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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杜·斯特布斯特

所屬書籍: 地鐵2033

司令官判決道:“對他執行絞刑!”人群中爆發出一陣熱烈的喝彩聲,無情地折磨著他的耳膜。

阿爾喬姆艱難地抬起頭,左右看了一下。他的眼睛只有一隻可以睜開,另一隻已經完全腫了——審訊者們己經盡其所能地折磨過他了。他也聽不太清楚了,聲音就像通過一層厚厚的棉絮才傳進他的耳朵。他感覺牙齒好像都還在。不過,到了這一步,牙齒對他來說能有什麼用呢?

還是同樣淺色的大理石,很普通的東西。可現在,連這些淺色大理石也讓他惱火不己。天花板上的花枝形吊燈也許曾經被當作電氣裝置。但現在,它們裡面裝上了豬油蠟燭,而且它們上部的天花板完全變黑了。此時,整個車站只有兩盞這樣燃著豬油的花枝形吊燈在發光,一盞在寬樓梯的一端,而另外一盞是在大廳中部,阿爾喬姆站立的地方——小橋的台階上,小橋與側面那條通向另一條地鐵線的通道相連。

這裡有許多半圓形拱門,以及完全不顯眼的圓柱,空著沒人用的地方很多——這是個什麼樣的車站?

站在司令官身旁的胖子宣讀了具體的判決:“絞刑將於明天早上五點鐘在特維斯卡亞站行刑。”

他和他的上司一樣,沒有穿綠色迷彩服,而是穿了一件帶有發亮的黃色按鈕的黑色制服。兩人都戴著黑色貝雷帽,但沒有隧道內士兵們戴的那麼大,樣子也沒有那麼簡陋。

四面的牆上描畫著大量鷹的圖案和三個左旋的“卍”樣符號,以及用哥特字母認真工整地書寫的口號和標語。阿爾喬姆透過模糊的視線,執著而努力地讀著那些的文字:“地鐵屬於俄羅斯人!”、“黑人要待在地面上!”、“吃老鼠的人都死去吧!”還有其他一些文字,內容更抽象:“為了偉大的俄羅斯精神勇敢進行最後一戰!”、“我們將用火與劍來建立真正的俄羅斯秩序!”接著是希特勒的一些話:“健康的體魄意味著健康的精神!”有一個題詞給他留下了印象,它寫在一幅畫像的下面,那幅畫像畫得很巧妙,裡面有一位擁有有力的顎骨和結實的下巴的勇士,以及一位表情堅毅的女人。這些都是以側面像的形式描繪的,那個男人正在保護那個女人。下面口號的內容是:“每個男人都是士兵,而每個女人都是士兵的母親!”所有這些題詞和圖片在某種程度上都比司令官的話更能吸引阿爾喬姆的注意。

此時,人群在他面前的警戒線後躁動不安。他們的人數並不多,而且穿著都很普通,基本上都是棉襖和油膩的罩衫。裡面幾乎看不到女人,如果這就是這個站全部的人,那麼將來也不會再有更多的士兵了。阿爾喬姆的頭垂到了胸部——他沒有一點力量將脖子挺直,而且如果不是有兩個戴貝雷帽的寬肩膀警衛拉著他的手臂,他早就已經倒下了。

他頭暈得天旋地轉,再也說不出任何俏皮話了。阿爾喬姆覺得他們要在所有這些人面前將他徹底顛覆。

一陣凄涼的冷漠感逐漸爬上了阿爾喬姆的心頭,他不再在乎自己身上會發生什麼事情了。現在,他漫無目的地在乎自己周圍的事物,就像是被判絞刑這件事根本沒有發生在自己身上一樣,而他只是在讀一本關於死亡的書。當然,他對主角的命運很感興趣,如果他被殺,那麼他只需從書架上再換一本——一本大團圓結局的書。

開始的時候,他已經被那些耐心的壯漢們拷打了很長時間了。他們一邊拷打他,一邊問他一些聰明而又謹慎的問題。房間的地面上鋪著令人不安的黃色瓷磚,為了能夠輕易掩蓋和擦去血跡,但這並不能除去血的氣味。開始前,他們教他稱呼那個長有發亮的柔發且面容清秀的瘦子——一主持審訊的那個傢伙——“司令官”。接著他們告訴他不要問問題,只能回答問題。然後,他們教育他如何準確地回答問題,而且要切題。阿爾喬姆不敢相信他的牙齒仍在自己的嘴裡——幾個牙齒已經搖動得很嚴重,他的嘴裡不斷湧出鮮血,瀰漫著腥鹹味。起初,他試圖為自己辯解,但事實告訴他不值得。然後,他試圖保持沉默,但他很快明白,這似乎也是錯誤的選擇。當一個壯漢抽打他頭部的時候,那完全是一種奇怪的感覺——不只是疼痛,且夾雜有颶風的聲響,它將你心裡的思想全部抹去,將你的各種感受撕成了碎片,這是非常痛苦的事情。然而,真正的酷刑還在後頭。

過了一會兒,阿爾喬姆終於明白自己需要做什麼了。很簡單——他需要儘可能以最好的態度回答司令官的提問。如果司令官問他是不是由庫茲涅茨克站派來的,他只需點頭確認,這樣省力氣,而且司令官不會為他的回答皺起鼻子,助手也不會暴打他。司令官猜他是被派來收集軍事情報與執行破壞行動的間諜,他也點頭承認了,於是施刑者滿意地搓了搓手沒有揍他,這樣,阿爾喬姆總算保住了自己的第二隻眼睛。但重要的是不能只是點頭,他必須聽清楚司令官問的內容,如果不假思索地胡亂點頭表示贊同會讓司令官覺得他在敷衍,氣氛就會惡化,如果可能,他的助手會為此打斷阿爾喬姆的一根肋骨。經過約一個半小時風平浪靜的談話之後,阿爾喬姆失去了知覺,他看不清東西,也無法聽到聲音,而且他不能再思考了。他好幾次失去意識,但行刑者們又用冰水和氨水讓他恢復了知覺,看來他一定是一個非常有趣的交談對象。

最後,他們對他的身份做出了一個絕對錯誤的判斷——認為他是一名敵方間諜和破壞分子,他的出現是為了破壞德國政府,並且刺殺領導人,以便播下混亂的種子,為人侵做準備。他的最終目標是在整個地鐵系統內建立一個反國家高加索猶太復國主義政權。雖然阿爾喬姆根本不了解政治,但這樣的全球目標在他看來是挺值得的,所以他告訴他們,這都是真的。他應承認那些傢伙的判斷是對的,正因為如此,他保住了自己的牙齒。計劃的最終細節都承認下來以後,他們才讓他昏了過去。

當他最後一次睜開眼睛時,司令官己經在宣讀判決了。在他的死期公佈於眾之後,死刑要開始執行了,他們給他戴上了黑色的頭罩,蓋住了他的頭部和臉部,世界一下子黑暗了,他什麼也看不見,這使他感覺更加的頭暈目眩。他勉強起身站立了一分鐘,然後停止了掙扎,此刻他的胃一陣痙攣,吐在了自己的靴子上。

衛兵謹慎地後退了一步,公眾憤怒地喧鬧著。阿爾喬姆慚愧了好一會兒,然後他感覺頭暈目眩,腿也發軟。

一個強有力的手臂托住了他的下巴,他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這聲音現在看來像是來自夢幻世界的聲音。

那個聲音說道:“我們走吧,跟我來,阿爾喬姆!一切都結束了。站起來!”但是阿爾喬姆仍無力站起來,他連把頭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很黑,可能是因為那個頭罩的緣故,他什麼也看不見。現在他的雙手被反綁了,他該如何脫去它呢?他必須脫去它——他想要看看那個聲音是不是來自那個熟悉的人,或者那都是自己的想像。

阿爾喬姆說:“頭罩……”希望那人能明白。

於是,遮住他眼睛的黑色面罩消失了,阿爾喬姆看到站在他面前的是亨特。從上次阿爾喬姆和他談話後,他並沒有改變,距離那次談話也有一段時間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全俄展覽館站。他怎麼到這裡了?阿爾喬姆疲倦地轉動著頭向四處張望,他現在就站在車站的月台上,剛才就是在這裡,他們宣讀了對他的判決,正要執行絞刑。現在,這兒到處都是死屍,只有一盞枝形吊燈內的幾支蠟燭繼續冒著煙,另外的一盞枝形吊燈被炸毀了。亨特右手握著阿爾喬姆上次見過的那支讓他驚呆了的槍,消音器擰在槍管上,上面裝著的激光瞄準器,看起來很大。“一把斯傑奇金槍”,亨特焦急又懇切地看著阿爾喬姆說道,“你沒事吧?可以走路嗎?”

阿爾喬姆鼓足了勇氣回答:“或許可以。”但那一刻他卻在關心著別的事情:“你怎麼還活著?一切都還好吧?”

亨特疲倦地笑道:“你看呢?謝謝你的幫忙。”

阿爾喬姆搖了搖頭說道:“但我沒有完成任務。”他感到頭部灼痛,心裡填滿了恥辱。

亨特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你已經儘力了。”

“我家裡出什麼事沒有?全俄展覽館站呢?”

“阿爾喬姆,一切都好著呢,一切都過去了。我成功地毀壞了進站口,現在黑暗勢力再也進不了地鐵了,我們得救了,咱們走。”

阿爾喬姆看了看四周問道:“這裡發生了什麼?”他驚恐地看到整個大廳里滿地的屍體,現在除了他與亨特的說話聲,這裡一片寂靜,聽不見其他的聲音。

亨特堅定地盯著他的眼睛回答道:“沒關係,你用不著擔心。”他彎下身來,從地上撿起了他的背包,那裡面放著一隻冒著煙的軍用手握機槍,很顯然他機槍彈夾里的子彈已經快用完了。

亨特向前走去,阿爾喬姆試圖跟上他。他環顧四周,看到了之前沒有注意到的東西——有幾個黑色的人的屍體掛在了小橋上,阿爾喬姆剛才就在那裡聽到了對自己的判決。

亨特不說話,漸漸地加快了自己的步伐,好像他已經忘記了阿爾喬姆現在傷痕纍纍,幾乎不能行走。阿爾喬姆在努力加速,然而他們之間的距離還是一直在不斷增加,他擔心亨特只管自己走開了,留他在這個可怕的車站裡面,這兒布滿了光滑黏膩甚至仍然在散發著熱氣的血,唯一的居民是屍體。阿爾喬姆心想:“我真的配以這樣的代價被救出來嗎?我的生命難道比這麼多人加起來的生命還重要嗎?”不過,他很高興自己已經獲救。但是,所有人的屍體——隨意地散布著,像些破袋子和碎布,在月台的花崗岩上,在鐵軌上,一個挨一個,永久地停留在了亨特的子彈射人他們時的姿勢——他們都死了,這樣阿爾喬姆才活下來了。亨特這麼輕易就顛倒乾坤,就好像他犧牲了一些小人物來保護一個最重要的大人物一樣……就好像亨特是一名棋手,而地鐵是一個棋盤,所有人都是他的,因為他是一個人在玩遊戲。但問題是,在這場棋局遊戲中,阿爾喬姆是這麼重要的一個人物嗎?所有這些人都得死才能保全他?從此以後,這沿著冰冷的花崗岩流淌的血很可能也會在他的血管中涌動,好像是他喝了那些血,從其他人那裡萃取生命,從而保全了自己。他將再也不會感到溫暖了……阿爾喬姆努力往前跑,想趕上亨特問他自己是否還能感覺到溫暖,或者他會在熾熱的爐邊仍感覺寒冷和抑鬱,就像寬闊的車站內一個冰冷的冬夜一樣。

但是亨特離他很遠,也許是因為阿爾喬姆沒能追上他,亨特跳到軌道上,並且像動物一樣敏捷地跑進了隧道。他的動作在阿爾喬姆看來就像……狗在跑動?不,像一隻耗子……哦,上帝啊。

阿爾喬姆說出了自己可怕的想法:“你是耗子嗎?”他被自己的話嚇壞了。

亨特回答道:“不是,”似乎有人在他的耳邊絮叨且溫情地吵嚷著:“你才是小老鼠。你才是小老鼠呢!膽小的老鼠!膽小的老鼠!”

阿爾喬姆搖了搖頭,但馬上就後悔了。現在,由於劇烈運動,他身體內的鈍痛爆發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四肢,開始蹣跚著前進,然後他停下來,將自己灼熱的額頭貼在了旁邊冰涼的地鐵站的金屬機械零件上,那表面有楞紋,讓他的皮膚感覺不舒服,但紅腫的皮肉的灼燒感緩解了。阿爾喬姆在那裡待了好一會兒,卻還是沒有力氣和精神想自己的處境和狀況。他漸漸喘過氣來,試圖小心地將他的左眼睜開一點。

現在他坐在了地板上,把他的額頭貼在地鐵站里的格子框架上,框架延伸至天花板,並且填滿了又低又窄的拱門兩側的空間。他面對著大廳,而他身後就有條小路。他所能看到的對面最近的拱門也被做成了籠子,每個籠子裡面都坐著一些人。這一半車站正對著他被宣判死刑的那一半車站。判他死刑的那一半車站完全是優雅、明亮、通風且寬敞的天地,除了溫馨的燈光照明及分布在牆上的標語與壁畫,還有晶瑩華美的廊柱和又寬又高的拱門。與這裡相比,前者就像一個宴會大廳,而這裡一切都很殘酷、很可怕,圓形的天花板低矮狹仄,讓人覺得就像仍然在隧道內一樣。它的高度只有人身高的兩倍,廊柱很多,但非常粗糙,每一根圓柱都要比其間橫切出來的拱門還要寬很多。拱門的天花板如此接近地面,以至於如果他的雙手沒有被繩子反綁起來,他就可以伸手夠到它。除了阿爾喬姆,監獄中還有另外兩個人,一個躺在地上,臉部有燒傷,衣衫檻褸,默默地呻吟,另外一個長有黑色的眼睛和棕色的頭髮,而且長時間沒有刮過鬍子了,他蹲在那裡,靠在大理石牆上,非常好奇地看著阿爾喬姆。兩個身著迷彩制服,戴著貝雷帽的壯漢來到籠子邊上,其中一個牽著一隻狗,並不時地訓斥它。他們和它好像吵醒了阿爾喬姆。

原來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夢……只是一場夢……他剛剛做完。

他們仍舊在準備著弔死他。

他動了動自己紅腫的舌頭,側眼看著黑眼圈的男子,輕聲問:“幾點了?”

那人欣然答道:“九點半了。”他是用與阿爾喬姆在商業區聽到的賣烤肉串的人同樣的腔調拼讀出來的:他們將“o”讀為“a”的發音,並且將“y”讀作“ay”。接著,黑眼圈男人又補充道:“現在是晚上了。”

九點半,離十二點還有兩個半小時一一離執行死刑,還有五個小時。

阿爾喬姆曾經試著想像:一個人在被處死之前,在死亡面前,他應該想些什麼?是恐懼,是對行刑者的仇恨,還是悔恨?

他心裡很空虛,他感到心臟在胸膛中怦怦跳得厲害,太陽穴也在跳動,血慢慢在他的嘴裡越積越多,他將它吞下。血有種鐵鏽的味道,也許是濕鐵沾著點鮮血的味道?

他們會將他弔死。他們要殺了他。他將不能繼續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了。

他無法想像,也無法將那種情形納入思考範圍內。

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它是地鐵系統中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但它總像是某種不太可能會發生在你身上的不幸,子彈會從你上面飛過,疾病也會跳過你。老人的死亡是很久以後的事,你不用考慮它,所以你不會總想著死亡。儘管你會有這些想法,但你必須忘掉它,你必須將它們驅趕掉,扼殺它們,否則它們會在你的意識中紮根,並使你的生活非常痛苦。不要考慮自己必死這一事實,否則你可能會瘋掉。被判處死刑的人的生活只在一個方面與正常人的生活不同,那就是他知道了自己的死期,而普通人卻不清楚自己什麼時候才會死,因此對普通人來說,好像他們可以永遠地活著,儘管他完全有可能在第二天發生的災難性事件中被殺——死亡本身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它的降臨。

七個小時後,他們會如何行刑?阿爾喬姆想像不出一個人會怎樣被弔死。全俄展覽館站的人們曾經不得不處決一個叛徒,但阿爾喬姆那時候還很小,不太明白,而且他們當時並沒有在全俄展覽館站公開執行處決。他們可能會在他的脖子上拴上繩子將他吊在天花板上或採用某種凳子……都不對吧……這實在很難想像。

他有點口渴。

他努力搬動轉換器,把自己思想的列車擺向了其他的軌道——轉向了他開槍射殺的那個軍官——那是他有生以來所殺的第一個人。那個場景再次浮現在他的眼前:那些穿進了他寬闊胸膛的子彈,以及它們如何留下了燒黑的印記,印記上是凝固了的鮮血。但他對自己所做的沒有一丁點的後悔,這令他十分驚訝。他曾經認為每一個被殺的人對殺人者來說,都必定是在良心上的一個沉重的負擔——他們會在他的夢中出現,煩擾他的晚年……但不對。事情似乎一點也不像他曾經想像的那樣,沒有憐憫,沒有後悔,只有陰鬱的滿足。阿爾喬姆知道如果被殺的人出現在自己的噩夢中,那麼他只要漠然背對那幽靈,它便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而且他再也不會有晚年了。

時間已經不多,當時間只剩那麼一點時,你必須考慮一些重要的事情,一些最重要的事情,以往你從來沒有抽時間思考過的事情,就留到以後再考慮吧……關於你沒有選對生活的事實,以及如果有第二次機會你會作出不同的選擇……不對,他在世上不可能再有任何其他的生活選擇,沒有任何可以試著重新來做的事情。當邊境衛兵開槍擊中萬涅奇卡頭部的時候,難道他不應該舉起自己的自動機槍,而應該袖手旁觀嗎?這根本是不可行的——那老頭出什麼事了?該死的,怎麼才能弄口水喝呢!

首先,他們會將他帶出監獄……如果他夠幸運,他們會領著他穿過轉移通道,但是現在沒有時間了。如果他們沒把那該死的頭蓋套在他的頭上,他會從自己面前的格子框架桿之間看到什麼東西呢?

阿爾喬姆發乾的嘴唇艱難地翕動著,說道:“你來自哪個車站?”他將自己挪動了一下,離開格子框架,扭頭向上盯著鄰居的眼睛。

那男的回答道:“特維斯卡亞站。”接著,他問道,“兄弟,你因為什麼被抓的?”

阿爾喬姆慢慢地回答:“我殺了個軍官。”他覺得自己殺了人這件事很難說出口。

久未刮臉的男人同情地說:“哎呀……他們會弔死你吧?”

阿爾喬姆聳聳肩,又轉過身靠在格子框架上。

他的鄰居向他肯定道:“他們肯定會的。”

他們會的,很快,就在這車站,而且他們不會轉移他。

如果能喝口水……從他口中衝去這鐵鏽般的血腥氣,滋潤一下乾燥的喉嚨,或許他可以跟這人聊上一分多鐘的時間。籠子里沒有水,但在這個空間里的另一頭有一隻散發著惡臭的錫桶,他可以央求獄卒嗎?也許他們會遷就一下他這種已經判了死刑的人?如果他能夠將手伸出格子框架,稍微晃動一下……但他的雙手被反綁了,繩子勒進了自己的手腕,他的手已經完全失去了知覺。他試圖喊叫,但只能發出嘎嘎聲,嘎嘎聲又變成了自己肺部深處的咳嗽聲。

當兩個衛兵注意到他在喊他們時,他們都來到了籠子前。

其中一個牽狗的咧嘴笑道:“耗子醒了。”

阿爾喬姆扭頭向後看著那人的臉,艱難地低語著:“我要喝……喝水。”

牽狗的衛兵裝作很驚訝:“喝水?你喝水做什麼?你就要被絞死了,現在你還想喝水!不行,我們不會給你水的,這樣你可以死得更快些。”

阿爾喬姆不可能有水喝了,他疲倦地閉上了眼睛,但獄卒明顯想跟他再多聊聊。

另一個衛兵問道:“人渣,你現在明白你得罪的是誰了吧?”

他向下一個籠子中阿爾喬姆的鄰居點點頭:“你還是個俄國佬嗎?你個耗子!為了那些用你的刀在背後捅你的白痴,做這種傻事!那些……整個地鐵很快會被他們塞滿,你們天真的俄國佬將連呼吸的地方都不會再有了。”

未刮臉的囚犯低下了頭,阿爾喬姆只剩下聳肩的力氣了。

第一個衛兵接著說道:“他們也狠狠地揍了那些狗雜種。”他記著那個難懂的詞。“西多洛夫說得非常對,隧道就是屠宰場,此等人就得毀滅他們!他們不利於我們的……基因庫……”接著又說,“他們想搞破壞,你那個老頭也死了!”

阿爾喬姆嗚咽地說:“什麼?”他害怕那樣,但他還是希望那老頭沒有死,希望他就在這裡的某個地方,在下一間牢房裡……牽狗的衛兵高興地說道:“沒錯,他已經死了。他們稍微燙傷了他一點,但他就受不了死了。”他很滿意,因為現在阿爾喬姆終於回應他們了。

“你要死,你所有的親人也都要死……”他想起了米哈伊爾·波爾菲列維奇曾經朗誦過的這句詩,現在他的靈魂在世上沒有一絲牽掛,就停在隧道的中間,他把這句詩從記事本中剝離了出來,帶有感情地重複著這句詩。是什麼內容?“死者在怒喊”?不對,詩人弄錯了,今後再也沒有什麼光榮的行動了,什麼都已是過眼雲煙。

他記起米哈伊爾“波爾菲列維奇說的,他怎樣失去了自己的老房子,尤其是那張舊床。接著,他的思想開始濃縮,流動得越來越慢,然後完全地停了下來。他再次將自己的額頭貼在了冰冷的金屬格子框架上,思想很遲鈍,他開始盯著獄卒的袖子,那上面繪有三個左旋的”卍"―奇怪的標誌,看起來像一顆星或者像一隻殘廢的蜘蛛。

他問道:“為什麼只有三個?為什麼是三個?”

他必須將頭努力向那人的臂章的方向傾斜,以便衛兵能明白他說的是啥。

牽狗的那個人氣憤地答道:“那麼,你說需要多少?你個蠢貨,有三個車站呢!這意味著統一。而且,當我們到達大都會站時,我們會加上第四個……”

另一個衛兵打斷說:“你說什麼呢?它是一個古老的標誌,一個原始的斯拉夫標識!它被稱作最高點,屬於德國人,那時候我們就開始使用了,在進車站生活之前——你這個大頭鬼!”

阿爾喬姆用力憋出了幾個字:“可是,再也沒有太陽了……”此刻,他又感覺眼前一陣黑,就像被面罩遮住了眼睛,而且他的聽覺也喪失在了迷糊中。

牽狗的衛兵滿意地宣告:“他已經瘋了!森亞,我們走,找別人聊去。”

阿爾喬姆出神地坐在那裡,什麼也看不見,他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突然他回過神來,稍稍明白了剛才那一幕幕模糊的景象,但似乎一切都充滿了血腥的味道和氣氛。不過,他很高興自己的身體開始聯繫自己的思維,讓他如此放鬆和清醒,不再憂鬱。

他的鄰居動了動他的肩膀:“喂,兄弟!別再睡了。你已經睡了很久!現在快四點了!”

阿爾喬姆試圖從他失去意識的深淵中出來,但這很難,就像鉛塊裝在了自己的腳上。他慢慢地回到現實中,眼前的世界模糊得像是放人顯影液中的膠捲的影像。

他嘶啞地問道:“幾點了?”

黑眼圈那人答:“三點五十了。”

三點五十……他們可能在大約四十分鐘後過來提他走。一小時十分鐘後……一小時九分鐘……一小時八分鐘……七分鐘。

他的鄰居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阿爾喬姆。”

黑眼圈那人很高興,他終於可以開始交談了:“我是盧西安。我兄弟叫艾哈邁德,他們當時就槍斃了他,但我不知道他們要如何處置我。我的名字是盧西安——也許他們不想弄錯……你家是哪兒的?”

阿爾喬姆對這些都不感興趣,但與未刮臉的鄰居的交談幫助他充實和蘇醒了自己的大腦,不管充實它的是什麼。他不想去想全俄展覽館站,他不想再想起自己的任務,他也不想再去想地鐵系統——這個人類現在的生存地的未來,他不願意想,真的不願意!

盧西安笑道:“我來自基輔大教堂。你知道那兒嗎?我們叫它基輔……”他露出了一排潔白的牙,接著他驕傲地說,“那裡有許多我的人……我有妻子和孩子一一三個孩子,最大的一個手上長了六根手指頭!”

阿爾喬姆想要點喝的,只需要一口。即使是溫的也行,他不會介意是溫水,甚至過濾的生水都可以,只要是水就行,就一口。

他再次陷人昏迷,直到衛兵過來提他。他需要一個空虛的頭腦,不會被任何思想打擾到。他希望自己的思想停止轉動,停止感受疼痛,阻止自己的思想去告訴自己犯了個錯誤——他沒有權利那樣做,他應該當時就應該離開,轉過身去,遮住自己的耳朵.繼續往前走——從普希金站到契訶夫站,並從那裡再轉,一次車——很容易的,只要轉一次車,一切就都完成了,他的任務就完成了,他還會活著……他總想喝點什麼……而他的雙手已經變得很麻木了,什麼感覺都沒有了。

當人們有信仰的時候,死顯得容易得多!對於那些認為死亡不代表事物終結的人,對於那些在他們的眼中世界被分成黑和白的人——他們明確知道自己需要做什麼和為什麼要做,他們手中握著一種思想和信念的火炬,萬物在他們看來都被它照亮了。那些沒有什麼可懷疑和後悔的人,他們必定會死得很舒適,他們死的時候臉上會帶著笑容。

阿爾喬姆想到了這些話,但己經不能再讓他分心了:“我們曾經有過這麼大的果實以及美麗的花朵!我將它們送給了一個女孩,沒跟她要錢,而她給了我微笑……”

從大廳的深處傳來腳步聲,幾個人正在走過來,阿爾喬姆的心收緊了,變成了一個小小的神經腫塊。他們是來提我的嗎?怎麼會這麼快!他原以為四十分鐘會很長的……或許是他淘氣的鄰居為了給他更多的希望把時間說長了?不會,不可能……三雙靴子停在了他的籠子前,其中兩雙靴子的上面穿著帶斑點的軍用褲子,另一個穿著黑色褲子。在他依靠著的籠子被打開時,鎖發出了磨牙似的聲音,阿爾喬姆勉強沒有趴在地上。

有人說道:“把他帶上。”

他被拖著胳膊拉了起來。

盧西安以離別的姿態祝願他說:“一路走好!”

穿迷彩的兩個人是機槍手,但不是和他說過話的那倆,這些人他都沒見過。他們長有直剌剌的鬍子和淺藍色眼睛的第三個人穿著一身黑色制服,戴著一個小的貝雷帽。他命令道:“跟我走。”於是,他們拖著阿爾喬姆向月台的另一端走去。他試著要自己走,他不想被這些人當玩偶一樣拖著……如果他必須死去,他想通向死亡的這段路要走得有尊嚴些,但他的雙腿卻不聽使喚地彎曲著,而他只能笨拙地將們放在地板上,阻礙前進的動作,以至於穿黑色制服的人嚴肅地看了他一眼。

原來籠子並沒有一直延續到大廳的盡頭,中部被隔開了,那裡裝著通向下層的電梯,那個位置的深處似乎燃燒著火炬,深紅色燈光映在天花板上,給人以不祥的感覺,從那下面傳來了因為疼痛而發出的哭喊聲。阿爾喬姆突然想到了地獄,他們帶著他路過電梯的時候,他突然感到輕鬆了。最後一個籠子里,有人向他叫喊著:“我的朋友,再見了!”但阿爾喬姆沒有在意,他只能看見一杯水在他的眼前忽隱忽現。

對面的牆上有一處衛兵瞭望台,一張被粗略拼湊釘起來的桌子加上兩把椅子,還有一個寫著不準黑人人內的標牌。他一路上沒看到絞架,阿爾喬姆一直在狂熱地希望他們只是想嚇唬他一下,而不是真的要帶他去執行絞刑。只是要將他帶到車站的盡頭,然後就放了他,這樣其他人也看不見。

穿黑色制服的小鬍子男人走在前頭,他在最後一個拱道處轉了彎,朝著通道走去,而此時阿爾喬姆開始更加堅定地相信自己獲救了。

軌道上面有一個小的平台,下面帶著滑輪,這樣布置是為了讓其底板與車站的地板保持水平。一個矮胖的傢伙穿著帶斑點的制服,正在檢查一圈繩子,繩子掛在天花板上一個擰緊的鉤子上,行刑的這個傢伙與其他人的唯一不同就是他挽起了袖子,露出了強健的前臂。

穿黑色制服的人問道:“都準備好了嗎?”

行刑者向他點了點頭,說:“我不喜歡這個構造。”他將拳頭砸向自己另一隻手的掌心:“我們為什麼不能使用那堅實的凳子呢?那樣就會―砰!扯斷他的脖子!但這個東西……雖然他已窒息,但他會像上鉤的蟲子一樣蠕動老半天,而他們窒息後,我還要清理那麼多東西!比如,到處是內臟……”

穿黑色制服的人說道:“夠了!”他將行刑者叫到了一邊,憤怒地向他咆哮了些什麼。

他們的長官剛離開,兩個拖著阿爾喬姆的士兵就很快回到了他們被打斷的交談中。

左邊的一個不耐煩地問右邊的那一個:“後來呢?”右邊的那個對著他的耳朵大聲說:“然後,我將她推向了圓柱,並且在她的裙下亂抓亂摸,而她非常溫柔地對我說……”由於他的長官回來了,他就沒能說完。

這位長宮鼓勵行刑者說:“不用在意他是俄羅斯人——他犯法了……叛徒,背叛者,墮落,叛徒就應該遭到嚴厲的懲處!”

他們給他解開了手腕上的繩索,脫下了他的外套,現在阿爾喬姆只穿著自己的低領衫站在那裡。接著,他們扯下了阿爾喬姆脖子上拴著子彈殼的東西,那是亨特從他脖子上的細繩上摘給他的。行刑者問道:“護身符嗎?我會把它放到你的口袋裡,你可以隨手找到的。”

他的聲音一點都不邪惡,而且有種莫名的撫慰作用。

接著,他們將阿爾喬姆的雙手拉到了背後,並將他推上了絞架。士兵們還在平台上站著,這並不需要他們幫忙。他掙脫不了,因為那需要力量,在行刑者將繩套戴在他頭上的時候,阿爾喬姆只有站在那裡,要站立著,不要倒下,不要出聲,能喝點東西是他所能想到的——水!水!

他嘶啞地呻吟著:“水……”

行刑者無奈地攤開雙手說:“水?現在我去哪兒給你弄水啊?親愛的,不可能了,我們現在已經耽誤了時間——現在只需要耐心點,沒多久了……”他重重地跳到通道上,在綁在絞架上的繩子前拍了拍手。士兵們排著隊,他們的司令官表情很鄭重,甚至有些莊嚴。

他開始說道:“作為一個敵軍間諜,你已經罪惡地背叛了自己的人民。”

阿爾喬姆的頭腦中跳動著一些思想的碎片,它們告訴他現在停下來還太早,他還沒能做完自己必須要做的事,接著亨特嚴厲的面孔出現在他的眼前,又立即消失在了車站深紅的微光中,然後蘇霍伊溫柔的凝視也閃現了一下,隨即褪去。米哈伊爾·波爾菲列維奇……“你必須死”……昏暗的東西……他們不能……等一下!所有這些打斷了他的記憶,別人說話的聲音和他的要求都在沉悶的陰霾中胡亂地散布著,巨大的渴望壓抑著阿爾喬姆——能喝的東西……那長官的聲音繼續念叨著:“……墮落的,給自己的國家抹黑……”

突然,隧道中喊聲四起,機槍噴起了的火舌,接著一聲巨響,一切又都沉寂了。士兵們握著自己的機槍。他們穿黑衣服的長官害怕了,慌忙說:“執行死刑。開始!”他發出了命令。

行刑者嘟噥著,拉著繩子,將腳踏在了枕木上。儘管阿爾喬姆努力地向下壓著,那塊板子還是從他的腳下滑掉了,這樣他只能站在絞架上,但他們又把絞架向外挪了挪,阿爾喬姆感覺站立是越來越難了,繩子將他向後拖,拖向死亡,而他不想就這樣死掉……接著,地板從他的下面滑了出去,而繩套由於他的體重更加收緊了,它猛地剎進他的脖子,切人了他的氣管,嘎嘎聲從他喉嚨傳了出來。他的視線漸漸模糊,一切都在他的身體里扭曲了,現在他的身體在祈求著空氣,但他無論怎麼努力都不能吸氣,他的身體開始蜷縮,像痙攣似的,他的腹部有一種被抓緊了的可怕的感覺。車站現在布滿了有害的黃色煙霧,槍聲在耳旁呼嘯著,隨後他失去了知覺。

有人在拍打他的臉頰,試著把他弄醒:“喂,弔死鬼!醒醒,快醒醒,別裝死了,我們已經感覺到了你的脈搏,你騙不了我們的。”

另一個人說道:“我可不會再給你做人工呼吸了!”

這時,阿爾喬姆就在徹底死亡前的最後幾秒鐘,活了過來。他確定這不是一場夢,死亡與他擦肩而過。毋庸置疑,就在地板從他腳下被抽離時,死亡掐住了他的脖子,他被掛在了軌道的上空。

第一個聲音堅持說道:“時間還很短,你會沒事的!我們把你從繩套上解了下來,你得救了,現在你正在臉貼地板滿地打滾呢!”

有人在用力地搖晃著他,阿爾喬姆膽怯地睜開了一隻眼睛,接著就又閉上了,心想現在他可能已經完成了一遭死亡的過程,來生已經開始了。一個東西向他伏身過來,看起來有點像人,卻具有奇異的相貌,這讓阿爾喬姆想起了可汗關於靈魂與身體剛剛分離之後,短期內會對去向何處猶豫不決的話。那東西的皮膚是黃色的,不光滑,你可以借附近燈籠的亮光看到他,他沒有眼睛,只在眼睛的部位有兩條細細的切口,就像雕刻家快要完成的一個雕像的臉部一樣,只是做出了眼睛的輪廓,而忘了切出眼睛——這樣它就可以看到外界,圓臉上的顴骨很高,阿爾喬姆從未見過類似的東西。

有人在上面語氣堅定地說:“不行,這不起作用。”他們往他臉上噴了點水。

阿爾喬姆抽搐著咽了下去,並且伸出手去夠那瓶子。起初,他只是抓住了瓶頸,之後就探起身來四處尋找那瓶口和裡面的水。

他的眼睛急速地四下搜尋,最後落在了自己所在的這輛接近兩米長的軌道車上。空氣中有股淡淡的然燒後的味道,阿爾喬姆驚異地想它可能是燒汽油的。除他本人之外,還有四個人坐在這輛軌道車上,旁邊還有一隻黑色絨毛尚未褪去的棕色狗,其中一個就是拍打阿爾喬姆臉頰的人.還有一個留鬍鬚的,帶著在護耳上縫有紅星的帽子,他的棉襖上也有紅星。他背上背著一個長機槍,就像阿爾喬姆以前用的那把老機槍,但是這個人的槍管上用螺絲固定著刺刀,第三個人是個大塊頭,一開始阿爾喬姆沒有看到他的臉,但當他看見後嚇得差點跳下車去,他的皮膚顏色很深。阿爾喬姆仔細多看了一會,才平靜了下來,他的皮膚顏色有些深,色調跟他們的不一樣——他那張普通的臉上長著稍微外翻的嘴唇和一個扁平的拳擊手式的鼻子;最後一個人的樣子相對正常,他長著英俊而皮膚緊繃的臉和一個強壯的下巴——這讓阿爾喬姆記起了在普希金站看到的一張海報上的人物,這傢伙穿著漂亮的皮外套,皮衣上系著帶有兩排洞的寬腰帶和軍官的劍帶,上面掛著一個碩大的手槍皮套。軌道車的後部有一把傑奇金洛夫機槍和一面飄動的旗子。當燈籠的光線偶然照在了旗子上時,阿爾喬姆才看清那不是一面旗子,而是一條破爛的東西,上面畫著一個留著大鬍子的人的紅黑色的臉龐。所有這些看起來更像一種恐怖的妄想,而不是亨特對他的營救―夢裡的亨特冷酷地跳下鐵軌,丟下他跑了。

小眼睛的傢伙喜悅地說:“他醒了!喂,弔死鬼,他們抓你做什麼?”他完全不帶重音節地說著,這人的發音與阿爾喬姆和蘇霍伊沒什麼差別——這是種很奇怪的聲音——從這樣一個奇怪的人那裡聽著純正的俄羅斯話,阿爾喬姆無法擺脫糾纏著自己的一種感覺——這是一場鬧劇,小眼睛的傢伙只是動著嘴唇,而留鬍鬚的人或穿皮外套的人正在他後面說著話。

他不情願地承認道:“我殺了他們一個軍官。”

高顴骨的人熱情地說:“哦,你真行!你正是我們喜歡的那種人!那就是他們應有的下場!”坐在前面的深皮膚的大塊頭轉向阿爾喬姆,帶著尊敬皺了皺眉,於是阿爾喬姆以為這人一定說錯了話了,但他開心地笑道:“那意味著我們演這一出沒白費。”他也有如此完美的俄國口音,以至於阿爾喬姆都糊塗了,不知道該想些什麼。

穿皮衣的美男子問他:“英雄,你叫什麼名字?”

阿爾喬姆做了個自我介紹。

美男子指著小眼睛的傢伙:“我是盧薩科夫同志,這位是波恩薩伊同志。”深皮膚人又咧嘴笑著補充說:“我是馬克西姆同志,還有這個是費奧多同志。”

最後,他還介紹了那隻狗。

阿爾喬姆覺得,如果那隻狗也被稱為同志,他也不會感到意外,但那狗其實是叫卡拉茨伊帕。阿爾喬姆與他們一一握了手,包括盧薩科夫同志強壯乾燥的手、波恩薩伊同志瘦小但結實的手、馬克西姆同志黑色鐵鍬般的大手和費奧多同志的肥手。他認真地試著記住他們的名字,尤其是很難發音的“卡拉茨伊帕”。

但好像他們用不一樣的名字稱呼對方。他們叫那個重要人物‘政委同志“,叫深皮膚的人”馬克西姆卡“或者”獸蒙巴“,小眼睛的傢伙被叫為”波恩薩伊“,而戴護耳帽子的留鬍子的男人被稱為”費奧多叔叔"。

盧薩科夫同志得意地宣告:“讓我們以埃內斯托·切·格瓦拉的名義歡迎你來到莫斯科大都市第一國際紅色戰鬥旅吧!”

阿爾喬姆對他表示感謝,接著陷人了沉默,環顧四周。這些人名字很長,話語結尾處是對阿爾喬姆來說模糊又陌生的東西——紅色影響了阿爾喬姆好一陣子,就跟它對牛的影響一樣,“旅”讓他聯想到了振亞說的關於沙波洛夫斯卡亞附近匪徒違法的故事,對布上面隨風飄動的臉龐,他更是產生了好奇心,他羞怯地問道:“你們旗子上畫的是誰?”開口之前的最後時刻他努力咬定了是“旗子”,才沒把它給說成“破布”。

波恩薩伊對他解釋道:“兄弟,那是切·格瓦拉。”

阿爾喬姆沒明白:“哪一個格瓦拉?”但此時看見盧薩科夫眼中的憤怒和馬克西姆卡臉上的嘲笑表情,他意識到自己說了傻話。

政委突然一字一頓地說:“歐內斯特·切·格瓦拉一一偉大的古巴革命者。”

儘管阿爾喬姆還是不理解,但這政委不怎麼高興的態度已經是很明顯了,所以他決定熱情地睜大雙眼保持沉默。畢竟,這些人救了他的命,無知地對他們發脾氣是不禮貌的。

隧道的焊接橫樑極其迅速地閃過,就在他們談話的工夫,他們已經成功地飛越了半個空蕩的車站,停在了隧道里的微光中。這裡,就在邊上,有一個分叉的死胡同,他們可以停下來了。

盧薩科夫同志說道:“看看法西斯敗類敢不敢追我們。”

現在他們得小聲地說話了,因為盧薩科夫和卡拉茨伊帕同志得注意聽著來自黑暗處的聲響。

阿爾喬姆問道:“你們為什麼這樣做?我是說,為什麼救我?”他努力使用恰當的詞語。

波恩薩伊解釋道:“這是有計劃的出擊,我們得到了消息。”他神秘地笑著。

阿爾喬姆問道:“關於我的嗎?”他希望自己能相信可汗關於自己執行的是特殊任務的話。

波恩薩伊作了個否定的手勢,說:“不是,只是大體上的消息。我們聽說這些法西斯正在計劃實施某種暴行,所以政委同志決定讓我們來加以阻止。還有,持續襲擊和干擾他們也是我們的使命。”

馬克西姆卡接著說:“他們沒有在邊上設置路障,連明亮的火炬也沒有,只有一些裝備著簡單火力的哨兵,所以我們直接打散了他們。但令人遺憾的是,我們必須使用機槍,當時放了個煙幕彈,我們帶著面罩,帶上了你―把你這個消滅法西斯軍官的地鐵英雄帶回來了。”

費奧多叔叔不說話,他用煙管抽著某種雜草,煙管里冒出的煙開始讓他的眼睛睜圓了,他突然說道:“對,我年輕的朋友,救了你真好。想來點酒嗎?”

他從一個鐵盒裡取出半瓶黑色的東西,搖了搖遞給了阿爾喬姆。

這需要很大的勇氣來嘗上一小口——它入喉像砂紙,但它讓阿爾喬姆感覺喉嚨裡面好像有個夾了24小時的虎鉗鬆開了一樣。他慎重地問道:“那麼,你們是紅軍吧?”

波恩薩伊驕傲地答道:“兄弟,我們是共產主義者!革命者!”

阿爾喬姆又進一步問:“你們是紅色地鐵線的嗎?”

那人遲疑了一會兒,馬上說道:"不是,我們只是普通的共產主義者。政委同志會給你解釋清楚,他在這裡負責思想工作。

過了幾分鐘,盧薩科夫回來了,他通知他們說:“一切正常。”他帥氣陽剛的臉上露出平靜的表情:“我們可以休息一下了。”

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拿來生火,他們便將小水壺掛在了野營爐上,切碎了一些涼豬肉,革命者們吃得格外香。

當波恩薩伊將問題推給盧薩科夫同志時,他堅定地說道:“不,阿爾喬姆同志,我們不是來自紅色戰線。”他指著畫有長絡腮鬍子的優郁男人的破布說:“莫斯克文同志取代了斯大林的位置,背叛了城域範圍內的革命,正式廢止了站際工作,切斷了對革命活動的支持。他是個叛徒,是個妥協者。同志們,我們要追隨托洛茨基的思想戰線。你甚至可以將卡斯特羅和切·格瓦拉劃等號,那就是把他畫在我們戰旗上的原因,我們忠於革命思想,不像通敵賣國的莫斯克文同志。同志們,我們要聲討他們和他們的戰線!”

費奧多噗噗吹著自己卷的煙捲,說:“啊哈,哪兒弄的柴火?”盧薩科夫臉紅了,狠狠地看了看費奧多叔叔。費奧多只是嘲笑地噓了幾聲,深吸了一口煙。

阿爾喬姆沒能從政委的解釋中弄明白什麼,除了主要的事情:這些人跟紅色地鐵線的紅軍沒有什麼共識。該死的紅軍還想將米哈伊爾·波爾菲列維奇的內臟綁在棍子上,同時向他開槍呢。這想法讓他平靜了下來,為了努力留下好印象,他眨了眨眼睛:“斯大林?陵墓站的那個雕像,對吧?”

但這次,他說得差太遠了。憤怒的抽搐扭曲了盧薩科夫同志俊美而勇敢的臉,波恩薩伊轉過身去,甚至連費奧多叔叔也皺起了眉頭。

阿爾喬姆慌忙更正道:“哦,不,不對,陵墓站那個是列寧雕像!”

盧薩科夫同志高顴骨上嚴肅的皺紋總算伸展開了,他嚴厲地說道:“阿爾喬姆同志,你還得多學習啊!”

阿爾喬姆真不喜歡盧薩科夫同志指責自己,但他剋制住了,沒有反駁。他的確不了解政治,但政治開始吸引他了,所以他等到這陣兒憤怒的暴風雨過後才開始繼續探險問問題;“那麼你們為什麼要反對法西斯主義者?我是說我也反對他們,但你們這些人畢竟是革命者……”

盧薩科夫同志咬牙切齒地嚷道:“那些敗類!因為西班牙,因為恩斯特·台爾曼和第二次世界大戰!”儘管阿爾喬姆一個字也不明白,但他也不想再次顯示自己的無知了。

他們一將沸水倒進杯子,就更加活躍了。波恩薩伊用愚蠢的問題來煩擾費奧多叔叔——明顯是在戲弄他,而馬克西姆卡坐得離盧薩科夫更近,他小聲地問道:“政委同志,能否請您告訴我,馬克思列寧主義如何解釋無頭突變體?它己經困惑我好長時間了。我想從思想上武裝自己,而我在這方面還是一片空白。”

他露出耀眼的白牙,給了個內疚的笑臉。

政委遲疑了一會兒回答道:“咯,馬克西姆,你看。”他開始努力思考起來。“我的兄弟,你這問題不簡單啊!”

阿爾喬姆也對用政治觀點解釋突變體很有興趣,他想知道究竟突變體們是不是存在。但盧薩科夫沉默了,阿爾喬姆的思想滑回了他前幾天沒能逃脫的軌道——他需要趕到大都會站!他奇蹟般地獲救了,他又被賜予了一次機會,也許是最後一次機會了。他全身疼痛,呼吸困難,深呼吸會使他咳嗽,而且……他一隻眼現在還睜不開,而且他很想和這些人待在一塊!和他們在一起他覺得更平靜,更有自信,陌生的隧道里的黑暗沒有在他面前凝聚,也沒有壓迫他。黑暗處傳來的悉悉索索和爪子撓地的聲音,沒有使他感到恐懼,他不必太警惕,他多麼希望這種舒緩的狀態可以持續到永遠。自己一次又一次獲救很令他高興,儘管死亡已經在他的頭上咯咯作響,但沒有擊敗他。曾經在行刑前控制他、使他痙攣的頑固的恐懼已經蒸發掉了,而隱藏於心底和肚子里的殘餘恐懼也已經被留長鬍子的費奧多同志那貌似有毒的家釀酒給燃燒殆盡了。費奧多、友好的波恩薩伊、嚴肅的穿皮衣的政委和大塊頭的馬克西姆——魯蒙巴——和他們在一起真好,這種感覺從他很久以前(他覺得似乎是一百年前)離開全俄展覽館站之後就沒體驗到過。他的財物現在都不屬於他了,漂亮的新機槍、彈夾、護照、食物、茶葉和兩隻手電筒——它們都丟了,丟給了法西斯主義者。現在他只剩下外套、毛衣和口袋中扭曲的彈殼。行刑者說過:“可能還會有用的。”現在該怎麼辦?待在這裡,和站際戰士們一塊……像他們一樣生活,忘掉自己的生活方式……可是不!絕對不能!他一分鐘也不能再停了,不能再休息了,他沒有權利這樣做,他的生活己經不再是自己的生活了,他的命運從同意亨特的提議的那一刻起就屬於其他人了。現在已經太晚,他必須走了,沒有別的選擇。

他靜靜地在那坐了好一會兒,心裡沒考慮什麼特別的事情。可是,那令人不快的決定時刻在他身體里擴展著,遍布他每塊兒瘦弱的肌肉,流淌在他被拉伸得發疼的血管里。他就像一個被掏空了棉花的布娃娃,變成了一個某人殘忍地掛在金屬骨架上的不成形的破布,他已經不再是自己了。隧道里的氣流吹散了他身體里的棉花,使之碎成了飛絮,而現在,一個新人已經進駐了他的皮膚,這人不願意聽見他流血疲憊的身體的拚命祈求,這人在阿爾喬姆能夠重新恢復人形之前,就在投降、停滯、休息和放棄的慾望下崩潰了。他已經控制了阿爾喬姆本能的決定,而且避開了他那被沉默和空虛所統治的意識,平常持續流動的心靈內部的對話此刻已經中斷了。

阿爾喬姆身體內蜿蜒的泉水就像是被拉直了一樣,他僵硬笨拙地站起身來,政委看了看他,而馬克西姆甚至伸手去摸自己的機槍了。

阿爾喬姆用沙啞的嗓音問道:“政委同志,我可以……和你談談嗎?”

此時,波恩薩伊慌忙轉過身去,背對著不幸的費奧多叔叔。

政委謹慎地答道:“阿爾喬姆同志,你直接說吧,我跟我的戰士之間沒有任何秘密。”

“您看……我很感激你們救了我,可是我卻沒有什麼東西來報答你們,我想和你們待在一起,但是我做不到。我必須趕路了,我……必須。”

政委什麼也沒說。

費奧多叔叔意外地插嘴說:“是嗎,那你要去哪裡啊?”

阿爾喬姆綳著嘴看了看地板,令人尷尬的沉默瀰漫了空氣,好像他們正緊張而懷疑地盯著他一樣,都在努力猜測他的目的——他是間諜嗎?還是叛徒?為什麼他這樣遮遮掩掩的?

費奧多叔叔用撫慰的語氣說道:“不過,如果你不想說,那就別說了。”

阿爾喬姆忍不住對他們說:“我要去大都會站。”他不能因為某種愚蠢的冒險神秘主義而失去信任。

費奧多叔叔帶著無辜的表情詢問道:“你去那邊有什麼要緊的事情嗎?”

阿爾喬姆默默地點了點頭。

那人接著問道:“急嗎?”

他轉向其他人:“我們不會挽留你的,如果你不想談也可以,但我們不能把你丟在隧道的中間啊!對吧,夥計們?”

波恩薩伊堅定地點了點頭,馬克西姆卡將手從槍把子上拿開,他也同意這個觀點。

接著,盧薩科夫介人了,他嚴肅地問道:“阿爾喬姆同志,你準備好了沒?請你在救了你的本旅戰士面前發誓,你不會加害革命事業。”

阿爾喬姆欣然答道:“我保證!”他不想加害革命,他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考慮。

盧薩科夫看著他的眼,冷酷地看了他好長時間,最後作出了決定:“戰士們!我個人相信阿爾喬姆同志,請大家協助他到達大都會站。”

費奧多叔叔第一個舉手贊成,阿爾喬姆認為正是他為自己解開了繩套。接著是馬克西姆,然後波恩薩伊也點了點頭。

政委說道:“阿爾喬姆同志,離這兒不遠,有一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的路。它連接扎莫斯克萊特地鐵線和紅軍地鐵線,我們可以讓你在半路下車……”

沒等他說完,蹲在地上的卡拉茨伊帕突然跳了起來,開始狂吠起來。盧薩科夫同志閃電般地從手槍皮套中拔出手槍,波恩薩伊已經拉開了繩子發動了車的引擎,馬克西姆坐在了後面,費奧多叔叔帶著個瓶子,瓶子的把兒從他的衣服里突了出來。

隧道從那兒開始向下傾斜了,往後看過去視野很不好,可狗一直扯著繩子吠叫,這令阿爾喬姆很擔心。他小聲請求道:“也給我來支機槍。”

不遠處顯現出強勁的閃光,接著又消失了。然後,他們聽見有人在大聲地下著命令,大靴子沿著枕木行走發出垮垮的聲音,還有人在悄悄地拌嘴,隨即又是萬物俱寂。卡拉茨伊帕把政委給它夾在嘴巴上的口套撐開了,它又開始叫。

波恩薩伊嘟濃著:“還沒發動起來呢。”他的口氣有點挫敗的感覺:“我們得推它了!”

阿爾喬姆第一個下了軌道車,費奧多叔叔和馬克西姆又依次跳下,他們努力在枕木上蹬著腳,推著這個大物件向前走。車輪轉得很慢,當他們最終發動起引擎時,靴子的踢踏聲已經離他們很近了。

黑暗中傳來敵方的命令聲:“開火!”頓時狹窄的隧道里充滿了聲響,至少有四匣子彈從他們身邊呼嘯而過,子彈隨意地落在他們的周圍,彈跳著,炸出火花。

阿爾喬姆覺得他們是沖不出去了,馬克西姆站直了身子,握著自己的機槍掃射了好久,然後沒有了聲響,這時他們的軌道車向前走得快起來了,他們得追上去,跳上車子的平台。

後面喊道:“他們撤退了!快追擊!”自動機槍在他們身後以雙倍的火力怒吼著,只是大部分子彈都打在了牆上和隧道的天花板上。

費奧多叔叔迅速點著了瓶子口,包了一些破布,扔在了通道上。一分鐘後,他們的身後爆發出了明亮的閃光。阿爾喬姆聽到了響亮的鼓掌聲。

盧薩科夫同志命令道:“再扔一個!讓煙再多點!”

機動化的軌道車簡直就是一個奇蹟,阿爾喬姆覺得他們的敵人已被遠遠地甩在了後面。他們努力衝出了煙霧,駕駛著車輛順利地前行,它飛一般越過了西伯利亞站―盧薩科夫同志堅決拒絕在那裡停下。他們如此迅速地衝過了這個車站,以至於阿爾喬姆沒有時間下車。那個車站沒有什麼特別特殊的東西,連微弱的照明也沒有.那裡有不少人,但波恩薩伊小聲對他說那車站一點也不好,當地居民也有點怪怪的,上次他們試著在那停車,但他們後悔了,因為最後只能推著車出來。

盧薩科夫同志以比平常更熟悉的口氣對阿爾喬姆說:“同志,對不住了,我們不能幫你了,現在我們也回不到那裡。我們要回我們的備用基地——阿夫托佐沃德斯卡亞站。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加人我們的軍旅。”

阿爾喬姆知道自己必須堅定地拒絕該提議,但這次更簡單了點。.他被一種想要拚命的想法佔據了——整個世界都在跟他作對,一切都扭曲了。可是隧道的使命、道路上的障礙,都已經激起了阿爾喬姆的憤怒,這種憤怒更加點燃了他反叛的烈火,恢復了被傷痛減弱的視線,吞噬了他內心所有的恐懼。

他堅定且平靜地說:“不,我得走了。”

沉默片刻,政委又說道:“如果那樣,我們一塊走到帕夫萊特斯卡亞站,到時我們就分道揚鑣。阿爾喬姆同志,不好意思。”

靠近西伯利亞站時,隧道分叉了,軌道車走了左手邊的通道。阿爾喬姆問他們右手邊的通道出什麼事了,他們解釋說,那條路不讓他們走:進去幾百米處,有一個漢莎的前線基地站,是個名副其實的堡壘。這個看起來普通的隧道能直接通往三處環形車站:奧克佳布里斯卡婭站、多布林斯卡亞站和帕夫萊特斯卡亞站。漢莎不想毀掉這個小的通道,因為它是非常重要的交通樞紐,但它只留給漢莎間諜使用。如果其他人靠近前線基地,就會被不容分說地消滅掉。

沿著這條通道行駛了一段時間後,他們來到了帕夫萊特斯卡亞站。阿爾喬姆認為全俄展覽館站的一個朋友是對的―他曾告訴他,在過去你可以一小時之內穿過整個地鐵系統——但那時他不相信。原來只要他有一個像他們一樣的軌道車……就是可以實現的……無論如何軌道車不會有太大的幫助,因為有許多地方你是不能像一陣風一樣通過的。沒必要夢想擁有它,在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更多這樣的東西了——在這個世界上,每走一步都需要付出難以置信的努力和疼痛。美好的日子早已不復存在,那個神奇美妙的世界早就死了,它不再存在了,也沒有必要對此抱憾終生。你需要將它遺忘和放棄,永遠不要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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