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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玉堂春 (三)

所属书籍: 状元媒

我们到绍义村已过午,这时候让孙银正的娘做凉皮有些无理,好在各有来绍义的理由,便分散行动,约好下午时分在孙家集合。

跟大家分手后我径直来到孙家,孙银正已经在候着了,他把我领进院子,我看见北屋檐下等着不少病人,病人有坐有卧,相陪的人或提鸡蛋,或背白面,还有个人索性赶来一只羊。那些什么没带的,大约是直接送银子的。我对孙银正说,你们家最近应该是好伙食,只门口这些鸡蛋就够吃半年的。

孙银正说,都给村革命领导小组上交了,我爹说了,功劳是神医的,享福是大家的,大伙都得了实惠,彭豫堂就不能算作资本主义尾巴了,不算尾巴就不在割除范围。

我说你爸爸还挺讲实际,孙银正说越到基层越讲实际,到了为日子煎熬的农家,就只剩下了实际,没有了别的。我们说话的时候,孙银正的哥孙金正正把羊往后院赶,羊认生,跟孙金正使劲绕圈子,孙金正斜着眼,流着涎水,一踮一扑地跟羊较劲。我说,孙银正,守着神医怎不把你哥的病看看?

孙银正说看了,今天他就要跟我说这件事情。我说赵瘪、柳阳和他们都过来了,孙银正说这样最好,他现在就去打酒,下晚一块儿吃饭。我说吃凉皮不用喝酒,孙银正说,凉皮岂能解决问题!

彭神医忙于诊病,无暇接见我,不便进去打扰,我便让孙银正把我领到周家,去看那只从脖子后头掏出来的黄鸟。

周骡骡住在村东,院当中有棵大杨树,风一吹,哗啦哗啦响。周骡骡不在家,他妈在,骡骡他妈把那只神奇的黄鸟拿出来让我“开眼”。看老太太拿出来一个油纸包,我便有些失望,想像中,取出来的黄鸟应该是扑扑愣愣装在鸟笼子里的,毛羽丰满,鲜活伶俐,会唱十几道口的。眼前的“黄鸟”,木乃伊一样地裹着,一层层地将纸打开,竟是一块黑糊糊的死肉,三角形,说是鸟的形状有些勉强。孙银正指给我看鸟的嘴,我说不是嘴,是指甲;孙银正让我看鸟的黄羽,我说那不是羽毛是头发……周骡骡的妈不乐意了,将“鸟”包起来说,这女子怎满嘴胡说呐,神医都断定是鸟了,你难道比神医还神?

我说这怕是个没成熟的死胎瘤,在娘肚子里就一个包了一个,周骡骡要不把它包了,那就是个双胞胎,周家多个周马马也未可知。周骡骡的娘听了拍着“死鸟”说:听这话还是我的事情了,你喔死女子说话怎不着调哩!

周家老婆子有点儿泼,非要让我承认她手里的是鸟,不是什么死胎瘤,拽着我胳膊不让走,我说,不是我不着调,你得信科学。

周老婆子说:我怎不科学了,你说,你说!

孙银正把我拉开了,他不拉我走,说不定那个周老婆子得打我。

晚饭是在孙家的院子里吃的,饭桌上凉皮之外还有炒鸡蛋、烧鸡块、拌粉条、大烩菜,量大,油水足,比过年都丰盛。我和赵瘪、柳阳和们都知道,这是沾了彭神医的光,小门小户的农家日子,谁家也不敢这么个吃法。几个人围桌坐定,都不动筷,单等神医入座。一会儿,北屋传来话说,神医还有两个病人没看完,让我们先吃,大家还是决定:再等!

孙银正借着几个人都在,很郑重地说有事请大家帮忙。我们说大家都是编入另册的“5.7”战友,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有话直说,不必客气。孙银正说是他哥哥病的事情,我们说那就更责无旁贷了。孙银正说彭神医到绍义,看的第一个病人就是他哥哥,就是说,他父亲是冲着他哥哥把神医请来的。大家都问神医有什么好招数,孙银正说,神医说了,他哥哥害的是脑病,脑病要用脑来医。

赵瘪说,这好办,农场八月十五要杀猪,到时把猪脑子给留出来就是了。

孙银正说,我哥吃了猪脑子就变成猪了,变成了猪,还不如现在。

柳阳和说,那就是猴脑了。

孙银正说,猴脑也不行,终归没跳出畜生圈子。

我说,孙银正你醒醒吧,莫非你还要用人脑子?

孙银正说,就是要人脑,并且是活的人脑。

我们几个一听哄堂大笑,李红兵说,孙银正你难道还要我们帮你杀人取脑不成?我们不是吃人的夜叉,也不是掏心的土匪,取脑的事怕是干不成。

孙银正说,药方子是彭神医开的,人脑是很重要的药引子,神医说了,只要货真价实,一副药包好。

我说,别说一副,半副也不成。

都把彭神医的药方当作了扯淡,除了孙银正之外,大家嘻嘻哈哈地没有正经,孙银正还要说什么,已经没人听他的了,正在调侃中,彭豫堂风度翩翩地来到了饭桌前,大概是才洗过手,身上一股香胰子味儿。大家一看,来者果然有神医风度,一头美发散落在肩上,一把美髯飘荡于胸前,丰颐广额,皓齿明眸,配上那一身雪白衣裤,似从天上飘然而至的神仙,只让人想起“寒波淡淡,白鸟悠悠”这样很空灵的词汇。跟这样光鲜洁净的大师相比,我们自身都有污秽之感,立刻想起在农场干的那些不便见人的鸡鸣狗盗之事,便诚惶诚恐地站起来,把神医往主座上让。神医并不落座,扫视众人,一一作揖,后来目光在我脸上停留许久,落座以后捻着胡子说,这个同志面熟得很。

神仙说河南话,就跟看了包裹着的黄鸟似的,让我有些失望,可是细想,大师来自河东边,他不说河南话又能说哪儿的话呢?

我说,我长了一张大众脸儿,谁看我都似曾相识。

赵瘪说,这样的相貌是间谍的相貌,熟但是记不住。

贫协主席说我长得像《智取威虎山》里李勇奇他妈,李勇奇他妈是个病歪歪的老婆子,看过戏的人没谁能记得住那张脸,我不在乎什么李勇奇他妈,只要有凉皮吃,说我像座山雕也没关系。

孙银正的娘将一大盘子颤颤巍巍的凉皮端上来,油泼辣子的香味直窜人的鼻孔,众弟兄顾不得许多,双双筷子直向盘子插去。贫协主席给大家斟了酒,说了许多要互相帮衬的话,大家还记得活人脑子的话题,并没谁接茬,也没喝那拙劣的兑了水的散白酒。至于正座上的神医,更是滴酒不沾,不动荤腥,只是吃丝瓜花蕊,那是孙银正的娘早晨摘的带露水的花蕊。

吃着凉皮,赵瘪忍不住问,彭大夫,你真的一百多岁啦?

孙银正制止赵瘪说,佛家不问姓氏,道家不问年龄,你怎连这规矩都不懂,忒没礼貌。

赵瘪说,我看彭大夫细皮嫩肉,脸上连褶子也没有,黑头发黑胡子没有一点儿杂色,看样子也就三十出头,说有一百多岁,没人信。

柳阳和说,不知神医这头发和胡子是怎的躲过红卫兵的,我“文革”前从上海买的一双尖头皮鞋,都被当“资产阶级”剁去了鞋尖,神医的胡子能保留下来真是大不易的。

李红兵问神医家住哪里,屋内还有何人,为何不在本地干营生,却要到外头来奔波。

农场青工的问话颇有点儿老大不敬,好在神医不在意,只见神医夹了两根花蕊,喝了一口孙银正娘熬的无与伦比的小米粥,端起酒杯缓缓站起身走到我跟前说,鄙人会观相,看您的相貌绝非出自平民百姓之家,不是天潢贵胄便是达官显贵,彭豫堂这厢有礼,先敬您一杯了。

彭神医一句话几乎让我灵魂出壳,那边厂方对我正外查内调,这边突然点出了“天潢贵胄”,让我吃不了兜着走哇!我的脑子嗡地一声,全没了思维,一句话也说不出了。看了众人疑惑的目光,彭神医对贫协主席说,福至神强,肌肤晶洁,这位同志祖先的阴骘德行全凝聚在她一人身上了,这人福分不浅啊。

蹉跎失意,憔悴悲凉中听了这话,不禁瞿然动容,想起父母双双离去的情景,心内一酸,便赶紧低头掩饰,说凉皮的蒜太辣……彭豫堂似是安慰地说,令尊令堂走得绝决,虽然令人遗憾,但是他们把该享的福分都留给了你,难得哦。

大家对彭神医的话都没在意,只有我心里七上八下的阢陧不安。我不知眼前这个毫无瓜葛的河南游医是如何知道这些的,或许是明察秋毫又不动声色的贫协主席将自己的猜测相告,或许是北京方面外调的结果已经私下流传开来……我不相信彭豫堂是神人,但我无法解释他的信息来源。

彭豫堂全身最出色的部位要算他那双手了,细腻干净,修长柔软,粉红的指甲,个个都是修饰过的,特别是两根小指,长度几乎接近了无名指,指甲比其他稍长,剪成了弯弯的月牙形,这样的美手倘若弹钢琴,当是得天独厚。我紧盯着彭豫堂那双手,竟被它们迷住了。这双美手也让我想起了另一个叫彭玉堂的人,彼彭玉堂长得与此彭豫堂有些相近,那眉眼,那做派,特别是那双手,都如出一辙,只是彼彭玉堂年龄大,胡子头发都是花白的,脸上有老年斑,眼睛近视,没有眼前人物的青春飘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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