  她有些疑惑地接通。

  「您是秦思慕嗎?」電話那邊的男聲彬彬有禮,語氣里有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我是鄭素年。」

  鄭素年趕到秦思慕家的時候,邵雪正毫無察覺地在浴室徜徉。秦思慕是個懂享受的人,公寓五十平方米不到,浴室和衛生間倒是足夠寬敞。熱水剛放滿浴缸,邵雪伸進去一個腳尖。

  燙燙燙。

  她抬起腳,伸手去開冷水。水龍頭「嘩啦」一聲爆出水來,門鈴適時地響起。

  窗外天色已晚,秦思慕這個小區又是青年公寓,租戶早出晚歸人情淡漠,犯罪率相比老式小區算是高發。邵雪身子一抖,顫巍巍地出了客廳。

  客廳的窗戶沒關,外面的冷風呼呼地往屋子裡灌。邵雪就穿了條白色睡裙,提心弔膽地去看貓眼。

  人往門口走手還沒歇著,熟練地解鎖了屏幕,手指在秦思慕和家裡電話中划了一下,最終還是選擇了後者。

  真要碰見險情了,還是家裡的爹媽靠譜點。

  誰知手伸到一半,外面又是一陣沉重的敲門聲。

  「來了來了。」郁東歌急匆匆地打開了自家的防盜門,看見鄭津穿件深灰色的棉襖站在外面。

  「鄭老師?你怎麼來了?」

  邵華聽見聲響,趕忙放下報紙往外走。鄭津大概是走過來的,外面數九寒天的,臉上卻紅潤有光澤,一看就是運動過後。

  「我吃完飯遛彎,正好走到你們小區,過來看看你們。」

  郁東歌:「你看素年這孩子,早知道你要過來我就留他在這兒吃飯了,咱們四個湊一桌。他剛才還趕著回家呢。」

  「趕著回家?」鄭津換鞋的動作一僵,「他沒回家呀?剛才給我打電話說讓我自己吃。」

  大門敞開,邵雪的四肢被風吹得冰涼。

  鄭素年往前踏了一步,門就被風吹得往裡壓了。他手朝後一鉤,防盜門「哐當」一聲撞上門框。

  邵雪的手指不自覺地碰了一下電話屏幕。屏幕微微一暗,顯示了撥出界面。

  大概是鄭素年身上的氣壓太大,她往後退了一步。手機從手指間滑落,在地板上摔得翻了個面。

  點擊查看,更多好看的書

  「你們家這電話還沒修好啊?現在接電話還是只能摁免提?」鄭津進了門把棉襖一脫,扭頭就看見拿開了話筒的電話。

  邵華「嗯」了一聲:「約了修這個的人,好幾天了也不上門。現在這服務水準真是不行。」

  他的話音剛落,電話鈴聲就「丁零零」地響了起來。

  聲震蒼穹。

  郁東歌從廚房急匆匆地趕出來:「兩個大男人站在客廳也不會接電話,我那兒忙著還得往這兒走。」

  她在圍裙上擦了擦手,伸出食指摁下了免提鍵。

  一個年輕女聲,帶著點倔,還帶著點彆扭,刺破了客廳祥和的氣氛:「我說我用你管了嗎!」

  鄭素年氣不打一處來。秦思慕說的話在他耳邊好像又迴響了一遍。鄭素年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你都被騙得身無分文借宿別人家了我能不管嗎?」

  都是親兒子、親閨女,別說這麼清晰的講話聲了,就是打呼嚕都能聽出來是不是自家的。鄭津聽著鄭素年的聲音從免提的電話機里傳過來,和聽出邵雪聲音的郁東歌兩口子都是臉色一變。三個人大氣也不敢喘,紛紛湊到了電話機旁邊。

  窗戶沒關,風吹得邵雪瑟瑟發抖。鄭素年這來得太突然,讓她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有的只是無窮無盡的羞恥。

  要走的人是她,說大話的人是她,覺得外面的世界千好萬好的人也是她。可是如今,灰頭土臉回來的那個人,還是她。

  「你當我什麼人啊?」她的語氣沒那麼硬了,只是把臉轉過去不看鄭素年,「在外面混不好再回來找你?我是那種不要臉的人嗎?」

  鄭素年看不下去了,把她的臉往邊上一扒拉。

  「我願意養你怎麼了?」

  邵雪一怔。

  她不說話,鄭素年就沒得說。他想過很多種他們重逢的樣子,在機場,在修復室,在郁東歌家裡,卻沒想到會是這麼一個讓雙方都猝不及防的場景。

  不過大概是秦思慕把她說得太慘了,能看到她還這麼生龍活虎地和自己吵架,鄭素年心裡甚慰。

  邵雪的一雙眼圈紅了又褪,鄭素年總算沉不住氣了:「你是不是嫌我沒錢啊?」

  邵雪喘了口氣,聲如洪鐘:「鄭素年,咱們倆是六年多沒見了,可你也不會這麼想我吧?我告訴你,雖然我現在沒個正經工作,可是我要掙的話也不會少,起碼比你多。我用得著管你掙多少錢嗎?」

  她這話說得還真有底氣。她現在就是狀態不好不想見人,只能做點字面翻譯的事,她這種資歷隨便出去當個老師或是當個口譯都是高薪待遇。

  鄭素年沉默片刻:「邵雪,你這話說得也太傷人了。」

  邵雪:「……」

  不過十幾公里之外的四環某老式小區,鄭津長嘆一聲:「兒子沒出息啊……」

  郁東歌和邵華:「噓噓噓——接著聽。」

  風聲,水聲,聲聲入耳。

  鄭素年軟了口氣,往邵雪那邊走了一步。

  她沒退。

  洗髮水用的是秦思慕的,身上的味道都變了。鄭素年往她耳邊湊了湊,輕聲細語:「你回來,郁阿姨知道嗎?」

  「不知道,我誰也不想說。」

  「總不能一直瞞著吧,他們想你都快想瘋了。沒你這樣做子女的,出門這麼多年都不著家,不孝順。」

  父母算是軟肋,邵雪鼻子一酸,也沒顧得上他靠得更近:「我不敢回……我跟他們視頻完了都得大哭一場,我怕回去了就再也不想出去了。」

  「在外面一個人難不難?」

  「還行吧。」

  「還行你會回來?」鄭素年開始給她下套,「回來了就正經看看父母,以後再想出去也沒人攔著你啊。」

  邵雪不說話,鄭素年步步為營:「別自己跟自己過不去。錢財乃身外之物,沒了可以再掙,那感情沒了可就花多少時間、多少錢都要不回來了。」

  「我不敢回去……」

  近鄉情怯,也就是這麼個道理。

  「那就先緩緩,」素年沉聲,「你先去我那兒住兩天。人家秦思慕跟你非親非故,你老打擾人家算是怎麼回事啊?」

  邵雪的聲音低得鄭津他們都快聽不見了,三隻耳朵湊到電話邊上:「我幹嗎去你那兒住啊……」

  鄭素年:「那你幹嗎睡我啊?」

  邵華壓低聲音:「什麼時候的事?」

  郁東歌咬牙切齒:「這小兔崽子走了就沒回來過。」

  鄭津是內疚夾雜著自豪,卻又十分顧忌兩位老同事的情緒:「素年說是邵雪睡的……」

  「閉嘴!」

  邵雪恍然意識到自己入了套,抬起頭格外憤怒:「什麼叫我睡你啊?那都是雙方的事好吧!」

  鄭素年:「完事拍拍屁股走人那是雙方的事嗎?」

  邵雪:「你別跟我這兒演秦香蓮,那合著你這些年就沒跟別的女的這樣那樣過?」

  鄭素年勃然大怒:「我跟別的女的哪樣哪樣啊?」

  邵雪啞然,沉默半晌,微弱地回擊:「你也不怕憋壞了……」

  鄭素年:「……」

  郁東歌終於按捺不住了。邵華捂了她嘴三次未遂後,秦思慕不大的公寓突然回蕩著一聲通過電流傳來的中年女高音——

  「邵雪!你們倆到底怎麼回事給我說清楚了!」

  清楚了——楚了——了。

  繞樑三日不絕。

  邵雪目光慌張地四處搜索,終於定位到自己掉落在地板上的手機。鄭素年還有些茫然地望著窗外,她兩步躥過去把電話給撿起來。

  「邵雪!」

  「媽……」

  郁東歌喘了口氣,聲如洪鐘:「你什麼時候把人家素年——不是——素年把你——不是——什麼時候的事!」

  邵雪把聲音壓低,馬上就要哭出來了:「你們那邊怎麼通了電話啊?」

  「我們通的?是你打過來的!」郁東歌氣道。

  邵華還在旁邊添油加醋:「是是是,你打過來的。」

  鄭素年弔兒郎當地站在她身後,眼睜睜看著邵雪後頸的皮膚都發紅了。這還沒完,電話里突然傳來鄭津的聲音:「那個,小雪啊……」

  點擊去除彈窗

  邵雪:「鄭叔叔……」

  鄭津:「小雪,那個,我就說一件事兒啊。就是我們家素年雖然死工資不多,但我一直是有套房子在出租的,租金雖然一直打到我的賬上,但是你們要用我以後直接打到素年那邊也行的……」

  「砰!」

  電話掛斷了。

  邵雪回過頭去,沒頭沒腦地就開始打鄭素年。他也不還手,任由她的拳頭落在自己的胸口、肩膀、胳膊。

  邵雪打得累了,鄭素年就問:「歇一會兒?」

  「你出去。」

  「我不。」

  「我讓你出去。」

  她說著就開始往外推鄭素年。大風那個吹呀,她推一步,他走一步,走到門口了還是全憑她擺弄。邵雪給了個加速度,自己往外一撞鄭素年,兩個人齊齊跌出門外。

  一股邪風刮過來。

  「哐當!」

  「吧嗒!」

  面面相覷了半分鐘有餘,鄭素年臉上的表情五味雜陳:「這可不怪我啊……」

  樓道里有風。邵雪穿的是睡裙,這才覺出冷來。

  寒意順著腳底往上爬,凍得她渾身發抖,蹲下身子抱著腿,開始還只是輕聲啜泣,而後哭聲便壓抑不住地響徹樓道。

  她也說不清自己是在哭什麼。

  哭顛簸七年,最後還是一無所有;哭瀟瀟洒灑地離開,卻鬼鬼祟祟地回來;哭自己分明和父母在同一座城市卻沒勇氣回家;哭借住在別人家裡,門被鎖上竟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找不到。

  所有的故作強勢,所有的妄自菲薄。

  有一件衣服從自己頭上罩下來,鄭素年蹲下身子看著她。他本來就不愛多穿,大冬天的,把外套給了她,自己就只剩下一件薄毛衣了。

  他說:「回家吧。」

  邵雪點點頭,往前蹭了一點,一頭扎進他懷裡。

  鄭素年的手從她的背摸索到她的長髮,輕聲細語,卻可靠無比。

  「有我在呢,邵雪。我在呢。」

  03.

  邵雪這一覺睡得昏天黑地。

  她已經忘了上次這麼心無掛礙地睡覺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剛開始的時候,她還會做夢。夢裡有極光,有草原,有長河,有自己走過的千山萬水。可夢的最後總是故宮。冬天的故宮,雪落在地上薄薄一層。她和鄭素年騎著自行車穿過北京城清晨的霧氣,穿過縱橫交錯的衚衕與氣派的鐘鼓樓,穿越一道道鑲嵌著門釘的朱紅大門。

  修復室里的御貓細細地叫著,伸出舌頭舔舐著她的手心。

  鄭素年睡眼惺忪地把二黑從邵雪身上拎起來。

  他關門的動作很輕,以至於邵雪毫無察覺。二黑拚命朝邵雪睡的主卧掙扎,被鄭素年一把推到站在門口的柏昀生懷裡。

  柏老闆大元旦的也不休息,今天剛從蘇州出差回來,第一件事就是來領貓。

  「怎麼回事?」柏昀生朝里探頭探腦,「你怎麼今天睡的次卧?家裡來人了?」

  鄭素年打了個哈欠,雲淡風輕地道:「邵雪回來了。」

  要不是他拽了柏昀生一把,柏老闆往後退的那一步肯定會導致防盜門發出巨響。

  「怎麼回來了?」他大腦無法如此快速地消化面前的信息,「回來還住你家?你們倆……你們倆昨晚……」

  「哎呀,滾!」鄭素年瞪他,「我都睡次卧了這還說明不了問題?」

  柏昀生的表情從震驚變成瞭然,從瞭然變成一種難以言喻的同情。

  鄭素年實在不想再看他,一把把他推了出去。

  「哐當!」

  「吧嗒!」

  何其相似的音響效果。

  柏昀生一手拎著貓一手開了車門,二黑降落在熟悉的副駕駛座上,又開始盡心儘力地用爪子抓撓起皮質椅墊來。柏昀生低頭點亮屏幕,看了半晌壁紙上那個微微垂下頭縫紉的女孩,又迅速把手機扔到一旁。

  二黑撓得起興,被天降手機砸了尾巴,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

  邵雪不起來,鄭素年也不好叫她。鄭津那邊的電話不斷,他解釋不清,乾脆開了飛行模式。

  整個世界都清靜了。

  殊不知自己親爹家一早就迎來了邵華和郁東歌,三個老同事大眼對小眼。郁東歌親眼看著邵華撥出去的電話顯示不在服務區,終於委頓地坐回了沙發上。

  「兒孫自有兒孫福,」邵華嘆道,「咱們就別瞎操心了。」

  邵雪睡到日上三竿。

  鄭素年出去買了一趟菜,做了豐盛的早飯和午飯。

  他全都自己吃了。

  他也不知道邵雪晚上打不打算起來。就跟接回來個祖宗似的,既怕叫醒了沒睡夠,又怕餓醒了沒飯吃。眼看天色擦黑,他一個人在客廳抽煙,越抽越惆悵。

  接邵雪回來這事,算是他的一時衝動。

  張祁跟他說的時候他理智尚存,等到秦思慕把她的凄慘模樣活靈活現地描述完他就再也按捺不住了。那種感覺他在2008年地震的時候有過一次,時隔七年再現,還是因為邵雪。

  他一刻也等不了,只想最快,最快,最快地找到她。

  可是找到了又怎麼樣呢?

  她要是又要走,他留得住嗎?

  主卧的門輕響了一聲,鄭素年下意識地把煙往身後藏。戳了幾下沒找到滅煙頭的地方,他一緊張直接拿食指和拇指捏滅了。

  他的眉毛一跳,這叫一個疼。

  廚房那邊的油煙還沒散乾淨,他身上的煙味倒也不明顯。邵雪還沒醒全,半眯著眼上下打量他一遍,一眼就看出他手僵得都爆出青筋了。

  「怎麼回事啊?」她一邊給自己倒了杯水一邊問,眼睛就沒挪開過,「手怎麼了?」

  「做飯的時候,拿蒸碗沒注意。」

  邵雪把他的手拉起來:「那也不至於燙成這樣啊?家裡有葯嗎?」

  鄭素年把葯拿回來的時候,邵雪已經倒了一碗涼水。鄭素年半推半就地被她把手摁進水裡,忍不住冰得一個激靈。

  「你在哪兒找的冰塊?」

  「冰箱壁上刮的冰碴子。」

  「你還挺有辦法。」

  「那可不。你先冰著,省得起水泡,一會兒拿出來了再抹葯。這還是我在國外讀書的時候知道的。」

  「你燙著哪兒了?」

  讓閱讀的體驗更美好一點

  邵雪的手上也沾了點涼水,一下子清醒了不少。她抬頭看著鄭素年,忍不住嗤笑一聲。

  「都是猴年馬月的事了,燙的哪兒都已經長好了。」

  鄭素年坐在椅子上,看著她把冰箱翻了個底朝天,熟練地開火,做飯,炒菜,還即興用上了他買回來就沒上過火的砂鍋。

  他覺得面前那個人有點陌生,長著和邵雪一樣的面容,甚至哭的時候還是那副鼻子、耳朵全泛紅的委屈樣,但內里又已經和那個離開時的邵雪不同了。

  他看得出了神。邵雪調了調火,又走過來看他的手。

  燙傷的地方隱隱發紅,總算是沒起水泡。邵雪把燙傷葯擠到他的手上,一點一點摩挲開,一邊抹還一邊吹,吹得鄭素年半邊身子都麻了。她瞟了一眼垃圾桶里的煙頭,漫不經心地問:「你抽煙?」

  「沒,」鄭素年條件反射,「柏昀生有時候來家裡,是他抽的。」

  然後兩人就陷入了奇妙的沉默之中。

  砂鍋里在煮湯,咕嘟咕嘟冒著泡。他伸出另一隻手,開始只是撫弄著邵雪的發梢,然後就攬住了她的肩膀,再然後把她整個人結結實實地抱進自己的懷裡。

  這個擁抱,相隔七年之久。

  她說:「我以為你都和別人在一起了。」

  她說:「我要是不回來呢?」

  她又說:「我不是讓你別等我了嗎?」

  最後一句話已經帶了哭腔。她穿的是鄭素年的襯衣,寬寬大大的,下擺垂到膝蓋上。他把兩隻手伸到她的身後,按住她瘦得勾勒出骨節輪廓的脊背。

  他說:「太瘦了,還是胖點好。」

  他說:「你不回來我就一直等啊。」

  他又說:「你以為你是誰啊,說睡就睡,說不等就不等。」

  邵雪:「你這個人怎麼這麼記仇……」

  砂鍋忽地發出一陣悠長的「嗚」聲,邵雪一把把他推開。

  鄭素年:「你幹嗎去?」

  邵雪急匆匆地走向廚房:「關火,要燒乾了可就危險了。咱們吃飯吧,一會兒涼了就不好吃了。」

  鄭素年揉揉太陽穴,決定今天過後,讓那個砂鍋繼續過不見天日的生活。

  他這個人,很記仇的。

  鄭素年的衣櫃里有條男款S號的褲子,在網上買的,拍錯了碼數,看出來的時候已經過了退貨期。他把褲子放在衣櫃深處兩年多,沒想到它還會有用武之地。

  邵雪把腰帶扣到最裡面的那個環,整了整寬大的襯衫,覺得這造型還可以。

  「走吧。」

  鄭素年屁顛屁顛地跟在後面出了門。

  七年不是個小數字。邵雪本來就不太認路,一上了高架更暈,把眼睛一閉乾脆不看了。這地方變得太快,她忽地理解了當初那個華僑的感嘆。

  地理意義上的故土,視覺意義上的他鄉。

  好不容易上了主路,前面就開始堵車了。車往前一點一點地挪著,旁邊有人煩躁地按起了喇叭。邵雪搖下窗戶看了一眼,嘴裡嘟囔一句:「這麼大火氣。」

  鄭素年笑笑:「習慣就好。」

  鄭素年打著方向盤轉進停車場,邵雪終於一猛子扎進商城。

  秦思慕那兒的門一關,可真把本就破產的邵雪關得一無所有了。她渾身上下除了睡裙就一部手機,被鄭素年領回家後連翻譯的稿子都是讓秦思慕重新傳過來的。秦思慕還特體貼,在電話里噓寒問暖:「門鎖了?門鎖了沒辦法,你就住鄭素年那兒吧。我還要好幾個月才回來呢,沒有鑰匙。你不是戶主,也沒法找人開鎖。沒辦法,邵雪,真的沒辦法。」

  邵雪咬著牙:「你跟鄭素年說我在你家這事我還沒找你問清楚呢。」

  秦思慕:「哎呀,這劇組來的什麼破地方,荒山野嶺連個信號都沒有。邵雪我掛了啊,沒事別找我,這邊沒信號的。」

  邵雪也打算回去見父母,可總不能連衣服都穿著鄭素年的回去吧。大悅城的女人來來往往,個個都打扮出身價千萬的氣勢來。邵雪穿著一件男款襯衣,灰溜溜地走進一家服裝店。

  她試了三套沒一套順心的,再拿了條冬季長裙穿出來,鄭素年就沒影了。

  過了一會兒,他把付款小票拿了回來。

  「我沒說買這件啊?」

  「我覺得好看,」她沒想到鄭素年骨子裡還有點大男子主義,「我覺得好看你就得穿。」

  再往後,長靴、羊絨衫、大衣、打底褲,鄭素年就跟個人肉提款機似的跟在她後面,讓邵雪不禁懷疑這還是不是前天那個質問她「你是不是嫌我掙得少」的人。買化妝品的時候,她終於扛不住了,回頭苦苦地哀求:「我雖然沒卡也沒現金,但手機也能付款的。你別這樣了,多不好啊。」

  「我願意,」鄭素年死皮賴臉,「七年時間一毛錢沒給你花過,我燒的行不行?」

  身後兩個專櫃的BA湊到一起開始竊竊私語,邵雪頂不住壓力,迅速逃竄到其他樓層。

  從商場出來的時候,袋子能放滿車后座,邵雪把圍巾裹到鼻子上,雄赳赳氣昂昂地進了鄭素年的車。

  「開心了?」

  「開心了。」邵雪長舒一口氣,「自打破產了還沒這麼開心過。」

  車上了馬路,卻沒按原路返回。邵雪就是再不認路也能看出來方向不對,她拉拉鄭素年的袖子問:「這是去哪兒啊?」

  「去咱爸媽那兒。」

  鄭素年簡單地回答。

  那附近堵得厲害,他們把車停在兩站之外的一個停車場,然後步行走過去。今年雪下得晚,元旦那天星星點點掉了幾粒,到今天才撒歡似的下起來。

  也是運氣好,趕上了周一,全宮閉館,人煙稀少。邵雪突然想起來:「對了,你今天怎麼沒上班?」

  點擊去除彈窗

  「請了半天假。」

  她還沒那個膽子去見爹媽,兩人也就沒往修復室那邊走。沿著紅牆一路往前溜達,在寂靜無人的雪地上踩出四行腳印。

  「這是最幸福的時刻。」鄭素年的聲音輕得像怕嚇著在雪地上蹦跳的鳥雀,「在這兒上班就這點好,現在都是高樓大廈,這裡頭還挺有煙火氣的。」

  「也不是煙火氣吧,」邵雪有自己的想法,「咱們中國建築好像都是這樣,甭管是老百姓還是達官貴人,住宅都在追求一種人與自然的平衡。哪怕是故宮也這樣,那麼大個太和殿,一顆釘子都沒有。」

  「國外不這樣?」

  「不這樣,」邵雪搖搖頭,「他們那邊是海洋文明,什麼時候都強調征服自然,要的就是人工雕琢的那股勁兒,和咱們的文化就不一樣。」

  等了片刻,邵雪抬眼看素年:「怎麼不說話?」

  「說什麼呀,」他笑,「你本來就會說,現在還見多識廣的。我這叫甘拜下風,自愧不如。」

  邵雪推了他一把:「我看你這叫陰陽怪氣。」

  再一抬頭,兩個人就走到了太和殿廣場的邊上。這是他們童年時期最喜歡的地方,寬闊,肅穆,閉上眼就能想像百官朝拜的壯觀景象。以前邁一層都要費老大勁的石階現在一步可以上兩層,邵雪幾步躥上最高處,沖著遠處喊:

  「嘿——」

  聲音衝上蒼穹,四散八方。

  十五歲的時候,也是白雪皚皚的太和殿廣場,他問她:「你想過以後嗎?」

  她說:「我不知道會在哪裡,不過不是在這裡。」

  一語成讖。

  十四年光陰似箭,當初的人四散八方。他們和自己夢想的模樣相差無幾,卻也幾度走散,差點再也無法相聚。

  十四年後,在這裡,還是這裡。

  鄭素年知道自己喉嚨發啞,手指顫抖。冷空氣把他的鼻腔凍得說起話來嗡嗡作響。他深呼一口氣,問出了那句這麼多天一直藏在心裡的話:「邵雪,你還走嗎?」

  她仰起頭。

  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一瞬間就融化了。她把剛買的圍巾拉到下巴底下,露出凍得紅通通的臉頰。

  不知是誰在雪地上騎車。有女孩笑的聲音,輕輕淺淺地回蕩在太和殿上。

  她說:「我不走啦。

  「我不走啦,鄭素年。」

  她在漫天大雪的太和殿前,抬起頭,輕輕地吻上鄭素年冰涼的嘴角。

  我不走啦,鄭素年。

  我願意留下,不是放棄了什麼,也不是犧牲了什麼。

  我只是願意在這裡,和你在一起。

  我好像明白當初晉阿姨的選擇了。

無憂書城 > 青春文學 > 昔有琉璃瓦 > 第十一章 一別經年

發表評論

看過此書的人還喜歡

1何以笙簫默作者:顧漫 2龍城三部曲作者:笛安 3長安亂作者:韓寒 4從你的全世界路過作者:張嘉佳 5臨界·爵跡2作者:郭敬明 查看圖書全部分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