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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世界末日

所屬書籍: 地鐵2033

“誰?!阿爾喬姆,快去看一眼!”

阿爾喬姆不情願地從火堆旁起身,將身後的機關槍護在胸前,向黑暗中走去。他站在亮處的邊緣,威脅似的把彈匣子敲得“咔噠咔噠”響,粗暴地喊了一聲:“站住!口令!”他聽見黑暗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幾分鐘前,他聽到那裡有奇怪的沙沙聲和沉悶的咕噥聲,在阿爾喬姆粗暴的嗓門和武器的恐嚇之下,似乎被嚇回隧道的深處去了。

阿爾喬姆馬上回到火堆旁,丟給皮約特?安德烈維奇一句話:“沒事了,沒人過來。沒人答話,可能是跑了。”

“蠢貨!我不是告訴過你嗎?要是他們不答話,就馬上開槍射死他們!你怎麼知道他們是什麼人?說不定是黑暗族的人呢!”

“不是……我想他們應該不是人……那聲音很奇怪……腳步聲也不像是人類的。難道我連人的腳步聲都聽不出來嗎?再說了,黑暗族的人什麼時候那樣逃過?皮約特.安德烈維奇,你心裡也是清楚的。他們往前沖的時候可是毫不猶豫的。他們甚至連武器都沒用,就襲擊了一支巡邏隊,他們會迎著機關槍的火力直衝過去。可剛才那些東西,直接逃跑了……像是些受了驚嚇的動物。”

“好啊,阿爾喬姆!你倒是挺‘聰明’的!但是,我命令你,別想那麼多,追上他們。萬一是個探子呢?這樣一來,對方就知道我們這裡現在沒幾個人,他們需要多少火力。說不定,他們會來這兒像玩兒一樣把我們給滅了。就是因為你沒幹掉那些壞蛋,他們就會回來把刀子架在咱們的脖子上,像上次在波立查夫站那樣的來個全站大屠殺……你得給我小心點!如果下次再出現這種情況,我就讓你追他們一起滾到隧道里去!”

想到隧道700米開外的地方,阿爾喬姆不寒而慄,那是個就連想一想都會覺得毛骨悚然的地方,沒人敢走到那個700米開外的地方。巡邏隊曾經到過隧道500米處,他們用電車上的燈照亮那裡的界樁,確信沒有人越界之後,便匆匆忙忙地打道回府了。就連那些當過海軍的大個子偵察員們也最多只敢停在隧道680米處,緊緊抓著他們的夜視設備,用手掌遮住煙頭髮出的亮光,靜悄悄地立著,一動不動。要回地鐵站的時候,他們要慢慢地、躡手躡腳地往回倒退著走,一路直盯著身後的隧道,絕不敢背過身來,讓自己的後背對著那個危險的地方。

他們現在巡邏的地方是隧道450米處,離界樁的位置只有50米遠。巡邏隊每天會去例行檢查那個界樁一次,現在離今天的例行檢查時間已經過去幾個小時了。這時候,最靠外圍的就是他們現在巡邏的地方了,從幾個小時前的那次檢查到現在,那些被巡邏隊嚇退的野獸肯定又一次開始往這邊爬了,並且靠得越來越近。火焰和人類在吸引著它們。

阿爾喬姆坐回原位,問道:“波立查夫站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雖然他早就從地鐵站的商人那裡聽到過那個讓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但他還想再聽一次,就像一個按捺不住好奇心的孩子,非要聽那些關於沒有腦袋的變異怪獸和綁架孩子的黑暗族的恐怖故事一樣。

“你是說發生在波立查夫站的那場災難嗎?難道你沒聽說過?那事十分詭異,即詭異,又可怕。先是他們的偵察員一個個消失了。他們往隧道裡邊走,進去之後就沒再回來——不過,他們確實都是些菜鳥,跟我們沒法比。接著,他們的地鐵站越來越小,原來住在那裡的人不斷減少,偵察隊消失了。一個分遣隊被派出去,就再也回不來了,像人間蒸發一樣地消失了。起先,他們想:是不是他們都被抓起來,關在隧道里的某些地方了……”阿爾喬姆聽到這兒時打了個冷顫,心裡一陣不自在。“但是,巡邏隊也罷,住在地鐵站的人也罷,誰都沒看見異常的東西,不管他們用了多少燈,照得有多亮。他們等啊等,半小時,一小時,然後兩小時過去了,還是沒人出現。他們著實搞不懂那些只往裡面走了1000米的巡邏隊員們去了哪裡,畢竟他們也不是傻子。後來,他們就不允許自己的人再往那裡面走了——這個故事長得很,簡單地說吧——後來,他們等不下去了,就派出增援部隊去搜救,找啊找,喊啊喊,最終還是一點音訊都沒有。偵查員們消失了,巡邏隊也沒了。最可怕的是,人們不但沒有看到是什麼東西把這些人給弄沒了,而且連一點動靜都沒聽到啊。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兒,波立查夫站的人消失了。”

阿爾喬姆開始後悔讓皮約特?安德烈維奇重述這件事了。雖然皮約特?安德烈維奇既沒有比他知道更多,也沒有對這個故事添油加醋,但他卻提到了那些熱衷於並且很擅長講故事的商人們做夢都想不到的一些細節。這些細節讓阿爾喬姆不由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背後一陣寒氣,讓他即使坐在火邊仍然覺得不自在。這時候隧道里傳來的任何動靜,即便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都讓他忍不住胡思亂想。

“喏,現在你知道啦,波立查夫站的人們沒聽到槍響,所以他們認為:那些偵察員是當了逃兵逃跑了,也許他們想輕輕鬆鬆地活著,跟那些流氓無賴似的到處鬼混,那就讓他們見鬼去吧。也許波立查夫站的人們這樣想會覺得好受些,輕鬆些。然而,一周後,又一支偵察隊不見了。這次,他們只在500米的地方巡邏,跟上次一樣,這些人就像空中蒸發了一樣,沒有任何聲音,也沒有任何痕迹。波立查夫站的人們開始擔心了,他們碰到了棘手的難題——一個星期之內,已經有兩支偵察隊不見了。他們得做點什麼。於是,他們在隧道300米處設了警戒線。用沙包壘起戰壕,架起機關槍,裝好探照燈。然後,他們派了一個信使到跑馬站去——跑馬站和1905大街站都是和他們結了盟的。起初,十月場也是這個聯盟里的一員,後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那裡沒法住人了,誰也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同盟就這樣瓦解了。”

“不管怎樣,波立查夫站派了個信使到跑馬站去,告訴跑馬站的人說:大事不好了,得要他們幫忙。第一個信使還在跑馬站等著對方回話的時候,第二個信使也到了。這個信使滿身大汗,說他們加固了的警戒線還沒來得及開一槍就被攻破了,那裡現在只剩下他一個人,其他人都被殺光了。太可怕了!他們就像死在睡夢中一樣,但問題是他們根本沒有睡覺,暫且不說軍令如山不允許睡覺,就算讓他們睡他們也不敢睡!此刻,跑馬站的人們一下子反應過來,要是他們不採取任何措施的話,同樣的悲劇也會發生在他們這裡。於是,跑馬站裝備起一支大約由100名經驗豐富的老兵組成的突擊隊,每人配備一把機關槍,還配備了榴彈發射器。這些準備花了些時間,大概一天半的樣子吧。一準備好,他們就馬上派這支衝鋒隊去支援波立查夫站了。當這支隊伍趕到波立查夫站的時候,那裡沒有留下半個活口,除了一地鮮血,他們連屍體都沒找到一個。哼,誰知道是哪些混蛋乾的呢!至少我絕不相信人類會有這種本事。”

“那些去了波立查夫站的跑馬站衝鋒隊後來怎麼樣呢?”阿爾喬姆不由緊張地變了腔,聽上去都不像他了。

“他們倒沒事。這些人聰明得很,他們把通往波立查夫站的隧道炸毀了。聽說大約40米長的隧道都塌了,如果沒有專用的機械設備的話,這隧道是不可能再被打通的,就算有那些設備也沒有人去,更別說去哪裡找設備了,像我們的機器都是五十年前的舊貨了……”說完,皮約特?安德烈維奇陷入了沉默,盯著火苗不做聲了。

阿爾喬姆重重地咳嗽了一聲,說:“嗯……我是該開槍打死剛才那東西,是啊……我太蠢了!”

南邊——地鐵站的方向,有人喊了一聲:“嗨!400米處的兄弟們,你們還好嗎?”

皮約特?安德烈維奇把手罩在嘴邊當擴音器,回答他們說:“過來吧!有點事兒!”

隧道里有三個人向這邊走了過來,他們的手電筒的燈光在隧道里晃動著——看來他們可能是300米處的巡邏隊員。直到走近火堆,挨著火光了,他們才把手電筒熄滅坐了下來。

“皮約特,是你呀!原來你在這裡!我還在想今天總部把誰派到這世界邊緣上來了呢。”巡邏隊長一邊面帶微笑地說著,一邊從他的口袋裡抖出一支香煙。

“聽著,安德里亞!今天阿爾喬姆發現什麼東西在靠近,但他沒有開槍,那東西就又躲回隧道里去了,他說那玩意兒看起來不是人類。”

“不像人?那像什麼?”安德里亞把頭扭向阿爾喬姆,問道。

“我也沒看到它……我只是問口令,那東西馬上就朝北跑掉了。可那腳步聲不像是人類的,非常輕盈,速度也相當快,應該是四條腿的,不是兩條腿的。”

“說不定是三條腿的呢!”安德里亞眨眨眼睛,做出一副害怕極了的表情。

阿爾喬姆倒吸一口冷氣,想起菲列夫斯卡亞地鐵4號線上關於三條腿的人的故事來。那裡有幾個地鐵站因隧道挖得太淺而過於靠近地面,住在那裡的人相當於沒有任何保護地暴露在射線的輻射之下。那些地方到處是長了三條腿或者兩個腦袋的怪物,還有其他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在地鐵上爬來爬去。

安德里亞吸了一口煙,跟他的同伴們說:“夥計們,既然來了,何不在這裡坐一會兒呢?要是三條腿的怪物真來了,咱們就幫他們一把。喂,阿爾喬姆!有水壺嗎?給我弄點水喝。”

皮約特?安德烈維奇站起來,把罐子里的水倒了些在一個坑坑窪窪、糊滿油煙的破水壺裡,架在火上燒。過了幾分鐘,水開了,那個破水壺的哨子響了起來。這熟悉而又溫馨的聲音讓阿爾喬姆覺得溫暖了些,也平靜了些。他環顧四周,看看那些圍坐在火邊的人——他們一個個都是結實又可靠的漢子,這裡艱苦的生活把他們鍛煉得如鋼鐵一般堅強。你可以相信他們,可以信賴和依靠他們。

他們的地鐵站是整條站線上出了名的最成功的地鐵站,全靠坐在這裡的這些漢子們,還有其他跟他們一樣結實又堅強的人們。他們之間有著兄弟般溫暖的情誼,緊緊地團結在一起。阿爾喬姆來到這個地下世界的時候才20歲出頭,那時候還有人在地面上生活。他不像很多出生在地鐵隧道里的人一樣消瘦而蒼白,因為害怕輻射和灼熱的陽光而不敢到地表上去(地表的輻射和陽光對這些地下居民們來說簡直就是毀滅性的災難)。不過,即使是阿爾喬姆,他也已經在這地下待了很久了,他印象中也只去過地表一次,而且只在上面待了一小會兒——宇宙的輻射太嚴重,任何人要是因為好奇心在上面待久了,也許都來不及散散步或者看看地表上那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就會被燒成灰。

他對自己的父親已經完全沒有印象了。他的母親在他5歲那年離開了他。他們住在季米利亞澤夫站,那時候一切都挺美好的,生活總是風平浪靜,很和平。然而,這一切都被發生在季米利亞澤夫站的一場鼠患給毀了。

那一天,數不清的濕漉漉的灰色巨鼠毫無徵兆地從黑暗的地鐵站隧道里涌了出來。這條隧道原本是這個城市複雜的地下隧道系統中北邊的一個分支,在平日里很少引起關注。某一日,這段隧道突然陷到了更深的地下,消失在冰冷、惡臭而又可怕的地下迷宮中。隧道延伸到了老鼠的王國里,那是一個連最不要命的探險家都不敢踏入的地方。若有人在地下迷了路,即使找不到出口,他也不會進入此處尋找出口。任何人都能本能地感到這裡面那種黑暗而又不祥的危險,然後迅速從這裡逃開,就像從一個遭了鼠患的城市的大門逃走一樣快,沒人敢打擾這些鼠類,沒有人去過它們的領地,更沒有人敢越過它們的疆界。但是,它們找上了人類。

那天,許多人失蹤了。巨鼠的狂流涌過了警戒線,埋葬了人類入侵者們。它們巨大的身軀和排山倒海的數量,讓人們在臨死之前都來不及慘叫一聲。這些巨鼠們吞噬著它們碰到的所有活的、死的人類和老弱病殘的同類,盲目而又堅定地向前猛衝,那種奇怪的巨大力量簡直超乎人類的想像力。

這場浩劫中只有少數人倖存了下來——沒有女人、沒有老人和孩子,往常優先獲救的這些弱勢群體如今一個都沒能活命,只有五個健壯的男人活了下來,因為他們一直拚命地跑在這股死亡狂流的前面。還有,若非因為他們當時站在一個只發動了但還沒跑的無軌電車的旁邊,他們也沒命了。當聽到地鐵站里傳來了巨響,他們之中的一個人飛快地跑回去看情況。但當他看到車站的時候,季米利亞澤夫站已經開始消失了。在地鐵站入口處他看到巨鼠群已經攀上了站台。當他知道自己已經不可能保護這個地鐵站或者救助別人的時候,他準備轉身逃走。這時候,他的手被後面的人拉住了。他回頭看見一個因驚恐扭曲了臉龐的女人,死死地拉著他的袖子,用盡全身的力氣,聲嘶力竭地在一片絕望的哭喊聲中大叫:“長官!救救他吧!求求你了!”

他看見女人把一個小孩遞給他,一隻胖乎乎的小手伸過來,他來不及多想就抓住了這隻手——他甚至沒有想到他是救了一條人命。他把身後這個孩子一把拉過來,夾在腋下,開始了與老鼠的死亡競賽,終點就是前方的電車,他的巡邏隊隊友們正等著他。他邊跑邊對著五十多米外的隊友大喊:“快把車發動起來!”

他們發動了這輛周圍十個地鐵站僅有的一輛電車,僥倖地逃出了這些巨鼠的追殺。這些巡邏隊員們駕駛著電車玩命似的逃跑,用最快的速度穿越了廢棄的德米特洛夫站,幾個在那裡避難的僧人緊張地忘了自己已經沒有機會逃生的處境,對著這些隊員們大喊著:“快跑啊!老鼠追上來啦!”逃到薩夫約洛夫斯卡亞站的警戒線的時候,他們放慢了速度以免因速度太快而被當成入侵者遭到槍擊——謝天謝地,這裡的防衛很到位。他們朝著守衛們扯破喉嚨似的吼著:“老鼠!老鼠來啦!”他們準備衝過薩夫約洛夫斯卡亞站繼續逃命,只要被准許通過,就沿著這條線路,一直往前走,走到沒有路了再說——只要那灰色的熔岩尚未淹沒整條地鐵線,就一直往前跑。

幸運的是,正是薩夫約洛夫斯卡亞站或者說整條莫斯科地鐵9號線救了他們。好在他們當時離地鐵站近,這些全身被汗水濕透的逃命者們大聲呼救,薩夫約洛夫斯卡亞站的警衛們把他們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同時,正在站崗的警衛迅速地扯掉了一台火焰發射器的蓋子,它是當地的工匠自己用配件組裝的本土產品,火力卻無比強大。當第一撥巨鼠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時,當聽到上千隻巨鼠的爪子在黑暗中發出刺耳的刮地聲時,警衛們點燃了火焰發射器。直到燃料燒光,他們才停止發射。橘紅色的火焰呼嘯著填滿了隧道內十多米的距離,把不斷衝上來的巨鼠燒掉了,10分鐘,15分鐘,20分鐘過去了,猛烈的火焰一直在吞噬著巨鼠。

隧道里充斥著皮肉燒焦的惡臭和巨鼠的尖叫聲。薩夫約洛夫斯卡亞站警戒線上的巡邏警衛們在整條地鐵線上都是大名鼎鼎的英雄,無軌電車就在這些英雄所守衛的警戒線後面停了下來。車上正是那五名從季米利亞澤夫站逃生到這裡的漢子,再加上他們救下的那個男孩——阿爾喬姆。

巨鼠的進攻被具有軍事天賦的人們的發明所擊退。人類總是那麼善於屠戮其他生命。鼠群退回了它們的王國,那裡的面積大小,無人知曉。這些地下迷宮,如此神秘詭譎,看上去似乎讓地鐵無法運行。

儘管各種權威人士在此事上打了包票,我們還是無法相信如此複雜的地下隧道居然出自普通的地鐵建築工人之手。

曾經有一位權威人士——很多年前,他是一輛電車的車長助理。當時,這樣的人才已經所剩無幾,因此他還算是個相當重要的人物。因為人們知道,只有這些權威人士才知道地鐵隧道應該怎麼走。即使離開舒適又安全的電車車廂,置身於黑暗的莫斯科地鐵隧道里,處在這個大都市下方,他們也毫無懼意。地鐵站的每個人都對車長助理滿懷敬意,他們教育自己的孩子也要努力成為像他一樣的權威角色。也許正因如此,阿爾喬姆牢牢地記住了這位車長助理,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個單薄、憔悴的男人,長年累月的地下工作使他瘦得皮包骨頭,他穿一件褪了色又磨破了邊角的地鐵員工制服,這服裝早已沒有了時尚感,但是他穿的這套衣服,即使多年以後退休了,仍然是榮耀的象徵。即使當年還是個孩子的阿爾喬姆都能感覺到那個車長助理病態的身體散發出來一種尊嚴和力量。

這位車長助理當然有資格感到榮耀。對所有倖存者來說,地鐵員工就相當於科學家們去叢林探險的時候聘請的當地嚮導。人們像相信神一樣相信他們,完全地依賴他們,他們的知識和技術就是其他人賴以生存的條件。

政府的聯邦系統分裂了以後,很多車長助理當上了地鐵站的頭目,地鐵也從一個複雜的民間防禦體系和巨大避難所變成了擁有獨立政權的小王國,他們有自己的思想體系與政權,有自己的領導人和軍隊。有的一夜之間崛起,有的又一夜之間敗落,被他們以前的朋友或者奴隸們推翻,淪為殖民國。這裡處處體現出一種混亂的無政府狀態,他們之間經常發生戰爭,小王國之間會結成短暫的聯盟,抵禦共同的威脅,剛剛共同擺脫一個威脅,恢復一點元氣,又開始相互廝殺,拼得你死我活。

戰爭的原因是對一切物質的瘋狂爭奪:居住空間,高蛋白植物,不需要任何陽光就能生長的蘑菇,以及雞舍與豬圈——養滿了用無色的地下蘑菇餵養的蒼白的地下豬和瘦弱的雞。他們也爭水源和過濾器。蠻族因為不懂得如何修復由於誤用而癱瘓的過濾系統,飲用了被射線污染的有毒水源,行將死亡。他們把猶如野獸一般狂暴的憤怒發泄在擁有文明生活的人們身上,發泄在有發電機和小型水利電氣設備正常運轉的地鐵站上。在這些地鐵站里,過濾器得到維修並得到人們定期清洗;那裡有女人們用勤勞而溫柔的雙手把潮濕的土地用小小的白色草甸子鋪起來;那裡還有一些喂得不錯的豬,在圈裡快樂地哼哼。這一切是多麼讓蠻族的人嫉妒和憤怒啊!

人們被迫前進,為著生存的本能和分治——這個革命的永恆規則,永無止境又絕望地廝殺。成功的地鐵站的守護隊伍往往是由接受過專業訓練的軍人組織起來的隨時準備戰鬥的隊伍,他們勇敢地面對所有敵人的入侵,直到流光身上的最後一滴血。他們不斷地展開反擊戰,通過戰爭贏回屬於自己的每一寸土地。每個地鐵站都在努力囤積軍隊力量,一旦無法繼續維持和平、互不侵犯的狀態,就派軍隊去討伐所有的入侵者,把他們野蠻的鄰居擋在自己賴以生存的土地之外;還要準備抵擋那些可能從隧道的任意縫隙中爬出來的噁心的怪物——這些古怪、陌生而又危險的生命可能會因為明顯違背進化論而讓達爾文感到絕望。這些怪物與人們通常概念上的動物是如此不同:或許,它們是在具有毀滅性的陽光射線下變異而生,從最沒有攻擊性的城市動物一下子變成了地獄裡的魔鬼;或許,它們一直就居住在地球深處,只是如今遭到了人類的打擾。它們顯然是地球上生命的一部分,雖然容貌醜陋,外形扭曲,但還是這個地球上的生命,它們仍舊脫離不了這個星球上眾所周知的原始衝動——生存!為了生存可以不惜一切代價!

阿爾喬姆接過一個白色的搪瓷杯,裡面飄著幾片他們自己生產的“茶葉”。當然,那也根本算不上什麼茶葉,只不過是炮製過的干蘑菇,又加了一些其他的添加劑罷了。真正的茶葉,那可是太稀缺了。他們會定期分配真正的茶葉,並且只在重大節日喝,它的價格是炮製蘑菇茶的十幾倍。儘管如此,他們依然對自己地鐵站生產的炮製蘑菇茶情有獨鍾,還傲氣十足地稱之為“茶葉”。第一次喝這種“茶”的人的第一反應就是把它吐出來,那種味道讓人不習慣。但很快地,人們就會習慣這種味道並開始喜歡上它。他們的這種“茶”名揚地鐵站之外,連商人都冒著生命危險來弄這茶,商人們很快把這種茶傳播遍了整條地鐵線,連漢莎聯盟都開始對它感興趣,運輸大車也開始開往全俄展覽館站。金錢流動了起來。哪裡有錢,哪裡就會有武器,有木材,有維生素,還有生命。

自從他們開始在全俄展覽館站生產這種茶葉,這個地鐵站就壯大了起來。附近地鐵站的人們移居到這裡,更多的鐵軌也鋪設了過來,這個地鐵站的繁榮時代到來了。全俄展覽館站的人們對自己養的豬也感到頗為自豪,有個傳說是這樣說的——很多年前有個冒失鬼趕著他們的豬去參加“種豬培育”展覽後,把他的豬群趕到這個地鐵站里來了,這些豬就是通過這個地鐵站才得以進入地鐵隧道的。

“喂!阿爾喬姆,蘇霍伊那邊怎麼樣了?”安德里亞一邊問,一邊小口啜著他的茶,並小心翼翼地把水面上的茶葉吹開去。

“你是說薩沙叔叔那邊嗎?一切都好著呢。剛剛他和我們站另外幾個人一起走路回來的。那真是長途跋涉啊,你大概知道的吧。”

安德里亞比阿爾喬姆大約年長15歲。以前,他是名偵察兵,他很少在450米以內的崗哨執勤;後來,他成了一名前沿警戒線上的指揮官;現在,上級把他安排在這個300米處的崗位上,給他配備了優良的裝備,但他仍然想深入到隧道更深處的地方,進一步靠近黑暗、靠近秘密。他熱愛隧道,對這裡的所有分叉、小道摸得一清二楚。當他待在地鐵站,身處於農民、工人、商人和管理機構之間時,他感到很不自在,他覺得人們並不需要他。他討厭鋤地、種蘑菇,更無法忍受給地鐵站的肥豬喂蘑菇,站在肥料之間讓他感到難受。他也成不了一名商人——從他出生那天起他就受不了商人。他是一名軍人,他一直認為,只有當軍人才是一個男人實現其價值的職業。對於他一輩子都在保衛臭烘烘的農民、唧唧歪歪的商人、公事公辦的管理者以及婦女和孩子這件事兒,他倍感自豪。女人們被他傲慢的態度、深刻的自省以及待人接物的冷靜(因為他一直都能夠遊刃有餘地處理身邊的人和事物)給吸引了。女人們許給他愛情,她們保證讓他生活得舒服,可是他不走到離地鐵站50米遠的地方就難以感到舒服。那裡照不到地鐵站的燈光,女人們不會跟他去那裡。

喝完茶,安德里亞感到暖和起來。他扶正了舊的黑色貝雷帽,用袖子擦了下鬍子上的水蒸氣,然後開始急切地向阿爾喬姆詢問最後一次遠征時從南邊帶來的消息和傳聞——那次遠征是由阿爾喬姆的繼父完成的,這位繼父正是19年前把阿爾喬姆從季米利亞澤夫站的巨鼠狂流中拖出來的那位軍人,他不忍心拋棄這個孩子,就把他拉扯大了。

“我自己可能就知道一些,但我很願意聽你說說,聽兩遍都行。你覺得呢?”安德里亞堅持道。

安德里亞根本不需要花時間勸說,阿爾喬姆本身就喜歡回憶和講述他繼父的故事——每個人都會瞠目結舌地聽他說話。

阿爾喬姆打開了話匣子:“我想,你們可能知道他們去了……”

“我知道他們往南去了。他們的行動高度機密,那些‘徒步探險家’們。”安德里亞大笑起來。

“得了吧,沒什麼機密,”阿爾喬姆不屑地揮揮手繼續說,“他們的探險之旅是為了進行勘察,收集線索,尋找可靠的信息。因為你不能相信陌生人,那些商人整天在地鐵站嚼舌頭,到處散播假情報,要是他們不做買賣,肯定就是專門挑唆事端的人。”

安德里亞咕噥著說:“絕不能相信商人。他們幹什麼都是為了自己。你怎麼知道該相信誰呢——今天他把你的茶葉賣到漢莎去,說不定明天他就把你和你的內臟也買過去。他們說不定正在打聽我們的消息呢。說實話,我連我們站的商人都不是特別相信。”

“喂,安德里亞,你這樣懷疑咱們自己人可就不對了。他們,我幾乎全都認識。我們的夥計們每一個都是好的,他們也是人,跟所有人一樣,他們也一樣愛財,想要比別人過得好一點,並朝著某個方向在努力。”阿爾喬姆為這些本地商人辯護道。

“正是。這就是我要說的——他們愛財,他們想比別人過得都好。誰知道他們走進隧道里的時候在幹什麼?你能確定地告訴我,他們在下一個地鐵站不會被任何機構或者代理收買?你能肯定?”

“什麼代理?咱們的商人屈從什麼代理了?”

“阿爾喬姆,你還太年輕,很多事情你並不知道。你得多聽聽長輩們的意見,凡事多留心,你才能活得久一點。”

“但是必須要有人承擔起商人的工作啊!要是沒有商人,我們哪兒來的軍供,哪來的來複槍,大概我們就得一邊喝茶一邊拿鹽粒子去砸黑暗族了。”阿爾喬姆毫不示弱地繼續說著。

“好啦,好啦,我們這兒出了個經濟學家呢!快冷靜冷靜吧。你還是給我們講講蘇霍伊在那裡看到了些什麼吧。那些在阿列西耶夫站的鄰居們怎麼樣了?還有里茲斯卡雅站後來怎樣了?”

“你說在阿列西耶夫站嗎?其實也沒什麼新鮮事兒,他們也在種蘑菇,那兒本來就是一塊農場,他們是這麼說的呢。”後面要說的有點機密性,阿爾喬姆壓低了聲音,說道:“他們想來咱們這兒呢。里茲斯卡雅站也不反對。他們南邊的壓力是越來越大了,整個氣氛很壓抑——人們都在悄悄談論一些狀況,每個人都害怕,害怕什麼卻沒人知道,也許是地鐵線盡頭處的新帝國,也許是漢莎,他們覺得新帝國或是漢莎想要擴張,或者要干別的什麼事兒。所以,這些地方都在向我們靠攏呢。里茲斯卡雅站和阿列西耶夫站都想著跟我們抱成團兒。”

“可他們具體想要怎樣呢?他們能提供些什麼?”安德里亞問道。

“他們想和我們結成同盟,建立共同的防禦系統,這樣雙方的邊界都能得到加強,地鐵站之間的隧道裝上照明燈,把旁邊的隧道和走廊封鎖起來,組織一支警察隊伍巡邏,還要運行運輸車,鋪上電話線,把所有可以用的空間都種上蘑菇……他們想形成共同的經濟圈——一起工作,互相幫助,如果有必要的話。”

“我們需要他們的時候他們死哪兒去了?植物園站和梅德維科夫站的那些怪蟲襲擊我們的時候他們在哪兒?黑暗族襲擊我們的時候他們又躲在哪兒?”安德里亞憤怒地咆哮起來。

“安德里亞,小聲點,別嚷嚷!”皮約特?安德烈維奇調解道。“現在不是都還好嗎?如今,這裡沒有黑暗族。他們自己內部出了問題,現在他們的勢力大大減弱了。不過,他們或許正在積蓄力量呢。所以,結盟不但不是壞事,還是件好事——對他們有好處,對我們也一樣有好處的。”

“那我們呢?只會擁有自由、平等,還有兄弟情誼嗎?”安德里亞掰著手指一根根數過來,諷刺地說道。

“你不想聽了,是吧?”阿爾喬姆有點生氣地問。

“不,繼續啊,阿爾喬姆,繼續說。”安德里亞說,“我們爭論起來是沒完的。”

“好吧。他們的頭兒也沒什麼異議,只要考慮一下細節就行了,或者開個會投票表決一下。”

“這是什麼意思呢?你說投票表決嗎?難道說這事兒咱們求著他們嗎?”安德里亞俏皮地打趣。

“喂,阿爾喬姆,那邊情況怎麼樣呢?”皮約特.安德烈維奇沒理會安德里亞的話,問道。

阿爾喬姆回答說:“里茲斯卡雅站嗎?那裡是漢莎聯盟的邊界。我繼父告訴我,漢莎與紅場之間的一切還是保持原來的老樣子,他們很好地維持了和平的狀態。現在那裡沒有人再考慮戰爭這碼事兒了。”

“漢莎聯盟”其實就是“康科德環線”的別稱。這些地鐵站處在幾條地鐵線的交叉處,也是所有貿易線路的中間站。這些線路通過隧道彼此相連,於是這裡成了整個地鐵網裡所有商人交易碰頭的地方。這些商人迅速地積累起大量財富,他們心裡清楚這些財富會招來太多妒恨,就決定聯合武裝力量,形成了“漢莎聯盟”。最初,漢莎聯盟只包含了很少幾個地鐵站,康科德是後來慢慢加入的。環線從基輔站到和平大道站之間的那部分叫做北弧線,其間包括了庫爾斯克、塔干斯卡亞和十月廣場等幾個站。後來,巴韋列斯卡站與多布恩斯卡亞站加入這個聯盟,成為另一條弧線,也就是南弧線。統一南北兩條弧線最大的阻力來自索科爾線。

阿爾喬姆的繼父告訴他說:“問題在於,索科爾線一直是特殊的。看一眼地圖你就知道,你的注意力會一下子被吸引到這條線上去。首先,這條線是直的,像一支箭一樣筆直;然後,在地鐵線路圖上,這條線是用明亮的紅色標註出來的,這條線包括克蘭斯諾賽爾站、克蘭斯大道站、共青團站、列寧圖書館站以及列寧斯科格里站。不管是因為站名還是其他原因,這條線總是讓人懷念起過去輝煌的蘇維埃歷史來,從而生出濃濃的懷舊情緒。人們在這裡很容易產生一種想要復興蘇維埃政權的念頭來。起初,只有普列奧布拉任斯卡婭.普洛斯查哈德站恢復了共產主義思想和社會主義形式的管理,後來不斷地有地鐵站步其後塵,走回了社會主義道路。後來,其他地方的人們聞風,知道了這裡發生著革命,就逃離了自己原來的組織和管理,投奔這裡來了,投奔社會主義地鐵站的人越來越多——一些活著的老兵、過去的共青團團員和黨內官員,還有永遠的無產階級——他們都聚集到了這些革命地鐵站。他們成立了委員會,向整個地鐵網系統地宣傳這裡的革命和它的共產主義思想,委員會的名字幾乎與列寧時代的名字相同——‘共產地鐵站’。

這裡有專業的革命部和宣傳部,裡面的人被派往各個敵方地鐵站。總體來說,索科爾線上那些將要餓死的人們渴望公平秩序恢復的慾望被燃起之後,流血衝突幾乎再沒發生過,因為他們知道,除了並不公平的平均主義之外,他們沒有其他選擇。所以,整條線很快被紅色革命之火給吞沒了。地鐵站的名字都換回了原來蘇維埃時期的老叫法:切斯蒂.普魯德站成了基洛夫州站,魯賓揚卡站成了澤真斯卡亞站,奧克丁尼日雅德站成了和平大道站。一些太中性化的地鐵站名被改成了意識形態濃重的名字:體育場站被改成共產主義站;索科爾站改成了斯大林站;整個紅色革命開始之處的普列奧布拉任斯卡婭.普洛斯查哈德站也改成了革命旗幟報站。這條線本身,原來叫做索科爾線,現在也總被稱為‘紅色地鐵線’——當然,過去在莫斯科地鐵線按照地圖上的顏色稱之為紅線、藍線之類的,這也很正常,但現在這條線的‘紅色線路’的稱呼卻很有政治意味。”

不過,革命的路子根本沒法繼續走下去。

就在紅色線路自動形成並在整條線路上宣傳他們的理念的時候,其他非共產地鐵站的人們很快失去了耐心。蘇維埃時代在很多人心裡留下了陰影。很多人覺得共產地鐵站派出來的那些鼓動者們更像是毒瘤,不斷擴散,威脅著整個機體的生命。不管那些鼓動者、宣傳者們怎樣承諾整個地鐵站將會用上電,通過加入蘇維埃政權將會體驗真正的共產主義(實際上列寧的任何一句口號都不是這樣的——這貌似太赤裸裸了一點),非共產地鐵站的人們卻沒有受誘惑。這些共產地鐵站的鼓動者、宣傳者們被抓起來,遣送回他們的蘇維埃領土上。於是,紅色領導人決定,是時候採取更加絕對的行動了——要是隧道里的其他地鐵站不接受愉快的革命火花,那就把他們一把火燒光!鄰邊的非共產地鐵站,由於擔心日漸強烈的共產主義宣傳,也做出了同樣的決斷。

於是,戰爭的雷聲炸響了。

漢莎領導之下的反共產主義地鐵站聯盟攻破了紅色地鐵線,並成功地擊敗了這個環線上的武裝力量。紅色集團並沒有料到他們會遭遇有組織的反抗,並且他們高估了自己的力量。他們所期待的易得的勝利在遙遠的未來看來也沒有可能了。戰爭成了一場持久戰,不斷地耗了下去。同時,雙方地鐵站里的人數也不再像過去那麼多了。戰爭持續了一年零六個月,這段時間裡不斷地發生爭奪地盤的戰鬥、游擊隊的轉戰和偷襲、隧道防禦工程的建設、囚犯的處決以及其他兩方做出的其他暴行。什麼亂七八糟的事都發生了,軍隊統治、大圍剿、反圍剿戰等各種戰績,將軍、英雄和叛徒都出場了。

但是,這場戰爭的交戰雙方都無法改變前方戰線的位置。有時候,一方佔據了一塊邊緣地帶,就會順便佔領相鄰的地鐵站,但被佔領的地方也在一直抗爭著,調動增援力量,於是勝利的天平又會倒向另外一方。

戰爭,總是一件使人筋疲力盡的事。戰爭耗盡了資源。最好的人們在戰爭中犧牲了。後來,那些倖存者們也感到厭倦了。於是,革命政府微妙地把原來的問題轉化成了更溫和的問題。開始,他們爭取的是社會主義力量與共產主義理想在整個地下世界所佔到的份額,而現在,紅色集團想要控制的只是他們當作自己的內部密室的地方——革命廣場站。首先,是因為這個地鐵站的名字;其次,因為它是整個地鐵系統中最靠近紅場和克里姆林宮的一站,紅場上的塔仍然裝飾著五角星,有些懷抱著共產主義遠大理想的勇士,就為了看到那些五角星,不惜把這塊地方的地面破開。當然,這個位置的地面上,靠近克里姆林宮的紅場的正中心是列寧墓。不管列寧的遺體是否還在那裡,沒人知道,也並不要緊。蘇維埃時代的很多年裡,這個墳墓早已不是一個墳墓,而是一塊聖地,是革命力量延續的一種神聖象徵。過去的偉大領袖們就是在這裡閱兵的。現在的領袖們也很嚮往那一刻。而且,他們說從革命廣場站的辦公室里有一條通往墓地秘密實驗室的秘密通道,直接通達列寧的棺材!

紅色地鐵線上仍有和平大道站,也就是過去的奧克丁尼日雅德站,現在這裡構建了防禦工事,隨時準備進攻革命廣場站。革命領導人不止一次發動了革命戰爭,去解放革命廣場站和上面的墳墓。但對方的防守者們也十分清楚這個地方對紅色地鐵線的意義,所以他們堅持對抗到底。革命廣場站成了一個難以接近的堡壘。幾乎所有激烈的血戰都發生在通向這個地鐵站的路上。這裡死的人最多。很多英雄們,用胸膛去堵槍眼,甚至把手榴彈綁在自己的身上,當人肉彈去摧毀敵軍的炮點,還有人用禁止使用的火焰投向人們……一切都是徒勞的。他們今天奪回這個地鐵站,明天可能就又失守了,還來不及構建防禦工事,就又被打敗,第二天又要在反擊戰的火力之下無奈地退回原點。

列寧圖書館站那裡也在上演著幾乎一模一樣的事情。那裡是紅色集團的堡壘,聯合部隊一次又一次地想要奪取這個地方。列寧圖書館站有非常重要的戰略意義,因為它可以把紅色地鐵線一分為二,而且佔領這一站之後,他們就有了一條直接通往其他三條地鐵線路的通道,紅色地鐵線除了這個站就再沒有其他地方與這些線路有交叉了。因此,可以說它是個獨一無二的地方,如同一個淋巴結,遭到了紅色疫情的感染,很可能把這種疫情傳播到整個機體。為了防止這種情況的發生,他們必須奪取列寧圖書館站,要不惜一切代價地奪取它。然而,如同紅色集團想要佔領革命廣場的戰爭一樣失敗了。

同時,人們也厭倦了戰爭。逃兵成了普遍現象,兩方的士兵們在放下武器之後,還會成為親密的朋友。但是,與第一次世界大戰不同的是紅色集團沒有佔到任何便宜。他們的革命導火索悄無聲息地熄滅了。漢莎聯盟也沒有什麼更好的發展:很多人不滿於心驚膽戰的生活狀態,攜家帶口地離開了中心地鐵站,搬到其他地鐵站去了。漢莎空了,弱了。戰爭對貿易造成了嚴重的負面影響,商人們繞過這一帶,走其他的路線做生意,於是這裡的重要貿易線路也變得人煙稀少,一年到頭都靜悄悄的。

政客們得到的支持也越來越少,他們不得不找個方法,在槍口掉頭指向自己之前儘快結束戰爭。於是,在嚴格保密的情況下,敵對雙方的領袖——漢莎聯盟的總統洛吉諾夫與紅色地鐵線的頭頭可帕科夫,在一個保持中立的地鐵站見面了。他們很快簽訂了和平協議。雙方交換了地鐵站。紅色地鐵線得到了已經破敗不堪的革命廣場站,代價是把列寧圖書館站出讓給漢莎聯盟。實際上,雙方作出這樣的讓步都是很不容易的。紅色地鐵線從中間失去了一個地鐵站,將其一分為二,常常感受到被攔腰截斷的損失和不便。儘管雙方保證對方的人們仍然可以自由地穿越曾經屬於他們的土地,可是這種情況對紅色集團並不怎麼有利,讓他們著實感到痛苦。但是,漢莎聯盟一方給的某些條件還是非常有誘惑力的,讓紅色集團無法抗拒。同樣,漢莎聯盟失去的不光是一部分土地,還會對他們的西北方向帶來一些影響,但漢莎聯盟也從協議中獲得了不少好處,因為現在他們可以開啟封鎖線,移去阻礙他們繁榮昌盛的最後一道藩籬了。

後來他們頒布了一道禁令,禁止人們在他們過去的敵人的土地上進行宣傳或顛覆活動。每個人對這個結果都很滿意。現在,當大炮和政治家們都沉寂下來,輪到宣傳家們開始向人們解釋說,他們自己的陣營在外交上遭遇了慘敗,但事實上,雙方都贏了戰爭。

從和平協議簽訂的那個令人難忘的日子到現在,已經過了幾年。仇恨成了過眼雲煙。曾經交戰的雙方——漢莎聯盟在紅色地鐵線上發現一個很不錯的經濟合作夥伴,而紅色地鐵線這一方則把它過去的進攻戰略拋到了腦後:名為V?I?列寧大都會的莫斯科地下共產黨組織的總秘書——莫斯克文同志,辯證地證明了在一條獨立的地鐵線上建設共產主義事業的可能性。

阿爾喬姆對這段並不久遠的歷史記憶頗深,正如他努力記住他繼父告訴他的所有故事一樣。

“那場殺戮能夠結束,的確是件好事,”皮約特?安德烈維奇說,“在那一年半的時間裡,人們在莫斯科地鐵5號線附近簡直寸步難行。到處都是警戒線,他們得把你的資料翻來覆去查一百遍!我曾經在那裡做過一些生意,除了穿過漢莎聯盟之外沒有別的路可走。那些人把我截在和平大道站,差點沒把我釘在牆上。”

“然後呢?皮約特,這些你可從來沒跟我們說過,你是怎麼逃脫的?”安德里亞興緻勃勃地追問。

阿爾喬姆微微彎下腰,看到講故事的人把手電筒在兩隻手間倒換了一下。不過,這故事顯然很有意思,他也就不願意去打斷。

“呃……其實,我的故事很簡單。他們把我當成紅色集團的間諜了。我從和平大道站的隧道里走出來,走在我們的線上,而和平大道站也在漢莎聯盟的管理之下,算是一個轄區吧。不過,那裡管得並不怎麼嚴——那裡有個市場、一個貿易區。你也知道,情況都跟漢莎差不多:莫斯科地鐵5號線的地鐵站形成了一個小國家,從莫斯科地鐵5號線地鐵站伸出來的道路像射線一樣,所以人們在這裡控制來往的人群和交通。”

安德里亞打斷他說:“喂!這些我們都知道,不用你再給我們講啦。還是說說你在那裡遇到的事兒吧!”

“是護照管制!”皮約特?安德烈維奇滿臉嚴肅地把眉毛蹙在一起,重複著,像是要決心證明一個論點似的。“中心外面一圈的地鐵站都有市場,是允許外國人到那些地方去的。但是你不能穿越邊界,絕不能。我從和平大道站出來,身上帶著半公斤茶葉,我需要給我的來複槍買些子彈。我當時想應該做個交易。沒想到,他們當時正在戒嚴。他們不允許有任何軍火交易。我問了很多人,他們都找各種理由從我身邊迅速走開了。只有一個人悄悄地小聲告訴我說:‘什麼軍火啊,你個弱智,趕緊從這個鬼地方走開吧——他們大概已經通報了你了!’我謝過他,匆匆轉身,躡手躡腳地走回地道。可是就在隧道出口那裡,一把槍頂住了我,不讓我動了,地鐵站吹響了哨子,另一個分遣隊向我跑了過來。他們問我要證件,我把蓋著我們自己的地鐵站的章的護照遞給了他們。他們仔仔細細地看過之後問:‘你的通行證呢?’我驚訝地問道:‘什麼通行證?’原來要想去那個地鐵站,你必須弄到一個通行證——隧道出口處他們設了一張小桌子,在那裡辦公。他們在那裡驗證身份,發一個通行證。真是官僚到了極點……”

“我也不知道當時怎麼能走過那張桌子,為什麼那些笨蛋沒有阻止我?我不得不向巡邏兵解釋我的身份。這位肌肉發達的傢伙剃了光頭,穿著迷彩服,他嚷道:‘他溜過來了!他爬過來了!他偷偷跑過來了!’他快速翻看著我的護照,看到了索科爾的印章——我早年在索科爾住過。他看著那個印章,眼球因充血而通紅,像一頭看到了紅色的公牛。他猛地把肩上的槍‘喀拉’一聲拉下來對準我,大吼:‘你這個人渣!把手舉起來!’馬上我就明白了這個傢伙體能訓練的水平——他抓著我的後頸拖著我穿過了整個地鐵站,拖到通道的交叉口處,到他上司那裡。然後,他惡狠狠地威脅著說:‘等著!我只要從將軍那裡得到許可,就把你這個探子釘到牆上去!’我感到天旋地轉。但我試著振作起來,我說:‘我哪裡是什麼探子啊,我只是個商人!我從全俄展覽館站帶來了些茶葉。’他回答我說,他要把我的嘴巴里塞滿茶葉,然後用他的槍筒子把它打爛。我知道我當時的情況不太樂觀,要是他用厚顏無恥的謊話說服了他的上司,這傢伙就會把我拉到200米開外的地方,把我的頭按進管道里,用槍把我打成個篩子,這就是他們的戰爭法。我想情況不會太妙,‘肌肉怪物’拖著我到了那個交叉口,他去跟他的上司討論槍斃我的最佳地點去了。我看到了他的上司,感到心裡一塊大石頭一下子落地了,那是我以前的同班同學——帕什卡.費多托夫。畢業後,我們一直都是朋友,只是後來突然失去了聯繫。”

“操!你把我的魂兒都嚇掉了!我想你肯定被他們幹掉了!”安德里亞惡毒地插了一嘴,於是,這些圍著營火隨意安坐的男人全都友善地笑了起來。

就連皮約特?安德烈維奇自己,剛開始面帶慍色地瞟了安德里亞一眼,接著也就忍不住笑了。笑聲在隧道里回蕩著,隧道深處傳來遙遠的回應——聽不出是什麼東西,一聲不祥的尖叫聲響了起來,大家聽到這個都安靜了下來。北邊隧道深處可疑的聲音越來越清晰了——什麼東西窸窸窣窣地響著,還夾雜著輕而有節奏的腳步聲。

安德里亞是第一個聽到這些動靜的。他馬上噤聲,揮手示意其他人也安靜下來,他拾起放在地上的機槍,從座位上迅速地跳了起來。他慢慢地打開保險,上了一匣子彈,背貼著牆壁,悄無聲息地從火堆邊移到了隧道裡面。阿爾喬姆也站了起來——他很好奇地想看看剛才他放過的是什麼東西,但安德里亞轉回身來,憤怒地看著他。他在黑暗的邊緣停下,把槍甩到肩膀上,壓低嗓門吼:“給我點光!”

有人遞過來一個大功率的蓄電池手燈,這是用舊汽車上的前燈改裝的,打開它,明亮的光線撕破了黑暗。黑暗中一個模糊的輪廓出現在地上,持續了一秒鐘。那是個塊頭不大的東西,看上去不怎麼可怕,它迅速竄回北邊去了。

阿爾喬姆控制不住大叫起來:“打死它啊!要跑掉了!”

但不知為何,安德里亞沒有開槍。皮約特?安德烈維奇也站了起來,握著上好子彈的槍,喊著:“安德里亞啊!你難道死了?”

漢子們重新坐回火堆旁,焦慮地小聲交流著,他們聽到安德里亞把槍的保險重新拉回關好。然後,安德里亞出現在火光里,拍打著夾克上的土,大笑著說:“活著吶,我活得好好的!”

“你哼哼什麼?”皮約特?安德烈維奇滿腹狐疑地問他。

“那東西有三隻腳,兩個頭,是異形!黑暗族的來了!它們會把我們的喉嚨切開的,不開槍它們就跑了,它們的數量肯定很多!一定很多的!”安德里亞繼續笑。

“你為什麼不開槍?好吧,剛才我們的年輕人也沒有開槍,但他還年輕,沒有經驗。可是你卻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了。你也知道波立查夫站發生的事吧?”安德里亞轉身朝著火堆的時候,皮約特?安德烈維奇很生氣地問道。

“是啊,波立查夫站的事我聽了幾十遍了!”安德里亞不耐煩地揮揮手。

“那不過是條狗!一條小狗,甚至連條狗都算不上。這是它第二次嘗試著接近,它只想靠近光亮、暖和的地方。而你想弄死它,現在來問我為什麼要考慮這麼多。太小氣了吧!”

“你怎麼知道那是條狗呢?”阿爾喬姆反駁道,“它發出那麼奇怪的聲音,還有,一周之前聽他們說看到了一隻像豬那麼大的老鼠呢。”

“他們吹牛說故事你也相信!等會兒,看我給你抓那隻豬一樣的老鼠來!”安德里亞說著,把他的槍背在肩膀上,往黑暗中走去。

一分鐘後,他們聽到黑暗中傳來一聲輕快的口哨聲。然後,有人在那裡熱情地,像哄小孩兒一樣地喊:“來呀,過來呀,小東西,別怕嘛!”

他花了老半天時間哄那個東西,大約過了十分鐘,只聽他在那裡又是叫又是吹口哨,然後他出現在了昏暗的光里。

他回到火堆旁,帶著凱旋者的微笑掀開自己的夾克。一隻小幼犬落在地上,它濕漉漉的,顫顫發抖,一副可憐的樣子,臟到讓人看不下去,毛結在一起,說不出是什麼顏色,黑色的眼睛流露著恐懼,耳朵耷拉著,垂頭喪氣。一落到地上,它立刻又想逃走,但安德里亞用他堅定有力的手把它捉了回來,放在自己面前,輕輕撫摸它的腦袋,又把自己的夾克衫脫下來,蓋在這隻小狗的身上。

“得讓它暖和暖和。”他解釋道。

“啊呀,安德里亞,它可是個跳蚤窩呢!”皮約特?安德烈維奇想讓安德里亞順著他的思路走,“說不定它還帶著什麼病毒,萬一你被什麼病給感染了,那可是會傳遍整個地鐵站的呢。”

“皮約特,夠了,不要發牢騷了。看看它吧!”他把夾克的一角掀起來,露出小狗的臉,寒冷和恐懼讓它止不住地在顫抖著,“你看它的眼睛——它們不會撒謊的!”

皮約特?安德烈維奇滿腹狐疑地看看小狗——小狗的那雙眼睛雖然滿是恐懼,卻無疑是誠實的。皮約特?安德烈維奇的心裡稍微友善了一些。

“好吧,你這個大自然愛好者。等等,我找點東西給它吃。”他一邊小聲嘀咕,一邊開始在他的背包里搜看。

“好好看著它呀,你不知道,說不定它會長成一隻德國牧羊犬呢!”安德里亞說著,把用他的夾克裹著的小狗往離火堆更近的地方挪了挪。

“可這小狗是從哪裡來的呢?那個方向上沒有人住。除了黑暗族。難道黑暗族養狗?”安德里亞的一個頭髮亂糟糟的部下開口問道,他疑心重重地看著那隻暖和過來正在打盹的小狗。

“基里爾,那個方向的確沒有人,”安德里亞嚴肅地回答道,“但據我所知,黑暗族的人不養寵物。”

“那它們怎麼生存?它們吃什麼?”另一個人一邊“咔哧咔哧”地抓撓著他沒有剃過鬍子的下巴,一邊問道。這個人身材高大,顯然戰爭讓他體格強壯,他有著極為寬闊的肩膀和厚厚的背,腦袋剃得光溜溜的。他穿著一件長長的縫製精美的毛皮披風,這種衣服在這個時代已經是極其稀有的貨了。

“它們吃什麼?聽說它們吃各種垃圾,吃腐爛的肉,吃老鼠,也吃人。它們從不挑食。”安德里亞癟著嘴巴,一臉噁心地回答道。

“難道是食人族?”剃了光頭的那個人毫不驚訝地問——就像他親眼見過食人族一樣。

“食人族?它們連人類都不算。它們跟不死的殭屍一樣。誰知道它們是些什麼鬼東西啊!好在它們不使用武器,這樣起碼暫時我們還能抵擋住它們。皮約特,記得嗎?六個月之前,我們抓到了它們中一個傢伙的!”

皮約特?安德烈維奇說:“我記得,那東西在我們的牢籠里坐了兩個星期,不喝我們的水,不吃我們的食物,就死翹翹了。”

“你們沒有審訊它嗎?”光頭又問。

“它根本聽不懂我們的語言,一個詞兒都聽不懂。我們跟它說簡單的俄語,可是它一直保持沉默,直到它死也沒說一句話。我們也拷打了,但它還是什麼都不說。給它吃的東西,它還是不說。只是偶爾咆哮兩聲。它死之前的嚎叫聲太大了,整個地鐵站的人都被吵醒了。”

“那這狗到底是怎麼來的呢?”基里爾提醒了大家。

“鬼知道它怎麼會到這兒來,也許是從它們那兒跑出來的,也許它們要吃掉它。那裡離這兒也就兩公里遠。一隻狗難道連這點路都走不了嗎?也許是什麼人養的。說不定有人從北邊過來,落到黑暗族的手裡了,而這隻小狗卻逃了出來。它怎麼來這兒的不重要吧。你自己看看它,像個怪獸?還是像異形?它只是個小狗狗——沒什麼特別之處的小狗狗。它又黏人,說明它是習慣我們人類的。要不然它怎麼會三次嘗試靠近我們的火堆呢?”

基里爾沉默了,他陷入對這場爭論的深思。皮約特?安德烈維奇把水壺裝滿,問道:“還有誰要再來點茶葉嗎?再來喝最後一杯吧,再過一會兒執勤時間一結束我們就解放了。”

“茶葉,對啊,你倒提醒了我!我再喝點。”安德里亞說道。這主意不錯,其他人也活躍了起來。水壺裡的水燒開了,皮約特?安德烈維奇給想喝的人又添了一杯茶,然後提了個要求:“夥計們,咱們沒必要議論黑暗族了。在我們坐著議論它們的時候,它們說不定就爬上來了。有人告訴過我,他們曾經經歷過這樣的事。也許只是個巧合,我雖然不迷信,但萬一真的發生了呢?要是黑暗族能感覺到我們的議論呢?咱們的執勤就快結束了,何苦在最後這一分鐘里拿這個來當笑話說?”

“是啊,實際上真不值得。”阿爾喬姆應和道。

“夠了,夥計們,別畏畏縮縮的!我們反正早晚也得死!”

一想到黑暗族,每個人都感到一陣不愉快的戰慄,安德里亞也是,儘管他想掩蓋起來。要是人類,他什麼樣兒的都不怕。強盜也好,殘忍的無政府主義者也好,紅軍戰士也好,他都不怕。但是那些不死之物讓他厭惡,也不是說他有多害怕這些東西,但是一想到由它們製造的某種危險,他就沒辦法冷靜。

大家陷入了沉默,沉重而壓抑的寂靜包圍了圍著火堆的這群男人。火中一截截圓木燃燒著,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北邊遠處,隧道里不時傳來一種蛙鳴一般的聲音,似乎莫斯科地鐵是某種不可知的怪物的巨大的腸道系統。所有來自這寂靜中的聲音真的是讓人心驚膽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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