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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记 不第秀才:踢踏记

我们冷板凳会从成立到现在,已经一年多了,真是像小学生作文无病呻吟地写“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时间过得真快呀。在这一年多时间里,我们同会的十个人中,已经有九个长者各人摆了一个有趣的龙门阵。他们都是照最先的公约,按抓阄的次序摆的。唯独峨眉山人,年近七十,是我们冷板凳会的发起人,他自称是“始作俑者”,又是我们的没有经过选举却早已公认的“会长”,因此大家推他第一个摆龙门阵。还有一个就是鄙人——不第秀才,最后一个摆龙门阵。不第秀才,顾名思义,就是秀才而未及第者,就是说没有赶上考取秀才的读书人罢。我在冷板凳会里年纪最轻,可以说是晚辈,因此一致约定,由我殿后,最后一个摆龙门阵。

现在,九个人都已摆完,野狐禅师还自动加摆了一个小龙门阵,终于轮到了我。我见短识浅,没有什么好摆的,真叫我坐蜡了。怎么办呢?包括峨眉山人在内的几个老人在嘀咕,看那意思是放我一马,不叫我摆了。况且野狐禅师加摆了一个,也够十个龙门阵了。可是野狐禅师不同意,他说:“公约早已规定,每个人都要摆的,我已经摆了两个了,轮到秀才,哪能不摆?他肚子里有墨水嘛。”好心的峨眉山人说:“他肚子里虽然有墨水,却没有像我们在社会混得久,见多识广。”野狐禅师就是不干,他说:“十个人摆龙门阵,已经九个人摆了,只一个人没有摆,金瓯之缺,是大遗恨。”看来我不摆一个龙门阵,是过不了关的。于是我搜索枯肠,到底想起我在北平读高中时亲见的一件事,甚至可以说是一件悲绝人寰也艳绝人寰的悲喜剧。

“好,好,你摆来我们听听。”野狐禅师有点想看我笑话的样子。于是我摆了起来。

1931年秋,我到北平去上学,考入北平大学附属高中。这是由北平大学一些教授创办的,一个从法国留学回来的教授当校长。男女合校,这在当时的北平是少见的。学校开学,那位校长开宗明义地宣称,以“自由、平等、博爱”为校训。因此学校的自由活泼空气很浓厚,男女间可以公开交往,比如在课堂上互相切磋功课,在课外一块办壁报,唱歌,打球,郊游。同学们感到很自在快活,学习也很努力,成绩很好。

但是在我们班上却有一个同学,我们都说他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厌世主义者,姓名我已经不记得了,好像是姓卜,北平籍的同学却叫他为“老滩”。我起初不知其意,后来才知道是他们从他的口音听出,他是冀东一带的人,北京人叫冀东人就叫“老滩”,有一种贬损的意思。北京同学叫他老滩,我们都跟着叫老滩,他原来的名字却不记得了。

这个同学上学不久,就给大家造成一个不好的印象。他个性孤僻,落落寡合,一天除开听课学习,课后作业,就是找个清静地方,坐在那里出神,一坐一两个钟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谁要去动一下他书桌上东西,他就大为光火,不得开交。他的功课很好,但是他拒绝帮助别的同学,找他问个什么难题,他大都不理会,或三言两语,叫人听了不得要领。

他对于女同学有一种不近人情的隔离情绪,好像女人是瘟疫,一接触便会传染给他一样。同学之间,彼此询问籍贯、家庭、过去生活,本来是常事,他却拒绝回答,甚至好像认为同学是故意找他茬儿似的,令他不快。我们学校是比较开放的,男女同学在课间休息,都走出教室去玩排球,大家站成一圈,把排球推来推去。并且分组进行比赛,看谁没有接好球,把球推掉了,就要受罚。老滩却不愿意参加,勉强把他拉了出来,他就站在那里不动,排球打到他的面前,他也不认真接球。特别是女同学给他的球,他故意躲开不接,引得女同学很不高兴。因为他不接球,排球落到地上,他所在的那个组便输了。大家责备他,他不理会,有时索性走了。于是大家就故意把排球砸给他,叫他应接不暇,显得很狼狈。但是有一回,一个女同学把排球向他用力地砸去,那球很低,一般很难接起来,他不仅没有躲开,反倒把身子一低,像排球行家一样,很灵巧地把球接了起来。这使我们很吃惊,看来他绝不是一个性情痴呆身体粗笨的人。别的同学可能没有注意到,我是看出来了,每当那个女同学把球砸向他时,他都努力接起来了。

有一次,我们班到西山露营,晚上开营火会,同学们拾干柴在野地里烧起一堆火,把住地的几块门板抬来,拼在一起,搭了一个临时舞台。大家围着火堆作各种游艺活动,有的唱歌,有的吹口琴,有的讲故事,有的献诗,有的竟然带来了小提琴,奏出悠扬的小夜曲。

有了口琴和小提琴,跳舞就有伴奏,有人提议欢迎女同学跳舞,女同学也不见生,竟大大方方地在木板上跳起舞来,这是最受欢迎的节目,晚会更加热火了。因为我们学校并不禁止跳交谊舞,有一对男女同学便大方地搂着跳起来,这更是引起热烈的鼓掌。我们班上有一个看来岁数比较大的同学,大家叫他老张。在那天的营火晚会上,老张向大家献了一首自己作的诗,是描述东北人失去东北老家的痛苦的。诗写得很有感情,深深地打动了大家。他念完后不是像其他节目一样引来热烈的掌声,却使大家沉默了。只听到火堆里柴火棒子爆裂的声音。不一会儿就听到两个东北籍同学的啜泣。大家更难受了。这时我和老张都暗地注意到老滩悄悄地溜了出去,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下面的节目又继续进行。老张偷偷拉一下我的衣角,我俩不声不响地退出了火堆边的人群,没入黑暗中去。我们不知道老滩到哪里干什么去了,便四处寻找。在上弦月的微光中,我们终于在不远的山岩边的小松树下,找到了老滩。他正坐在那里望着挂在树尖的月亮出神,明显地看到他满脸的泪水。原来他一个人偷偷跑到这里哭泣来了。他并不是东北人,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老张的诗朗诵会动了感情,跑到外边来哭泣。老张却不想追问这个,对老滩说:“营火会快要完了,大家正等你出节目呢,你却躲到这里来了。走,走。”他拉起老滩回到火堆旁,并且没有征求老滩的意见,便大声宣布说:“我报告一个好消息,老滩今晚要给我们贡献一个节目。”

我觉得老张太冒失了。像老滩这样的人,平常不参加文娱活动,他今晚上能贡献个什么节目呢?必然是弄得大家十分尴尬。但是众人一个劲地鼓掌,有的恐怕是出于要叫这个迂夫子出洋相的心理,我却以为不应该这样地难为他。但出乎我的意料,老滩竟然站起来,用很悲伤的音调说:“今晚上我是要来贡献一个节目的。”他走上木板,说:“我来跳一个踢踏舞吧。”

他要跳踢踏舞?这真是太稀奇了。踢踏舞是最难跳的舞蹈,一般舞台上能跳的也不多,跳得好的更少,只有在平安电影院里的外国电影里能偶尔看到。老滩这个迂夫子能跳踢踏舞?大概他不过是装个样子乱跳一气,逗大家笑一场罢了。不少人都在等着看他出洋相,一起鼓掌叫:“好,看老夫子跳踢踏舞!”

他用皮鞋尖在木板上一点,“踢踢踏!”那么清脆,那么急骤,真像一回事呢。接着他用脚尖脚掌和脚跟,在木板上很有节奏地敲打起来,一时快、一时慢,一时重、一时轻。他那双脚转过来转过去,那么自然,那么舒展。他的身子那么柔和、那么轻巧,他的手那么飘逸地摆动自如。但是他的头却一直是低垂着的,不看任何人,也没有一点笑容,倒是显得很痛苦的样子。大家都看得惊呆了,接着便是雷鸣一般的掌声,众人的惊叹响彻夜空:“太妙了!”

他的脚越跳越快,身子摆动得越来越圆,两手挥舞得越来越柔,简直有些疯狂了!这时大家却发现他的脸上流着泪水,以至点点滴滴滴落在木板上,湿了一片。他为什么会这样呢?谁都莫名其妙,大家已经没有欣赏他那高超舞技的兴趣了,而是在猜想在这踢踏舞的后面,到底有一个什么不平凡的故事。

老张眼见老滩跳得越来越疯狂,身子越来越难以支持了。他走到老滩的身边,扶住那摇摇欲坠的身体,说:“行了,你今晚上贡献了一个最好的节目,可以收场了。”老滩却不理会,摔开老张的手,勉强站稳自己的身子,口里模糊地叫着:“我还要跳,还要跳……”仍然疯狂地跳着,以致身心衰竭得要倒下了,他还努力挣扎着跳。终于被同学拉了下来。他口里仍然在说:“我还要跳……”然而却毫无力气地躺下,索性号啕大哭起来。大家知道,这样的时候,劝说是无用的,老张也说:“让他哭吧,让他哭个够。”

“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回到学校后,大家心里都揣着这个问题。却没有一个人能够探个究竟,也不敢去问他。老张说:“不要去打开人家淌着血的心了。”从此谁也不再提起此事。

但是以后的事情却使我大为奇怪。那个孤僻的老滩却主动参加我们的一些抗日宣传活动,并迅速变成了积极分子。真是冲锋陷阵,一往直前。他再也不是落落寡合,而愿意和大家一块玩。这时我们才知道,他才是一个大玩家,跳舞、唱歌、打球、玩牌,无所不会,而且无所不精。甚至琴棋书画,也可以来一下。他几乎一下变成另外一个人,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而且变得这么突然,这么快速,这么彻底。到底是谁促使他转变的?我看在眼里,想在心头,猜想一定是老张的功劳。

我去问老张:“你到底用的什么戏法,像魔术师一样叫老滩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的?”他笑而不答。我坚持追问,他说:“他何曾变成另外一个人,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只不过是自我禁闭起来了,我不过给了他一把开禁闭室的钥匙罢了。”我问:“什么钥匙?”他又不肯说,只甩给我一句:“和给你的一样。”

哦,我知道了,他是以进步思想来启发老滩的觉悟,使他从政治上觉醒起来。这个办法,老张曾经在我身上下过功夫,我虽然也积极参加抗日活动,但是仅止于此,我既然已经决定好好读书,走工业救国的道路,就不能跟着老张他们的生活道路前进。他们的生活道路,我已经从他们给我的传单中看了出来。我可以支持他们干,但我的身世限制了我,不能参加进他们的队伍和他们一起干,所以老张的钥匙一直不能打开我的锁。现在看来,这把钥匙倒是打开了老滩的锁了。如果老滩的锁没有被打开,他不会言听计从跟着老张干,也不会在他身上突然出现异乎寻常的积极性的。我想一定是老滩本身具有的出身身世,才使他具有这种条件的。

从老滩在营火晚会上的表现,我猜想老滩的身世,一定有一些传奇色彩,我很想知道。我估计老张一定已经知道了。在我的再三追问下,老张终于向我透露了老滩传奇身世的大概情况。原来这是一对青年男女间的恋爱悲剧,当时我听了十分感动,比我读过的《茶花女》之类的外国恋爱悲剧还令我感动。所以十几年后的现在,我还记得一个大概。

老滩果然是冀东人,却出生在天津卫,小时候因家里很穷困,被卖到一个歌舞戏班里去做小演员。在戏班里,他像一个小奴隶似的受到班主和老板娘的奴使和虐待,吃不饱穿不暖,挨打受气,生活条件极其恶劣,却有干不完的家事活儿。他实在受不了,心想宁肯在大北风下拾煤渣扒垃圾,也比这日子好过,偷跑了几次,但都被捉了回去,打得死去活来。是戏班里一个师父把他从老板娘的鞭笞下救了下来,并且私下里教他一些跳舞的基本步法。他很聪明,几乎是一教就会。那个师父向班主力荐,说这孩子绝顶聪明,是一棵好苗子,说不定教出来了,是一棵摇钱树。于是班主另外买了一个小女孩来当丫头,替代他服苦役,让他跟着师父学技艺。班主转而用打、用骂来严厉地夹磨他,巴不得马上就把他转化成一棵摇钱树。

几年下来,严格的训练加上自己的聪明,特别是在那个师父怜惜爱才的教导下,他居然把班子里的最好的活儿都学到手,可以登台表演了。登台挂出牌去,总得要有一个名字吧,可他除了知道自己姓卜而外,连一个正式的名字也没有,于是师父把自己的艺名前加个“小”字,再冠以他的姓,便有了“卜小伟”这样一个艺名,列名在挂出去的戏牌的最下一排。由于善于偷师学艺,他把戏班一个师父不愿意传人的踢踏舞的基本功学到了手,自己又加以变化和更新,成为自己的绝活儿。他凭这个绝活儿,一登舞台,便以其高超的舞技、年轻漂亮的扮相,一炮打响,“卜小伟”三个字从戏牌的最下一排,飞升到头排,成为台柱,他真的成为班主的摇钱树。但因为他是被买断了的,一切收入,都进了班主的腰包,他只是有稍好一点的生活待遇罢了。唯一使他满意的是,在他的那位师父的劝说下,为了提高他的技艺,班主准他白天去学习文化。他如饥似渴地学了几年文化,果然在舞蹈技艺上又上了一个台阶,卜小伟的踢踏舞,远近闻名。

这时,他发现那个替代他在老板娘家里受苦的姑娘,长大成为一个漂亮的丫头了。他向班主提出,他的踢踏舞如果能和女的对舞合舞,一定会更出色,班主理解这意思,自然是更能卖钱了。卜小伟表示,他愿意亲自来调教这个丫头。一个服侍人的小丫头,能值几个钱?

如果能调教好,卖大价钱,何乐不为?于是这个丫头终于脱离了苦海,成为卜小伟的徒弟。

这个女子,不仅长得俏丽,也特别聪明,又加之有这样一位英俊的青年老师的悉心教导,她学习既刻苦又认真,不过两年,就很有长进,成为卜小伟的好舞伴,踢踏舞的好搭档了。班主很为自己有眼光而得意,给这个丫头取一个好听的艺名,叫作“飞艳”,大概是取自身轻如燕的“赵飞燕”的名字谐音。

由于他们师徒配合默契,踢踏舞跳得特别出色,只要他们两个登台跳踢踏舞,一定能得到满堂彩。两棵摇钱树,叫班主的腰包饱满,好不得意。班主不能不对卜小伟特别加以笼络,除了给他比较高的工钱外,还解除了他的卖身契,让他成为自由之身,有自己的行动自由了。

但是飞艳的卖身契,却仍然掌握在班主的手心里,不得自由。而他们两个却因在长久的搭档中,互相爱慕,双双跌入爱河,爱得真叫作死去活来,不能自拔。特别是飞艳,对于这个一表人才的恩师加搭档,更是爱到极点,对他声言,此生非他莫嫁,只有死才能叫她离开他。他也坚信不疑。

这天底下似乎就有这种规律,总是不停地重复那些小说上写的情节。一个名妓、一个名舞女、一个名戏子、一个交际花,总是要被有钱有势的官僚、军阀、大亨、财主,以高价讨去做姨太太,成为富贵之家的玩偶,政治交易和商场交易中的交际筹码。飞艳这个舞女也没能逃出这样的命运怪圈,她被一个和日本人做买卖赚了大钱的买办大亨瞧上。大亨以班主不能想象的高价,提出要买飞艳。班主哪有不干的?便既不征求飞艳的意见,更是瞒着卜小伟,以欺骗的手法,把飞艳送进在日租界的这个买办的公馆里,飞艳的卖身契也由班主交给那个买办大亨。从此飞艳便成为任人蹂躏的性奴隶了,这个弱女子,纵然要死要活地反抗,在严密的监管下,她又能奈之何?她为和她生死相恋的卜小伟保留的贞操被破坏了,她觉得自己已没有资格把她的爱奉献给她所爱的男子,只有把爱深藏在自己心里,永远遗憾地苟活下去了。

当卜小伟忽然发现他的搭档不见了,他知道这是班主捣的鬼,他去质问班主,班主却很轻松地回答:“女大当嫁,人家想嫁人,你能怎么的?”是呀,他能怎么样呢?飞艳既没有和他结婚,也没有和他订婚,他无权干涉。但是他知道飞艳是爱他的,决不会这么不告而别,一定是班主把她卖了。卖了又能怎样,班主掌握着她的卖身契,他还没有来得及拿钱向班主赎买呀,虽然他早有这样的打算,并且把工钱一直积存着。可是一切都晚了。他痛恨这个班主,和班主大吵,用罢演来表示抗议。班主却把他们之间签立的合同拿出来,要打官司,卜小伟没辙了。连飞艳究竟在哪里,班主也不肯告诉他,他四处打听,却一无所获。

有一次,他们到一个大公馆去出“堂会”,卜小伟正在跳舞,突然发现堂中贵客里,在许多老爷的席位中,坐着一个穿着华贵、打扮入时的贵妇人,正是他的跳舞搭档,他朝思暮想的意中人飞艳。他没有想到她居然已经进入这种上层社会,而且那么怡然自得地坐在那里,有那么多贵人像众星拱月般簇拥着她。难道这就是曾经向他许诺终身、表示至死不改的女子吗?

难道她也不过是一个水性杨花的俗物?他把他至为珍贵的初恋爱情,不吝惜地给了她,她却这么无情地把他抛弃。卜小伟想恨她,却恨不起来,伤心至极。他怀着极其痛苦的心情回到戏班,还总找出各种理由来宽解自己。不,飞艳不会是那种人,她一定是被班主出卖了,表演时看她有时蹙着眉头,有时不愿看舞台上的表演,能看出她正在痛苦地挣扎,对自己还是难以割舍的。卜小伟回忆他们过去相爱的日子,那样的卿卿我我,如漆似胶,刻骨铭心。飞艳的倩影总在他的面前晃动,让他无法忘却,但他又不能不面对残酷事实。飞艳到底已经离他而去了。后来听说那个日本买办为了讨好日本主子,把飞艳送给了日本老板。而且日本人更加把她精心打扮起来,带到中国上层社会中活动,有意地把她捧成一朵交际花,成为上层社会有交际价值的筹码。有时在小报上也能看到她的形象,在一般的人看来,也许只看到她含情脉脉、令人怜惜的形象,但是在卜小伟的眼里看来,却总是饱含着一种内心忧郁、痛苦的样子,这种样子只有他才能理解。她绝不是愉快的,他断定。但是为什么不通一点音讯呢?哦,她没有文化,连她认识的有限的汉字,还是他亲自教给她的,要她写一封表情达意的信,太为难她了。卜小伟总要想出各种理由来为她开脱,努力迫使自己原谅她,并且期待着什么。

卜小伟果然期待到了。有一天下午,一个丫头来找了他。那丫头悄悄地对他说:“有一个人要找你,你跟着我走吧。”卜小伟没有问是谁找他,到什么地方去,他像中了邪魔似的,感到为一种莫名其妙的磁力所吸引,就跟这个陌生丫头走了。他们来到一个豪华的咖啡馆,一直走上楼去。才走上楼梯口,卜小伟就看到在里座一张桌子边,正坐着他朝思暮想的人,即使她穿着贵妇人的华丽时装,一身珠光宝气,他也能认出她来。飞艳也正在盼望着,可是却带着一种冷漠的眼光。卜小伟匆匆走到飞艳的面前,不知说什么好。飞艳用她那闪着宝石光彩的手指,指一指座位说:“坐下吧,我已经为你叫好了咖啡,请喝吧。”卜小伟看她那么冷漠的眼光,简直想说:“莫非你只是请我来喝咖啡的吗?”但还没有开口,飞艳接着说:“我马上有一个约会,汽车正等在门口,我不能不去。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你说,另外约在后天下午吧。我叫丫头来喊你,你跟她走就是了。”卜小伟想说话,飞艳已经站起来,向他摇手,说:“有话我们后天再说吧,真的,我必须走了,再见。”说罢便开步走了。卜小伟莫名其妙,难道把他叫来,什么话也没有说,就是这么叫他来喝一杯冷咖啡吗?他才开口说“你……”飞艳回过头来,轻声说:“相信我。”便带着丫头匆匆下楼了。他望着她的倩影飘去,有说不出的难过,他端起那杯冷咖啡一口喝了下去,皱起眉头,像喝一杯烈酒一样,甚至想,这是一杯毒酒更好。他颓然伏在桌上,欲哭无泪。那些侍者并没有感到惊奇,像这样的贵妇人找小白脸在这里幽会,要死要活,最后总是匆匆而别,他们看得多了。

两天后的下午,卜小伟果然等来了那个丫头。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带着他走。他也什么也没有问,只管跟着丫头走。下了电车,又上长途汽车,一直开到大沽口下车,走到一个中等的餐馆。丫头带着他上楼,进了一个小包间,他一眼就看到了他日思夜想的人。现在在他面前的,再不是在高级咖啡馆里见的那个穿着华丽时装的贵妇人,而是和他在舞台上一起疯狂地跳踢踏舞的搭档飞艳。飞艳今天只是穿上她在戏班里穿的平常衣服,脸上略施脂粉,却比珠光宝气的贵妇人显得年轻得多了,还保有着原来的令人怜爱的稚气。她现在正含着泪水微笑着望他,更见妩媚了。是她,这才是曾经和他海誓山盟的飞艳。

丫头刚关上包间的门,卜小伟也不管丫头就在面前,便扑了过去,把飞艳紧紧地搂在怀里。她也一任他搂着,说:“我到底盼到了这一天。”泪水便牵线线地流下来。卜小伟也流着眼泪,不断地吻她的泪脸,两个人的脸上都沾满了泪水。表不完的浓情蜜意,说不尽的相思苦情。丫头在一旁也不禁呜咽起来。

这个丫头已经跟了飞艳两年多,只有她才真正知道飞艳过的什么日子。一面要强颜为欢,去应付那些色狼,回来却掩面而泣,口里不断地呼唤着“伟哥,伟哥”。这丫头也是贫苦出身,知道飞艳的身世和她与卜小伟的恋情后,深表同情,她已经成为飞艳的贴心人,飞艳也视她如妹妹,把自己的心事都告诉她。在那虎狼群里,也只有这丫头能一吐心曲,同时为飞艳办一些私事。这次幽会就是多亏她偷偷地里外奔走,为飞艳张罗,才办成了的。现在看着这一对不幸的恋人,终得相会,丫头自然也分得了快乐和痛苦。

这对苦恋着的人,就这么不知时光地拥抱着。过了很久,他们才放开来,坐在长躺椅上,倒像陌生人似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想说一句话。是丫头把他们从沉醉中唤醒:“总不能就这么着吃饱吧,小姐,到底点些什么菜?要不要喝酒?”

飞艳说:“蝶香,你是知道我平常喜欢吃什么的,你就去替我安排吧。”“那么,他呢?”

卜小伟这才知道这个和飞艳一样俏丽的丫头叫蝶香,他说:“她喜欢吃什么,我就喜欢吃什么。”

丫头出去安排去了,他们又搂着亲个没完,飞艳不住地叫着“伟哥,伟哥”。但是她的伟哥越是这么对她亲热,她越是痛哭不已。她的灵魂虽然一直在伟哥心里,她身子却掌握在别人——特别是令她十分恶心的日本老板手里。她已经被人玷污,失去她身上最为珍贵的贞操,无法向伟哥献出她全部的爱了。她已经没有资格再接受伟哥的爱情,也不值得伟哥爱了。

她只是一个谁都可以占有的交际花,一堆不久就要腐烂的行尸走肉……她哭着说:“伟哥,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死也值得了。”卜小伟没有在意她的话,说:“不,总有一天,我们将永远在一起。”

吃罢饭,天色已晚,可是他们还不想分手,又来到海河边。夕阳的金光在海河上跳动,让人陶醉。飞艳向卜小伟不住称道蝶香,说这丫头出身和她一样苦,可是特别聪明,体贴人,长得也俏丽。她说:“如果她能得到你这样的老师调教的话,她一定可以成为你的最好的跳踢踏舞的搭档。我想把她的终身托付给你了。”卜小伟说:“我可以听你的话,把她教成一个好舞蹈演员,但是不会是我的跳踢踏舞的搭档。我跳踢踏舞的搭档只能是你。自从你走后,我就再也不跳踢踏舞了。”飞艳却坚持说:“不,她应该成为你的搭档,她比我……”她再没有说出下文。过了一会儿,飞艳又说:“伟哥,我已经失身,再也不配接受你的爱情,不值得你爱。但是我是爱你的,直到死我也爱你,虽然我不该得到你的爱。我想要蝶香替我来偿这笔冤孽债。希望你能接受。”卜小伟说:“你怎么这么说,我永远是爱你的。”飞艳只是“不,不”地摇头。过了一会儿,飞艳倚傍在卜小伟的肩头上,闪着泪光说:“伟哥,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死也值得了。”

夕阳西坠,他们非分手不可了。飞艳从丫头手里拿过一个上了锁的小手提包和一把钥匙,交到卜小伟的手里,说:“伟哥,这手提包我送你,但是你现在不要打开,回家以后你再打开看。”他们终于相拥一下,依依惜别,分手时,飞艳说:“我不值得你爱,但是我爱你,至死不改。”卜小伟回到自己的住处,迫不及待地用钥匙打开飞艳给他的手提包。使他惊讶的是,提包里除了有一封飞艳用她那歪歪扭扭的字写的信外,装的全是金钱和珠宝。

那信恐怕只有他才能读得通,大意和她今天相见时说的话差不多。她在信中写道:“伟哥,我已经失去最珍贵的东西,再也不值得你爱了,但是我爱你,至死不改。我把我全部的积蓄和珠宝都交给你,还把丫头蝶香也交给你,她可以代我服侍你,希望你们用这些钱,到北平去读书,安家过日子。祝你们幸福。”卜小伟读了,马上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莫非……

第二天一大早,丫头蝶香就匆匆地来找卜小伟,告诉他:“昨天你们在大沽见面的事,被老板发现了。小姐一回去,就被拷问,她一点也不隐讳地承认了这回事,并且大胆地说她爱的是你。追问她你是谁,她不说。老板就把她关在小屋里,说今天再问。小姐偷偷对我说:‘你明天一早就逃出去找伟哥吧。告诉他,赶快带你逃到北平去,隐姓埋名,不要管我了。’谁知小姐她昨晚上、昨晚上半夜里……就……”蝶香再也说不下去,痛哭起来。

卜小伟似乎已经料到,含泪凄然地说:“从昨天她留给我的信里就看出来了。蝶香,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我们快点逃命去吧。”

“以后的事就简单了,”老张对我说,“当天的小报就登出新闻:‘交际名花,香消玉殒。’卜小伟和蝶香逃到北平,隐姓埋名,结婚读书,卜小伟再也没有跳过舞,更没有把他的踢踏舞技教给蝶香。后来卜小伟改名考进我们学校,这个你都知道了。”

我听了叹息不已。我问老张:“所以你的钥匙就把他的锁开开了,并且跟着你走上新的人生道路?”老张点一点头,接着说:“只是你的锁我还没有打开,感到遗憾。不过我想日本侵略者会为我打开你的锁的。”

后来果如老张说的,最后还真是日本侵略者打破了我的工业救国的迷梦,打开了我的思想锁,让我走上了老张希望我走的光明大道。“那个卜小伟呢,后来怎么样了,还有那个蝶香?”我知道你们一定会问我这个问题。但是我不想回答你们,你们如果知道了,会大吃一惊的。

“莫非你就是卜小伟?”野狐禅师异想天开地问。

“不对,我怎么能是卜小伟呢?第一,我不是冀东人;第二,我从来不会跳舞。”

“那也难说。我们摆龙门阵,本来就是虚虚实实的嘛。”他还坚持他的异想天开。

“你们要这么说,我也没有话可说,不过这个卜小伟和蝶香,还有那个老张,后来都到那边去,干出惊天动地的事情来了呢。”

“那边是哪边?”野狐禅师不明白地问。

峨眉山人说:“那边就是那边,我们这边就是这边。反正不是我们这一边,就是那一边。”

峨眉山人说的像绕口令一样,看样子野狐禅师还是不明白,他问:“你这边那边地说一通,到底那边是哪边?”可是我们中大半人已经明白,众口一词地说:“那边就是那边,反正不是这边,这还用问!”

野狐禅师看样子也明白那边是哪边了,终于点了点头。

“我的龙门阵摆完了。”我像在考场考试终于交了卷似的对没有选举就自动当选的会长峨眉山人说,一身轻松。

峨眉山人抹一下他的山羊胡子,满意地笑着说:“想不到我们的秀才肚子里不仅有墨水,还有好龙门阵哩。”大家都赞成会长的话,为我鼓了掌,并且端起杯子喝起冷茶来。

峨眉山人说:“我们冷板凳会十个人各摆一个龙门阵,野狐禅师还加摆一个,已经摆完了。下面怎么办呢,还摆不摆?”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看来我们这碗吃不饱饿不死的冷饭还要吃下去,我们这条冷板凳也还要坐下去,这壶冷茶自然也还要喝下去,我们的龙门阵还可以摆下去吧。”

“对头!”大家一致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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