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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记 砚耕斋主:观花记

我们参加冷板凳会的十个人中,按照规定,峨眉山人打头,第一个摆龙门阵,不第秀才殿尾,最后一个摆龙门阵。用拈阄来决定的八个人中,六个人已经拈着了阄,并且摆了龙门阵,现在只剩下我和穷通道士两个人了。我们两个人拈阄,不巧被我拈着了,该我来摆龙门阵。可是我早就说过,参加冷板凳会,我是听龙门阵的积极分子,却不是摆龙门阵的积极分子。本来我只带来了耳朵,没有带来嘴巴的。周科员——现在该叫他砚耕斋主了——说到这里,就被野狐禅师把话打断了。他说:“你这不是睁起眼睛说瞎话吗?你的鼻子底下不是嘴巴,是什么?况且你刚才还在用嘴巴说话呢。”

砚耕斋主马上辩解:“我是说摆龙门阵的嘴巴没有带来,这个嘴巴是带来陪诸公喝冷茶的呀。不过,到了这步田地,我想滑也滑不脱了。我还是凑凑合合地摆一个吧。”

于是砚耕斋主开始摆他的龙门阵。

我摆的这个龙门阵就叫作《观花记》吧。不过我说的这个“观花”,不是你们想的那个“观花”。你们那个观花是观阳世的花,我这个观花是观阴曹的花。唉,像说绕口令一样,说不清楚了,还是让我摆下去,你们就明白了。

这个故事发生在三十年前。三十年不算短,可是我现在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观花婆狗屎王二拄着一根打狗棍,一歪一倒地走去的背影,还在我的面前晃来晃去。我一想起来还感到一种深深的负罪之情。

我从小开始懂事,就知道我们乡下有一个有名的人物,是个女的,叫作狗屎王二。奇怪得很,为什么她别的名字不叫,偏要叫这么一个怪名字呢?乡里的好事之徒,曾经想寻根究底,为她正名。因为孔老二说过:“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嘛。但是他们作了许多努力,还是没有结果,只留下一些无稽的猜测。

有人说肯定是她的爸爸妈妈从小给她取的这个名字。我们乡下人和城里人不同,城里人一生下来,才过“三朝”,就要大宴宾客,给孩子取一个堂堂正正的官名,男的叫什么“国栋”、“廷柱”、“弼臣”或者什么“龙”、“凤”之类,总是长大之后,立志要去“为王前驱”,干一番大事业的人。女的呢?就叫什么“淑”,什么“贞”,或者什么“兰”、什么“桂”之类的名花香草,以显示出是名门淑女,大家闺秀。在我们乡下就不同了。除开福命很大的地主老爷们的子女外,一般人家都生怕自己的孩子一生下来,就罪孽深重,长不大,赶快给孩子取个名字,叫狗、牛、猪、和尚,以至石头、木棒之类,以表示他们的轻贱,而轻贱的东西是照例容易长大的。据说这样一来,那些从阴曹地府来阳世间捉人的无常二爷,勾魂使者,以为他们是下贱的牲畜,或者是无生命的东西,不在他们的逮人的职权范围之内,就不会把他们捉走了。有的人家还怕不牢靠,取下“铁锁”、“拴柱”之类的名字,这样就万无一失了。在灾难深重的苦海里,人命轻贱不如蝼蚁,不如小草,不如一块石头、木头,有什么办法呢?所以狗屎王二的爸爸妈妈别出心裁地用“狗屎”来为自己的女儿命名,也不觉奇怪了。但是有的人不同意这种说法,说叫“狗”还可以,为什么要叫“狗屎”呢?在乡下,哪个不晓得狗屎是最臭的东西?一定是她的名声太臭,别人才给她取这个诨名吧。可是又有人反对,说,假如是别人强加给她的诨名,她一定会用她的正名来纠正,为什么在王保长的官家文书户口册上,却明明写着“狗屎王二,女”呢?

总之,各说各有理,那么找她本人问一下不就行了吗?不行,狗屎王二早已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而且听老一辈人说,他们问过本人,本人的回答是:“叫啥就叫啥呗,问这干啥?”

于是狗屎王二的正名问题,还是没有办法解决,这恐怕只有留待将来的“家谱学”专家去考证了。

我现在一想起来,就有一个女人站在我的面前,年纪四十几岁,头发蓬乱,却偏偏在乱毛髻上插一朵鲜艳的野花,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阴阳怪气。嘴唇老是在动,好像在说话,却又没有声音。有人说,那是她在和鬼神说话。因为和鬼神来往是她的职业——她是一个职业的“观花婆”。她穿上一件宽大得奇怪的上衣,长到盖住了膝头。那袖子足有一尺五宽,在大襟边和袖口上镶着半尺宽的绣花边,铜纽扣闪闪发亮。这是她替人们出使到阴曹去的唯一的一件外交礼服,平常是不大穿的。她的脚从来没有缠过,十分宽大,她吧嗒吧嗒地走在路上,结实稳当。这在那时的乡下,女人不缠脚,是最叫人难以容忍的了,不说要像大家闺秀缠成三寸金莲,至少也要用布条子胡乱缠小一点嘛。但是狗屎王二却得到大家的谅解,因为她经常要从阳世走到阴曹去,那路程听说是很长很长,并且很难走的,那时似乎又没有火车、轮船、汽车通阴曹,就全靠她的两只脚,不留双大脚怎么行呢?

叭,叭,叭,叭,你看,狗屎王二来了,穿着外交礼服。今天是到哪一家去呢?哦,到隔壁王大娘家。我们一群孩子都跟在她的大脚后边,到王家院子里去了。

“狗屎王二,你今天到阴曹地府去给哪个观花呀?”我们很有兴趣地问。

狗屎王二照例不回答,走她自己的路。我们说得多了,甚至夹了一些不礼貌的话,她就转过头来,恶狠狠地望我们几眼,有时威胁地说:

“石头,你讨嫌,我到阎王殿叫他们把生辰簿子拿来,把你的年岁勾了。”

这的确是很大的威胁,因为每一个人都在阎王殿的生辰簿上登记有名字,每一个名字下边都注明了该活多少年。到了时候,阎王就会派那戴高帽子的无常二爷来请你去了。把年岁勾掉,那就得马上到阎王殿报到的。可是石头还是老跟在她的后边臊皮,有恃无恐,因为他是石头,没有生命,十有九成在阎王殿的生辰簿上根本找不到他的名字。可是石头的妈却紧张起来,因为石头是个人,这是确实的。狗屎王二完全清楚,她真要到阎王面前告发了,那就不妙了。所以石头的妈赶紧叫:“石头,你不要命了?”生生地把石头拉走了。

我们跟狗屎王二进了王家院子,径直到王大娘家。王大娘的大闺女害了病,面黄肌瘦,一直不见好。狗屎王二断定说,一定是这个闺女在阴曹的花树遭了什么祸害了,一定要去“观花”,看有什么办法改善花树的生长情况没有。王大娘完全同意。因为每一个活着的人在阴曹的什么花园里都相应地有一棵花树。活着的人的一切吉凶祸福都和这棵花树的盛衰息息相关。况且王大娘还想拜托狗屎王二去阴曹的时候,顺便去看望一下她的老伴王大爷,看看他近来在那里生活得怎么样。是不是没有抽大烟的钱了,她好给王大爷兑几个钱去。现在这兑钱的事,因为开办了“冥国银行”,好办得多了。只要到街上冥货铺里去买一些冥国银行的钞票回来,写上王大爷名字一烧,就汇到了。当然最可靠的是写一张冥国银行的汇票,交给狗屎王二,托她亲手交给王大爷,王大爷去冥国银行领取汇款就行了。这个业务也是狗屎王二经常办理的重要业务之一。

王大娘见狗屎王二来了,诚恳地接待她,先请她吃一顿丰盛的午饭,才好赶路。狗屎王二吃饱了,要上路了。她在一张方桌上供上一个红布包裹着的什么神,点上一对蜡烛和一炷香,烧了纸钱,恭恭敬敬地叩了几个响头,嘴里念念有词,才算办完了出发的手续。她坐在一张床边上,脚虚悬着,头上盖一块黑纱巾,一直吊到胸口。狗屎王二的脚一前一后地摆起来,这就是在走路,狗屎王二走上她的长途旅程了。

不多一会儿,她就到了鬼门关。凡人是最怕进鬼门关的,狗屎王二却很自在,在鬼门关守着的牛头马面,看来都是她的老朋友了。她一到就和他们打招呼问好,甚至还可以开两句不大要紧的玩笑。狗屎王二大概在回答守鬼门关的鬼卒们的问话:“啥?吃了中午饭没有?……哦,吃过了。”“嗯,请你们高抬贵手,开下门吧……是有正经事哟……啥?买路钱?我们常来常往,这一回就算了嘛……不行,上面有新规定?要多少?……哪里要那么多?……”

看来狗屎王二和她的朋友们争论起来了。守门的鬼卒非按上级的新规定收买路钱不可了。“是嘛,近来物价飞涨了,票子不值钱嘛。不过我们常来往,打个折扣吧……你把我带的钱都要去了,我进去走累了,喝碗茶的钱都没有了……”

王大娘坐在旁边,完全听到了他们的争论,她害怕狗屎王二进不去,误了大事,就说了:“该给多少就替我垫起吧,你回来我补给你就是了。”

狗屎王二进了鬼门关,到了阴曹世界,她一面走,一面和路上的人(哦,应该说是鬼了吧)打招呼,有说有笑,就像是乡下人在赶场的路上走着一样,有时她还和相熟的鬼开几句玩笑。

“哎哟,”狗屎王二叫了起来,脚步停了,“这河上的奈何桥咋个在修理啊?……过渡船?好嘛,过渡就过渡嘛。”于是狗屎王二过渡去了。这个渡船就放在方桌上,一个碗装了水,上面架一双十字筷子。狗屎王二在渡船上又碰到新问题,要付渡钱。当然,她总算和撑渡船的鬼很熟,少给几个钱。王大娘又诚惶诚恐地答应等她回来了就补给她。

狗屎王二真有办法,一进阴曹的花园,就马上找到了王家大闺女的花树。狗屎王二转过来转过去观察了一阵,原来是有个蚂蚁窝就在这棵花树下,蚂蚁在这棵树上爬上爬下捣乱。“哼,原来是你们在害人。”这显然是狗屎王二在和蚂蚁说话。忽然,狗屎王二又惊叫起来:“啊,这么大的青虫在啃树叶,有的花枝啃得只剩光杆杆了。”王大娘听了紧张起来,原来她的大闺女的病根在这里。王大娘要求狗屎王二:

“你就帮她把虫捉了吧,多给几个钱都行。”

“我哪里敢动?”狗屎王二说,“我只得跟管花树的说一声。”

过一会儿,大概是狗屎王二在办交涉,只听她说:“啥?你说杀虫要药水?你们这里连药水都没有?……有是有,要钱?那好说嘛。”

于是狗屎王二和管花树的鬼讲起价钱来。又给了钱,少不了王大娘当面答应回来以后补给她。于是一切都办妥了。观花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

现在是狗屎王二去看望王大爷了,总算狗屎王二的熟鬼多,三问两问,就找到了王大爷。王大爷一见家乡来的人,好高兴啰,在亲热地和狗屎王二说话。王大娘在一旁听着,激动得不得了,不住地插嘴,报告家里的情况,问老伴近来可好。狗屎王二都忠实地传达了。

“咹?瘦了一点?给你兑钱来了,吃好点嘛……咹?多兑几个?好嘛,下回多给你兑几个钱来就是了。衣服也烂了?下回给你带一件新的来……”

王大娘什么都答应了。

时间不早,太阳快要靠山了。奇怪得很,阴曹的太阳也和阳世的太阳一样,同时出山,同时落山。狗屎王二在阴曹说:“太阳都靠山了,我要回去了。”

狗屎王二回来,当然还是走路,可是这一回比坐汽车还要快,在路上也顾不得和鬼卒们说话,径直就出了鬼门关,一会儿就回到了阳世,到了王大娘的家。

狗屎王二把头上的黑纱揭下来,眼睛慢慢地睁开来,用手巾拭一下头上的汗水,说:“硬是走累了。”大家问她,她却说什么也不知道,反倒问旁人,她说过些什么。

王大娘又请她吃了饭,给她补了钱,还拿出一件新大衫来,要她下回去阴间,顺便给王大爷带去。狗屎王二都答应照办。

至于后来办了没有,大人们似乎并不大留心,我们这些娃娃却很关心。发现王大爷的新长衫,已经改短,成为狗屎王二身上的衣服了。王大娘听说了,也不敢去问。哪个敢去和鬼打得火热、和无常二爷是熟朋友的人打麻烦呢?

有,就是我们这些调皮捣蛋的娃娃。

我们一群娃娃,看到狗屎王二到阴曹,来去自如,又听她说到阴曹的一些情况,总觉得那鬼门关、奈何桥、阎王殿是一个很好玩的地方。但是我们多次向狗屎王二提出要求,要她带我们去玩玩,都被她断然拒绝了。我们不满意,我想和她捣乱,但是正当她“走阴”的时候,你是碰不得她的,碰了要出大乱子。

有一回,狗屎王二正在“走阴”,一个娃娃碰了她一下,她马上倒在地上,眼睛翻白,口吐白泡子,手脚不停地抽搐,嗷嗷直叫,像快死了,好不怕人!她大叫:“哎呀,这一下我回不来了呀,咋办呀?”大人们都张皇失措,赶快向她供的神跪下,向她求情,答应她在阴曹许愿,一等放她回来,一概照办。这样她才慢慢地不抖不叫,闭上了眼睛,嘴里也不吐白泡子了。过了好一阵,她的胸脯才开始动起来,鼻孔微微翕动,算是有了气了。再过一会儿,她才像醒过来一样。人家问她,她说她什么也不知道。当然,我们这个娃娃朋友被他的爸爸拉了回去狠狠地揍了一顿。从此以后,狗屎王二“走阴”谁也不敢碰她一下了。这却引起我们老大不满意。而且我们娃娃和狗屎王二在经济上有直接的利害冲突,我就深有感觉。本来我妈妈有时候给我几文小钱去买糖饼吃,但是由于我妈妈对我在阴曹的花树的荣枯特别关心,有时请狗屎王二替我去“观花”。而且每次她总要在我的“花树”上找出一大堆毛病来,于是我妈妈只好把留给我的零用钱给了狗屎王二。甚至我在过年时向长辈叩头得来的“压岁钱”,存在妈妈那里的,也被狗屎王二弄走了。我不高兴,慢慢地就恨起她来。

别的娃娃也和我差不多,和狗屎王二有了直接的利害冲突。

积怨久了,我们就商量怎么报复她。碰她当然是不敢的了,倒不是怕她活不转来,是怕自己回去遭到大人的痛打。

我们中间有一个“智囊”人物,就是石头,他在我们中年岁最大。有一回他悄悄告诉我们,狗屎王二观花是假的,我们问他,怎么见得呢?他说了:

“有一回狗屎王二在李大娘家观花,我在门口偷看。李大娘到灶屋去了,她趁着堂屋里没有人的工夫,从她盖头的黑纱旁边张开眼睛四下里看没人,就顺手把李大娘枕头旁边一件小白布褂子,塞进她的怀里去了。”

“还有一回,”另外一个娃娃补充,“我看她正在观花,一个蚊子叮在她的手背上,痒得不行,她就用手去搔痒。她的魂都到了阴曹了,她怎么还知道蚊子在叮她的手呢?”

的确有道理。可见一碰她她就装死,其实是骗人的,不理会她也死不了人。但是我们研究几次,怕大人打,始终不敢去碰她。

有一回,我们的“智囊”到底想出办法来了。他说:“这么办,狗屎王二家里养了一条半大不小的猪,她把这条猪看得像宝贝似的,生怕它滚进茅坑里去了。我们趁她正在‘走阴’的时候,去诓她一下,看她动不动。”

“对头。”大家都赞成。

这一回,她在隔她住得很近的张家大院子里观花,我们谁都不去偷看,等我们的侦察兵侦察到她的确已经到了阴曹,正在花园里观别人的花树,起劲地说长道短的时候,石头突然跑进门去,气喘吁吁的,像才跑了路,大声对狗屎王二叫:

“狗屎王二,你的猪掉进茅坑里,快要淹死了!”

“咹?”狗屎王二大叫一声,把盖头布一把抓下来,站起来就向她家里跑去。

“哈哈哈哈!”大人和小孩都笑起来,石头和我们简直笑得直不起腰来了。平时对于她观花认为神圣不可侵犯的一些老大娘,也吃惊地把嘴巴大张开,说不出话来。

狗屎王二跑回家去,她的猪好好地躺在圈里,她才知道上了娃娃们的当了,她想再回阴曹去继续观花,已经不可能了。

从此以后,大家知道狗屎王二观花是骗人的把戏,那些老大娘们再也不肯把钱或衣服托狗屎王二带到阴曹去交给自己的亲人了。当然她们又在庙里烧香,想另外的办法和阴间的亲人建立新的联系。

狗屎王二不能观花,她又不肯去靠自己诚实的劳动过日子,日子不好过起来。当然,她实际上也无地可种,她连起码的劳动工具锄头、镰刀也没有一把,她怎么去劳动呢?大家从来没有见她下地劳动过,谁敢把地拿去交给她抛荒呢?眼见她坐吃山空,支撑不下去了。

过了一些日子,看她提起一个装两个破碗的篮子,拖起一条打狗棍,张家进,李家出,吃“百家饭”去了。

我看她拖起越来越瘦的身子,在大路上为一碗冷饭奔走,在那蜡黄的脸上嵌上两颗毫无生气的眼珠,眼角里饱含着忧伤的眼泪,用在寒风中战栗的声音在呼喊:

“善心的老爷太太们,行行好吧——”

我一听到这个声音就十分难过,有时她到我家门口来讨饭,我简直不敢正眼看她。我发现她对我们这些娃娃无意中的恶作剧,使她再也不能依靠“观花”过日子,给她造成巨大的伤害,却并不怀恨。她还是那么和善地悲悯地望着我,对我说:“行行好吧。”我更是难过,倒不如她恶狠狠地看我几眼,骂我几句,我还好受些。我怀着怦怦跳得厉害的心,在她手中的破碗里,狠狠地给她按上一大碗饭。她很感激地看我一眼。我更不敢把我的幼稚的眼睛正对着她的眼睛,转过头去了。我感觉我犯了罪似的,但是我不知道我到底犯了什么罪。有的时候,我们有的娃娃,继续和她开玩笑,问她:“狗屎王二,你的猪掉茅坑里去了吗?”

她有气无力地支吾说:“莫说笑话……莫……”她拄着打狗棍,一歪一倒地走去了。我只要听到哪个娃娃,心满意足的哈哈笑声,简直想走过去给他一个耳光。

我发现,石头和我一样,也尽量避开和狗屎王二打照面。就是碰到了,他总是用那么忧郁的眼神,望着狗屎王二那弯曲的背影,那蓬乱的灰色的头发,那么木然地望着这个世界的眼睛……

他和我一样,非常讨厌别的娃娃奚落狗屎王二,甚至表示愤怒:

“我揍你!你再敢欺负人。”

我知道,在他和我的幼弱的心灵上,带来多么剧烈的震动,受到多么巨大的创伤呀。我们并不想去害人,却由于偶然的过失,使狗屎王二落进了悲惨的命运。她是欺骗了别人,可是她不也正受着整个世界不公正的待遇和欺凌吗?那些受她欺骗的老大娘们是受她愚弄了,可是她不也是正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在愚弄吗?这个力量到底是什么?我小小的年纪又弄不明白,我长久地为此而苦恼。

过不多久,狗屎王二不见了。她到哪里去了,谁也不知道。

慢慢地再也没有人提到她,她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像一片枯黄的秋叶坠入了秋雨的泥泞中去一样。

可是她那拄着打狗棍,挎起讨饭篮,一歪一倒走去的背影,却常常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三十几年了。

砚耕斋主摆完了他的《观花记》,我们也不禁沉默了一阵。好似我们现在还看到狗屎王二拄着一条打狗棍,挎起讨饭篮,一歪一倒地从我们的巷口走过去的背影。这样的可怜人,我们每天都在街头巷尾碰到。可是过不多久,这一个老太婆的背影消失了,新的老太婆的同样的背影,又在我们的眼前出现了。

“可怜。”巴陵野老叹了一口气。

我们的会长峨眉山人好像也为这样的可怜人感动了,可是他评论起砚耕斋主来,看起来他是想转缓一下大家的心情,他说:“可惜你摆的这个龙门阵太短了,今晚上没有尽兴。”

别的冷板凳会的会员也附和:“是呀,是摆得短了一点。”

但是砚耕斋主却一句话也不说,不知道他是为他少年时代的孟浪行为伤害一个无辜的老太婆难过呢,还是为自己只能摆这么一个短龙门阵而惭愧?他低着头,看来不能指望他再讲什么,大家准备散去了。忽然,野狐禅师却开了腔:

“我来帮助砚耕斋主再摆一个龙门阵吧。上一回我摆了《禁烟记》,你们说我摆得太‘水’了,我也早想等大家摆过一轮之后,再摆一个,以作补偿。今天正好还有时间,我就提前补摆吧。我摆的这个龙门阵的名字叫……”

“慢点,慢点。”三家村夫打断野狐禅师的话头说,“会有会规,你没有新拈着阄,凭什么摆?况且也应该先听一听会长的号令嘛。”

峨眉山人说:“野狐禅师的肚皮里的龙门阵多,不叫他摆,他会胀死的,胀死了到阎王殿去报到,还不好交账呢。阎王殿里恐怕也找不到一个被龙门阵胀死了的胀死鬼吧。还是让他摆吧,怎么样?”

大家没有说什么,野狐禅师便认定是大家默许了,于是摆了起来:

我只摆一个短的龙门阵吧。砚耕斋主刚才摆的是关于一个女人的悲惨遭遇,我也来摆一个女人的悲惨遭遇吧。在我们这个礼教之邦,泱泱大国里,女人所背负的屈辱和痛苦,比男人多得多,吃人的礼教吃得最多的便是女人。生而为女人,吃苦最多,如果女人生下的还是女人,她就该受双倍的苦,受男人的虐待和歧视,也受女人的虐待和歧视。而且……

野狐禅师的话被山城走卒打断了:“你真是一个野狐禅师,一摆起龙门阵来,无边无际,叫人摸不着头脑。你摆龙门阵就开门见山地摆起来,何必为女人打抱不平,便说出这么一大篇大人的道理来?我们会规是不谈大人之言嘛。”

“嗐,我这不是已经摆起来了吗?这就是正文呀。”野狐禅师为自己辩解。

“你不要三皇五帝、东洋西洋地扯得太宽,也少发些大人们听了不高兴的宏论,你就原原本本摆故事吧。”会长峨眉山人也素知野狐禅师的“野性”,及时给他做了必要的指示。

“好,好,我尽量简单地说个大概罢了。”野狐禅师收住了自己的像野马般的舌头,继续摆起来:

我摆的这个龙门阵,要给它取个名字,可以叫作《生儿记》。

这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有一年夏天,我回到我的老家去,享受几天田园之乐。我们那乡下的风俗是,每天傍晚的时候,大家从田里回来,女人们回屋里做夜饭还没有做好,男人们便自由自在地集合到村子外边的土地庙来消闲。这种土地庙很小,总是修在村外的大路边。五六尺高,几尺见方的一个小小的石屋,里边供着和善的土地公土地婆,他们的任务就是刻在石头门枋上的石对联上说的“佑四境平安,保一方清泰”。逢年过节,不论贫富,每家都要来给两位老人家上供,如果没有冷刀头肉,总要送一碗冷豆腐。在这土地菩萨的石头公馆的外边,除了必不可少的一棵大黄桷树外,一定有几条石条凳子。供大家歇凉,冲壳子。假如说这不叫一个重大发明的话,总可算乡下人的一种创造。有了土地庙这样一个地方,便成为村子里男人们议事的地方,歇凉的地方,交换各种传说的地方。而且无论贵贱都可以到这里来坐一坐,并且似乎都要按辈分的大小让座。那种在树下习习的凉风中乘凉,大家无拘无束地摆些没经没传的龙门阵,彼此交换着抽叶子烟或水烟,真有点中国的古风或者西洋的牧歌的味道。而且这时的确在大路上有牧童牵着牛慢腾腾地走来,在小溪边或水塘边有牧童牵着牛在饮水,牧歌就常常从那里,在那靠山的太阳的金光下响了起来,叫人听来陶醉。

照规矩大家一定要在这里歇凉、抽烟和摆谈,直到天黑,家里女人已经派孩子来叫“大人”回家吃夜饭来了,大家才慢慢散去。这样的淳朴生活过它几天,的确可以把我们从城市带去的俗气和恶气洗涤干净。我……

“呃,你到底要摆多久才进入正文?我们不是来听你描写世外桃源的生活的,我们要听的是龙门阵,野狐禅公,我们要龙门阵!”三家村夫几乎难以忍耐地打断了野狐禅师的野狐禅。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野狐禅师并不生气地安抚大家,“下面真的是正文了。”于是他继续摆下去。

我回到我的老家,当天傍晚,就到土地庙去享受清福。大家对于我的回家,自然是表示欢迎,因为他们说他们在乡下孤陋寡闻,很想听我摆些城里边的龙门阵。摆龙门阵是我的一种享受,我欣然同意,随便拈几件趣闻轶事,加油加醋,便摆得叫他们眉开眼笑,认为我这个乡下人进了城,果然也沾了城里人的不少聪明,在乡下简直可以算做圣人了。

我正摆得得意,天已经黑尽,那些大娃细囡来说他们的“大人”回家吃夜饭来了。我也准备收场,忽然从村外的龙水沟方向传来几声特别的叫声:

“大毛儿,回来呀,大毛儿,回来呀!”这声音是出自一个女人之口,叫得那么凄惨,叫人听了毛骨悚然。特别是我一想到这声音是从龙水沟的乱葬坟场里传来的,更是感到恐怖。从小我就知道那里是鬼魂出没的地方,有很多可怕的传说,天还没有黑,从那山谷里传来呼呼的山风,鬼气森森,连向那个方向望一眼都感到恐怖,谁还敢在这天黑尽的时候,到那里去游荡,并且大声叫喊呢?

“大毛儿,回来,大毛儿,回来呀!……”又传来凄惨的叫声。

忽然有一个微弱的火光亮了一下,又亮了一下,再亮了一下,就像鬼火在亮。这更增加了恐怖感。

可是我望了一下周围的几个人,似乎没有一点恐怖的感觉,只是沉默不语。我问:

“这是什么声音?是哪个在叫,干什么?”

我家的亲房大伯叹了一口气说:“这又是她在喊魂哟。”

“哪个她?”我问。

大伯说:“你不晓得大朝门院子里的那个幺娘?这就是她。”

哦,幺娘!我出门几十年了,别的许多人,哪怕论起来多亲的,大半都记不起来了。唯独这位幺娘,我却没有忘记。一提起她,马上勾起我的童年生活。多么有趣,多么有色彩的童年生活。

我至今记得这位幺娘嫁给大朝门幺叔家的情景。那些坐花轿来,拜堂,入洞房,揭盖头,吃交杯酒的事,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最叫我难以忘记的是,我和几个小伙伴,跟着大家拥进洞房。当幺叔揭去这位幺娘的红盖头的时候,看到一个年岁才不过十六七岁、长得特别标致的姑娘,羞羞答答地埋着头,却又偶尔歪着头用眼睛觑看幺叔和我们这些娃儿,认识她的新世界。我看她好年轻呀,最多有我家姐姐那么大。在吃交杯酒的时候,她就是不肯照我们乡下的规矩,用手端起酒杯,套进幺叔的手臂里去,和幺叔两个对着吃酒。然而这个礼节是表示夫妻恩爱、白头到老的重要礼节,万不能省的。于是大家笑着闹着,把他们俩挤到一起,纠正他们的姿势,到底喝了交杯酒。可是这位小幺娘不会喝酒,不能一饮而尽,还剩了小半杯酒。这时,我家的大伯娘抓住我,推到幺娘怀里去,对我说:

“二娃子,”请不要笑,我们乡下的娃儿就是这么个叫法,“你替幺娘把这杯酒喝了,幺娘明年就生下你这么一个胖娃儿。”

我还没有回过神来,那小半杯酒已经倒进我的嘴巴里去了。

那酒实在不好喝,从嘴一直辣到心口。但是我是男子汉,在这种场合不能哭,甚至还笑起来。这就给婚礼带来极大的喜庆,预示着这位小幺娘明年就会生下一个胖男娃娃了。

大家都笑了,连新幺娘也笑了。她甚至把我紧紧搂在她的怀里。毫无疑问,她也正盼望着明年头一胎就生一个男娃儿。这不仅对一个女人,就是对于幺叔一家,也是至关紧要的事。

从此以后,幺娘对我特别好,我常常到幺娘家去玩。幺娘每一次都要把我搂进她的怀里去,对我左看右看,亲热得很。如果没有糖果子给我,就给我泡一碗炒米茶,放一块片糖。我那个时候并不晓得,我时常到幺娘家里去,对于她生男娃儿,将要起促进作用。只觉得幺娘长得漂亮,性情慈和,糖和炒米茶也实在好吃罢了。

但是使我引为遗憾的是,我常在幺娘家串门,并没有诱发幺娘生下男娃娃来。甚至于有人事后证明,正是因为我常常在幺娘家里出现,使送子娘娘——这是一位抱着娃娃立在观音庙偏殿上的长得很漂亮的女人,我们常常去那里看到她,许多少妇在向她磕头。据说我们这些娃娃,都是由她分配好了,抱到我们家里来送给我们的妈妈的——误会了,以为幺娘已经有男娃娃了,所以只给幺娘送女娃娃。这样说来,我好吃幺娘家的糖和炒米茶,倒是罪过了,给幺娘带来那么大的害处。

总之,幺娘第二年只生了一个女娃娃。再过一年多,我虽然已经被禁止到幺娘家里去玩了——说实在的,幺娘还是一直喜欢我,疼我的——幺娘生第二胎,还是一个女娃娃。这个送子娘娘未免也太不作调查了,一个劲地给幺娘送女娃娃来,一连生了五个女娃娃,就是大家说的“家有五千金”了。

幺娘到了“家有五千金”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半老徐娘,那年轻少女的风韵,连一点痕迹也没有了。这也难怪她,不仅生五个女娃娃把她的身体拖垮了,而最重要的没有给幺叔家生一个传宗接代的男娃娃,她的身价一落千丈。丈夫的伤心,邻居的冷落,特别是三房的那位三娘,由于生了两个儿子,便有权利在天井边对着幺叔家门口恶言恶语地奚落幺娘,使幺娘再也抬不起头来。她怎么能不很快老下去?幺叔家算是薄有田产,由于没有儿子继承,按族规迟早要落进幺叔和幺娘都极不愿意的三娘家的小儿子手里去。这就叫幺娘感到对幺叔好似犯了弥天大罪,怎么好过?幺叔算是一个好男人,虽然恼火,却并不恶骂,也不痛打幺娘,这却引来幺娘更大的难受。她就对我说过,她希望幺叔痛打她,把她杀死,她才舒服。幺叔却只叫幺娘吃素,念佛,赎取前世的冤孽,并且要她行善,把小钱散给叫花子或孤老女人,这样叫皇天开眼,命令送子娘娘送一个男娃娃来。但是幺叔和幺娘都觉得他们的阴功还没有积够,怕再生下来的还是女娃娃,所以过了十几年,一直不敢再生娃娃。

我也多么盼望着幺娘不生就罢,一生就生下一个男娃娃来哟。我也痛恨三房那位阴施倒阳,一天总算计着要得幺房绝产的三娘。我离开家乡以前,还陪幺娘到观音庙去向送子娘娘烧香。我暗暗地作了祷告。并且想质问送子娘娘,为什么不把我留着,送给好心的幺娘,却提前把我送给已经有了两个哥哥的爸爸、妈妈呢?

我离开家门,再也没有回去过,以后的情况不知道,现在幺娘怎么落到了这样一个境地呢?

我家大伯没有回答,在座的别的人也没有回答。大伯叹一口气说:“今天晚了,回家吃夜饭去吧,明天我摆给你听。”

“大毛儿,你回来,大毛儿呀,你回来呀……”幺娘在龙水沟又喊起来,那像鬼火一般的灯火,忽明忽灭,从黑暗的山谷里吹来了凉风,使我打起冷战来。

第二天,我的大伯给我摆了幺娘生儿的故事。

不知道是送子娘娘终于被感动了,或者说不定我临走前去观音庙的祷告也起了一点作用,幺娘在十几年之后又怀了孕,而且生下一个男娃娃。

幺娘的肚子又大起来的消息,三房的三娘知道以后,着实不安起来。她的如意算盘可能破产。她原本已经量定,幺娘已经生了五个女儿,十几年没有再怀孕,不会再生了,因此她的二儿子过继给幺房,正大光明地得幺房的遗产,是肯定无疑的了,这是族规明白规定了的。谁知道幺娘偏偏又怀了孕。这一来就有两个可能,如果生下来的是一个男娃娃,三娘得遗产的好梦就破灭了。于是三娘在外面放了谣言,头一个谣言是幺娘根本没有怀孕,也不可能再怀孕了,是幺娘用一个蒸箔贴在肚子上,罩上外衣假装的。接着又放出第二个谣言,说幺娘就是怀了孕,也一定是找别的男人接的种,生下来的是一个龟儿子,没有资格得幺房的遗产。理由是这时幺叔已经出门去了。幺娘听了,生气得很,以至跑到三娘家里去,当着三娘把外衣解开,要三娘看个清楚,到底是真是假。结果三娘只好以骂幺娘不顾羞耻,在人面前脱衣服,丢人现眼来收场。幺娘气得和三娘扭打起来。幺娘骂三娘没得良心,想得别人的绝产。幺娘申言,如果生的是女娃娃,她要叫幺叔在外边把家产荡尽,也不给三娘留一分一厘遗产。

我问大伯:“幺娘怀孕的时候,幺叔果真不在家吗?”

“哪里的事。”大伯说,“都是三房那个喜欢拨弄是非的三娘硬给栽的,那个女人,你还不晓得?”

这倒是的,我们乡下就有这种多嘴婆,一天吃饱了就喜欢张家长李家短,吊起一个嘴巴胡说,唯恐天下不乱。这个三娘我是见识过的。她爱咒骂我们这些男娃娃,巴不得天下的男娃娃都死绝了,只留下她生的两个男娃娃得绝产才好。

据大伯说,幺叔出去,其实没有乱花多少钱,他是一个老好人,他总相信是他或者幺娘前世作了什么孽,所以不让他有儿子,活该绝后。因此他出门去,不走什么大码头,就只到这个庙那个庙里去烧香,纳布施,乞求神仙显灵,他还看准了一座坐落在峨眉山深山里的小庙子,一当幺娘生下来的还是一个女娃娃时,便到这个小庙去出家当和尚,念一辈子的经来赎自己的罪过。

幺叔回来了,幺娘快要临产了,幺叔天天在家里烧香念经,幺娘也跟着念起经来。据大伯告诉我,幺叔幺娘的诚心,硬是感动了菩萨,他们做梦,梦见送子娘娘抱一个男娃娃来了。果然,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生下来一个儿子。多嘴婆三娘也不得不承认幺娘真的生了一个男娃娃。因为她在事前,害怕幺娘做假,去哪里弄一个男娃娃来顶替,她拿钱买通了接生婆,证明的确是幺娘亲生的,才没有说什么。

大伯说,幺叔亲眼得见幺娘生下来的是一个儿子,高兴得发了昏,满村子里乱跑,大声地叫:“菩萨有灵,我生了儿娃子了!”

幺叔还告诉大伯说,儿子生下来的时候,他就是在那屋里,但见得满屋的红光闪现,无疑问是送子娘娘抱着儿子降临了。他当时赶忙跪了叩头。幺娘呢,一听到生的是男娃娃,马上就欢喜得昏死过去了,幸喜得幺叔喊醒了她。据说幺娘一醒过来,就问:“我的儿子呢?我的儿子呢?”她生怕哪个来抱跑了。她把包好的奶娃放在她的床头,一步也不叫抱开。

这一下幺娘可算是扬眉吐气了。她决定不仅在儿子“洗三朝”(孩子出生的第三天的早晨,要用温水洗一回)和命名的时候,要好好庆祝一番,吃满月酒更是要大办一下,亲戚邻里都要请到。至于幺叔过去在这个庙那个庙许的愿,特别是幺娘在观音庙送子娘娘面前许的愿要还,那是自不用说的了。

洗三朝的仪式进行得很顺利,取名字却遇到难题,官名要等到上小学发蒙的时候,由老师来取,这倒好说。现在取什么小名,却各有不同看法,幺叔坚持要叫金贵,就是比金子还贵重。这倒合于幺叔的看法。但是我家大伯却不主张取这么一个娇贵的名字,怕孩子的命小担不起,容易被阎王派出的勾魂使者无常二爷在巡游人间的时候发现了,随便把他勾走。大伯的意见,不如叫个贱名的好,石头,木头这些名字不文雅,大狗、小牛又太卑贱,不如叫他为“和尚”的好。因为神鬼对于向它们念经礼拜的和尚,历来比较客气。因此幺叔也就让步了。世界上没有比自己的儿子能活出来长大成人,更为紧要的事了。幺娘却不赞成也不反对,她自己给儿子取名“大毛儿”,以便于她还可以“二毛”、“三毛”地继续生下去。幺娘在幺叔面前突然身价十倍了,幺叔再也不敢忤她,而且“毛儿”也算是贱名,成活率高,便欣然同意叫“大毛儿”。

满月酒办得更是热闹。亲戚乡邻都来庆贺,唯独三娘没有来,只是派儿子送来了礼物,坐罢席回去了。其实幺娘得了儿子,早已不计较过去的闲言恶语了。

幺娘坐月的时候,一直没有抱孩子出来见世面,她生怕儿子吹了风,伤了身体。只有吃满月酒的时候才抱出房来,让亲戚邻里看了一下,接受礼节性的称赞。可是就这么一下,却叫孩子受了风寒,害了一场小病。可就是这一场小病,就把幺娘和幺叔吓坏了。除开请医生看病,吃中药外,幺叔还特地到观音庙去向送子娘娘叩头,答应除开还原来许的愿以外,还新许给菩萨穿金衣的附加条件。孩子总算好了。幺叔也答应了医生的劝告:不要把孩子关在房里,捂在帐子里养,要常常抱出去晒太阳、吹风,呼吸新鲜空气。从此大毛儿就活鲜鲜地长了起来,一岁两岁三岁,越长越乖,幺娘虽然再也养不出二毛三毛来,也很满意了。她的“五千金”一个接一个地长到十六七岁,都嫁了出去,在家里只操这一个男娃娃的心了。

大毛儿虽说越长越乖,却也越长越娇。幺叔幺娘什么都将就他,要吃什么就给他做什么,人家说,恐怕只有天鹅蛋没有吃了。

幺娘一天把他背着抱着,不叫下地,要骑在幺叔脖子上拉尿,幺叔也高兴,这就是他们的生命和希望嘛。

最奇怪的是这个三四岁的孩子,竟然抽起鸦片烟来。原因是这孩子出麻疹的时候,医生用了药还不见好,医生说是要经过十几二十天自然会好。幺娘却着了急,有人建议用鸦片烟治病。

在我们那乡下,鸦片烟是百病皆治的灵药,幺叔平常也抽几口鸦片烟,给孩子嘴里渡烟子,也不很麻烦。果然这孩子的病好了。

但是可怪,这孩子的病好了,却还哭闹着要给他渡烟,竟然成了瘾。不给他渡烟,就又哭又闹。幺娘也将就了他。幺叔听到别人背地说闲话。有的人说:“这么小点儿就抽烟,将来长大了必定是一个鸦片烟鬼,不会有出息。”也有的人说坏话:“看来是阎王爷派来讨债的,债一讨完,就会走的。”他听了也不在乎,只要是一个男娃娃,能长大成人,养儿育女,传宗接代就行了。

但是幺叔幺娘的如意算盘没有打通,大毛儿是幺娘晚生的,身体的根底本来不大好,又抽上鸦片烟,就越发坏了。在五岁多的那一年,得了一场大病。幺叔幺娘把医生请遍了,什么怪药都吃交了,什么菩萨的愿也许完了,幺叔为了给大毛儿治病,把田产也卖得差不多了,还是不见好,最后还是“走”了。

幺叔幺娘的心头肉被挖掉了,那悲伤劲可以想见了。原来有人说的这是阎王派他来讨债的说法应验了。大家也是这么劝幺叔的:“前世你该他的债,他来把债讨完了,也该他走了。”有一个他过去熟悉的和尚,也来劝他说:“前世生的命,这世得报应,你是奈何不得的,你在尘世的缘分算是完了,该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去了此一生了。”果然他不辞而别,跟那个和尚走了,听说是到峨眉山上他早已看好的那座庙子里去剃度出家了。

幺娘呢?大毛儿明明死了,她却不承认。硬不准人把大毛儿入殓装棺材,抬出去埋了。她硬说:“大毛儿睡着了,等一等,等一等他就会醒的。”她一个劲地扑在大毛儿身上叫他:“大毛儿,你醒醒,你醒醒。”她竟然不哭,也没有掉眼泪。别人掉泪,她还是那么木头木脑地望着大毛儿。过了几天,灵堂出了臭味儿,大家才估倒把幺娘拉开,把大毛儿装进棺材,抬到龙水沟坟山上去埋了。

幺娘没有见到大毛儿了,她到处找,还是没有找到。她总以为是大毛儿出门到哪儿玩去了,所以吃饭的时候,她总要把大毛儿的碗盛好饭,摆好筷子,到门口喊:

“大毛儿,回来吃饭了。”

晚上也一样,她在门口喊:“大毛儿,回来呀,睡觉啦。”不见大毛儿回来,她就打起一个纸灯笼,在村子里到处喊:

“大毛儿,回来呀!”

有人告诉她说:“你的大毛儿已经在龙水沟坟山上睡着了。”

她就提起灯笼到龙水沟去,在坟山上上上下下地找,不住地喊:

“大毛儿,回来呀。”

幺叔看破了红尘,忍心抛下幺娘走了,幺娘似乎并不觉得,几乎忘记有幺叔的存在一般。可是她却忘不了大毛儿。她也能做能吃,和好人一般无二,就是一吃饭,就要喊大毛儿回来吃饭,一到天黑,她就要打起灯笼,到处转悠,喊大毛儿回家。她每天都要去龙水沟坟山上转上转下,喊大毛儿喊到深夜。

我回家的头一天晚上,在土地庙外边乘凉,就看见她提起灯笼,在龙水沟像喊魂一样地叫喊:“大毛儿,回来呀。”那像鬼火一样在坟山上忽明忽灭的灯火,那凄惨的叫声,叫我听起来,真是毛骨悚然。这个,我在前面已经说过了。

第二天,大伯叫我还是去看望一下幺娘,幺娘从小对我好,我是该去看一看。我到她家里去了。才一跨进门,幺娘看到我,就高兴地说:“二娃子,你回来了,你把大毛儿带到哪里耍去了,紧不回来?”

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只好支吾着说:“大毛儿要回来的。”

“不晓得他到哪里野去了,你碰到他,叫他快回来。”

我不相信幺娘想大毛儿想得神经错乱了,听她说话这么有条有理的。我赶忙回答:“嗯,我叫他快回来。”

我在家乡呆了不过半月,天天晚上都看到龙水沟里鬼火一般的灯光,听到幺娘的喊声。至今那明灭的灯光和那凄惨的叫声,还活龙活现在我的眼面前。

……你们问幺娘后来怎么样了?后来我听家乡的人来说,幺娘喊大毛儿喊了几个月,还是不见大毛儿的踪影,她就扩大地方去喊。一晚上不睡觉,到处乱走,就是喊大毛儿。后来她忽然不见了,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有人说,在乡场口的桥头上看到水溪边有一个纸灯笼,很像是幺娘的纸灯笼,可能她已经失足落水淹死了。但是又有人说,在远远山里一个尼姑庵里,看到一个正在上香的老尼姑,很像是幺娘,说不定她被哪个善心人把她度到尼姑庵去了。不管幺娘是死是活,我都愿她的灵魂得到安息。

野狐禅师摆完了他的龙门阵,难过地低下了头。我们也轻轻地叹息了。是羌江钓徒想转换一下这沉闷的空气,故意跟野狐禅师开玩笑说:“这回你摆的龙门阵,倒好像不是野狐禅,没有经过你艺术加工的样子。”

野狐禅师竟一反常态,没有搭白,只顾低着头,想必他的幺娘还在他的耳边喊魂。

会长峨眉山人没有说什么,只挥一挥手,意思是散会了,夜已深了,各人回家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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