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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衰草枯楊,青春易過

所屬書籍: 昔有琉璃瓦

  01.

  機場大廳。

  身邊經過一個旅行團。導遊戴頂小紅帽,像趕鴨子似的在鄭素年身邊喊:「跟緊了跟緊了啊!」

  他側過身子讓隊伍過去,再轉身的時候,就看見張祁拉著箱子出來了。

  他開始還沒認出來鄭素年,脖子抻得老長,裝模作樣地戴了一副黑框眼鏡。鄭素年悄悄走到他身後,對著他的腰就是一捅。

  「誰……」一回頭,他把後半句話咽回去,「素年!」

  「老遠就看見你在這兒裝歸國華僑。怎麼著,跟不上被退學了?」

  「放屁,」張祁把手裡的包往他懷裡瀟洒地一扔,「念得好著呢。今兒個這是衣錦還鄉榮歸故里。」

  「你聲音再大點,驕傲得跟得了諾貝爾獎似的。」

  「沒文化了吧,」張祁把手搭上他的肩膀,「那諾貝爾獎里沒有數學。你們這些搞藝術的,文化修養還是需要提高一下的。」

  鄭素年笑罵一句,引得張祁撒腿就往停車場跑。

  車上了高速,鄭素年問他:「直接送你回家?」

  「別,回去就出不來了。先去看思遠哥他們家小孩吧。」

  「這竇言蹊面子這麼大,你這舟車勞頓時差還沒倒就先去給他請安。」

  「我給他帶了兩桶進口奶粉,直接送過去算了。」

  竇言蹊這孩子隨著年齡增長,已然成了故宮一寶。郁東歌她們這歲數正是喜歡小孩的時候,每每一見著都要可勁地又親又抱。張祁在國外錯過了人家的滿月周歲,於是買了兩桶進口奶粉聊表歉意。

  傅喬木把他抱在膝頭,讓他和這風塵僕僕的遠方叔叔打招呼。

  竇言蹊毫不給面子地「哇哇」大哭。

  「怕生,」竇思遠說,「大老爺們兒,可沒出息了。」

  「什麼大老爺們兒,人家才兩歲。」喬木姐把竇言蹊抱回了卧室,「人家還小呢。」

  「兩年沒回來,都成叔叔了。」張祁笑道,「你們倆都結婚生子了,素年應該也不遠了吧。」

  「跟我有什麼關係,我早著呢。」鄭素年不耐煩地看他一眼。

  竇思遠當了爹,考慮問題的方向一下就變了。他憂心忡忡地和張祁交流了一會兒「以後孩子長大了要不要送到國外讀書」後,又開始從生物化學的角度入手分析國產奶粉和進口奶粉的優劣。

  卧室里竇言蹊興奮得大叫起來。傅喬木在廚房騰不開手,鄭素年急忙走進去看了看。

  小孩把抽屜翻得亂極了,不知從哪兒翻出來幾張照片。上面幾張都是瓷器修復的過程拍攝,鄭素年隨手收拾了一下,忽地發現中間夾了一張人像。

  他把那張照片抽出來。

  窗外是皚皚白雪。雪壓彎了枯枝,北京城冬日的天清冷得連片雲彩都沒有。邵雪捂著自己的頭,一臉緊張地站在他身邊。

  離邵雪離開他,已經兩年了。

  02.

  柏昀生挺不喜歡他這車的。

  開著不算舒服,買的時候也貴。要不是他老闆那天開完會出門說「小柏,你這輛車還是不上檔次」,他也不會把以前那輛倒賣給素年,然後換了這輛二手的寶馬三系。

  一輛車花了他一年多的積蓄,做生意就是打腫臉充胖子。也虧得他長了張家境優渥的臉,就算站在一堆青年才俊里也不顯得寒酸。

  還是有不長眼的蝴蝶往他身上撞的。他把車停在火車站門口等雲錦,沒一會兒就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來問他時間。避開對方從頭打量到腳跟的眼神,柏昀生看著懸掛在天空正中央的太陽,懶洋洋地回答:「時間啊?早上八點。」

  人家也就看出他的拒絕之意了。

  顧雲錦上車的時候也不正眼看他。她這一年來回跑了好幾次,柏昀生總算在五環租了個單身公寓把她給接了過來。雖說只有一室一廳,但起碼不用和別的小白領合租了。

  他看機會的眼光沒錯。那次的合作讓顧雲錦聲名鵲起,服裝設計圈一下就多了這麼一個帶著古意的名字。有別的合作商找上她,顧雲錦卻總逆著柏昀生的意思來。

  「明明這家比你挑的那家多給了兩倍的價錢,你為什麼非要接這張單子?」

  「你也不看看他家讓我做的那是什麼東西?」顧雲錦在電話那邊草草地說,沒一會兒就掛斷電話,「我累了,再說吧。」

  有不少合作是找柏昀生介紹過去的,她那一年就不得不頻繁地來回。次數多了,她也就煩了。柏昀生介紹過去的一概不接,問起來就說:「我覺得像以前在蘇州隨便給小女孩做衣服挺好的。這些生意上的合作局限太多,不喜歡。」

  「不喜歡?雲錦,沒人不喜歡錢。」

  她的語氣格外疏離:「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歡錢。」

  柏昀生愣了愣,沒太懂她話里的意思:「你要是覺得跑得累,我把你接過來吧。」

  「蘇州蠻好的。」

  「不是,」柏昀生軟了語氣,「我想你了。」

  顧雲錦沉默了很久,總算說:「那好吧。」

  他一個人住的時候什麼都湊合,新租的房子卻不敢怠慢。他換了雙人床,以前的被套和床單就都不能用了。柏昀生拉著鄭素年去宜家,把鄭素年硌硬得夠嗆。

  「你有病吧,」鄭素年不耐煩地看著柏昀生一臉花痴地挑床上三件套,「邵雪把我扔下守活寡也就算了,你這還當著我的面刺激我?」

  「你說這海藍的和這橘黃的哪套好看?」

  鄭素年皺著眉看了看,指了指比較丑的那套橘黃色。柏昀生點點頭,拎起海藍色的去結賬了。

  小區是某個已經搬遷的工廠的職工宿舍。林林總總六十幾幢樓房,也能看出當時那個廠子的規模。顧雲錦下了車抬頭一看,只覺得從天到地都和蘇州是不一樣的風格。

  她還沒進去就已經想回去了。

  「上來吧,」柏昀生在前面搬著她的行李,「我都收拾好了。」

  打掃得倒也算乾淨,只是無論如何都是老式裝修。燃氣熱水器點起來是「砰砰」的爆炸聲,電路拉得也匪夷所思。房東的空調製冷效果不怎麼樣,響起來倒是震耳欲聾。

  顧雲錦也沒多說什麼,只是看了一眼窗帘:「這窗帘我過兩天去買厚點的,它這漏光也太……你幹什麼?」

  柏昀生一隻手扣住她的後背,另一隻手緊緊摟住她的腰,幾乎有些粗暴地把她頂在了衣柜上。顧雲錦張皇失措地喘息了一聲,卻好像把他撩撥得一刻也不能等,脖頸一揚就被生生吻出一大片紅痕。

  她伸出一隻手想把他推開,卻被柏昀生單手攥住手腕。

  「你不想?」他在她的耳邊廝磨。

  顧雲錦閉了閉眼,語氣忽地變得格外壓抑。

  「柏昀生,你知道我為什麼生氣。」

  他愣了半晌,往後退了兩步,頹唐地倒進沙發里。

  新家是剛換的飲水機。顧雲錦給自己倒了杯水,坐在沙發的另一頭。

  「你當時答應我,宣傳的時候不會提褚師傅的名字。」

  「這是商業品牌,」他把手指插進頭髮里,「褚師傅的名氣大,親傳弟子出馬才是該有的噱頭。我說不提,做企宣的也不同意。」

  這品牌的廣告做得聲勢浩大,產品才上市就佔據了無數媒體的頭條。中外風格雜糅在一起,其中也有許多元素要求是品牌商提出來的。顧雲錦的名字被無數定語修飾,褚師傅自然也成了個噱頭。

  師父不見她。老一輩人,名譽看得比命還重。一輩子打磨,老來指導弟子做這些東西,在同行面前丟盡了面子。

  顧雲錦說:「我真是瘋了,才會蹚這渾水。」

  「你又不虧,」柏昀生嘆氣,「錢也給了名也給了,你現在不比在蘇州做個小裁縫好?」

  「我做個小裁縫又怎麼了?清清白白,堂堂正正。褚師傅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我現在做的那些叫什麼東西?」

  「你們做裁縫的不就是別人穿什麼你們做什麼嗎?你看不起的那些東西顧客喜歡,外國人願意掏錢,你照做就好了,哪裡來的這麼多原則和底線?」

  顧雲錦氣得聲音都在顫抖:「柏昀生,你叫我來就是為了這些事?」

  他煩躁地站起身,把丟在沙發上的外套一把拿走。新房的門摔得「哐當」一聲響,把他掛在牆上迎接顧雲錦來的一幅畫都給震掉了。

  顧雲錦把畫撿起來重新往牆上貼,一邊貼一邊哭。

  柏昀生現在做的東西很雜,珠寶設計其實已經是他工作中微乎其微的一部分。老闆肖易以前是柏昀生的一個客戶,覺得這小夥子年輕又機靈,便帶著他一起做事。肖易不懂藝術,但做生意是一把好手,和柏昀生合作以前專做金飾。

  所謂生意人,就是只看利益。肖易看上了翡翠白玉珠寶的利潤,單槍匹馬打不出天下,便要柏昀生和他一起發財。柏昀生畢業一年多,跟著他也算打進了京城珠寶圈,認識了不少有用的人脈。

  年輕人重感情,發自肺腑地叫他一聲易哥,可他心裡卻著實沒把柏昀生當回事。這些做設計起家的人單純得讓他發笑,肖易覺得要不是有自己帶著,柏昀生不知道還要摸爬滾打多久才能達到現在的位置。

  那天,柏昀生給肖易打電話的時候,他正在KTV陪客戶唱歌。

  左耳是震耳欲聾的音響,右耳是柏昀生吞吞吐吐的話語。肖易有點不耐煩,拿著手機走出包間,揚起嗓門問:「到底怎麼回事?」

  「易哥,我想請假。」

  「請假?」他有點不滿,「這段時間這麼忙——你請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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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周。」

  「你瘋了吧?」肖易冷笑道,「今天這半天假我已經夠給你臉了,你還要請一周?」

  「我去年一年的年假也沒用,」卻沒想到柏昀生這次格外堅持,「還有很多法定假日我也都主動加班了,還湊不齊一個一周的假嗎……」

  肖易的眼角抽了抽:「好,今晚還有個應酬,你來談完了就能走。」

  柏昀生出門就後悔了。

  在樓底下轉悠了一個多小時,他抽了半盒煙。他想了半天自己怎麼會跟顧雲錦變成現在這樣,最終把原因歸結到太久沒好好相處過上。

  異地了五年,他們肯定跟當初的未成年小孩不一樣了。掰著手指頭算了算自己加班攢下來的假期,他終於鼓起勇氣給肖易打了個電話。

  二十四歲的柏昀生尚把肖易當成他一出校門就認識的貴人,一通電話據理力爭下來,出了一手心的汗。

  他鑽進自己的車裡,開去肖易說的那家KTV。

  顧雲錦倒也是個明白人。

  柏昀生走了,她這通哭就是圖個發泄,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用處。換句話說,她要是能作,這幾年異地早就作得分手了。她冷靜下來看看房子,整理癖上身,對著傢具和床就是一通收拾。

  把衛生間也刷乾淨以後,天色就暗了下來。顧雲錦給自己下了一鍋麵,惡狠狠地吃,心想著絕對不給柏昀生留下一口。

  誰知聽到樓底下有人喊她的名字。

  「顧雲錦!顧雲錦!顧雲錦!」

  一聲高過一聲,偶爾夾雜著一句「我愛你」,好像個愣頭青在底下發瘋。她打開窗戶的時候別的樓也有人開了窗,對著鬼哭狼嚎的柏昀生大罵:「抽風啊!神經病!」

  顧雲錦捲起袖子就跑下樓。

  柏昀生一身酒氣,靠著車傻笑。鄭素年從駕駛室一臉煩躁地走出來,看見顧雲錦打了個招呼,從後面把柏昀生推得趴在顧雲錦的肩膀上。

  一米八幾的大男人倒過來,把顧雲錦壓得往後倒退幾步。

  「你可算來了,」鄭素年嘆氣,「一談生意就這操行,我都送他送煩了。」

  顧雲錦訕笑兩聲,有點擔心:「他經常這樣?」

  「一個月大概也能有四五天……不這樣。」

  幫著顧雲錦把柏昀生送上樓,鄭素年把車鑰匙放到桌上顯眼的地方。那邊柏昀生熟門熟路地進了衛生間,留下顧雲錦和他相顧無言。

  「裝得不錯,」鄭素年看了一眼家裝,「你這趟來他也挺費心思的。」

  「費什麼呀,下午剛跟我吵一架跑出去。」

  「吵什麼呀,別吵了。」鄭素年笑笑,「我想吵都沒人跟我吵。走了啊。」

  把鄭素年送出門,顧雲錦急忙回身去了衛生間。柏昀生抱著馬桶往後仰,就好像那頭剛從馬桶里拔出來似的。

  「你怎麼回事啊?」顧雲錦上手拉他,反倒被他拉得往地上一跪,「柏昀生,你站起來!」

  「你為什麼叫我柏昀生?」卻沒想到對面的男人就地把她壓得靠在瓷磚上,「你以前都叫我……昀生的。」

  酒氣把她熏得大腦一片混沌。顧雲錦伸手探探他的脖頸,只覺得熱氣沿著皮膚生起來。

  「你到底喝了多少呀……」她嘆了口氣,抽身出來,然後把柏昀生扶到了床上。他的酒品還行,喝多了頂多大聲嚷嚷,一沾床就困。那麼大的人擺弄起來談何容易,好不容易把他弄髒的襯衣和西褲脫下來,顧雲錦在沙發上歇了歇才有精神去給他找睡衣。

  衣櫃里的衣服剛放進去沒多久,她翻了半晌卻一無所獲。柏昀生從被子里冒出頭,哼哼了一聲:「渴。」

  然後,他就自己摸索著要起來找水。

  「坐著別動。」顧雲錦回頭輕聲斥道,從飲水機給他接了一大杯溫水。她窸窸窣窣地走過去,柏昀生像小狗聽見主人過來似的把頭往她身上拱。

  他喝完了還美得哼哼:「有媳婦就是好。」

  「閉嘴,誰是你媳婦?」顧雲錦伸出一根手指戳他的腦門,「我還生著氣呢。」

  「別生氣嘛,」他翻了個身,橫躺在顧雲錦的腿上,「我正忙著掙錢呢,掙了錢給你買大房子。」

  「誰要你的破房子,」顧雲錦失笑,「你少喝點酒少抽點煙,我比什麼都高興。」

  「又不是我想喝的。你過來點嘛……」

  他身子往後拱了拱,把顧雲錦拉進被子里,身上冒著熱氣就往她懷裡鑽。

  顧雲錦拍開他的手:「還沒給你換睡衣呢。」

  「不換了,反正也是個脫,」他把下巴硬塞進雲錦的肩窩,「還是你脫的。」

  「柏昀生,你別耍流氓啊。」顧雲錦這才意識到羊入虎口,「你這什麼性質,酒後亂……」

  「我還就亂了。」

  他把腦袋抬起來,俯視著顧雲錦,眼底忽地格外清明。

  「你到底醉沒醉?」顧雲錦氣道,一隻手去推他的胸口,卻忽地渾身一震。

  柏昀生的身體燙得像塊著了的炭。

  「你點的火,你來滅。」他空出一隻手,摸索上顧雲錦整整齊齊的扣子,「中午那事還沒完呢。」

  這房子租的時候比隔壁要貴了三百,是貴在卧室朝陽上了。

  窗帘透光,顧雲錦被刺得眼睛疼。睜開的時候,只覺得半個卧室都灑滿了陽光。

  「幾點了?」她呢喃了一句。

  床那邊的人動了動,看了一眼手機又丟開。顧雲錦伸手過去掐了一下他的腰,把他掐得狠狠一彈。

  「你又不上班,你管他幾點呢。」他嘟囔了一句,伸手把顧雲錦摟過去。手臂壓著還不夠,他的身子又往上蹭。

  「我不上班你上班啊。」她清醒了點,身子上使了點力氣掙脫柏昀生,「你遲到了怎麼辦?」

  「我有假。」

  「胡說,今天又不是周末,什麼假?」

  「你別亂動了,」柏昀生有點煩了,手臂一使勁,把她往自己懷裡一壓,「我一年沒休息,請一周假陪你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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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雲錦這才老實了。

  她伸出一根手指描描柏昀生的眉,又點點柏昀生的鼻子,最後在他的嘴唇上一掠而過。看他沒反應,她又掐了掐他的胸。

  「嘶!」對方的眼睛睜開一條縫,「你又不老實了?」

  「你瘦了,」她理直氣壯,「上帝之手,摸出你的胸圍比以前減了不少。」

  「是啊,所以你得好好喂我。」柏昀生騰出一隻手來塞進她脖子和枕頭間的縫隙里,在腦後一彎,便成了回鉤的姿勢,「讓我再睡一會兒,我好久沒睡得這麼踏實了。」

  一句話把顧雲錦說得心裡難受。她伸胳膊拍拍他的後背,語氣放軟了問:「工作這麼忙呀?」

  「嗯,」困意抵擋不住,柏昀生頭靠著她的胸口,喃喃地說,「休息好了我就帶你出去。」

  03.

  顧雲錦是被做推銷的喧嘩聲給吵醒的。

  列車員也不大,梳兩條辮子,賣力地講自己手裡的世界拼圖有多益智。有小孩吵著父母給自己買,被父母呵斥:「買了又不玩,看見什麼要什麼。」

  柏昀生偏過頭看看她,壓低聲音:「醒了?也快到了。」

  她剛睡醒,大腦尚還混沌著,只能看著列車員發獃。柏昀生看她感興趣,順著就聊下去:「這麼多年還在賣。小時候吵著鬧著讓我媽給我買,她不答應。現在再看見,也不想要了。」

  顧雲錦點點頭。等那列車員走過來,她伸手把人家叫住。

  「多少錢?」

  「八十。」

  她拿了個包裝盒完整的,遞了一百過去。

  「你幹什麼?」柏昀生被她突然的舉動弄愣了,零錢找回來才反應過來,「我們不要……」

  「要。」顧雲錦把找零收進包里,催促地看著那個列車員,「要。」

  小姑娘好不容易才賣出去一套,推著車趕忙走了。

  柏昀生抱著一大盒拼圖走出青島火車站的時候還有些蒙。濱海城市,海風咸濕,他定的酒店在沿海一線,顧雲錦進門的第一句話就是:「很貴吧?」

  他就知道她會這麼問。把她的行李放好,柏昀生有點氣惱自己在顧雲錦心裡的沒用:「你男朋友現在也掙不少錢了,不然也沒那個膽子把你接過來。就我那輛車——哎哎,你幹什麼去?」

  他把拼圖往床上一丟,跟著顧雲錦走出門。

  「看海呀,」顧雲錦難得穿了條漂亮裙子,「我從來沒見過海。」

  他這次請假也就是為了和顧雲錦去青島。認識這麼多年,打從小時候他就知道雲錦想看海。上單生意掙了點閑錢,他厚著臉皮請了這個假,心裡總有點想補償她這麼多年身處異地的愧疚。

  這是青島的好時節。

  海平線一望無際,八大關綠樹紅牆。顧雲錦拎著鞋下了海,腳趾埋進柔軟的沙子里。柏昀生坐在遠處看她蹦蹦跳跳的樣子,手不自覺地摸了支煙出來。

  摸到一半他又放了回去,站起來走了兩步,一把攥住在沙灘上翻滾的一張紙。

  一個年輕人氣喘吁吁地跑過來,看見他手裡的紙時鬆了口氣。

  「謝謝,謝謝,」他把那紙折好了放進兜里,「嚇我一跳,以為要被吹到海里了。」

  「風大,」柏昀生應下他的話,「拿好點,看著是張收據。」

  「是,拍照的收據。」他朝身後一指,「我是助理,攝影師在那兒拍婚紗照呢。」

  這處海灘離海水浴場較遠,來往的只有幾個探索新地圖的年輕人。小助理指的地方有突出的礁石,新娘子站在礁石上,婚紗在太陽底下閃閃發亮。

  顧雲錦拎著鞋回來了。

  「幹什麼呢?」

  「沒事,那邊拍婚紗照呢,」柏昀生按住她的肩膀,「去看看。」

  「有什麼好看的。」顧雲錦被他挾持著往前走,邊走邊埋怨,「不就結婚嗎?誰還沒見過似的……」

  話逐漸在靠近拍攝地的時候收住。

  新娘子長得很好看,四肢修長,腰肢柔軟。婚紗設計得很簡潔,肩部線條流暢又溫婉。

  真是件神奇的衣服,能讓一個女人脫胎換骨,成為一生中最美的模樣。

  遠處是碧海藍天,眼前是良人相伴。海風把他們的頭髮都吹得飛揚起來。柏昀生說:「我要是能娶你就好了。」

  「你這是什麼話,」顧雲錦捶了一下他的肩,「我又不會跑。」

  從青島回來之後,顧雲錦和柏昀生的關係就緩和很多了。

  生意越做越順,柏昀生這輩子還從來沒覺得這麼快活過。顧雲錦把客廳改成了工作室,間歇地接些做旗袍的生意。不做商業設計的時候,她就會答應接些低價的小單。有時候有些小女孩來找她,給她看的照片讓柏昀生嘆為觀止——

  「她們說這叫cos服。」顧雲錦做的時候和他說,「現在的小孩還挺能折騰。」

  他心裡覺得自己是真的老了。

  其實也不老。二十四歲,事業還在上升期。白天忙完了回樓底下一看,家裡有光,心裡就覺得踏實。趕上放假,他會帶顧雲錦去和鄭素年約飯,三個人聊著聊著就熟了。

  其實他心裡知道是不夠的。

  柏家那根弦綳在心裡,時時刻刻都在提醒他走得還太慢。他要做的不是一輩子跟在肖易身後做「千易珠寶」,而是他家祖傳了幾百年的「柏記」牌子。

  當年他爸爸是怎麼讓柏記一家家倒下的,他就得讓鋪子怎麼重新立起來。

  遇見薛寧的父親,是個絕對的意外。

  那是個蘇商的小聚會。在北京的蘇商本就不多,能有這樣一個聚會便顯得格外難得。蘇商和浙商不同,多是做傳統產業,年齡再大的,就更是追求一個穩字。

  珠寶行業,傳統又穩妥。

  柏昀生年輕,在人群里格外打眼。談笑了一圈回來,被一個中年男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你就是柏昀生?」他點點頭,「我女兒的眼光不差。」

  柏昀生一僵,脊椎硬得轉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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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面的人抬起手:「這邊說話吧。」

  柏昀生當年拿下合同後,就和薛寧開誠布公地談了一次。話說得委婉又體貼,卻仍舊傷了千金大小姐的自尊心。

  「你別以為我非你不可,」薛寧冷著臉說,「談下合同再來找我,你這是翻臉不認賬。」

  「你條件那麼好,一定能找到不用這樣威脅也喜歡你的人。」

  「我威脅你?」明知自己之前就是在威脅,薛寧還是不爽極了,「這次這個機會就當是我賞你的。我不像你,柏昀生,我有的東西多了,賞條狗也是賞,就當我還你借我外套的人情好了。」

  柏昀生放在桌子底下的手捏緊又鬆開,面上仍舊笑著:「是呀,你有那麼多,何必跟一無所有的我過不去呢。」

  她站起來甩了他一巴掌,扭頭就走了。回寢室的時候,裴書還問他:「你這臉是怎麼了?」

  柏昀生猶豫了一下,看了看仰面倒在衣櫃里的貓:「被二黑撓的。」

  自此,兩個人就再也沒了聯繫。

  這事柏昀生做得不地道,他認。他對不起薛寧,他也認。只是這次當面見著人家爸爸,還被誇了句「我女兒眼光好」又是什麼來龍去脈?

  薛寧的爸爸叫薛江畔,身上有那個年代下海經商的人特有的氣質。

  薛江畔開口:「我買過你家的珠寶。」

  柏昀生一愣。

  「那時候還是你爺爺當家。」他緩緩說,「我小時候得過大病,老家人迷信,算命的說我得要一塊玉護身,我媽就當了自己的銀鐲子給我買了塊玉觀音。

  「你爺爺是個好人。我媽當時錢不夠,他做主給降了小一半的錢。」

  柏昀生猶豫半晌,總算接上了話:「我爺爺總想著善有善報。」

  善有善報,善有善報。

  都是假的。

  薛江畔接著說:「寧寧一說你姓柏,蘇州人,家裡又是做珠寶的,我就差不多猜出你是什麼人了。你家商運不好,後來沒落,我也是知道的。

  「你看不上我女兒,我不記仇。」

  柏昀生有些尷尬:「薛寧條件很好的,是我配不上她。」

  「別說這些沒用的了,」薛江畔開門見山,「我是商人,做的是錢的買賣,布料產業快陷入死局,新型東西我跟不上,思來想去還是做傳統產業穩妥。今年剛接觸這個珠寶行當,我想找個有根基的人幫我做。」

  「您那布料行業是衣被天下,老牌企業,哪有不好做的道理。」

  「你倒是對哪行都摸得清楚。」薛江畔笑了笑,「可時代不一樣了,常熟產業故步自封又不懂創造品牌效應,我也該換換口味了。」

  「品牌效應?」

  「創業的時候都窮,誰顧得上管衣服什麼牌子,能穿就好。可是現在,那地方出來的衣服都快成了粗製濫造的代名詞,拿得出手的品牌寥寥無幾。我們現在的果,是前三十年種下的因啊。」

  柏昀生信服地點頭。

  「我歲數大了,不求有什麼開拓,希望能退居幕後。互聯網這東西,我現在搞已經晚了,不如繼續做本地傳統產業。」

  他抬起頭意味深長地看了柏昀生一眼:「你這麼拼,是想重振柏記吧?」

  到底是老商人,一眼就看出柏昀生到底想要什麼。

  「我挑你,不光因為你姓柏,更因為你現在的成績讓我看到你的前途。」他壓低聲音,「有品牌,有底蘊,都是我現在缺的東西。名字還是你柏記的名字,只不過我是那個出錢的人。

  「否則你單槍匹馬,什麼時候才能折騰出名堂來。」

  柏昀生略有遲疑:「那我現在的東家……」

  「呵,」薛江畔有點輕蔑地笑了一下,「你還是學生氣太重。你拿他當貴人,也不看看他拿你當什麼。」

  柏昀生:「您讓我……再考慮一下吧。」

  這件事過去了大概一周多,柏昀生都是心不在焉的。

  飯不好好吃,睡覺也翻來覆去的。顧雲錦問他他也不說,自己在車裡抽煙一抽就是半包。

  要不是褚師傅的家裡人給顧雲錦打電話,他這股勁還緩不過來。

  「病危?」他有些驚訝,「怎麼一點前兆都沒有?」

  顧雲錦收拾行李的手一頓。

  「他……他自從我做了那單不中不洋的旗袍以後,就說要和我斷絕師徒關係。」

  「你怎麼沒和我說?」

  「和你說什麼,做都做了,難道給你徒增煩惱?」顧雲錦搖搖頭,「我下午的車。也不管他見不見我,我哪怕就在門前跪著呢。」

  柏昀生掐了煙,狠狠心道:「我和你一起去。」

  他的這次請假肖易沒同意,兩個人在電話里幾乎吵起來。柏昀生被壓抑得久了也有些怒意:「易哥,我國慶那七天假可是一天都沒歇著。現在女朋友家裡的長輩重病,我於情於理也該去看一眼。」

  肖易:「你翅膀硬了是吧,還跟我……」

  「啪!」

  電話被掛斷。

  肖易狠狠地踹了一腳沙發:「這條狗!」

  鄉愁化作隔夜的火車。

  車窗外的山川如同流淌的河水,星空是點燃了的篝火。柏昀生循著星河的流向回到故鄉,回到自己出生長大的地方。

  太久沒回過長江以南,柏昀生竟然失眠了。星光照得地面隱隱發亮,不知道哪個包間在放歌,低沉的,壓抑的,深情的。

  這歌他會唱。當年大學畢業,幾個男生在KTV里鬼哭狼嚎——

  「我怕我沒有機會/跟你說一聲再見/因為也許就再也見不到你/明天我就要離開/熟悉的地方和你/要分離/我眼淚就掉下去……」

  他閉上眼,輕輕地跟著旋律哼起來:「不回頭,不回頭地走下去。」

  他們還是見到了褚師傅最後一面。

  顧雲錦從小就不在父母身邊,是被褚師傅帶大的。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老人要走了,把顧雲錦叫過去顫巍巍地說話。

  顧雲錦聽得眼淚噼里啪啦往下掉,回程的火車上再沒和柏昀生說一個字。

  柏昀生直覺不好,一個勁地問她。逼急了,雲錦的眼淚「唰」的一下流了滿臉,抓著柏昀生的衣襟說:「師父說我和你不合適,說咱們倆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人都要死了也不說些善話。柏昀生跟褚師傅沒有感情基礎,那時候心裡不罵,是不太可能的。

  他還是把顧雲錦摟進懷裡。

  「我會做給你師父看的,」他勸慰道,「讓他看著我好好對你的。」

  柏昀生真唾棄這樣心口不一的自己。

  04.

  鄭素年那天起床就覺得不對勁。

  天陰著,霾很重。他大清早去開水房接開水,水龍頭一開就瘋狂地往外滋水。

  喬木姐站他身後,趕忙過來看。

  「這是怎麼了?沒燙著吧?」

  幸好他躲得及時,只有左手手背紅了一片。

  這還沒完。他拎著暖水瓶往回走,一進西三院就和漆器組的小學徒撞上了。小姑娘手裡端著一盆剛做好的豬血點石灰,漆器修復的組長在另一個院子里等著用。

  「嘩!」

  潑他一身。

  鄭素年最受不了這股味,擺擺手衝進衛生間,把外套脫下來就地沖洗。

  然後,他就穿著毛衣哆哆嗦嗦地回了臨摹部。

  時顯青也受不了那股味,把鄭素年的外套丟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晾,沒一會兒就凍得硬邦邦的。等到了下班時間,竇思遠給他拿來一件自己不穿的舊羽絨服,他這才有膽子一腳踏進數九寒天的北京城。

  鄭津的歲數大了,成天大驚小怪的。鄭素年沒說自己手上的事,回了家自己找燙傷膏。藥盒子里亂七八糟的,也不知道過沒過期。他正準備往手上擠的時候,手機響了。

  鄭素年的手一哆嗦,藥膏全擠到褲子上。

  那是個陌生的號碼。

  他往常看見這種號碼都是當詐騙摁了的,那天卻鬼使神差地按了接聽。

  卻沒人說話。

  他有些奇怪地「喂」了幾聲,然後聽到了那邊非常輕的喘氣聲。

  非常輕,如果不是他屋子裡靜悄悄的,就會聽不見。

  鄭素年知道,這是邵雪。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確認電話那邊是邵雪的,好像是心電感應,抑或某種神秘的聯結。對面不說話,他也不說。兩個人在電話里僵持著,直到那邊傳來呼嘯的風聲。

  邵雪說:「我能不能聽你說句話?」

  「你想聽什麼?」

  「什麼都好。」

  於是,他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說:「北京下雪了。」

  漫長的沉默後,電話被掛斷了。

  他還有很多想說的:北京下雪了,太和殿前一片潔白。他最近在臨摹一幅清朝的山水畫。竇言蹊會走路了,跌跌撞撞,見到他就往身上爬。

  但是他都沒說。

  千里之外的某座小城市,有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從門外走進來。他看著剛換了身清爽衣服的邵雪問:「邵小姐,你沒事吧?要不要先把你送回城市?」

  邵雪搖搖頭:「不用,我走了你們這邊會語言不通,也進行不下去。」

  他略帶歉意:「是我們的安全措施不夠到位,你掉進河裡的時候我們嚇壞了。」

  「是我自己不夠小心。」

  他看了一眼邵雪扔在床上的手機:「你要打電話嗎?這裡信號很不穩定,我去給你找台座機吧。」

  「沒事,我把頭髮擦乾我們就繼續吧。」

  「那好,我們等你。」

  鄭素年第二天上班的時候,時顯青正蹲在屋子外面喂貓。

  他畢業前就開始在這兒實習了,到今年年底也幹了快兩年。上班挺自在,琉璃瓦小平房,一戶臨著一戶,院子里有大水缸和參天古樹。夏天的時候有小姑娘被蟲子嚇得嗷嗷直叫,讓他找回了當初和邵雪他們都還住在衚衕里的感覺。

  「時老師。」他打了個招呼。

  「來了?」對方把手從貓爪子底下抽出來,「去登記領畫吧。」

  庫存的名畫早年都被臨摹得差不多了,他們現在都是給一些無名小畫做臨摹。工時不趕,慢慢畫,最重要的是一模一樣。鄭素年領的是一幅清朝的山水畫,純粹的黑白水墨,畫得有點獨釣寒江雪的意境。

  一上午,他怎麼畫都畫不對味。

  他畫得生氣,中午吃飯都沒去。時顯青吃完飯回來看他,手指戳著畫問:

  「你今天是怎麼回事?」

  鄭素年腦子裡一團亂麻,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別跟這兒浪費咱們組的紙了,」時顯青指指外面,「雪下得好,你跟我出去走走。」

  網上都說他們這一下雪就成了紫禁城,這話不假。大雪把金黃的琉璃瓦和起伏不平的磚地蓋住,只剩下鮮紅高大的宮牆。鄭素年和時顯青沿著牆根溜達,一會兒就走到了御花園後面。

  周一閉館,故宮裡幾乎沒人。時顯青拍拍素年的肩膀:「來工作多久了?」

  「兩年。」

  「哦,兩年,還短。」他點點頭,「在這兒工作,有什麼想法沒有?」

  「挺好的呀,」鄭素年笑,「老師傅都挺和藹,平常上班就跟過日子似的。自打我家那邊的衚衕拆了,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工作上呢?跟在學校里不一樣吧。」

  「肯定是不一樣的。學校那時候讓我們自己畫,要有自己的想法。來這邊就是臨摹,一分一毫都不能差。」

  時顯青點點頭。

  「你知道臨摹難在哪兒嗎?」

  「色彩濃淡吧,」鄭素年想了想答道,「有時候那種色兒就是調不出來,要多難受有多難受。」

  「可不是吧?」時顯青抓住他的話柄,「你今天臨摹一水墨畫,跟色兒有什麼關係呀?」

  鄭素年啞然。

  「我在這兒二十多年了。臨摹最難的不是什麼落筆調色,而是你的心境。」

  小閱閱:你不喜歡我嗎…為什麼還不理我(傷心臉)理我……

  他把一方石凳上的雪掃乾淨,矮身坐了上去。

  「臨摹不是創作。要想修復如初,要把自己帶進創作者的心境里,尤其是中國山水畫。西方畫講究寫實,後期才從寫實走向了抽象。可中國山水畫卻講究點墨映江山,用留白表示空間的無限延展。臨摹的時候,畫家婉約,你也要婉約;畫家豪邁,你也要豪邁。你今天臨摹的這幅山水圖師出無名,卻能看出創作者走過千山萬水,要是沒有相當的見識,一筆失神,全圖失神。」

  他頓了頓,讓鄭素年消化一會兒。

  「要想把創作者的心境帶進自己的心裡,你的心境首先要達到一個『空』字。不然填得滿滿當當的,哪還有地方去隔著千百年感悟先人呢?」

  「素年啊,」他站起來,拍拍鄭素年的肩膀,「你的心不靜。」

  鄭素年抬眼,望著故宮延展開的紅牆,沉默地點了點頭。

  「我要是問你在想什麼,是不是有點管得太多了?」

  「我在想……」鄭素年低聲說,「得不到的。」

  「不甘心,放不下,誰都會,」時顯青搖搖頭,「我也會。人非佛陀,怎麼能沒牽掛。可是既然你入了這行,你就要學著……」

  他拖長了聲音:「學著修行。」

  既為匠人,即是一場修行。

  他們這些修復文物的,更要做得純粹。

  那天下午別人都去開會了,因為和鄭素年沒太大關係,他就沒去。靜悄悄的修復室里,他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夢裡是縹緲的山河。烏黑的山,冷白的水。他坐在一葉孤舟上,身邊站了一個披著蓑衣的老人。

  「您要幹什麼?」

  「等人。」

  「在河上等?」

  「在河上等。」

  「您要等的人,要是不來呢?」

  「一直等。」

  「為什麼不能去找呢?」

  那人沉默片刻,慢慢地把頭轉向了鄭素年。他微微把罩在頭上的蓑衣抬起來,露出了一雙年輕乾淨的眼。

  「因為我知道她會來。」

  鄭素年一愣,隨即大驚。

  那分明是他自己的眼睛!

  湖水「嘩啦」一聲升起來,他眼前一花。睜開眼的時候,就聽見隔壁漆器組的喧嘩。

  「哎呀我的姑奶奶,你怎麼又把盆兒給扣了!」

  那幅畫臨摹到尾聲的時候,修復室迎來了幾個來自國外博物館的客人。

  外國人對瓷器感興趣,和竇思遠聊了半個多小時才往書畫組那邊走。翻譯是個年輕女孩,發音清晰,口齒伶俐,和這裡古樸的氣氛格格不入。

  鄭素年本來沒打算理他們的,抬頭打個招呼便朝自己的桌子走過去。誰知道那翻譯的女聲一頓,一道目光隨即鎖定了他。

  時老師尚在介紹他們的工作,來客推了一下翻譯的肩膀。鄭素年心裡覺出奇怪,再抬頭,就看到秦思慕一邊翻譯一邊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鄭素年覺得他一定是和秦思慕有什麼相剋之處,不然不可能每次見她都像這樣渾身不舒服。

  外國人聽完了文物修復的介紹,就自行散開去看故宮的樓宇宮殿了。秦思慕沒了翻譯任務,就走到鄭素年前面,用指節敲了敲他的桌面。

  筆尖一顫,鄭素年「嘶」了一聲。

  「你再使點勁我這個月就白乾了。」他放下毛筆站了起來,「有事出去說吧。」

  出了修復室重疊的大門,兩個人站到了一處人少的角落裡。冬天的北京陽光向來稀薄,照在鄭素年的臉上、身上,顯得他有些不近人情。

  「我沒想到能在這兒碰見你,」秦思慕單刀直入,「你還和邵雪有聯繫嗎?」

  那個短暫的電話從鄭素年腦海里一閃而過。他沉吟片刻,搖了搖頭。

  「鄭素年啊鄭素年,我真是沒見過你這麼窩囊的男的。」

  秦思慕這話顯得有點多管閑事,鄭素年卻也沒生氣。

  「我一直以為兩個人談戀愛,主動的應該是男方。那年邵雪說她要走的時候,我真沒想到你這麼輕易就能把她放走。」

  「放走?」鄭素年這回眉頭皺了起來,「她是個人,又不是什麼小貓小狗。她有權利選擇自己以後的道路,什麼叫我放走?」

  「你不知道她喜歡你嗎?」

  「知道,我不光知道她喜歡我,我還知道我也喜歡她,不比她喜歡我少。」

  「那就更沒理由了啊。」秦思慕試圖說服他,「我之前也沒想這麼多。不過最近知道了她的一些近況,我覺得她一個人在外面也挺苦的,你為什麼不把她找回來呢?」

  鄭素年的眉毛皺了皺:「怎麼苦了?」

  「她一個女孩子在外面,苦的地方多了去了。」

  鄭素年費了不少力氣才把心壓得古井無波。

  「秦小姐,我是很不喜歡別人管我的私事的,」他後退一步,看著秦思慕,「不過你是她的學姐,那我就多說幾句。每個人都是有自己的戀愛觀的,你覺得我應該去把她找回來,我卻覺得我應該給她絕對的自由。我沒有權利,也沒有資格去阻擋她選擇的道路,無論是艱難還是容易。」

  秦思慕:「我真不懂你們這些人。喜歡她為什麼不把她留下來呢?」

  「邵雪和別的女孩不一樣。」鄭素年越說思路越清晰。他倒想感謝秦思慕,強迫自己把這些如亂麻一樣的事整理出邏輯來,「給她自由是最適合她的方式。我能承諾的是,如果有一天她回來,我在。其他的,都應該由她自己來決定。」

  「你怎麼就知道她會回來呢?她如果不回來呢?」

  「那我就一直等。」

  秦思慕愣了一下,語氣明顯軟了下去:「你,真的會一直在?」

  他們面前的那堵宮牆,有整整六百年的歷史了。

  風吹雨打六百年,烈日曝晒六百年。

  宮牆赤紅,在陽光下反射出光芒,像是燃起了一場熊熊大火。六百年風雲變色,它太老了,老得見識過太多悲歡離合。

  可站在他前面的男人是年輕的。

  他就站在那兒,脊背挺拔,語氣冷淡又堅定。

  「會。

  「我會一直等她。

  「因為我知道她會來。」

  05.

  「素年,你和我一起吧。」柏昀生靠在書架上說。

  鄭素年又翻了翻圖書館的書架,還是沒找到自己要的那本古畫集。他回頭推了柏昀生一把:「走吧,沒有,去你說吃飯的那個地方。」

  「哎,我跟你說話呢。」柏昀生跟在他後面往圖書館外面走,壓低聲音繼續問,「薛江畔那條件真的挺不錯的,正好肖易那邊我也做煩了。」

  「你看我長得像做生意的料嗎?」鄭素年把副駕駛座的安全帶繫上,「到時候把你的身家都賠進去。我現在做臨摹挺好的。」

  「你們那點工資夠幹什麼呀。」柏昀生髮動汽車,把煙從車窗準確地扔進垃圾桶,「我家樓下賣饅頭的都掙得比你多。現在年輕人都一股腦往互聯網和金融行業鑽,你倒好,去臨摹古畫。」

  「你現在廢話怎麼這麼多?我花你錢了催著我掙。」

  「我就是不理解你和雲錦。什麼有錢重要啊,錢不是最好的嗎?你們就是……」

  「你別跟我這一直說錢的事,再說你自己去吃飯。」

  「哪有吃火鍋一個人去的,要不是雲錦不喜歡吃菇我早就去了。」

  「哎,柏昀生,你現在除了錢就是顧雲錦是吧?我這沒錢沒媳婦的就不能跟你做朋友了,你放我下去。」

  「別別別,這就到了。」

  柏昀生找的是他家附近一家新開的菌菇火鍋店。顧雲錦受不了蘑菇那股味,他只能約了鄭素年來吃。

  趁著菜還沒上,他接起剛才的話頭接著說。鄭素年看了他一眼:「你也別憤憤不平的,我覺得顧雲錦說得也對。錢這東西是好,但也不應該太看重。你現在有點走火入魔了。」

  「這就跟你成天琢磨畫的事一樣,」柏昀生給自己倒了杯酒,「我人在經商,就只能一天到晚琢磨錢的事。錢好呀,沒錢我就沒法把柏記珠寶重新開起來,沒錢我就沒法給雲錦好的生活,沒錢我就沒法跟你這喝著酒吃火鍋。很現實的。」

  鄭素年搖搖頭,沒有再反駁。

  柏昀生站起來接了個電話,捂著話筒和鄭素年示意一下就去衛生間了。

  顧雲錦在書櫃里翻出一份藍色封皮的合同,沖著摁了免提的手機說:「找到了。」

  「找到就行,你站樓底下,一會兒易哥就過來取了。」

  「你怎麼合同還讓老闆來拿啊?」

  「他自己忘跟我說了,剛才說開到咱們家那小區附近,正好來拿一下。我說我不在家,讓我女朋友給他送下去。」

  顧雲錦「嗯」了一聲,把電話掛斷。

  她剛做完旗袍,袖套也沒摘,把頭髮隨便扎了扎就下樓了。肖易的車比她想的要來得快,顧雲錦招了招手,車慢慢停在她眼前。

  肖易降下車窗,沒伸手。

  顧雲錦有點尷尬:「您好,肖先生嗎?」

  肖易點點頭。

  「這是昀生要給您的合同,」肖易的目光盯得她渾身不舒服,「還麻煩您過來取。他……他也挺不好意思的。」

  「你是他女朋友?」

  「是,我正好在家。」

  「我說呢。」

  這句話肖易說得沒頭沒尾,顧雲錦也不知該怎麼接。看肖易還沒有主動來拿的意思,她稍微伸了伸手,把那合同塞到肖易的方向盤底下。

  抽回手的時候,肖易低頭,下巴蹭著她的皮膚。

  顧雲錦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晚上睡覺時,她拿手指尖撓柏昀生的脖子。

  「怎麼了?」

  「你那個易哥真噁心。」

  「他怎麼你了?」

  顧雲錦仔細想想,也沒覺得人家怎麼自己。就是那目光,好像八爪魚似的黏在她身上,讓人不舒服。

  「就是噁心。」

  「噁心的人多了去了。你看看我,我解噁心。」

  「嘁,我看你是噁心他媽給開門,噁心到家了。」

  「哎,我發現你今天又不老實是吧……」

  被子里傳來細小的打鬧聲。

  07.

  服務員給單間里的一老一少上了壺碧螺春。

  「嘗嘗,」薛江畔給他倒了一杯,「這家茶樓的老闆是我老鄉,留的都是最好的。」

  柏昀生胃不好,平常去茶樓喝的也多是普洱和烏龍茶。碧螺春性涼,每次喝了往死里疼。

  但他也不好拂了人家的面子。

  他抿了半口,看見薛江畔看著自己,又喝了兩口。

  「好茶。」

  人歲數大了好像就有這麼個毛病。自己覺得好的,小輩也得交口稱讚。薛江畔自己又品了一會兒,緩緩問柏昀生:「我上次讓你幹什麼來著?」

  「把肖易的客戶談到柏記。」

  「談了嗎?」

  「就……剛談了兩個。」柏昀生有點不安。

  「太慢了嘛,」薛江畔有點不滿,「你們柏記沒落太久,你現在手裡有現成的客源,為什麼不利用呢?」

  「不好吧,」柏昀生低頭,胃已經有點不舒服,也不知道是因為薛江畔的話還是因為茶,「那都是易哥辛辛苦苦談下來的,我另立門戶本來就有點不地道,現在還私下搶他的客源……」

  「什麼話!你們柏記幾輩人的心血,他一個小老闆,事業才做了不到十年,根本沒有和你競爭的資本。小柏,做生意不是做慈善,你可別這麼婦人之仁。」

  柏昀生點點頭。

  「等你積累到一定的客戶,就可以辭職了。主要還是江浙那邊的,你年紀輕,不知道你們柏記在我們這些年紀大的人心裡的地位……」

  「我知道的,」柏昀生忽地打斷他,「我知道的。」

  出了門,柏昀生打車回公司。坐電梯的時候,他胃疼得臉色發白,旁邊還有人問他有事沒事。

  他搖搖頭,電梯門打開,正遇見肖易。

  「你怎麼又遲到了?」肖易瞪了他一眼,「你來,我跟你說點事。」

  他按了按胃,跟在肖易後面出了電梯。

  肖易先問了問他最近幾個單子跟進的情況,又說了些無關緊要的話。柏昀生疼得站不穩,忽地聽到肖易說:「你明天,和我出去吃個飯吧?」

  柏昀生心裡奇怪,我不是天天和你出去吃飯嗎?

  「我有個女朋友,第一次約出來,」肖易說得真像那麼回事似的,「怕她尷尬,就叫上你。你把你的女朋友也帶來,這樣飯局湊得自然點。」

  胃太疼,沒那個腦子去細想。柏昀生心裡覺得蹊蹺,嘴上卻仍應了下來。

  「你怎麼回事?」肖易總算看出他有些不對勁。

  「易哥我……我有點不舒服。」

  「坐著去吧,」肖易今天格外寬容,「緩過來再幹活也行。」

  第二天。

  顧雲錦上車的時候還很不情願。

  「就吃個飯,有我在呢,你怕什麼呀。」

  「我跟你說他噁心你還叫我去吃飯。」

  「他那不是追女人嘛,第一次約飯怕冷場,叫上我顯得自然點。」

  「你們倆倒是狼狽為奸。」顧雲錦瞪他一眼,「我不在的時候他也幫你湊過兩對吧?」

  「你看你這詞用的,」柏昀生髮動汽車,往餐廳的方向開,「怎麼這麼難聽呢。沒有的事。」

  肖易約的餐廳在西單旁邊,消費奇高,可謂是泡妞聖地。柏昀生領著顧雲錦進去,一眼就看到了癱在最裡面的肖易。

  「怎麼就他一個人啊?」顧雲錦低聲問道。

  「他怎麼喝醉了?」柏昀生也有點疑惑。

  肖易抬抬頭,一看見兩人,立馬招呼他們倆過來。柏昀生打了個招呼,拉著顧雲錦坐到了他對面。

  「易哥,你女朋友還沒到啊?」

  「呸!」誰知肖易一個鯉魚打挺,酒氣噴了顧雲錦一臉,「什麼狗屁女朋友!拿了我的錢就跑了!跑了!」

  顧雲錦愣了愣,下意識地往柏昀生身邊靠。

  「你是不是覺得我對付女人很有一套?」肖易看向柏昀生,還是那副醉醺醺的樣子,「都是假的。沒人真心對我,都是圖我的錢。錢拿到手裡,連頓飯都不想再和我吃!」

  他說著還做了個數錢的動作,看都沒多看顧雲錦一眼。柏昀生叫來服務員把他要的酒水付了賬,轉過頭問道:「那易哥,我送你回家吧?」

  「我沒帶家門鑰匙。我本來以為今天能去她家呢。」

  柏昀生有些為難:「那你的鑰匙在哪兒啊?」

  「在公司,在我的辦公桌上。」

  「那我去給你拿吧。」

  他說著就站起身往外走,被顧雲錦扯住了衣服。

  「那我呢?」

  「你看著點易哥。他都醉成這樣了,別一會兒再出什麼事。」

  「我不!」顧雲錦站起來幾步跟上他,「我跟你一起去。」

  話音剛落,肖易那邊就傳來「咚」的一聲。兩人一回頭,只見肖易已經從椅子上滑落到地面,引來一群人側目。

  柏昀生:「你還是留著吧。」

  顧雲錦咬咬唇,覺得這怎麼也是大庭廣眾之下,肖易對自己做不了什麼,便不情願地坐了回去。

  肖易已經從地上爬回了椅子上。

  眼看著柏昀生停在外面的車也開走了,肖易晃了晃頭,給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你別喝了,」顧雲錦抬頭瞥了他一眼,神色充滿厭惡,「都喝這麼多了。」

  「顧小姐這是在……關心我?」

  顧雲錦皺眉:自己的直覺果然沒錯。

  看她不說話,肖易又給她倒了杯酒,推到她的面前:「我敬顧小姐一杯酒。」

  「我不喝酒。」

  「有意思。」肖易的身子往前湊了湊,好像清醒了點,「我天天看那些喝酒抽煙的女人都膩了,顧小姐果然與眾不同。」

  「你再胡言亂語我就走了。」顧雲錦冷冷地看著他,「要不是昀生叫你一聲哥,我早就潑你一臉酒了。」

  「昀生,叫得很親熱呀。

  「你這麼漂亮的女人,跟著他那種人,沒有出頭之日的。」

  顧雲錦眉頭一皺。

  「我很欣賞你,顧小姐。」肖易忽地從桌子對面閃過來,坐到了顧雲錦右邊。這桌子靠里,沙發左邊就是牆壁,顧雲錦被他擋住根本無路可走,「你看我們認識一下,怎麼樣呀?」

  「約會的女人剛走就在這裡勾三搭四,怪不得沒人真心愛你。」

  「哪有什麼約會的女人,」肖易把身子靠過去,肩膀緊緊挨著顧雲錦的,「你就是我要約會的女人。」

  「肖先生,」顧雲錦的音量提高了些,引得兩桌人看過來,「我現在還當你是昀生的老闆,你現在離我遠點,我什麼都不會跟他說。可你要還是這個樣子,我就要叫了。到時候警察過來,誰都不好看。」

  肖易抿抿嘴,摸出了自己的錢包。

  「你是不是不知道我要給你多少錢?沒關係的,顧小姐,你看你和柏昀生在一起連雙昂貴的鞋子都沒有,和我戀愛的女人平常隨便一個包包都是上萬。你們女人喜歡的那些東西我都是懂的,我們不需要告訴柏昀生,你只要在我想要你的時候過來陪陪我……」

  「啪!」

  肖易只覺得眼前一黑,眼球便痛得像瞎了一樣——打到他眼睛的便是他口中那個廉價的手包。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腳背又是一陣劇痛——顧雲錦用她那並不昂貴的高跟鞋把他踩得嗷嗷直叫。

  「你們這些老男人可真噁心,到底是誰慣出來的自信。」顧雲錦踩著他的腳背從椅子與桌子的縫隙里走出去,大腿蹭著他膝蓋的時候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她出門就上了計程車,冷靜了半晌才發現自己在哭。

  那種噁心感沿著剛才被肖易碰過的手背攀爬,沿著表皮神經爬滿她渾身上下。她顫抖著摸出手機,試了半天都沒按對開鎖鍵。

  「姑娘,你沒事吧?」計程車師傅從後視鏡里看著她。

  顧雲錦搖搖頭,用左手拚命掐自己的虎穴——來回五六次後,終於穩定了下來。

  柏昀生的聲音在話筒那邊響起的時候,她全身的力氣忽地像被抽幹了。

  「柏昀生……昀生……」

  柏昀生一瞬間就慌了。

  「怎麼了?你怎麼哭了?」

  看她不吱聲,柏昀生急忙解釋:「我在這邊找不到鑰匙,辦公桌上沒有。你等我一下,我馬上就回去了……」

  「沒有鑰匙!根本就沒有鑰匙!」她哭得氣都喘不過來,「你那個老闆是個流氓!變態!」

  電話那邊沉默了片刻,就是傻子也能猜出來是怎麼回事了。

  「你在哪兒?」

  「在計程車上。」顧雲錦哽咽著說,「我要回家,你也回家,我想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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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我現在就走。」

  顧雲錦不知道柏昀生在晚高峰的四環車速有多快。她只知道計程車到樓下的時候,本來離家更遠的他已經站在了樓下,腳邊是一地的煙頭。

  她把頭埋到他的肩膀上。煙草味沿著她的鼻腔長驅直入,顧雲錦像是卸了渾身的力道。

  「我想回蘇州了。」

  柏昀生沒應聲。

  兩個人沉默無聲地上了樓。柏昀生給她倒了杯水,相顧無言了半晌,最後由顧雲錦的幾個問句打破了寂靜。

  「所以,」問完了所有問題,顧雲錦長吸一口氣,「你的意思是你還要繼續在他那裡上班?」

  柏昀生沒答應,算是默認。

  「柏昀生,」顧雲錦冷笑一聲,一股寒意從心底浮上來,「我從來沒發現你這麼不像個男人。」

  說完這句話,她就轉身進了卧室,把門重重地摔上,並且那晚再也沒有打開過。

  柏昀生不但要上班,還要把他的客戶全部談到那個連雛形都還沒有的柏記去。

  他第二天去公司的時候,頭髮毛躁著,眼下是明顯沒睡好的青黑。肖易耐人尋味地看了他許久,終於嗤笑一聲,把當天要做的工作丟給了他。

  他知道柏昀生喜歡錢,他放不下這份工作。

  卻沒想到,他的這條狗,內心的狼性終於被喚醒了。

  那段時間,柏昀生一直睡在客廳里。早上出門的時候,顧雲錦還沒起,晚上回去的時候她也已經睡了。他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也就不解釋了。要把手上的客戶人脈在短期內談完是一項巨大的工程,那段時間他幾乎沒有在十二點之前回過家,每次回去時都已經陪客戶喝得爛醉。

  顧雲錦卻一次都沒有管過他。

  又一次他吐得狠了,只聽見卧室的門被「砰」的一聲打開,顧雲錦抱著胳膊站在他身後。他跌跌撞撞地爬起來,被那雙眼冷得渾身一顫。

  「柏昀生,」她輕聲問,「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十七歲那年,你給老婆婆做戒指的事?」

  做戒指?

  他的大腦有些混亂,迷迷糊糊地想,大概也能想起一二。

  那時候他上高二吧。一個有錢人家的老太太腦子糊塗了,非要找去世的老伴送她的戒指。那家人說,戒指早在幾十年前打仗的時候丟了,如今她記不清原委,鬧得全家雞犬不寧。長子孝順,找了幾個珠寶師也復原不出那枚戒指,無可奈何之際,有個柏家的舊友向他推薦了柏昀生。

  柏昀生那時候也不急,領了這單活兒,每天早起坐車去那個老太太家陪她找。找的時候,老太太就一點點給他描述起——是一枚紅寶石的戒指,老伴去國外念書的時候送她的。寶石有點發紫,碎鑽鑲在金箔里,金箔打成了花瓣形……

  著實是一枚工藝複雜的戒指。柏昀生上午聽她講,下午便在紙上畫出圖來。這樣斷斷續續大半個月以後,他才去和那家的長子講了要用的原料。他年齡小,又沒經驗,若不是家裡老人急著要,那人也不會信他的話。可當柏昀生把那枚戒指遞到老人眼前時,所有人都看到了老太太眼裡的淚。

  「小夥子,你會有大出息的。」那人當時對柏昀生說。

  那時候,他以為自己是喜歡珠寶設計的。

  所以,他那時候拉著顧雲錦,拉著正在做旗袍的顧雲錦,像個小孩似的說:「雲錦,咱們以後都去做自己喜歡的事,好不好?」

  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他不知道顧雲錦為什麼要提起來。酒精沖得他頭腦發昏,他說:「顧雲錦,你怎麼什麼都不懂?」

  你怎麼不懂,怎麼不懂我忍辱負重,怎麼不懂我無可奈何,怎麼不懂我背負著天大的壓力和渴望?

  顧雲錦的眼睛濕潤了,她說:「好,我不懂。」

  那天是他談的最後一個客戶。

  第二天,他醒得有些晚。顧雲錦仍舊大門緊閉,他洗了把臉先去見了薛江畔。老商人把他整理的表格一一看過,滿意地笑了笑。

  「資金可以到賬了,」他說,「後面的事,還得你多費心。」

  然後,他就開車去了公司。

  肖易看見他又遲到憋了一肚子火,張開口剛想罵人,卻被他一腳踹翻了椅子。

  「柏昀生?」肖易大驚之下甚至忘了大怒,「你信不信我叫警察?」

  「你叫啊。」柏昀生陰沉沉地盯著肖易,他第一次發現原來這條狗也會有這種吃人一般的眼神,「在警察來之前,足夠把你的手打斷。」

  鄭素年把柏昀生從家裡揪出來的時候,他已經三天三夜沒合眼了。

  地板上一地的煙頭,要是房東看見大概會罰柏昀生多交一倍的罰款。他三天沒睡,一雙眼睛熬得血紅,嘴裡叼著一個早就滅了的煙屁股。

  屋裡拉著窗帘。以前這窗帘很薄,現在被顧雲錦換成了遮光的,把屋子遮得一片昏暗。

  零星的光線從窗帘的縫隙鑽進來,照在盤著腿坐在地上的男人身上。

  他在拼一副拼圖。

  很大很大的一副拼圖。柏昀生腦子不太清醒,拼了三天才拼了不到一半,被鄭素年拉著站起來。

  他說:「你別碰我,我把這個拼完雲錦就會回來了。」

  鄭素年:「你再熬,她還沒回來你就死了。」

  他說:「你放開我。」

  鄭素年:「你先跟我出去吃飯。」

  他說:「我讓你放開我。」

  鄭素年:「你跟我這麼有種,你當時怎麼不跟她說清楚啊?」

  三天前,柏昀生和肖易打了一架。

  打得不嚴重,沒到拘留的程度。片警把他們倆關了一天,放出來的時候天剛擦黑。柏昀生往前踏了一步,嚇得肖易條件反射地一哆嗦。

  然後他打車回家,就發現顧雲錦不見了。

  行李打包,手機銷號。客廳上放了張紙,上面是她好看的硬筆字。

  她說:柏昀生,我不愛你了。

  柏昀生抬起頭,眼睛通紅地看著鄭素年:「你有什麼資格說我?」

  「我早就說你走火入魔了你還不信!」鄭素年也火了,「成天錢錢錢,顧雲錦走了吧?你就是鑽錢眼裡了,現在跟這兒假惺惺的也不害臊……」

  鄭素年顴骨一涼,踉蹌了兩步撞到了身後的牆上。柏昀生揪著他的領子把他往後頂,啞著嗓子吼:「你有什麼資格說我?鄭素年,我好歹奮鬥過!我也努力過!你呢!邵雪要走你就讓他走,你是男人嗎!你挽留過嗎!」

  鄭素年一把把他推開。

  「你那叫什麼努力?奮鬥就是不要臉嗎?你是男人,柏昀生,你是男人你當著你女人的面給肖易點頭哈腰。誰沒個難處啊,就你這麼低三下四的。你是為了家裡?為了顧雲錦?放屁,你就是為了錢,為了自己的前途,為了你那個莫須有的柏記!你是自己咽不下這口氣!」

  柏昀生被他推得往後倒退兩步,一腳踢碎了拼好的拼圖。他仰面倒在地上,後腦勺「哐當」一聲磕在地板上。

  他忍了三天。不,他忍了一年,忍了前半生。

  柏昀生的眼淚「唰」的一下流了滿臉。

  「我要買票,」他無力地說,「明天的火車。我什麼都不要了,雲錦不在了,什麼都沒有了。」

  鄭素年蹲下身子,摸索到地板上一支他抽了一半的煙。

  「火。」他簡短地說。

  柏昀生指了指打火機的位置,躺回到散落的拼圖上。

  鄭素年點上煙頭,深深地吸了一口。

  「真好,」他說,「你後悔了,好歹還能去蘇州把顧雲錦給找回來。」

  「邵雪呢?」

  「我連邵雪在哪兒都不知道。」

  窗外下雨了。

  冬天下雨是很可怕的。

  沒有滋養萬物,沒有驅除酷暑。

  只是冷,純粹的冷。

  鄭素年忽地想起上學的時候,他站在陽台上,樓上有人念詩。他不知道是誰的,但只聽一遍就記住了。

  那個人念——

  「雨是一生過錯,雨是悲歡離合。」

無憂書城 > 青春文學 > 昔有琉璃瓦 > 第九章 衰草枯楊,青春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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