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日”那天的绝早,医科大学生杨承辉就起了床,急急忙忙地洗脸,刮胡子。他曾经和他的姑表兄弟姊妹周榕、陈文雄、区苏等人约好,今天要到郊外去短足旅行。同时他和他父亲杨志朴最近发生了一些政治上的争论,也急于到三家巷去找人谈论谈论,所以天不亮就醒了,再也睡不着。那杨志朴一直居住在四牌楼师古巷,现在已经成了归德门一带很有名气的中医生。他最近主张不管段祺瑞提倡的善后会议也好,不管共产党和国民党坚持的国民会议也好,只要使得中国不打仗,他都赞成。这一点,他的大儿子,今年才二十岁的杨承辉,大为反对。今天他的心情特别畅快,收拾停当之后,区苏和区桃就来叫他。三个人一同在书房里吃了稀粥和煎萝卜糕,一同出门,往西走去。到了三家巷,太阳才出来一会儿,那边也起得早,人都在忙着了。还差一年就要毕业的法科大学生何守仁穿着整齐的厚呢子制服,满脸晦气,没精打采地坐在东墙根的石头凳子上,好像他并不知道今天有郊游这么一回事。看见杨承辉和区苏、区桃三个人,也只是懒懒地打了一个招呼。杨承辉好容易抓住一个空闲的人,就和他谈论起来道:“我爸爸说善后会议和国民会议都可以,只要中国不打仗。我看这样说可不行吧!”何守仁冷冷地说:“为什么呢?杨大夫是很有见地的。你应该尊重他。况且,多数人也是这么想的。”杨承辉显然是失望了,说:“多数人?谁?共产党和国民党都反对善后会议。”何守仁嘲笑地说:“嘿!共产党和国民党可不能算是多数。我爸爸就赞成善后会议。他说,光闹意气不行,得看实际效果。唱唱国民会议的高调,中听倒还中听,只怕一百年也开不成。他很坚持他的急见。”杨承辉急得什么似地问:“你同意你爸爸的意见么?”何守仁还是慢条斯理地回答道:“也不能说是全部同意。可是我看得出他是有理由的。咱们读书就在于明理。人家有法统,这且不说。你知道我是讲究法律观的。就照你们医家来说,身体极度衰弱的人也能够开刀么?咱们光说段祺瑞不行,只怕咱们当了段祺瑞那一份儿,乱子还要闹得大!”杨承辉乱了,也顾不得去陪伴区苏了,只是连声叫嚷道:“算了,算了。咱们没有什么可谈的了!”正嚷着,陈文雄拉开矮铁门走了出来。杨承辉恭恭敬敬地站起来道:“大表哥,今天还上工?人日呀!”陈文雄穿着崭新的翻领洋服,没有穿大衣,只在洋服里面加了一件英国制造的纯羊毛外套,风度潇洒,又很有身份地微微弯了弯腰,笑着说:“我的职业是一种欧洲式的职业。人家洋大人又不讲人日、狗日,有什么办法呢?”杨承辉像掉在水里的人摸着了救生圈似地扯着陈文雄的西装衣袖央求道:“你来得正好,你来得正好。你是爱国的。你是革命家。你替中国人争回了人格。你说说你对于善后会议和国民会议的看法吧!”自从去年陈文雄参加了沙面大罢工,并且取得了胜利之后,他的地位就十分醒目。在公司里,英国大班对他显然客气得多,并且总好像要取得他的好感,在三家巷里,他成了一个英雄人物,成了民族的良心,他每一次在政治问题上的发言都带着权威的性质。这时候,他审慎地想了一想,就说:“要把问题说清楚,得有时间,改天吧。但是大体说来,我倾向于国民会议。好吧,再见。”最后那四个字,陈文雄觉着中文的分量轻了一些,就在说完了中文之后,又用英文重复说了一遍,才走了。这里,剩下杨承辉得意洋洋地对何守仁说:“听见了么?怎么样?”何守仁不甘示弱,就站起来,摊开两手说:“不怎么样。他的答案是早就料得到的。他没有时间做冷静的思考。但是我不同。我不是狂热的宗教信仰家,我不偏南,也不偏北。”
杨承辉正准备开口,来参加郊游的人都到了,就没有再谈下去。来的人当中,除了区苏、区桃之外,还有陈家大姐姐陈文英、大姐夫张子豪,李大哥李民魁和他的堂兄弟李民天,加上原来在这里的周榕、周泉、周炳,陈文娣、陈文婕、陈文婷,何守义、何守礼两个小孩子,登时把一条三家巷闹得乱哄哄的,又追又打,又说又笑,谁的衣服如何,谁的鞋袜怎样,有人忘了带手巾,有人嚷着带水壶,十分高兴。临出发的时候,何守仁说肚子疼,想不去。陈文娣走到他跟前,说:“你怎么啦?你看大家多么高兴。只当做你赏脸给我好不好?”他才勉强笑着答应去了。这十六个人当中,数陈文英年纪最大,已经二十七岁了,何守礼年纪最小,才八岁,其他多半是二十上下的青年人,个个都是浑身带劲儿的。当下沿着官塘街、百灵街、德宣街,朝小北门外走去。街上的人看见这八个男、八个女那么年轻,又那么兴致勃勃,都拿羡慕的眼光望着他们,觉着他们都是占尽了人间幸福的风流人物。出了小北门之后,他们沿着田基路走进一些小小的村庄,穿过这些村庄,向着凤凰台走去。走在最前面的是李民魁、张子豪、周榕、何守仁、杨承辉、李民天六个人,他们在继续谈论善后会议呀、国民会议呀、孙中山呀、段祺瑞呀,谈得津津有味儿。这些人多半都穿着黑呢子学生制服,有新的,有旧的。只有李民魁在国民党党部里面做事,穿着中山装,浑身上下,都闪着棕色的马皮一般的光泽;张子豪从中学毕业之后,又进了黄埔军官学校第二期,出来当了军官,因此穿着姜黄色呢子军服,皮绑腿,皮靴,身上束着横直皮带。这两个人都十分神气。加上大家谈话,都按着学校里的习惯,彼此称呼某君、某君,只有他两个彼此称呼,都叫“同志”,这也使得他们的地位,十分新颖,十分出色。
走在当中的是周泉、陈文娣、陈文婕、陈文婷、区苏、区桃六个姑娘,加上一个小伙子周炳。他的左肩挂着一帆布口袋饼干,右肩挂着一帆布口袋甘蔗,还没有出城,就已经累得满头大汗。这些表姐表妹们都穿着漂亮的新衣服。周泉和陈家三个都穿着短衣长裙,有黑的,有白的,有花的,有素的,有布的,有绒的,有镶边的,有绣花的。区家两个是工人打扮,区苏穿着银灰色的秋绒上衣,黑斜布长裤,显得端庄宁静;区桃穿着金鱼黄的文华绉薄棉袄,粉红色毛布宽脚长裤,看起来又鲜明,又艳丽。在一千九百二十五年的广州,剪辫子的风气还没大开,但是她们六个人是一色的剪短了头发,梳成当时被守旧的人们嘲笑做“椰壳”的那种样式。区桃的头发既没有涂油,又没有很在意地梳过;那覆盖着整个前额的刘海,——其中有两绺在眉心上叠成一个自然妩媚的交叉,十分动人。她们缓缓地走着,从远处望过去,就不觉得是一群人在走路,而是一大簇鲜妍的花儿在田基路上移动。不知道由于受了男子们的影响,还是由于什么偶然的原因,她们也在争论着一个什么问题。边走边淡,指手画脚,热闹得很。走在最后面的是陈文英大姐和何家两个小兄妹,他们对于青年们的论题也好,对于姑娘们的论题也好,都没有听出味道,就离开大家,拉在后边很远,这里看一看花,那边斗一斗草,倒也自在快活。
姑娘们的争论,是从陈文娣引起的。她在一间郊外茶寮的菱形窟窿眼儿篱笆上看见一张宣传标语,就气嘟嘟地说:“这是什么道理?到处都写着工农兵学商!那工就一定在最前,那商就一定在最后。算是哪道圣旨?”区苏在她近旁走着,就答腔道:“这不过是人们说惯了罢了,哪里有什么意思呢?”陈文娣睁大那棕色的眼睛说:“没有意思,那就巧了。我把它颠倒过来,说成商学兵农工成不成?”区苏天真地笑着说:“娣表姐,那可不成。人家都不习惯。”陈文娣紧接着道:“我说呢。这里面就有道理。不是我爸爸做生意,我就偏帮商人。依我看,商人对国家的贡献不一定最小,工人对国家的贡献不一定最大。”区苏觉着陈文娣不讲道理,就有点生气,声音也紧了,说:“劳工神圣这句话,你也打算推翻么?依你说,就是商学兵农工才对?”陈文娣一想,区家是她三姨家,那一家人全是工人,觉着不好说,就没有马上回答。大家沉默下来,在风和日暖的田野里慢步走着。菜田里是绿油油的一片,稻田里还漫着水,最初来到岭南的春光紧紧跟随着这一群出色的女孩子。一会儿,陈文婷插嘴进去说:“别怪我人小,不知世界。我看论功劳大小来排,应该是学商兵工农才对。学生应该领头。工人要是押尾,也有点委屈。农民虽然人多,但作用不大,又没知识,该掉一掉。”陈文娣说:“这我也赞成。五四运动就是学生搞出来的。带头也成。商人之中,那些有力量、眼光远大的新式商人,其实也都是学生出身的。还有外洋的留学生呢!”区苏说:“就是这样,我还要反对。谁能离开工人的两只手?没有工人,就什么也没有了。”区桃接上说:“我也反对。共产党也好,国民党也好,都承认工人最重要。”后来陈文婕加入了她姐姐这一边,周泉加入了区家姊妹那一边,就旗鼓相当地辩论不休。谁知越辩论越带意气,说话慢慢就离谱儿了。陈文娣赌气地说:“阿苏表妹,反正你说的话,我听来都不对头。你应该多读点书!”区苏也气了,就冷笑一声,高声说道:“这我知道。娣表姐你饱读诗书,我没法给你争。可是你大人自有大量,何必多余我一个没要紧的人呢?”陈文娣一听,就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是沾到周榕的身上去了。她也不甘退让,就说:“谁跟你争来?你要是有什么不遂意的事儿,那该怪你自己,怪不得我。我是不屑跟你争什么的!”区桃还没做声,陈文婷就帮上去了,说:“苏表姐的话,反正我到死那天,也不能赞同。”区桃在旁,也接上说道:“大人日的,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我可是相反,娣表姐的主张,我无论怎样还是反对!”周泉和陈文婕都比较胆小怕事,就齐声劝阻道:“算了吧,谈别的吧。要不就让别人来谈一谈,咱们听一听,多捉摸捉摸。”区桃说:“对。”又拿手让一让到如今为止还一句话没说过的周炳道:“炳表弟,你说一说!”周炳好像很有准备似的,一点也不谦逊就说出来道:“我当过工人,如今又是学生,谁也不偏帮。说老实话,我是工农兵学商派。商人当然不能带头。带了头就出陈廉伯,办起商团来,从英国人那里弄来些驳壳枪,请孙中山下野。这是不行的。学生带头也不行。莫说学生不齐心,就是心齐了,顶多也不过罢课。帝国主义和军阀都不怕罢课,只怕罢工。这一点,这几年还看不清楚么?”陈文娣听了,觉得自己这边占了下风,就高声向前面叫道:“榕表哥,你来!”周榕丢下了善后会议,跑到后边来,听了听双方的议论,就说:“这问题很大。大家要慎重研究,不忙做结论。文娣提出来的疑问是有道理的。商人来领导革命是不是一定不好?学生坐第一把交椅是不是就不行?工人不带头是不是就算不重要?这些题目都很有趣味,值得咱们平心静气,坐下来慢慢探讨。大家知道,陈独秀就主张资产阶级来领导革命,资产阶级不就是商人么?”他说完,就赶到前面去了。周泉拍手笑道:“好呀,好呀,四票对四票,这个议案只好保留了。”陈文娣说:“不对。是五票对四票。你没有把陈独秀的一票算到我们这边来。”
提起陈独秀这个响亮的名字,大家就不作声了。
姑娘们继续拨开山光和云彩往前走。路旁的柳树摇摆着腰肢,紫荆花抬起明亮的笑脸,欢迎她们。陈文婷感到胜利的骄傲,就像黄莺似地唱起区家姊妹完全不能领会的英文歌来。走了好一会儿,到快要爬山的时候,前面的男子们停住了。李民魁一面掏出手帕来擦汗,一面兴高采烈地对姑娘们宣布道:“我们六个人一致投票,选出了今天最美丽的姑娘做’人日皇后’,她就是区桃!你们赞成不赞成?”周炳问:“皇后要做些什么事?”陈文婷插嘴道:“还没选定呢。你看你急得!”李民魁解释道:“今天的皇后专管游山。到哪里,呆多久,食物怎样分配,都归她管。”陈文婷唧唧咕咕地自言自语道:“好大一个皇后,怎么不把婚姻也管上!”她越想越生气,就抢先说道:“我一个人,投一万张赞成票。论人才,除了桃表姐还有谁呢?咱们省城的大街小巷,哪一个不认得’美人儿’?光论相貌鼻子嘴,我倒认真赞成工农兵学商的排班次序呢!”说完,她就不理别人,一个劲儿往凤凰台山顶上冲上去了。她那心灵,刚才不久才叫胜利的喜悦滋润过,如今却又叫突然的失败给扯碎了。她淌着汗,又淌着眼泪。她掏出手帕来,既擦汗又擦眼泪。下面,大家伙儿又愉快又兴奋地往上爬着,享受着这个春节的假日。区桃和周炳紧挨着走,看样子真令人羡慕。她脱去金鱼黄的文华绉薄棉袄,搭在手上,露出里面那件和长裤一样颜色的粉红毛布短褂子来,在温暖的阳光底下,简直就像一朵那种叫做“朱砂垒”的牡丹花一样。她微微喘着气,对周炳悄悄说道:“表弟,你看她们把人欺负成什么样子?”周炳说:“你还不知道么?她就是那种脾气!你不要怪她就是了。”区桃说:“自然,我不怪她们。”说完,又灵慧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