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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故宮的花落了

所屬書籍: 昔有琉璃瓦

  01.

  瓷器修復室外頭站了一圈人。

  「哎呀,你看看這個花,開得多好。」邵華背著手仰著頭,目不轉睛地看著一樹的杏花。

  「嘿,也不知道當初是誰說這裡頭的樹不是宮女種的就是太監種的。」

  「您這也太記仇了吧,哪輩子說的話記得這麼清楚。」

  孫祁瑞哼了一聲,拿著茶缸子走了。

  「邵老師,」竇思遠冒了個頭出來問,「我聽喬木說您家那片衚衕要改規劃?」

  「是,等今年十月,我跟鄭老師都要搬家了。」邵華應下來。

  「那需要幫忙您吱聲,」竇思遠一笑,「我幫您開個車搬個傢具都沒問題。」

  新家定在北四環,住在衚衕里的這幾位現在就著手張羅了。邵雪要高考顧不上幫忙,鄭素年又不常回來,就一個遊手好閒的張祁被使喚得夠嗆。

  說起邵雪,她那眼睛5.2了十多年,上高二那年竟然近視了。郁東歌不讓她戴隱形眼鏡,她只能買副細圓框架在鼻樑上。

  「邵雪,」張祁又控制不住自己了,「你知道你戴上這眼鏡像什麼嗎?特像我們學校那教導主任,四十多歲更年期提前,燙一小爆炸頭,逮誰罵誰。」

  邵雪沒搭理他。她最近要升高三,他們班弔兒郎當慣了,被學校新配了個專門帶畢業班的班主任。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說什麼都聲嘶力竭的,站在班門口啞著嗓子吼:「看看你們這懶散的,有點高三學生的樣子沒有!」

  邵雪看她不順眼,跟底下說單口相聲:「這不還有仨月呢嗎,一天到晚睜眼說瞎話。」

  「邵雪,」老師剛從前門走到後門,站在坐最後一排靠門的邵雪身邊,「你嘴怎麼這麼好使呢?你出來跟我聊一會兒。」

  邵雪連著被她針對了幾天,幹什麼都提不起精神。

  三個人走到衚衕口,正趕上張姨在收拾鋪子。

  張姨也跟他們住一條衚衕,在這兒賣了十幾年的肉夾饃了。她丈夫早逝,二十五歲就守了寡,一個人開了家小店面拉扯孩子長大,順便養活了半條衚衕的雙職工子女。這幾個孩子都是她看著長大的,連誰的忌口都記得一清二楚。

  「阿姨,您這幹什麼去啊?」邵雪有點驚訝,把手搭在她的櫃檯上。

  他們這幫人最近早出晚歸的,好久沒來這兒買過東西了。鋪子里的傢具都空了,鍋碗瓢盆收進編織袋裡,場景莫名蕭條。

  「還幹什麼呀,」她笑笑,「這兒不是要重新規劃嗎?我得走啦。」

  「那您這是要去哪兒啊?」邵雪一下急了,「您不就住這兒嗎?」

  「回老家唄。」她笑笑,「我丈夫死了十幾年了,我住在老房子里還能圖個念想。現在我不走,還圖什麼呀。」

  仨孩子從小就吃她做的燒餅和稀粥,一下難過得說不出話來。張姨看他們眼神不對,又停下手裡的活過來安慰。

  「我就想悄悄走,你們仨知道就得了,可別跟家裡人說啊。」

  「為什麼不說啊,」邵雪有點不樂意,「好歹也送送您。」

  「送什麼呀,到時候再哭一通像什麼話。尤其是你媽,到時候就算我不哭,她也得把我招哭了。」

  邵雪覺得張姨說得沒錯,她現在就挺想哭的,何況是郁東歌。

  張姨看他們仨還不走,趕緊揮手轟他們:「快走吧,別跟這兒看著我。現在外面什麼店沒有啊,那麥當勞、肯德基不都比我的燒餅好吃?走吧,走吧。」

  大馬路上車來車往,張祁和鄭素年蹲在路邊看著邵雪發愁。他們倆打小就怕邵雪哭——一哭起來誰也攔不住,什麼時候哭累了什麼時候算完。

  「張姨走了你就哭,回頭我和素年也得搬,你怎麼辦呀?」張祁坐馬路牙子上盤起腿看她。

  「你可別招她了,」鄭素年從小賣部買了包紙巾抽出一張糊她臉上,「快擦擦,多大人了,大馬路上哭成這樣。」

  「我看她也不光哭張姨,」張祁皺著眉,「高考壓力大,發泄一下得了。」

  「就、就、就是,」她抽抽搭搭地說,「我哭一下也不行、行啊,你就是不如人家、人家上P大的。」

  「嘿,成,我是不如人家張祁。」鄭素年本來挺抑鬱的,瞬間被這句話逗樂了,「邵雪,你不能現在發愁成績就天天捧張祁啊。他這還沒上P大呢,他九月份一入學還了得啊?」

  邵雪冷靜了一下,把哭意壓了壓,總算平靜下來。

  三月份的太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街上沒什麼人,邵雪把腿伸直了,伸手把發繩扯了下來。

  「哎,你們記得小時候嗎?」張祁突然說,「當時這條街還沒這麼寬呢,就一小馬路,咱們仨從公園下來就來這兒買北冰洋,然後站路邊比誰喝得快。」

  「是,邵雪每次都最慢,」素年笑了,「氣得直哭,你說她有什麼可哭的。」

  「你們倆也好意思,兩個男的欺負我一個,我還最小,講不講理啊你們。」

  她站起來,長發垂到腰間,跟瀑布似的在太陽底下蕩來蕩去。

  「那店還在吧?被你說得我又想喝了。」

  鄭素年也爬了起來:「還在,我去買。」

  玻璃瓶,瓶身上印著藍白的北極熊。邵雪拿過來晃了晃,站在馬路牙子上,對著太陽舉起來這瓶串起往事的橘子汽水。

  「我敬張姨,祝她一路順風。」

  「那我也敬,」張祁站直身子,比邵雪高了一個頭,「敬咱們這條衚衕,敬衚衕里所有的叔叔阿姨。」

  「瞅把你們能的,一北冰洋還喝出茅台的氣勢了。」鄭素年覺得他們倆幼稚,但也忍不住把瓶子舉起來,「那我就敬咱們的童年,敬所有往事,敬……嘿,邵雪你怎麼先喝了!」

  她含糊著說了一句「這回我要贏」就給嗆住了。鄭素年笑得差點丟了瓶子,趕緊給她順氣。

  「那都是二氧化碳,你逞什麼能呀。」

  她咳了半天總算緩過來,一嘴泡沫,搖搖晃晃站起來,又一次舉起了瓶子。

  「不行,得幹了。」

  「那就干吧。」

  陽春三月的太陽光下,氣泡零星地浮上水面,在瓶口處發出細小的爆裂聲。他們的笑聲和十多年前那三個孩子追逐打鬧的聲音重疊起來,把時間與空間都模糊掉了。

  02.

  「邵雪你快點行不行?」郁東歌站在衚衕口中氣十足地喊,「就等你,一群人都在這兒等你。」

  「我這不吹頭髮嗎?」邵雪急得直跺腳,拿毛巾隨便呼嚕了一下頭髮,濕著就跑了出去。五月的早晨氣溫還挺涼,她一頭鑽進車裡,緊接著打了個哆嗦。

  「您是我親媽嗎?人家當媽的都怕閨女著涼,您倒好,這叫一個催命。」

  「那怪我嗎?」郁東歌瞪她一眼,「婚禮都要遲啦。人家喬木特意挑這五一放假辦婚禮不就是考慮你們幾個上學的嗎,你遲到像話嗎?」

  「哦,我放假您不放假?我昨兒複習到半夜一點多今天六點您就給我薅起來了,我邋裡邋遢地去您臉上有光啊?」

  「你們倆別吵啦。」邵華坐在副駕駛座上,煩得回頭一人瞪了一眼,「這麼好的日子,吵什麼吵。」

  好日子,是大好的日子。傅喬木和竇思遠這婚禮辦得叫人猝不及防,請柬收著的時候大家都是一愣。

  「你們年輕人就是雷厲風行。這不今年開春才正經談戀愛,五月份就要結婚啦?」

  「嗨,」傅喬木有點羞澀,但臉上的笑是真明媚,「我們倆認識多少年了,還在乎這些。況且您幾位不都要搬家了嗎,我們想趕在走之前辦了得了。」

  竇思遠家離得遠,兩家人一合計,都說是北京這邊辦一場新郎那邊辦一場。酒店找的是三環一家專門做婚慶的,大堂金碧輝煌,打老遠看過去就上檔次。

  「你看看人家現在結婚多講究,」郁東歌「嘖嘖」感嘆,「我嫁你的時候有什麼呀,婚紗都是租的。」

  「咱們那個在當時也是高規格了。」邵華不樂意聽了,「傢具、電器哪樣缺了你的,矯情。」

  傅喬木站門口迎賓,穿了件大紅的旗袍,襯得膚白如雪。邵雪一步三蹦地走上去拉著她的手傻笑,目光在她那複雜的頭飾上流連半天。

  「快別看了,」傅喬木笑著說,「就這一身,早上三點多起來盤頭化妝,可把我折騰壞了。」

  「真好看,」邵雪拉了拉她頭側的穗,「什麼時候我也能穿這麼一身啊。」

  「那還不是一眨眼的事,」她拍拍邵雪的臉,「到時候你就知道辛苦了,這結婚就是受罪。」

  「嘿,你這話說得我不愛聽了啊,」竇思遠一下從門後面冒出來,「多好的事受的哪門子罪呀,我怎麼覺得那麼高興呢。」

  他側了身,鄭素年跟在後面也冒了出來。鄭素年個高,穿著西服襯得肩寬腿長,打遠一看稱得上一個器宇軒昂。

  「思遠哥,你這伴郎沒選好,」邵雪一臉愁人地望著他們倆,「比你年輕比你帥,你一會兒離素年哥遠點。」

  竇思遠氣得一拍手:「我看出來了,你們倆就在這兒等著給我添堵呢。」

  賓客坐了滿滿一層樓。竇思遠雖說家裡親戚來得少,但這邊認識的同事和長輩都請到了,大學同學也坐了起碼兩桌,場面極其熱鬧。張祁和鄭素年坐在靠邊的一張小桌子上,看見邵雪便揮手把她叫過來。

  「你可來得夠晚的,」張祁嫌棄地看著她,「迎親都沒趕上,直接到大堂了。」

  「你是不用高考,站著說話不腰疼,昨天幾點睡的呀?」她像沒骨頭一樣癱下去,「素年哥,你不是伴郎嗎,不用準備啊?」

  「那有什麼可準備的,一會兒叫我過去就行了。」他說著湊近邵雪,有點意味深長地挑了下眉毛,「你看孫師傅,人家才得準備。」

  她回頭一看,孫祁瑞拿著份講稿,挺著肚子在台底下左搖右晃。

  「喬木姐讓自己師父當證婚人,可把老爺子緊張壞了。一段詞背了一早上,急得腦門子上全是汗。」

  「是嗎,那我可得期待一下。」邵雪有點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樣子。

  婚禮正經在走流程。司儀請的是喬木一個在廣電做播音的高中同學,比婚慶公司自帶的檔次不知道高到哪裡去了。邀請證婚人上台的時候,底下幾個相熟的同事都笑起來。孫師傅腆著肚子,又清了清嗓子,朝台下起范兒地揮了下手。負責音響的員工得了手勢一點頭一動滑鼠,王力宏去年剛出的《大城小愛》就回蕩在全場。

  這歌挑得也應景。可不是嗎?這麼大的城市,他們的喜歡多小又多不顯眼。兜兜轉轉好多年,最後總算沒有錯過。

  孫祁瑞又比了個手勢,歌聲漸小,他從兜里把那張稿紙拿了出來。證詞是他用以前的文言文改的,他看不慣現在的結婚證詞,三言兩語潦草了事,白話粗俗得讓人不屑誦讀。

  他清了清嗓子。

  老人穿越了大半個世紀的聲音,在新千年的歌曲聲里悠悠地響起。

  「韶華美眷,卿本佳人。值此新婚,宴請賓朋。雲集而至,恭賀結鸞。

  「兩姓聯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匹配同稱。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此證。」

  與此同時,《大城小愛》的音樂又一次回蕩在禮堂之上。

  「烏黑的發尾盤成一個圈/纏繞所有對你的眷戀/隔著半透明門帘/嘴裡說的語言/完全沒有欺騙/屋頂灰色瓦片安靜的畫面/燈火是你美麗那張臉/終於找到所有流浪的終點/你的微笑結束了疲倦。」

  傅喬木在台下哭成了個淚人。

  下午還有宴席,邵雪趕著回去複習就早退了。孫師傅站在禮堂外頭,自己拿了個保溫杯站著喝水。

  「哎,孫爺爺,」邵雪看見了趕忙過去打招呼,「您怎麼不進去啊?」

  老人看見她有點慌張,手揣進中山裝的兜里,杯子握在胸前。

  「哦,我出來透透氣。你幹什麼去?」

  「我回去複習。」邵雪沒多心,邊走邊道別,「那您快點進去吧,喬木姐找您敬酒呢。」

  他「哎哎」地應了幾聲,眼看著邵雪走沒影了才伸手扶住了旁邊的大理石柱子。

  兜里的膠囊被握得黏手。他數出三顆來,合著保溫杯里的水囫圇咽下去。

  大廳里人聲鼎沸。他捋了捋胸口,長舒了口氣。

  03.

  暑伏天,傍晚的老城區就像被個蒸籠倒扣著,樹上還有蟬在不死心地叫喚。

  衚衕里路燈壞得三三兩兩,逐光的蟲子在燈泡底下聚成一團。有人沒注意,大步流星迎面撞進飛蟲堆里,噁心得直呼嚕頭髮。

  鄭素年從車上跳下來,扶著車窗和坐在裡面的裴書打招呼:「成,那謝了啊。」

  「不用。還有東西搬嗎?」

  「就剩大件了。到時候找搬家公司,就不麻煩你了。」

  裴書點了點頭,掛擋起步:「那我走了啊,有事叫我。」

  他站在衚衕口看著裴書從衚衕口把車倒出去,長出一口氣。

  張祁從院里冒了個頭出來:「嘿,鬼鬼祟祟幹什麼呢?」

  他嘆了口氣,回頭看著張祁:「這不要搬家嗎?我這同學借了親戚的車,幫我把幾個小件先送過去了。」

  「你們家現在也是你當家啊,」張祁靠在牆頭,一轉臉就看見了邵雪,「哎你看,大熊貓來了。」

  邵雪這個暑假進入高三補課,天天回家都這個點。她是衚衕這幾個孩子里唯一一個正經參加高考的,起早貪黑背文綜,還因為是考小語種,花了大把時間在補習學校的義大利文課上。以至於張祁說她現在是珍稀動物,一句重話不能說,就怕影響人家的複習效率。

  大熊貓雪推了下眼鏡,狐疑地看著張祁和鄭素年。

  「你們倆幹什麼呢?」

  「你跟她說,」張祁壓低聲音告訴鄭素年,「她現在看我不順眼,說一想起我今年九月份要保送就來氣。」

  郁東歌聽見外頭的說話聲,打開窗戶叫:「邵雪,趕緊進來吃飯,等你呢。」

  邵雪應了一聲,冷漠地看了一眼張祁,進了門。

  「你看見沒,」張祁痛心疾首,「我什麼還都沒說呢,就做錯了。」

  大熱的天,郁東歌還熬了排骨湯。熱氣把邵雪的眼鏡片糊上一層白霧,朦朦朧朧里,邵雪聽見郁東歌說:「小雪,這是你康阿姨送你的。」

  眼前一片白茫茫,她摸索著把那禮物拿過來,摘下眼鏡仔細一看,只見到手裡一個荷包,上面綉了白蛇傳里斷橋借傘那一段的場面。

  荷包就手掌這麼大。客廳燈暗,她都看不出這刺繡的針腳有多細密。邵雪把那荷包翻了個個,有點茫然地抬頭問郁東歌:「康阿姨送我這個幹嗎啊?」

  「我沒跟你說嗎?」郁東歌也有點驚訝,「她要走了呀,不在故宮幹了。」

  「什麼時候說的?」

  「就那天,你那天回來得晚,我跟你提了一句你就睡去了,我只當你聽見了呢。」

  邵雪急得一跺腳:「我急著睡覺我聽見什麼了,她什麼時候走啊?」

  「就今天,晚上的火車。」

  張祁和鄭素年剛聊完搬家的事,就見邵雪風風火火地沖了出來。她校服外套的拉鎖都沒拉上,風也似的飛出了衚衕口 。

  邵雪這人,學校跑操常年溜號種子選手,卻在此刻拿出了八百米測驗的勁頭。她喘著粗氣奔跑在七月的北京街頭,汗把衣服都浸濕了。

  到康莫水租的公寓下面的時候,她剛把行李放上車。異鄉十年的人生,一個後備廂便裝滿了。邵雪扶著膝蓋看著她,把她本無驚無瀾的神色看得難過起來。

  「你這是幹什麼呀?」她過來扶邵雪,「看看你這汗。」

  「阿姨,」邵雪喘勻了氣,好歹問了出來,「你怎麼要走啊?」

  「我本來也不是正式在這兒上班的,」她把邵雪被汗黏著的劉海理順了,「讓我修的織品修得差不多了,我也該走了。」

  「你去哪兒啊?」

  「我當然有地方可去了。杭州那邊有個做定製服裝的店聘我,我回家待些日子,就去他們那兒做事。」

  邵雪有些放下心的樣子。

  「那你、那你家那邊的人……」

  「我家那邊還有什麼人呀。」她有點失笑,「那邊的老人搬的搬,走的走,還有幾個人記得我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在這邊這麼多年我也想通了,人活著問心無愧,管他們外面說什麼。」

  康莫水把邵雪的頭繩拆下來,給她攏了攏頭髮,又用袖子擦乾她額頭上的汗。

  「阿姨走了。等你大了,還能去那邊看我。」

  康莫水把邵雪攥在手裡的荷包拿出來,捋平展,然後放進邵雪的口袋裡。

  她長得真美啊,是和晉寧完全不一樣的美,水利萬物而不爭的那種美。

  邵雪長吸一口氣,看著她上了計程車,探出身來跟自己揮了揮手。公寓牆上的爬山虎都展開了葉子,被晚風吹得輕輕搖擺著向她道別。

  小區人少,馬路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邵雪的力氣像是被抽幹了,往後一倒,坐在了人行道中間。

  事情總是一環扣一環。康莫水走了還沒多久,鄭素年和邵雪就站到了住院樓底下。

  他們倆都兩年多沒來過這兒了。樓底下有棵前年栽的楊樹,葉子長起來了,在這個夏天綠意盎然。鄭素年剛從新家收拾東西過來,白短袖上髒得黑一塊黃一塊的。他站到那棵樹的樹蔭底下長吸一口氣,然後說:「你上去吧,我在樓底下等你。」

  「你不上去啊?」

  他「嗯」了一聲,有點為難地低下頭。

  邵雪知道他有心病,沒再多問,逆著人流進了大廳。

  孫師傅參加完傅喬木的婚禮就正式退休了。人歲數大了,病來如山倒,一夜之間就病得起不了床。還是肺里的毛病,他把自己兒子叫回來,誰也不告訴,誰也不讓說,不聲不響地在醫院住了三個月。

  老人腦子清楚,趁著還能說話,把後事安排得一清二楚。孫叔叔還想治,被老人罵了回去:「治什麼呀,醫生那單子都給我看了,這病能治好嗎?保守治療得了,我也不受那份罪。這麼大歲數了,難道還能逆天而行?」

  鄭素年這一站,就從天亮站到了天黑。

  也真是奇了怪了,這三伏天,哪來的涼風。邵雪下了樓,低著頭不看他,一雙手沿著他手指的骨節攀上去,最後摁在他鎖骨的地方。

  血管連著經脈,跟著心跳上下起伏。邵雪把頭埋進他的肩窩裡,伸手抱住他的腰。

  「走了?」

  「走了。」

  他站得太久,四肢都麻了,五臟六腑裡頭全都冷得像是結了冰。邵雪小小一團鑽進他懷裡,他忽地就覺得有股暖流沿著經脈散開。

  「我在呢。」他低下頭,下巴抵住她的肩膀,反手把她抱得更緊,好像想讓她快點暖和起來似的,「我在呢。」

  十月的時候,各家的行李都整理得差不多了。有些地方已經開始動工,土揚得滿街都是。郁東歌叫了搬家公司的人把一屋子桌椅傢具全都搬上了車,站在路中間不願意走。

  「走吧,」邵華跟在後頭勸,「去了還得收拾呢。」

  「你讓我再看一眼,」她抹了抹眼淚,「最後一眼。」

  張祁他媽看不過去,上來撫著她的背勸:「人都在呢,哭什麼呀。明天一上班,咱們不是照樣還能一塊吃飯聊天?」

  「那能一樣嗎,」郁東歌捂住嘴上了車,「不看了不看了,走吧。」

  邵華嘆了口氣,伸出手摟著郁東歌的肩膀。

  「小雪知道在哪兒?」她哭著還沒忘了自己閨女。

  「知道,告訴她地址了,下了課坐公交車去新家。」

  「那是什麼新家呀。」郁東歌還不高興,貨車司機一腳油門,風也似的出了衚衕口。

  邵雪卻沒早早地回去。

  她那天好歹趕上一個沒考試的晚自習,下了課給自行車解鎖,晃晃悠悠先去了修復室。

  郁東歌她們請了假,修復室就沒什麼邵雪熟悉的人了。羅師傅六月退了休,康莫水七月回鄉,孫祁瑞八月離世。

  房子還是那間房子,木門木窗,琉璃瓦頂,人卻變了。

  院子里落葉鋪了滿地還沒來得及掃。百花殺的季節,桃李杏梨都不開了,孫祁瑞早年種的月季也落了一地。

  故宮的花落了。

  她長大了。

  04.

  鄭素年進宿舍樓的時候正趕上裴書下來。外面冷,裴書穿了件灰色的羽絨服,低著頭像魚一樣衝下來。

  「你幹什麼去?」他一把拽住裴書,「誰跟後頭追你呢?」

  裴書抬起頭,眼球因為長期對著電腦泛著紅血絲。他抹了把臉,意味深長地指著樓上:「那寢室我待不了,你有能耐你去。」

  他嗤笑一聲,放開裴書,抱著一副「我不信這個邪」的氣勢上了樓。

  寢室門虛掩著,裡面有女生在笑。鄭素年本來就穿得少,被這聲音膩得一哆嗦,抬手就推開了門。

  門裡的女生他見過。薛寧,也是設計學院的,柏昀生家鄉那邊的人。姑蘇女孩,說起話來嘰嘰喳喳像只黃鸝。饒是美院美女如雲,她的長相在他們這一屆也算得上出類拔萃。她坐在柏昀生對面的那張空鋪上,身上披了件柏昀生的外套,更顯得嬌小可愛了。

  鄭素年倒了杯水,不冷不熱地說了句:「你們倆幹什麼呢?」

  薛寧和鄭素年見過,看他進來態度冷淡,有點猶豫地站了起來。她拿起書包和鄭素年打了個招呼,然後回頭朝柏昀生笑了笑:「那我先回去了?」

  「去吧。再有事你來找我就行。」

  她抿了抿嘴,又用一種鄭素年能聽見的氣聲說:「那你的衣服我洗了給你。」

  柏昀生沒察覺,把她送到門口:「沒事,外頭冷,你穿就穿吧。」

  大冷的天,薛寧穿著一雙露腳踝的半跟鞋,踢踢踏踏下了樓。鄭素年瞥了門外一眼,把杯子往桌子上一磕:「穿成那樣,不冷就怪了。」

  柏昀生給他懟得莫名其妙:「你怎麼今天這麼不友好?」

  「我有嗎?」

  「你說呢,都把薛寧嚇跑了。」

  鄭素年挑起一邊的眉毛看著柏昀生:「本來這就是男生宿舍,她一女孩瞎往裡跑什麼?你也是,女朋友離得遠就避著點嫌,沒你這麼做的。」

  入冬的時候裴書買了台電腦。他學數字媒體的,天天跑機房不方便,就在寢室拉了網線做作業,還開拓了柏昀生的異地戀視頻業務。顧雲錦那邊也找了台電腦,視頻的時候還和路過的鄭素年打了招呼。鄭素年對那姑娘印象挺好,說話溫溫柔柔的,也不作,問起柏昀生在學校的生活話里話外透著關心。素年在一旁聽著,又想起自己偶爾能和邵雪通個電話,全是他這頭噓寒問暖,不由得顧影自憐,悲從中來。

  柏昀生有點無奈,拉了把椅子坐到他對面:「你覺得我對薛寧有意思?」

  「反正是不清不楚的。」

  他嗤笑,搖頭,然後老到地沉下聲:「素年,你知道薛寧他爸在蘇州是做什麼的嗎?」

  鄭素年一愣。

  「做布料生意的。全江蘇數一數二的布料經銷商,每天多大的流水買賣。」他撤了椅子,意味深長地說,「服裝和珠寶,這一套產業,分不了家。」

  外面的風颳得大,鄭素年忽地覺得有點冷。

  晚上他和裴書一起吃的飯。食堂裡頭人聲嘈雜,裴書夾了他一塊豆腐,忽地有點猶豫地問:「素年,你覺得昀生這人到底怎麼樣啊?」

  鄭素年正走神,被他說得一愣。

  「啊?沒什麼感覺,怎麼了?」

  裴書組織了半天語言才說出來這麼一句:「我覺得他對咱們挺仗義的,就是有時候有點,看不懂他。」

  鄭素年打小不喜歡背後說人長短,但裴書這頭起得也生疏。兩個男生都沒什麼心眼,他扒了幾口飯,慢慢說:「他可能,確實有難處,跟咱們不一樣。」

  接到柏昀生電話的時候,鄭素年正在宿舍里看裴書打「魔獸」。

  破電腦解析度低,站得遠點屏幕就看不清楚了。裴書殺紅了眼,開著語音「嗷嗷」一通叫,鄭素年是從他的號叫聲里勉強分辨出自己的手機響的。

  他半掩著門去了樓道,聽筒里卻是個陌生的男聲:「你是誰啊?」

  他覺得莫名其妙:「你給我打電話你問我是誰?」

  對面好像很亂,那男聲和別人低語了幾句,轉回來有點不耐煩地說:「你朋友喝多了,這手機上有你的通話記錄,你來接一下吧。」

  他一愣,趕忙問了地址。地方離他們學校不遠,是一家專門談生意的酒店。以前出去吃飯路過那兒,豪車美女比別處常見許多。

  鄭素年看了看裴書,打消了把他從遊戲里喚醒的念頭。學校外頭有拉活的計程車,鄭素年一頭坐到副駕駛座上,給師傅指路。

  「直走左拐,麻煩您快點。」

  他進門的時候還是有點忐忑的,到底是學生打扮,來這種地方渾身上下透著不搭調。前台的服務生聽了他的敘述,抬手指向衛生間。

  「在那兒吐呢,您趕快帶走吧。」

  說是醉了,還是有點意識。鄭素年連扛帶拽地把柏昀生弄出酒店大門,兩個人坐在馬路牙子上喘著粗氣。

  「都快期末了,你來這兒幹什麼啊?」

  柏昀生被夜風一吹清醒了不少,伸手捂著酸疼的眼睛,啞著嗓子說:「我接了個單子,那經理讓我今天來見客戶。」

  「不是,」鄭素年氣不打一處來,「你是銷售還是助理啊,你不就負責設計嗎,為什麼要去喝酒啊?」

  「他讓我去,我能不去嗎?」

  鄭素年氣在胸口打了個結,憋得說不出話來。

  「素年,」他拍拍鄭素年的肩膀,「我沒辦法,家裡那邊的店鋪一直虧損,日子越過越差。你理解理解我,你……」

  「誰不理解你了,」他把柏昀生的手從肩膀上拽下去,「我是說你得量力而行。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別到時候錢沒拿到人先垮了,你說你……」

  「行行行,你別說了,」柏昀生揮了揮手,「煩。」

  兩個男生寒冬臘月坐在大馬路上,話不投機,相顧無言了十多分鐘。

  「酒醒了?」鄭素年站起來,朝柏昀生伸出手,「走吧,清醒點,別被宿管看出來。」

  柏昀生搖搖晃晃站起來,腳底下卻沒動。

  「又怎麼了?」

  他朝素年笑笑,抬手,直直地指向遠處一棟樓。鄭素年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有點不明所以。

  那是幢高檔居民樓,臨著學校和商業區,2003年新建的樓盤,廣告做得聲勢浩大。

  「幹什麼呀?」鄭素年問他。

  柏昀生站直了身子,用一種堅定的聲音說:「我要在那兒買房。」

  「你瘋了吧你,」鄭素年嘆了口氣,「你知道那兒一平方米多貴嗎?走走走,咱們回去住宿舍,宿舍挺好的,個人使用面積三個多平方米,還獨立衛浴……」

  他收回手,改了一下手勢,伸了個「八」在鄭素年面前。

  「八年,」他說,「我八年之內,要在那兒買一套房。」

  鄭素年不說話了。

  他覺得柏昀生話裡有話。

  柏昀生轉過身子,烏黑的瞳孔里映著北京城的車水馬龍:「我去看過了,是雲錦喜歡的格局和樣子。我八年之內,要把她接到北京。」

  遠處有車在鳴笛。浩瀚悠長的笛聲里,鄭素年搖搖頭:「柏昀生,我真的看不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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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憂書城 > 青春文學 > 昔有琉璃瓦 > 第六章 故宮的花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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