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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01
  第二日,凤九起了个大早,一反常态的为儿子滚滚做了顿花哨且营养的早膳,滚滚初见满桌珍馐略有讶然,不过很快便一脸泰然的落座细细吃起来。
  
  凤九眼含笑意,不停往滚滚碗里夹菜,看着儿子白嫩白嫩的小脸,虽满脸稚气,眉宇间却尽得帝君真传,她有些诧异自己居然今时今日才有此一感,心里不免泛起了愧疚之意,突然觉得自己虽然是个有远见的娘,但却是个不负责任的娘,忆起与滚滚在凡世生活的两百年,自己借着情伤之故,似乎很少关心儿子,反倒是儿子经常照拂她,念及此凤九愈发愧疚,忽然又想起当年她姑姑跟随墨渊学艺一学就是两万余年,一想到这么久不能见到儿子,于拜师一事上她有些打退堂鼓。
  
  “九九,你有话要和我说?”
  
  “我问你啊,你想不想认真拜个师傅?”
  
  “嗯,如此也不错。”
  
  “那拜在墨渊上神座下如何?”
  
  “墨渊上神是父神的嫡长子,倘能拜在他座下当然是好事。嗯,九九做的八珍糯米团子挺好吃的。”
  
  凤九凑近他,殷勤问道:“但是会许久见不到我,你也愿意?”
  
  白滚滚将半个糯米团子塞进嘴里,细嚼慢咽后,打量凤九一番,眨眼道:“许久见不到,不是正合你意么?”
  
  凤九哽了一下:“别胡说八道,为娘若许久不见你,定会思念成疾的。”
  
  滚滚似乎不买亲娘的账,再拿起个糯米团子,咬了一口后方道:“唔,墨渊上神那边你都打点好了?”
  
  自己说得这么感人肺腑,催人泪下,这小子居然无动于衷,凤九有些悻悻,“还没,这件事需要请姑姑她老人家出面才能成。”她越想越别扭,进而伸手去捏滚滚的脸,“你真的不会想我么?!”
  
  滚滚灵巧躲开她的手,凤九锲而不舍,于是好好一顿早膳,最后竟演变成了一场追逐,凤九一路将滚滚追到了太晨宫外,如此紧张之当下,眼前忽然出现个不太应景的素白物什,恰恰挡了她的道儿,正追得兴起的凤九抬臂抡向面前物什,不耐道:“别挡……”道字还没说出来,自己手臂上已架上了一支透着幽幽碧光的玉箫,生生晃花了她的眼,这支箫凤九觉得挺眼熟,努力在回忆里搜索箫的主人,从冗杂的回忆里刚刚挖出一角风骚的白色衣角,还来不及喊出他的名字,便听到头顶处响起个温润的声音:“看来你的伤已大好了。”
  
  “九九,我拜师的事情就这么定了,我去三清境了。”滚滚抓住机会一溜烟逃了。
  
  “陌少,许久不见,这一见面你就给我添堵。”凤九移开手臂上的玉箫,抬头见他比之往昔更加倜傥了几分,脑子一热忍不住讥诮道:“陌少,情伤可是大好了?”
  
  闻言,苏陌叶有一瞬失神,只眨眼的功夫便又恢复了他一贯的不羁做派,抚着箫,不答反问:“伤情一事,你比我有经验,你觉得我好了么?”
  
  凤九望向他的眼中流露出愤然,没错,于伤情一事上自己着实累积了不少经验,否则自己也不能发现原来他对阿兰若并非只有师徒之情,虽说这一层关系她发现得有些晚,不过这不能怪她,阿兰若一事,陌少是有心安顿无心人,自己天性纯良,被诓了也属于正常。
  
  话说回来,倘她有心将多年来倒追东华帝君的经验教训归纳整饬成册的话,届时出一本专教仙女,小妖们倒追男神的攻略秘籍亦非难事,加之有她这个活招牌在,不怕没销路,定能大赚一笔,可这种事说好听了叫无私奉献经验共享,说难听了就叫犯贱作死自揭伤疤,凤九自问不是个无私奉献的神女,是以她一向将此种经验埋得很深,权当私人珍藏,概不外借。
  
  眼下竟被陌少以一种惬意且愉悦的姿态刨出来,凤九有种私房钱被盗后,敢怒不敢言的憋屈感,用两个字概括,即曰:内伤!
  
  凤九不削道:”陌少的情伤,自然要比我的层次更深些,我不好乱说的。”
  
  苏陌叶笑意幽深,转移话题的道:”帝君呢?”
  
  ”在书房自己跟自己下棋罢。”
  
  苏陌叶抬步掠过凤九,带起一阵清风,吹得凤九眨了眨眼,眨眼的间隙,陌少已经绕过了她,背后飘来他罕有的低沉声音:“见你过得挺好的,我很安心,”复又建议道:“不如你先去忙滚滚拜师的事,我现在进去与帝君手谈一局。”
  
  凤九正苦思陌少方才的一席话中似乎有些不对头,呃,什么叫‘见你过得挺好的,我很安心’?这句话成功激发了凤九的探索精神,她急忙转身,却只见到一角月白袍裾闪过正殿拐角没了踪迹。
  
  儿子不要她,陌少挤兑她,一大早就这么不顺,如此反常莫不是什么大难将至的征兆?凤九觉得有必要找个时间去司命那里翻翻自己的命格簿子了。
  
  云海天际处,烟岚浮动,层层云絮,如叠叠浪花,在朝阳的照射下染了层橘红色缱绻翻滚,凤九看看时辰,已是辰时末刻,这个时辰姑姑应该无所事事,既然儿子都如此坚决,她应该给他一个成全,凤九怀着万分不舍的心情朝着洗梧宫行去。
  
  02
  “什、什么!?啊!烫、烫、烫……”彼时白浅正躺在洗梧宫后花园里的藤床上阖眼晒太阳,听凤九说明来意后,差点没从藤椅上翻将下去,慌乱中打翻了搁在身边的雨前龙井,还冒着袅袅青烟的茶水洒了她一身。
  
  凤九同情的看着自家姑姑冒烟儿的纱衣,见她没有呼痛,遂关怀道:“姑姑你疼么?”
  
  “你刚刚说帝君要把滚滚送到我师父那里去?!”
  
  “嗯,姑姑你真的不痛么?”
  
  再凤九锲而不舍的提醒下,白浅总算痛呼道:“痛啊,怎么不痛,感觉起泡儿了,快来帮我……”
  
  约莫被院子里的动静惊动了,几个宫婢急急冲了进来,打断了二人谈话,白浅不愧是天君太子妃,近年来苦心练就端庄娴静的气度不是白练的,优雅的一拂袖摆将烟雾驱散,且在宫婢们赶到身边的前一刻重新坐好,不徐不疾的道:“你们进来做什么?我与帝后有话要说,都下去罢。”这件事白浅不愿让夜华知晓,免得他又觉得自己笨,想着夜华一脸冰霜的样子为自己挤水泡上药的表情,白浅抖了抖。
  
  几个宫婢看着一股青烟悠悠的从自家娘娘打湿的的衣衫处袅袅升起,一脸肉疼,不愿离去,带着哭腔道:“娘娘,您别硬撑,就让我们看看罢,您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即便太子宽仁不会怪罪我们,我们也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唯有去跳诛仙台,以谢己罪了。”白浅不动声色的对着又升起的烟雾吹了吹,看着她们栖栖遑遑的样子,一向自诩心软的白浅有些为难。
  
  见姑姑为难,凤九立马心领神会的道:“哪有你们说的那么严重,不过就是发个梦冲,打碎一个杯碟罢了,有我在,姑姑不会少一根汗毛,”又摸着下巴疑道:“莫不是你们故意想赖在这里,好听我们神族内部的辛密?”听她如是说几个宫婢惶惶然,想要解释,凤九却不给她们机会,只听她一本正经道:“按理说你们乃是我姑姑的贴身侍婢,想要待在她老人家身边伺候乃是天经地义的事,听了辛密也没什么,我和姑姑自是相信你们不会到处八卦的,”宫婢们颜色和缓不少,又见凤九忧虑道:“但近来天家节庆较多,免不了大摆筵席,保不准哪天你们一时高兴贪了杯,一不小心泄露了秘密,届时神族辛密传得人尽皆知,那个时候可真是要跳诛仙台了。”
  
  见她能将一通连哄带唬的瞎话说如此顺溜,白浅很欣慰,不愧是从小跟着自己混的崽子,自己的衣钵总算是后继有人了。
  
  凤九说罢便坐到藤床上,摆出要和白浅卧谈的架势,宫婢中一个灵台尚存清明的粉衣仙子,急忙恭敬行了礼,领着其他几个快哭出来的宫婢却行退出了后花园。
  
  “姑姑,让我看看烫得严重么?”凤九伸手去解白浅的衣带,白浅幽怨的握住她的手,无力道:“不用看了,泡儿都蔫了。”
  
  凤九:“……”
  
  “说正事,方才你说帝君准了滚滚拜我师父为师?是他主动提的?”
  
  凤九斟了杯茶,品了口,方才道:“我提议的,有何不妥么?”
  
  白浅暗忖,自少绾出事以来十几万年了,帝君从来不曾和师父有过交集,即便鬼族之乱时,眼见师父拼尽全力,帝君也未曾出手相助过,可见他对师父的成见有多深,可现在他居然要将自己的亲儿子送到昆仑虚拜师,帝君这是唱的哪一出,自己一时也分析不出个所以然。
  
  见白浅一脸怔忪,凤九皱眉道:“姑姑你也觉得我将滚滚送这么远,太不近人情了么?”复又痛心道:“难怪滚滚说不会想我了。”
  
  “呃,至少比我好,我就是太溺爱团子了,以至于他现在于术法修为上没什么建树,明日我就去一趟昆仑虚,一定让师傅收下滚滚,你就放心罢。”白浅隐隐觉得这次是缓和帝君和师傅关系的重要契机,若此将此事做成了,真真是四海八荒的福音,还可以间接提升她在神族里的地位,退一万步这事败了,也无甚大影响,无非是他二人继续互不理睬,思忖一番,白浅觉得这事当做。
  
  凤九得到一丝安慰,面皮随之也没那么纠结,叹道:“还是姑姑懂我。”
  
  03
  书房内,陌少拈棋凝思,趁他凝思的空当,东华已然煮好了一壶新茶,亲手斟了杯递给蹙眉的陌少,道:“喝口茶继续想。”
  
  陌少落子接茶,笑道:“我输了。”举杯闻香,继而浅尝一口,闭目细品一番后赞道:“好茶,浓而不涩,苦尽甘来,饮后齿颊留香,帝君于茶道上的造化已臻化境,臣佩服。”
  
  东华抿了口茶,道:“佩服我的不止你一个。”
  
  苏陌叶看着棋盘上的败局,迟迟不语,忽将手中茶一饮而尽,道:“都说凡人困于万丈红尘,太过执着,以至于看不透世事,被五蕴蒙蔽了双眼,难脱八苦,才会坠入轮回地狱饱受煎熬。近来我觉得此理于我也很适用,方才的棋局于我来说明明是败局已定,但我还是不死心,非要苦思出一个反败为胜的法子,总以为会有希望,可到最后还是只有认输,苦思的过程费神费力,最后的结果却不会有任何改变,我这万年的修为竟然勘不破一个棋局的束缚,又如何勘得破情?”顿了顿,道:“刚才凤九问我情伤可好了,我竟不知如何回答,因为我不愿它好,也愿它好。”
  
  苏陌叶这一席话明明是在诉情伤,却教他说得平铺直叙,波澜不惊,倒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听不出什么伤心伤怀的意味。
  
  东华再斟了杯茶,递给他,道:“该执着的不能手软,该放手的不要强求。”
  
  苏陌叶接过茶,苦笑道:“可执着后的结果是一样的,执着又有何用?”
  
  东华拿起方才苏陌叶落下的白子,重新落了个地方,待看清整个棋局后,苏陌叶手一抖,茶水洒了一地,陌少眼中满是惊愕,帝君这一步棋竟将乾坤扭转,苏陌抬眼望着东华,眼中有欣喜有期盼。
  
  “结果一样,那是你不够执着,现在仍在伤情,是你不够洒脱,你既不能执着又不够洒脱,如何去争取阿兰若?”
  
  “她爱的是沉晔,爱到不惜以死明志的地步,我、我还能争取她么?”陌少有些颓然。
  
  “那就要看你够不够执着了。”
  
  苏陌叶眼中闪过一丝期待,忙道:“还请帝君明示。”
  
  东华拿起黑子,落在了左上角,复拿起白子落在了黑子的下方,才悠悠道:“自己悟罢。”
  
  苏陌叶看着棋局沉凝了片刻,振作道:“多谢帝君点醒了我,我不会放弃阿兰若的。”
  
  “啊,还是我赢了。”东华放下最后一颗白子,抬眼看向容光焕发的苏陌叶,道:“你今天来不光是述情伤的罢?”
  
  心中雾霾散去,苏陌叶煮茶的兴致也跟着来了,起身走到茶案前,一边捣鼓茶具一边道:“此番上天庭只因父王近来身染沉疴,不便上天述职,是以才由我代劳,”自公道杯中分茶完毕,双手奉上第一杯茶于东华面前,待他接了茶,喝了第一口后,方道:“途径十里桃林,折颜上神邀我吃桃,顺便品他新酿的桃花醉,期间与我提起前几日夜观星宿,似有异象,遂开卦推演,发现南荒一隅竟有类似三毒浊息的浑浊气息溢出,上神因急着去青丘送酒给白真上神,因此托我将此事告诉帝君,想问问帝君那是否是三毒浊息。”
  
  “嗯,那确实是三毒浊息。”
  
  苏陌叶神色略微一沉,肃然道:“三毒浊息不是被墨渊上神封在了昆仑虚么?为何会出现在南荒?”
  
  东华泰然道:“许是封印时有些许浊息逸泄而出,南荒乃魔域,三毒浊息本是万恶之源,魔域之中万恶瘴气尤盛,三毒浊息出现在南荒并不稀奇。”
  
  “帝君可有什么对策?”
  
  “本君会彻底净化三毒浊息。”
  
  “可您的伤还未痊愈。”
  
  “事不由人,更不待人,经过星光结界一站,缈落烟灭,三毒浊息气势受创,彻底净化也未为不可。”喝口茶,继续道:“此事不要告诉小白。”
  
  苏陌叶深知此事是关乎四海六合八荒生死存亡的大事,便也不好再劝,回到对座,执棋笑道:“臣此次必将执着,还望帝君赐教。”
  
  棋到一半,苏陌叶再次陷入凝思,忽然他表情肃穆的道:“小殿下要拜师?”
  
  “嗯。”
  
  陌少眼中闪过一丝冲破重围的光彩,笃定落子,道:“不知哪位至圣天尊能有此殊荣教导小殿下?”
  
  “墨渊。”东华几乎没有思考便落了白子,抬眼看向苏陌叶,道:“至圣天尊?这个评价高了。”
  
  “呃……”苏陌叶只觉一股寒气自背脊蜿蜒散开,东华帝君同墨渊上神的纠葛恩怨,他自小便勤于挖掘,不论是记录在册的正史亦或是街尾巷角的野史,都曾被他挖出来过,今天竟一时口快触了帝君他老人家霉头,苏陌叶急忙转移话题道:“帝君既然决定彻底净化三毒浊息,昆仑虚届时必定是处危险之地,为何还要将小殿下送过去?”
  
  “去那里是滚滚的意思。”
  
  “殿下小小年纪便不畏艰险,能知难而上,实属难得。”苏陌叶殷勤道。
  
  东华呷了口差,悠悠道:“唔,他只是想去看看差点教我羽化的三毒浊息到底是何物。”
  
  “……”陌少再次拜倒在帝君一家的思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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