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憂書城
返回 無憂書城目錄
無憂書城 > 科幻小說 > 地鐵三部曲 > 地鐵2033 > 第五章 換子彈的交易

第五章 換子彈的交易

所屬書籍: 地鐵2033

他並不真正需要打點行裝,因為他根本就沒開過包。現在他唯一不知所措的是如何才能把他的機關槍從地鐵站拿出來而不被注意,這樣就沒人會注意到他的行蹤。他們配備的武器,是口徑為7.62的大型軍用機關槍,帶著木槍托。全俄展覽館站常常把他們這些配備有巨型槍械的隊伍派到臨近的地鐵站去。

阿爾喬姆躺著,把腦袋埋在毯子里,不回答振亞令人費解的問題:盛宴上一切都那麼好他為什麼來這裡打盹兒,是病了,還是怎麼了?帳篷里又熱又潮濕,蓋著東西就更熱更難受了。睡了好久,等他最後醒來走出去的時候,他的夢仍然讓他不安又煩躁,就像他是戴著刮花了的眼鏡做的那些夢。夢裡,他好像跑到什麼地方去,與一些沒有面孔的人說話,然後他又繼續奔跑……

振亞搖著他的肩膀,叫醒了他,在他耳邊耳語著說:“阿爾喬姆,你聽,有人來找你了……你是不是惹上什麼麻煩了?”他小心地問道,“要不我把大伙兒都叫起來,然後我們……”

“不必,沒事的,他只是要跟我說話。振亞,繼續睡。我一會兒就回來,”阿爾喬姆靜靜地說著,穿上靴子,等著振亞回去睡下。他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行囊拉到帳篷外面,裝起自己的機關槍,這時候,突然地,聽到金屬咔塔聲的振亞又問道:“又怎麼了?你確定一切都好嗎?”

為了擺脫他的糾纏,阿爾喬姆不得不扯謊說是因為他們在爭論點東西,他不得不給這個傢伙看點什麼,但一切都好。

“撒謊!”振亞一針見血,“好吧,那我什麼時候開始擔心你呢?”

“一年以後吧。”阿爾喬姆嘟噥著,他希望這聲音已經低到沒有人能聽見,然後他掀開帳篷的門帘,走出來,站在站台上。

“小夥子,你太磨蹭了,”波旁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來。他的穿戴一如既往,只是背上多了一個長途旅行用的背包。“靠!難不成你打算拖著這一個大累贅穿過所有的封鎖線?”他指著那挺沉重的機關槍,厭煩地問道。可是,據阿爾喬姆所知,波旁還沒有一把自己的武器。

地鐵站上的光漸漸褪去了。站台上沒有人,夜深人靜,大家都睡了,盛宴歸來的人們個個疲憊不堪。阿爾喬姆想走快一點,心裡總擔心碰見他自己組裡的人,但是在隧道的入口處,波旁拉住了他,讓他放慢腳步。路上的巡警注意到了他們,遠遠地問他們這大半夜地想去哪裡,但波旁叫出了其中一個人的名字,解釋說他們有點生意要去接頭。

“好好聽著,”他扭亮自己的手電筒,跟阿爾喬姆說,“現在在100米和200米處的封鎖線上都有警衛。無論如何,你得保持安靜。我會跟他們打好招呼的。真丟臉,你怎麼帶著個跟我奶奶一樣老的傢伙——不用藏起來了……你從哪裡刨出來的這麼件廢物啊?”

100米處,一切順利。一個小火堆快要熄滅了,兩個人坐在火堆旁邊,穿著迷彩服。其中一個正在打盹兒,另一個見到波旁,像老朋友一樣親切地與他握手。

“做生意?我想想看……”他帶著一臉惡作劇式的微笑。

到達250米處之前,波旁一句話都沒說。他只是悶悶不樂地往前走。他看上去有點生氣,有點不高興,而阿爾喬姆此時也開始後悔把它帶來了。他從波旁身邊走開,檢查了一下機關槍是否正常,然後把手指放在了槍的扳機上。

在最後一個崗哨處,他們耽誤了些時間。波旁不怎麼認識那裡的人,他們也不太認識波旁。管事的傢伙把他拉到一邊,將他的行囊放在火堆旁,問了他很多問題。阿爾喬姆感到這真是相當愚蠢,他呆在火堆旁邊,言簡意賅地回答了執勤官的問題。他們顯然很無聊,沒什麼更有意思的事情可做。阿爾喬姆自己就知道,要是執勤官愛閑聊,那麼就是崗位上一切都好。若是近期發生了什麼奇怪的事情,比如若有什麼東西從隧道深處爬了出來,或者什麼人嘗試從南邊突破穿越過來,或者他們聽到了什麼可疑的聲音,他們就會靜靜地圍在火堆旁邊,一言不發,神經緊張,並且不動眼珠地盯著隧道。看上去這裡一切都是平靜的,於是可以斷定,至少從這兒一直到和平大道站這一段里,沒有什麼讓人不安的事情發生。

“我猜你不是從這一帶來的人吧。你是不是從阿列西耶夫還是什麼地方來的?”執勤官想從阿爾喬姆的嘴裡掏出點兒消息來,他直勾勾地盯著阿爾喬姆的臉。

阿爾喬姆記得波旁交代過他要保持沉默,什麼都不要說出去,於是咕噥了些含糊不清怎麼解釋都行的東西,讓那傢伙自己去想去了。執勤官從他那兒得不到什麼答案,也就放棄了,轉向他自己的同伴,開始討論一個叫米哈伊爾的傢伙說的一個故事,那傢伙曾經好幾天以前在和平大道站做生意,跟當地的地鐵站管理機構之間產生了些矛盾。他們放棄追問,讓阿爾喬姆感到很滿意。坐在火堆旁,他透過火焰望著南邊的隧道。它看上去跟全俄展覽館站那邊往北方去的隧道同樣寬闊而似無盡頭,不久前,阿爾喬姆還在那裡,450米處,坐在一堆火的旁邊,執勤。

單從表面上看,它並沒有任何的不同。可是又有一些只屬於它的東西——那是一種特殊的氣味,來自隧道的通風口,或者說是一種特別的情緒,一種氣氛,只屬於這一條隧道,於是它賦予了這個隧道一種人格,使之與其他所有的隧道都不相同。阿爾喬姆記得繼父說過,地鐵系統里沒有任何兩條隧道是相同的。這種極度敏感是多年的旅行中鍛鍊出來的,只有很少的人擁有這種本事。他的繼父稱之為“聆聽隧道”,他自己有這樣一種可以引以為豪的“聽覺”,因此他常對阿爾喬姆說,之所以在這麼多次歷險中能夠生存下來,靠的就是這種“聽覺”。儘管很多其他人也在地鐵系統里穿梭了很多年,但他們卻沒有這種本領。有些人產生了無可名狀的恐懼,有些人聽到了聲音、動靜,卻慢慢失去了他們的思想,但人人都有這樣一個共識:隧道里就算沒有鬼魂,肯定也不是乾淨空蕩的。有一種看不見也幾乎觸不到的東西慢慢地黏糊糊地滴在他們身上,以其存在充斥了他們的靈魂,幾乎像是巨大石怪血管里滴出來的冰冷而沉重的血液一般。

現在,執勤官的聲音往背後的遠處消失了,因為那位軍官徒勞地想看看離著十步遠處的黑暗中是不是有什麼東西正在迅速變得厚重起來。阿爾喬姆開始理解他繼父所說的“對隧道的感覺”是什麼意思了。阿爾喬姆知道,在那道模模糊糊存在的邊界之外,火光所能照亮之處,紅色的火光與顫動的光影交匯的地方,似乎有更多的人,其他的人——但是在那一刻,他並不敢確信其有。看上去,似乎在火光能夠照亮的地方的十步開外,生命就戛然而止了,他們的面前除了死亡和黑糊糊的空洞之外,什麼都沒有,你喊一聲,就只有沉悶的回聲假裝回答欺騙你。

可是,如果你坐下來,不再豎起耳朵聆聽,也不再尋尋覓覓地望著隧道的深處,卻嘗試著把你緊盯著黑暗的目光收回來,與隧道融為一體,成為這巨獸的一個部分,或者這個巨大組織的一個細胞的時候,又會有一種來自隔絕了的外面世界的聲音,滲透你的指尖,穿過你的聽覺器官,以一種簡單的旋律慢慢地卻直接地進入你的腦海——那是從黑暗的深處傳來的一種不屬於人間的聲音,模模糊糊,令人難以理解……它不是那種從阿列西耶夫站和里茲斯卡雅站之間的隧道管道破裂處流出來的那種擾人或者使人煩躁的噪音。不對,它是一種異樣的東西,它是清澈而遙遠的。

他似乎從這如寧靜的河水一般的旋律中悟出了些東西,於是突然他明白了這個現象的實質——不是用理智而是用了破水管中發出的噪音所驚醒的直覺。管子里傳來的流水聲對他來說如同麻醉劑,慢慢地充斥了整條隧道,然而它們卻在管道的內部腐爛著,受到不知何物的感染,焦躁地沸騰起來,於是它們在管道里壓力太大的時候就衝破了管壁,腐爛之物自己洶湧出來,把自己推向世界,它帶著點兒歉意,弄得所有的生靈感到噁心,陷入瘋狂。

突然,阿爾喬姆感到自己已經站在了弄清楚某些重要事情的門檻上,似乎他在隧道里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遊盪的最後一個小時里,在他的意識模模糊糊薄弱起來的那一刻,擋在所有有理智的生靈面前的神秘的幕布一下子被揭開了,這層幕布所遮擋的,正是他們對這個由前幾代人挖進地球的腹內所造的這個新世界的真正本質的知識。

認識到這一點,又讓阿爾喬姆感到害怕,就好像他只是因為想知道門口的秘密,而透過門上的鎖孔窺視了一番,結果只發現一束讓人難以忍受的強光射過來,幾乎灼傷眼睛。如果你打開那扇門,光線就會不受控制地突然迸發出來,把膽敢打開這扇禁入之門的傢伙燒成灰燼。而實際上,這灼人的光線就是知識。

所有這些想法、感受和擔憂擰成一股旋風,像鞭子一樣猛烈地抽打著阿爾喬姆,他根本就沒有做好這個準備,於是因為恐懼,他退縮了——他對自己說:不,這一切都只是幻想。他什麼都沒聽見,什麼都沒有意識到。這只是他的想像力跟他玩的遊戲。帶著釋然卻又失望的複雜情感,他有一瞬間注意到,一幅使人驚奇然而難以描述的景象出現在他的眼前。這幅景象倏忽又黯淡了,消融在空氣里,於是他的思想又一次陷入長久以來伴隨他的糾纏不清的陰霾。他害怕這個知識,退縮了一步,於是神秘的幕布再次垂下,或許,從此永遠都不會再為他張開。他頭腦里的這次風暴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留給他深受震驚而且疲憊不堪的思想。

阿爾喬姆戰慄了一下,他坐在那兒試圖弄明白每件事——幻想是在哪裡結束的以及現實從哪裡開始的——不明白這些感覺中是否還有真實存在的部分。漸漸地,漸漸地,他的心裡被怨恨塞滿。他是如此的接近事情的真相,近得只有咫尺之遙。而他卻沒有勇氣,他不敢完全地投身於隧道空間中。現在,他整個一生的時間都要在黑暗中徘徊,就因為曾經太過膽小,害怕迎接真正知識的光芒。

“但到底什麼才是知識呢?”他一遍又一遍地問著自己,想要給自己剛剛怯懦地匆匆推開的事情附上一點價值。因為太過於投入地想這個問題,他沒注意到自己大聲地說了幾次這幾個單詞。

“我的朋友,知識就是光明——而沒有知識就是黑暗!”一名執勤官熱切地跟他解釋著,“對嗎?”他一邊問一邊高興地朝朋友們使著眼色。

阿爾喬姆被嚇得目瞪口呆,他盯著這名執勤官,直愣愣地就這麼坐著,直到波旁回來拉他起來,說他剛才被拘留了,現在他們有急事要走,然後他向執勤官們告別。

“小心點!”司令官威脅地警告他道,“我讓你帶著武器離開這兒。”他一隻手朝阿爾喬姆的機槍揮舞著說,“但你不能帶著它回來。這點,我曾明確下過命令。”

“我告訴你,你個豬腦子……”他們匆忙離開火堆之後,波旁憤怒地對阿爾喬姆低吼道,“回去的路上你愛幹嘛就幹嘛。但是,你會被揍的。我不關心這個。我知道,我早知道這種事情會發生,你個混蛋。”

阿爾喬姆一語不發,對波旁絮絮叨叨的責罵幾乎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他反而突然想起了他的繼父說過的話。那時候,繼父說過,每條隧道都獨一無二——各自有著自己獨特的旋律,你可以學著去聆聽。他的繼父很可能只是想要把想法表達得漂亮點,但想起幾分鐘前坐在火堆旁時的感覺,阿爾喬姆覺得,自己剛才恰恰是聽到了這樣的旋律。他正在傾聽,真正在傾聽——聽到了!——就是隧道的旋律。但是,剛剛發生過的情景在記憶中迅速消退了,半小時之後,阿爾喬姆已經不能確定這些事情是否真的發生過,不確定他是否曾想像過,不確定它是不是燃燒的火苗吹出來到處遊盪的空氣。

“好吧,你很可能不是故意的,你只是腦子突然進水了。”波旁安撫道,“如果我看起來對你不是那麼好,我道歉。這是份壓力很大的工作。但是,好吧,看來我們脫險了。現在,我們必須馬不停蹄地趕路,去和平大道站。到了那裡,我們可以放鬆一下。如果一切正常,咱們到那裡不會費太長時間。但過了那裡,事情就不好說了。”

“好,我們就像這樣一直往前走,就沒問題吧?我的意思是,若我們參加一個來自全俄展覽館站的旅行團,如果團里人數少於3個,那我們就留下來,因為不管怎麼說,你需要一個後衛……”阿爾喬姆說著,往自己的身後看了一眼。

“嗯,參加一個有後衛的、應有盡有的旅行團,當然會有很多好處。”波旁開始解釋,“但請聽著,負面作用也是顯而易見的。我習慣於多慮。忘了三個人的團隊吧,我們習慣於到哪裡都至少有五個人一組。你覺得這有幫助嗎?一點用處都沒有。有一次,我們坐在貨車裡,這樣也有保護:兩人在前,三個在中間,一人墊後——一切早有安排。我們正從特列季亞科夫站去……哪裡來著……過去叫馬克思主義站的地方。隧道沒有問題。但隧道里有些東西我一點也不喜歡,有某種腐爛味。而且,還有霧。該死的是,我們看不見五步開外的地方——手電筒也起不到什麼作用。但我們決定系一根繩子到斷後的人的腰帶上,然後穿過走在中間的其中一人的腰帶,最後連接打頭陣的司令官。這樣一來,就沒人會在濃霧中迷路了。我們輕鬆地往前走著,事事正常,順利,不需要急匆匆地往前沖,我們還沒碰到任何人,就那樣走了大約40分鐘,雖然最後我們加快了速度。”他開始吐字不清,還沉默了好一會兒。

“中間三個人的一個叫托彥的去問墊後的人一些事情,但被問的人沒有回答。托彥等了會又問了一次。寂靜無聲。托彥就拖動了繩子,他拽到了繩子的末端。那裡被什麼東西齊整地咬斷了,是真的——整個咬斷,繩子的末端上甚至還留著些粘粘的東西……墊後的人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們什麼動靜都沒有聽到,什麼都沒有。我是跟托彥走在一起的。他給我看了繩子的末端,我的膝蓋不由得發起抖來了。我們回頭大聲吼著斷後的那個人的名字,但聽不到任何迴音。沒有任何人對我們的吼聲做出回應。我們交換了一下眼神——繼續前進,恨不得下一秒就已經在馬克思主義站。”

“也許那個傢伙在開玩笑呢?”阿爾喬姆還心存希望。

“開玩笑?也許吧。但他再也沒有出現過。從這件事我悟出一些道理:命中注定的就是命中注定的,你無法改變,警戒也沒有用。你去過的地方還不多。我跟別人兩人一組到過所有的地方,如果你喜歡的話只需找一個搭檔就行了,除了一條隧道——從蘇哈列夫到屠格涅夫站的隧道,這是個特殊情況。如果有什麼東西要抓住你,那麼你會在一眨眼之間被拖走,明白嗎?”

“明白。那麼,他們將讓我們進到和平大道站?我至少還帶著這個玩意兒……”阿爾喬姆指著他的機槍說道。

“他們會讓我們過安檢。但到了5號地鐵環線——當然就不這麼容易了,他們不會允許你以任何方式進入,帶著這個武器你一點進去的希望都沒有。但我們不需要進去。不管怎麼說,我們不需要在那裡閑晃太長時間,我們只是做短暫的停留,然後繼續前進。你……你以前去過和平大道站嗎?”

“只在小時候去過,之後就沒再去過。”阿爾喬姆說。

“好,我怎麼沒有早點把你弄醒?不管怎麼說,那裡沒有任何護欄——他們根本不需要這玩意兒。那兒有個市場,沒人住那兒,所以什麼問題都沒有。但那裡有一條通往5號地鐵環線的走廊,也就是說通往漢莎聯盟,一座放射性的地鐵站,不屬於任何人,但漢莎聯盟的士兵會在那兒巡邏,維持那裡的秩序。所以,你的行為一定得規矩點,知道嗎?否則他們會送你下地獄,他們會拒絕你進入他們任何一個地鐵站。我們到達那裡之後,你爬上站台,安靜地坐在那兒就行。”他朝阿爾喬姆的機槍示意,“不要拿著它到處揮舞。我要先去找到一些東西,還要帶一個人過來。所以,你一定要坐著等。然後,我們出發去和平大道站,我們一會兒再商量商量怎麼通過那條該死的通往蘇哈列夫的走廊。”

波旁又一次沉默下來,阿爾喬姆一個人待著。這裡的隧道不算太差,地面有點潮濕,鐵軌上冒出一條條又黑又細的水流,就好像都朝著同一方向在流淌。過了一會兒,忽然響起一陣吱吱的叫聲,還夾雜著沙沙聲,在阿爾喬姆聽來,就像是指甲在玻璃上摩擦。他不由厭惡地往後退去——這些小畜生們還沒現身,但已經讓人感覺到了它們的存在。

“老鼠!操!”阿爾喬姆吐出了一句骯話,感覺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做噩夢的時候仍會見到它們,雖然記憶中有關那個恐怖的黑暗時刻幾乎消失不見。那時候,他的母親還有整個地鐵站,都葬送在了一大群蜂擁而至的老鼠手裡。那記憶真的消失了嗎?不,它只是藏得更深了,就像一根留在裡面的針刺一樣,深深紮根在身體里。它被一個技術不佳的醫生推動著,在身體里周遊。一開始,它被藏起來安靜地待著不動,過段時間,一種不知名的力量又令它動起來,以致命的方式使之穿過動脈和神經末梢,摧毀至關重要的器官,它註定會帶來讓人難以忍受的痛苦。

記憶里有那個時候那些野獸席捲而來的雷霆之勢,還有它們表現出來的貪得無厭及殘暴。對恐怖經歷的記憶,就像鋼針一樣深扎在潛意識裡,到了晚上就溜出來侵擾阿爾喬姆。僅僅只是看到它們,甚或只是模糊地聞到它們的氣味,都會在他的身體里引起一陣電流,刺激得他的身體反射性戰慄不止。對阿爾喬姆和他的繼父來說,或許也同樣對那天坐著電車幸運地逃出來的另外四人來說,老鼠都是比地鐵里其他的生命更令人恐懼、令人厭惡的東西。

全俄展覽館站幾乎沒有一隻老鼠:這裡到處都是捕鼠夾,毒藥分散在各地。所以,阿爾喬姆放下心來。但是,老鼠擠滿了地鐵的其他地方,他已經忘了這點,抑或,是在做出開始這次旅行的決定時迴避而沒有去想這個問題。

“怎麼了?你害怕老鼠?”波旁故意問道,“不喜歡它們?你真是它們傷得很深啊……試著適應吧。它們到處都是……這沒什麼,而且可能還有好處:你不會餓了沒東西吃。”他在阿爾喬姆開始感覺反胃時眨了眨眼,繼續補充道,“不過說真的,”波旁嚴肅起來,“沒有老鼠的地方反而更讓人害怕。如果一個地方沒老鼠,說明真的有大麻煩。如果連人也沒有,那就更是太讓人擔心了。但是,如果老鼠到處跑,那麼說明該地一切正常,一如往常,明白嗎?”

這裡有人,阿爾喬姆肯定不想跟這個傢伙一起在這裡受到傷害。所以,他點了點頭,一句話不說。這裡沒有那麼多的老鼠,它們碰到手電筒的光束就跑開了,你幾乎看不見它們。但仍然有些老鼠設法鑽到腳底下,阿爾喬姆踩到一些軟軟滑滑的東西,接著就聽到尖厲的叫聲。阿爾喬姆沒站穩,他帶著一身的裝備,差點兒整個摔倒在地……

“別擔心,孩子,別怕。”波旁鼓勵他,“還有比這更糟糕的。在這條狗屎一樣的隧道里,有兩條走廊被它們佔領了,你得在鐵軌上走,不然就得你一邊走一邊踩在它們身上。”波旁輕鬆地哼哼著。

阿爾喬姆皺著眉頭,他保持沉默,拳頭卻緊握著。如果此時能一拳揍在波旁咧著嘴的臉上,他會毫不猶豫!

突然,遠處傳來了久違的喧鬧聲,阿爾喬姆很快忘了要揍波旁的事情,雙手緊抱著武器,一臉問號地看著波旁。

“別緊張!一切都很好。我們就要到和平大道站了。”波旁用這話安撫他,並故作輕鬆地拍著他的肩膀

雖然波旁之前就警告過阿爾喬姆,和平大道站沒有護欄,但真的見到了還是感到不同尋常——在直接進入一個地鐵站之前,沒有預先看到標誌著邊境線的微弱火光,沿途也看不到任何路障。當他們到達隧道出口時,喧鬧之聲沸沸揚揚,阿爾喬姆看見一束灼熱的燈光。

他們沿著鐵鑄的樓梯從左邊上去,走過去就是站台。波旁的靴子在鐵樓梯上發出咔咔的聲音,走了幾步之後,隧道向左邊轉彎,轉過去一看,眼前豁然開朗——他們已經在地鐵站了。

一束白晃晃的燈光照在他們的臉上,從黑暗隧道里看不見燈光那邊的情形,在這裡,旁邊擺著一張小桌子,邊上坐了一個穿著奇怪而又過時的老舊灰色制服、戴一頂鴨舌帽的男人。

“歡迎。”他跟他們打了個招呼,移開了手電筒,“你們是來做生意的還是路過?”趁波旁向他說明此行目的之時,阿爾喬姆凝視著眼前的和平大道站地鐵站。站台上,岔路都隱沒在了昏暗之中,但從圓拱裡面發出了柔和的黃色燈光來,這一切看起來那麼熟悉溫暖,讓人心裡一陣發疼。雖然阿爾喬姆以前沒見過類似的東西,但這種燈光讓他想起了遙遠的過去,眼前突然浮現出一幅奇怪的畫面:一個小房子,充滿了黃色的燈光,一個女人半躺在一張無背長椅上,她正在看一本書,但她的臉被彩色的壁紙和深藍色的方形窗戶擋住了,看不見。這個景象突然閃現在腦海里,但只一瞬就不見了。這讓阿爾喬姆困惑不已又感到興奮。他剛剛看到了什麼?地鐵站里發出的微弱燈光是不是就是他童年記憶的一個片斷?這些記憶藏在潛意識裡,進入一個看不見的屏幕。那靠在寬敞舒適的無背長椅上正祥和地看書的年輕女人,會不會就是他的母親?

阿爾喬姆打過招呼後不耐煩地把護照塞到關卡巡警的手裡,不顧波旁的反對,把手裡的機槍放到他們庫房裡——在地鐵站的這段時間,武器得由他們保管。然後,阿爾喬姆急匆匆地往前跑去,就像飛蛾投火般,他被柱子後面的燈光所吸引,循著燈光和喧鬧聲奔去。和平大道站和全俄展覽館站不同,與阿列西耶夫站、里茲斯卡雅站都不同。漢莎聯盟繁榮昌盛,所以他們擁有比阿爾喬姆有記憶以來所知的所有地鐵站更多的緊急照明設備。不,這些跟過去地鐵里的燈具不一樣,它們燈光微弱,但每20英尺就有一個燈發出灼熱的燈光,它們被一根貫穿整個地鐵站的金屬線串聯在了一起。但對於習慣了發出模糊紅光的,用搖曳的火光或小小的口袋攜帶型手電筒發出的微弱光線照亮帳篷內部的阿爾喬姆來說,這個地鐵站的燈光實在太怪異了。這就是照亮他幼年時期的燈光,那時候,地面上還有生命,他著了迷似的回憶起了很多年前就不再存在的東西。所以,阿爾喬姆到了站台被照亮的部分,並不像其他做生意的人那樣急匆匆地沖向人群,而是背靠著柱子,用手半蒙起雙眼,他站在那兒,直盯著燈具,看啊看,直到眼睛劇痛起來。

“你怎麼了?瘋了?你幹嗎這麼認真地盯著它們看——你不要自己的眼睛了嗎?你會像只小狗一樣瞎掉,我該拿你怎麼辦?”波旁的聲音在阿爾喬姆的耳朵里迴響起來,“你的魂都去了,把魂魄都給了它們。所以,你不妨接著四周轉轉看……看看這些燈具們都想跟你說什麼!”

阿爾喬姆不滿地瞥了一眼波旁,但最終還是決定去逛逛。

這個地鐵站里的人不多,但他們講話很大聲,不管是做交易、打招呼、問事情,還有聊天。現在清楚了,為什麼剛才還沒出隧道就能聽到這裡的喧鬧聲。兩條鐵軌上都有廢棄的火車結構——有些車廂改成了住所。沿著站台有兩個貨台,上面放著各種各樣的餐具——有些整齊地堆放著,有些則很隨意地放在一堆。地鐵站的一邊,有一扇鐵門矗立在原先通往地面的出口處,另一邊,有一排灰色的沙包,劃分出軍事發射區。從天花板上垂下一條白色旗幟,頂棚上漆著一個棕色的圓圈,代表著5號地鐵環線。軍事發射區再往前是四條自動扶梯,通往5號地鐵環線的環道,那裡是強大的漢莎聯盟的中心發源地(外國人不能進入)。在欄杆另一邊的邊防衛隊,都穿著防護工作服,衣服上塗著普通的偽裝,但不知什麼原因,他們的偽裝是灰色的。

“他們為什麼塗著灰色的偽裝?”阿爾喬姆問波旁。

“他們是一群肥豬。”他輕蔑地回答道。“你,現在,繼續到前面去,到處看看,我要在這裡做些交易。”

阿爾喬姆沒什麼特別感興趣的。這裡有茶、一條條的臘腸、大量燈具電池、用豬皮做的夾克衫還有雨披,以及一些破破爛爛的書本,其中大部分描寫的是色情內容;半公升裝著看來可疑液體的瓶子,標籤上歪歪扭扭地寫著“自家釀製”。這裡確實沒有哪個貿易商是做煙草生意的,而這個玩意兒過去是隨處可以買得到的。即使是有著藍色鼻子、雙眼流著淚正在出售可疑液體的矮瘦男人,聽到阿爾喬姆問他是不是有一些“小玩意兒”,居然不明白阿爾喬姆是在說什麼。這裡有人在賣柴火、賣一節節的原木,還有一些潛行者從地面上帶下來的樹枝。據說,這些樹枝可以燒很長時間,而且產生的煙霧很少。在這裡,你可以用色澤閃亮的卡拉什尼科夫衝鋒槍子彈買東西。100克茶葉用5顆子彈換;一條臘腸值15顆子彈;一瓶自家釀製的酒的價錢是20顆子彈。他們親切地稱它們為“小子彈兒”:“來,夥計,聽著,看看這個,多酷的一件夾克衫,它便宜,只要30顆小子彈兒,它就是你的了!什麼?太貴?好吧,25顆,成交嗎?”

看到櫃檯上碼放得整整齊齊的“小子彈兒”,阿爾喬姆想起了他繼父說過的話:“我曾經讀到過,卡拉什尼科夫對自己發明了衝鋒槍感到自豪,這種槍是世界上最流行的。據說,他特別高興自己的這項發明,自豪於它能夠保衛祖國邊境的安全。我不知道,如果我有這樣的發明,我想我將會瘋掉。想想多少謀殺是在你發明的機器幫助下發生的!這比發明了斷頭台還要可怕。”

一顆子彈——一條人命。有的人的生命就這樣沒了。100克茶葉就是5條人命。一條臘腸呢?對不起,很廉價:只要15條人命。一件質量上乘的夾克衫,就比如今天賣的這件,打個折扣只要25顆子彈,所以,你救了5個人。這個市場的日常交易與地鐵整個人口的生活息息相關。

“嗯,你有沒有給自己買些什麼?”波旁走過來問道。

“我對這裡的東西沒什麼興趣。”阿爾喬姆把這個問題擋了回去。

“啊哈,你是對的,這裡只有垃圾。但是,小男孩,這個小小的地鐵站都應有盡有。那時候,你到了這裡,他們會互相競爭:武器、毒品、女孩、偽造文件。”波旁做夢似的嘆了口氣。“但這些白痴,”他朝漢莎聯盟的旗幟點點頭說,“把這兒變成了一間幼兒園:你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好了,我們走吧,帶上你的設備——我們要繼續前進。”

拿回阿爾喬姆的機槍後,他們在一條石頭長凳上坐了一會兒,然後又進入了南邊的隧道。那裡黑漆漆的,波旁記住了這點,以便慢慢適應弱下來的光線。

“基本上來說,這件事情我不能打包票。我從來沒這樣走過,所以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不清楚我們是否將遇到麻煩。咱們是摸著石頭過河,當然,即使是這樣,如果我們碰到什麼事情……嗯,如果我開始哭泣或變聾,那一切就好說了。我聽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變瘋方式。我們的小夥子們還沒誰成功回過和平大道站。我覺得,是他們沒有出息,我們可能今天無意中遇到他們。所以,你做好準備,因為你畢竟還嫩點兒,如果我開始發怒,我會讓你閉嘴,這就是問題所在,你看到了?我不知道要做些什麼,好吧……好。”波旁幾經猶豫之後終於下定決心。“孩子,我猜你不會對幫你看著後背的傢伙開槍。在我們穿過這條走廊之前,我會把我的槍給你,你要小心點,”他警告著,堅定地看著阿爾喬姆的雙眼,“不要搞怪,我可沒什麼幽默感。”

他抖落帆布背包上的碎屑,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把用塑料包裝袋包起來的機槍。這也是一把卡拉什尼科夫衝鋒槍,但要短一些,跟漢莎聯盟邊境巡邏隊員手中的武器一樣。跟阿爾喬姆手持的機槍有一個長插口不同,這把機槍有一頭粗大且裝有鉸鏈,有一個短插口。波旁把彈匣取了下來,放回到帆布背包里,破布也一起裝了進去。

“拿著這個!”他把機槍給了阿爾喬姆。“記得別弄丟了它。它到時候可能派上用場。雖然這隧道里看起來安靜無聲……”波旁沒有說完這句話,他跳上了軌道,“好,我們走。出發得越早,到得越早。”

這真令人恐懼。當他們從全俄展覽館站走到里茲斯卡雅站時,阿爾喬姆就知道什麼情況都可能發生,但這些隧道至少每天有人來來往往,他也知道他們即將要去的是有居民的地鐵站。離開一個明亮溫暖、安靜祥和的地方對於任何一個人來說,總是令人不快的。即使是在他們從里茲斯卡雅站前往和平大道站的路上,雖然有疑惑,他還是自我安慰說,前面就是漢莎聯盟地鐵站了,那是一個他可以去安全地放鬆一下的地方。

但這裡的景象是駭人的。呈現在他們面前的這條隧道,伸手不見五指,被一種不同尋常的絕對黑暗完全籠罩起來——黑暗是如此強大,你幾乎觸手可及。黑暗像一塊多孔海綿那樣,貪婪地吞食掉他們手中手電筒發出的光,這些光亮甚至還不足以照亮前面一英尺的地方。阿爾喬姆竭力打破聽力的限制,試圖判明那些奇怪的、令人不快的噪音中最小的聲響,但他發現自己徒勞無功。那聲音很可能和手電筒的微光一樣,無力穿透這片黑暗。即使是波旁靴子發出的沉重聲音,在這段隧道里聽起來也是那麼的無力、遙遠。

右面的牆上突然出現一道缺口——手電筒的光亮沒入一塊黑斑中,阿爾喬姆一開始沒明白過來,這只是一個分支走廊,是從主隧道分離出去的一個出口。他滿臉疑惑地看著波旁。

“別大驚小怪的。這裡有一條傳送通道。”他解釋著,“這樣,火車可以不通過其他地鐵站轉換軌道就直達5號地鐵環線。但漢莎聯盟把它堵上了——他們可不是傻子。他們不會留下一條開放的隧道直接通向那兒……”

之後,他們靜悄悄地走了好長時間,但安靜的感覺變得越來越壓迫人了,阿爾喬姆終於受不了了。

“聽著,波旁。”他開口說話,試圖驅散幻覺,“真的有人在不久前襲擊了這裡一個旅行隊嗎?”

波旁沒有馬上回答,阿爾喬姆以為他可能還沒有聽到他問的問題,正準備再問一次時,波旁說話了:“我聽過類似的故事。但我那時候不在場,所以我不能給你肯定的答案。”

他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阿爾喬姆好不容易才捕捉到它們,他幾乎難以將聽到的波旁的話跟他自己翻騰的想法區分開來。他意識到,這個地方似乎很難聽到聲音。

“什麼?沒人見過?這怎麼可能?每段隧道盡頭都有地鐵站的,他們去了哪裡?”他繼續說著,但並不是因為對答案特別感興趣,而僅僅是為了聽到自己的聲音。

幾分鐘過去了,波旁終於說話了,但這次,阿爾喬姆不想搶白,因為他剛剛說過的單詞有了迴音,在腦海里有了迴旋,他忙於傾聽。

“他們說,這裡的某個地方,有一種黑洞,它蓋住整個隧道,但肉眼看不到它。嗯,在這樣的黑暗中,你怎麼有可能看到什麼呢?”波旁又說著,但聲音里透出了不自然的怒意。

阿爾喬姆花了一段時間才想起他們剛剛在談論的內容,他苦惱地試圖把握住所有的感覺,此時提出另一個問題只是因為他想繼續對話。雖然這麼做顯得笨拙且並不容易,但確實,這樣做才使得他們沒有陷入沉默。

“這裡總是這麼黑嗎?”阿爾喬姆問。同時,他被自己微弱的聲音嚇到了,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耳朵。

“黑?是的,一直如此。到處都是黑的。它來到巨大的黑暗世界,它遮住了整個世界,它將……永恆地主導下去。”波旁的言論很奇怪。

“你說的它指的是什麼?是那本書?還是什麼?”阿爾喬姆說著,還注意到他不得不越來越努力才能聽到自己發出的聲音,也注意到波旁的表達能力也正以令人震驚的方式改變著,但阿爾喬姆沒有足夠的力氣去為這些變化吃驚。

“一本書……害怕真相,隱藏在古……藏書里,裡面的字用黃金浮雕在紙上……石板黑……永不腐朽。”波旁生硬地說著類似胡話,阿爾喬姆被這樣的想法所迷惑了——這個人此時說話跟以前的方式不同了。

“漂亮!”阿爾喬姆幾乎是喊著的。“它是從哪裡來的呢?”

“美好的東西……將被打倒碾碎……先知將竭盡所能宣布他們的預告……有一天……未來……將……比他們最壞的……擔心還要黑暗……他們所見……將……”波旁安靜地斷斷續續說道。

突然,他停了下來,頭急速轉向左邊,阿爾喬姆都可以聽到他脊椎斷裂的聲音。他回頭直直地看著阿爾喬姆的眼睛。

阿爾喬姆開始往後退,摸索著武器以防萬一。波旁大睜著眼看著他,他的臉非常平和、自然。每一塊肉都鬆弛著,唇角甚至還掛著一絲輕蔑的微笑。

“我已經死了。”波旁說,“再也沒有我這個人了。”

說完,他像一根木頭一樣直直地栽倒在了地上。

接著,同樣可怕的聲音衝進了阿爾喬姆的耳朵,但這次,它沒有像上次那樣緩慢地擴大、放大。不,它是突然以最大的音量爆發出來的,令他震耳欲聾,而且這聲音似乎是從雙腳往上涌過來。這次的怪聲音比他上次遇到的要強有力得多,阿爾喬姆也倒在了地上,他無法集中意志去抵抗它。但他還是像以前那樣捂上耳朵,並竭盡全力地大喊出聲,他努力地從地上站起來。然後拾起波旁之前掉落在地上的手電筒,開始瘋狂地掃著牆壁,試圖發現噪音的來源——是那條破裂的管道。但這些管道安然無恙地在這裡,聲音似乎又是來自那上面的某個地方。

波旁躺在那裡,仍然面朝下一動不動,阿爾喬姆把他翻過來,看到他的雙眼仍睜著。阿爾喬姆努力想著怎樣處理。他把手搭在波旁的手腕處看他是不是還有脈搏。即使脈搏微弱如絲,或很亂,他也想要感覺到它……但沒用,脈搏已經沒了。於是,他用手抓住波旁吃力地拖著他比生前更沉重的身軀往前走,想直接走出這個鬼地方。他忘了把同伴身上背的帆布背包挪走,所以變得更加吃力。

走了幾步後,突然無意中碰到一些軟軟的東西,他的鼻子被一股令人作嘔、聞起來又有點香香的味道刺激到了。他馬上想起“我們可能偶遇他們”這樣的話來,他加倍努力,試著不看腳下,想將屍體拖出來放到鐵軌上。

他一路扯著波旁。波旁的頭沒有生氣地垂著,雙手開始變冷,滑出了阿爾喬姆汗濕的雙手,但阿爾喬姆不願承認波旁已經死了,他一定要帶波旁離開這裡,他答應過他的,他們有協議在先!

雜訊漸漸地開始弱下來,突然沒有了。這裡再次變得死寂,阿爾喬姆重重地鬆了口氣,放鬆下來後坐在鐵軌上喘著粗氣。波旁一動不動地躺在他身邊,阿爾喬姆絕望地看著他蒼白的臉。大約五分鐘後,他拖著雙腿艱難地站了起來,又拽著波旁的手腕,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把手中的人拖到下一個地鐵站的想法。

接著,他兩腿一軟,像一根木頭一樣滾到地上,但躺在那兒幾分鐘後,他又抓住波旁的領子往前爬。“我會到那兒,我會到那兒,我會到那兒,我會到那兒,我會的我會的我會的……”雖然他幾乎不相信,但他還是不斷地重複著這句話激勵自己。他筋疲力盡,把機槍從肩上扒拉下來,將安全鎖轉到單發射擊檔位上,把槍筒指向南面,開了一槍並大喊:“有人嗎!”但他聽到的不是人類的音而是老鼠爪子發出的沙沙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的眼睛感覺到一束光亮。一個不熟悉的老男人一隻手拿著手電筒,另一隻手拿著一把奇怪的槍,站在旁邊低頭看著他。

“我年輕的朋友。”他以愉悅的聲音響亮地說,“你可以忘了你的朋友。他跟拉美西斯二世一樣已經是個死人了。你想要待在這裡,然後儘快在天堂里跟他重聚嗎,還是他能等你一會兒跟你一起上路?”

“幫我把他帶到地鐵站……”阿爾喬姆虛弱地請求,閉上眼睛不看光線。

“很遺憾,我拒絕這樣的想法。”老男人殘酷地說道,“我堅決反對將蘇哈列夫站變成一個墳墓,現在那裡就已經不太舒適了。如果我們將這個沒有生命的軀殼帶到那裡,地鐵站里的人不大可能給他留什麼尊嚴。如果靈魂不滅,那他現在已經回到了他的造物主那裡,或已轉世,這要看你的宗教信仰,雖然所有宗教都或多或少被誤解,但屍體在這裡還是在地鐵站腐爛到底有什麼區別?”

“我答應過他……”阿爾喬姆嘆氣道,“我們有言在先……”

“我的朋友!”陌生男子皺著眉頭說,“我開始沒有耐心了。我的職責沒規定,在還有很多活著的人需要幫助時,去幫一個死人。我要回蘇哈列夫站了。我在這條隧道里待的時間太長了,要得風濕病的。如果你想儘快見到你的同伴,我建議你繼續待在這兒。老鼠們還有其他可愛的小動物將幫你一把。”

“但我不能把他留在這裡。”阿爾喬姆平靜地試圖勸服他的救助者,“這是一條生命。怎能把他留給老鼠?”

“這個,從表面上看確實是個活人。”老男人懷疑地檢查著屍體說道,“但現在,它明顯是一個死人,這不一樣。好吧,如果你願意,我們稍後再回到這兒,你可以火化他或做個葬禮儀式。現在,站起來!”他命令道。阿爾喬姆不情願地站了起來。

不顧他的抗議,陌生人決絕地脫下波旁背上的帆布背包然後扔到自己肩上,他扶著阿爾喬姆疾步往前走。阿爾喬姆一開始走路有困難,但老男人每走一步都彷彿在向阿爾喬姆的體內注入沸騰的能量。他雙腿的疼痛減輕了,腦子慢慢恢復了理智。他心無旁騖地看著他的救助者。從臉上看,這個男人超過五十歲,但看起來充滿能量和活力。他的胳膊正扶著阿爾喬姆,堅定有力,一路上甚至都沒有因為疲勞而顫抖過。他的短髮是灰色,而他雕刻般的稀疏鬍子讓阿爾喬姆感到吃驚——這個老男人相對這個地鐵,尤其是相對這個看起來是他所見過的最倒霉的地方而言,裝扮過於乾淨整潔了。

“你怎麼了,我的朋友?”陌生的老男人問阿爾喬姆,“看起來這不像是襲擊,他更像是中毒了……我真希望事實上不是我所想的那樣。”他補充道,不想深究事實是否真的就是他擔心的那樣。

“不……不是他殺的。”阿爾喬姆說道,無力解釋波旁死時所處的環境,他自己都不願開始去想。“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我晚一點會告訴你。”

隧道突然變寬,他們看起來已到達地鐵站。這裡有些東西給阿爾喬姆一種怪異的感覺,那是一些不尋常的東西,幾秒後他才明白那是什麼。

“怎麼——這裡也是黑的?”他沮喪地問老男人。

“這裡沒有政府。”老男人回道,“所以,沒人為人們提供照明。誰想要光就要自己去弄。有些人能弄到,有些人則不能。但別擔心。幸運的是,我與這裡的高層官員相熟。”他快速爬上了站台,向阿爾喬姆伸出一隻手。

他們轉進第一個拱門,進入大廳。這裡只有一條長長的走廊,兩邊都有拱形柱廊,還有普通的鐵牆,安裝好的扶手電筒梯。照明幾乎只用微弱的小火苗,所以多數沉浸在黑暗中。蘇哈列夫站呈現出令人壓抑、悲傷的景象。人們成群結隊地擠在大廳的中間,儘可能地遠離隧道。

陌生人引領阿爾喬姆走向一堆篝火,這裡明顯比其他地方要亮,它就在站台的最中心。

“總有一天,這個地鐵站會被毀掉的。”阿爾喬姆心灰意冷地看著大廳,邊想邊說。

“還有420天。”他的同伴平靜地說道,“所以,如果我是你的話,我會在那之前離開。”

“你是怎麼知道的?”阿爾喬姆身體變得僵硬,問道,他想起一些他曾從魔術師和靈媒那裡聽到的話的片斷。於是,他仔細看著他的同伴的臉——去尋找神秘認知能力的標記。

“母親強大的心臟正變得脆弱。”他微笑地回答。“好吧,就這些了,你必須睡一覺,醒來後我們再互相自我介紹,然後咱們談談。”

聽到這幾個字後,阿爾喬姆突然被巨大的疲憊感淹沒了。在到達里茲斯卡雅站之前的隧道里,他的噩夢,最近對他意志的考驗,都已經讓他疲憊不堪。阿爾喬姆再也無力支撐,他躺在一塊鋪在火堆旁邊的厚帆布上,把自己的帆布背包枕在腦後,開始了一場長長的、無夢的深度睡眠。

無憂書城 > 科幻小說 > 地鐵三部曲 > 地鐵2033 > 第五章 換子彈的交易
回目錄:《地鐵2033》

發表評論

看過此書的人還喜歡

1球狀閃電作者:劉慈欣 2地鐵三部曲作者:[俄羅斯] 德米特里·格魯霍夫斯基 3銀河系漫遊指南 4九星毒奶作者:育 5三體2:黑暗森林作者:劉慈欣 查看圖書全部分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