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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好人無用

所屬書籍: 我不是廢柴

沈琳剛上班的頭幾天,把貴重行頭披掛上陣,原是給自己增加點資本,不叫年輕人看輕的意思。不過吃飯的時候,胡海莉看著她碩大的鑽戒,表情有點訕訕的,道:「喲,還是沈姐有錢。這鑽戒得好幾萬吧?」旁邊同事笑道,沈姐背LV包,這鑽戒克拉數當然小不了。沈琳立即醒悟,笑道:「我這輩子買過最貴的兩樣飾品就是它們了,嗨,人老了就是俗氣。」
回家後她就摘下這個戒指,包也換成了個沒牌子的。這些東西要在有錢人眼裡根本不算什麼,可這不過是個五十來人的小公司,大家平均工資不過一萬多,據沈琳所知,胡海莉也才兩萬出頭,她不能蓋過上司的風頭。奇怪了,那些年薪百萬的工作都在哪裡呢?為什麼周圍工資最高的也不過兩三萬左右,一萬多的是常態,老那公司也是如此。可一上社交媒體,帖子都是「年薪百萬養不起娃」,彷彿中國職場遍地高薪,其實不過是倖存者偏差罷了。網上不是說了嘛,中國的中小企業近2600萬家,佔全國企業總數的97%。
三十一歲的胡海莉正處在不上不下的人生關頭,如果她專心奔事業也就罷了,問題是她非常渴婚。解決了所有人生大事的沈琳在她眼裡,就成了學習的模範,她經常拉著沈琳說自己的私事。沈琳也替胡海莉發愁。婚育是有繁殖欲的女人最重要的一道坎,邁過去了,下半生順暢;邁不過去,比如一直找不到合意的,蹉跎青春,或是婚姻不幸再加上個孩子,那就更凄風苦雨了。所以胡海莉積極相親,沈琳也很贊成。女人要平衡事業與婚戀的確難,難也要做啊。
沈琳上了半個月班,意識到了公司的一些問題。胡海莉號稱總監,其實底下只有兩個下屬,她本該只是個經理才是。沈琳這個人力經理身兼數職,大活兒小活兒都要干,既要制訂招聘計劃和各種制度,又要干許多具體的雜活兒,比如辦理入職手續、管理人事檔案、簽訂用工合同等。有些工作與行政部重疊,而胡海莉和行政部總監老賈不對付。多幹活兒,屬於搶功還是背鍋,胡海莉有點猶豫。有時她喜滋滋地讓沈琳多干點兒,說把行政部的職能搶過來;有時她怒氣沖沖地在人力部辦公室罵老賈,說他裝死推諉。為什麼這麼小的公司還要把人力與行政部分開呢?胡海莉說因為老賈是老闆的弟弟,沒工作,老闆索性成立行政部,養著老賈。
老賈是個四十歲的離異單身漢,不學無術,卻又仗著老闆的關係拿腔作調。胡海莉不屑地說,要不是老闆是親哥,老賈這種年紀,吃屎都輪不到他。她沒意識到這話也捎帶著罵了沈琳,沈琳沒趣地想,是啊,要不是胡海莉要她,她再投一萬份簡歷也是白搭。
公司的人都不喜歡老賈,胡海莉看到他更像看到一坨屎一樣,因為他不但在工作中非常不配合,還居然想追求她,簡直是一種侮辱。老賈也知道胡海莉討厭他,因此那追求里就帶了三分不甘,三分試探。有時故意刁難,想用不配合來換取胡海莉接受他的追求;有時誇張地伏低做小,假裝自己的追求不過是開玩笑。
這天下午三點,胡海莉早早地走了,告訴沈琳她要去相親,如果公司問就說她去社保局了。為什麼是下午相親而不是晚上吃飯呢?「現在人精著呢,喝杯二十五塊錢的拿鐵號稱下午茶,就把相親給解決了。要是晚飯,至少得二百五,誰買單誰二百五。」胡海莉擠擠眼睛。
沈琳笑,問:「你買過單嗎?」
胡海莉聳聳肩:「我又不是二百五。」
胡海莉剛走,老賈來了,探頭探腦,說找胡海莉商量員工培訓的事。沈琳依言告訴他胡海莉出去辦事了。
「喲,海莉這一去就不回來了吧?說辦事,誰知道她干私事還是公事?她再是部門領導,也得遵守考勤制度,我可得跟老闆說一下。」老賈說著,悻悻地走了。
八點,沈琳還在加班,寫部門月度總結。這本是胡海莉的活兒,但她不得不幫著幹了。干著干著,她心裡陣陣窩火。來了半個月,沒有一天能準點下班的。看看部門裡的另一個人力經理小北,人家為什麼就可以只干自己分內的事兒?胡海莉分明是吃定她不敢辭職。
婆婆電話催她下班,那頭傳來子軒哭泣泣的聲音。他斷奶已經有一陣子了,但還是不適應,一到天黑就找媽媽。她上班,婆婆又做飯又帶孩子,實在忙不過來,找了個小時工來做飯。但全家人都嫌那小時工做的飯不幹凈又難吃,兩天就把她辭掉了。這幾天家裡的晚飯都是買來的白麵條拌打鹵醬,醬是沈琳周末炸的,一大盆在冰箱,又鹵了一大盆鹵貨。一周就靠吃這兩樣過活兒,再好吃也經不起重複啊。老那有一天發牢騷,說一份八千塊錢的工資,把全家的生活規律都給顛覆了。沈琳橫了他一眼,他閉上了嘴。
寫總結寫得眼睛疼,沈琳惱火地把滑鼠一摔,喃喃道:「煩死了。」剛說完,胡海莉居然走進人力部辦公室,她嚇得趕緊站起來,訥訥道:「你怎麼回來了?」
胡海莉道:「你跟誰生氣呢?」
沈琳強笑道:「不是,滑鼠不好使。」
胡海莉把包往桌上一放,往椅背重重一靠,長長出了口氣。沈琳問怎麼回事,她說相親又不順利。這次對方條件很好,但對她一個勁兒地挑剔,說她學歷一般,歲數也有點大了,不知能拿出多少錢一起湊首付買房。
胡海莉生氣道:「你聽聽這三句有一點關聯嗎?我學歷一般,歲數大,就活該多掏錢買房是嗎?他都三十三了,憑什麼說我三十一歲數大呀?」她越說越氣,眼淚都在眼眶裡打轉。
沈琳安慰著她,胡海莉道:「姐,我是真的很想結婚,有個家。剛才我自己一個人去吃了個迴轉小火鍋,吃完在商場逛了逛,就是不想回去。回到自己那個出租房,冰冰涼涼的,連心都涼透了,還不如來公司有人氣兒。」沈琳感慨:「家是回不去的桃花源,想一想也就算了。海莉,婚姻如果真的那麼可依靠,我為什麼要出來這麼辛苦地上班呢?」
胡海莉道:「可是人還是要有一個家呀,有房有車有娃,上班心裡就會踏實多了,而我什麼都沒有。」她長嘆了一聲。
這時老賈在門口探了一下,走了進來,嚴肅道:「胡海莉,你最近上班時間總是外出,不好吧?」
胡海莉翻了翻白眼:「瞎了你的鈦合金狗眼,這不是在這兒加班呢嗎?我跑社保局還錯啦?」
老賈被噎了一下,立刻嬉皮笑臉:「我是說你老不在,我看不見你,怪想念的。」
胡海莉沒好氣:「有事說事兒。」
老賈倚在她的工位旁,眼神慕戀又哀怨:「沒事就不能找你聊聊了?你都這歲數了,還跟個小辣椒似的,怪不得男人都嚇跑了。」
胡海莉尖刻道:「男人都嚇跑了,你為什麼還在這裡啊?可能你們老男人根本就不算男人。」
這話沈琳都聽不下去,老賈卻不以為意,笑嘻嘻,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拿著胡海莉桌上的筆筒看了看,又抽出根筆,咔嗒咔嗒地按著上面的伸縮頭,賤嗖嗖的模樣的確討人厭:「別總老男人老男人的,你不試一下怎麼知道老不老?」
胡海莉搶過他手中的筆:「我們部門的滑鼠和電腦快用不了了,跟你申請好幾回了,就不給換。什麼意思呀?」
老賈道:「那不是小事一樁?哎,我請你吃晚飯吧,咱倆慢慢聊。」他的手假裝不經意地放在胡海莉的左手背上,摩挲著。胡海莉要抽走手,他卻迅速地抓住她的手,居然並不避諱沈琳在場。沈琳非常尷尬,看看胡海莉,她的臉色由愕然到羞恥再到憤怒,迅速地變幻著。沈琳情知不妙,剛想上去打圓場,巧妙把她解救出來,胡海莉揚起右手,狠狠扇了老賈一耳光。
老賈驚呆了,沈琳也傻了。他過往也總動手動腳,胡海莉不是躲就是忍,今天他正好撞在她相親不順的氣頭上。老賈捂著自己的臉,瞪著胡海莉。胡海莉並不怕他,眼神直直地與其較勁。沈琳怕兩人打起來,趕緊往前一步,擋在兩人中間,賠笑道:「好了好了,大家都消消氣兒—」
話音未落,老賈推了一把,罵道:「有你什麼事兒啊?」
沈琳被推得踉踉蹌蹌退後好幾步,終是沒站穩,摔了個屁股蹲兒。老賈狠狠掃視了她們一眼,轉身走了。胡海莉趕緊把沈琳扶起來,急促又內疚道:「你沒事兒吧?」
沈琳搖搖頭,站起身。屁股摔疼了倒是小事,問題是有種極度的羞辱感,以及後怕。這老賈如此明目張胆,明天她們該怎麼辦呢?兩人握著手,心頭升起強烈的同病相憐,同仇敵愾。
下班,沈琳坐在地鐵里,心力交瘁。都九點半了,地鐵里的人還這麼多,一張張臉疲憊麻木。她記得她三十五歲前上班的那個年代,加班之風沒有這麼盛。時光流轉,到底怎麼回事,加班成了常態,正點下班倒成了變態?想起明天還要去公司,沈琳非常畏懼。人人都知道老賈的德行不好,老闆會不會看在這一點上原諒自己?說到底,胡海莉和她都是仰仗老闆討飯吃的小角色。難道昨晚自己站錯隊了,不該幫胡海莉,應該察言觀色,看到情形不對及時離開?唉,脫離職場太久,連為人處世都變得幼稚了。
正胡思亂想,手機震動了,沈琳悚然,此刻她不願意接到任何人的電話。她拖著,可手機不屈不撓,她只好接了,居然是謝美藍。
「喂?」沈琳的聲音帶著戒備,她現在實在沒有力氣再來一場戰爭。「姐,你現在沒事吧?能來一趟沈磊家嗎?」謝美藍的聲音非常著急。沈磊家?好奇怪的說法。沈琳的弦繃緊了。
「怎麼回事?說清楚點。」
謝美藍帶著哭腔:「沈磊失蹤一周了,他們科長在他的入職資料里找到我的手機號,給我打電話,說他一直沒去上班。我打了一天電話,但我的手機號被他拉黑了。沒辦法,只好來找你。」
半小時後,沈琳夫妻和謝美藍站在沈磊的出租屋前發獃。沈琳接到她的電話後給老那打了電話,他第一時間趕了過來。
謝美藍把離婚的事告訴了沈琳,沈琳顧不得震驚,要謝美藍和房東交涉進屋。房東同意找開鎖公司,開鎖公司的人來了,開了門進去。謝天謝地,屋裡沒有屍體,也沒有任何搏鬥過毀屍滅跡的現象。謝美藍說沈磊的雙肩包不見了,也許他是出去散心了?沈琳瞪著謝美藍,夫妻有一方失蹤,首先該懷疑配偶。
「報警吧。」謝美藍說。
到派出所報了警,沈琳要求看沈磊出租屋一帶這幾天的監控錄像。警察說工作量太大了,他們天一亮會跟相關部門交涉,包括沈磊是否買過火車票離京、火車站進出的錄像都可以調到,但不是現在,哪怕沈琳急得兩眼通紅。
第二天夫妻倆請了一天的假泡在派出所。幸好現在網路發達,並且一切基於互聯網的消費都與身份證信息緊密掛鉤。警察終於查到沈磊的活動軌跡:一周前,他買了張火車票到了上海,登記入住迪士尼酒店。第二天他買了迪士尼門票,晚上買了張硬卧票去了山東泰安市,第三天買了泰山門票。活動軌跡到此為止。
沈琳如萬箭穿心,弟弟不會因為離婚想不開,要在泰山頂跳崖自殺吧?警察繼續查其他的信息,發現今天上午沈磊給自己的手機充了一百塊錢話費。沈琳如釋重負,趕緊打電話。果然沈磊不再關機,但始終沒有接電話。沈琳繼續給他發微信語音,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要他給她回個電話,不要做傻事,不要讓親人如此擔心。發了無數條,沈磊都沒有回。
上了車,老那非常生氣,道:「沈磊為人處世真的非常幼稚,先不說這個公務員工作好不容易考上的,就這麼扔了,單說讓家人這麼擔心,就一萬個不對。他像個男人嗎?不就是離婚嗎?太沒有種了。」
沈琳暴怒:「你能不能閉嘴?」
車開到家樓下時,沈磊終於回了一句話:「我很好,不用擔心。」沈琳的眼淚一下流了下來。
周五上班,胡海莉去開公司的部門經理會。會後她叫著沈琳和另一個人力經理小北,說一塊兒吃午飯。在飯桌上胡海莉道:「和你們倆說一下,我不幹了,下午就離職。人力部併入行政部,以後你們的領導是老賈。」
兩人驚住了,胡海莉苦笑。沈琳非常不安,又不舍,看著胡海莉。胡海莉道:「姐,你很能幹,老賈再蠢,手底下也需要能幹的人。別怕。」小北問道:「那你準備去哪兒?」
胡海莉道:「我要回老家了。其實前年我媽就讓我回去,說我在北京怎麼也買不上房,又沒有戶口。家裡房那麼大,何必在這裡死磕?她說對了,我在北京大學四年加上班,漂了十三年,到今天三十一歲了,一無所有,原來不是所有的破釜沉舟都能換來輝煌的事業。可能我從一開始就錯了,應該回老家發展。」
沈琳想起自己正在流浪的弟弟,他進入了人人羨慕的體制,又如何呢?胡海莉握握沈琳的手,抱歉道:「我不是說你們,姐,我真的非常羨慕你。其實我們絕大多數人都註定只能過普通的生活,不過有了溫暖的家,有了孩子,上班就不是苟活,是錦上添花。」三個女人舉杯,氣氛一時有點悲壯,皆眼淚汪汪。
沈琳想著沈磊的時候,他正在一個小鎮流浪。
他已經連續三天沒有住店了,白天他只是漫無目的地走著,走著,大走特走。晚上他就睡在街頭,或者找個橋洞。他並不怕有壞人來搶劫,身上最值錢的家當就是那部謝美藍淘汰給他用的蘋果七,其實這也不值錢。僅有的三萬存款綁定了微信,手機解鎖和微信支付都要密碼,有什麼可搶的呢?另外他是青壯男性,只有別人怕他的份兒,也不存在被性侵暴力的可能。真有人來碰他,正好飽吃一頓他的老拳,現在的他正一肚子戾氣無處發泄呢。這樣的日子過了一陣,沈磊漸漸習慣,甚至愛上了這種感覺。真好啊,天地廣闊,所有的約束對他來說都不存在了。什麼工作,什麼家庭婚姻,什麼業績考核,統統滾蛋。天大地大,他沈磊最大。困了就找個能平躺的地方,樹底下、馬路邊的綠化帶、地下通道,任何建築物的角落······哪怕身邊就是如流的車輛,喇叭囂叫,他也能閉上眼睡著。前三十年他大概是憋壞了,現在要一瀉千里地任性。
餓了就買最便宜的食物吃,農村集市上一份剛出爐的大餅才五塊錢。那麼大一張,他能吃一天。一瓶礦泉水才兩塊錢。水果?鄉下老太的攤上,樣子難看的西紅柿五塊錢一小堆,不太新鮮的蘋果五塊錢一大袋。生活所需被他壓縮到了最低點,何況他本來就對生活沒有什麼要求。
唯一麻煩的就是手機沒電。他帶了兩塊電池,一找到能充電的地方,比如到麥當勞或者蒼蠅小館吃飯時,他就迅速找到插座,給手機和電池充電。好在他平時根本不開手機,電用得倒也省。沒有必要開機,除了必要的消費,他不想和這個可憎的世界有任何關聯。
有一天沈磊在一個鎮上買饅頭,見攤主看他的眼神有點畏懼。他在郵政儲蓄所的玻璃門上照了照,隱約照見一個鬍子拉碴、頭髮亂糟糟的流浪漢。他走進超市,買了剃鬚刀、鴨舌帽和一面鏡子,在衛生間把鬍子剃了,頭髮剃禿,再把臉洗凈,換了件外套。戴上帽子後他再照鏡子,便看見一個斯文的青年書生。他不在乎外表,但不想因自己太像個流浪漢而惹來不必要的盤查。現在他萬一被查,就可以解釋說是出來體驗徒步生活的驢友。
沈磊繼續走,走,走。穿過田野,走過鄉村,路過城市。有一天,他來到了一個奇怪的廢墟,那地方在一個繁華的城市邊緣。旁邊蓋好的樓盤蓄勢待賣,中介發著樓盤廣告小傳單,上面寫著均價三萬。沈磊查了下這個城市的人均收入,還不到三萬。這廢墟就離這均價三萬不遠,僅隔了一道圍牆。沈磊不知怎麼的,就由車水馬龍的鬧市突然來到一片荒野上。眼前是一米多高的野草叢,頭頂上烏鴉呱呱飛過,穿過草叢,由幾十幢爛尾的別墅組成的建築群赫然出現。它們依山傍水,如果被建成,將會是這座城市最貴的房子。可惜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投資者的美夢破滅,風水寶地變成了鬼城。這麼多人還買不起房,這裡卻公然奢侈地失敗。房、房、房,該死的房!沈磊走進一幢別墅,它的牆面和樓梯還裸露著鋼條,水泥地面坑坑窪窪,到處散落著磚塊,還有建築工人用的手套、水泥桶和零散不值錢的小工具。沈磊想像著它被精心裝修、承載某個富裕家庭綺麗夢想的景象,再與眼前實景對照,深覺它像是一具「人體白骨」,揭示著人間繁花似錦烈焰烹油的表面下慘淡的底色。荒謬,空虛。
夜晚,沈磊睡在別墅的一樓。他撿了些柴火,燃起了火堆。小蟲陣陣鳴叫。沈磊在水泥地上躺下,並不感到害怕,反而怡然自得。他發現他與這類廢墟很相宜,也喜歡這種地方。廢柴當然與廢墟最相宜。
沈磊繼續走,走,走。大多數時候,他心情是平靜的,或者說茫然,反正兩者也沒有什麼區別。但總有例外,尤其是黃昏降臨的時候。那時他突然就會悲從中來,痛苦像沸騰的水一樣在心底翻滾至喉頭,令他無法呼吸。謝美藍的微信已經被他刪除了,手機號被拉黑,可她的影子無處不在。年少時清澈透明的甜蜜,大學畢業後一起考研、找工作、找房的相濡以沫,後來她說過的那些無情的話,尤其她與路傑坐在豪車裡的那一晚,每一個細節都像尖銳的玻璃碴雨一樣落在他的心裡,傾盆的玻璃碴雨,下個不停。他盯著燃燒似的彩霞,「你是個好人,但沒有用」這句話一遍又一遍地在腦海里迴響。沈磊不傻,一個女人的評價,不該顛覆他的整個人生,這種道理他也懂。可舊認知就這樣被她打破了,他也沒有辦法。現在誰來幫他建構新的認知呢?他把心掏出來,捧在手心,虔誠地送給最愛的女人。可她一把打掉,無情地踩碎,踩個稀巴爛。現在他要怎麼樣才能憑自己的力量再長出一顆新的心,把胸腔填滿?如果考好成績,不說髒話不打人,對愛人忠誠,不遲到早退,按質保量地完成工作,遵紀守法······這些都不能令他得到世界尤其是愛人的尊重,那要怎麼樣才可以?如果一切都沒有意義,那人為什麼還要活著?
沈磊瞪著天邊,看著太陽一點點落下,冥思苦想,直到黑夜從大地上沉沉升起,也沒有答案。如果正好是在集市,他就會進小館子,買瓶白酒,把自己喝醉,直到店主轟他走。如果是在無人的山路,他就一邊放聲大哭,一邊繼續大走特走,和集市比起來,他更喜歡無人處。
有一天,沈磊走到一座高高的山上,這山的景緻特別像他夢裡曾到過的一個地方,到處都是鬱鬱蔥蔥的參天古木,空氣濕潤,淡淡的雲霧繚繞。耳畔傳來潺潺流水聲,抬頭一看,不遠處有一條河,河面飄著霧氣,偶爾幾聲鳥啼,更顯空谷幽靜。再往遠處眺望,山脈起伏險峻,隱約可見一簾飛瀑傾流。
他跌跌撞撞走到了山下,到了一個風景秀麗的小村。這裡和十幾年前的農村老家很像,小院小門,房前的院子里趴著貓狗,屋後一片菜園,小蔥綠油油,瓜架上垂吊著瓜,太陽透過瓜葉在地上投下斑駁光影。樹上的鳥兒蹦跳著,啾啾叫著。他一路曾有回到河北老家的念頭,但只有幾秒鐘,就被自已給否定了。這裡真好,有老家的寧靜,而無刀子一樣的眼睛。
到了小超市,沈磊買了點麵包,坐在門口歇腳,隨口問:「這是什麼地方?」
小超市嗑瓜子的中年男人答:「終南山。」
「這裡有沒有便宜一點的房子租,可以長住的?」他已疲憊不堪,腳下的鞋已穿底,手機和兩塊電池一點電也沒有了。
「有,那頭有兩間民宿。旺季一晚三百,淡季一百。」那麼貴?沈磊失望,淡季一百他也付不起。
男人見狀,說他在山上荒棄的蘋果園旁邊有個房,原是看園子用的。如果他不嫌簡陋,可以長租給他。一年四千,無電有水,水是正宗山泉水。沈磊隨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那裡白雲滾滾,撲朔迷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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