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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记 穷通道士:买牛记

前头羌江钓徒摆了一个立贞节牌坊和沉河的龙门阵,接着砚耕斋主又给我们摆了一个《观花记》。大家对砚耕斋主摆这么短一个龙门阵表示不满意,野狐禅师又自告奋勇帮助他补摆了一个龙门阵《生儿记》。这三个龙门阵都是乡坝头的事。可见不是只有你们城里人才有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千奇百怪的龙门阵的。乡坝头的奇闻怪事,并不比城里头少,就凭《沉河记》《观花记》和《生儿记》三个龙门阵来说,乡坝头的事,比城里头的事更惨。有人说,我们这个时代就是产生悲剧的时代,我们这个国家就是产生悲剧的国家,我们这些人物就是那些悲剧里的人物,我觉得很有几分道理。就我说,几十年来,实在没有看到和听到过几件叫人欢喜的事。所以我在下面也只能给大家摆一件惨事。

我是乡巴佬,自然摆的是乡坝头的事。——童科员,现在是我们冷板凳会的穷通道士,开始摆他的乡坝头的龙门阵。

我的家是在童家沟聚族而居的童家大院子里。这个院子里的人家大半都姓童,从大堂屋里共同馨香祝告的神主牌看来,都发源于一个老祖宗。可是这一个老祖宗的玄孙、曾孙们的光景就大不相同了。有的人家,比如我们的大房童子林家,就占在正房的龙脉上,家越发越大,人长得越来越气派。我们的童大老爷在县城里当“民选”的议长,是这一方的头面人物,当然也就是我们老祖宗的光荣后代,嫡派的子孙。他的两个少爷,大少爷在京城上什么法政大学堂,那是专门训练官僚的地方。怪不得大少爷每年暑假回到乡下来“呼吸新鲜空气”的时候,坐着一闪一闪的滑竿回来,摆出那么一副官僚架势,虽说他还不过是一个准官僚。你看那样子,头上梳着亮光光的“拿破仑头”,身穿我看来好像是粗麻布、大家却说是上等进口料子做的笔挺西装,脚登照得起人影子的黑皮鞋。鼻子上还架上一副金架子的墨绿遮阳眼镜。他一跳下滑竿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用手绢轻轻揩拭一下下来时踏在灰土地上给皮鞋扑上的一层灰。然后皱着眉头,捂住鼻子,不满意地看着周围这些东倒西歪的土房子,这七坑八洞的灰土小道,这很不顺眼的欢迎人群。这人群中不少的是他的长辈,以至于是他的幺房祖公。他好似招呼又好似不理会地轻微点一点头,口里哼哼唧唧几声,便扬长而去,到正屋大院子里去了。据抬他的滑竿回来的两个叔辈说,在县城里他就和当议长的大老爷有过一番争论。他是在法政学堂才得了学士学位的,现在回到县城,成为一个候缺待补的候补官员。大老爷叫他回到老屋院子来祭祖扫墓,也熟悉一些稻麦菽黍之事,也就是懂一点收租取利的手续。大老爷说,落叶归根,最后总是要靠老基业养老啊。他却听不进去,不想回到乡下来。“你至少可以到乡下呼吸点新鲜空气嘛。”老议长这一句话还算打动了大少爷。于是他坐上自备滑竿,一闪一闪回到老家。可是一下滑竿,闻到了在乡坝头少不了的猪粪、牛屎气味,就灰了心了。足不出户地住了几天,在堂屋点上香烛,烧了纸钱,他直挺挺地站在老祖宗神主牌面前,行了三个鞠躬礼,便算完成任务,第二天就坐上滑竿进城去了。

至于二少爷,没有大少爷学习得那么好,在省城读一个“野鸡学堂”,也混不下去,于是去投考一年就毕业的速成士官学校。

一年之后,捞到一个少尉军衔,挂上斜皮带,当了军官。可是他既要当赳赳武夫,却又害怕到前线去面对血肉横飞的厮杀,于是回到县里来办国民兵团,这个差事既威武又安全。

这两位便是我们这个大院子里值得说一说的精华人物。其余的都如草芥一般,不值一提。最多是如众星之拱卫北辰,成为正房大老爷家的附庸和陪衬。在大房子一周围这些歪歪倒倒的瓦房和草棚中,有一些是童家老祖宗的后代,已大半沦为大房的佃客,有的则不姓童,更是佃客的佃客,都租种老爷家的田地,上粮纳租。有的连想租种老爷家的田地都交不起押金,便只有打秋风,给老爷家当长工,当帮工。有的连这也做不到,就只有靠乞讨和施舍过有一顿无一顿的饥饿日子。虽说这个大院子里,也还有那么几户人家,靠自己祖传的十亩八亩薄田,挣扎着过日子。可是有个天灾人祸,或者意想不到的三长两短,也早有“中人”来替大房打主意,或卖或当,还说是看在同宗同祖的分上呢。

于是一家一家地败下去,一块一块田土都归到大房的账上去了。

最后走投无路,只好去给大老爷家当长工、短工、抬轿子、护院子、吹喇叭、做帮闲去了。

唯独有一户人家,一个叫王子章的自耕农,偏不信那个邪,不甘心像一个一个的小土丘,被踏平在大老爷的脚下。他野心勃勃地要和大院子家顶一顶,靠自己的一身力气和一手农艺,把家业振兴起来,发家致富。

王子章这个人是我们童家沟有名的“大人”。这个大人不是那种有钱有势、作威作福的当官的大人,而是他的个子大、力气大这样的大人。人家说他一身的零件都是大号的,他身高少说也有五尺七八,体重总有二百斤,他的头大如斗,眉长几寸,眼睛圆睁着像个杏子,鼻子紫红,活像一片猪肝贴在口上边,嘴就更大得出奇。平常还看不大出来,可是当他张嘴吃东西的时候,或者咧开嘴巴笑的时候,才见得像一个血盆张开了。那声音像铜钟,可以叫哭着的孩子吓得不敢哭。嘴上的胡子不剃,总是四面张开,剑拔弩张的样子。他笑起来哈哈哈一大串,一股大气从嘴里喷出来,叫你听起来不觉悚然。他要打一个大喷嚏,真是声震屋瓦。而且他那个样子也总像一个“大”字,他站起来叉脚叉手,活像个“大”字,他睡着也像个“大”字摆在床上。他说起话来大声大气,他办起事来大脚大手。所以童家沟的人都叫他“王大人”。他自以有这个诨名而得意。他的力气之大,也是闻名于童家沟的。人家说他曾经把土地庙的石鼎双手扛起来,并且一个趔趄就把大殿上的一根水缸粗的柱头挤偏了一寸远。这是不是真的,我没有见过。我却亲眼得见他把一条小水牯牛抱了起来。

至于杀猪,他一个人就能按住,把含在嘴里的杀猪刀抽出来,一刀插进去,猪就不哼不叫了。抬石头,别人两个人抬一头,他一个人抬一头,抬丁字拐,跑得飞快。他家没有牛,农忙时候又借不到牛,就见在他的田里,在后面扶犁的是他的还没有长大的儿子,在前面的是他在拉犁。一个人就把一条牛的活路干下来了。

由于他的力量的消耗很大,往肚里填补的粮食自然也要比别人多些。我的确见他一个人吃了小升子一升米、称斤数少不了二斤的饭。吃了连嗝都不打一个。过年过节的时候,到别人家里去做客,还可以在前面垫上半斤八两烧酒。

我这么一形容,你们一定说,这个人一定是一个大老粗吧?

才不呢,人不可以貌相。他的外貌横眉立眼,大嘴巴常常开,把大颗大颗黄斑牙齿露出来,粗脚笨手,好似把地皮都可以一脚踏出一个坑来。但是你们却不知道他办起他的家务事来,打起小算盘来,特别是种起他的庄稼来,那才叫细心呢。

他是那种苦吃苦挣、勉强能过日子的中等农户。他算不得是那种一年收支相抵,还略有节余的殷实户,可也算不得是那种入不敷出,窟窿越挖越大的贫困户。有的时候,碰上好年景,家里又没有出什么丧病喜庆的大事,官家也没有突然又加征什么名目的捐税,童家沟也没有什么大事,要他出份子钱或送什么大礼,这一年他就能“积”(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挤”)几个余钱出来。

用这点钱买田置地,自然不够,却可以向那些过不得日子的人家放小额大利的债,一年收人家一个对本利。但是如果年景不好,遇到天灾;或者碰上这个军长大爷打那个师长大爷,你杀过来,我杀过去,杀到童家沟来,贫富不分地刮你一层地皮;或者又是什么十万火急的“救国捐”下来了,不交够捐就叫你背起绳子走路,到县城去住“免费旅馆”。“王大人”如果碰到这种不走运的事,哪怕他勒紧肚带,由吃干饭改吃稀饭,由吃三餐改吃两顿,还是难免要出一个小窟窿。在这种场合下,他就只好向童大老爷借“驴打滚”或“敲敲利”的债了。不然就把一块田当给童大老爷。他至今感到最心疼的事,就是前几年当了一块田给童大老爷,至今虽说还没有“当死”,却一直也没有办法取回来。

可是“王大人”引为庆幸的是,和他差不多光景的几户自耕农,在童大老爷的诱骗和紧逼下,早已破产,变成为大老爷家的佃户,而他王子章却幸存下来。但是这是经历了多么令人心酸的奋斗哟。真是一个钱掰成八瓣用,一颗米当成八颗米来吃呀。

王子章家里有七八亩田,十几亩地,他还认为不满足,还去向童大老爷租了几亩田来种,这样一年下来,收入能多一些。可是他家里真正算得全劳动力的只有他一个人。妻子生男育女,做饭洗衣,操持家计,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最多算一个半劳动力。

另外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儿子,顶得一个半劳动力。还有一个小女儿,有十二三岁,除开帮助妈妈做点家务事,还要包两头猪的吃食。打猪草,煮猪食,够忙的了。田里活路她是帮不了忙的,最多是割谷子的时节,下田去捡点麦穗和稻穗,抱禾草,剥玉米胡豆。田地的活,全仗王子章一个人顶着干。他是一个老把式,田里的和打场上的活路都会铺排,懂得节令,耕田、播种、栽秧、薅秧草、割谷子这些事,他都心里有数,他自己种的田和地,每一块的土壤属性,都摸得一清二楚。只要天气不扯拐,雨水及时,他有把握一年两季做下来,满打满收。不过一年到头,他和他一家人的手脚从来没有闲过,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耍几天。就是这几天也要依照风俗,借机会打扫房舍,挖阴沟,清垃圾,借便积些土杂肥料,沤几堆堆肥。除开这几天,每天他都是天不明就把一家大小轰起来,晚上要背着月亮回来。晚上还要搞些编织活路。

他家用的竹笼竹筐、鸳篼晒席,都是他利用空时候自己编织的,不用花钱去买,有时候有富余,还可以拿一些到场上去卖。就凭这点手艺,他除开挣出油盐钱来外,还可以给孩子扯几丈布回来,叫老婆子给一家大小缝衣服做鞋。他以能不求人就做到一家温饱,常常感到自足,以至自豪。他只有一个嗜好,就是抽叶子烟,抽得几乎不断。田边地角收了豆荚时鲜蔬菜,还可以收获够他一年抽的叶子烟。他从来不酗酒,他对那些遇到不顺心事的佃户、长工,特别是那些自耕农,爱到场上去打一瓶酒来灌下去,借酒消愁,很不以为然。他认为那太没有志气了。有时候他也买一点酒来喝,那是他实在累得不行了,或是田里的活路实在忙不过来,请几个短工来帮忙,才照乡里规矩,到附近糟房里去打两斤酒回来,请短工喝,也给自己解乏,叫筋骨松活一些。场上别的吃食东西,他是一个铜钱也不花的。平常他家只吃玉米红苕这种粗粮,还和些瓜瓜菜菜。只有过年了,要敬神供祖宗,他才去买几斤肉回来打牙祭。

这两年来,多亏得他这么苦做苦挣,把每一个可以节省的铜板都积起来,每年可以有几个余钱了。这余钱拿来做什么用场呢?他反复想过,放敲敲利,像童大老爷那样,倒是一本万利的事。但是,他不敢去放这种伤天害理的“阎王债”。这倒不是怕伤天害理,将来到了阴曹地府,要去受下油锅的苦刑。他不大相信这一套。他想死后的事渺茫得很,哪里管得着那么多,他没有去放“阎王债”,是怕放黄了,连本都蚀了。他没有一点势力,不像童大老爷,可以派人去提人家的锅,下人家的门板,或者雇两个“赖时候”乡下有一种无业流民,在乡场上打秋风混时候,饥一顿饱一顿地过日子。有钱就拿去大吃二喝,烧鸦片烟。平时在街上趿起两片没后跟的烂鞋,穿得巾巾吊吊的。放高利债的人遇到债主不还债,就雇上这种“赖时候”去跟住债主要债,还要吃喝抽鸦片烟。去跟住债主,逼着还钱。他也仔细想过,做别的生意买卖,搞长途倒贩,倒是来钱快,可是他的农活缠住他,抽不出身。他也怕在半路上碰到那些当兵的,管收税的,还有专收生意买卖人的“买路钱”的,不知道是官是匪,用他们随便编造的什么理由,把货物没收了,还要交罚款,倒脱不到手。他也不敢去干。

买一条水牯牛吧,这倒是他非常需要的,而且思谋了不止三年五载了。他在向老财们借牛使挨大价钱的时候,他在田里奋力拖犁头的时候,都想到要是有一条牛该多好呀。有了牛他少使点力气倒是小事,最要紧的是,从此他可以不误农时,深耕细作,多打粮食了。还可以把牛租给缺牛户,收大利钱。农闲了呢,还可以拉出去和自己配起来拉点力,又挣点外水。这是多美的事!

但是他一计算,他的这一点余钱,买一条牛腿倒还凑合,买四条腿的一条整牛就差得远了。真的,前两年,他曾经和几家自耕农一起,买了一条牛,他占了一条腿,可是四家搭伙用,农忙时扯不清的皮,各家都使“狠心牛”,不大爱惜,把牛整得半死不活,他又退出来了。他心想着:“我非买一条大牯牛不可。”就是买不起一条大牯牛,买一条小黄牛来喂大了也顶用。

对,就是要买一条水牯牛。他想来想去,要翻身,要把自己的家业发起来,立于不败之地,不至于给眼睁睁指望着自己倒霉的童大老爷和他下面那些打烂条儿的和收利钱的师爷们,不声不响地把自己这份家业暗算了去,只有自己买一条大牯牛才行。

有了大牯牛,自己就像生了翅膀,可以飞了。可以一年积攒一些钱来,两三年工夫,就可以乘人之危,对那些抽鸦片烟的破落子弟放敲敲钱,赚大利,低价典当别人的田产,进而买田置地,过起财主们坐收租谷的快活日子来,该多安逸!他一想到这个的时候,不住点头,心里乐滋滋的,又捏着他的小胡子盘算起来。他这个美梦没有对任何人讲。没有对换工的三朋四友讲。他从来不认为世界上有什么可靠的朋友。他甚至没有对自己的家里人讲,只是把这个美梦埋在他的心里。

他想呀想呀,更加入了迷了。有时候,独自一个人坐在门口想,吧着早已熄灭了的烟杆,似乎看到那条大牯牛已经在他的晒坝边走过来了,他兴奋得眼睛发亮。但是眨一眨眼睛,仔细看,哦,原来是大院子童二爷家的牯牛,放牛娃儿牵着从他的晒坝边走过去了。他追过去看着那条牯牛,多漂亮,那么洋洋得意地甩着尾巴,慢吞吞地走过去了。有的时候,他坐在饭桌边吃饭,忽然想起大牯牛来,情不自禁地哧哧笑了起来。本来在他的脸上,笑纹是不大出现的,这就引起他的屋里人的惊奇,问他:“笑啥子?你捡到一个金娃娃了?”他才收敛了笑脸,冷冷地说:“这比捡个金娃娃还要好呀。”有时候,他在梦中醒来,猛然听到他的草屋里似乎有牛在吃草的声音,他竟然翻身起来,到草屋里去看个究竟。月光下的草屋里是空空的,哪里有什么牯牛吃草?还是回屋里去上床睡吧。却又迷迷糊糊地沉入他的美梦里去。他梦见他在乡场上的牛屎坝里,正在牛群里转过来转过去,看着那些养得又肥又壮的牯牛,或者是看那些养得不好,只剩一个架子的老牯牛。他正在扳起牛嘴巴,仔细数着牙口,看这牛有几岁了,又摸一下牛的背肋,估量牛的力气有多大。但是他忽然又醒过来了。还是睡在他的板床上,睁眼望着窗口外天上的星星。他想,这是快要叫一家大小起床的时候了。原来他做的这个梦,是他前天在场上经历过的事。

是的,他近来一反常态,得工夫就匆匆赶到乡场去。到那里不为别的,就是赶到牛屎坝的牛市上去。他转来转去,摸了这一条牛,又摸那一条牛,看牙口,张起耳朵想听一听人家在咬耳朵说些什么;或者看到经纪人和买主在捏袖筒子,讨价还价,这是最叫他高兴的事;或者他站在一条水牯牛面前,仔细端详,用手摸一摸牛背。这条年轻力壮的水牯牛多可爱呀,背上的黄色绒毛,摸起来十分柔软。蹄子翻起来看,很好的脚力,连拉出来的牛屎,好像也并不臭,而带有一种青草香味。他转到前头,再看一看牙口,没有错,不到五岁,正是出大力的时候。可惜他的主人不大爱惜,没有尽心竭力地养,膘情不怎么好,虽说不瘦,却也隔背圆腰肥、油光水滑还很远。特别痛心的是用粗索子穿的鼻子,把鼻孔勒出伤口来。唉,作孽呀!他望着牛,牛更是用多情的眼睛盯住他,很有几分感伤的样子。“这头牛要给我养,我决不会养成这个样子……”他正在发呆,一个牛经纪人走了过来,以为这个买主看准了这头牛了,就把袖筒子伸了过来,要和他讨论价钱了。这一下他才醒了过来,把手缩到背后去,口里喃喃说:

“不,我只是看看,看看。”就匆匆地离开了牛屎坝。

他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在盘算着。这条牯牛如果要到了他的手,他要怎么来饲养,或者说得更恰当,怎么来侍候。不成问题,首先要把草屋改成牛圈,把稀牙漏缝的地方用泥巴糊好,不叫风吹得进来。在冬天,从墙窟窿吹进来的贼风最伤牛体。地上要修成小斜坡,利屎利尿,不叫牛脚泡在屎尿中。要把圈垫好,干干净净的,草,不消说要新鲜的,叫大娃子每天天黑前背回一背篼青草来。半夜一定要起来喂夜草,牛无夜草不肥呀。那牛鼻绳一定要用柔软的竹麻搓的绳子,不能用粗竹片扭的绳子。背上要洗得干干净净,油光水滑的。天气暖和,要天天把牛牵出去吃青草,滚水凼,不准牛虻来吸血……“我一定要把它养得腰粗背圆,力大无比。”

他一走进家里,就把他的柜子里那个宝贝盒子又拿了出来,数一数他的积蓄——其实是用不着再数的,他几乎每天都要偷偷端出来看一看,想一想,甚至数一数。他早已记清楚有多少“家当”。可是他还是又数一遍,好似钱会生儿育女,这么一数,会数多起来。可是他终于叹了一口长气,把盒子锁好放好,又坐在门口吧他的叶子烟:“还差好长一截哩。”

他坐在那里,不是因为钱还差得多灰心丧气了,他是在那里盘算着,今年把一切开销都打出去了,到底又有多少进账,使他向买牛的这个光彩的目标又接近了多少路程。“今年不行,还有明年!”他下定了决心。于是站起来,又拿起他的竹编活路来做。

今年天气不扯拐,可以说是风调雨顺,王子章一家人无病无痛,也没有特别增加多少苛捐杂税。童大老爷家的几条捆人的钢绳子一条也捆不着他,什么铁板租,什么敲敲利、驴打滚等等名目的阎王债,他一文没有借,沾不上边。至于租种童大老爷家的几亩田,交了铁板租,还能剩下几颗,一年的汗水总算没有白流。他年底一算,又多积了几个钱,小心地放进那个盒子里去了。他在年节时候,抽空去赶场,又到牛屎坝上转悠了几趟,东张西望,几乎摸完了所有系在那里的牛,又站在一旁,尖起耳朵几乎听完了每一条牛的讨价还价。他回家来又把钱盒子拿出来,数了一阵,又在门口吧着叶子烟,默默计算了一阵。他又增加了信心:“快了,今年不行,明年差不多了。”

王子章又苦挣了一年,这一年天时不正,正在稻子刚扬花的时候,天气干旱起来。我们那些地方的庄稼最怕这个时候天干,叫作“掐脖子旱”。这种旱叫稻子灌不好浆,长不饱米粒,收的大半是空壳壳。好多租种童大老爷家的田地、定了铁板租的人都倒了霉,只好给自己的颈子上再勒一条绳子,欠租转成借约了。王子章算是比较精灵,又肯下死功夫,他眼见要大旱临头,稻田快干裂了的时候,下决心把几块田里的水抽到一块田里去,保住这一块田,把快干裂的田干脆犁倒改种了旱作晚玉米。田底子湿润,种玉米刚合适,他又把一家大小都叫出来,用桶用盆从老远的沟里去舀水,提到要保的稻田去,几乎是一窝一窝地淋灌。

当然,他也还曾经在半夜三更起来,看周围没有人守的时候,偷偷把童大老爷修的专用水渠上凿几个窟窿,把水引进自己的相邻的田里去,天不明赶快把窟窿堵好,一点痕迹也看不出来。

哼,对童大老爷这种豪强霸道、为富不仁的人,还讲什么良心?况且他从生活中体验到“人无横财不富”,不整别人的冤枉,是发不了财的。他把这一条道理引申出来,不光是偷了童家的水,还想把存在自己的盒子里的死钱变成活钱。他偷偷把这钱托给乡场上专门放高利贷的人替他去放高利贷,和人讲好,三七开分利钱。那些放高利贷的人有一套人马,放本收利,还不起利的就收别人的田。不然就派“赖时候”去跟着欠债的人讨利钱,赖着你又吃又喝,还抽鸦片烟,整得欠债人宁肯卖田还债,也不叫“赖时候”上门。王子章明白,他只有小本钱,只能搭在别人的本钱上放出去收利。这样搞,虽说给人家分去了三分利,收的利钱还是不少,总比干放在自家盒子里一分钱的利也不生的好。有时候他在乡场上看到,那些借钱还不起的人家,被放高利贷的人派人去催去逼,整得鸡飞狗跳,哭哭啼啼,寻死上吊,拖儿带女被赶出家门,心里也有几分不忍。因为这高利贷本钱里也有他的股子,他也在跟到别人去吃人呀。但是他又横着心一想,“人无横财不富”,便心安理得了。最多是逢年过节到庙里多烧几炷香,积点阴功就是了。

这一年到年底,王子章把账算下来,收支相抵后,靠汗水挣下来的本分钱和放高利贷得的横财两项一加,不仅没有像有的自耕农那样垮了下来,反倒比往年多进了钱。现在他又把钱算了又算,隔买一条大牯牛要的钱数,硬是相差不远了。

过年的那几天,他几乎每天到乡场上去,一上街不到别处去,就是去牛屎坝转悠,看人家买牛卖牛。也跟着经纪人看牙口,讲价钱,一面心里盘算着还差多少钱。有两个经纪人和他都搞得有点面熟了。有一个经纪人对他说:

“咋样?你哥子在这牛屎坝转了几年,心里有个谱谱,今年买得成牛了吧?”

他赶快支吾地说:“不,不,我看看,我看看。”说着就要走开,却又没有动步。

另外一个经纪人对他说:“去年天时不正,好些养牛户垮了杆,现在正是好买牛的时候,你还不趁势买一条。过了年,开了春,用牛的时候来了,你想买也难了。”

这几句话真说到他的心上了,他早已看出一个谱,这两场的牛价看跌。再过一两个月,开了春,准定要看涨。真是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但是他默想了一阵,他的钱还差一个尾数,几十块钱的样子,十股就差这一股了。

他回到家里盘算来盘算去,嘴里老念着:“就差这一股了。”只要把这一股钱想办法弄到手,他早已在牛屎坝里看准的那条大牯牛就是他的了。那是多好的一条大牯牛呀,不要叫别人牵走了。

他越想越不放心,下半天他又赶回乡场上去,到牛屎坝上去看看,还在。他又走拢去在牛背上东摸一把,西摸一把,又把牙口扳开看看,不觉又叹了一口气。那个经纪人又走过来:

“老哥,我看你是一个识宝的人,你看准的硬是一条百里挑一的好牛。你回去把钱拿来过数吧,你把牛牵回去吧。”

“不,不,我只看看,看看。”他说着,走出牛市。

那个经纪人对他的背影说:“老哥,这样好不好?我给你留着这头牛,你回去把钱凑够数,就来牵牛吧。”

“行,行。”王子章回头笑了一下。

他走到场口,碰到童大老爷家的一个跑腿的帮帮匠,也姓王,本来也是童家大院子一周围的佃户之一,和王子章一样,种着童大老爷家的几亩田,自己还有十亩八亩田地。可是有一年天时不正,家里又遇到有病人,硬是过不去,只好把自己的田当给童大老爷,这样,才算没有将欠租转成阎王债。就是这样,他也难逃灾祸,家里窟窿越挣越大,田当死了,眼看只有给大老爷家当佃户或者当长工了。还好,大老爷见他办事精明,就叫他到公馆当一名跑腿的帮帮匠,就是赶场下乡,帮他催租收利,送信请客,买东买西,倒也轻松,一年稳拿上百块工钱,一家吃喝也算对付得过去了。

“子章哥,你本来是赶场的稀客,这几场倒场场看到你来赶呢。”

“哦,王老三,我有事,有事。”王子章支吾着。

“我晓得你有事。”王老三说,“上场就往牛屎坝跑,没事去闻牛屎味?”王老三看透了王子章的打算。

“嗯,是有事,是有事。”王子章还是应付着,不想叫任何人知道他的心事,他顺口问一句:“你也赶场有事?”

“我有啥事?还不是替人家跑腿。二少爷娘子坐月,要找个丫头服侍她,给她抱娃娃。管吃,一年给五十块,钱倒不少,就是不好找。”

“唔,唔。”王子章应付着,告辞了。

王子章回到家里,心里像火燎着。他把钱盒子又拿出来清点一下,口里喃喃地念叨:“就差这一股子,七八十块钱的事。”

他又叹了一口气。

吃晚饭的时候,一家四口人围着桌子,王子章懒心没肠地吃着饭。老婆子忧心忡忡地问:“看你,吃饭都没精神了,见天往场上跑,不晓得啥子鬼勾去了你的魂了。”

“你晓得个屁。我是到牛屎坝牛市上看牛去了。”王子章叹口气说,“我们要有一条牯牛就好了。”

“牛?”老婆和两个娃娃都吃惊了。他们根本没有想到要买一条牯牛的事,不敢这么想。

“我们要有一条牛,这个家就败不下去了。”

这倒是,一家人谁也看到这一着。只要有一条牛,十几二十亩田地就能够每年赶上节令,轻轻松松地种好,省去每年大忙季节,东奔西跑去向人家租牛,求爹爹,告娘娘,愿意出百儿八十块租钱。这还不算,还要“王大人”去人家像一条牛一样地换牛工,真是挨不尽的累,受不完的气,有时候还难免误了节令。自己要有一条牛,就用不着去给人家下力换工,也不要额外支出百儿八十块钱,还可以倒租牛出去,挣几十块钱回来。不特这个家败不了,说不定还可以发一下呢。大家用希望的眼光望着“大人”。

王子章兴奋地说:“我在场上看好了一条大牯牛,才五岁口,正是出力的时候。价钱也还公道。我们省吃俭用几年,钱也积得差不多了,就差一股,七八十块钱。”王子章说到这里又叹了一口气:“唉,就差这七八十块钱。”

“唉。”一家人都叹气,很惋惜。

这一笔账,王子章算得清清楚楚,大家也同意他的算法。只要现在能搞到七八十块钱,把牯牛牵回来,靠这头牛,今年就少开支上百块钱,说不定还能进几十块钱,这一进一出,就是一百几十块钱。今年展劲搞到头,风调雨顺的话,明年就可以把当给童大老爷的几亩田取回来了。那么后年就可以多出几百块钱来,说不定搞到再后年,挣的活钱多,可以买几亩地呢。这个如意算盘就卡在这七八十块现钱上了。

吃罢晚饭,王子章又一个人闷坐在门口,吧着叶子烟。忽然他啊了一声,自言自语:“这倒是一个主意。”

晚上,他和老婆在床上叽叽咕咕打算盘,打来打去,十股中就是缺这一股钱。王子章开始试探着向老婆透露,童大老爷家的二娘子坐了月,要找个丫头服侍她,替她抱娃娃。一年管吃,给五十块钱工钱。王老三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虽是转弯抹角地透露,老婆却猜着了八九分,问她男人:

“你是想叫我们家的大妹子去拿这五十块钱,当一年丫头去?”

王子章赶快支吾:“我不过这么想一下子。”

老婆担心地说:“哪个不晓得大院子童家最刻薄?所以王老三跑交了请不到人。”

“我晓得,我晓得。”王子章说,“我不过说一说罢了。”继而又叹气:“可惜,可惜,好好的一条大牯牛,牵不回来。”

“你不可以去借七八十块钱?”老婆建议。

“干不得,干不得。”王子章拒绝了,“借七八十块,月月利滚利,一年还本付利,没有二百块脱不到手。我们一年辛苦挣的钱都赔进去,怕还不够呢。一年给人家干呀?”他又补充一句:“就是大妹子去当一年丫头,拿五十块钱回来,也还要差二三十块钱,这只有忍痛挨棒棒,去借‘敲敲钱’,到期还五六十块钱还勉强过得。”

“你又是说的大妹子,哪个晓得她肯不肯去?”老婆竟然松了口了。

“你明天问她一下看看。”王子章嘱咐。

第二天中午,在吃饭桌上,老婆子把这件事对大妹子说了,问她的意思怎么样。大妹子一听,起初愣了,接着偏着脑袋在想,没有马上回答。

儿子听了却马上反对:“没有一个人想在大院子里当长工,你倒愿意叫大妹去大院子当丫头?”

“我也不愿叫大妹子去侍候人,我是说,我是说,她只去苦一年,我们全家一辈子好过了。不,不,不提了,这件事不提了。”王子章改了口,可是他把叶子烟吧了两口后,又叹气:“唉,只怪我运气不好,去年没有多挣出几十块钱出来。只有我们再苦吃苦挣,看明年再说了。”

老婆子同意,再苦它两年再说吧。儿子马上就长成一个全劳动力,大妹子也快成为半劳动力了,她把家里活路都担起来,还是有希望的。

可是出乎一家人的意外,大妹子却表示愿意去。她知道不是到大院子去享福,是去吃苦的,去吃大苦头的。但是她想,只要她的吃大苦头能够叫爸爸换回一条大牯牛来,叫爸爸从此不再站在犁头前头,死命往前拉,拉得脸红筋涨,颈上青筋直蹦;再也不必为了借牛的事每年坐在屋里唉声叹气,出门去向人家低声下气地求告了,有了自己的大牯牛,那就一切都好了,她心甘情愿去吃这个苦头。因此当她说出“我肯信到他公馆里去就是进了阎王殿了。只要大家好,我就苦死了也值得”这样的话时,开始大家都吃惊了。继而,爸爸把大妹子抱起来,不禁眼泪哗哗直在眼里打转转,亲了大妹子的头发说:“我这女子才丁点大,偏偏这么懂事。”

爸爸放下大妹子,不禁想笑起来,多少天把头都快想破了还是找不到办法的事,大妹子一句话就解决了。他简直想赶快到场上去告诉那个牛经纪,不要把他相准了的那条大牯牛卖给别人了,然后再到大院子里找王老三。但是,他忽然紧绷起脸来,不住地摇头,口里念着:“不,不。”

他把大妹子又拉进自己怀里来,捏住她的双手,端看一阵。

这是多好的女子,今年十五岁,正长得标致,水灵灵的眼睛,红红的脸蛋上有两个酒窝,乌黑发光的头发下面拖一条大辫子,手虽说粗糙一点,指头却还是十指尖尖哟。这样一个女子,舍得送进公馆去,看人颜色,听人使唤,挨打受骂,吃苦受罪吗?不,不,不能这样!他说出口来了:“大妹子,我不能叫你去活受罪。”

妈妈也爱怜地拉住大妹子看,谁愿意把自己的心头肉送进老虎嘴里去呀。她问大妹子:“你晓得到公馆里去当丫头有多苦吗?”

大妹子却倚在妈妈的怀里说:“我晓得,妈妈,再苦也没有爸爸在田里顶住大太阳拉犁头那么苦呀。”

“好女子,好女子,爸爸更舍不得了。”爸爸泪流满面了。

大妹子却并不难受地对爸爸说:“爸爸,你找王老三说去吧,再苦我也受了。”听那口气,倒坚决得很。

“好,现在不说这些了,吃饭吧。”爸爸端起碗只顾吃饭。

可是到了晚上,王子章翻来覆去在床上睡不着,烦躁得很,明天就是赶场天,他到不到场上去,到不到牛屎坝去呢?这真难呀。同时睡不着的还有老婆子,更睡不着的还有大妹子。唯独那个憨儿子,只晓得憨吃憨做,不大想事情,一晚上睡得呼呼的。

早上起来,爸爸还没有说话呢,大妹子却先说了话:“爸爸,你去说去吧,找王老三。”

“大妹子,你想过没有?要吃一年的苦哟。”爸爸心里明明有些活动,却还要这样地问大妹子。

“我想过了,再苦我也吃得下。”大妹子还是没有改变想法。

居然还带笑地说:“今天就去把大牯牛牵回来,我倒想先看一看哩。”

妈妈没有说话,事实上默认了。她昨夜想了一夜,除开这一条办法,似乎没有别的办法好想了。儿子是无可无不可,也没有再说话。

事情竟然是这么急转直下,一下就说妥了。王子章上午去大院子找到王老三。王老三跑了几天了,正在想不到办法,谁也知道大院子的活路不好做,给五十块钱不肯来。今天王子章却自己找上门来了。不过王老三还算是本分人,把昨天二少爷松了口,答应加成七十块钱一年的消息告诉了王子章,这就更好了,王子章不必为这个二三十块钱的尾数,去挨敲敲利了。但是王老三去和二少爷一说,又发生了波折。王子章要求一年工钱七十块一次支出来,二少爷却说,一次支完也可以,不过要把预支的部分按月算利钱。算到头还是等于五十块钱干一年,有钱人家真是想得精、做得绝呀。

没有办法,走到这一步了,是崖是坎也要跳了。王子章在一张约书上按个拇指印,就拿着七十块钱走出大院子。

下午,他把放在盒子里的全部家当拿出来,和这个七十块钱的尾数放在一起,赶到场上去。他一走进牛屎坝,一眼就望见那一条大牯牛还系在那里,似乎认得王子章似的用圆眼睛望着他。

他径直走过去,好像要马上交钱,牵起大牯牛就走的架势。可是一当快走拢时,却迟疑起来,就是买这一条吗?或者还要再选一选,甚至还要多赶几个场,多看一看牛,再等一等行市呢?他在牛屎坝里转过来转过去地看,又听一听人家在讲价钱。那个认得的经纪人走过来了,笑嘻嘻地对他说:

“这一回是下了狠心了吧?”

“我先看看,我先看看。”王子章还是不肯定地回答,匆匆地走遍上市的十几条牛的面前,仔细观察,拍一拍牛背,看一看牙口,却不说话。他忽然发现有两三个人走到他相中了的那一条大牯牛身边去了。他下意识地感到紧张,不要叫别人把自己相了好几次才相准的这一条大牯牛牵走了。他匆匆地转了过去,立在那一条大牯牛面前。那两个人摸来摸去,看了牙口,不断地称赞这一条大牯牛。牛经纪走拢去和其中一个人叽咕了几句,开始捏起袖筒子来,这就是说,他们在讲价钱了。他们如果一捏成,这头牛便没有王子章的份了,这怎么行?

王子章走过去,对另外一个牛经纪说:“老哥,这头牛我早相中了,你不是说给我留着的吗?”

那个牛经纪说:“这个话我倒是说过,不过你一直不来‘现过现’,牛主人不能紧等你呀。”

王子章把的褡裢拍一下说:“我这就是来‘现过现’的。”

“那好。”牛经纪说,他扯了那一个牛经纪一把,说,“你那一头的生意先搁一下,来说这一头。”

于是两个牛经纪都来和王子章讲生意。那个牛经纪说:“你可是把牛看好了,看好再买。不要说好了又不算数,现过现了,又来筋筋拌拌地扯不清啰。”

王子章当真又把这一条大牯牛摸过来摸过去,又看牙口又看蹄子,牛是很精神的样子。王子章使过的牛很多,看得出这是一条好牛。不过他还是看了又看,最后才下了决心说:“好,我买了。”

下面捏袖筒子倒没有费事,就按他们过去捏过的钱数成了交。他把褡裢从肩上拿下来,他几年口积牙囤积蓄起来的全部家当都拿出来了,交给了牛经纪。牛经纪把钱数了又数,没错,把牛绳子解下来,交到王子章手里说:“现过现,一手交钱,一手交牛。”

那绳子一落到王子章手里,就像一根火绳落进自己的手里,有点烫人。他几乎要哭起来,也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他把牛牵着,亲热地说:“走吧,伙计。”走出了牛屎坝。

牛温顺地跟着王子章走在大路上,一路上遇到的人都过来看,赞不绝口:“好一条大牯牛。”他像一个打了胜仗的将军一样,得意地回了家。附近的庄户人家都拥进来看,又是一片赞扬,都说王子章好眼力,看中了这么好一条大牯牛。有的就索性和王子章口头订约,将来要租他的牛来使唤。王子章像办喜事一般接待大家,这都是穷佃户,租牛没得说的,都一口应承了。

老婆、憨儿子和大妹子也出来看,高兴得不得了。摸摸看看,这就是他们家的摇钱树呀。王子章叫儿子把草屋早就打扫干净了,垫了圈,天气还有些冷,草屋的墙缝都用草塞好,糊上纸了。大妹子有心计,早已去割好一背篼青草来放在草屋里,像对待稀客一般。

一切都安排好了,王子章进屋坐上晚饭桌子。却不想吃,他坐到门口吧他的叶子烟杆。屋子里的空气突然变得凝重起来,刚才的欢乐气氛都跑掉了,谁也不说话。老婆子走过去请他:“吃夜饭啦。”但是她发现丈夫正在偷偷掉眼泪,一下子触发了她,也一抹眼睛就掉过脸走进灶房去了。憨儿子倒没有多少感觉,端起稀饭碗来喝。大妹子却很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强忍住走到爸爸面前,想要喊一声爸爸都喊不出声来,也暗地哭了起来。但是她马上把眼睛一抹,不哭了,对爸爸说:

“爸爸,吃夜饭吧。”话里还带着哭音。

爸爸一下拉住女儿叫:“大妹子,是我对不起你,爸爸没出息呀。”眼泪成长串地滴下来。

大妹子勉强忍住不哭,劝爸爸:“死活就这一年,什么苦我也受得。”

这一家人,除了憨儿子,又是一个不眠的夜晚。不知怎么的,王子章越是听到草屋里牛在嚼草,他越难过。

第二天早上一大清早,大妹子起来把屋子扫干净,烧火做早饭,又去草屋看那条牯牛,看青草吃完了没有。她偷偷背起背篼,出去割了半背篼露水草回来,倒在草屋里,也不告诉人。吃过早饭,许多事情本来用不着交代的,大妹子却一件一件地交代,猪食桶和瓢放在哪里,告诉了妈妈,又私下对哥哥说:“你不要忘了见天割一背篼草回来,以后挑水也是你的事了。多帮爸爸干活,不要让他累坏了,更不要惹他生气。”这些话虽是私下里对哥哥说的,却早已被爸爸偷偷听到了。这又惹来一场不愉快,爸爸闷坐在门口发呆,连烟也不吧了,连到草屋去看他心爱的大牯牛也没有兴头了。

过不多一会儿,大院子的王老三过来喊大妹子来了。又惹得爸爸、妈妈不住抹眼泪,连哥哥的眼睛也红了。大妹子眼泡皮肿的,昨夜晚想是哭够了。她强忍住,站起来对爸爸、妈妈说:“爸爸、妈妈,我走了。”她又回过头对哥哥说:“哥哥,莫忘了我早上跟你说的事哟。”哥哥点一点头,把头摆开了。大妹子走出门来,到草屋看一眼大牯牛。爸爸、妈妈、哥哥都跟出来,哭喊着:“大妹子。”

“嗐,你们这是干什么?她到大户人家去,吃好的,穿好的,又不是上杀场,哭什么?”王老三带着大妹子走出去。大妹子头也不回地跟着他进了童家大院子。

五月的骄阳,火辣辣的,还是不能阻止王子章戴上草帽成天在他的“小小的王国”里巡视。他一块田一块田地看。庄稼青葱油绿,摇头晃脑,得意洋洋地在主人面前卖乖。王子章看得心花怒放,就像姑娘家在看自己才绣好的一块工艺绣品一般。不觉就蹲在田坎上吧起他的叶子烟杆来。不知道他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对庄稼说话,叽叽咕咕地:“啊,展劲长啊。多亏得大牯牛……”好像他一家三口人的起早赶黑,辛苦下力,都不算什么,功劳倒要归于这展劲长的庄稼和他的那一条大牯牛似的。

自从他买了那条大牯牛,简直像陪老伴似的,成天守着它。

看它吃草嚼得那么带劲,真像他自己在吃香的喝甜的一样。他牵着大牯牛在水塘边喝水,喝得呼呼地响,好像听了什么最好的音乐一样。他在白天老看着它,晚上也要起来一两回,加点夜草。

他的老伴也欢喜得不得了,给丈夫开玩笑:“我看你把床搬进草屋去好了,还莫忘了带一条被子去。”一句话真的提醒了王子章,他真的在草屋边搭一间草铺,有时候就在那里过夜。他感到夜风凉,他真的把一床被子拿来搭在牛的背上,那牛也好像通人性似的,爱用舌头来舔他的手,用角来轻轻擦他挤他,显得亲热。到田里干起活来,大牯牛真是卖劲地直往前拉,王子章不用鞭子也不用吆喝,在后边扶犁都快赶不上趟,流一身痛快的汗水。有时他怜惜大牯牛,怕累坏了,故意站住不叫走:“老伙计,歇一下,等我吧几口叶子烟吧。”

由于王子章和他那憨实的儿子都很展劲,大牯牛也肯卖力气,他又会铺排活路,什么活都赶在别人的前头,按节令完成了,庄稼长得的确是第一流的。从他的“小庄园”走过的人没有不点头的,都说:“两条大牯牛配成一对,使上劲了。”大家历来是把他也看成一条肯出力的会说话的大牯牛的。

王子章一面蹲在田坎上吧烟,一面心里打着算盘。这一季的庄稼眼见就要到手,两头架子猪,多亏憨儿子扯猪草,老婆子勤煮勤喂猪食,越长越敦实了。不说他利用大早晨和晚上编织竹筐、晒席、鸳篼、簸箕去场上卖了,帮补了家里油盐杂用,就凭田里和圈里这两项,抵了开支,少说也有百儿八十的进账。何况他还在春耕大忙季节,赶完了他自己的牛工活路后,把大牯牛出租给别家去干活,又有了赚头呢?就凭小春和牛工的收入,他的手里已经现捏着好几十元钱的现钱了。看起来,只要天老爷不扯拐,明年再这么搞一年,后年把当给童大老爷的几亩田赎回来,是不成问题的了。等这几亩田回了老家,他还有力气,儿子更是快出大力的时候,利用富余的牛力,再去租几亩田进来种,两三年后,他的光景就会大变样。说不定可以去“当”人家的田进来,再请一个两个长工进屋帮工,田翻田,利滚利,要不了五年,他就可以享几年清福了。他感到这一切理想都是这样的现实,就摆在他的眼前,只等他去伸手擒拿。

王子章高兴地思谋着,走回家去。可是当他走近自己的家门,眼望着黑魆魆一片大瓦屋的童家大院子,他的心就紧了。他的女儿还在二少爷家里受罪,这是他亲自把她送进去的呀。几个月了,没有见她回来过一回,怎么样了呢?

“爸爸。”一个声音在他的身后不远的地方响了。他吓了一跳,这不明明是女儿大妹子的声音吗?怎么一念到她,就听到她的叫声呢?他回过头去看一下,没有看到大妹子在哪里,他的心慌了,他突然有一个不祥的感觉:“莫非她……”

他急匆匆地向回家的路上赶,他要去童家大院子找王老三问一问,大妹子咋样了。

“爸——爸!”这一回声音更响了。他再回头望一眼,看到大妹子真的从田埂上跑了过来,一边在叫着:“爸爸,我一回来就找你,家里田里都没有看见,原来你蹲在田坎上,看不到。”

“大妹子。”爸爸拉住女儿的手问,“你咋个得工夫回家来了?”

“明天是端午节,说放一天假回家过节。”女儿高兴地回答。

“唔,唔。”爸爸没有想到明7天是过端午节,更没有想到女儿会回来过节。

两父女一回到家里,爸爸一把把女儿拉进自己的怀里,东看西看,说不尽的高兴,只是不住地说:“好,好。”也不知道这“好好”的意思是什么。

女儿闲不住,站起来帮妈妈干活。问起家里的事情。哥哥却什么也不说,只是憨痴痴地看住自己的妹妹。

爸爸高兴地对女儿说个不停,他问:“你回来看到我们那条大牯牛了吗?”

“我一回来就去草屋里看了,越长越壮实了。”女儿也很高兴地说。

“老伙计可是帮了爸爸的大忙了。”爸爸说。

“再不用你当大牯牛拉犁了。”女儿笑着说。

“不止这个。它一来了,我们的啥子庄稼活路都干得又快又好,还给我们挣了几十块钱的牛租呢。”爸爸说到这里,却忽然皱了眉头,喃喃地说,“多亏了你……”

女儿正在灶面前烧火,往灶里送毛毛柴火,一听爸爸这话,便情不自禁地流了眼泪,没有说一句话。

妈妈首先发现了,坐到女儿身边去,问她:“大妹子,你咋的了?”

“没有,不是,柴火烟子熏得流眼泪了。”女儿赶快掩饰。

爸爸没有注意,还是坐在门边,吧着叶子烟,自顾自地讲他的好光景和好前景:“你看,要不了两三年,我们就要翻身了。”

女儿越是听到这些,越是想起在大院子里的苦日子,越是伤心,终于止不住眼泪长流。

“爸爸,你不要说这些了。”憨儿子都看出来了,爸爸还在眉飞色舞地说他的好梦。

“咋的了?”爸爸一看大妹子在揩眼睛,才吃惊地问。

“啊?打成这样呀?”妈妈把大妹子的衣袖撩起来,看到手臂上一条一条的发紫发黑的伤痕,这是老伤,也还有红得透紫的新伤。

爸爸的心像被钳子夹住一般,喘不过气来。他捉住大妹子的双手看斑斑伤痕,他叫起来:“啊,他们这么狠心呀,这么作践人呀!”

爸爸一把拉过大妹子,抱在怀里:“大妹子,你吃了苦了,这都是爸爸的不是呀。”

女儿这才伤心地在爸爸怀里痛哭起来:“我的爸爸呀。”

一屋子都是哭声。

“不行,这样糟蹋人,我要找他们讲理去。”爸爸站起来吼,“我要我的人。”

妈妈伤心地说:“人家手里捏到你按了拇指印的文约,你说得赢他们?”

“我退他们的钱,连本带利还他们,还不行?”

“大院子这种人家,你有理也说不清的,何况人家有凭有据?”女儿晓得不行,劝爸爸,“算了,好在只有半年,死活我总熬得出来。”

妈妈问:“他们咋个待你的?”

女儿再没有说,要说出她这几个月过的苦日子来,会叫爸爸气疯,妈妈气病,何苦来。要说大院子二房那个恶婆娘,真是伤天害理。一天叫你吃不好,睡不好,不叫你歇气地干活倒也罢了,还要鸡蛋里硬挑骨头,没岔子找岔子,总要找双小鞋给你穿,叫你憋不过气来。接着就是臭骂,毒打。大妹子还没有把她的大腿撩起来,没有把背上衣服撩开来给爸爸、妈妈看呢。但是再怎么苦,只要爸爸的事情搞得顺畅,心气很顺,她就再受罪也值得。大妹子更没有说出来,大院子里有个幺少爷,一天贼眉鼠眼的,不是盯住这个丫头,就是用手乱摸那个丫头,那种下流胚子的样子,才真叫大妹子提心吊胆。

下午,王子章真的带着七十块钱,加上利钱去大院子找王老三。王老三倒是同情他,可是二少爷娘子那里哪个敢去说?他劝王子章:“老哥子,人家拿着文约,气就粗了。就是说到官府,见官有理还亏三分呢,还不是断你一个不是就幺台?叫大妹子苦做苦熬吧,哪个丫头不是一样的?”

王子章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只是默默地自己责备自己:“都是自己一时迷了心窍,做下了错事。”

一家就这么过了一个不愉快的节日,吃什么好的粽子也没有味道。大妹子暗地伤心,却努力装得快活些,给爸爸说几句笑话,想硬制造一点欢乐的气氛来驱赶这一屋子的闷气。

夏天快过去了,人们正盼望着一个风调雨顺、满打丰收的秋天。偏偏这时又来了“打头旱”,灌了浆的谷子就是不饱米。王子章还好,多亏大牯牛卖力气,日日夜夜拉水车在沟里车水,后来沟里水也光了,就到远地方背水回来。总算救到一部分水稻,可是租种的童大老爷的几亩田的铁板租,肯定是交不出来了。王子章打好算盘,怎么样也不要叫童大老爷把欠租转成借约。这样做就是给捆上敲敲利的绳子,月月挨棒棒,越滚利越多,越滚越跑不脱,结果只好把自己的田卖给大老爷顶租。这样的事,一遇荒年,他见得多了,好多像他这样的自耕农就是三棒两棒被打成佃户或者长工的。他宁肯把自己田里收的谷子拿来交铁板租,决不上大老爷的圈套。这样一来,吃的当然就紧了。他不怕,苦日子过惯了,熬下去吧。何况他还可以靠大牯牛跟他出去跑几趟脚,挣几个活钱来买玉米吃呢。“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他自己宽慰自己。

但是他没有料到大祸偏偏落到他的头上来。他的大牯牛生病了。

大牯牛自从到了王子章家,由于王子章侍候得很周到,一直很好,没有害过病,大牯牛这大半年来也的确给王子章卖了力气。

不管多累的活路,不管多毒的太阳,只要王子章耐得住,它也耐得住。就是有的租牛户,趁王子章不在跟前,使狠心牛,鞭打驱赶,顶着日头干到天黑,趁月亮上来还要干一阵,硬是巴不得把牯牛的力气都榨光。有时大牯牛也遭不住,躺倒下来。可是一回到王子章跟前,还是那么有精神,对王子章挨挨挤挤,怪亲热的。

真是一个好伙计呀。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秋收后趁雨犁板田的时候,王子章发现,大牯牛虽然还是那么卖力气,却是一直喘气不停,嘴里吐着白泡泡。犁一块大田下来,大牯牛喘得身子都微微发抖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王子章凭他的知识,仔细检查,看不出什么明显的症状来。

大牯牛吃也吃得,就是干起活路来,不像原来那么精神勃勃,有些懒恹恹地没劲头,而且一使大力气就喘气不停,有时就躺下来,不肯动弹了。

王子章担心得很,他把牛牵去找牛医生。牛医生看了一下,摸一摸膘,并不瘦,就说没有啥子病,是累坏了,休息一下就好了。王子章把趁雨犁板田这样紧迫的活路都推迟下来,让大牯牛休息几天。大牯牛还是没有劲,他更不放心了。

他把大牯牛牵到场上去,找一个据说是新式的牛医生。他那里有许多玻璃瓶罐,还有洋药。这个牛医生看了大牯牛一阵,也看不出是什么毛病。后来他把大牯牛的牛屎放一丁点在玻璃片上,把玻璃片放在什么镜子下边看一下,对王子章说:“这条牛的肚子里有虫,病重得很。”

王子章不大相信,在牛屎里从来没有看到有什么虫呀。他问:“啥子虫?”

“血吸虫,专吸牛血的血吸虫。”那个医生解释,并且加了一句,“它的病深沉了,不好办了。”

这简直像晴天的霹雳,震得王子章耳朵嗡嗡直响。咋个会就深沉了,不好办呢?他怕医生不了解这头牛的情况,介绍说:

“我半年多前买来,一直很壮实,肯出力,没得病,这喘气病是最近才得的嘛。”

牛医生又说:“这牛的病不是三月五月,半年一载了,得病一两年了,时好时坏,你看它壮实,其实是水肿和臌胀病,一累就喘气,使不得力了。”牛医生并且建议:“趁早杀了吧,拖到后来,只剩一张牛皮了。”

这个建议是王子章怎么也不能接受的。好好一条牛,怎么就杀了卖肉?况且这是给他出了大力气的伙计,忍心杀吗?他求求牛医生给医一下,牛医生就开了药方,给他配了一大包药,说只是试试,拖些日子罢了。

王子章牵着大牯牛回家。他看到大牯牛走不动的样子就伤心落泪,好伙计正给他卖力气干活路,帮他发家,怎么一病就成这个样子?他又回味牛医生的话,看来原来他在场上牛屎坝买它的时候,可能就是一条病牛,那牛经纪和两个买牛的人说不定都是一路的人,故意逗他,叫他下决心买这头牛的。嗯,不可信,不可信,那时候明明是一条壮实的大牯牛呀。现在就是相信了,也没有办法了,说的现过现,成交就不认的。嗯,我肯信,这么大一条牛就这么散了架了,要好好服侍它吃药,要医好它的病。

王子章这么想着,把大牯牛牵了回家。把药熬来给牛喂药,牯牛就是不肯吃药,王子章劝它:“老伙计,吃了药就好啦。”牯牛还是犟,扳不开嘴,急得王子章要下跪了:“我的祖先人,你倒是张开嘴巴呀。”牯牛还是不理会。后来还是邻近的庄稼老汉过来看到了,叫他去削一个青竹筒来,把牛的头绑在树上,硬把嘴撬开,塞进青竹筒,顺青竹筒把药灌了进去。

牯牛吃了药后,好像懂事一般,用舌头舔王子章的手板,很亲热。王子章几乎要掉泪,说:“老伙计,你到底害的啥病嘛?”

大牯牛不能回答,在草房里躺下直喘气。王子章照几个老庄稼人出的主意,上山扯了好多草药来,熬好灌给大牯牛。还是不见好。他又去场上找那个牛医生,牛医生还是劝他杀了,还可以救住百把块钱,迟了怕只能得一张皮了。王子章听了很反感,就是得一千块,他也下不得这个狠心呀。

大牯牛的病一天一天沉重,爬都爬不起来了,牛的眼睛经常流出泪水来,王子章一见就伤心。他确实感到灾难临头了。

最叫他想不开的,不是想靠着这条大牯牛帮他大翻身的希望落了空,发财的梦破灭了,也不是他的全部家当、几年来苦吃苦挣的几百块钱就这么一下子丢光了。他最伤心的是为了买这一条大牯牛,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大妹子送进童家大院子里的火坑中去受罪。一想起来,就像一把刀插在他的心尖上。

他在草房里呜呜地哭了起来,老婆子和大儿子听到了,跑来想劝他。但是一听他边哭边诉:“我的大妹子呀,爸爸对不起你呀。”两母子也陪着哭成一路。那条大牯牛眼巴巴地望着他们一家人哭。

大牯牛的病势垂危了,连头也抬不起来,喘气越来越粗。有的邻近的庄稼人可怜王子章几百块钱和一个女儿就这么赔进去了,劝他趁牛还活着,杀了还卖得脱牛肉,不然死硬了,真的只剩下一张牛皮了。王子章坚决不同意,大牯牛给他出了这半年的力气,好伙计,他忍心叫大牯牛眼睁睁看着他拿起刀向它杀去吗?就是别人动手,他也觉得良心过不去。在王子章看来,大牯牛一定是听到别人给他出的馊主意了,看看大牯牛的眼睛流下了一串一串的泪水哟。

大牯牛终于连腿都没有伸几下就断了气。王子章真像他家死了什么人似的号啕大哭起来。一家人都陪着哭,没有人想去劝王子章,让他哭一阵吧,伤心地哭个痛快吧。这个种庄稼的好手,也像一条老实的大牯牛,今年碰到的倒霉事情真够他受的了。大家都正在羡慕他,眼见要发家了,也正在给他鼓劲,希望他能成功,为和他同样的庄稼人出一口气。这大院子周围像他这样的自耕农,原来何止十户八户,结果都一个一个地败了下来,变成童大老爷家的佃户或长工。王子章要能靠自己的本事,又有这条大牯牛为他出力,真的斗过了童大老爷,发起家来了,也算替大家出一口恶气呀。可是现在全完了。今年的庄稼歉收,铁板租却一颗也少不了,现在大牯牛又死了,好几百块钱的家当丢光,秋板田犁不成,影响明年的收成,女儿呢,还押在大院子里受罪呢。这不是倒霉透顶了吗?让他哭吧,让他哭个痛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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