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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记 野狐禅师:禁烟记

这一回总该轮到我来摆了吧。你们真是的,就要按你们那个拈阄的次序,不想摆的人估倒叫摆,想摆的人不叫摆。我早就想给大家摆个最有趣味的、最惊人的、也是最新的龙门阵了,硬不准我摆。我这自由的喉舌被你们禁闭了这么久,今天才算有了自由。——赵科员,哦,现在该叫他的雅号“野狐禅师”了。

好,让野狐禅师摆他的龙门阵。

野狐禅师这个人是我们冷板凳会里最活跃的分子,他是发起人之一。泡上一壶酽茶,扯荒诞无稽的“乱谭”,是他的不可救药的嗜好。在这方面他禀赋着特别的天才。不知道他看过多少野史外传,读过多少唐宋传奇、元代杂剧和明清小说,翻过多少上海的黄色小报。他有随便拈来,穿凿附会,脑袋一摇,眼珠一动,就串成一个故事的特殊本领。他可以比手画脚,摇头晃脑,口沫横飞,讲得有声有色,离奇古怪。有的时候连他自己也扯不通了,不能自圆其说了,大家也会给以原谅,而且对他表示同情的惋惜。但是只要他睡一个觉,第二天起来就可以给你扯圆,弄得天衣无缝,真像他亲身经历过的一般。而这也正是我们希望于他的。老实说,这样的时代,这样的生活,假如不发疯,也不出家,也没有本钱去做隐士,老是背起生活的重担,在这既淹不死也爬不出来的世俗的泥塘里挣扎,在穷极无聊、苦极无奈的晚上,能听到这种莫须有的“乱谭”,引出人们含泪的微笑,或者阿Q式的自宽自慰,也就算是一种稀有的享受了。

在冷板凳会里,我们奉送他一个雅号叫野狐禅师,是再恰当也没有的了。因为他摆的龙门阵大多属于荒诞无稽之谈,是一种“野狐禅”,你很难相信是真是假。从他有时候弄得不能自圆其说,或者他摆的一些龙门阵中常常发生串台,张冠李戴的情况,就可以使我们明白,大概又是他在发挥自己的创作天才了。

然而我们却还为他摆的人物有时伤心流泪,有时欢欣鼓舞,有时摇头叹息,有时拍案惊奇。其实他不过是看透炎凉,玩世不恭,于是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罢了。我们却这么认真地听了进去,而且大为感动,事后一想起来,还不禁哑然失笑哩。

有时候,我们不禁为他乱扯的野狐禅赚了我们的眼泪,浪费了我们的许多表情,而表示愤慨,他却老是那么笑眯眯地不说话。第二天晚上你又情不自禁地跑去听他那些无稽之谈,为他的人物流荒唐的眼泪,自愿去浪费自己的表情了。

现在他又要开始摆起来了,我们同声给他提出:“这一回你要摆一个真的,不要假的,不要无中生有。再不要那么乱编乱凑来糊弄我们了。再不要那么把张胡子的事栽到王麻子头上去了。”

你猜他怎么说?他却给你讲出一篇大道理来:“嗐,这个世道,认真不得。真像《红楼梦》里‘太虚幻境’的那副对联上说的一样,‘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哪里有个什么真假是非之分?再说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一个大舞台,在舞台上看到的生、末、净、旦、丑,不也就是你我在衙门里天天看到的张、王、李、赵、孙吗?这世道本来是这么真真假假,若有若无,‘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台’嘛。他们干的真中还有假,我摆的假里却有真哩。说到串台,那就难说了。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开戏,你仔细看来,还不是生、末、净、旦、丑几种人物,翻出种种悲欢离合的故事来吗?说来说去,总不外演的是忠孝节义的本旨,你能保证他不串台?为什么唯独对我这么求全责备呢?”

他说的真是有一番道理,驳他不得。同时,我们要听的是龙门阵。他说了半天,不要说还不见他摆的龙门阵里的龙头,连龙尾巴的影子也还不见哩。还是让他摆起来吧,谁管他是真是假,是有是无呢?好,他认真地摆了起来。

我来摆一个禁烟的龙门阵吧,这却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不是我胡编乱造的。当然,有时候我难免要作点艺术加工,有时候还要添枝加叶地略加渲染,免得你们听得没味,打瞌睡。就像炒一盘菜,虽说肉和蔬菜都是货真价实的,总要经过一个高明的厨师加上种种佐料,拌上葱子蒜苗,还要掌好火候,才能端出一盘色、香、味都好的炒菜来,叫你吃得津津有味。又比如我们看一本传奇书,不管是言情的,如张恨水的《啼笑姻缘》,或者是武侠的,如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其中那些叫你啼、那些叫你笑的才子佳人,那些叫人荡气回肠的卿卿我我的爱情描写,那些峨眉山、邛崃山的哭道人、笑道人、红姑,难道真有其人其事吗?还不是那些文人学士,逞遐思之奇彩,编出来的吗!就说现在出版的新小说吧,哪怕是鲁迅的《狂人日记》《阿Q正传》,茅盾的《子夜》,或者是巴金我们那位老乡写的《家》,难道都是真人真事吗?没有那回事。虽说难免要从他们所见所闻的社会里,抉取人物和事件,却都找不出实在的根据,不管鲁迅怎么声称,他在《狂人日记》中写的狂人是他的“某君昆仲”之一,其实还是假的。他们文学家有个新名词,叫作“虚构”,据说这是小说做法的精髓哩。那么我扯的这些野狐禅,怎么要求件件是实,不准我添油加醋,添枝加叶,虚构一番呢?

野狐禅师的嘴巴好像没有笼头的野马,不知道他扯到哪里去了。哪个耐烦听他说小说做法呢?我们都皱起了眉头。他一看,才收了口,表示歉意。……哦,哦,你们又要说我这个野狐禅师说的野狐禅越扯越远,没有边了。好,把我的舌头的野马拉紧缰绳,还是言归正传吧。

且说民国多少年,不管是哪一年,反正是在我们这个青天白日的党国的首都——准确地说,应该是陪都——重庆。因为抗日战争一开始,我国的堂堂首都——南京就送给日本人了,我们的政府不得不惶惶如惊弓之鸟,急急似漏网之鱼,也顾不上睡在紫金山上的国父了,带着国民政府的官印和姨太太、老妈子(这两种人万万不可少,一个陪老爷睡觉,一个给老爷做饭吃)逃到了四川,在重庆插上青天白日旗,庄严地宣告“抗战到底”!从此重庆这个山城得到了“陪都”的光荣称号,变得十分热闹起来。白天你看那市场上人头攒挤,熙熙攘攘,都在各显神通,为跨上“物价”这匹飞奔的骏马而奋斗。夜晚你看那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嘭嚓嘭嚓之声,令人脚痒。那些得意非凡的政客,从前线败退下来的赳赳武夫,胖得发愁的商人,红得发紫的明星,俊男姣女,各都怀着良好的情绪,去为追逐稍纵即逝的人生欢乐而汗流浃背地在舞场、官场、情场里奋斗。真是好不热闹也幺哥,好不热闹也幺哥。南宋有位古人叫林升的形容南宋的偏安小朝廷说:“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也可以用来形容我们这个偏安西南一隅的蒋记小朝廷,只要把第二句的“西湖”改为“嘉陵”,把最后一句里的“杭州”改成“山城”,把“汴州”改成“石头”就再贴切也没有了。山城者重庆也,石头城者南京也。你念念看:“山外青山楼外楼,嘉陵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山城作石头。”谁还记得在紫金山上睡着的国父孙中山呢?反正有一个国民党的蒋总裁兼军事委员会的委员长、兼新生活运动委员会的主任委员、兼禁烟督察总署的督办、兼四川省的省主席这么一位无所不能、无所不通的党、政、军、民,从上到下一概包揽的至高无上的伟大人物,实实在在得在领导着我们抗战,又有美国佬送钱送枪和种种剩余物资,比如霉变的面粉,穿旧了的军衣军毯,变了味的牛肉罐头等等,来支持我们抗战,等着日本人乖乖地送来一个“胜利”就是了。

但是也有煞风景的事,日本人并不那么乖巧,在送来胜利之前,却送来许多炸弹,把这个美丽而繁华的山城,神圣的陪都,炸得一塌糊涂,真叫梁摧柱折,血肉横飞。还点缀了在躲飞机的大隧道里,我们政府当局为维持秩序,把铁门紧闭,以致闭死一万多无辜老百姓的奇闻。眼见炸塌了多少新盖起来的洋楼、公馆、别墅……

什么?王科员,哦,你在我们冷板凳会的雅号叫“三家村夫”吧?你嫌我说题外话说得太长了?不,我这不是已经入了正文了吗?我的故事就是从一个被炸塌的公馆说开头嘛。

重庆有一回遭到日本飞机的猛烈轰炸。这次轰炸,据说是因为日本派了秘密特使到重庆和当今的政府谈判和平反共的条件,没有谈成。反共倒是协议一致了,和平(这两个字在政治家们的字典里是读成“投降”的)的条件也已经谈妥,关键就是在“和平”之后,重庆的蒋记国民党政府和南京的汪记国民党政府要合流,谁算是正统嫡派,争执不下。汪精卫认为他和日本合作最早,反共最坚决,连他的青天白日旗上早就加上一个“反共救国”小黄幡了,当然他才应该是正统。好比一位老爷讨两个太太,先进门的总是大太太吧。总不能把后接进来的“小星”扶正吧。但是重庆的蒋总裁却坚持重庆政府才是从南京搬来的正统政府,又是孙中山的嫡派,而且是经过国民大会“选举”产生的。既然还都南京,理应把他扶正。就这么争着,像老百姓直言不讳地说的,如谁当日本帝国主义的“大老婆”吵个不休了。于是日本就要给重庆一点颜色看看,叫作以炸逼降。

这次轰炸真把重庆炸得山摇地动,陷入火海了。在重庆附近的一个小山包上,有一座漂亮的大公馆也被炸塌了,连钢筋混凝土的梁柱都摧折了。炸毁一座公馆,这不算什么新闻,炸毁十座公馆也不算什么新闻。要算新闻的是,也是我要专门摆给你们听的是,从炸毁的大公馆里一根折断了的混凝土立柱里发现了一具男人的尸体。你说挖煤的因为塌方,把人压在煤层里了,还说得过去。说到建筑房子倒钢筋混凝土立柱的时候把一个人倒进混凝土里去了,居然没有被人发现,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这真是一件大大的奇闻。

这一下轰动了山城。好事的新闻记者自不必说要去采访,警察当局自然也是要派干员去查验,连一个大学里的考古专家,也赶到现场,要参加“发掘”工作。他认为是人类历史上一个重大古物发现,可以向全世界作精彩的考古学术报告。但更奇怪的是从这个埋在钢筋混凝土里的男子的服饰看,不会是一个普通的建筑工人,而是一个当官的。从他的衣服口袋里搜出的名片看,这个当官的就是前几年忽然宣布失踪的禁烟督察专员王大化。这个案子前几年在报上曾经喧腾一时,认为是一桩奇案。这个和权力极大的委员长侍从室有密切关系的禁烟督察公署里的一个督察专员,怎么会一下就失踪了呢?为什么军、警、宪、特联合破案,破了几年都如石沉大海呢?而今怎么又忽然在一次日本飞机的轰炸中,被日本的炸弹把他从一根大柱里发掘出来了呢?这不是更奇吗?然而比这更奇的是,据说从这位专员的衣服口袋里还发现了极其重要的材料。当时有一些记者看到了,那位考古专家也看到了,而且看得比较细心,因为从他的考古职业的本能出发,他是不能忽略从考古发掘中发现的任何一点文字性东西的。但更可怪的是这些材料一送到有关当局去以后,马上就被宣布为绝密材料,并且禁止任何报刊披露此事。连在场的新闻记者和考古专家都受到严重警告。这就更是奇事了。

这种千奇百怪的事,从此在公开的场合,大家都噤若寒蝉。

但是在私下里却有种种传说,像长了翅膀在到处飞翔,而且越传越神。哪一种传说算作原版,连高明的侦查破案专家也无法弄清楚了。有人曾试图去找原来采访过这种新闻的记者和那位考古专家去核对一下,他们一致的回答是:“我不想当王大化第二,这件事还是免开尊口吧。”

我现在摆的就是那些传说中的版本之一,而且自信是比较地接近于原版的,我并没有自己进行过任何艺术加工。至于在传说的过程中,是不是经过某些“传奇世家”本着文学的夸张手法,进行了某些艺术加工,我就难以保证。本来嘛,实事求是地说,我们中国是一个古老的大国,有悠久的文化。偏偏我们的祖辈人忠实地继承了古代那个莫须有的仓颉老人“循鸟兽虫鱼之迹”,给我们创造的可怕的方块字,以致百分之九十的中国人只能用口头来传递自己的文化。年深月久,对于传播传说就积累了极其丰富的经验,善于在传播这些口头文学的过程中,进行必要的艺术加工。

比如说吧,“张老大的骡子掉了铁掌了。”一个人这么传说了。传到第二个人的耳朵里去后,他不仅义不容辞地传说开去,还赶忙加以补充说,那骡子是掉了两只脚的铁掌,而不是一只。传到第三个人的耳朵里去后,他十分高兴地(因为这第三个人和张老大前回为了田里争水,吵过架的)传说开去,自告奋勇地再加上一只,说是掉了三只脚的铁掌。而且为了使人确信,还说是掉的前腿的左脚和后腿的双脚。传到第四个人的耳朵里去后,他就索性把能够掉铁掌的可能性全部加以占领,硬说是四只脚的铁掌全掉了。而且据说他是亲自和张老大一块去赶场的路上,在王家沟过桥的那一边桥头,一下子全掉了的。这么亲眼得见,你还能不信吗?可惜的是传到第五个人,因为四只脚的铁掌都已掉光,他就再没有进一步加工的可能,不能不因为他不能再发挥传统的创造才能而惋惜了。至于传回到张老大耳朵里去,即使张老大证明说,他的骡子根本从来没有钉过铁掌,自然就无从掉起,也是无济于事的。大家对张老大的权威性的话丝毫不感到兴趣,也不想加以理睬,只顾继续传说下去,更加绘影绘声地传下去,直到另外一个有趣的值得传播的新闻又出现了的时候为止。比如说这一回是王老爹的牙齿忽然在做梦的时候掉了,再也吃不成干胡豆了;又比如说,什么地方走了蛟龙了;什么地方的老黄桷树成了精了;什么人家的老黄牛忽然口吐人言,说上天在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就要降下刀兵水火之灾,把这一乡的恶人收尽呀如此等等。总是一个接着一个的奇闻,被人们不断地传说着,不断地被人们进行艺术加工。至于某大财主的四姨太偷了马弁,双双投河自尽了这样的新闻,或者山里头出了神兵天将,把那些可恶的地主、恶霸、贪官、污吏都收拾掉了,田地平分了这样的新闻,当然是当作特别重大的新闻,必须进行特别的艺术加工,进行特别起劲的传播,这就不消说的了。总之,在我们这里,生活像泥流,每个人都在里面挣扎,传说就像一道射到这泥流上的一片光明。它是我们生活中的盐巴,没有它,我们的生活将变得更其淡而无味了。啊,传说,伟大的传说,我们不禁要用神圣的《圣经》式的语言庄严宣告:“传播传说的人们哟,你们有福了,你们将从这里得救,你们将升入天国。”

嗯,哎呀,你们看,我这个人就是没有给我的嘴巴派上一个站岗的,老是自己守不住口子,一开放就没完没了。还是拉回来说我们的奇事,把禁烟督察专员葬身钢筋混凝土里的奇事说说清楚吧。

要说这个,我又要从鸦片烟说起。

我在这里也不想谈鸦片烟的历史,说:鸦片烟又名洋烟,产自外国,十九世纪由英帝国主义的炮舰带着传教士到中国来传教的时候,把鸦片烟也一起传进中国,起着和传教士一样的作用,对黄帝的子孙进行精神麻醉和肉体摧残,结果把我们中国搞得民穷财尽,使我国面临像林则徐上给皇帝老倌的奏章上说的,“不特无可用之财,抑且无可用之兵”这样一种亡国灭种的危险境地。虽然林则徐这些有识之士,起来禁烟、烧烟,却得不到清皇朝的支持,引来一场辱国丧权、割地赔款的鸦片战争,并且从此帝国主义就在中国横行霸道起来。这样有关鸦片烟的光荣历史我不想谈,我倒想谈一谈鸦片烟的厉害处。

我记不得是什么人写过一篇《鸦片颂》,把鸦片比作美而艳、毒而妖的女魔,真是再确当不过的了。时至今日,你也用不着到什么穷乡僻壤去,就是在我们这样不算很开通也不算很闭塞的县份来说,只要一走出东门,走几十百把里,只要留心就可以赏鉴。你看她在田野里长起来,风姿绰约,迎风摇曳,五颜六色的花朵,多么艳丽!而一旦她成长成熟,一朝走近你的床头,又是多么香艳,令人陶醉,令人迷恋!多少大丈夫拜倒在她的裙下,成为懦夫懒汉;多少英雄豪侠,为了占有她、保护她而不惜抛洒热血,不惜把自己的生命和财产供奉于她的祭坛;不惜杀身取祸,不惜倾家荡产;多少达官贵人把她奉为神灵。事实上她被公认为法力无边。谁只要占有她,就算有了摇钱树了。没有权力的可以有权力,没有地盘的可以有地盘,没有枪杆的可以有枪杆。既然有了权力,有了枪杆,当然也就有了道理和正义,因而没有道理和正义的也可以有道理和正义了。公理、正义、权力都会被这个女妖玩魔术一般地玩弄于股掌之上,一下全变成你的囊中之物。而且这个妖妇也并不贱视一般平民和苦力,只要你肯去亲近她,她也肯俯身下就,和你打得火热,难解难分。你是一个下力人,你可以从她身上吸取激素,使你能够把你最后的一点精力挤榨出来。你看那些抬滑竿的苦力,在陡峻的山路上抬不动了,只要在幺店子里和这个女妖亲亲嘴,就会精神抖擞,生出神力来。你看那些在重庆朝天门陡峻的石梯上匍匐挣扎的苦力,只要在半途的席篷里的板床上,蜷起身子,呼呼地抽两口,就会背负重物登天梯如履平地一般了。我还听说过那些年四川军阀打仗,只要把鸦片烟让“兄弟伙”抽够,就会产生神奇的勇敢,真是冲锋陷阵一往无前。抽鸦片烟的主要工具烟枪是每个勇士都随身带着的,所以四川军很多有“双枪军”的“美名”。我还听说两军对仗,形成胶着状态,只要把鸦片烟摆在阵地上,一声号令:

“兄弟们,冲呀!”一个个都会变成无敌的勇士,拼命向前,不惜杀身以取烟。你莫看鸦片烟枪上那么一个小小的窟窿,它却不仅把无数的田地、房屋吸了进去,把一条一条精壮汉子的精血气力吸了进去,甚至把自己的老婆孩子也吸了进去,把自己的廉耻道德也一股脑儿吸了进去。烟瘾来了——也就是这个女妖在他身上施展法力了,他是可以发疯、变心、丧尽天良,向人叩头作揖,抵押灵魂,卖妻鬻子,铤而走险,一切人间坏事都可以干得出来的。这样的骇人听闻的悲剧,啼笑皆非的趣剧,我们听得还少吗?就是你们,哪个说不出几件来?就拿这个县城里,以蒋委员长命名的中正路来说吧。你数过去看看,有多少家烟馆?衙门口头一家就是“凌云仙馆”,这是我们这里比较体面的一家,门口有珠帘画栋,里面有楼台亭阁,花木水池,十分别致。你一进去,就见到云烟缭绕,登堂入室,就像入了仙境,和那美不可言的妖姬一接触,你就会飘飘欲仙了。房间的摆设,古色古香,自不必说,就是那锦垫皮褥上陈设的一套金光闪亮的珍贵烟具,就可以使你叹为观止了。银子打的盘,金子打的灯,玉石挖的斗子、嘴子和打石,湘妃竹做的杆子,各种精致的盛鸦片烟的小盒子和灵巧的工具,没有几百个上千个银元是办不到的。至于那熬好的烟土,都是上等的“云烟”,这种烟出产于云南,远道跋山涉水、斩关夺将而来的。你一躺下,便有技术高明的枪手,为你烧好了龙头凤尾的烟泡子,等你去吞云吐雾,飘飘登仙。在盘子边还用宜兴陶壶泡有龙井香茶,还放有各种时鲜果品、各种糖食,摆在烟盘边备用,使你不会口苦舌燥。假如你更有兴致,还可以去后街迎香院里叫一个高级的“女史”来陪你烧烟,还可以去菜馆里叫一个扬州姑娘(都是号称扬州或苏州姑娘的,谁知道是真是假)来唱个小曲儿,叫你荡气回肠。一切物质的、精神的享受都够了,你可以起身去后花园闲走,那花厅里已经为你摆好上等的清淡的筵席,享受名厨为你精心制作的艺术食品。这样的生活,虽说要用金钱来堆砌,却的确是“只应天上有,人间几回闻”的神仙快活日子了。这样的高级仙馆,当然只限于那些高官富商、巨室贵族能进去享受,一般人是进不去的。连那些殷实的土老财家里的土少爷,或新发了迹的投机商人,哪怕用白花花的大洋去敲门,也是不得其门而入的,要有身份,懂吗?这是特等的烟馆。

我们往下看去,隔几家铺面就有一户,进去看看,明窗净几,摆设也还讲究,烟土也还不差,算作头等二等的。在这里进进出出的人就多一些,地主、小官、绅粮、师爷、商人、军官,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各色的人都有。但下流人是不能进去的。他们是在街那头,烟熏火燎的古巷里头,那里开着下等的烟馆,这就叫各得其所。在这里进出的大都是一般的穷公务人员和下力人,这妖妇并不嫌贫爱富,居然把他们看上了,把他们也迷住了。屋里挤着好几张床铺,竹席上有一个木枕头,中间放着锡灯竹枪,只要能躺下吞云吐雾就行。赶快过好烟瘾,就去卖力气,哪有工夫来摆排场。甚至在河坝和穷巷里有一种不入等的烟馆,用竹席搭一个棚子,在地上放一块草垫,只要躺下几分钟,就能完成和这个妖妇的交往的任务。不过听说近来从东洋又进口了新技术,从鸦片烟中提取精华而成的白面面,洋名叫“白面”,我们这里名叫“梭梭”。这只有科学发达的日本国,才能有这样专门为了在中国“利国便民”的好发明。为什么说是利国便民呢?虽说我们和日本是不共戴天的敌国,我们国家还是可以穿过全线沉寂的前线去把这种新产品运了过来卖高价,于是财政上就有了一笔不小的收入,故叫“利国”。烟民们服用简便,只需把白面放在一张纸上,纸上面有一根嘴衔着的小竹筒对着,下面用火柴点着,一缕青烟升起来,他从竹筒把这一缕青烟吸下肚去,就过了瘾,所以我们叫作“梭梭”。这样就无须倒在床上,点灯烧泡,用烟斗吸,既省力又省时,故叫“便民”。这种新发明大有取代古老的国粹式的倾向,这也可见是我们中国的一个不小的进步,谁说我们东亚病夫就没有一点进步呢?

既然有这么多鸦片烟民,而这些烟民大多是一经着迷,就乐于倾家荡产,粉身碎骨。相应地经营鸦片烟就成为一个庞大的事业。就不能没有种烟的、运烟的、熬烟的、卖烟的种种机构,相应地就要有管烟的官吏和衙门,跟着来的就有收税的,吃欺头的了。而且山里头还出了专抢鸦片烟的烟匪。欣欣然简直成为国民经济中一项重大企业。但是因为鸦片烟在全世界都认为是毒品,在禁止之列,我们是三民主义的国家,为了不失国体,岂可不宣布禁烟?于是相应地又建立层层的禁烟机关。你如果没有看到挂在重庆大街门口的“禁烟督察总署”的堂皇牌子,你总可以在我们这里街上看到贴有堂皇的禁烟布告。这些布告的末尾都写着蒋总裁的大名“蒋中正”。总裁亲自出马来对付这个妖魔,亲自兼任禁烟督察总署的总办,难道还不够重视吗?

是够重视的,甚至可以说重视之至了。你看我们的总裁在日理万机之余,还亲自过问禁烟的事,在他的总办之下,还设立许多权力极大的督察专员。在各地还设立了禁烟专员公署,在公署之下还设立许多侦缉队,这大半又是由蒋总裁的“贴心豆瓣”贴心豆瓣:很贴心的心腹人。们,即那些经常担任特别任务的神秘的特务机关来组成的。他们拥有最先进的交通工具,包括飞机和无线电台在内,还用最新式的美国武器武装起来。这样说来,我国的禁烟工作应该是在世界上名列前茅了。那么为什么还是烟苗遍地,烟民遍城乡,烟土满天飞呢?这只能怪你不懂得中华民国的“特殊国情”。在我们这个实行三民主义的特殊国家里,一切事情都得特殊地看。而我们这个伟大国家的大国民又是十分精于玩弄方块字的文字游戏的。有些字又是这么容易音近而义通。比如我们拳拳服膺的“三民主义”,有些老百姓讲究实际,就老实不客气地叫“杀民主义”,而我们坚持一党治国的“国民党”,老百姓却喜欢名实相符得叫它“刮民党”。准此,那么“禁烟督察总署”为什么不可以叫“种烟督察总署”或“运烟督察总署”呢?实事求是嘛。这样一来,许多复杂的、不可理解的现象都变得简单明白了。

事实上,谁不知道鸦片烟不仅是蒋总裁领导下的庞大的特务机关的经费来源?而且这对于国家财政也不无小补。因为除开在烟价上可以取几倍之利外,还可以在烟民登记上按人头抽取“灯捐”。谁不知道禁烟督察总署是鸦片烟的总库,而那些禁烟侦缉队便是鸦片烟运输队呢?而那些满街挂着牌子的戒烟所,实际上就是吸烟所。在那里出卖的戒烟丸子不过是可以吞服的烟泡罢了。事实上在“杀民主义”的国土上,在经济上有一个庞大的鸦片烟托拉斯,而这又和政治上的军统特务机构形成表里,互相支持。这便是我们“杀民主义”中国的总裁的两根重要支柱,一个经济上的,一个政治上的。

做生意嘛,谁不知道,十倍的利息可以给人带来百倍的勇气和千倍的凶残。这就不能不使一些地方军阀看得眼红,千方百计想打破蒋总裁的运烟督察总署的垄断,要求均沾利益。是啊,莫非“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过去美国也还提倡过“门户开放,利益均沾”的主张呢。既然你总裁可以保护种烟,可以偷偷运烟,可以半公开卖烟,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我们地处四川、云南、贵州,土地肥美,气候适宜,比你条件更优越些。于是各种贸易公司、土特产公司应运而生。包种,包运,包销。这些土皇帝为了强制农民种烟和强制老百姓吸烟,还设立了新奇的税捐名目,“懒捐”,你不种烟,不吃烟,就证明你懒,既然懒,抽你的懒捐便是天理、国法、人情都说得过去的了。但是这就和总裁的鸦片烟垄断托拉斯发生了矛盾,有了矛盾,就难免争斗,一争斗起来就难免叫枪杆子发言,乒乒乓乓打了起来。于是在中英鸦片战争过去了一百年之后,在二十世纪的三十、四十年代又发生了国内的“鸦片战争”。这种战争有时打得十分激烈,真是“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为了把鸦片烟运入对方的城市和地区抢销路,就出现了一种走私的机构和一种反走私的机构。于是又出现了一种专门的学问——鸦片烟走私学。从而也就出现许多骇人听闻的走私案件。

一般地把鸦片烟作种种伪装,混入商品运,已经不算什么奇闻。就是妇女把鸦片放在不便检查的地方,混过关去,也不算奇事,而且已经为相应设立的妇女侦缉队所破获了。新近在鸦片烟走私学的科学研究上有了新的突破,就是请死人来运烟。死人怎么能被请来帮他们运烟呢?可以,就是把死人开膛破肚,塞满鸦片烟,缝好,穿上衣服,装进棺材,哭哭啼啼,吹吹打打,搞大出丧,混过检查站。但是谁愿意这么狠心,把自己家里死了的亲人提供给别人作运烟的工具呢?这个好办,借几个人来就行了。

反正在中国,别的生产不行,人的生产却是很发达的,提供几个运烟工具是毫无问题的,抓几个人来杀了,改装成运烟工具就行了。

这就是最近重庆报上登载的失踪案件突然增多的原因。失踪的有小孩,也有老人,也有身强力壮的下力人,甚至还有公教人员。像你我这样老而无用的公务人员,就是他们废物利用,弄去作运烟工具的好材料。别看我们这一辈子无用,说不定最后对蒋总裁的伟大事业还能作出一点贡献呢。

听说最近重庆许多家长闹恐慌,生怕某天自己的小孩在街上玩耍,被一个陌生人或不陌生的人用几颗糖果引诱了去,从此下落不明。听说前不久在海棠溪过渡的检查站上就发生这样的事。有一对夫妇,穿戴神气,女的抱着一个小孩,头上用披风盖着,走过检查站,男的不住催女的快走:“走起点,到城里医院去早点给孩子看病,时间挨久了不好。”检查站的人拉开披风一看,不错,是一个病小孩,脸色蜡黄,放过去了。其时,刚好有一个女人哭哭啼啼,疯疯癫癫在叫唤:“我的幺儿咧,我的幺儿咧……”她是过河进城向她的丈夫报告孩子失踪的事的。这真叫无巧不成书,已经上了渡船的那对高级夫妇,和这个女人站得靠近,偏巧一股风吹来,把小孩的披风吹开,马上被那男的盖好了,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偶然瞥了一眼,忽然惊叫起来:“我的幺儿哪!”便来夺那个太太手里抱着的小孩。

“你干什么?疯婆子!”

那个男人马上把疯女人推开了,并且把披风盖得更严密,说:“我们的孩子正害病,吹了风我们不依你,莫装疯了。”

大家都认为这个女人没道理、装疯,怎么硬把别人的孩子认作自己的孩子呢?但是那个女人却抓住不放,叫喊:“我的幺儿呢!”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大哭起来。

这时有一个多事的人走过来企图调解:“太太,你就把你的娃娃让她看看吧,她仔细看了,不是她的娃娃,就不闹了。”

但是那位先生坚持不准看,理由是孩子病重,不能吹河风。

大家觉得也是,并且谁愿意和这个疯婆子站在一边呢?这时渡船已经到岸,大家纷纷下船,那疯女人还揪着不放,硬说孩子是她的,拉拉扯扯下了船。这就惊动了码头上的警察,想来调解。

那位先生却也慷慨,对自己的太太说:“好了,让她抱着,我们到街上派出所去和她扯去。”“好嘛,”那太太也同意了,“你抱起走嘛,我们一起到派出所去,看你疯。”那疯女人十分满意,接了过去,抱着走上坡。那位先生和太太在前面走。那疯女人亲热地亲一亲娃娃的小脸蛋,忽然惊叫起来:“哎呀,这是咋搞的,娃娃冰冷呀!”

许多过路的人和警察围拢来看个究竟,不知道这个疯女人又在胡说些什么。但是当大家看一看那即使化了妆还是显得蜡黄的娃娃的脸,摸一摸娃娃的鼻息,不能不惊叫起来:“娃娃死了。”大家期待地望一望那位先生和太太,他们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得无影无踪了。以后的文章大家都想得到,经过警察抱去检查,原来这死娃娃的肚子里满满地塞上鸦片烟了。

这个事情传开以后,有娃娃的爸爸妈妈都很惶恐,不准娃娃上街玩,说:“你出去吗,看把你拿去装鸦片烟。”娃娃也知道被人抓去装鸦片烟,这并不是幸福的事,不大单独上街,从此娃娃失踪的案件才少了。

但是走私学专家们的创造性是无穷无尽的,又出现了老人失踪案。据说有一位阔先生在茶馆里找一个老头儿,这种老无所归、流落茶馆的老头儿,在重庆的茶馆里是很多的,这位阔先生要老头儿替他送一封信到某街某巷某公馆去。答应给他送信的脚力钱,老头儿欢欢喜喜地拿着信去了。但是他一去就再不见他来坐茶馆了。同时在某街某巷的这个公馆里就传出他家的老太爷得急病死了,吹吹打打,大办丧事。在报上登出讣文,亲友都来吊唁,家人还“亲视含殓”(就是装入棺材)。丧事办完,孝子贤孙就扶柩回武汉、南京老家归葬去了。中国本来是一个“以孝治天下”为传统的国家,何况蒋总裁和汪总统都是大力提倡“忠孝为立国之本”的,和我们同文同种的日本人,到中国来自然也跟着提倡忠孝,不遗余力。所以对于扶柩回乡安葬的行列,都是通行无阻的。于是一棺材鸦片烟便平安地运到了目的地,一本万利。后来据报馆的记者绘影绘声地描述(这是不是记者的创作,我也说不清),那茶馆里的老头儿送到某公馆去的信的内容是“送来老太爷一名,请查收”。这个老头儿走进这个大公馆,糊里糊涂地当了别人家的老太爷,死了以后,享不尽的哀荣。更料不到他老而无用,却最后对蒋总裁的运烟托拉斯作了重大贡献。但是古话说:“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件老人失踪案终于被揭穿了,还绘影绘声地上了报纸。这样一来,是不是运鸦片烟的事业就受到打击了?才不呢。既然这是我们的禁烟总办提倡的事业,而那些走私学专家们都有非凡的智慧,自然又有了新的创造发明。但是,这是一部《走私学》专门著作的内容,不容我这个老朽在这里喋喋不休了。

不过,你们会说:“哦,你东拉西扯说了半天,原来就是想说那位禁烟督察专员被埋到钢筋混凝土里去的事,就是和运鸦片烟的事有关呀,这有什么稀奇?”不,和鸦片有点关系,却并不就是一回事。这是根据葬身钢筋混凝土的禁烟督察专员向上级报告底稿和一份女人的揭发材料中可以证明的。你们耐心听我摆下去嘛,重要的文章还在后面呢。

据说,从某小孩和老人用来运鸦片烟的案子公开以后,社会上舆论喧腾,要求彻查破案。这一下惊动了御办的禁烟督察总署,不得不声言要认真督察一番。这个禁烟督察专员王大化就是奉命承办这件案子。这位督察专员不知道是哪儿来的菩萨的心,豹子的胆,对于骇人听闻的杀人运烟案件十分愤慨,竟然要认真去查一个水落石出。不久果然就由侦缉队送来一个烟贩子。王大化马上提审,这个烟贩子是人赃俱获的,一口气就认了账。在刑讯之下,并且招认他是由本地方一位很有势力、过去当过军长的大人物开办的土产公司派来运烟的。这当然是一个重要案子,只好先由警察局看押,报上级处理。但是把这个烟贩押下去的时候,他却开了黄腔,大骂起来:“哼!你们委员长都运得烟,我们军长就运不得烟?你们用死人来装得烟,我们用货来运烟就错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

这一下引起了王大化的注意,马上把烟贩子提转来问他:

“你这是啥子意思?”

“哼!水仙不开花——你装什么蒜?谁不清楚你们禁烟总署就是运烟总署?”

这个王大化是新近才调到禁烟督察总署的,硬是不清楚,他也没有装算,他的确认定他的工作任务就是禁烟,所以他一定要问个明白。

当场有一个参加提审的姓张的侦缉队长就打岔说:“谁耐烦听他的那些胡言乱语,押下去!”

那个烟贩子却指着张队长说:“张麻子,我们打交道也不是一回两回,你们别动队运的好多烟,不是从我的手转过去的?那老头子不是你叫他送的条子?你到我面前来充什么正神?”

这位王大化越听越奇怪,他硬是打破砂锅问到底。因为这个烟贩子提供了交他承办的有关人尸运烟案的重要线索。他单独审讯了这个烟贩子。结果使他几乎无法相信,这两起杀人运烟案,正是中央别动队,也就是禁烟侦缉队张队长他们干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并且还指出现在就在通远门洞子口张公馆还压着几万两大烟待运上海呢。这大烟就是从本地另一个军阀统治下的“蛮子”地方运出来的。这个案子可就大了。王大化决定第二天就向督察总署的副总办报告。

但是第二天上午,王大化还没有去上班呢,警察局长来找王大化,说昨天提的那个烟贩子在牢里服毒自杀了。王大化大不以为然,这么重大的案犯,正式的口供都还没有取到,怎么就让他自杀了呢?并且他哪来的大烟呢?警察局长以为王大化会从他的报告中变得聪明起来,结果,他偏不开窍,还责备他呢:“你们怎么这么马虎,让一个在押犯自杀了呢?”

警察局长看到这位王先生简直是擀面杖当吹火筒——一窍不通!只好明白地告诉他:

“王先生,这种自杀是常有的事。我看还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的好。”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王大化追问。

“我讲的够明白了,你要不信邪,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说罢径自告辞走了。

王大化从警察局长的话里听出话来了,哦,原来这警察局长也参与这种黑买卖了。这还了得,好,把你也写进报告里去。王大化上班去了。副总办是从来不大来上班的,当然找不着。他碰到了另一个姓李的督察专员,王大化就把他的重大发现告诉了姓李的,并且显出十分义愤地加上几句:“你看,我们的中枢领导日理万机,哪里知道下面有这么一些跳梁小丑胡作非为,天天在挖党国的墙脚?”他是很为这个党国担心的。

姓李的听了,一点也不惊诧,倒是莫名其妙地望着王大化笑,过了好久,才冷冷地说:“王先生,你的为人,兄弟素来敬佩。不过,这个案子你告状告得不是地方。”

“怎么的?”

“你大概晓得投鼠忌器这个典故吧。就怕在老虎面前去告状,反倒叫老虎吃了。”

王大化明白了。原来这禁烟督察总署真像昨天抓住的那个烟贩子说的,就是一个运烟督察总署。他的脑子里突然开化了,哦,这烟贩子哪里是在警察局自杀了!原来警察局长也是黑帮一伙啊,这还了得。我直接给总办写报告去告状。总办,你日理万机,哪里知道你下面有一个毁坏党国根基的鸦片烟黑帮呀!于是他回家去起草呈最高当局的报告稿去了。禁烟总办,大家都晓得,就是当今最高当局,我们的总裁兼委员长嘛。这就算通了天了。

王大化后来怎么向最高当局揭发了禁烟总署、别动队、警察局合谋杀人运鸦片烟的阴私,我们不得而知。这时地方势力办的小报,却隐隐约约地报道了有某大机关私运鸦片烟,并且杀人灭口的事。那种地方小报和中央大报对着干,互相揭发阴私的事是常有的。但这一回却掀起了社会舆论的群起责问,以致专门小骂大捧场的某大报也不能不在不太显著的版面上登一篇两篇读者要求清查的来信。甚至在地方势力占主要地位的参议会上,也有人提出要求彻查人命案。总之,闹闹嚷嚷的不可开交了。

但是这对于干大事业的中央要人来说,算不得什么,不过像身上有两个跳蚤在跳,咬了几口,最多有点不舒服罢了。谁来理会呢?直到有一张小报登了一则《某专员访问记》,没有说是访问的谁,内盘的人知道这不过把王大化本来谈得很平常的话,加油添醋,进行渲染而已。其实没有什么具体的东西可以刺人的。但是最后有几句话,不管是不是王大化说的,却引起了中央某些要人的重视,这几句话的内容是:美国正在调查国际麻醉品运销情况之际,这种骇人听闻的大规模运烟案,实在有供调查的价值。最后还提到记者问专员有无向美国大使馆或美国记者提供情况的打算。报上说的是:“专员颔首不答云云。”

这一下可就惊动了山城,据说负责当局也不能不过问这事。你想象得到,美国,谁不知道是我们的友邦,又是我们的恩人,不特正在帮我们打日本,还运来了不少剩余物资,是惹不得的,要是真的把这官司打到美国去,就不好下台了。

至于到底王大化是不是向最高当局写了报告,是不是向美国使馆或外国记者透露了,我们的负责当局又怎么办了,我们都无从知道。只是过不多天,一个小报报道了某禁烟专员失踪的事。但是这种消息和报纸上满篇“反共救国”的言论和在华北、华东向自己的抗日同胞收复失地,打得热火朝天,硝烟弹雨满天飞的消息比较起来,已经是无足轻重的了。至于说到奇闻异事,比这种怪事要精彩得多的还有的是,靠登奇闻异事或黄色新闻的小报应接不暇。靠看这种报纸消遣无聊岁月的人,也已找到更富于刺激性的进口的美国黄色电影和小说来代替。那些黄色电影和小说,真是好极了,对他们好比是更富于营养的牛奶面包和高级点心。这比土造的馒头、花卷好吃多了。于是专员失踪这件案子慢慢地也从报上失踪了,再也没有人提起了。

直到最近日本人帮我们用炸弹发掘出某公馆钢筋混凝土柱中的怪尸,才又引起了一阵喧腾。不过对一天苦于去追赶像骏马飞奔的物价的小老百姓来说,是无暇去管这种陈谷子烂芝麻的事的。而那些胖得发愁、闲得要命的太太、小姐、少爷们,尽有新的舞场、咖啡馆、美军组织的跳舞会和谋杀、打斗的美国最新电影,可以排遣日子,那些老爷们正在官场、市场里汗流浃背地奋斗,有些却忙着和南京汪政权谈判合流,准备有朝一日飞回南京、上海去接收,做准备工作去了。谁还理你的什么怪尸案呢。虽然说在这怪尸身上还发现了什么报告稿之类,又被当局宣布为绝密材料,不得透露。看过这材料的记者和考古学家都不想自己去当“怪尸”,而缄口不说一句话。于是只好含含糊糊得莫名其妙,不久便烟消云散,天下太平了。

瞎,你们会要说了:“你这个人叫‘野狐禅师’,一点也不错,摆一个龙门阵,前面扯了老半天的‘乱谭’,后面摆到紧要处又故意卖关子,藏头露尾,躲躲闪闪,叫人听得心里痒痒的,怪不安逸。我们聚精会神地听到末尾,原来是一个平淡无奇、在我们现实生活中俯拾即是的龙门阵,一个尽人皆知的运鸦片烟的黑幕。谁不知道我们的‘今上’(也就是最高当局)就是中国鸦片托拉斯的总经理,谁不知道在他的指挥下有一个庞大的担负着‘特别任务’的秘密武装机构。这个秘密机构除开担负着格杀打扑共产党的特别任务之外,还担负着种、运、卖鸦片烟,为老板积累资本的特别任务?谁要泄露这个秘密,谁就有资格去充当他们的运烟工具。像王大化这种身居魔窟,却梦想天堂的人,结果只好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被埋进钢筋混凝土里去,也不过为这个山城那些闲人添一点茶余饭后的闲谈资料而已。”

是的,你们说的一点不错。难道我们这十个人办起这个冷板凳会来,或明月之夜,或风雨之夕,聚集到一起,喝着冷茶,把这无聊的岁月,辛酸的生活,用莫须有的龙门阵和拉杂的乱谭消磨掉,不正是一样吗?为什么嫌我东拉西扯,浪费了你们这么多并不宝贵的时光呢?

哦,你们笑了,可见我说的一点也不错了。特再吟打油诗一首,以助余兴:

月落星稀夜已阑,野狐禅师扯乱谭。

王侯卿相笑谈中,几人解得语辛酸。

“不行,不行。”野狐禅师摆完了他的龙门阵,又吟完了他的打油诗后,不第秀才第一个叫了起来,对野狐禅师表示不满,“你的肚子里的龙门阵多得很,垒成垛垛了,你在我们这个会上正式地拈着了阄,不正二八经给我们摆一个好样的,却想用这些扯乱谭来敷衍过去?不得行。会长,请你公断。”

会长峨眉山人笑一笑说:“野狐禅师扯的确是乱谭,不过在这些乱谭里,却也见他的辛酸意。还算有点味道。只是龙门阵摆得简单了一些。”

野狐禅师马上回答:“这个好办。我给你们再摆一个龙门阵就是了。且说……”他就要开篇了。

“不,不。”会长说,“不用摆了。让大家都摆完一个了,第二轮你第一个摆吧。况且,今天已经太晚了,明天早晨我们还要去啃办公桌呢。”

“算便宜了你。”不第秀才还在咕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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