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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盗御马 (六)

所属书籍: 状元媒

事情的败露在于老二和五狈的缺乏含蓄与不够矜持,在于我们的少年张狂。

山峁上,后顺沟男男女女劳力七八个,锄了大半晌玉米,正午时候都在土崖荫凉处坐了,个别人带了饭,一碗泡浆水菜,两块杂面干馍馍,大部分人和我们一样,只是喝水,歇口气儿,真正的饭下工回家再吃。

太阳当头,晒得人浑身出盐粒儿,又渴又饿,有些百无聊赖。麦子也在我们中间,她在“害喜”,“害喜”是当地话,用五狈的医学语言是“妊娠反映”。麦子不断地往地上吐口水,脸色也不好,我看见发财偷偷摘了几个野杜梨给她,她不要,扭过脸去不理发财。发财很尴尬地把那小酸果填进自己嘴里,酸得挤眉弄眼。人们开始拿麦子和发财开玩笑,问他们在炕上下种的情况,农民甲问这回下的种是队长的还是支书的。麦子把头搁在膝盖上,一声不吭,发财抓起一把土朝农民甲拽过去,一碗酸菜没法吃了。

天太热,在大家沉闷得昏昏欲睡的时候,老二和五狈唱着酸曲上来了,两个人一唱一和,人没到声音先早早飘过来了。

过了回黄河就没喝上一口口水,

交了回朋友就没亲上一个个嘴,

搭了回夥计就没一搭搭睡,没一搭搭睡,

你看这事情后悔嘛不后悔。

什么叫“野调无腔”,这就叫真正的“野调无腔”,没有旋律,完全是扯开嗓子直吼,想怎么拐就怎么拐,想拉多长就拉多长,听得人只想捂耳朵。老三直起身往峁下望,说这俩货不在家睡觉,大老远跑这儿来干什么?老大躺在地上,枕着锄把,眼睛也没睁说,没好事。

我也感到突兀,凭两个人那按捺不住的兴奋声调,我预感到了今天要发生点什么。

随着歌声蹿过来的是黑子,黑子永远处于一种兴奋状态,老乡说这是半大狗的特有状态,可能就相当于人的十六、七岁,处于青春期的躁动之中。黑子跟每一个人都打了招呼,最后扑到老三怀里,仰着脖子舔老三的脸,被老三一把推开说,这身上什么味儿?

大概他想起了被黑子吃掉的黄三泰的心脏。

老二和五狈的出现成为了休息人们的焦点,两个打扮成了《地雷战》里渡边鬼子偷地雷的模样,一人头上系了一条花毛巾,一个挎了篮子,一个提了瓦罐,扭扭捏捏地作态,完全是两个“花姑娘的干活”。人们看着这两个作怪的“活宝”,笑得直不起腰来。

“花姑娘”让人吃惊,“花姑娘”送来的午饭更让人吃惊,篮子里是满当当的炸油饼,瓦罐里是油汪汪的狗肉汤,那香味让田地里的人将篮子和瓦罐围了个风雨不透。知青的就是大家的,我们没有理由拒绝任何人,七八双沾满泥土的手伸向了篮子,伸向了黄土地上太难见的饭食。发财撕开一张油饼,看了看里面的面说,昨天才送去的杂面,今天就大吃特吃,明天不活了么?

五狈坚定地说,不活了!

麦子捏了一块油饼,闻了闻,眉头立刻皱成一个疙瘩,来不及说话,跑到一边哇哇地吐去了。我咬了一口炸油饼,初始也觉得味道怪,吃了几口便被香味吞没,什么怪味也吃不出了。吃着吃着,我的表情严肃起来,明白了,我现在吃的是中国饮食的千古奇绝,狗油炸油饼。

农民们吃过炸油糕,没吃过炸油饼,他们头一回知道杂面原来也可以这样做,于是纷纷向五狈们获取经验。老二和五狈大言不惭地给大伙介绍,面如何半发酵,怎么使矾,油饼擀多厚,如何用麦草柴控制油温,说得吐沫星子乱飞,把个炸油饼的工艺搞得比卫星上天还复杂。末了说了句最不该说的,关键得油多,让油把饼子漂起来才能炸酥炸透,油少了不叫炸,叫煎。

李木犊说,把饼子漂起来,得多少油哇!

老二说,所以,我们也不常吃。

肉汤比油饼更对味,一罐汤一人喝两口就没了,都夸这汤做得好,油水足,赶得上县城“东方红”饭馆的水平了。五狈得意地说,“东方红”算什么,我们的汤里头放了一大把花椒大料呢,生姜鲜嫩鲜嫩的……

李木犊说,你的姜准是从我屋后挖的,全村就我种了姜。

五狈说,咱们头顶的天是社会主义的,咱们脚下的地是社会主义的,咱们知青也是社会主义的,你的姜当然更是社会主义的。

王赶赶扛起锄就往回走,发财说西边还有一片没锄完,王赶赶说他得赶紧回家,看看他屋里的狗还在不在。

知道了油饼是狗油炸的,都有些反胃,麦子借机吐得更加倒海翻江了,其实都是心理作用,油饼并不难吃。

发财问五狈套了谁家的狗,五狈挺着胸脯说他向毛主席保证,他谁家的狗也没套,村里的狗都跟他熟得什么似的,他怎能对熟人下手。

发财搡了五狈一把说,你个哈song,真出了事别指望我帮你!

老二说,我们套的是野狗,过路野狗,串到我们窑门口了,谁也不认识它,哪能放它走。

发财说,你干脆说串到你们锅里不更简单。

李木犊舔着嘴边的油汤说,说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贫下中农遇上这些货也是没辙。

那只黄狗让我们吃了好几顿,还请了一次客,招待前顺沟的知青们,“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上”,大家围坐在石碾子旁,一遍一遍地干杯,大口大口地吃肉,挺痛快。

那几日,我们的嘴老是油汪汪的,脾气也相对地好,见了村里的老几都热情打招呼,队长给分的活,我们再不挑肥拣瘦,完成得认真而圆满。

老三的坚壁清野工作做得很到位,在我们这儿,绝查不出半根狗毛和与“黄三泰”有关的一切物件,那些扔到后沟的内脏,早被各种野物拉扯得不见丝毫,剩了一片大地白茫茫真干净。

心系一处,守口如瓶,大家都体会到了共守秘密的快乐。

老二的井已经挖了一人多深,他说底下见到了潮土,我们对此表示了祝贺,希望他的井水早一天喷涌如泉,以解百姓倒悬之苦。五狈在苦钻《赤脚医生手册》,在自己身上大练针灸,把自己扎得跟刺猬似的。我的长处是作诗,坐在窑洞门槛上写了一首又一首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长诗,红旗飞舞,歌声嘹亮,波澜壮阔,豪情万丈,两脚踩不到地上。老大用钩针钩桌布,钩窗帘,钩了一块又一块,都搁她的箱子里收着。五狈说老大是在钩嫁妆,老大头也没抬说,老四作一首诗,我钩一块桌布,再过俩月,老四的诗没了,我的桌布还在呢。

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们吃狗的事渐渐地播散开来,前顺沟知青递过来消息,黄三圈准备找我们来算帐。五狈理直气壮地说,他算什么帐?证据呢?毛主席说了,“闭塞眼睛捉麻雀,瞎子摸鱼,粗枝大叶,夸夸其谈,满足于一知半解,这种极坏的作风,这种完全违反马克思列宁主义基本精神的作风,还在我党许多同志中继续存在着”,黄三圈同志就是其中一个。

老三对自己的坚壁工作充满信心,说黄三圈再怎么没水平也是部队下来的,重证据,重调查研究,他应该懂,逮不着证据来要狗就是无理取闹。他无理取闹能闹过咱知青么?不能。

老二的做法属于窦尔敦式,窦尔敦盗了马之后在墙上写下“盗马者黄三泰”的栽赃字迹,跟《水浒传》“杀人者武松也”的好汉武松相比不够坦荡,这大约也是河间府人的局限,窦尔敦之后二百年的刘二东终没有跳出窦二东的路数,用毛笔写了一段毛主席语录,挂在树下醒目位置,语录上说,“这个军队具有一往无前的精神,它要压倒一切敌人,而绝不被敌人所屈服,不论在任何艰难困苦的场合,只要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要继续战斗下去”。

表明了窦尔敦一族同仇敌忾的战斗决心。

老二去县上开积极分子大会第二天,黄三圈来了,带着他的两个弟兄,说话不太硬气,问我们看见他的黄狗没有。我们说没有,我们说谁看见那黄狗简直是见了鬼了。黄三圈就给我们说他黄狗的贵重,说黄狗的优秀和与黑子的友谊,说着说着黄眼圈就变红了……我们当然不为所动,漠然地听着,我们知道,在黄三圈讲述对狗的思念之时,他的两个兄弟正在窑里窑外寻觅,寻找黄狗的蛛丝马迹。黄三圈是聪明人,应了五狈的说法,他不能“闭塞眼睛捉麻雀”,不能随便诬陷,他得找到证据。

我们是谁,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从皇城根来到黄土地,是见过世面的,岂能在一个黄三圈的三言两语前露出破绽,众弟兄镇定相对,除了对三圈丢狗表示同情,还答应顺便为他寻找。

发财过来找他的大舅子,其实是过来看看事态发展情况,看黄三圈和他的弟兄们十分失望,就拉他们过河去喝酒,说那边菜都整顿好了。老三客气地说,您过去喝酒我们就不陪您了。

在黄三圈转身离开时,事情发生了大逆转。

黑子,还是我们的黑子,此刻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在猪圈旁边使劲地刨。那才叫真正的鬼使神差,黑子那一刻的执著,那一刻的忘我,已经完全不能用一条狗来概括了,为同类伸张正义,畜生也是责无旁贷的。黑子的两只小爪以极快的频率扬土,小黑狗变成了一只土拨鼠!

老三脸色变了,扑过去喊,黑子,我×你妈!

晚了,狗皮已经被黑子叼住,一点儿一点儿扯出来,黄三圈赶在老三前头抓起狗皮,翻过来掉过去,仔细地瞅,脸色变得铁青,那才真正叫“欲哭无泪”。情况急转直下,我们都有些慌,做好了打架的准备。跟一个在西藏当过兵的农民打仗,大概不会有我们的好果子吃。“革军”的老三就是嘴上的能耐,早早松了,闪在了老大身后,不再威风;善战的“窦尔敦”现在“两袖清风朝天去”,正坐在先进会场拍巴掌;老大拿着钩针,将一团钩花抱在怀里,看着黄三圈只是发呆。

五狈“每临大事有静气”的气质就在这时显露出来,他接过狗皮,如梦方醒地说,天哪,这是三哥您的吗?这狗遛达到我们这儿来,以为是无主的,被我们吃了好几天了。

黄三圈说,你放屁!

五狈说,三哥,我要说没吃才是放屁,我们太不应该了不是,也没问问是谁的狗就给宰了,我们错了,三哥,我们向您请罪,向毛主席请罪。

我们立刻明白了五狈的作战方略,都应和说,三哥,是我们不对,不应该。

五狈说,早知道是三哥您的狗,谁敢动它一指头?

我们都说,不敢。

黄三圈说,我这辈子没别的嗜好,就是爱细狗……你们杀狗我心疼!我……

五狈说,这的确是我们的不是,三哥,您甭跟我们计较,您要跟我们计较太掉您的价儿了。人死了不能复生,狗死了也不能复生,除了遗憾之外我们对已经发生的事情表示道歉。

黄三圈说,光道歉就行了吗?

五狈说,要不您把我们的黑子带走,黑子也是一条好狗。

黄三圈说黑子是条最不值钱的土杂种狗,这种狗在附近一拴一大串。我说买一条新的细狗赔他,黄三圈说买十条也抵不上他这一条,说这狗就像他的家庭成员似的,谁家的成员死了还能再买一个补上?我说,怎的没有,婆姨死了娶个新的,老汉死了再嫁一个,照旧是一家人,更何况是狗。

黄三圈指着我说,你是组长,你比他们年纪都大,你就是这么起表率作用吗?我不朝别人要,就朝你要!

我一时语塞,情急时突然想起了红宇宙,他的法子有时也很管用,我说,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也很痛心,我“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共产党员,把一个共产党员混同于一个普通的老百姓,”这是绝对错误的。

黄三圈把狗皮扔到我脚下,让我别耍花枪,来点儿实际的。五狈解围说,三哥,这条狗值多少钱,您开价,我们赔,只会多不会少!

黄三圈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一百!

大家听了都吸一口凉气,黄三圈狮子大张口没了谱,一块梅花手表的价格是一百零五,一辆“飞鸽”锰钢加重的自行车是一百一十,现在知青点全员兜里的钱加在一块儿超不过十五!

五狈拍着黄三圈的肩膀说,三哥,您要的不高,这么好的狗,它值!我们再给您添点儿,一百三,怎么样?

黄三圈说,我不要一百三,说一百就一百。

五狈说,一百三!

黄三圈说,一百!

此刻的黄三圈和五狈变得十分“君子”,讲价讲得我们直犯眯瞪,不知这算怎样的交易,最后发财做中人,让知青陪给黄三圈八十二块六毛四,八十是狗钱,两块六毛四是赔礼请客的花费,即酒肉钱。交钱的时候知青要请发财和前顺沟的头面人喝酒,当众交出书面检查。

双方都没有异议,契约成立。

黄三圈走了,老三抱着狗皮追过去,让他带上,留做纪念。黄三圈不要,说看了伤心。我们的心情也并不轻松,刹那间八十块的债务就压在头顶了,不惟心情沉重,面子上还过不去,让人强奸了还得搭钱,都说五狈傻,五狈说,打得鼻青脸肿大家都得傻。

老大说,从今天起咱们得省着花,把两个月的粮卖了还得外加创收。

我说,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太阳今天落了,明天照样升起来。

五狈说,权宜之计罢了,你们还当真呀!

老三突然想起了什么,一声“黑子”,嗓子喊得岔了音儿。

哪里还有黑子的影儿。

从此以后,我们再也没见过那只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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