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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记 无是楼主:亲仇记

“我……我……我本来只……只是带耳朵来的。你……你……你们估倒要……要……要我也来摆……我……我……我是夹舌……舌……舌头,咋……咋个摆嘛!……”孙科员——哦,还是叫他无是楼主吧,这是冷板凳会中大家公认、孙科员自己也认账的雅号。无是楼主用他的夹舌头说话。他费了好大力气,颈子都憋红了,还是说不出话来。你看他那嘴巴尽管大张着,他那拳头捏得死死的,简直要捏出水来,接着他大张着爪子伸向颈项,似乎想要扒开自己的喉头,从那里挖出他的声音来。就这么花了两分钟之久,才说出来这么一句话。

大家都笑了。我们的确不知道,“拈阄儿”这玩意儿,冥冥之中,到底是谁在主宰,怎么偏偏轮到夹舌头无是楼主拈到了阄,该他来为今晚上的冷板凳会提供消遣的材料——龙门阵呢?

大家都知道,他是个有名的夹舌头,他这一生说的话,恐怕还没有我们冷板凳会上一个人一晚上讲的话那么多。有的人说,这都是由于他前世讲话讲得太多了,今世得的报应。这种科学论断,我们一时无暇去考证,只想到眼前的现实问题,到底怎么办呢?

这次拈阄儿不算数吧,不行。我们有约在先,谁拈到了,谁就得摆一个龙门阵。不然就开除会籍。硬要他摆吧,哪怕摆一个短的也罢,这不仅对于无是楼主本人是一种严重的惩罚,就是对于我们这些听众,无疑也是一场极大的灾难。看他那急得满头大汗、双手乱比划得样子,半天才逼出一个字来,不把我们也憋死了吗?

于是有的人想妥协了,说:“算啰,算啰,跳过他去吧,另外请一个人来摆吧。”

大家点头,表示同意。

“不……不……不。归我……摆,我……摆……摆。”无是楼主急忙摆手,不同意大家的意见。

“你怎么摆得出来嘛。”

“我……我……我摆不出来,我……我……揣得有一个……一个……个龙门阵。你……你们拿去念……念吧。”无是楼主从他的怀里摸出一个本子来,郑重其事地放在茶桌上,把那卷了的书角压平。

我们几个人靠拢去看。这个本子面上是我们都熟悉的无是楼主的亲笔题字:《亲仇记》。我们随便翻翻,嚄,好厚一本,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字。翻开第一页,又看到无是楼主的亲笔题记。

原来无是楼主是一个有心人,他既参加了我们的冷板凳会,就信守冷板凳会的誓约,轮到谁,谁就得摆一个龙门阵。他早就作了准备,每次把他的这个抄本带在身上,以便拈到阄儿,就拿出来请人念。

好极了。我们把他交出来的抄本拿在手里,掂了一掂,重量不轻,按每页字数约计一下,怕有好几万字了。这个龙门阵就够我们冷板凳会念好多次了。恐怕归根到底,还是无是楼主对我们这个冷板凳会的贡献最大哩。

于是我们找几个人轮流地照这个抄本念,一字不漏。

先念第一页上无是楼主亲笔写的《题记》,然后才是正文。

题记

无是楼主

某君,姑隐其名,余之故交也。自金沙江畔归,寓我家,竟日作促膝谈,纵论天下形势,颇相得。某日,细声语我,将有远行。

问将何之,笑而不答,唯将其旧作一本,交我保存。临别语我:

“此去道路阻长,战斗激烈,生死难卜。此本所记,虽不过悲欢离合之情,要亦社会相一角之写照也。敝帚自珍,古今皆然,幸为我藏之,不为鼠啮虫蠹之资足矣,非可以为外人道也。”余浏览一过,颇觉感人。因亲为装订,略加润色,矫正错字,并题名为《亲仇记》,藏之箧底。俟某君得胜归来,完璧归赵,想不以越俎代庖相讥也。

神州陆沉之年,风雨飘摇之夕,

记于靠山临江之城,周旋无地之室。

南方的雨。

南方雨季的雨。

南方雨季山林的雨。

下个不停的雨啊,弥弥迷蒙蒙,无边无际。像有个什么大力神,端起一个不知道有多么大的盆子,盛着五洲四海的水,顺着印度洋吹来的热风,向这深山、峡谷,葱茏的森林,无边的山野,汩汩的小溪,灰色的小镇,倾盆而下。不论白天或夜晚,老是这么下个不停,淅淅沥沥。屋后的芭蕉,小塘的荷叶,成天像擂鼓一般。街沿上的石头,似乎要被滴穿了。对于一个有着紧要事情急于赶路的旅客说来,就像每一滴雨都滴在他的心坎上一样,令人分外的焦躁、烦闷。不时走出旅店,站在檐下,望着那飞奔着的黑云,那呼啸着的山林,那神秘莫测的远方,那隐没在迷雾中的弯弯曲曲的路。心里问道:

这雨到底要下到哪一个世纪才停呢?

这已经是五年以前的事了。

我奉党的宁远工委之命,去向那金沙江畔的千山万水之间,寻找那支被敌人打散了久已失去联络的游击队。不管南方的雨季道路多么难行,要我尽快地完成这个任务。

我找好一个马帮,和他们一块儿出发了。起初我们走得相当顺利,顺着山路,一时徜徉于高山峻岭之间,一时游荡在深谷恶水之旁,每天按着规定的路程,天黑以前赶到了站口,歇宿在一个马店里。

那种马店,对于在这山区作长途旅行的旅客来说,就是天堂。当你在烈日的暴晒和蒸烤之下,在崎岖的山道上挣扎了一天;或者在泥泞的滑路上被瓢泼大雨饱浇了一天;或者一时是大太阳的蒸烤,转眼又是狂风暴雨的拷打,如此这般地又过了一天,当黄昏临近,拖着极度困乏的身躯,挣扎前进时,忽然看到了一天的终点,马店就在眼前,那不是天堂是什么?且看,太阳慢慢地落进群山之中去了,燃烧着的彩霞也暗淡下来,终于熄灭了,苍茫的暮色笼罩了山林。这时,就在那山脚下的小溪边,或者在那山顶的大路边,升起了诱惑人的炊烟,马店在望了。我们知道,在那里有虽然不很舒适但是尽够你扯伸了睡一大觉的板床,在那里有虽然不很丰盛却尽够你吃饱的热气腾腾的干饭和可口的又酸又辣的小菜。大半的时候,还能期望有浓烈得几乎不能入口的烧酒,你甘心醉死,也想去喝它几杯。还有豆腐干、盐黄豆甚至腌山鸡、酱兔子或熏火腿,帮你下酒,足够你排遣一天的疲劳和烦闷了。更有叫你一想起来就心向往之的夜话,一切旅途的疲劳和心头的烦闷,似乎都被雨季的倾盆大雨冲走,被金沙江河谷的热风卷走了。试想:大家随便坐在马店的小院里,有的人坐在小板凳上,慢悠悠地抽着呛人的叶子烟,有的人坐在木盆边用滚烫的热水洗脚,那么有兴致地翻弄他的厚脚掌,用小剪刀挑开小水泡或者剔掉干茧子。有些人围坐在一张小桌边,很有味道地在品尝新上市的嫩叶香茶。这时,不认识的人们互相认识了,马上就成为朋友,称兄道弟,递烟送茶,亲热地交谈起来。谈的都不是大人物关切的国家大事,而是下层受苦人的街谈巷议,俚语村言。信不信由你,他们从来不希望说服你,要你相信他说的都是确切的事实和不易的真理,他只想能叫你打发那睡前的闲暇时间,能叫你淡然地笑一笑,有助你消化饮食,正如摆在小桌上谁都可以舀一碗来喝的老鹰浓茶一样,也就行了。然而这是多么吸引人的闲谈呀,往往到了深夜,大家还不愿意散去。约好明天晚上到下一个站口继续摆谈下去。至于那村姑的无端的热情,那女主人炒菜的好本事,都是令人神往的。

所有这一切,当你还在途中作最后几里路的挣扎,一步一步走近遥遥在望的马店时,那真有说不出的高兴,使你鼓起最大的勇气,向那“天堂”走去。就是那背负着沉重包裹,无精打采走着的马群,也忽然变得精神起来,在山间暮色中,在那叮叮当当的马铃的有韵拍的回响中,脚步加快了,几乎是小跑起来,希望早点走进马店。那里一长溜的马槽中早已倒满了肥美的马草和干豆子,等待它们进去,一排排地客客气气地挨个儿站着,大咬大嚼起来。有的还高兴得像我们打哈哈一样地嘶叫几声,用来表示对于马店主人的招待的满意。

这看来像牧歌一般的生活,却并不能引起我的兴趣。我一路上和那些马帮的脚夫闲谈,希望从他们的口中打听出我要找寻的那支小小的游击队。但是没有一点着落,却又一路上碰着南方雨季的雨。马帮不能前进,只好住在途中的马店里,等候晴天再上路。可是这雨老是这么下着,一下就是几天。我想一个人冒雨前行,却被好心的马店伙计阻止住了。据他说要是不和马帮一块儿走,只身上路,说不定在哪里会碰到拦路抢劫。把你的东西拿了倒没有什么,要是一刀把你砍了,推下岩去,就谁也不知道你的下落了。他还列举了几件现成的例子,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不能不相信他的善意的忠告,于是只好这么呆在马店里等,等,等!真叫人烦闷死了。

但是那些赶马帮的脚夫却并不烦闷,他们已经习惯于这种艰苦的旅途生活了,心安理得得呆在马店里等好天气。他们自有排遣时间的办法。打叶子牌,走象棋,甚至赌红宝,争输赢。其余的人就是摆龙门阵。我既不会打牌,也不会赌宝,走棋又感觉无味,就加入了摆龙门阵的一堆里去。从他们摆谈的那么多千奇百怪的故事中,我找到了极大的快乐。那惊人的情节,深刻的哲理,朴素的语言,生动的描述,那叫人笑得前俯后仰的趣话,那震动灵魂的悲哀和痛苦,都是使我永远不能忘怀的。特别是在夜晚,十来八个人围坐在火塘边,看着火塘里燃烧着的忽明忽灭的树疙蔸,蹿着火苗,冒着青烟。火上面吊的鼎罐里开水正在咕噜着,好像也在埋怨马店外边下个不停的雨。这时候无论谁,随便开一个头,就像打开话语的闸门,细水长流,委婉有致地摆谈起来。我要不是有紧急任务在身,就这么跟着他们走下去,每天晚上听他们摆龙门阵,就是走一辈子,走到天涯海角,我也心甘情愿。有一天夜晚,还是这样的雨夜,还是这么七八个人,还是围坐在忽明忽灭的火塘边,那开水鼎罐还是那么咕咕噜噜地埋怨着。可是,还没有一个人,来替我们打开话语的闸门。大家都沉默着,不说一句话,几乎都使劲地在抽自己的叶子烟斗,像要和它过不去似的。那呛人的烟子到处弥漫,这时马店外正下着雨,屋檐水滴滴答答,滴个不完。忽然,从马店外小街的那一头,传来呜呜呀呀的拉二胡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近了,连这个拉二胡的人在那泥泞的小街上啪啪嗒嗒拖着走的脚步声也听得到了。这二胡的声音是这么的凄凉,如泣如诉,又像在诅咒。在这样的雨夜里,这样的山村小店里,叫我这么一个烦闷的远方客人听起来,想起“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诗句来,真是足够叫人落泪的。

我问:“这是哪一个在拉二胡?”

“还是他。”一个马帮脚子对另外一个马帮脚子说,那一个马帮脚子点一下头,并且把头低下去了。

但是我还是不了解他们说的这个他,到底是谁,便问他们:

“他是谁?”

“你想知道他是谁,你就叫他进来,唱给你听吧。你只要管他今夜晚吃一顿饱饭就行了。”第三个马帮脚子向我建议说。

哦,原来是一个卖唱的。像这样到处漂泊,过着乞讨生活的穷苦人是很多的。几乎每一个小镇上都有。他无非是能够勉强合着嘶哑的二胡,唱一支通俗的小调,伸手向旅客讨一两个小钱罢了。我对于这样的流浪艺人,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没有打算去请他进来唱一段的意思。

“这一个不一样。”第一个马帮脚子似乎猜到了我的意思,企图说服我,“他有一段伤心事,说来包叫你落泪。”

“是呀。”第二个马帮脚子附和着,“我们听了两三遍了,还想听。”

“好,那就请他进来唱给我们听一听吧。”我为了不扫大家的兴,表示同意。

第三个马帮脚子似乎早已做好准备,一听我说请,他的脚已经到了马店的门口。过了不一会儿,就带着一个老人进来了。看来他不是第一次走进这个马店来,他很熟悉地走近火塘,并且不用我请,就坐在火塘边一条条凳上了。

在半明半暗的火光中,我看一下这个老人。我简直没有办法来描绘他的模样。通常描写一个穷而无告的乡下孤老头子的那些语言,自然在他的身上都是用得上的。那枯草般的乱发,那大半世的风霜在他的额上和脸上刻上的无数皱纹,那总是饱含着凄苦泪水的双眼,那一双枯藤般的手,那褴褛的衣服等等。但是,我从这个老人的身上却看到另外的许多东西。他那头发是枯萎发白了,却是那么倔强地向上直立着。他的脸上是有无数的皱纹,可是并不掩盖他那古铜色的面色,和那像粗粝的刀砍削出来的有棱有角的双颊。他的双眼中是满含着泪水的,可是从泪水中却闪射出灼人的火焰。不是哀怨,而是愤恨。那张嘴巴紧闭着,嘴唇像是用坚硬的石头雕成的,你可以期待从那里面发出来的声音,是绝不可能有向别人乞讨怜悯的成分的。他那褴褛的衣服还掩盖不住那久经日晒雨淋的宽阔的臂膀和直直的脊背。从这一切,使我理解到,无论什么样的痛苦和打击,是压不弯他的腰杆的。他是那么顽强地要和自己的命运进行搏斗,要在风里雨里挣扎着活下去。他的眼里在盼望着什么,期待着什么。但是从那迷茫的眼神,可以看出他也不知道他到底盼望的是什么,期待的是什么。

一杯浓茶递到他的手里,他不客气地接过去,一连呷了几口,放在火塘边。拿起二胡来开始低头调弦。弦调好了,他抬起头来,用指头随便在弦上试拨几下,发出铿锵的声音。这声音似乎就引发了他的感情,在脸上的皱纹中开始凝结,并且从眼光中闪射出来,悲痛掺和着愤恨,然而找不到哀伤的踪迹。

弦调好了,他好像已经习惯于不必征求旅客的意见,就侧着头开始拉起他的二胡来。原来他拉的是他的长篇弹唱中的一支序曲。我的音乐知识很浅,除开在白居易的《琵琶行》中看到过关于浔阳江头那个天涯沦落妇人弹琵琶的描写外,也没有读过别的关于描写乐曲的作品。对于这个流浪艺人拉的二胡,我是无法加以描绘的。但是他拉的曲子却把我深深地打动了,也包括在座的这几个已经听过他弹唱的受苦人。而且,本来在另外的茶座上喝着闲茶的人,正在油灯下的棋盘上酣战的棋友,甚至正在廊檐边收拾马具的马夫,都被他的曲子吸引过来,把他围着,听他拉下去,没有一个人说话。那曲子从低沉的、平缓的、有几分沙哑的调子开始,仿佛像在这一带常见的深山峡谷中,一股并不充沛的溪流,从不光滑的浅浅的河床上流过。曲子接着激荡起来,并且越来越响,越来越快,越来越显得高低反差强烈。就像那条溪流已经流到更为狭窄又比较陡峻的河床上,溪流在两岸花岗石上冲撞激荡,接着就冲进满川堆塞着大石头的峡谷里去。有的是在乱石缝中迂回曲折、呜呜咽咽哭着,正在寻找出路的细流;

有的是从壁立的危岩下或擎天的石峡中奔腾叫啸而下的激流;也有的是拼着全身力气向排列在河床上的狼牙石山拼命撞去的巨浪,甘心情愿粉身碎骨,哗哗啦啦散落在青苔上,化成白色的飞沫。曲子又走进平缓的抒情诗中去了,那么浅唱低吟、委婉有致,那么峰回路转、引人入胜,那么叫人荡气回肠。声音细得几乎听不到了,若断还续,似无却有,好像溪水已经流入地下去变成潜流了。忽然,轰然一声,石破天惊,乱云飞驰,像把黄河水抬到天上,一下倾倒下来,又像那地下潜流忽然从岩缝里飞奔出来,以万钧之力,浩浩荡荡,倾泻入一个几十丈深的黑龙潭中去了。多么痛快,多么气概!我们正大张着眼,望着他那麻灰色的一头乱发,正疯狂地颤动,他那手指上上下下飞快地按着弦索。忽然他把拉弓一抽,戛然而止,声息全无。他把脸抬了起来,眼睛并不望着我们,而是望着周围的黑暗,望着远处,好像看到了遥远的他所渴望看到的什么地方,那么光明,那么漂亮,从山穷水尽疑无路的地方,走到了柳暗花明又一村。他凝然不动,也不说一句话。

我们也一样,谁也不说一句话,呆望着他那麻木的平板的脸,又顺着他那眼光望过去,好像也想分享那他已经看到了光明的快乐。但是我们什么也没有望见,只是一片黑暗。什么悦耳的音乐也没有听到,只听到屋檐下滴滴答答令人烦闷的雨声,那马棚中夜马在咬草和喷鼻的声音。

有一个人把一杯水送到他的手里。看来是想叫他润一下喉头,准备接着听他的说唱了,下面才是故事的正文。

还是鼓动我去叫老人进来的那个马帮脚子在我耳边说:“你还想要听他的说唱吗?就这么边拉边唱。不过,那要三几个晚上才说唱得完咧。”

这当然是不行的。因为听马帮的人说,明天我们可能要上路,至迟后天就要动身走了。一个故事只听了半截,那是最不愉快的事。不如改一个方式,请他在今天晚上,简单地把他的故事用说话的方式讲完。明后天如果不走,再请他来细细地边拉边唱给我们听。

那个马帮脚子看来和这个老艺人已经搞熟了,他去和老人嘀咕了几句,老人就同意了。他先讲个大概,有工夫的时候,再细细地拉唱。他开始讲起来了。说的是只讲一个大概,但是我听起来,却是这样的细致,这样的曲折,引人入胜,这样令人感动,以至我下决心要记住他讲的一切。可惜我不是像他那样身历其境的当事人,那些惊心动魄的事情,那些生动感人的细节,那些精彩的形象化的语言,我都记不清楚。更可惜的我不是一个文学家,也从来没有打算当一个文学家,我无法把这些都准确地记录下来。原来计划只讲一个晚上的,谁知道一讲开了,他也收不住,一直讲到了深夜,据他说,才讲了不过一半。连我在内,大家都打消了明天上路的打算,决心留下一天,听他把故事讲完,后天才出发。

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年多,这个故事还一直萦绕在我的脑际。

说这个故事的人,名叫王国柱。当然,王国柱是他后来起的大名,他原来只有一个小名叫铁柱。铁柱虽说后来和我有多次的接触,我却再也没有勇气叫他把自己过去的辛酸,重新拿出来,咀嚼给我们看看。因此,我现在在这个山城里坐着等长途汽车,百无聊赖的时候,忽然想起这个故事来。于是拿起了笔杆子,想把这个故事写出一个梗概来。

将来如果有个什么有心的作家,忽然从什么废纸堆里发现了这个故事梗概,把它加以发挥,使它变成一个劝善罚恶的“善书”,起一点随便什么样的作用,那恐怕已是我的非分奢望了。

1

六月的早晨,金沙江畔特有的晴天,湛蓝的透明的天幕笼盖着这南方的山山岭岭。在清晨,寥落的晨星隐没进蓝色天幕里去后,在天边东一块西一块地飘浮着淡淡的云。可是太阳一爬上东岭,那些云块被烧得发红发紫,不多一会儿,就融进蓝天里去,无影无踪了。万里无云的晴空里,只挂着一个火红的太阳,炙烤着南云村和它周围的田坝和山岭。太阳越升高,气温也跟着升高,烤得叫大地喘不过气来。那山村里用红色泥土筑成的土屋,就像一座一座的火炉,散发出蒸腾的热气。村子里没有一点生气。通常叽叽喳喳飞来飞去的麻雀都躲进树荫里去蛰伏起来。连跑来跑去的狗也只好趴在树荫下,伸出长舌头来不住喘气。没有一点风。村口的向日葵低着头,无精打采地站着,叶子蔫索索的。一片沉寂,只有蝉子在此起彼落地竭力嘶叫,使人感觉更沉寂,更闷热。山上本来遍布着翠绿的马尾松林,现在也显得灰暗了。一周围田坝里的庄稼都萎黄了。有的已经像枯草一样,一把火就可以点着。在田野里,这儿那儿,穿着褴褛衣服、戴着破草帽的男男女女,顶着大太阳,踏着木头水车,从小沟里车水。可是不管怎么车水,田里的龟裂口子一天一天在扩大,小沟里的水也眼见得快干了。他们仍在作无望的挣扎,踏着水车,车着,车着……

这里有三十几天没有见一滴雨,连云也很少见,就是一个赛一个的大太阳挂在天上。天大旱了,一场灾难眼见逼近南云村来了。

怎么办呢?

地主老爷们除开因为天热,身体感觉不舒服,要寻找阴凉地方摆上躺椅,喝茶乘凉外,并不发愁。反正土地都租出去给穷庄稼汉们耕种去了。在租约上白纸黑字写着“不管天干水涝,如数交租”。他们尽可以等着收他们的“铁板租”。不肯交租或者交不起租的,自然有官家的王法管着。那监狱、那乡丁、那种种刑具都是现成的,还有保长、乡长坐在村公所、乡公所里,还有县太爷坐在县衙门的大堂上,等着问案子哩。

穷佃户们看着烧焦的大地,望着火辣辣的晴天,只有叹息和祈祷。当然也有细声咒骂一句“天杀人”的。有不信邪的青年们,把天旱怪罪在龙王庙里坦然坐着的龙王爷,说:“我们出了这么多钱给你盖庙子,塑金身,逢年过节上供,到了这么天干的时节,你都不肯吐出水来救人。”冒失的年轻汉子们就约好,到龙王庙里把龙王爷抬出来游乡示众,叫他和大家一块儿来晒晒毒太阳,看他恼火不恼火。但是龙王爷似乎也很少反应,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只是肩上的金漆晒脱,木头开了小裂纹了。

这时掌管这一方风水的阴阳先生为了维护神道,出来干涉了。请掌握这一方实权的保长出来制止青年们的胡闹。把龙王爷又抬回龙王庙,让他老人家在阴凉的大殿上歇凉。怎么办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

有一把年纪的老年人出来说话了。根据过去他们的规矩,要解决干旱的问题,只有游水龙。办法是用麦秸扎成龙头、龙身和龙尾,用布条连接起来,这就叫旱龙。找几个青年把旱龙举起,到附近深谷里的乌黑的深水潭边去请水龙王。老人们带着保长和老百姓一块儿去。经过请来的法师在那里叩头作揖,烧香烛纸钱,嘴里念念有词,终于把在深潭里潜伏的水龙王请了出来,依附在草把旱龙上,然后由青年们举起龙神,一个村一个村地游下去。无论到了哪一家,都要把家里所有的水挑出来,一桶一桶地泼在水龙身上,自然也就泼在举水龙的青年们的身上。据说这样,龙神感动了,就会去东海请示他的老祖宗龙王爷,兴风布云,降下雨水来。

这个办法灵不灵?据老人们说:“诚则灵!”献的水多就灵。

这么说来,如果老天不落雨,都怪你们老百姓不诚心,都怪你们老百姓献的水少了。而这个诚心是无法用秤来称的,献的水也是无法用升斗来量的。

游水龙其实只是浪费一些水,对抗旱毫无作用。但是对于青年,却把它当作一个有趣味的游艺节目。举着水龙,到这个院子、那个地坝,接受一场凉水的洗礼,在这么炎热的夏天,是最舒服不过的事了。许多青年都争着要去参加。谁能抢到玩龙头或者玩龙尾,更是莫大的幸运。因为玩龙头玩龙尾的人,不但会受到更多的凉水的倾注,而且认为这是最英雄的,会受到青年们的崇拜。连那些闺女们,也往往要多看他们几眼。玩龙头的青年正在上下左右挥舞着龙头。在龙头的带动下,后面玩龙身龙尾的就跟着他上下左右地不停滚动,真像一条活龙在纷纷得水珠的闪光中,游动起来。那龙尾巴更是大幅度地左右摆动,真是龙头摇一尺,龙尾摆一丈。玩龙尾的青年充分表现出他那轻巧跳动的身段。“哈,你看那玩头的多么有力呀!”“嘿,那玩龙尾的才真像在飞哩!”这样的赞扬,无论谁听了都是高兴的。

用瓢舀起水来,向龙头、龙身、龙尾泼去,特别是向玩水龙的青年人身上泼去,这是一周围的人的义务。水泼得越多越好。向人身泼得越准越叫大家喝彩。向他们的光光的古铜色的胸膛泼去,向背脊上泼去,都不算功夫,要泼向他们的头、脸、眼睛、嘴巴,特别倒灌向鼻子,叫受泼的人张不开眼,喘不过气,那才是功夫哩。泼水又是百无禁忌的,男女老少都可以泼,而且应该参加泼水。连那些大姑娘,平常时候,正眼平视一下那些英俊的小伙子也会不好意思,现在却是冲破了礼教的罗网,可以笑着、叫着,跟着舞动水龙的小伙子,向他们的身上泼水。而小伙子们谁受到更多姑娘的泼水,无疑是最受大家羡慕的了。

游水龙,这倒不像是在天旱的灾难面前,向龙王乞讨怜悯的悲哀的仪式,而的的确确反倒变成一村男女青年联欢的盛大节日了。

2

南云村今年碰到了空前的大旱,经过风俗老人的提议,保长和地主老爷的恩准,也举行向龙王爷乞讨雨水的仪式——游水龙。青年们也跃跃欲试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欢乐节日。

谁来担任玩水龙的角色?谁玩龙头,谁玩龙尾,在别的村子里也许还会争论一番,在南云村却可以说是早已成为定论的了。

谁玩龙尾?当然是一蹦三丈高的孙家的三娃儿外号孙猴子的了。

谁玩龙头?当然是铁柱嘛。

铁柱是谁?

铁柱就是铁柱嘛。他今年才二十岁,一个铁实的年轻汉子,长得十分标致。粗看过去,他那一头无论怎么剃除,总是顽固地生长出来并且挺立着的黑沌沌的头发,那滚圆得背膀,那像用古铜雕刻出来的有力的臂膊,那从破布白汗衫透出来的凸出的胸脯,那用腰带扎得结结实实的腰杆,当然还有两条粗壮的大腿配上一双大得出奇、拇指紧扣在地上的赤脚,你不能不得出这样一个印象,真像一根铁柱挺立在这地球上了。甚至可以说,他站在那里,就像是用生铁浇铸在那里的一根铁柱一样。

可是出奇得很,当我们从他的粗壮的背影望过去,正期待着他一车转身,我们马上看到一个宽大的、粗糙的、横眉立眼、大鼻梁下有一张紧紧闭着的大嘴巴这样的脸盘的时候,他却把一副那么秀气的脸盘呈现在我们面前了。那弯弯的舒展的眉毛,使你无从找到一点愁闷的踪迹;那不太大却十分明亮的眼睛中,荡漾着一池清波,在清波上明显地飘荡着智慧和聪明;那周正的通天鼻子下面,有一张并不太大的嘴巴,那两片薄薄的嘴唇似乎从来没有闭过,嘴角老向上弯着,总是那么要说不说、要笑不笑的神情。你不会相信从那个嘴巴里能吐出什么粗野的话来。谁也不能想象,这么一副秀气的脸却偏偏长在那么一个粗壮的身躯上。更叫人不能想象得是这么一个秀才模样的人物,阴差阳错,偏偏降生在一个十分贫苦的农民家庭里,又配上这么一个五大三粗的粗夯身子。

是的,铁柱就是降生在一个贫苦农民家庭里。当他降生的时候,他的妈妈想找一块囫囵布来包他那个才出世的光光的身体都办不到。然而他还是无病无痛地成长起来了。不到十岁,他就被送进本乡大财主孙怀玖家里当放牛娃儿了。人家说他是生就的机灵,其实是由于他特别的好学好问。当他才长成一个半大个子,已经和长工们一起在田里干老把式们才能干的活路了。才不过二十岁,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铁柱,已经被提升起来当了长工的领班。他不仅把各种复杂的作物栽培技术掌握了,而且能领着大家有条不紊地安排一年四季的农活。他很得孙大老爷的赏识,向他许下了许多美妙的前程。比如给他讨一个能干的媳妇,给他十亩八亩上好的田地,叫他当一个体面的佃户,生男育女,过个安稳日子,如此等等。铁柱这时候还没有想到这些,而且也并不那么相信财主老爷的甜言蜜语,天下哪里有不吃人的狼?他亲眼得见有两个当过领班的长工,也就是他的师傅,落得的悲惨下场。一个叫石贵的老长工,因为年纪老了,一生的精力都被财主榨干以后,在一个大年三十晚上团年的时候,被孙怀玖打发走了,只好到村头野庙里去过残年。另一个叫牛囡的长工,因为抬石头闪了腰杆,再也直不起身子来干活路,结果也被孙怀玖随手给几个药钱,就开销掉了。铁柱为这事想过很多很多,没有找到任何答案。他又不甘心听孙大老爷家里的管事先生孙二爷说的,一切都是命里注定这种混账话。他就去翻看那个已经走了的老长工石贵师傅留下来的几本小书,一本“善书”和几本唱本。这些书当然也不会告诉他什么道理。反正现在他正是在红火的年纪,又受着不特孙财主家里的长工们,而且这孙家湾和南云村里的青年长工们的崇拜,也就心满意足了。

他的力气大。在这一湾湾里,不管是扳手劲,摔跤子,没有一个青年赛得过他。有一回两个青年打起架来,大家劝解不开,他上去把两个青年拦腰抱住,举了起来,像一把铁钳子把他们紧紧钳住,叫他们气都喘不出来了。他要他们两个都告饶,再也不打架了,否则把他们的肋巴骨挤断,还要摔到地上摔成八瓣儿。那两个青年只好告饶了。就是赌吃东西,这一湾湾里也没有人赶得过他。有一回人家赌他二斤挂面、一斤肉,他一气吃下去,还喝了一大碗凉水解渴。

但是铁柱的这些都不是受到青年们崇拜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还是铁柱是带着这一湾青年们玩耍的头儿。在这山区的乡下,闭塞得很,不要说看戏看电影,就是那牵着一个瘦猴儿来耍猴戏的,或者一个老头儿带两个女徒弟来游乡卖唱的,也是许多年轮不到一次。说到文化,只有孙大老爷和他家那个流清鼻龙的小少爷才有资格享受。还有管事的二爷,沾了一点文化气气,也只能记个账,写个借约或卖田的契约什么的。这一村的文化权威要数村头那位私塾老师了,那是一位穿得古色古香,装模作样地大声咳着嗽,竭力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有几分价值的老古董。但从他那里能够听到的只有“子曰诗云”那些玩意儿。铁柱这般青年看了他都会恶心,哪有心肠向他去学习文化?但是这个村子里有一个人,却成了一般做活路的青年们的文化老师。这就是孙大老爷家的老长工领班王万山。铁柱就是向他学的农活本事,也就是接的他的班。王万山还是铁柱的文化老师。王万山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学过一点文化的,谁也说不清楚。铁柱一到孙家这个财主家来干活儿,最使他惊奇的就是在长工屋里这位长工领班的床边竹席下发现了几本小书。而且大家特别高兴的事就是晚上睡觉以前,趁用热水洗脚的工夫,听王万山在摇曳如豆的桐油灯下念他的小本本。那是从镇上买来的小唱本。他念了一段,又细声唱几句,叫大家听得入了迷;虽说大家已经累得不行,而且管事孙二爷也老吆喝着:“为啥子还不吹灯?”大家还是要听到一个段落,才肯吹灯上床。最入迷的就是铁柱。他拿着那些小本本,翻来翻去,他知道那里面有非常有趣的故事,他却念不出来,非常抱歉,也非常羡慕他的老师。于是他下决心向王万山师傅学认字。他真是专心得很,就是在田里做活路的休息时间,他都要用根树枝在地上画来画去。才不过一年多,他就把唱本上的字都认得了,他也可以去镇上买新的唱本来念给大家听了。这对他来说,简直像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他随便到哪里,就留心收集一些小书来读,连陈年的旧报和皇历也不放过。慢慢地他也可以歪歪扭扭地写些顺口溜儿,来表达自己的心思。

这真像长了新的翅膀,他来了一个飞跃。逢年过节,无论青年们组织锣鼓班子,或者是玩车灯彩船,都非得请铁柱出来提调大家不可。大家都喜欢听铁柱唱他新编的唱词。至于舞狮子,玩龙灯,也是非他出来承头不行的。而且他是一个身体十分矫健的人,在狮子面前打滚蹦跳玩彩球的人,非他担任不行。玩龙灯要讲舞得好看,也非得要他玩龙头不行。只要他当龙头舞起来,那一条龙在空中左右游动,或者在地上打滚,把人眼都看得缭乱了。在乡下玩龙灯,是兴放竹筒花的。竹筒花就是用一截有节疤的斑竹筒灌进火药和铁屑,筑得实实在在的,用黄泥封起来,在竹节的那一头开一个小孔,装上火药引线,把竹筒花拿在手里,点着引线,便从小孔喷出火花,射得老高,像一棵开银花的火树。乡下的习惯,逢年过节玩龙灯,就要对着打着赤膊玩龙灯的小伙子身上喷射竹筒花,一根火红的火柱对着青年的背上射去,滚烫的火星满身乱翻滚,谁受得住,谁便是英雄。南云村里玩龙灯,要讲背得起竹筒花的头数铁柱。背竹筒花最多的是玩龙尾的,因此大家就要他玩尾儿。你看那竹筒对着他那光着的背心放出一股股火红的铁花,丝丝吼着,真也够叫人惊心动魄的了。可是他沉着地在石地坝里举着龙尾巴转着,接受火的洗礼和许多青年大声得喝彩,以至那些女娃儿们也在半明半暗中恣意地笑着,暗地为他喝彩。

3

现在南云村因为天干,要玩水龙了。玩头儿的离开铁柱,还能有谁呢?这样想着的不仅是和铁柱相熟的一般青年,还有一个在铁柱的心里已经占了位置的青年女娃儿。这个人就是孙大老爷家的孙小芬小姐。

孙小芬在名义上是孙大老爷家里的一个小姐,可是实际上却是孙大老爷家的一个丫头。怎么说是小姐又是丫头呢?这就说来话长了。长话短说吧,孙小芬的妈妈本来是孙大老爷家一个佃客孙家林的女儿。有一年,孙大老爷到孙家林这个佃客家去收租谷,忽然一眼看上了孙家的大女儿,立马要讨她回孙公馆去做不知是第几房的姨太太。你会说,这咋个要得?孙大老爷姓孙,孙家林的大女儿也姓孙,讨她做大老爷的姨太太,岂不是乱伦吗?这成什么体统?咳,你是第一回听到孙家出的稀奇事吧?孙家不成体统的事何止这一件两件?当然,你说得有理。但是在这一方,啥子叫有理,啥子叫没理,要孙大老爷说了才能算数的。这一回孙大老爷断道理来了:孙家林的这女子虽说姓孙,可是同姓不同宗,没关系。是呀,孙大老爷的家系里怎么有这么一个穷佃户呢?也许过去根本不姓孙,不知是他家哪一代祖先人跟着姓了孙的。穷佃户孙家林虽然百口分辩,他的祖祖辈辈都姓孙,而且孙家林的高祖的祖神牌还挤在孙家大祠堂的神龛角落里。但是谁理会这个?正如孙大老爷家的狗腿子孙二鳖说的老实话:“哪个叫你生了这么一个标致的女儿,又不把她关好呢?一块儿好肉给馋猫看到了,还跑得脱吗?”孙家林还想出一个正当理由来抵挡,说孙大老爷都是四十开外快五十岁年纪的人了,这女娃儿还不满二十岁呀,年岁相差太远了。这个理由不禁惹得孙大老爷哈哈大笑起来。孙二鳖也连忙跟着哈哈大笑,并且加以注解:“这个,孙家林,你放心,孙大老爷经常吃着洋药补酒,够你女儿受的,包她明年就生个胖娃娃。”

好说歹说,孙家林连叩头也没有受到一个,就当起孙大老爷的岳爷来了。一乘小轿把哭哭啼啼的孙家闺女抬进孙公馆里去了,并且给她取个好学名,叫孙桂芬。就这么,孙桂芬糊里糊涂地就当了孙大老爷的姨太太。但是到底是第几房姨太太,没有说,也许她根本还上不了房。因为孙家的一家人谁也没有把她当作姨太太看待,实实在在是厨房里请来的一个不要工钱的打杂大嫂,烧火煮饭,喂狗关鸡,打扫房子,洗衣缝被,忙得不可开交。只是有时候孙大老爷高兴了,叫去上房陪着烧鸦片烟,也偶尔陪他睡觉。

果然第二年,就生了一个胖娃娃,是个女的。这一下,孙桂芬的身价更是一落千丈。谁叫她生个女的呢?反正一样,做个更辛苦的女嫂娘姨罢了,连孙大老爷叫她到上房去陪他的资格也取消了,孙大老爷早已又找到新的更标致的姨太太了。

孙桂芬生的这个女儿取名叫作孙小芬。名义上说当然是孙家的小姐,其实不过是个小丫头。孙小芬从一晓事情,就跟着妈妈在厨房里干这干那,没有少受气,少挨打。连正大名分地喊孙大老爷一声“爸爸”,也要受大家多少天的白眼和奚落。母女二人在破柴房里搭个铺,多少晚上,从那破瓦缝里望着天上的星星,她母女俩低声诉苦,抱头痛哭。连在隔壁长工屋里住的长工们也为她们的悲惨命运伤心落泪。铁柱第一个不安逸,禁不住敲响木板墙,对她娘女说:“你们本是穷人家的骨头,他们哪里会把你们当人待!”

这话虽说简单,却解开了母女俩心头的疙瘩。名分上说起来一个是姨太太,一个是小姐;实际上一个是女佣人,一个是丫头,连长工也不如。孙小芬听到隔壁长工屋里的长工们同情的叹息,特别是听到铁柱的安慰,她哭得更厉害了。穷人的骨头穷人的血,还是只有穷人才能怜惜。像有一股暖流,流进她那早已枯竭的心田,她真有说不出的感激之情。

“孙小芬!又躲在你那狗窝里偷懒。上屋里在叫你哩!”那个管家孙二鳖又在院子里嚎叫了。孙小芬赶忙擦干了眼泪,走到上房去侍候那个阎王婆。去迟一步又要被鸦片烟扦子戳脸了。果然,孙小芬还没有走进上屋,就听到那母老虎在拍桌打掌地又吼又叫:“死到哪里去了?瘟神!”孙小芬硬着头皮跨进门槛,看到母老虎的凶神恶煞的样子,一身起鸡皮疙瘩。她还没有走近前去,那婆娘就吼叫:

“哼,我以为要用八人抬的大轿才把你小姐请得来哩!”说着就用手钉拐给孙小芬的头顶敲一下,接着扯起她的耳朵往梳妆台角上碰。孙小芬的额头上马上拱起一个大包。她想哭,可是她不愿意哭。她不想在这个恶婆娘面前示弱。甚至她连眼泪也不掉一颗,都咽到肚子里去了。她还反口说:“你一喊,我就来了嘛。”

“哟,孙家的白米饭把你胀大了,敢跟老娘顶嘴了!”这婆娘被激怒了,顺手拿起竹鞭,向孙小芬没头没脑地打下去。孙小芬用手护着头,她的手背上,现出一条一条像猪儿虫大的紫疙瘩,她不能逃走,只能转过身来转过身去承受那无情的鞭子。可是她还是不哼一声,还对嘴:“啥子事又惹你发气了嘛?”

其实那婆娘自己也不知道今天早上又是什么事把她惹发了气。她似乎一想起孙小芬就有气。她气她自己为什么不能生男育女,孙大老爷娶了孙桂芬来,为什么又不给他生一个儿娃子。要是孙桂芬生了一个儿娃子,她就可以把儿娃子抱过来,赶走孙桂芬,据为己有,承接孙家的香火了。可是现在站在她面前的却是一个不值钱的女娃儿,赔钱货。她越看越生气,越想越生气。孙小芬便是她最方便的出气筒。

孙小芬是老挨鞭子的人,她已经挨惯了,觉得没有什么。在门外听挨鞭子的孙桂芬却受不住了。孙桂芬扑进门槛,她并不想去向那个母老虎求情,只是抱着孙小芬哭起来:

“苦命的女儿呀!”

母老虎更是大发雌威,大叫:“要你来号丧!她生是孙家的人,死是孙家的鬼,我才是她的娘,我爱怎么教训她就怎么教训她,和你这个婆娘有啥相干?”

照这一方的风俗,就是这样。老爷们娶多少个婆娘,都坐不了正,她们生的儿女只能把正房太太叫娘叫妈,生自己的亲妈却只能叫姨。似乎这些婆姨都不过是老爷们发泄性欲的工具和替大太太生孩子的机器。对自己的亲生儿女都不敢去疼爱的。

现在落到孙小芬身上的每一鞭子,都像是落到了母亲身上,她怎么也忍不住了,情不自禁地闯入这上房禁地,抱起女儿号叫起来:“我的女儿,我的肉呀!”

孙小芬对于母亲在这只母老虎面前表现出来的软弱,却反而生气了。她埋怨亲生妈妈说:“我站起是一个人,躺下是一个鬼,不过就是这样,你哭啥嘛?”

母老虎也叫起来:“这上房没有你踩脚的地方,你给我滚出去!”

孙桂芬只得边擦眼泪,边退出上房去,不住地抽抽搭搭地哭:“苦命的……”

母老虎对孙小芬也吼叫:“老娘今天没有那么多力气来教训你,等老爷回来了,拿棒棒来启发你。你也给我滚出去!”她不记得叫孙小芬到上房干什么来了。

孙小芬退出上房,她一直没有哭,甚至没有掉眼泪。只有等她回到柴房,投到她亲生妈妈的怀抱里去,才大声地哭了出来:

“妈妈,我的亲娘呀!”她身上的每一根鞭痕现在发狠地痛了起来。妈妈用手指抚摸那一条一条的鞭痕,小刀在割她的心一般。母亲那辛辣的热泪,更像一粒一粒的火星滴在孙小芬的伤痕上。妈妈只能模模糊糊像发呓语似的叫:“苦命的,哪个叫你投到娘胎里来?”

“唔,妈妈……”那母亲的手指的轻抚,那滴在伤痕上的母亲的眼泪,虽然使她微微感到痛楚,却使她得到最大的安慰。

4

和母亲感到一样痛苦的还有那在隔壁长工房里沉默着的长工领班铁柱。他虽然没有亲自到上房门外去听那啪啪的竹鞭的声音,可是他能够想象。想象一个人怎么在竹鞭下受煎熬,是比受到鞭打的人更其难受的,因为他可以设想出各种恶劣的鞭打方法以及被鞭打的人的各种痛苦的神态来。他从孙小芬被召唤到上房去开始,就感到心里忐忑不安,其后听到恶鸡婆的叫骂声和鞭打声,就更是难以忍受了。他的心一扯一扯地痛,他的皮肉也感到烈火般的灼痛。但是他没有能力去阻止这样的鞭打,甚至他没有权利去站在上房门外听别人受罪。只是坐在长工房里张着耳朵听着,牵心挂肠地想着,为孙小芬的抗议性的沉默而高兴。他说不出来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今天恶婆娘对孙小芬的鞭打,几乎使他不能忍受,想要不顾一切地冲到上房去,把那个恶婆娘的竹鞭抓过来,折成短节节丢掉,然后把孙小芬保护着接回到她的柴房里去。他曾经这么冲动过,他的眼睛开始喷出火焰来了,他想站起来,但是被他的长工伙伴把他按住,不准他站起来。他用拳头狠狠地在床板上捶了一下:“嗐!”把头低垂下来。当他的头不时抬起来,可以看出在他的眼里的火焰并没有熄灭,这样的火焰要燃烧起来,是可以把这地主老爷的公馆烧掉的。

当孙小芬从上房回来,投进她的亲妈妈的怀抱痛哭的时候,铁柱已经完成一个重要的任务,他去摘取许多片苦楝叶来,放进嘴里,细细地嚼,嚼成末末,吐了出来。苦楝叶是非常苦的,据说这苦味便是大凉性,用嘴嚼细,敷在伤痕上,便可以减少灼伤的痛苦。他把嚼好的苦楝叶末用一片叶子包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他犹豫似的站了起来,长工伙伴们谁也没有阻止他,他跨进隔壁柴房的门槛。

他径直走近孙小芬的床边,他并不曾想象这是走近在名分上说来是姨太太和小姐的床头,倒好像走近和自己平等的一个伙伴的床边。他把那包苦楝叶末放在床边,几乎没有看孙小芬地对孙桂芬说:“把这个敷在伤包上,要好过一点。”说罢就退出房门,回到长工房里去了。

这样的事已经不是一次了。在孙小芬看来,也并不觉得奇怪,甚至几乎是期待着铁柱的到来。她看着铁柱那双穿着草鞋的大脚板啪啪地走了过来,她望着他那红光四射的严肃面孔,那像两片铁片似的坚实的嘴唇,那扬起的眉毛,啊,那一双闪光的诚挚的眼睛!孙小芬突然感到一切痛苦都成为过去,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也不知道是甜是苦。孙小芬听到了那更其体贴的声音,使她心动:“还要吗?我可以去再摘些来嚼。”

“铁柱,难为你了,不用了。”妈妈亲切地望着这个高大个子的年轻人。

等铁柱走出房门,妈妈就把苦楝叶末拿来敷在孙小芬手背上肿得最高的地方。孙小芬的手背上陡然感到一股凉爽的味道,而同时却有一股暖和的细流,流进她的心田。她什么也没有说,贪婪地享受这种感情。

说来奇怪,其实不奇怪。孙小芬以后被那恶婆娘欺侮,挨打,对于她说来,却不是特别可怕的事情了。她的皮肉之苦总会换来铁柱的同情和安慰。这种同情和安慰,几乎成为孙小芬努力追求的一种快乐和享受,以至简直成为她的生命的源泉了。她看到她的手上臂上敷着铁柱送来的药,她就想到这是铁柱亲手去采摘来的苦楝叶子,是他亲口忍着苦涩为她嚼成药末的,这里有铁柱的情分,她就非常珍惜,生怕药末掉了。

可是孙小芬对于自己这种模糊的愿望还捉摸不定。她无法肯定地说她是不是对铁柱有点什么意思了,她更无法肯定铁柱这么对她好,到底是出于一种什么动机和愿望。她只是默默地想着,听到铁柱在隔壁长工房里说一声话,咳嗽一声,笑一声,都是她的享受。她听到铁柱那啪啪地走得很重的脚步声出了长工房门,就害怕着,却又盼望着是他走进她的柴房来了。结果铁柱走过去了,没有进来,她感到几分莫名其妙的怅惘,甚至失望。

她想起来了,铁柱怎么敢一个人走进她的柴房里来呢?在乡村里,青年小伙子和大姑娘之间本来就隔着一层世俗的藩篱,更何况铁柱是一个普通的长工,而她却总还是孙大老爷家的血肉之躯,在名分上还是孙家的小姐呢。一个小姐和一个长工,隔了多么大的距离,要相好起来,该是多么不可想象哟。

“唉,”孙小芬不能不叹息了,“为什么他是一个长工,我却是一个空头小姐呢?要是我真是孙家的一个名副其实的丫头,该有多好!”她可以公开地和铁柱接近,公开地和铁柱说话,甚至公开地和铁柱相好起来,铁柱可以明媒正娶,把她讨过去当媳妇,该是多么幸福呀。

现在,她只是以她在厨房当丫头的实在身份,有机会和铁柱见面,说两句话,有时还暗暗地在给他盛的饭里埋进一点好菜。

她在厨房的角落里偷看,她看到铁柱在长工桌上端碗扒饭的时候,偶然扒出一块肉来而吃惊的样子,跟着又看他赶紧掩盖起来,接着又偷偷吃了的满意神色。孙小芬像心里有一块石头落地似的舒服。

“我就是喜欢他,我就是要和他好起来,怎么样呢?要死要活,我顾不得了。”孙小芬简直为自己这种大胆的想法吃惊,甚至有些害怕起来了。也许这不过是一种不会有结果的梦想,只会给她和铁柱带来灾难。而且她还不知道铁柱到底对她怎样,他敢和自己相好吗?“他敢和我相好的。”孙小芬痛苦地想。她不知道她凭什么做出这样的判断来,但是她越想越坚信不疑了。“他并没有把我当作什么小姐,他是把我实实在在地当作一个受欺侮的丫头。一个丫头和一个长工为什么不能相爱呢?他忍着苦替我嚼苦楝叶,这种情分是多好呀!”

“这苦中的甜味是多好呀!”孙小芬常常在半夜醒来,想得很多很多,一个少女的梦总是美丽的。她才从一个美梦中醒过来,她梦见她和铁柱好起来了,他们在打柴火的密林里幽会了,她投身在他那宽阔的胸怀中去,那是有多么大力气的双臂呀,简直把她搂得快要出不来气了。他就这么亲热地紧搂着她,一句话也不说。使她吃惊的是他的那两片铁片般的嘴唇向她的嘴唇挨过来了。“啊!”孙小芬惊醒了,原来是一个梦。她的心还在怦怦地跳着。她忽然听到隔壁长工房里的一片鼾声,她能够听出来那又粗又长的鼾声,就是铁柱发出来的。多好听!

可是有的夜晚,孙小芬却为噩梦纠缠住了。她梦见她和铁柱正在相好的时候,被孙大老爷捉住了,看他气得铁青的脸,那恶婆娘幸灾乐祸地拿出一根粗绳子来,叫孙二鳖把她和铁柱捆得扎扎实实的,还是嘴对着嘴捆起来的,把他们两个抬出去游乡示众。最后是孙二鳖在他们的背上绑上磨墩,拿去沉河。她和铁柱两个扑通一声被摔进大河里去,她和铁柱两个沉下去了,沉下去了,啊,出不来气了。

“啊!”她大叫起来。

“怎么啦?”她的妈妈把她拍醒了,原来是一个噩梦,她浑身流汗,心快要跳出来了。她没有敢把她做的梦告诉她妈妈。这个梦是多么可怕,可是她和铁柱被公开地捆在一起,一块沉到河底去,又是多么幸福哟。

孙小芬近来就是这么半夜半夜地想呀,做梦呀,折磨着自己。她既感到痛苦,又感到快乐。

她现在一天不看见铁柱,心里便好像有一块石头没有落地。她以每天吃饭的时候能看到铁柱那么狼吞虎咽的样子为快乐,她连看到他身上穿的布汗衫破了,从那破洞露出他那结实的有棱有角的肌肉,也感到奇怪的舒服。她又暗地为铁柱自己缝补衣服那样粗针粗线的手艺而感到好笑。要是她能替他缝补一下衣服,她会紧针密线为他缝得很巴适的。她真想这么办,想得很厉害,以至她趁铁柱他们出工去了,偷偷跑进长工房去,把铁柱的汗裤拿回柴房替他补好大洞,又送了回去。她注意观察铁柱的反应,也注意观察其他长工是不是会偶然发现铁柱有这么好的缝补手艺而盘问他。但是,她没有发现铁柱穿上她补的那件汗裤到厨房来吃饭,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其他的长工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铁柱在舀饭的时候,看了她一眼,他们两个的眼睛对看了一下,便转开了。就是这样,孙小芬已经感到十分安心了。

5

南云村的玩水龙的班子组织起来了。铁柱举着水把龙的头,和伙伴们一起,从这一个大院子玩到那一个大院子。凉爽的水,一瓢一桶地泼在他们的身上,他们感到十分舒服。他们把过年玩龙灯的本事都使出来,使水把龙上下翻腾,左右盘旋,像真龙在飞舞,博得一个院子又一个院子里人们的喝彩声。按照风俗,这种场合是百无禁忌的,大人、小孩、老头以至不大出门的大姑娘,什么人都可以向他们泼水,向他们高举的水把龙身上泼水,向他们玩龙的青年的头上、身上泼水。有的恶作剧,专门给玩龙头的铁柱脸上泼水,叫他睁不开眼睛,或者故意用水由下向上照他的鼻孔冲去,叫他呛鼻子,这样大家便大喊大笑起来,觉得胜利了。越是向铁柱泼水的人多,越显出他的人才出色。一些年轻的大姑娘,都趁这个不受禁止的场合,向她们喜欢的小伙子泼水,跟着他们跑,笑着、喊着。铁柱的英俊和他能说会道,会搞各种青年喜欢的文化活动,是远近闻名的,因此向他泼水的大姑娘也最多。

水把龙玩到孙大老爷的院子里来了。这个院子历来就是这个村子或者说这一乡一坝里政治、经济活动中心,也是文化活动中心。那里准备的水最多,泼水的人也最多。这是孙大老爷很高兴的事,不特显出他在这一片地方的重要性,也希望龙神能够给他降下神水,使他年丰人寿。他兴致勃勃地坐在上首阶沿边看青年小伙子们玩水龙和看大人、小娃喊着跑着在给小伙子们泼水。

最兴奋的恐怕要算孙小芬了。她和别的一些青年,其中也有年轻的女伴,用大瓢小瓢的水向水龙和玩龙的小伙子们身上泼去,跟着游动着的水龙跑,又笑又叫。她特别有兴趣给玩头的铁柱身上泼水,铁柱也向她张着大眼睛笑,他似乎在逃避着,却实在是有意承受着孙小芬泼来的水。这一下他们才真正地笑着对看,并且说着笑话,没有人奇怪。她再也没有这么快活过了。铁柱也再没有别的机会像今天这样对孙小芬笑,向她表示明显的爱慕之情。

“他果然是喜欢我的。”孙小芬心里默默念着,作出这样的判断。

这天晚上,两个青年,睡在隔壁,却没有合眼,他们想一样的事情,并且下了一样的决心,不管在他们的面前有什么灾难,他们也不在乎了。世界上再没有比被一个人真诚地爱着的人更幸福的了。

他们在这个院子里是无法谈话的,只能在厨房吃饭的时候,或者在院子里走动的时候,悄悄地用眼睛说话。这对于一对被爱情的烈火炙烤着的青年当然是难以满足的。他们终于找到了机会。当然是在铁柱的长工伙伴们的同情和支持下,才得到这样的机会的。

孙小芬隔些日子,要上柴山上去打柴,一去要半天才回家。

有一天,孙小芬上柴山打柴去了,铁柱正带着伙伴们一块在坡上出工,几个青年长工就怂恿铁柱,要他偷偷到柴山上去会孙小芬。并且答应在孙家有狗腿子来查看时,替他说出种种的理由来掩护,“怕什么?去!”铁柱不顾一切,偷偷跑到柴山上去了。那里倒好,密密的树林和灌木丛,哪儿都找得到幽会的地方。铁柱忽然在孙小芬面前出现,孙小芬简直骇呆了。然而她也早已有死也不怕的心理准备,无所顾忌,她就和铁柱钻进一个密密的灌木林里,找个能听到外面声音的地方,坐了下来。但是他们似乎并没有多少话要说,早已是心心相印,现在只是相亲相偎了。孙小芬过去梦中的情景成为现实了。她果然投身在铁柱那宽阔、结实的胸怀中去,铁柱的双臂果然是那么有力,把她紧紧抱住,叫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不明白她为什么反倒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让她的泪水把铁柱的胸膛打湿了一片。铁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搂着,替她揩眼泪。她几乎要昏厥过去,像睡了的小孩似的偎着不动。世界上除开他们两个人,似乎一切都不存在了。横在他们前头的是幸福还是灾难,他们一点也不想去思考。

时间凝结了,现在,就是一切!

铁柱从此觉得他的命运是和孙小芬拴在一起了。他突然感到,孙小芬在上房遭到那个恶婆娘的鞭打是难以忍受的了,每一下鞭打都像落在他的脊背上,使他特别感到难受。有一次,他竟然大胆地冲到上房的门口。孙小芬正在遭受恶婆娘的毒打,她像往常一样,默默地忍受这一切,她唯一的期望是回到柴房,能够得到铁柱的同情和安慰。她没有想到铁柱竟然公开冲到上房门口来,并且抗议说:

“老板娘,你就息点气吧。你把你孙家的亲骨肉不当人,我们还把她当人呢。”

恶婆娘万没有想到,铁柱这个普通的长工竟敢来多嘴,这还了得!她竖起眉头,斜眼望着铁柱说:

“你这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不屙泡尿自己照照,是啥东西,敢来跟老娘嚼舌头了。哼,我不看你是长工领班,我叫你马上给我滚蛋!”

铁柱也气了,大声说:“你以为过了你这个村,就没有你这个店了?凭力气帮长工,哪里帮不成?非在你这里干?好吧,你就算账吧。”说罢他就回长工房去了。

其他几个长工听说他们的领班受了气,都说:“要走就一起走。”都到上房喊算账。

孙大老爷在后房鸦片烟床上才起来,听孙二鳖来通风报信,赶忙出来说好话。明摆着的,大忙季节就要来了,他上哪里去一下找这么多长工?像铁柱这样提得起放得下的领班到哪里去找?

他只好忍了这口气,好说歹说把铁柱留下,别的长工也没得说了。铁柱出了这口气,也长了孙小芬的志气。她再不是默默地忍受,有时也敢还嘴,打急了也敢嚷嚷,要寻死寻活,不在家里过了。她又一次和铁柱在柴山密林里幽会的时候,孙小芬说起不在孙家过了,一块跑出去过日子的想望,他们两个好欢喜了一场。

可是一想起他们两个的前程,就心乱如麻。要把他俩相好的事公开,是不可想象的。一块逃走吧,也有难处,光光两个人到哪里去过日子?再说,这一带都是孙大老爷的天下,跑不出去,捉了回来,那真是要背磨墩沉河的了。说到这里,两个人只有叹气的分了。

但是他俩的关系实在已到了难以割舍的地步。有一天晚上,孙小芬的妈妈到上房去给大老爷烧烟去了。孙小芬一个人在柴房过夜,她早睡着了。她突然感觉到有一个人已经钻进她的被窝,睡在她的身边了,并且紧紧地把她搂住了。她闻到她熟悉的男人的气息,从紧张的粗声喘气里她明白这是铁柱。似乎早已料到有这么一天似的,她一点也不想反抗,相反的她感受到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偎在亲人的怀抱里那种特别舒服的味道,哪怕她觉得铁柱是多么的粗鲁。她沉醉地细声叫起来:“铁柱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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