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西濠口的阵地只留下少数人看守,大部分人都到西瓜园去参加工农兵代表大会。孟才带着小队要出发的时候,周炳是赤卫队的代表,虽然身体不好,不肯留下,坚决要求一道去。用纱布缠着脑袋的何锦成也是代表,也说自己没事儿,要出席大会。孟才师傅和那中队长商量了一下,就都同意了。他们朝丰宁路西瓜园走去的时候,仍然排着队伍走。孟才领队,冼鉴、冯斗跟着,其后是谭槟和杜发,何锦成和周炳走在最后。广州四面八方的枪声和他们背后珠江里的炮声,像过旧历年的爆仗似的乒乓砰訇,响个不停,仿佛在庆祝庄严灿烂的工农兵代表大会的开幕。
周炳忽然叹了一口长气,意味深长地对何锦成说:
“何大叔,我如今才晓得什么叫做流血,什么叫做牺牲,什么叫做杀身成仁,什么叫做舍生取义!”
何锦成笑着点点头,说:“晓得就好了。只怕我们还不曾晓得呢!”
孟才师傅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就放慢了脚步,走在他们身边,问道:“你们在谈什么?”周炳接着说:
“我想古往今来那些忠勇的烈士,在他们临危授命的时候,一定是心胸开朗,了无牵挂的!”
年轻铁匠杜发插嘴道:“这桩事可没法知道!也许他们没想到’死’这个字?”
孟才不同意道:“他们想得到的!怎么会没想到?只不过有了一样比个人的生死更重大的东西,那生死——也就置之度外了!”
大家听了他的话,都没有做声,一个跟着一个走着,到了西瓜园广场。大会还没有开幕,出席的人已经很多,把一个广场差不多都坐满了。他们找到了第一联队第三大队的队部几个人,可没找到中队长麦荣和第十中队其他的人。随后他们就在那附近找了一块长着枯草的小空地,团团围着坐了下来。这里是人的海洋,是革命的海洋。整个西瓜园广场上,这时候已经集中了一万多人。工人们举着各个工会的会旗,坐在最前列。乡下人从花县、番禺县和南海县也赶到城里来了。几百个农民代表,全副武装地集中坐在一起,最受人注意。虽然战事紧张,士兵们也派代表来了。其中有赤卫队、教导团、警卫团的代表,也有国民党海军和俘虏兵的代表。此外,还有妇女代表,还有青年团员和青年学生,还有店员,小贩和街道的市民。空旷广阔的西瓜园拥挤得连插针都插不下。在形形色色的旗帜、枪械、衣服、脸孔、头发当中,有一座用竹子和木板临时搭起来的小棚子,那就是主席台。台前有红布黑字的横额,写着“广东工农兵代表大会”。台上摆着一张白木桌子,五张长条凳,正面悬挂着马克思、列宁的相片。这木棚现在看来,显得很小,像是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奋勇前进的一只小船。这海洋,是红色的海洋,是人民的海洋,是欢乐的海洋。笑声、闹声、追逐玩耍的声音、高谈阔论的声音和指挥会场的喇叭筒声音混成一片。那站在木棚下面的主席台上两手举着喇叭筒高声喊叫的人,大家都认得就是交通队长何添。两套狮子鼓在广场边缘上来回走着,他们的鼓声压倒了珠江上的炮声和近郊的枪声。“研究家”冼鉴发现了冯斗和谭槟精神不大好,就和他们开玩笑道:
“喂,你们如今是广州工人赤卫队的代表,忘记了么?该这样坐着。这样子!对了,这样子!显出你们为了无产阶级的利益,随时准备牺牲个人的一切!”
周炳忽然想到,说:“不要像从前省港罢工的时候,沙面洋务工人那个陈文雄代表一样!——他为了个人的利益,随时准备牺牲无产阶级的一切!”
冯斗眯着眼睛说:“放心吧!我什么都可以牺牲,只是除了睡觉!”说完,接着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谭槟样子本来有点累,这时兴致冲冲地接着说:“这样吧。我说我什么都可以牺牲,只是除了吃吧!这样,我跟他合在一起,就有吃有睡了!”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把这两天来的疲倦和饥饿都忘记了。不一会儿,太阳又从云层的包围里挣脱身子,来到这西瓜园广场上,照得大家暖呵呵,喜洋洋,真是锦上添花。——谁知忽然之间,周炳又在无意之中发现了那个不知姓名的人。那个家伙仍然穿着黑短衫,蓝裤子,脖子上也系着红领带,看样子约莫有三十岁年纪。他在距离周炳三十公尺的人丛当中钻来钻去,出没无常。周炳连忙指给大家看,嘴里急急忙忙地说道:
“看,看。就是那个人,就是他!现在他出来了。现在,嘿,又不见了!”
大家跟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站着一大堆人,不知他指的是谁。孟才用洪亮的声音问道:“谁?你说的是谁?”周炳拿手拍着地上的枯草,说:“就是我昨天在雨帽街口碰见的那个坏蛋!就是在罢工委员会东区第十饭堂挑拨香港工人打广州工人的那个坏蛋!何大叔,你记得么?当时你也在座的。他把大家挑拨得差一点动手打起架来,后来一乱,就不见了!”何锦成拿手搔着脑袋上的纱布,说:“仿佛有那么一回事。他如今在哪里?他穿着什么衣服?”周炳说:“他穿着黑短打,蓝裤子,脖子上系着红领带。刚才还看见来着,如今又不见了!”谭槟把嘴一扁,说:“那就难找了,那样打扮的人至少有三千个!”
不久,一切的声音都静下来,大会开始了。起义的领导人都坐在主席台上。张太雷同志报告了目前的革命形势,指出了未来的革命前途,讲述了武装起义的经过,提出了工农民主政府的施政纲领。张太雷同志今天是全副武装的,身上穿着黄呢子的军服,戴着军帽,非常威武。他首先提出了对全体劳动人民的政纲,内容是:
“一切政权归苏维埃——工农兵代表大会。打倒反革命的国民党。打倒各式军阀和军阀战争。保证劳动人民集会、结社、言论、出版和罢工的绝对自由。”他每念一条条文,又做一番讲解。孟才完全听明白了,又对大家说:“你们看有多么好!这样一来,天下就太平了!咱们的幸福生活就实现了!咱们不用再受压迫,也不用再打仗了!”大家听了,都笑着点头。周炳望着大家,动都不动,心里面的得意简直无法形容。接着,张太雷同志又提出了对工人的政纲,那内容更加具体和详细了:
“实行八小时工作制。规定手工业工人的工作时间。一切工人都增加工资。由国家照原薪津贴失业工人。工人监督生产。国家保证工资。大工业、运输业、银行均收归国有。立刻恢复和扩大省港罢工工人的一切权利。承认中华全国总工会系统之下的工会为唯一的工会组织。解散一切反动工会。承认现在白色职工会下的工人为被压迫阶级的同志,号召他们为全无产阶级利益而帮助工农民主政权。”
每提出一条,会场上就引起一阵活跃,一阵轰动,一阵喝彩,一阵掌声。周炳想,这些政纲提到了他爸爸和他自个儿,提到了他的三姨爹区华全家,提到了他在南关和西门的好朋友,提到了他在省港罢工委员会和在赤卫队第一百三十小队里的每一个伙伴儿,差不多没有一个人不曾提到,实在是了不得!他望一望台上的张太雷同志,看见他那股振奋和快乐的心情从明朗的眼光里流露出来,穿过那副没有框子的眼镜透进群众的心坎里,和千千万万的解放了的人们那种振奋和快乐的心情融和在一起。本来还带着一些疲倦和饥饿的脸色的代表们,如今全都露出生龙活虎的样子,眉飞色舞,七嘴八舌地谈论着。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说道:
“如果是这样,那不等于重新多活一辈子!没见过那样的世面呢!”
这时候,周炳觉着张太雷同志这个人,十分地伟大与崇高。他竟在大庭广众之中,说了一些从来没有人说过的话。这些话又说得那么好,那么有分量,那么中人的意。昨天早上,在工农民主政府的楼上办公室里,他第一次看见这个人,他就对这个人的醇厚的风度生出了一种敬慕爱戴的念头,如今这敬慕爱戴的念头更加深了。会场上骚动了一会儿,又逐渐平静下来。张太雷同志继续提出对农民的政纲,那里面说的是:
“一切土地收归国有,完全归农民耕种。镇压地主豪绅。销毁一切田契、租约、债券。消灭一切田界。各县各区立即成立工农民主政权。”听到这些主张,他立刻想起胡杏来。以后又想起震南村,又想起胡源、胡王氏、胡柳、胡树、胡松这一家人,最后还想起何五爷和他的管账二叔公何不周来。想起这两个人,他的神气有点不大好看地冷笑了一声。以后继续提出的,是对士兵的政纲:“国有土地分给士兵及失业人民耕种。各军部队之中应组织士兵委员会。组织工农革命军。改善士兵生活。增加兵饷到每月二十元现洋。”还有对一般劳苦贫民的政纲:“没收资产阶级的房屋给劳动民众住。没收大资本家的财产救济贫民。取消劳动者一切的捐税、债务和息金。取消旧历年底的还账。没收当铺,将劳苦人民的物质无偿发还。”这又使周炳想起自己的家,自己的亲戚和朋友,同时又想起房产很多的何五爷——何应元和大、小买办陈万利、陈文雄父子来,只觉着浑身痛快。最后,工农民主政府还提出了一条鲜明的对外政纲,说出口来,非常响亮,就是人人都知道的:
“联合苏联,打倒帝国主义!”
由张太雷同志那清亮的嗓音所传达出来的每一条纲领,都是那样激动人心,使得会场上一会儿悄然无声,一会儿哄哄闹闹,掌声雷鸣,好像阵阵的潮声一样。他讲完话之后,又有好几位工人、农民、士兵的代表跟着讲话。整个会议只开了两个多钟头,开得非常成功。最后正式选举了工农民主政府的委员,张太雷代表了当时不在广州的政府主席苏兆征,宣布工农民主政府正式成立,全场立刻响起了长时间的、热烈的欢呼声。周炳也使出了全身的气力,跟别人一道喊口号,欢呼和叫嚷,喉咙都喊哑了,他还觉着没有过瘾。狮子鼓也重新咚隆咚隆地响着。太阳从云缝里钻了出来。广州的真正的主人们露面了。
散会之后,第一百三十小队被调到东堤靠近“天字码头”的一个阵地里面,执行防守江岸的任务。在东堤人行道一棵大榕树下面,堆着一垛半圆形的沙包,像胸膛那样高,他们七个人握着枪,趴在沙包上,注视着江面。这时天空正下着小雨,珠江被烟雾般的水气遮盖着,显得朦胧,空荡,寂静。敌人方面,许久都没有动静,不知搞什么鬼名堂。周炳用手拨掉那从榕树叶滴下来,滴到后脑勺上的雨水,对他身边的孟才师傅说:
“一个伟大的人物!一个伟大的会议!——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会议,替穷苦不幸的人们讲话,讲了这么多,讲得这么详尽、到家,令人心服的!一辈子参加一个这样的会议,看一看这样的场面,也就心满意足了!”
孟才用宽大的手掌按着他的肩背,说:
“你还年轻,还不了解咱们党的伟大。张太雷同志是伟大的,因为他代表着党讲话。会议是伟大的,因为它表现了党的意志和党的力量。”
周炳点点头,用一种感叹的调子说:
“自从沙基惨案以来,多少人流了血,多少人牺牲了!可是他们的流血牺牲,如今却换来了一个苏维埃政权,换来了这些惊天动地的政纲。这样看起来,流血牺牲也还是值得的呵!”
孟才很注意他用了“自从沙基惨案以来”这句话,想了一想,就说:
“阿炳,你想得很对,的确是这样子。——但是,何止从沙基惨案以来呢?不,事实上还要早得多!在咱们的国家里,远的不说,只说近的,也要从民国八年的五四运动算起。从那时候起,无产阶级革命者的血就开始流了。如今虽然成立了工农民主政府,看样子,困难还多得很。你想实施那些政纲,你就不能不流血牺牲,为那些政纲的实施来奋斗!路还远着呢!”
孟才总是喜欢用父兄教导子侄的亲切口吻和周炳说话,而老实和气的周炳总能够从孟才的嘴里,听到一些自己没有听见过的东西,——每逢这个时候,他总要发生一种感激,钦佩,乐于顺从的感情。于是他一面拨掉后脑勺上的雨水,一面偏着脑袋,用那双真诚而有点稚气的圆眼睛望着孟才,微红的脸颊上露出一丝轻微的,不容易察觉出来的笑意。
天空还在下雨。可是,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第一百三十小队里面有一股很不稳定的空气开始在流动着。一种不幸的,令人不能置信的流言在向他们袭击。一个通讯员骑着自行车经过他们这里,告诉他们道:“不好了,咱们苏维埃出了事儿了!”另一个通讯员说:“咱们的领导人中间,有人生了病了。”又有一队巡逻队经过这里,说听见别人说:“有一个苏维埃的委员负了伤。”往后,这些话又慢慢牵连到张太雷同志身上。流言最初好像是窃窃私语,逐渐变成沙沙的耳语,往后又变成沉痛的低声说话,最后竟发出了又粗暴、又愤怒的声音。有一种流言,甚至说张太雷已经牺牲了!关于他的牺牲,人们甚至都已经在公开谈论。有人说他在观音山上牺牲的。有人说他在西村督战的时候牺牲的。有人说他在赤卫队总指挥部门前中了流弹。有人说他在惠爱路黄泥巷口遭人行刺。有人说他在西瓜园开完会,坐汽车回维新路,经过大北直街口,遭遇了敌人的便衣队。后来搞粮食工作的区苏给他们送了一大包饼干来,也给他们证实了张太雷同志牺牲的消息,并且说张太雷同志的司机陈能也一道牺牲了。可是到底是怎么牺牲的呢,她也说不清楚。
这个打击使周炳很伤心。他望望大家,见每一个人都是垂头丧气,默默无言。区苏送来的饼干只管放在地上,任由雨水淋湿,没人愿意伸手去拿来吃。有一个时候,周炳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这件事情发生得过于突然了。这个人跟他的幸福的干连太大了。在这一阵子里,人的感情的变化也过分剧烈了。他想哭,想痛痛快快哭一场,但是在目前的场合里,那样做,显然不合适。他想提点疑问,去驳倒那不幸的消息,但是却感到头脑迟钝,不知提什么好。他想狠狠地咒骂敌人一顿,但是又觉着这时候任何的咒骂,即使是天下最毒辣的咒骂,也显得不仅太迟了,而且软弱无力。他想起不久之前,他曾经因为区桃表姐的牺牲而感到沉重的悲哀,也曾经因为陈文雄跟何守仁出卖了省港罢工而感到无比的愤怒,如今看来,那些行为不免有些幼稚。他又想起张太雷同志的声音、笑貌、身材、服饰,甚至想起那对没有框子的眼镜上面所反射的光圈,觉着这个人真是伟大极了,崇高极了,——同时,又觉着这个人如今正站在珠江里面,用他的身体卫护着整个广州城。他的身躯是那样巨大,以致挡住了整个的天空。但是,这个伟大而崇高的形象慢慢向后移动了,退淡了,模糊了,溶化在灰色的云层里面了。周炳擦擦眼睛,擦擦脸,那上面的雨水和眼泪早已流成一片。……
突然之间,英国、美国、日本、法国的军舰,加上国民党的宝璧、江大两只军舰,一齐向长堤赤卫队的各个阵地开炮。炮轰之后,又用机关枪向岸上扫射。往后,机关枪逐渐集中对着第一百三十小队的阵地打。同时江心发现有十来只木船,朝着他们这个方向移动。冼鉴对孟才说:“老孟,恐怕敌人又要登陆了!”孟才说:“对,你赶快去给总指挥部打个电话。”冼鉴打了电话回来之后,敌人的木船在外国军舰掩护之下,已经接近天字码头,其中有两三只木船眼看就要靠岸。他们只有七个人,七支步枪,拼命打,也阻挡不了敌人。增援的部队一时又赶不上来。情况非常危急。小队长孟才下命令道:
“准备手榴弹!突击到天字码头去!两个人一组:炸船!”
周炳从沙包上跳了起来,右手举起步枪,高声喊道:
“给张太雷报仇!——苏维埃万岁!”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照他那样做,右手举起步枪,一齐高声喊道:
“给张太雷报仇!——苏维埃万岁!”
誓师过后,大家一齐向天字码头飞跑过去。子弹在码头上密集地飞啸着。炮弹在码头的士敏土地堂上这里,那里地爆炸着。何锦成和周炳一组,跑到东南角上。冯斗和谭槟一组,跑到西南角上。孟才、冼鉴和杜发在当中。大家跑到码头边上,拉着了手榴弹,向正在靠岸的木船打去。一时爆炸声,木船的破裂声,敌人叫救命的绝望喊声,在火光、硝烟和冷雨当中一齐迸发,十分惨厉。当增援部队赶到,敌人其余的木船缓缓退去的时候,周炳一扭回头,忽然看见何锦成的高大的身躯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他急忙问道:“何大叔,干什么?”想过去扶他,已经来不及,晃两晃,就掉到珠江里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