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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老兵不死,並且沒有凋零

所屬書籍: 我不是廢柴

晚上睡覺的時候,老那把一張銀行卡放到沈琳面前,說和沈志成換了車,回來了三十萬。老那給的動作很輕巧,帶了點歉疚,又帶了點悲壯。老那跟她商量未來。陸總拖欠的三十萬擊潰了他繼續做工作室的心,而且李曉悅已經在開始投簡歷找工作了。雖然她說這邊有活兒她可以兼著干,可時間上怎麼可能配合得好?她既上了班,自然是要以正經工作為主。沒有李曉悅做伴,老那的底氣更加不足,他不想再折騰了。
接下來他打算試一試開滴滴,他已經提交申請了,就等通過了以後去面試。他是輛油車,平均每公里六毛左右,成本高。夜間不堵車,跑夜間單性價比高一點。但他是新手,拿不到夜間服務卡。必須註冊一年以上的,還要完成一千單,投訴率不能高於百分之一,才能跑夜單。所以他先跑白天,每天把女兒送到學校之後,他就開始接單。跑一天,把女兒接回家後,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再去跑。十一點之後就不讓跑了,他就收工。
他嘮叨著,樣樣細節都考慮周到,看上去竟是謀劃許久了。失業以來,老那的體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縮水下去。找不到工作的彷徨,給工作室找業務的焦灼,沈琳報月嫂培訓班,沈琳離家一個月當月嫂······每一件事都像一把大鐵鎚一樣掄在他頭上,要把他前半生滋潤的油水榨出來。他一月比一月瘦,不只是體重減輕,還失了水分,像被遺忘在角落的蘋果逐漸抽巴。沈琳看著丈夫兩鬢增多的白髮,即使不笑,眼角的魚尾紋都放射出細長的一簇,心裡充滿了想哭的慾望,卻笑著應和著他的話。丈夫打起精神去干從前避之不及的藍領的活兒,這是事情壞到了極點,也是好的開始。
老那見沈琳神情恍惚,明顯心不在焉,停下話頭,看著她。她只比自己小兩歲,這陣子賣鹵貨也是忙忙碌碌,但奇怪的是她一點也不像迅速老下去的自己。不當月嫂後她的睡眠和飲食都正常了,擦臉油從LAMER換成了一瓶一百塊錢的歐珀萊,皮膚仍然飽滿有光澤。女人如水,水是世界上最柔韌而又最強大的。她是他的妻子,他的戰友,他的導師,他的精神支柱。是她在雨中不屈的身姿消解了他與世界的僵持,徹底粉碎了他的虛榮心。他應該鄭重地再次道歉,為從前吼過的那句「你吃我的喝我的」。但他只是輕輕攬她入懷,她是強大的,能包容他曾有的卑劣。他的感激,她該能領會,不必再多言。
沈琳說:「老公,不要怕。我們倆在一起,困難總是能渡過的。」老那說:「老婆,我不怕,你也不要怕。」
這天,李曉悅請夫妻倆吃飯,為自己惹出來的事端道歉,也讓他們代她向那雋母親道歉,老人一直視她為準兒媳婦。老那其實根本不怪她,那雋和她這些年分分合合,進一步結婚,退一步分手,都很正常。只是為什麼那個人是沈磊?
李曉悅道:「我根本沒和沈磊發生任何事,我現在也沒有和他在一起。」沈琳道:「那你喜歡他嗎?」
李曉悅沉默了。
老那生氣道:「所以我弟弟根本沒有冤枉你。」
李曉悅道:「哥,你看,我喜歡沈磊,並不代表沈磊必然喜歡我。那雋說得好像我們倆已經勾搭成奸了似的,這不是冤枉是什麼?
沈琳道:「我弟弟喜歡你。」
李曉悅睫毛抖了一下,垂下眼神,掩飾著自己的驚喜。她的直覺告訴她沈磊喜歡她,但從他親姐口中說出,簡直比他自己說還要動聽,有他人背書,這份喜歡更具分量。
「你們倆都三十多歲了,都互相有意思,就趕緊表白吧,等什麼?」李曉悅羞澀道:「他也沒聯繫我呀。」
沈琳思索著:「可能他想找好了工作和住的地方,安頓好自己再和你說。你要知道,他第一次婚姻就是因為經濟能力差失敗的,這多少給他留下了陰影。」沈磊現在渾身上下只剩幾千塊錢,住在青旅,還沒找到工作,這樣的境況,如何張得開口求愛?
李曉悅悵然道:「我根本不在乎他有沒有錢,我要是在乎,也不會和那雋分手了。」沈磊的脾氣可能會比那雋難搞,喜歡上這樣一個人,也許自討苦吃。
老那敲敲桌子:「小叔子媳婦兒變成了弟媳婦兒,沈琳你以後還見不見我弟弟了?」
沈琳道:「不見我也無所謂。」
老那瞪著沈琳,沈琳反瞪了回去。老那換了話題,問李曉悅找工作的情況。李曉悅投了好幾個月簡歷了,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這是第一次,他們倆在李曉悅臉上看到為工作發愁的表情。二十多歲時投簡歷,總有三五份工作可挑。現在她過三十一歲了,發現原來並不是遍地都是工作。那些公司不知道為什麼,好像暗中約好了,特地跳過她的簡歷。
沈琳驚恐道:「難道職場死線又提前了嗎?」
她略一思索又道:「以我曾干過多年人力崗位的經驗,我覺得是因為你大齡未婚未育。」
李曉悅譏諷道:「我已婚已育,就好找工作了嗎?已婚已育的三十多歲女人,在大家眼裡就是職場廢柴預備役。」
沈琳承認她說的有一定道理。
老那問:「那你都這樣了,還堅持找不加班的工作嗎?」
李曉悅道:「魯迅說過,自由固不是錢所能買到的,但能夠為錢而賣掉。我不會當這樣的奴隸。」
李曉悅一說到加班這種話題,就氣不打一處來,恨不得把所有狠心的資本家們揪出來打一頓。話有點沖,飯桌上一時沉默。沈琳想,這幫年輕人,動不動就提魯迅,可魯迅並不能為他們對社會的憤懣背書。空有滿腹倔強,沒有掙錢的雙翼,如何能夠翱翔在自由的天際?
半晌沈琳道:「曉悅,你和我弟弟都是一類人,活在個人的小世界裡,對現實鄙夷不理。有些話不好聽,但我還想說,不要一直任性下去,要未雨綢繆。看看我們倆,就是前車之鑒。對社會,該低頭的就得低頭,否則未來你會過得狼狽不堪。魯迅還說過,娜拉出走之後怎樣?沒錢,又怎麼可能有自由?」
李曉悅笑容憤恨,沈琳知道這不是沖自己:「難道要像那雋那樣加班到死才對?」
沈琳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之間職場壓榨員工到了這麼殘酷的程度。但如果時光倒轉,三十四歲那年我絕對不會辭職,不會生二胎,也不會拒絕加班。曉悅,你想像的去蛋糕店當服務員、當月嫂,這樣的出路,並沒有,我都試過了。如果在失業和無止境的加班兩者中選擇,我選擇後者。因為事實上別無選擇,畢竟人不能靠光合作用活著。」
沈琳知道自己像個討人嫌的大媽,可是,沈磊無欲無求,李曉悅散漫,兩人在一起,是無比的合拍,還是下墜得更快呢?難道要雙雙歸隱終南山,當一對餐夜風飲朝露、枕松濤眠孤月的神仙眷侶嗎?她盡量把話說得慢、誠懇,盡量把和老那這一年多來的慘痛,能讓李曉悅悉數感知。
李曉悅說:「你看,我只是想要一份工作,交得起一個單間的房租,吃得起普通水準的三餐,看得起周末的電影,買得起商場大減價的衣服,偶爾去旅遊坐得起高鐵二等座,住得起青旅。買不買房生不生孩子都可以不考慮,為什麼就這麼難呢?為什麼這個世界非要逼人成功,去打破腦袋爭搶呢?少一點、慢一點不行嗎?我想長跑,慢慢跑,為什麼非得逼著我百米衝刺呢?」這回她不再憤恨了,是困惑。
夫妻無言,為什麼突然世間就沒有了中間狀態,要麼干待著,要麼直接干到死?這個問題他們也回答不了。
吃完飯,李曉悅叫車,老那讓她打他的車。李曉悅很意外,卻又高興:「恭喜你找到了自由職業。」
老那苦笑道:「這算什麼職業?先解燃眉之急罷了。」
老那把李曉悅送到她租房的地方,下車時李曉悅說:「替我跟那雋說聲對不起吧。」
她現在對他只剩內疚,那也足夠痛的了。
這天是周末,老那帶著母親來看弟弟的新家。其實是擔心他,身體不好又失戀,一般人怎麼能頂得住這樣的打擊?母親憂心得睡不著。
二百平方米的大平層里,該有的傢具家電都有了,所以並不顯得空蕩蕩。那雋神色如常,並沒有特地消瘦下去,母子放心不少。三人在客廳又長又厚實的牛皮沙發上坐下,一坐下,便深深地陷進去,母親嚇了一跳。她不習慣太軟的沙發。那雋說這是李曉悅挑的款,她個懶蛋,能躺著絕不坐著。他勸母親放鬆,就是要陷進去才舒服。母親還是坐到了邊兒上,兩腿小心翼翼地懸著。這就是老一輩兒的人,她們永遠學不會放鬆。
那雋看著母親由於幫著沈琳在廚房洗煮切炒而變得益發粗糙乾裂的手,想起和李曉悅恩愛時腦子裡想都沒想過她,心裡愧疚。人只有在落單的時候,才會記起親情的可貴。他要她住下,好好享受一下豪宅。母親說算了,你哥家根本離不開我,不然叫你爸來住吧。那雋忙說打住,我可不想在屋裡聞我爸的煙味兒。兄弟倆的父親嫌在北京抽煙處處受人管,根本不想來。那雋問起老那最近的生計,老那告訴他正在開滴滴,開了一周,凈掙一千。那雋心中有種「果然被我猜到」的驚恐和自得,全中國失業的中年男子首選的活計,第一是送外賣,第二就是開滴滴。滴滴美團是什麼垃圾回收站不成?
「滴滴司機都淤啦,所以你根本掙不到錢。外賣員據說競爭也白熱化了,每單的派送費降了又降。這就是中國人的集體無意識,一窩蜂,扎堆,永遠不敢另闢蹊徑。」
老那不耐煩,弟弟又開始教訓人了,可見他病徹底好了。老那難道不犯愁嗎?從早轉悠到晚,他愣是接不到單。他是新人啊,記錄一片空白,當然難。
老那打斷:「你倒說說,有什麼不一樣的蹊徑留給四十多歲的男人?」那雋道:「那得你自己想啊,反正我總能找到辦法。」
老那冷笑一聲,道:「話別說得太早,等你四十歲的。」
那雋不以為然,四十歲他也沒在怕的。他永遠做好十年以後的規劃,人生每一環緊緊相扣,每一分鐘都不會浪費。
老那道:「讓咱媽給你廚房開個光,做頓飯吧。」那雋道:「今天不行,我一會兒要去相親。」
真是個冷酷無情的傢伙,他和母親開了六十公里來看他,居然連頓飯都不想和他們吃:「你還是人嗎?你剛失戀。」
那雋聳聳肩,法律規定剛失戀的人不可以相親嗎?何況,從一段感情中走出來最好的方式是得到另一段感情。看看沈磊,修行了一年,可修行出個屁來?李曉悅媚眼一拋,分分鐘治好了他愛情失敗的傷,收拾好行李滾下終南山,一頭扎進俗世。
那雋已經在李曉悅身上浪費了太多時間,以後這樣的錯誤他不會再犯了。他是相親網站的VIP,有的是大把大把的女人供他挑。這個不行就再換一個唄,就像解決程序BUG一樣,遲早有一天BUG是會被解決。
哥哥和母親走了,那雋走進衣帽間,開始打扮自己。他打開衣櫃挑衣服,挑來挑去,總搭配不到點子上。這不能怪他,衣服都是李曉悅幫他挑選的,從前他怎麼搭配都是李曉悅告訴他的。他一時茫然,站在原地發獃。衣櫃的樣式也是她定的,事實上這屋子裡李曉悅的影子無處不在。他曾經多麼寵她,特地叮囑她,可以打一個長長的大立櫃,專門用來掛她的那些漢服。此刻大立櫃就在衣帽間一角,白白地浪費。那麼高,用來掛什麼都不合適。她曾經有過當這個豪宅女主人的機會,可惜她自己放過了。看著吧,他要馬上結交一個優雅美麗的精英女友來讓她後悔。
那雋咬著牙,抵抗著由於記憶突然翻湧而帶出的空虛和疼痛。太過痛苦,以至於那癥狀像驚恐症複發:汗一層層冒出來,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分手以後他一直沒有去反芻傷痛,他的精神勝利了,可是身體不聽話,現在它開始報復了。他的身體一直不太聽話,以後怎生想個法子懲罰一下它才好······
那雋身子往下溜,靠在衣櫃,大口大口喘著氣。十五分鐘後痛苦漸漸退潮,他慢慢站起來,又恢復了平靜。他照照鏡子,看不出半點異樣,他滿意地笑了。
老那出了那雋小區時接了一單,乘客正好要去燕郊。老那心中喜悅滿滿,為這一趟沒白跑。下一秒鐘又嘲笑自己,四十多歲的男人,居然會為了一百多塊錢情緒跟著起伏。回到小區樓下,剛停好車,老那手機簡訊響了。母親見他擺弄半天手機後,坐在駕駛座上有點困惑。
「又怎麼了?」母親著急地追問。這些日子總沒好消息,她嚇怕了。「剛剛我的公司賬戶里進了三十萬,陸總老婆給的。」
老那給陸總老婆打電話,她在電話里一再道歉,為陸總曾經拖欠合同款。老那反倒過意不去,說你要處理的事情那麼多,這個不著急。她說都處理完了,老陸生前欠的每一分錢她都還清了。因為她把北京的房賣了,還完欠賬後,就會帶著孩子回到湖北老家生活。
回家老那和沈琳一說,兩口子和婆婆不勝唏噓。沈琳算賬,現在他們有八十萬存款,賣鹵貨和老那開滴滴的收入足以維持日常生活,好像可以稍微鬆口氣了。所以她有個想法,市場賣久久鴨的人回老家了,店面轉讓,她想把它盤下來,有個固定的店面,生意就更像樣了。再暢想下去,她也許可以雇個幫手,產量再多一點,品種再豐富一點,不止鹵貨,糟貨也可以試一試。不單店面賣,也可給周邊餐館供貨以及網上銷售。膽子再大一點,甚至可以去註冊個品牌,老乾媽、周黑鴨、久久鴨、絕味等,都是從街邊的個體戶干起的,她又有什麼不可以?畢竟只有四十來歲,人生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奮鬥。
老那聽著老婆的構想,只覺得萬般佩服,前陣子被打擊的經營工作室的信心又一點一點被點燃。說來慚愧,他號稱營銷從業人員,其實從來沒有幫老婆包裝策划過她的鹵貨。從前他也帶她做的鹵貨給姜山等同事吃過,大家讚不絕口,但自己從未上心想過,這也可以是一條生財之道。
老那說:「我支持你,想干就干。不過我只有一個要求。」「什麼要求?」
「不要累著自己。」
沈磊在青旅住了一個多月,工作遲遲沒有找到。不是沒人約面試,不過那些工作都不理想。也不是薪水低,是工作強度太大了。在一家諮詢公司上班的同學曾把他的簡歷引薦給公司人力,面試結果很理想,馬上就能入職。臨去之前沈磊又猶豫了,他在朋友圈經常看到同學加班,早九晚十,周末也經常加班,他接受不了這樣的工作節奏。這天他和同學約著喝咖啡,同學知道他的想法後笑他不切實際,你不想加班,就基本找不到高薪的工作。
「我可以接受普通薪資啊,只是不想那麼累。」
同學哈哈兩聲:「據我所知,普通薪資的工作,加班也極為普遍,現在許多公司都在推行大小周。」
沈磊不解問道:「什麼叫大小周?」
「指這個星期只休一天,下個星期休兩天,如此循環。」沈磊目瞪口呆:「這不是嚴重違反勞動法嗎?」
同嘗聳聳肩,一臉認命的瀟洒,接著換了個話題,吞吞吐吐地說:「告訴你個事,我剛才在謝美藍同學的朋友圈看到了,謝美藍再婚了,在國貿大酒店舉行婚禮。據說已經懷孕五個月了,婚紗都遮不住肚子呢。」
沈磊說:「哦。」他一時不知說什麼,要說心中一點兒沒起波瀾,不可能,但也沒有多大的不快。謝美藍當然會有一個很好的結局,以他的視角,謝美藍背信棄義;以謝美藍的視角,她可是撥亂反正棄暗投明,這有什麼可說的呢?沈磊看著同學的神情,知道對方說這話的目的是想看到他失措的表情。同學是好人,為自己介紹工作,但不妨礙他無意識的惡意。就是這些微妙的時刻讓人們畏懼人世間。
回到青旅,沈磊在客廳與同住在這裡的旅客下棋,對方是個三十多歲的澳洲男人,已經去過全球三十個國家了,理想是在每個去過的國家的首都都生活一陣子。沒錢了他就回國掙錢,在各國旅遊的時候也會想一些辦法掙錢,比如當兼職英語老師。
下棋沈磊輸了。輸這個詞之前他不怕的,此刻卻有點沮喪。兩人聊著天,沈磊問:「你準備旅遊到什麼時候?」
對方道:「我也不知道,目前不想停下來。」沈磊問:「你父母不干涉嗎?」
對方道:「我父母現在正開著一輛三手的房車在尼加拉瓜旅遊。」
沈磊哦了一聲。他返京一個月,父母三天一個電話,問他找到工作沒有,目前生活得怎麼樣,缺不缺錢?缺錢就直說,想回老家也別覺得不好意思。說得他無比煩躁。
沈磊問澳洲男人:「你說人為什麼活著呢?」他道:「我不知道別人,我是為了體驗而活著。」
沈磊悵然,他也想秉承這樣的理念活著,事實上也無任何人能干涉得了他,問題是他不夠純粹,也純粹不起來。比如說他身上就剩三千塊錢了,不去工作怎麼辦?難道真的讓父母寄錢來?又或者去打短工?青旅旁邊的餐館就在招服務員,真的去嗎?這不是瘋了嗎······也許他不懂什麼叫「活著」。正思緒紛繁之際,手機亮了,是李曉悅發來的微信。沈磊一陣驚喜,又有點遲疑。
李曉悅問:「你在哪裡?」
沈磊答:「我在朝陽區一家青旅。」
李曉悅打來微信電話,沈磊接了。看著視頻里彼此的臉,兩人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傻笑。一會兒李曉悅說:「明天上午我要和漢服社的姐妹們去大觀園,你來嗎?」
沈磊道:「一百零八將聚齊了嗎?」
李曉悅開懷大笑:「終於齊了,不容易啊,這個要加班,那個要出差的。所以明天將是空前絕後的盛況,電視台都要來拍呢。」
沈磊道:「我必須去見證正。」
李曉悅笑得很甜蜜:「明天上午十點,大觀園見。」
沈磊的沮喪一掃而空。是的,他身上只剩三千塊錢了,目前正失業。但是,管他呢。
老那今天生意很差,其實他每天的生意都很差。看上去,開滴滴不是什麼好的出路,連搪塞一下生活都搪塞不過去。他早早收工,去市場找沈琳。沈琳已經把那個十平方米的店鋪租下來了,正在請沈志成的人給裝修。天色暗了下來,市場的人漸少,燈亮了起來。她忙忙碌碌地指揮著工人該怎麼弄,幹勁兒十足。老那佩服她,又羨慕。他當個藍領是被迫的,學不來老婆發自內心對這種命運的接納。
此時手機來電,是個陌生電話。老那按掉,它又不屈不撓地打來。老那隻好接了,那頭說:「老那,我是睿智。」
老那驚得手機差點掉了,他看著手機,不敢置信。
那頭喂喂叫著:「這是我新手機號,我加你微信,你通過一下。」沈琳注意到他的異樣,隨口說:「誰呀?」
老那說:「王睿智。」
沈琳也驚了。老那定了定神,通過王睿智的微信好友申請。王睿智立刻打來視頻電話,那頭他還是禿頭模樣,不過隱約可見頭皮一層青青的發茬。
老那說:「覺空師傅。」
王睿智說:「什麼覺空,我睿智啊。」
老那一時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了,只好含糊道:「哥,你怎麼想起給我打電話了?」
王睿智道:「我還俗啦,現在在上海,你看。」
他把手機攝像頭一換,鏡頭裡是一間餐廳,窗外高樓林立,如瓊樓玉宇,燈火璀璨,霓虹閃爍。
王睿智道:「這裡是金茂酒店頂樓的餐廳,我和小美待會兒在這裡和投資人吃飯。」
小美?就是他的女朋友許意美?這麼公開地出入,不怕秦玲玲發現嗎?老那非常詫異。
王睿智說,這一年多來,他在廟裡修行,本來已決定把所有事情放下了,因為他把所愛的人餘生都安排得妥妥噹噹,清清楚楚。結果秦玲玲這個賤人搞亂了他所有計劃,把他留給父母和兒子的錢全部倒騰到她娘家去了。王睿智父母過得窮困潦倒,半個月前他父親腦溢血死了,他母親給他打電話,但因為他手機停機了,她聯繫不上他。秦玲玲這個狠毒的女人,明明知道他在哪個廟,也不說來通知一聲。母親給遠親王會計打電話,王會計找到許意美,許意美來廟裡找他,他才知道這麼多變故。他決心還俗,出山,回來以後才發現公司快被秦氏兄妹搞垮了。
「現在我終於明白了,幸福不在佛經里,在塵世里。當下即永恆,父母子女過得好,你愛的人自在了,你方得永恆。知道這個想法對我來說有多重要嗎?它簡直-」
王睿智激動地揮舞著雙臂,最終在鏡頭裡定格成緊握的拳頭:「簡直讓我重生了。現在我想通了,我要跟秦玲玲打離婚官司,把屬於我的東西奪回來,從頭創業。老兵不死,並且沒有凋零!」
他又重生了,他幾世為人,到底哪一世才是真的?老那啞然。
王睿智道:「老那,來上海和我一起創業吧。這邊有幾個投資人對我非常感興趣。小美和她哥前期也做不了不少工作,基礎很好—」
老那氣不打一處來,打斷他:「你這個小美,莫名其妙讓我墊了一百萬貨款,什麼時候還?」
鏡頭那邊探出一張女人的面孔,比秦玲玲年輕和美麗,一臉笑盈盈的歉意,聲音帶著叫男人無法拒絕的嬌柔:「偉哥,我是許意美啊。不好意思,前段時間我哥北京的公司有些事情沒處理好。你放心,這一百萬我肯定會給的。睿智一直在念叨你,說創業必須帶著你。有你在,他非常踏實。來吧,來上海,我們一起。」
鏡頭裡又換成王睿智的臉:「老那,來吧,我在上海等你。一百萬算什麼?」
老那生氣:「不算什麼,你倒是給啊?你給完我,我就去上海。」王睿智不滿道:「這麼多年,我虧待過你沒有?」
老那語塞,的確沒有。
王睿智瞪眼:「所以你來嘛。融到了錢,一百萬分分鐘給你,現在我一時半會兒拿不出這筆錢嘛。」
王總又能去哪裡融資?新聞里說了,這兩年創業環境非常不好,北上廣這三個創業公司聚集的地區,創業公司的關閉數量也最多。哪個冤大頭會給已經四十七歲的王總投資呢?可他言之鑿鑿,也不像是空穴來風。去不去上海呢?
晚上,夫妻商量此事。老那說不去一定拿不到錢,去了說不定能拿回來錢。他之前暗暗地有個計劃,打算明年努力在天津買個房,讓女兒落戶,將來好在那裡高考。王睿智的錢如果還回來,他們手裡的存款就夠天津買房的首付了。至於北京的房,京滬恆久遠,一套永流傳,留給孩子們。最後夫妻決定,去一趟,探探虛實,也沒有什麼損失。
第二天早上,沈琳開車先把女兒送到學校,然後送老那去坐高鐵。起得早,一上車卓越躺在放平的副座上,戴上眼罩,很快就睡著了。一路沈琳不時看呼呼大睡的女兒一眼,那卓越一點也不卓越,文理雙不修,幹啥啥不行,乾飯第一名,身無長技,快樂而膚淺。那也是她最愛的女兒。不卓越就不卓越吧。
開著開著,車突然抖了一下,沈琳咦了一聲。老那心懸了起來,這車開了八萬公里了,雨刷的膠條發澀,左輪偶爾有異響,發動機偶爾也運轉得不夠順暢,說不清是什麼原因造成的。沈琳平時不開這車,還沒習慣。老那盼著車不再出現任何異樣,否則老婆就會怪他是個冤大頭,被沈志成誆了。
沈琳屏息等待,還好,車繼續往前飛奔,一切如常。老那鬆了口氣,這車是有小毛病,但並不影響使用。就像中年人一樣,身體總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可不妨礙往前奔跑。
送完女兒,沈琳送老那去坐地鐵。早上堵,地鐵更有保障。車開到地鐵附近,沈琳本來讓老那下車走到地鐵邊上就好,卻不知怎麼的繞了道。老那不解,道:「我走過去就好。」
沈琳開著車,含笑道:「我送你走到地鐵,反正時間還早,我回去也沒什麼事。」
沈琳把車停到寫字樓地下車庫,和老那一起出了樓,走向地鐵。早高峰,地鐵外照例排著長長的隊伍。這就是北京,它把簡單的生活搞得非常複雜。明明停車場就在對面,不到二十米,你要開出三公里去才能掉頭。明明地鐵入口就在一百米處,你要排在被擺成「回」字形的鐵柵欄里,在人龍後頭一點點往前蹭。抵達事物的本質之前,總有重重疊疊的矯飾,你要無比的耐心。老那匯入人龍,沈琳站在鐵柵欄外,跟著他一隻腳一隻腳往前挪。
快到入口時,老那叮囑:「我去看看情況,很快就回來。你別太辛苦,有的事情可以留下來,等我回來一起做。」
沈琳看著丈夫,他永遠失去了英俊倜儻的容貌和氣質,變成了人海中最常見的小老頭,滄桑,微微佝僂,一臉疲憊又忍耐。
她說:「我知道了。你去看看情況,錢要不回來就算了,不要跟人起衝突,平安才是最重要的。」
隔著鐵柵欄,老那伸出手臂,把她的上身緊緊摟進懷裡。只不過五個多小時的高鐵路程,兩人竟如生離死別般難分難捨。旁邊走過許多行色匆匆的上班族,走進地鐵口,腳步快到無心抬頭看他們一眼。他們就是這麼普通的一對中年夫妻,千千萬萬人中最不起眼的那一類人。
老那鬆開沈琳,眼睛中已微有晶瑩淚花,笑了笑,轉身走進地鐵口。黑洞洞的地鐵口張著大嘴把他們一口吞下,漸漸消化。沒人知道地鐵那端將有什麼樣的命運等待著自己,不過總要去試,只要心懷希望,結果總不會太差。沈琳轉身,迎著燦爛的太陽,走向寫字樓的停車場,把車開出來,匯入車水馬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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