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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獵人亨特

所屬書籍: 地鐵2033

各種無聊的東西又一次充斥了阿爾喬姆的思緒。黑暗族……只有一次——在

他巡邏的時候遇到了那些該死的不是人的東西,他被嚇傻了……但是他怎麼就沒被……

當時,他坐在那兒守衛著,用火取暖。突然他聽到,從地道深處的什麼地方,傳來一陣有節奏的沉悶的敲擊聲,先是在遠處,然後,越來越近,越來越響……突然一聲猶如來自墓地的嚎叫聲闖入他的耳朵,那是正在靠近的東西的聲音。而後,一切都亂成一團!每個人都跳了起來,把沙袋和他們坐著的板條箱堆成了一道掩護障礙——他們迅速地堆起這些東西好有處躲藏。他們的長官用最大的肺活量和力氣吼了一聲:“警戒!”

後備軍從地鐵站衝過來增援,必須擋住攻擊的地鐵的300米處,他們握緊機關槍,卧倒在地,藏身在沙袋堆起的堡壘後面,把槍口對準了地鐵隧道的出口處,瞄準。最後,等啊等,等著黑暗族靠近的時候,他們打開了聚光燈,於是,怪異而駭人的剪影出現在了聚光燈的光束里。它們赤裸著,渾身是黑色的光滑的皮膚,有著如同用刀割出來的巨大的刀口狀的眼睛和嘴巴。它們踏著整齊的步伐向前行進,靠近堡壘,不顧後果,絕不猶豫,靠近,再靠近……三個,五個,八個怪獸,領頭的一個突然往後一甩腦袋,發出一聲如安魂彌撒一般 人的長嚎。

你會感到一陣戰慄掠過你的皮膚,你拚命控制自己想要扔下槍跳起來,放棄自己的同志而逃走的衝動,控制自己不要逃掉。聚光燈直直地照射著這些讓人不舒服的東西的臉,想用明亮的光線刺激它們的瞳孔,但這些怪物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它們睜大眼睛盯著光柱,繼續堅定地前進,再前進……難道這些怪物連瞳孔都沒有?

更多人從300米處帶著更多的機關槍跑過來了。這些人也在他們旁邊卧倒,號令聲不絕於耳。一切都準備好了,只待那一聲“開火”令下。即刻間,幾挺機槍同時開火,大型機關槍也轟隆隆開起火來。但黑暗族沒有停下腳步,它們直挺挺地踏步前進,如開火之前一樣堅定和冷靜。聚光燈的光柱里,你能夠看見子彈如何撕扯著它們光滑的身體,子彈打在它們身上,它們被推得向後彈去,甚至摔倒,立刻又站起來,站得筆直,繼續向前行進著。一個怪物從被撕破的喉嚨里發出一聲嘶啞而不祥的嚎叫。槍林彈雨又猛烈地持續了好幾分鐘,才攻破了這非人類的沒有思想的頑固之物。然後,當所有惡鬼都倒下,停止了呼吸和動作,戰士們又從5米遠處對著它們的腦袋補上幾槍,以確保它們死得徹底。然而,即使一切都過去了,這些怪物的屍體也被拋入了豎井,但那幅可怕的畫面還是會不停地在你眼前晃動,長時間揮之不去——彈雨瘋狂地射入那些黑色的軀體,聚光燈灼熱地燙著它們睜大的眼睛——但它們還是不屈不撓地行進著,逼近,再逼近……

恐怖的回憶讓阿爾喬姆打了個冷戰。是的,最好不要討論那些東西,以防萬一啊,他想。

“嘿,安德烈維奇!準備好!我們該動身了!”黑暗中,南邊的人對這裡喊話,“你們的執勤時間結束了!”

火堆旁的大漢們行動起來,剛才恍恍惚惚的狀態一下子沒了,他們站起來,伸懶腰,背上背包和武器,安德里亞把那隻小狗也抱了起來。皮約特?安德烈維奇跟阿爾喬姆一起往回走去車站,而安德里亞和他的夥計們又回到300米處,他們在那裡還有些事沒處理完。

替班的人走過來了,跟他們握手問候,詢問是否有什麼怪異或者特別的事情發生,然後走近火堆坐下來,又打開了話匣子,繼續他們剛才正聊得火熱的話題。

在回地鐵站的路上,皮約特?安德烈維奇開始跟安德里亞氣惱地說著什麼,顯然回到了他們倆一直爭論的話題上;那個剃了光頭、嗓門沙啞的傢伙,就是剛才那個問他們黑暗族飲食習慣的人,走近了阿爾喬姆,與他肩並肩、步調一致地走著。

“那,你認識蘇霍伊?”他不看阿爾喬姆的眼睛,低聲悄悄地問他。

“薩沙叔叔啊!是啊,我認識!他是我的繼父。我跟他一起住呢。”阿爾喬姆誠實地回答道。

“你不是說……蘇霍伊是你的繼父吧?我從來沒聽說過……”這個人小聲咕噥著。

“你怎麼稱呼啊?”阿爾喬姆知道一點,要是有人問你關於你的親戚的問

題,你有權回敬一個問題,因此,他決定發問了。

“我的名字?”那人驚訝地問道,“你有必要知道嗎?”

“是啊,這樣我才好告訴薩沙叔叔——蘇霍伊先生,你曾經詢問過關於他的事兒啊。”

“哈,告訴他,亨特問候他。我,亨特,問到關於他的事兒。”

“亨特?好奇怪的名字啊。是你的姓?還是別名?”阿爾喬姆問道。

“姓?嗯……”亨特抿嘴笑了,“什麼呀?它不過是……不,孩子,它不是個姓。是的……我該怎麼說呢……一種職業吧。你叫什麼名字呢?”

“我?阿爾喬姆。”

“那好!很高興見到你。我相信咱們還會再見面的。也許很快就會再見。祝你好運!”分開之前,他對著阿爾喬姆眨了眨眼睛,然後繼續跟安德里亞一待待在300米處的地方。

離地鐵站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地鐵站上鬧哄哄的聲音就傳到耳朵里來了。皮約特?安德烈維奇憂心忡忡地走在阿爾喬姆身邊,問他:“阿爾喬姆,剛才那人是誰?他跟你在後面都說了些什麼?”

“他是個怪人……問我關於薩沙叔叔的事情。我猜大概是叔叔的一個熟人

吧?你認識他嗎?”

“未必,他才來我們地鐵站沒幾天,好像是有什麼公務,並且看上去安德里亞似乎已經見過他了,他也覺得應該小心這個人。鬼知道他怎麼發現有必要小心呢!這個人的面孔有點熟……”

“是啊,那個外表讓人不容易忘記。”阿爾喬姆說。

“正是。我在哪兒看見過他嗎?他叫什麼名字?你知道嗎?”皮約特?安德烈維奇問道。

“亨特,他說他叫亨特。好好想想看,能不能想起點什麼。”

“亨特?似乎不是個俄國人的名字啊……”皮約特?安德烈維奇皺起了眉頭。

遠處,隱約顯現了一點紅光。像大多數地鐵站一樣,全俄展覽館站也沒有正常的燈光可以用,三十年來,人們就一直生活在這猩紅色的應急燈光之下。偶爾,在人們的“公寓”——他們的帳篷和房間里,有人們早先日常用的那種電燈泡出現。只有少數幾個富裕的地鐵站能夠得到真正的汞燈帶來的光亮。關於這些燈,也有很多傳奇的故事——從那些偏遠的、外省的地鐵站傳來。人們把這種傳奇的故事當作夢想,幾年裡一直都把聽到的這些東西想像成一種奇蹟。

在隧道的入口處,他們把武器移交給其他的衛兵,然後在登記冊上籤了名。分手前,皮約特?安德烈維奇握了握阿爾喬姆的手,說道:“總算輪到咱們去睡覺了!我都快站不住了,你站著都能睡著了吧?代我向蘇霍伊問個好,他應該來看看我呢。”

阿爾喬姆突然感到一陣疲憊,他告別了朋友,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了自己的公寓。

全俄展覽館站住著200個人。有些人住在服務中心的營房裡,但大部分都住在站台上的帳篷中。這些帳篷都是軍需品,現在已經很舊了,但總算還是完好的。它們在地下不必經受風吹雨打,並且受到人們很好的愛護,所以還能住。這些帳篷不透熱、不透光,還能擋住一些噪音。既然如此,這樣的住房還有什麼可不滿的呢?

帳篷沿著地鐵的鐵軌,靠著兩邊的牆搭成了兩排,它們都在中心大廳的範圍之內。站台已經變成了一條類似街道的東西:中間有一條相當寬的通道。還有一些拱門留給人們自由穿行——這些拱門在大廳的四周,中間也有幾個。站台下面也有一些住所,但這些住處的屋頂都不怎麼高,住著不怎麼舒服。全俄展覽館站的人們大多用它們來儲備糧食。

北邊的兩條隧道在一條側隧道處合二為一了,地鐵站後面十幾米處,曾經是火車掉轉車頭的地方。現在,兩條隧道中的一條被人們堵起來了;另一條通往北方,往北是植物園站,那裡已經接近美帝奇站了。他們留下這條路作為緊急情況下的撤退路線,那也是阿爾喬姆以前執勤的地方。第二條隧道的剩餘部分,以及兩條隧道交叉相接之處,被規定用於種植蘑菇。人們拆除了這塊地上的鐵軌,在上面耕種和施肥——肥料是他們從排污坑裡拉過來的。一排排整齊的蘑菇散發潔白的光澤,給隧道增添了一點光亮。南邊的兩條隧道中的一條也已經被毀了,往南隧道300米處,是人們蓋的雞舍和豬圈。

阿爾喬姆的家就坐落在主大道上——他和他的繼父蘇霍伊一起住在一個比較小的帳篷里。他的繼父是管理部門的重要人物,他負責與其他地鐵站保持聯絡,於是他有權得到這個帳篷——這個帳篷是上面贈給他的,是屬於蘇霍伊的私人財產,這是頂質量一流的帳篷。有時候,繼父常常一消失就是兩三個星期,從來不帶著阿爾喬姆一起,借口是他忙於一些非常危險的事情,不想讓阿爾喬姆冒任何風險。繼父出門回來的時候都會瘦幾圈,頭髮也亂糟糟的,有時候身上還帶著傷。不過,每次他回來的第一個晚上就一定會跟阿爾喬姆坐在一起,給他講一些讓人難以相信的事情,阿爾喬姆雖然已經習慣了這些讓人難以相信的故事,可是對他心中那個獨特的小世界來說,繼父帶來的消息每次都讓他驚訝不已。

阿爾喬姆急切地想要一個人去旅行,然而卻沒有什麼好的理由在地鐵裡面瞎逛,太危險了。每個獨立的地鐵站都有荷槍實彈的衛兵,他們懷疑一切,絕不會讓任何一個帶著武器的人從他們的關卡通過,而不攜帶武器走進隧道肯定是尋死。所以,自他和他的繼父從薩夫約洛夫斯卡亞站來到這裡以後,阿爾喬姆還沒有參與過任何真正的探險。有時候他被派往阿列西耶夫站執行公務,但都不讓他一個人單獨去。他們結伴而行,有時候遠行至里茲斯卡雅站。除此之外,阿爾喬姆還有一次真正屬於自己的旅行,雖然他急切地想告訴別人他的這次冒險,但他知道,那是絕不可以說出去的秘密。

很久很久以前,在植物園站還沒有出現任何黑暗族的蛛絲馬跡的時候,它不過是個廢棄又陰暗的車站,那時候,全俄展覽館站的巡邏隊還把巡邏點地鐵站設在從那兒往北很遠的地方。當時,阿爾喬姆也還是個小孩兒。他和他的夥伴兒們決定冒個險:在一次換崗的間隙,他們帶著手電筒和從父母那裡偷來的一把雙筒來複槍偷偷地穿越了外封鎖線,圍著植物園站悄悄匍匐著轉了好長時間。這次經歷驚險刺激,但是夥伴們都覺得很有趣。手電筒的燈光之下,你看得到人類生活過的殘留物散落各處——灰燼、燒焦的書籍、破損的玩具、撕破了的衣服……老鼠四處奔突,而且時不時地,從植物園花園站北邊的隧道里傳來一些怪異的隆隆聲。阿爾喬姆有一個似乎是叫做振亞的朋友——如今連當時的樣子都想不起來了——總之是當時他們三個夥伴兒裡面最活躍、最好奇的一個,他說:“我們把柵欄拿下來,沿著電梯到地面上去看看如何……只是去看看上面是什麼樣的,還有什麼東西,怎麼樣?”

阿爾喬姆當時馬上反對。繼父常跟他說的那些有關在地面上待過的人們的故事在他腦海里記憶猶新,那些人回到地下之後長時間地病痛著,在地上他們還看到了一些很可怕的東西。可很快他們又開始爭論,認為這是一個非常難得的機會。沒有大人陪同,他們什麼時候還能像現在這樣自己來到一個廢棄地鐵站呢?而且,這正是他們到地面上去看看的機會,親眼看看頭頂上啥遮蓋都沒有的時候是個什麼樣子。後來,知道沒有任何希望說服阿爾喬姆之後,幾個夥伴說要把他這個小懦夫留在下面,讓他自己坐著等他們去上面看了再回來。想到要一個人待在這個廢棄的地鐵站,再加上他想到要在兩個最好的朋友眼裡失去威信,阿爾喬姆覺得沒法忍受。於是,他鼓了鼓勇氣,妥協了。讓每個人都感到驚訝的是,攔在站台與電梯之間的那道壁壘的機械裝置是在運轉的,最後還是阿爾喬姆一個人在經過了半個小時近乎絕望的努力之後才打開這道障礙門的。生鏽的鐵門移動到旁邊的時候發出刺耳的噪音,然後,一道不太長的電梯出現在他們面前,通往上面的世界。有一些台階已經壞掉了,從那些大張著嘴巴的電梯的破洞里,透過手電筒的燈光,能看到一些停止運行了多年的巨大齒輪,它們被鐵鏽腐蝕得厲害,上面爬動著一些不容易引起人注意的棕色的物體……這樣的情景更增添了他們往上走的衝動。

好幾次,他們踩的台階塌了下去,掉進下面黑咕隆咚、深邃的破洞里,發出刺耳的聲音,他們跨過深坑,靠著古舊的地鐵燈的罩子繼續前進。通往地面的路不太長,可是他們一開始那種決然的鬥志已經隨著第一次踏爛的台階而蒸發了。為了鼓起士氣,他們把自己想像成了真正的潛行英雄。

潛行英雄……這個詞對俄語來說是個陌生的外來詞,但它居然風靡一時。

早些年,這個詞是專屬這樣一些人的——他們很貧窮,迫於生計不得不到廢棄的軍事射擊訓練場上,拆開沒有爆炸的子彈和炸彈,把拆出來的黃銅賣給那些收購有色金屬的人。它還曾經被用於稱呼那些和平時期的怪人,他們在下水管道里爬來爬去。這些被冠以此名的傢伙們都有一個共同點——他們的職業都是極度危險的,常常面對的是不可知的、奇怪的和不祥的東西。

在地鐵站里,那些少有的有膽量到地面上去探險的冒失鬼被人們稱作潛行英雄。他們穿著防護服,帶著防毒面具和遮光眼鏡,去地面上尋找人們需要的東西的時候都裝備著重量級的武裝——軍用供給品、設備、替換零件、燃料……敢於從事這個行當的人有好幾百個。然而,能夠活著回來的卻屈指可數——這些活著回來的就成了無價之寶。他們的價值甚至超過了過去的地鐵僱員。地面上有各種可怕的事情等著這些大膽的人——足以致死的射線,還有射線之下異化出來的食屍鬼般的怪物。地面上也還存在著一些生命,可是從人類一般的概念上來說,那些東西也已經不能稱之為生命了。

每個潛行英雄都成了一部活生生的傳奇故事書,他們成了受到別人崇拜的神,不論老幼,每一個人都對這些英雄滿懷敬意。在這樣一個失去了所有的土地和天空的世界裡,在這個“飛行員”和“航海員”一類的辭彙已經成了毫無意義的空話的世界裡,孩子們的夢想就是成為潛行英雄。他們想獨闖前路,穿著閃亮的盔甲,接受著幾百人仰慕而感激的目光,爬上去,到地面上去探險,到那個神的王國,與怪物作戰,然後給地下的人們帶來燃料、軍用品、光和火——其實就是,給他們帶來生命。

阿爾喬姆和他的夥伴振亞以及瘦小的維塔利都想成為潛行英雄。而且,在逼迫自己沿著可怕的破爛塌陷的樓梯爬上去的時候,他們想像著自己穿著防護服,帶著射線破壞鏡還有重型機槍,就像一個真正的潛行英雄一樣。但他們既沒有射線鏡,也沒有防護服,並且他們沒有威力強大的軍用重機槍,他們拿著的只有一把老舊的雙管來複槍,而這破玩意兒,還不知道能不能摳下扳機打出槍子兒去。

不久,他們爬到了頂,他們看看周圍,發現自己已經幾乎到了地面。幸運的是,當時正好是晚上,否則他們的眼睛就會瞎掉。習慣了黑暗、篝火和那些應急燈光,他們肯定是不能承受地面上耀眼而又灼熱的陽光。眼睛看不見了又無處尋求幫助,他們想再找到回去的路就不怎麼容易了。

植物園站的前廳基本上被毀掉了——半個屋頂塌落,透過破屋頂看得到夏日深藍色的天空下那些放射性的塵埃,夜空萬里無雲,點綴著點點星光。但是,對一個從未見過天空的孩子來說,這是怎樣的一個星光燦爛的天空啊!抬頭仰望,視線中沒有了混凝土的“天穹”和朽爛的電線與管道縱橫交叉的網,卻落入了藍色的深遠,頭頂上驟然有了廣袤遼遠的空間。這太讓人難忘了!還有那些星星!從未見過星星的人怎能想像到什麼是空曠遼遠呢?說不定,人們最早就是受到夜景的啟示才創造發現了空遠一詞的概念呢。數以萬計閃閃發光的銀釘子就是這樣,綴滿了像藍絲絨一樣的天穹……

男孩兒們久久地站著,三分鐘,五分鐘,十分鐘了,他們說不出一句話。他們甚至沒有動一動,若不是聽見近處一聲讓人毛骨悚然的慘叫聲,到了早上,他們必然被活活燒熟。聽到這聲音,他們回過神來,他們甩起兩條腿,以最快的速度跑了下來,有好幾次他們差點掉進爛電梯的破洞里,卷進電梯齒輪中。他們互相照顧,互相幫扶,拉著,在幾秒鐘之內逃回了地下。

他們像旋風一樣飛奔下最後十級台階,逃跑的路上連那支雙管來複槍也不知道丟在哪兒了。他們飛快地跑去尋找那道障礙牆的控制機關。然而,倒霉的是,銹跡斑斑的老化的鐵傢伙已經像楔子一樣牢牢嵌住了,很難再把它扳回原位。這些孩子嚇得半死,生怕怪物從地面上衝下來追趕他們,於是像風一樣地往家逃去,跑到了封鎖線。

想起來他們似乎已經闖下大禍,他們沒把那扇通往外面世界的門關起來,也許已經給那些異形留下了通往地鐵站和地下世界的人們的道路,於是他們停了停,互相約定緊緊封住自己的嘴巴,關於他們去了哪裡,決不讓任何成年人知道。於是,在封鎖線上,他們謊稱去了一條旁邊的隧道追打老鼠,丟了槍,嚇壞了逃了回來。

當然,阿爾喬姆被他的繼父狠狠教訓斥了一頓。他在繼父的一頓皮帶教訓之下屁股痛了好長一段時間,然而,阿爾喬姆像一個被俘的黨員一樣守住了秘密,他沒有泄漏一個字。他的朋友們也同樣保持了沉默,每個人都遵守他們的約定。

直到現在,一想到他們那次的惡作劇,阿爾喬姆就會常常陷入沉思。難道是那次錯誤的冒險,導致在過去的幾年裡他們的封鎖線常常受到異形的攻擊嗎?

一路上與路人打招呼,間或聽一些消息,與一個朋友握了握手,吻了一個熟悉的女孩的臉蛋,告訴老一輩人他繼父的公務,一路遇到這麼多事兒,最後阿爾喬姆總算回到了他的家。家中無人,他也不打算等繼父回來,只想自己上床去睡覺,八小時的執勤足以讓任何人累趴下。他甩掉靴子,脫下夾克,把臉埋在枕頭裡,舒服地睡著了。

帳篷的門帘被掀了起來,一個高大的人悄悄地摸了進來,我們看不清他的臉。唯一能看到的是他那個光溜溜的腦袋上反射出來的不祥的紅色應急燈的燈光。一個低沉的像是用手捂住了嘴巴發出來的聲音響了起來:“咱們又見面了。你繼父,我看他不在這兒。不要緊。我們可以找到他,這是遲早的事。他跑不了。現在,你得跟我來。我們有些事得談談。比如,植物園站的那道障礙門。”

阿爾喬姆聽到這裡一下子像是落入冰窖一樣渾身冰冷,他認出這是剛才在封鎖線那裡見過的,那個自稱是亨特的人。

這個人慢慢地、靜靜地靠近,可是仍然看不見他的臉。不知道為什麼,光線射下來的方式是怪異的。最後,他摸到了一個檯燈的開關,打開檯燈,這才照亮了此人的臉。可是,他看到的一切讓他感到全身無力、恐懼萬分,逼近他的不是一張人類的臉,而是一個恐怖的黑色的面孔,上面有兩個巨大、空洞而沒有眼白的眼睛和一張血盆巨口。

阿爾喬姆跳起來,飛逃出帳篷。光一下子都滅了,整個地鐵站徹底陷入了黑暗。只有遠處一個小小的火堆發出微弱的光來。食屍鬼從背後追上他,怒吼道:“站住!你沒處可逃的!”他發出 人的狂笑,漸漸地,這聲音又變成了那種熟悉的鬼怪凄厲的長嚎。阿爾喬姆跑開了,顧不得回頭看一眼,只聽見他身後沉重的靴子發出的腳步聲,那聲音不急不慢,就好像追他的鬼知道他沒有多少地方可以逃,阿爾喬姆遲早會被捉住一樣。

阿爾喬姆朝著火光跑去,看到一個人坐在那裡背對著他。他跑過去輕拍那個人的肩膀想要求助,可是那人突然向後倒了下來,很明顯,他已經死去多時,而且不知為何,臉上居然蒙著一層白霜。從這張已經僵硬了的臉上,阿爾喬姆認出來,這是他的繼父——薩沙叔叔。

“嘿,阿爾喬姆!睡得這麼沉!快起來啦!你已經睡了七個多小時啦……你這懶鬼快起來吧!有客人來了!”蘇霍伊的聲音響了起來。

阿爾喬姆從床上坐起來,盯著他。“噢,薩沙叔叔……你……你一切都還好吧?”他眨眨眼睛,問道。他還沒從夢裡走出來,沒法去問問他是生是死,好在叔叔就站在他的面前,他才沒有把這句到了舌頭尖的話說出來。

“好著呢,你這不是看到我好好的了嘛!起來!我要介紹我的朋友給你認識。”蘇霍伊叔叔說道。附近有一種熟悉然而不太清楚的聲音,阿爾喬姆大汗淋漓,想起了他剛剛做的那個噩夢。

“這麼說你們已經見過面了?”蘇霍伊叔叔有點驚訝,“哈,阿爾喬姆你真是好眼神兒!”

最後,來訪者也擠進了帳篷。阿爾喬姆打了個哆嗦,把身體貼在帳篷的牆壁上——正是亨特。噩夢又浮現在他的眼前:黑暗空洞的眼睛;重重的靴子聲緊追在他的身後;僵直的屍體坐在火堆旁……

“是,我們見過的。”阿爾喬姆終於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向來訪者不情願地伸出一隻手。亨特的手又熱又乾燥,於是阿爾喬姆慢慢說服自己剛才不過是一個夢,這個人沒有什麼異樣的地方,不過是八小時疲勞的封鎖線執勤中的想像和恐懼感在他夢裡的顯現罷了。

“阿爾喬姆!幫忙給我們煮點開水泡茶喝吧!你嘗過我們的茶葉了沒?”蘇霍伊對著來訪者擠了擠眼,“給你來點毒藥湯子嘗嘗!”

“我知道這種茶。”亨特點點頭,答道,“是好茶。在印刷工站他們也泡過,那味道像豬泔水。但在你這裡,就不一樣啦。”

阿爾喬姆用水壺打了水,到公共火堆上去燒。在帳篷裡面燒火是絕對禁止的,以前有好幾個地鐵站就是被帳篷里的失火給燒光的。

去燒水的路上,他想起了印刷工站——那是地鐵系統的另一端。誰知道要花多長時間才能到那兒呢,一路上要經過多少岔路和十字口,要穿越多少個地鐵站——有時候甚至發生戰鬥,有時候路能通過去……這個傢伙小心地說:“他們在印刷工站也泡這個茶……”是呢,他是個有趣的人物,儘管有點嚇人。他的手握起來力氣大得像個老虎鉗,而阿爾喬姆也不弱——他一直都想找一個扳手腕的高手比試比試呢。

水開了,他提著水壺回到帳篷。亨特已經脫掉了雨衣,露出一件黑色的套頭緊領馬球衫,裹著他肌肉發達、力量膨脹的脖子和厚實強壯的身體,一條軍官腰帶緊緊地把他的軍褲束在他的身上。罩衫的外面穿著一件有很多口袋的馬甲,一把槍掛在他的手臂下面,這把巨大的手槍,磨得光亮。阿爾喬姆看到那是一把帶著長長的裝有消音器的斯捷奇金衝鋒手槍,上面還裝著個什麼東西,像是一個激光瞄準器。那樣一件怪物般的武器足能把你的一切都毀掉。阿爾喬姆立刻注意到,這個武器不是一個簡單的武器——顯然,它肯定絕非只是用於自衛。他想起,亨特跟他做自我介紹的時候曾經加了句:“就像某些狩獵者一樣。”

“好了,阿爾喬姆,給客人倒茶喝吧!亨特,快來坐下吧!跟我們說說你最近如何!”蘇霍伊顯得很興奮,“鬼知道我多久沒看到你了啊!”

“過會兒告訴你我的事,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我倒聽說你身上發生了些怪事。惡鬼四處亂爬,從北邊來了。今天跟巡邏隊在一起的時候,又聽到了一些神話般的故事,到底發生了什麼?”亨特語言簡短,卻一下子說出來一堆。

“是死亡,亨特。”蘇霍伊的表情一下子凝重起來,“是不遠處的死亡爬過來向我們招手了,咱們逃不掉死的命運了!”

“為什麼要死?我聽說你很成功地擊潰了他們。他們是沒有武器裝備的,對吧?他們是什麼東西,從哪兒來的?我在其他地鐵站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的事情,這樣的事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沒發生過。你這兒到底是怎麼了。我感覺到了巨大的危險,但我想知道危險的程度,了解它的性質。這也是我來這兒的原因。”

“必須把危險消除,對嗎?亨特,你還是那種西部牛仔的性格。可是危險能否消除,還是個問題。”蘇霍伊苦笑了一下,“問題並不簡單,這兒的一切都比你看到的要複雜得多。這可不是電影屏幕上那些走來走去的殭屍或者活死人,若是那樣,也太簡單了——只需一把上了銀子彈的左輪手槍就能解決問題,”蘇霍伊將兩個手掌合起來,用手指當槍筒子,做了個射擊的手勢,“砰砰!惡勢力也就被消滅啦。但這裡的事情不一樣,有點嚇人……而且如你所知,即使如此也不會嚇倒我。”

亨特驚訝地問道:“你是在嚇唬人嗎?”

“他們的武器是恐懼。人們很少待在一個位置不動,他們睡覺也得抱著自己的機關槍——烏茲槍,而那些東西靠近我們的時候是沒有帶武器的。人們都知道這些怪物每次靠近都是數量更多,力量更大的,於是他們幾乎全部都逃跑,瘋一樣地逃離那種恐怖的東西——有些人甚至真的瘋了,我也就只跟你說這些話,亨特,那不只是害怕啊!”蘇霍伊壓低嗓門,“我都不知道應該怎麼跟你解釋才能說清楚……每次他們都比前一次更強大。有時候,他們像是會鑽到我們腦袋裡一樣……在我看來,他們是有意這樣做的。遠遠地,你就能感覺到他們,那種感覺越來越強烈,那種極其可怕的感覺讓你忍不住雙腿發抖。可是你仍舊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到,儘管如此,你卻感到他們越來越靠近你,越來越近……然後就是一聲恐怖的嚎叫,這時候你只想逃跑……但他們越來越近了。你開始發抖,過不了一會兒,你就能看見他們睜大著黑洞洞的眼睛走進了探照燈的燈光里……”

阿爾喬姆忍不住打了個冷顫。看來不光是他受到噩夢的驚擾。以前他努力不跟任何人聊起這些,他害怕人家把他當成懦夫或是傻瓜。

“那些混蛋爬蟲在損害我們的思想!”蘇霍伊繼續說,“你知道,就好像他們把自己調整到了你的波段一樣,下次他們再來,你會更強烈地感覺到他們的靠近,也就會更加害怕。而且,這不僅僅是恐懼感。”

蘇霍伊沉默了。亨特坐在那兒一動不動,仔細看著他,顯然在沉思他所聽到的一切。然後,他啜了一口燙嘴的熱茶,緩緩地靜靜地說道:“這是對每個人的威脅,是對整個地鐵系統的威脅。”

蘇霍伊又陷入了沉默,好像不願意回答一樣,但他突然又說:“你覺得是整個地鐵系統?不,不止是地鐵。這是對整個人類的進步的威脅,是人類自己一邊發展一邊給自己惹上的麻煩。到了償還的時候了!亨特,這是物種之間的戰爭!物種之戰啊!這些黑暗族並不是什麼邪惡的東西,他們更不是什麼鬼怪。他們是些新型的智人——人類進化的下一個階段就是那樣的,他們比我們更能適應環境。未來是屬於他們的,亨特!也許,我們這些舊的智人在接下去的幾十年里還是會腐爛,在接下去的五十年里還得待在我們給自己掘的這些魔窟里,那時候大批的人沒辦法適應地上的生活,可憐的我們不得不在白天被驅趕到地底下。我們會變得跟威爾斯的莫羅克一樣蒼白羸弱。還記得它們嗎?通過時光機從未來過來的那些住在地下的怪獸。它們曾經也是智人。是啊,我們是樂觀的——我們不想死!我們用自己的排泄物作天然肥料養植蘑菇,人們說過,豬和一切活著的夥伴兒都成了我們最好的朋友。我們大把大把地吞吃各種維他命,那是我們細心而又有先見之明的祖先們成噸成噸地留給我們的。我們羞怯地悄悄爬到地面上,迅速地偷回一罐汽油、幾件破衣服,要是你夠幸運,還能弄到一大把子彈……然後,迅速逃回這個悶罐兒一樣的地下世界,還要東張西望,做賊心虛似的看看有沒有人發現。因為上面的世界已經不再是我們的家園了。那裡再也不屬於我們了,亨特……

那個世界再也不是我們的世界了。”

蘇霍伊又一次沉默了,他看著杯中的蒸汽緩緩地升起後在帳篷中昏黃的燈光中凝聚。亨特什麼都沒說,阿爾喬姆突然意識到,他從來沒有從繼父那兒聽到任何這樣的信息。過去繼父給他的那種一切都相當好的信心一下子沒了;他說的“別怕,這難不倒我們”也成了一句空話;他那種鼓舞人心的調皮的眨眼對阿爾喬姆來說沒有了意義……繼父之前對他做的這一切都是在演戲嗎?

“亨特,你沒什麼想說的嗎?什麼都不想說嗎?說點什麼吧,反駁我!你的爭辯呢?你不是個樂天派嗎?上次我跟你說話的時候,你還斬釘截鐵地說放射的程度肯定會降低,人們肯定能回到地面上去呢。唉,亨特……‘太陽會在樹梢上升起來,但對我不可能有啥影響……’”蘇霍伊拉著長腔,帶諷刺意味地學著亨特以前說的話。“‘我們會用牙齒抓住生活,我們會用盡全力維持它,萬一一下子什麼能抓的東西都沒有了,那些哲學家和宗派主義者們信誓旦旦的大話又會怎樣呢?你也許不願意相信,也很難相信,可是在你靈魂深處的某個地方,你也開始在變了,你知道的……可是我們真的不願意發生這樣的事情,對嗎?亨特,你和我,咱們都是熱愛生命的人!我們都想爬出這臭烘烘的地下世界,不再跟這些豬睡一起,不再吃老鼠,但我們還是得這樣生活下去!對嗎?醒醒吧,亨特!沒有人會為你寫一本叫做《一個真正的人的故事》的書,沒有人會歌頌你想要愛的願望,以及你強烈的自衛本能……你能靠著這些蘑菇、維他命和豬肉活多久呢?放棄吧,在新種類的智人面前,咱們已經不再是大自然的主人!咱們已經被廢除了!可是,你也不必馬上就去死,沒誰堅持讓你立刻去死。在痛苦中苟且偷生,喘息在自己的糞堆里……但你知道,我們這些老的智人過時了,在你所知道的進化法則之下,已經出現了新的分支,你再也不是萬物之尊了。你就是個恐龍,現在你得讓出路來,給更完美的物種讓道了。沒必要自我主義,遊戲結束了,輪到你讓出來給人家玩了。你的遊戲時間已經結束。你滅絕了,讓未來的一代代人去浪費腦細胞,考慮什麼導致了舊的智人滅絕這個問題。儘管,我懷疑是不是每個人都有興趣……”

亨特一邊聽著這些話一邊仔細研究自己的指甲,他突然抬起眼睛看著蘇霍伊,嚴肅地說:“你真是跟我上次見你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了。我記得那時候你告訴我,要是能夠保護文化,保證自己不要出岔,如果我們還能正確地說俄語,我們的孩子還能學著讀書、寫字,我們就能好好地在地底下活下去……是不是你說的,還是那個跟我說這些話的人根本不是你?現在呢,看看你——投降的智人,你還記不記得,你那時說了些啥?”

“是啊,亨特,我大概只說對了一兩件事。我感到有一點你能夠理解,但也許你永遠都不接受:我們已是末日的恐龍,現在是咱們最後的歲月了……也許還有十年、一百年的活頭,但其實都是一樣的……”

“反抗是沒用的,對嗎?”亨特意味深長地應道,“那你在拼些什麼呢?”

蘇霍伊沉默著,他的眼睛看著地面。顯然這是他做了很大的心理鬥爭才說出來的——他從來沒有向任何人承認過自己也有脆弱的一面,也從來沒有向老朋友說起過這樣的事情。更糟糕的是,他是當著阿爾喬姆的面說出來的。對他來說,舉白旗無疑是非常痛苦的。

“胡扯!”亨特慢慢地說著,站了起來,“新物種?進化?不可避免的滅絕?糞肥?豬?維他命?我不怕這些,明白嗎?我絕不會舉手投降。自衛的本能?你可以那樣說。是的,我會認認真真地生活下去。去你媽的進化吧。讓其他的物種先等著。我可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要是你覺得它們是比咱們完美比咱們進化得更好的物種,你自己去投降,你去給它們應有的歷史地位吧!要是你覺得你已經盡你所能去戰鬥了,那你就走吧,我不會評判你。可是,你休想嚇唬我。也別想把我弄迷糊了跟著你一起乖乖走進屠宰場。為什麼要跟我說這個呢?是不是你覺得只要你不是自己當逃兵,只要有人跟你一起這樣做,你就不會感到太羞愧?還是敵人許諾給每一個你帶來的俘虜一碗熱粥?我的戰鬥沒希望?你說我們到了深淵的邊緣?我呸你個深淵!要是你覺得你處在深淵的底部,你就深吸一口氣繼續往前行軍。但是,我是不會加入你的隊伍的。要是有理智的,受過教育的文明人選擇投降——那我寧願當一個畜生也不要與他們為伍。而且,我要像一頭野獸一樣死死咬住生活,咬斷別人的喉嚨以求生存。我就能生存下去。明白嗎?我會活下去的!”

他坐下來,平靜地讓阿爾喬姆給他再倒杯茶。蘇霍伊自己站起來,灌了一壺水去燒,他看上去憂鬱又安靜。阿爾喬姆與亨特待在帳篷里。他輕蔑的話語還在阿爾喬姆的耳邊迴響著,他那種強大的活下去的信念在阿爾喬姆的心中點燃了火花。猶豫了好半天,阿爾喬姆不知道是不是該說點什麼。然後,亨特轉向他,說道:“你是怎麼樣想的?告訴我,別害羞,你也想變成木頭嗎?像個過時的恐龍一樣,自生自滅?聽天由命?你聽說過關於奶油里的青蛙的故事嗎?兩隻青蛙落進了一個裝奶油的桶里,一隻青蛙很理性,他立刻明白沒有反抗的必要,你沒法改變命運。說不定還有下輩子呢——那何苦要跳來跳去為沒有希望的事兒去拚命。它盤起腿,沉到了桶底。而另一隻青蛙呢,傻乎乎的,可能還是個無神論者。它四處跳來跳去。看上去它似乎是必死無疑,跳也沒用的。可是它還是一直跳啊跳啊……同時,黏稠的奶油變成了硬硬的黃油,於是它爬了出來,得救了。我們應該表揚第二隻青蛙,什麼都不想,只知道往前沖,最終也就生存下來了。”

“你是誰?”阿爾喬姆終於試著開口了。

“我是誰?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我是狩獵者亨特。”

“可是那是什麼意思呢——打獵的人?你是幹什麼的?打什麼獵?”

“我該怎麼跟你解釋呢?你知道人類的身體是怎樣構成的嗎?它是由成千上萬微小的細胞組成的——有的發射信號,有的儲存信息,還有一些吸收營養,傳輸氧氣。但是所有的這些——就連它們中最重要的那些細胞——要不是靠著起到免疫功能的那些細胞,它們都會在不到一天的時間裡死掉,那麼整個機能也就衰竭死亡了。這種免疫細胞叫做巨噬細胞。它們像鐘錶一樣有條不紊、一絲不苟地工作著,就像節拍器一般。當一種傳染病進入機體的時候,巨噬細胞就會發現它,追查它的來路,不管它藏在哪兒,遲早,它們都會進入這個病毒並且……”他做了個擰斷誰的脖子的手勢,嘴裡發出一聲讓人難受的嘎吱聲,“消滅它!”

“但那跟你的工作有什麼關係?”阿爾喬姆打破砂鍋問到底。

“把整個地鐵系統想像成人的身體。我就是那個巨噬細胞——那個獵手,這就是我的工作。任何威脅整個機體的東西,我必須消除它,那就是我的工作了。”

蘇霍伊拎著開水壺回來了,他把開水沖泡進大杯子里。顯然,他也在這點時間裡把自己的思緒整理了整理,他對亨特說:“牛仔,這麼說你是要肩負起肅清危險的責任了?你要去當這個獵手,打死所有的黑暗族?這樣的可能性幾乎沒有。省省吧!亨特,真的,咱們什麼都做不了。”

“總有辦法的。把你們北邊的隧道炸成碎片,完全徹底毀掉它!把你所謂的那些新物種的來路切了。讓它們在上面的世界自生自滅去,讓我們自己潛伏在這地下。地底下現在成了咱們天然的居所啦。”

“我要跟你說點有趣的事兒。站上只有很少幾個人知道這個事。他們已經炸掉一條隧道了。但是在我們上面,在北邊的隧道的上面,有一股地下水。所以,當他們引爆第二條北邊的隧道的時候,我們差點被淹死。要是當時爆炸的強度再稍微大一點點兒。那就再見吧,我親愛的全俄展覽館站。所以,要是我們現在把北邊剩下的那點隧道給炸了,咱們就會被洪水淹沒。我們會浸在放射性的髒水里。那末日也就來了,還不止是咱們的末日。對這個地鐵系統來說,那才真的是大危險。要是你現在發動一場種族間的戰爭,咱們人類這個物種也就完蛋了。就像他們說的,不信就試試。”

“那道密封門呢?我們可以把那條隧道里的密封門給關上吧?”亨特說。

“早在15年前,那道密封門就跟其他線上的門一起被一些‘聰明’的傢伙給拆了——他們把那些材料送去建設其中一個地鐵站了。現在誰也不記得是哪個站。你應該知道這個事吧?要不要和你再去看看?”

“告訴我……他們最近被逼得更緊了嗎?”亨特似乎讓步了,把話題轉移到其他事情上去了。

“逼得更緊?根本不是這回事兒!你可能都沒法相信,我們也是剛剛才知道他們的存在。可是呢,就這麼一點時間,他們就成了最大的威脅。相信我,他們把咱們消滅一空的日子不遠了,我們所有的這些堡壘要塞,這些探照燈,還有機關槍,都會一起被消滅的。讓整個地鐵系統的人都來保衛我們這個一無是處的地鐵站,那是不可能的……是啊,我們會製造茶葉,可是人們也不可能就為了這點好茶葉冒著生命危險來幫我們。還有,我們老是別人競爭……看看吧!”蘇霍伊滿臉悲傷地咧嘴苦笑著,“沒誰需要我們。很快,我們這些人都會遭遇到無法抵禦的猛然襲擊。我們沒法炸掉隧道切斷他們的來路。我們也沒有辦法到地面上去把他們燒死,這是顯然的……完全被將了軍了。亨特,你也被將了,我也一樣。不久的將來,咱們都逃不掉的,要是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蘇霍伊苦笑中帶著悲憤。

“咱們走著瞧,”亨特很快回過神來,“走著瞧!”

他們坐好一會兒,聊各種事情。阿爾喬姆聽到很多從來沒聽說過的名字。他們說到了很多七零八碎的故事。間或又爭論起那箇舊話題,但阿爾喬姆很難理解,不過顯然,這兩個人爭論這個話題已經好多年了,兩個人要是長時間沒見,這個爭論就弱下去,一旦相遇,又會死灰復燃重新成為爭論焦點。

最後,亨特站起來,說他得去睡會兒了,他從巡邏回來到現在還沒有睡覺。他向蘇霍伊說了再見。但是走之前,他突然轉向阿爾喬姆,悄悄地跟他說:“你出來一下。”

阿爾喬姆一下子跳起來,跟著他走出去,沒理會他繼父臉上驚訝的表情。亨特在外面等著他,悄無聲息地扣起防雨外套上的扣子,打開了大門上的門閂。

“咱們邊走邊說怎麼樣?”他建議道,然後麻利地踏上了站台,走向他住的那個臨時帳篷。阿爾喬姆猶猶豫豫地跟著他,絞盡腦汁猜想這個男人想跟他討論什麼,他只是個男孩子,迄今為止什麼重要的事都沒做。

“你覺得我做的這個工作如何?”亨特問阿爾喬姆。

“很酷,我不是因為你才覺得酷……而是,我覺得其他所有像你的人——如果還有其他人做這個工作的話……”阿爾喬姆別彆扭扭地咕噥著。

他的舌頭跟打結了一樣,突然覺得渾身發燙。一旦像亨特這樣的人對他感興趣,想跟他說點事情,甚至只是讓他出來一小會兒,單獨地,不叫他繼父一起出來,他就像個處女那樣臉都紅了,並且苦惱不已,像只羊羔一樣咩咩地,連口齒都不清了。

“你覺得這工作不錯?好啊,如果你真這麼想,就不要聽投降派的話了,”亨特笑了,“你繼父退縮了,沒什麼好說的。但他曾經真的是個很勇敢的傢伙。阿爾喬姆,這裡確實發生了很可怕的事情,有些事,咱們不能容許它再繼續這麼下去。你繼父說的也對:‘這不是我們在其他的地鐵站看到的那種小鬼,他們不是破壞分子,也不僅僅是墮落的混蛋。這是一種新東西,是種更卑賤的玩意兒。’空中有股子寒氣。空氣里瀰漫著死亡。我才來了這裡兩天,但這裡的恐怖也已經滲透到我的身體里來了。而且,關於他們你知道得越多,你研究得越多,你看到得越多,這種恐懼感就越厲害。舉個例子,你之前有經常看到他們嗎?”

“到現在為止只有一次,我在南邊巡邏也才不長時間的。”阿爾喬姆承認道,“不過一次就夠了,從那以後我都快被噩夢折磨死了。就像今天,好像我剛剛看到他們一樣可怕!”

“你是說噩夢?你也做噩夢?”亨特皺起了眉頭,“是,看來這不是個巧合,要是我在這裡住得稍微久一點,再多住幾個月,經常去巡邏,也許我也會毫無疑問地變酸發臭。天哪!我的孩子,看來你的繼父是被控制了。那不是他所說的,也不是他所想的。是那些怪物的想法,是那些怪物說的話。他們說,放棄吧,反抗是沒有用的。而他成了那些東西的口舌。可是,也許他自己根本就不知道……是的,我猜,他們會調節頻段,把自己灌輸到人的靈魂之中。這些魔鬼!告訴我,阿爾喬姆,”亨特直接轉向他,男孩兒這時候也理解了,他要告訴阿爾喬姆一些真正重要的事情。“你有沒有秘密?你不想告訴地鐵站上任何人的秘密,但也許你願意告訴一個過路者?”

“呃……”阿爾喬姆猶豫了,但對一個洞察力很敏銳的人來說,這已經足夠說明秘密的存在了。

“我也有秘密。咱們交換,怎麼樣?我想找個絕對不會泄密的人分享我的秘密,你把你的秘密也告訴我,這樣咱們互相就都不會泄密了——別把跟哪個姑娘的廢話當秘密,我要聽的是重要而嚴肅的事情,是任何其他人都不知道,從沒聽過的事。而我也會告訴你一些事情。這對我非常非常重要——你一定明白。”

阿爾喬姆動搖了。當然,好奇心抓住了他,但他也很害怕把自己的秘密告訴這樣一個不僅很有興趣聊天,有很多冒險的經歷,而且,從他看待事物的方式來看,他絕對是一個會毫不猶豫地除掉任何擋他路的人的冷血殺手。阿爾喬姆有些擔心,萬一自己真的無意中做了黑暗族的幫凶呢?

亨特用安慰的眼光看著他:“你不用怕我,我保證百分百保密!”他像個好兄弟一樣對阿爾喬姆眨了眨眼睛。

他們走到了給亨特過夜的臨時客用帳篷的外面。阿爾喬姆最終又想了想,決定說了。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急匆匆地一口氣把他到植物園車站探險的整個故事竹筒倒豆一般說了出來。等他說完,亨特沉默了一會兒,仔細回味他聽到的事情。然後,他用嘶啞的聲音說:“那麼,一般來說,你和你的朋友因為那件事應該被殺掉,從破壞規矩的角度上可以這麼說。但是,我已經向你保證過我不傷害你了,可這保證對你朋友沒效。”

阿爾喬姆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他覺得全身都冰冷了,他的腿開始打顫。他說不出話來,只能靜靜等著最後的定論。

“不過,那時候你們年齡小,做那件事情的時候沒頭沒腦,並且事實上也過去很久了,我原諒你們。”於是,阿爾喬姆鬆了口氣,亨特又對他眨眨眼睛,這次看似更帶有安慰的意思了。“但是如果地鐵站上其他人知道了,他們是不會原諒你們的。現在聽我的秘密……”

阿爾喬姆還在懊悔自己大嘴巴說漏了秘密的時候,亨特就打開了話匣子:“我穿過整個地鐵系統來到你們這個地鐵站不是沒有原因的。我並不是放著我自己的任務不幹跑來的。危險必須被肅清,我就是來干這個的。你繼父害怕了,他慢慢地變成了那些鬼東西的工具,至少迄今為止我是這麼看的。他現在不但不反抗他們,而且他還想著讓我也加入他的行列。要是他說的關於地下水的事情是真的,那麼選擇炸掉隧道是不可行的。但你的故事讓我明白了些什麼。如果黑暗族是在你們的探險之後首次進入我們的地盤,那麼他們就是從植物園站進來的。有些可疑的東西正在植物園站那裡成長起來,如果那裡正是他們誕生之處的話。這就意味著,你可以在那裡,靠近地面的地方,堵住他們,而不必冒著讓地下水泛濫的危險。可是,魔鬼們知道北邊隧道700米處發生的事情,那裡就是咱們力量所能達到的末端了。那裡也正是黑暗勢力開始滋長的地方。我要去那裡。不要告訴任何人。告訴蘇霍伊我問了你很多關於這個地鐵站的情況,他肯定會相信的。你什麼都不用解釋,對的——要是一切順利,我會向任何需要知道情況的人解釋一切。但也許……”

他停頓了一下,緊緊盯著阿爾喬姆說,“也許我回不來。不管有沒有爆炸聲,要是我第二天早上之前回不來,得有人告訴我的同夥兒們關於我的情況,告訴他們有惡魔在你們的北邊隧道里作祟。今天,我在這個地鐵站已經見到了所有我以前的老朋友們,也包括你的繼父。我覺得,並且幾乎看得到,有一種懷疑和恐懼的蠕蟲正在爬過你們每一個受過他們影響的人的大腦。我沒法依靠被蟲子毒害了大腦的人。我需要一個健康的傢伙,一個思考能力沒有被這些魔鬼毀掉的人。這個人正是你。”

“我?可是我怎麼幫你呢?”阿爾喬姆很驚訝。

“聽著,要是我沒回來,你必須,不惜任何代價,聽著,不惜任何代價,你必須到大都會站去,到聯邦直轄市去……去那裡找一個叫做梅爾尼克的人。告訴他整個事情的經過。我會給你個東西,到時候你帶給他作為我派你去找他的證物。進來一下吧。”

亨特打開門上的鎖,掀起帳篷的門帘,把阿爾喬姆讓了進去。

帳篷里擠得讓人有點轉不開身,因為有一個巨大的迷彩行軍包和一個更加巨大到讓人難忘的行李箱,擺在中間的地面上。借著提燈的光線,阿爾喬姆看到包的深處有一根槍管閃著黑色的光芒,仔細一看,那是一把組裝的軍用手動機槍。

在亨特把背包封起來之前,阿爾喬姆瞥見了一個裝著機槍彈匣的粗糙的黑色鐵盒,躺在武器旁邊,擠在一大堆行李之間,包的另一邊裝著一些較小的綠色殺人炸彈。

亨特隻字不提這些軍火,他從側袋拿出一個金屬膠囊一樣的小東西,它是用一個機關槍的子彈盒做的。本來是子彈頭的地方現在被擰成了一朵花。

“拿著這個。要是我離開兩天不回來就不要再等我了。不要害怕,你到任何地方都會有人幫助你的。你必須要做這件事情!你得知道,一切靠你了。我不需要解釋原因,對嗎?就是。祝我成功吧,你回去吧,我需要睡會兒覺了。”

阿爾喬姆好歹說出來一句再見,跟亨特握了握手,就走回自己的帳篷去了,他感到肩上的使命沉重得讓他幾乎直不起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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