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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夕之老

所屬書籍: 昔有琉璃瓦

  01.

  鄭津五十歲的時候,會回憶往事。

  他這一生,其實只做了兩件事。

  修鍾,愛晉寧。晉寧走後,他的餘生便是在回憶。

  回憶里的2003年兵荒馬亂,晉寧在那個立冬的某個早晨醒來梳著頭髮。她的頭髮很軟很黑,綿綿垂到腰間,像是《詩經》里那些顧盼生姿的女人。

  然後她說:「我最近老是胸口疼。」

  鄭津給她倒了杯熱水,有點不太放在心上:「那下了班我陪你去趟醫院吧。」

  晉寧說:「不用,我自己去就行,估計就是歲數大了。」

  他有時候希望自己能折十年的壽命換他再過一次那天,反正沒有晉寧的後半生他也過得渾渾噩噩的。如果再讓他過一次那天,他就陪著晉寧去醫院,陪著她做檢查,看見醫生臉色不對就把她支開自己問問,然後像個男人一樣出去摟著她說:「沒事,天塌下來有我在呢。」

  可老天爺沒給他這個機會。

  所以確診通知單下來的時候,晉寧一個人孤孤單單地接過報告,一個人在冷風裡坐了兩個小時,然後一個人摸黑回了家。

  鄭素年要補課,沒回來。鄭津坐在檯燈邊上看文獻,她輕飄飄地走進來。

  她說:「醫生說,乳腺癌中期。」

  元旦過了就是期末。中考前的最後一場大考,邵雪這節過得跟沒過似的。好不容易把化學方程式從頭到尾過了一遍,她穿上羽絨服出了家門。

  鄭素年家裡還是黑著。他和鄭叔叔自從晉阿姨住院以後就不太回家了,在醫院租了個床位,輪班倒著陪在身邊。邵雪過生日的時候,張祁和她出門草草吃了碗麻辣燙,兩個人在隆冬的夜色里沉默了好久。

  張祁高中讀的競賽班,升上來的都是各個學校的尖子生。他元旦也補課,回家的時候正趕上邵雪出門透氣。

  「你們元旦也不放假啊?」邵雪看了看他臃腫的書包,不用想也知道裡面是一周沒洗的臟衣服。

  「放,放一天。」他神色有點疲憊,「後天又得去。」

  她點點頭,盯著自己的腳尖看了一會兒。張祁停了腳步,側過頭問她:

  「明天去看晉阿姨吧。」

  她愣了愣神。冰冷的空氣鑽進肺里,毛細血管像是爆裂了,一股血腥味在她的口腔里彌散開來。

  「好。」

  都是一個單位的,晉寧這一病幾戶人家跟著操心。偏偏趕上鄭叔叔是個悶葫蘆,多大的難處都自己悶在心裡,旁人急得有心無力。

  「你說說這鄭津,」郁東歌一邊給邵雪收拾第二天讓她帶的牛奶和水果,一邊發牢騷,「我早就跟他說有事言語一句,咱們鄰居這麼多年了,能幫一點是一點。」

  邵華和他在一個辦公室坐了二十年,這時候只能長嘆一口氣。

  「他也難受啊。」

  難受啊。人真難受的時候,說不出口,也不想說。明明是從心理到身體都撐不住了,還得打起精神硬挺。

  他們父子倆,一個比一個能挺。

  邵雪和張祁進醫院的時候正趕上有個女人確診。大概是惡性腫瘤,抱著親人哭得撕心裂肺。邵雪看著害怕,再一抬眼,就看見了拿著飯盒下樓的鄭素年。

  她差不多有兩個月沒見著鄭素年了。他穿的還是校服,頭髮有點長,眼圈青黑。他看見邵雪時有點愣,過了半晌才反應過來,道:「你們怎麼來了?」

  「來給阿姨送點東西,」張祁急忙說,「四樓?」

  「四樓,」他點點頭,「我去外面買點粥,你們先上去吧。」

  大冷的天,他連外套也沒穿,校服套著毛衣就出了醫院大門。邵雪聽見有幾個護士在身後聊天:「這兒子養得真孝順……就是當媽的命太苦,本來看著多年輕啊。」

  「我先上去吧,」張祁拍了一下邵雪,「你去跟著素年,我看他走路直晃。」

  醫院出門右拐有幾家飯館,鄭素年卻沒走大路。他沿著一條污水橫流的小巷子晃晃悠悠地走進一個死胡同,對著牆壁忽地蹲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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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太大,吹得他的校服抖起來。嗚咽的風聲里,邵雪聽到極其輕微的啜泣聲。

  極低,極壓抑,好像小動物被遺棄的聲音。

  邵雪十五歲,認識鄭素年十五年,沒見過他哭。他是那種骨子裡很溫和的人,不喜歡爭執,也不容易受挫。從小為人處世被幾個老師傅提點,什麼都雲淡風輕的,不熟的人總覺得他沒什麼性格。

  連晉寧都說他,什麼事都不說,什麼都藏在心裡。

  這種人,連崩潰的時候都是悄無聲息的。

  邵雪走過去。她知道自己有腳步聲,知道鄭素年聽見她跟來了。她把手放到他的肩膀上,喉嚨酸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風好大啊。

  他說:「我媽那麼好的人……憑什麼啊?

  「為什麼是她啊?」

  邵雪的期末考試考得一塌糊塗。

  她的心思不在這上面,草草收了卷子,騎上自行車便去了醫院。鄭素年也是這幾天期末考,起早貪黑半個月,她都不敢想他是怎麼熬過來的。

  鄭叔叔大概實在撐不住了,躺在剛空的陪床上睡了過去。邵雪進門的時候剛好趕上晉寧清醒過來,看見她,做了個「噓」的手勢。

  晉寧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來。

  消毒水的味道刺鼻,邵雪坐在她身邊格外專註地望著她的眼。晉寧的五官都生得好,只是暴瘦讓她的顴骨凸出來,皮掛在骨頭上,只剩一雙眼睛不減當年風韻。

  晉寧說話的時候還是往日那嬌俏的語氣。

  「你可算來了,我有好多事想告訴你呢。」

  邵雪來了好多次了,只是總碰到她昏睡的時候。鄭素年累得說不出話,邵雪便跑上跑下地拿葯、買飯,能做一點是一點。晉寧拉著她的手,廢了好大的力氣說:「我那個箱子里的東西,都要送給你。

  「書啊、磁帶啊,還有什麼八音盒,都送給你。小雪,我真的最喜歡你了,看見你就好像看見我年輕的時候。這個世界可大了,你有心往遠走,天南海北任你闖蕩……」

  「阿姨,」邵雪強忍著哽咽,「我不要你的東西,你快點好起來,那些書沒有你我看不懂。」

  「我總要不在的呀。」晉寧輕聲細語,像在說別人的事,「我這半輩子過得太順了,老天爺看不下去,就要讓我回去了。」

  晉寧怕邵雪哭出來,湊到她耳朵邊小聲說:「我想吃口蛋糕,你能不能給我買一塊?」

  「醫生讓吃嗎?」邵雪抽抽搭搭地說。

  「讓,」晉寧笑眯眯的,「好不容易有胃口,他倒睡著了。」

  邵雪用袖子胡亂擦乾眼淚,三步並作兩步跑下了樓。附近沒有賣糕點的店,她頂著寒風騎了三站地。那是個小店面,天剛黑就要收攤,老闆被她哭著求著又做了一塊。

  店老闆看著她急匆匆走掉的身影,對著旁邊的店員長嘆一口氣:「也是碰見難事了。」

  可是等她再走進病房的時候,晉寧卻又一次陷入昏睡了。

  康莫水也來了。她給晉寧燉了點湯放在床頭,領著邵雪走出了醫院。一個女人,一個女孩,一臉哀切地站在路邊。

  「康阿姨,」邵雪低著頭問,「晉阿姨能好嗎?」

  康莫水幽幽地嘆了口氣,什麼都沒說。

  正月十四,第二天就是元宵,晉寧進了重症病房。

  她一輩子不信命,臨終反倒看開了。鄭叔叔把半輩子的存款拿出來扔進醫院,話里話外都讓她別操心錢。

  「人固有一死,」她清醒的時候說,「素年以後用得著錢的地方還多著呢,你一天天地用錢買我的命,有什麼用呀?」

  她再醒來的時候,就是在重症病房裡了。

  鄭素年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憎恨醫院的消毒水味和白色的。他不知道為什麼有的人親人生病之後就會決定從醫,而他只有抵觸。重症病房探視時間有限,他大部分時間只能隔著病房的監護電視看著晉寧。晉寧偶爾清醒,但腦子也有些糊塗。寬慰他們倆久了,她也會委屈地說:「這兒什麼都不讓吃。我想吃草莓,想吃甜的……」

  鄭素年聽不下去,回頭問鄭津:「爸,讓媽出來吧。」

  鄭津搖了搖頭。

  他想她活。

  醫生只要說還有一絲希望,他就不願意放棄。重症病房一天的床位就要幾千,把他耗得心力交瘁。饒是如此,他進去的時候仍得強顏歡笑。

  晉寧一天只能見他這麼一會兒,強撐著意識保持清醒。

  「你看你,」她笑眯眯地說,「以前什麼都是我來做。交水費、電費,你能不做這些就躲。現在怎麼著,全輪著你了吧?」

  「以後都我做,」他說,「等你好了,交水費、電費,複印材料、寫報告,全都我來。」

  「你說話算數啊。」

  「肯定算。」

  過了半晌,晉寧有點困了。她把眼睛半閉上,恍恍惚惚地說:「鄭津,我真的特別愛你。」

  老一輩人從不隨口說愛,鄭津的眼淚差點就掉下來了。他摸摸晉寧的臉,自嘲道:「你年輕的時候那麼漂亮,去過那麼多地方,後半輩子就跟我窩在這兒,多虧呀。」

  「不虧,」她有點撐不住了,含含糊糊地說,「一點都不後悔。」

  那是晉寧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

  02.

  立春這麼久,總算有點春天的意思。雀上枝頭嘰喳叫,把天的顏色也叫得鮮亮了些。

  邵雪家的這個衚衕離許多景點都太近,遊覽的人常有誤入的。有個學生站在衚衕口小心地朝里看,就看見了鄭素年家門口立著的花圈,然後和自己同學說:「這家好像有人去世了。」

  邵雪騎著自行車從他們倆身後穿過,眉頭不自覺地一皺。

  晉阿姨葬在八寶山公墓。人活四十年,原來燒成灰也就是一瞬間的事。幾個同事都來了,哭得最凶的竟然是晉寧的師父羅懷瑾。老人六十多歲,白髮人送黑髮人,幾個同事怎麼扶都扶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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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素年穿了一身黑,有點僵硬地迎送著來來往往的人。郁東歌看不過眼,過去扶鄭素年:「這孩子幾天都沒合眼了,去歇一會兒吧。」

  他抬起眼,那張酷似晉寧的臉有些青白。

  「不用了阿姨,我沒事。」

  大風吹得凜冽,這地方的春天好像來得比別處都晚。邵雪和張祁坐得遠遠的,她抱著腿除了哭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你哭完了再回去,別讓素年看見。」

  她有點咳嗽,眼淚鼻涕全擦在袖子上,臉被風吹得發紅。

  「真好,還能哭出來,」張祁搖搖頭,「要是素年也能哭出來就好了。」

  晉阿姨去世三天,鄭素年一滴眼淚都沒掉。他這幾天沒上課,幫著鄭津張羅後事,壓根兒就沒怎麼合眼。

  這人世間最難過的大概不是哭,而是哭都沒了力氣。

  邵雪和張祁第二天還有課,被幾個大人趕回了家,正趕上衚衕口那隻被他們喂大的黑貓蹲在衚衕口叫得撕心裂肺。這貓剛出生的時候瘦骨嶙峋,是被幾個孩子救活的。晉寧早先也喜歡它,給它起了個名叫烏雲踏雪,還給幾個孩子成立了個烏雲踏雪餐飲基金,大家得了零錢就存到她那兒。

  邵雪蹲下來摸摸它的頭,小聲說:「你也想她吧。」

  它像是什麼都懂了,懨懨地垂下頭,倒在她的手心裡。

  全世界最好的晉阿姨啊,真的走了。

  這個世界癒合悲傷的能力似乎要比邵雪想的快了許多。晉阿姨的離去把每個人的人生都撕出一道大口子,但日子照常過,於是這道傷痕於大多數人而言也就只如同揭開創可貼的傷口一樣,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紅印。

  天氣一下子就熱起來,分明昨天還穿著羽絨服站在寒風裡,今天就得仰著臉面對春暖花開。邵雪反應慢,過了三月中旬才發現自己在馬路上大汗淋漓,脫了厚重的外套站在原地發獃。

  春暖花開,萬物生長。

  邵華經過瓷器修復室的時候,正趕上竇思遠在種樹。

  「看看咱們這大學生,」他端著茶缸子站人家門口,「二十來歲就開始養花種樹了,心態可夠蒼老的。」

  「邵老師,哪有您這麼說話的呀。」竇思遠挺委屈,「這不是古話說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嘛,我想種棵樹見證一下我的工作生涯。」

  「有想法,」邵華喝了口茶,「這院里的樹不是宮女種的就是太監種的,如今你和他們也算並駕齊驅,同為古迹增添光彩。」

  孫祁瑞聽不下去,撂下工具踏出門。

  「你怎麼這麼討厭呢,」他嚷嚷,「我徒弟種棵樹你嘰嘰歪歪的,一把歲數這麼貧。」

  他白了邵華一眼,又想起什麼。

  「對了,你們鐘錶組說招人,到底招上沒啊?」

  「哪那麼好找啊,」邵華嘆了口氣,「做鐘錶修復的得懂點理工,人家正經學機械的誰願意來做這個。」

  「時代變嘍。我們那時候都奔著學門手藝餓不死,現在誰還稀罕這個。」

  一老一少沉默了一會兒,孫祁瑞終是忍不住問:「小鄭怎麼樣了?」

  「還是那樣,」邵華搖搖頭,「見天兒的光知道修鍾。本來話就少,現在差不多成啞巴了。也不見吃飯,瘦得只剩一把骨頭。」

  「可憐了素年那孩子。」

  「可不是嗎,還正趕上高二。眼看還有兩個月升高三,也不知是什麼打算。」

  「怎麼著?他的成績不是一直挺好嗎?我以前還聽晉寧說他想考北航學材料?」

  「學什麼呀,老師特意來家訪,說是成績掉了三百多名。你說這檔子事能怪他嗎?」

  邵華走了半天,孫祁瑞還沒緩過神來。要說全故宮職員的孩子,他還真是最喜歡鄭素年。自己琢磨半天,端著茶水晃晃悠悠去了書畫臨摹組。

  「師父,您幹什麼去?」竇思遠抬頭問。

  「你別管。」

  臨摹組晉寧那個師父叫羅懷瑾,跟孫祁瑞同年進的故宮,兩人較了半輩子勁。現在歲數大了,也懶得折騰了,可看見孫祁瑞站在門口鬼鬼祟祟往裡瞅,還是氣不打一處來。

  「你幹什麼呢你?」

  「我有事,」屋子裡沒人,孫祁瑞把杯子在玻璃桌上一撂,就聽得一聲脆響,「是素年那孩子的事。」

  那年春天,鄭素年把大把時間花在了修復室附近一個廢棄不用的院子里。

  他也不幹什麼,就是發獃。想小時候,想晉寧,也想未來。他成績掉得快,幾科老師輪流找他談話,可人真坐到跟前又說不出什麼來。他不喜歡老師們關心的眼神,彷彿那眼神落在他身上一次,他就能想起晉寧一次。

  他覺得自己有點病了,覺得這個世界欠他一筆巨債。邵雪和張祁想陪他,都被他幾句話躲了過去。他不想聽別人的勸,他甚至覺得,你們的父母健在,怎麼會懂我呢?

  所以,當羅懷瑾走進來的時候,他有些不知所措。

  晉寧是很尊敬羅懷瑾的。他媽媽看上去很好相處,其實骨子裡很傲,看得上眼的不過寥寥。可對於羅懷瑾,哪怕是私底下也沒說過一個不敬的字。

  羅懷瑾問:「幹什麼呢?」

  鄭素年站起來,有點結巴。

  「沒幹什麼,看看樹。」

  「看樹,」羅懷瑾笑得很慈祥,「年紀輕輕,大好光陰,在這破院子里看樹。」

  他啞然。

  「走吧,我帶你去看點你該看的。」

  朱紅宮牆高得頂起樹杈,他們從綠蔭下穿行而過。鄭素年抬起頭愣了——樹是什麼時候綠的?

  晉寧的臨摹組偏些,鄭素年來得少。羅懷瑾把他領進臨摹組的修復室,遞給他一個捲軸。

  泛黃的紙慢慢鋪展開,是一幅潑墨的山水。嶙峋的山,曲折的水,柔軟的雲煙。

  好一幅山水圖啊。起筆果斷,落筆纏綿,畫家的心裡藏了萬水千山。晉寧臨摹得真好,走筆之間有著不輸百年前畫者的遼闊心胸。

  只是下面三分之一的地方只是描了線,留下大片的空白,可見是臨到一半……

  人就走了吧。

  小閱閱:你不喜歡我嗎…為什麼還不理我(傷心臉)理我……

  鄭素年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他伸出手觸摸著殘破的畫卷,只聽到身後的羅懷瑾徐徐開了口。

  「人活一輩子,總是要走的,或早或晚。文物沒有生命,但當你為它傾注心血,人就和東西融為了一體。人來這世間走一遭,留下些什麼,總是好的。只要東西還在,人也還在。」

  鄭素年覺得鼻子酸起來。手指觸碰著宣紙細密的紋路,彷彿隔著時光感受到了晉寧握筆的力度。

  逝者長已矣,生者如斯夫。

  老人把手掌壓在他的頭頂,語氣里是古稀之人才有的慈悲。

  「你才十七歲,想哭就哭吧,不怕丟人。

  「痛痛快快哭一場,替你媽好好活下來,這才是晉寧想看見的。」

  衝刺月,初三的美術課、體育課全取消了。

  數學老師也煩,對著幾個面露不滿的學生大吼:「你們當我愛占你們體育課還是怎麼著?也不看看自己那成績。全年級就你們班數學最差,我在你們身上得多下多少工夫啊?」

  「誰稀罕她,」趙欣然在邵雪旁邊嘀咕,「更年期多作怪。」

  邵雪抿了抿嘴沒說話,班後門突然有人喊:「邵雪,校門口有人找你!」

  這下撞槍口上了。邵雪硬著頭皮去講台上請假,被老師狠狠地瞪了一眼。

  她出門就碰見了鄭素年。

  她有點愣:「你們學校不上課嗎?」

  夏天來了,鄭素年也回了點魂。臉上沒有冬天那種過分的青白,人也不是瘦脫形的樣子了。

  「我轉藝術了。」

  「鄭叔叔讓嗎?」

  「讓。」

  「那你們學校老師沒說什麼?」

  「說了,可我還是想轉。」

  「你怎麼打算的?」

  「學藝術,然後去做古畫臨摹。」

  「高二轉,能考得上嗎?」

  「你不信我?」

  「我當然信你了。」

  他笑起來,看得邵雪一愣。有半年了吧,都沒見他笑過。

  「還真要當個匠人了?」

  「嗯,幫我媽把她沒做完的事做完。」

  「做唄,」邵雪比他還高興,伸出手拍了拍他的頭,「你覺得對的事,去做就得了。」

  他壓抑了一天的心情突然就好起來了。學校旁邊種了一排白樺樹,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打在邵雪的頭髮上,映得發色變得金黃。她的頭髮又厚又多,被風吹得高高揚起。瞳孔透著淺棕,包裹著北京城無邊的初夏風光。

  鄭素年雖說後來念了藝術,卻終究是理工出身,不太看得上那些文縐縐的形容詞。但是有一次,他有個學藝術理論的同學指著一幅畫說:「這幅畫,畫得有種歲月靜好的感覺。」

  他忽地滿腦子都是那個下午。

  邵雪的長髮飄在風裡,發香浮在鼻息,如歌往事涌動在2004年春天的歲月里。

  03.

  竇思遠大部分時候是個挺不解風情的人。

  比如那天下班的時候,傅喬木跟他說:「明天五月二十號。」

  他覺得這事主要怪師父,老頭一聽這話,抬頭說了一句「喲,都小滿了」就走了,但這個走向把他的注意力成功帶偏了。

  他說:「小滿?天氣熱了,喬木你明天可以穿裙子了。」

  傅喬木看了他半天,一臉瞅智障的表情,然後開了自行車鎖就走了。

  結果第二天吃午飯的時候,他老遠就聽見郁東歌大呼小叫的:「哎你們看見人家送喬木那玫瑰花沒?那麼一大捧,得多少錢啊。現在這小年青真會折騰……」

  傅喬木紅著一張臉從門口擠進來,抱著的玫瑰花快把臉遮沒了。

  她看都沒看竇思遠一眼,放下花又出了修復室的門。康莫水的聲音小點,但他這邊也聽得莫名清晰:「我那兒有個插花的玻璃花盆這幾天空著,正好放這種沒根的,你跟我去院子里……」

  竇思遠的耳朵伸得老長,忽地後腦勺一涼,捂著頭「嗷」一嗓子叫出來。

  「沒出息,」孫祁瑞氣得滿臉通紅,「近水樓台都得不了月。」

  「這怪得著我嗎?」他直喊冤,「又是她那不著調的油畫系師兄吧?那人不靠譜,我早就看出來了,平白無故送什麼玫瑰花啊?」

  「怎麼就平白無故了?」孫祁瑞大怒,「榆木疙瘩不開竅,我都聽見了,人家年輕人都說今兒是520,諧音那個,那個嘛!」

  他捂著頭恍然大悟,繼而悶悶不樂地轉向了手裡的瓷器。

  竇思遠可算是冥思苦想了一下午,一下班就溜了。傅喬木抬眼看著他的背影,鼻子里哼了一聲。

  第二天一上班,她發現桌子上擺了一個綠塑料瓶,就那種飲料瓶剪了一半,裡頭栽了一團綠糊糊的東西。

  她把修復室的燈一打開,湊近了一看——

  一坨仙人球。

  她倒是也不想用這量詞,可她活了這麼大,還真沒見過這麼慫且這麼黑的仙人球。竇思遠跟外頭打了杯水回來,笑得跟朵花似的湊到傅喬木跟前。

  「我送的。」

  她忍住沒翻白眼:「看出來了,不可能是別人。」

  「我特意去花鳥市場給你買的,那店主說這個最好養活了,而且活得特別久。」竇思遠撓撓頭,好像放下一樁心事,「喜歡不?」

  她看著竇思遠那一臉真誠的笑,突然就有點不忍心了。

  「還行,就放那兒吧。」

  紡織品修復組,康莫水拿著噴頭給那玫瑰花噴了點水。

  「哎,喬木不要這花了?」郁東歌上班看見問。

  「啊,她說放咱們這兒就行了。」

  「這孩子,人家送的花也不自己收著。」

  「那可不就是對那男的沒意思嘛。」

  「我也不喜歡,油頭粉面的,不如思遠。」

  「就是。」

  04.

  邵雪中考前三天,學校放了假。

  鄭素年的文化課一點問題沒有,早早報了藝考集訓,現在正在五環外一間畫室起早貪黑地練基本功。放假那天,他趁著午休給邵雪打了個電話。

  「我們明天要出門寫生,你中考的時候我怕是回不去了。」

  「沒事,你回來不也就是見一面嗎,能頂什麼用啊。」

  「嘿,你,」電話那邊傳來笑聲,「把我的作用說得這麼微不足道。」

  邵雪也笑了。

  「你們啊,就當我是去參加一模擬考,這樣心態比較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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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模擬考加油。」

  掛斷電話,旁邊的室友催著他趕緊收拾行李。鄭素年把幾件換洗衣服丟進背包,忽地抬頭問道:「咱們寫生那地方旁邊就是潭柘寺吧?」

  「是,不過沒說要去。」

  他點了點頭,把畫具也裝好放了進去。

  鄭素年家旁邊其實就有畫室,他報這個純粹就是圖一個清靜。校區偏,住了不少外地過來的考生,裡面甚至有幾個二十多歲的。

  一問,考了美院好幾年了,還在考。

  他小時候學過素描,後來就沒正經學過美術。大概是因為從小到大十幾年接觸的都是做這行的人,許多東西一點就透,過了基礎關畫的東西自帶靈性。帶他的老師做培訓七八年了,拿著他的畫抬眼看他:「想考美院?」

  他覺得招搖,低聲應了一句。老師拍拍他的肩,語重心長地說:「後半年掉層皮,有戲。」

  看他苦笑,老師搖搖頭:「別笑,有的人掉了兩層皮也未必能上。」

  夏天草木茂盛,老師看了幾個地方便安排他們去山裡進行兩天寫生。住的是山上一處農家樂,女孩半夜一開燈看見房頂趴了只壁虎,叫得半棟樓的人都醒了過來。

  這麼一折騰,大家也不睡了,聚在一間大點的房裡打了通宵的牌。那個二十來歲的考生問鄭素年:「你多大?」

  「十七。」

  「歲數真小,」他笑笑,有點落寞,「羨慕呀。」

  「杜哥,」跟他一塊的男生問,「你非得考美院啊,換個學校唄。」

  「再考一年,」他說,「還考不上我就回家幫我爸開飯館。」

  「別啊。當不了專業,當個興趣也行啊。」

  「不是啊,」杜哥長嘆一口氣,「若是你真喜歡一件事的時候,把他當愛好只能陷入求而不得的痛苦。這就好像一個女人,你娶不到她做老婆,你還成天想著她,早晚會出事。」

  幾個男生都心知肚明地笑出來。

  人間百態,多少求而不得與艱辛。

  到了後半夜,有幾個人睡了。鄭素年收拾了東西,看看外面的天色,悄悄出了門。

  拾級而上,遠處傳來隱約的鐘聲。

  這地方很老,山石古松皆有歷史。山路崎嶇,饒是清晨風涼,鄭素年也爬出了一身薄汗。

  天還沒亮全,天光把山巒勾出模糊的輪廓。早起的鳥雀被他的腳步聲驚動,「呼啦」一下飛上了天。鄭素年爬上了潭柘山麓的頂端,垂下眼,只看到錦繡山河連綿不絕。

  一棵古松盤亘山的最高處。

  真的老。樹皮發黑,枝幹扭曲。古松被年月滋養得高聳入雲,針葉最深處幾乎照不進陽光。松上掛著無數木牌,承載著千千萬萬的祈願。

  鄭素年覺得自己也挺傻的。

  他把自己之前做好的許願牌掛在古松一處不明顯的枝杈上,緊緊打了個結。

  傳說潭柘山上有神仙,化身古松盤亘於此,承載世人景願。他的木牌上只寫了七個字——

  「保佑她,中考順利。」

  三十公里之外,邵雪搭最早的地鐵下了車。

  她是第二次來這個地方,不太熟悉。沿街問了幾個早起晨練的老頭,總算拐進了那條馬路。

  辦事員看她一個小姑娘,沒太難為她,沒拿證件也放她進去了。晉阿姨的骨灰盒放在地下一層的懷思閣,盒子上刻著生辰年月,僅憑黑白照片也能看出生前貌美。

  時間太早,偌大的安置室里就她一個人,她卻出乎意料不害怕。保安站在門口抽煙等她,零星的聊天聲在空蕩蕩的室內響起,彷彿有迴音。

  「晉阿姨,我後天要考試了,」她把一早買的花放下去,輕聲說,「我好想你啊。

  「我模擬考數學考得特別好,就算考不上素年哥的學校,也能上個重點。

  「你送我的書我都翻了翻,放假了我就看。我的英語分數可穩定了,要不是作文,都快拿滿分了。

  「有個喜歡喬木姐的男生送了她一束玫瑰花,可她把花放在我媽那兒,反倒把思遠哥的仙人球放在桌上。我媽說,她肯定是喜歡思遠哥,我爸還不信呢。

  「思遠哥在他們院里種了棵杏樹,他說等我上了大學,樹上結的果子就能吃了。好遠啊,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上大學。不過我爸說奧運會都是一眨眼的事,考大學應該也挺快吧。

  「對了晉阿姨,素年哥說他要學藝術,想考美院。他把您沒臨摹完的畫都臨摹完了。

  「挺難的,不過我覺得他肯定能行。您在那邊也要保佑他。

  「保佑他,藝考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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