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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幕

第九十八章

季清和回來了, 雖然兩人之間隔著一條走道,無法相擁而眠, 但沈千盞還是覺得無比安心。就像一艘漂浮在海上的孤帆,終於尋到了另一艘船隻,終於能夠在茫茫大海中相互依偎, 而行。

第二天, 沈千盞帶上喬昕, 去找陳嫂。

這是前一天約好的。

等陳嫂休息夠了, 大家再坐下來聊老陳的身後事。

面談很順利。

陳嫂的情緒相較第一天時更穩定了些,她提了自己的為難之處, 希望劇組能盡點綿薄之力, 安排殯儀館的車將老陳的遺體送回家鄉。

她孤身一人前來無錫,人生地不熟,劇組於情於理都該將這件事安排妥善。

沈千盞答應下來,讓喬昕去確認流程以及最快的動身時間。

聊完這些,沈千盞又向陳嫂告知了保險公司的賠付流程,讓陳嫂耐心等待賠償審批:「還有一件事。」

沈千盞笑笑,正斟酌著如何把昨晚與蘇暫協商的,以千燈的名義再給她一筆撫恤費的事講清楚講明白時, 她雙手交互相疊,躊躇著問道:「沈製片,劇組是不是很快要離開無錫了?」

沈千盞一頓,暫時將剛才的話題放到一邊,回答她:「對, 無錫這邊的取景結束,這幾天就要轉場了。」

陳嫂面色局促,稍稍有些不自然:「我還有個請求。」

「您說。」

「我公婆不放心我一個人帶老陳回去,想讓大伯一家過來幫忙處理。」陳嫂微微垂眼,低聲道:「我人微言輕,公婆並不重視我的意見。他們執意要讓大伯一家來無錫,我是考慮,與其他們不聲不響的來了,不如沈製片你這邊給安排一下。」

沈千盞沒說話。

氣氛在不知不覺中忽然變得緊張起來。

她雙腿交疊,靜靜看了陳嫂半晌。

陳嫂被她打量得不自在,避開了視線假裝去看不遠處還在和殯儀館溝通的喬昕。

良久,沈千盞移開目光,柔聲道:「安排當然沒問題,這也是正常要求。你放心,我下午就讓喬昕聯繫你,儘快辦妥。但具體的情況,可能還得等殯儀館那邊徹底落實下來。」

陳嫂見她寬容隨和,又好說話,緩緩鬆了口氣。

沈千盞又陪著坐了會,見時間差不多,借口劇組還有事忙,領著喬昕先行離開。

等走出陳嫂的房間,沈千盞臉上掛著的親和溫柔,徹底消失不見。

她寒著臉,疾步邁入電梯,一言不發地先回了房間。

——

午飯時,沈千盞特意招了蘇暫回來商議。

她先將上午與陳嫂見面時所聊的內容複述了一遍,並未立刻說起自己的猜想。

蘇暫在聽到老陳大伯一家要過來時,與沈千盞的考慮如出一轍,他微微蹙眉,疑惑道:「陳嫂不是和大伯一家不合嗎?」

沈千盞抿了口咖啡,淡聲道:「合不合還是次要的,兩家畢竟是親戚,人死之事最大,什麼恩怨都能暫時放放。」況且,陳嫂拿公婆說事,事件邏輯合理,情感上她仍是那個丈夫意外去世,無可奈何的弱者。

蘇暫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們打算以公司的名義給她撫恤金這事你沒說對吧?」

「正要聊。」沈千盞舔了下嘴唇,說:「她把我打斷了。」

沈千盞這些年見識多了牛鬼神蛇、妖魔鬼怪,對人心險惡有很深刻的了解。

她同情陳嫂,對老陳猝死這起意外也抱有一定的愧疚與敬畏,所以想盡自己所能為老陳的家人儘儘心。

除了撫恤金以外,她私底下還替陳嫂考慮過怎麼最大限度的保留老陳的賠償款。

但說到底,這是人家的家務事,她操的這份心已經過界了。

如果陳嫂看得通透能接受她的好意,當然皆大歡喜。可如果陳嫂覺得她多管閑事,那她就是吃力不討好,平白惹上一身腥。

所以沈千盞在措辭該如何說明這筆撫恤金時,真是頭都抓禿了。

如果陳嫂當時沒有打斷她,沈千盞是打算以給孩子教育資金的名義將這筆錢私下通過公司賬戶轉給陳嫂。

不過此刻,她反而慶幸自己被打斷了,能夠留以後手。

蘇暫沉思片刻,說:「陳嫂這個要求並不過分,讓喬昕去定機票。有些事如果要發生,光靠躲是躲不過去的,不如走一步看一步。」

沈千盞有心考他,問:「那還需要做哪些準備?」

「明天多留幾個劇務在酒店守著,講得通我們就講道理,講不通那就只能強硬點了。」

沈千盞與他的想法一致,聞言微微頷首,示意喬昕先按蘇暫說的辦。

——

這突然橫生的枝節,令沈千盞有些不安。

季清和見她連吃個飯都心不在焉的,邊給她布了兩筷子蘇坡肉,邊開導:「考慮得多不是壞事,你和蘇暫既然已經有了對策,現在就好好吃飯。」

沈千盞問他:「我是不是把人想得太壞了?也許老陳家就是擔心陳嫂會吃虧,所以才讓大伯過來幫襯下。」

季清和用筷子敲了敲碗沿,示意她先吃飯:「聽說老陳在組裡有個同鄉?」

「是啊。」沈千盞皺著眉咬下一口五花肉,嘀咕:「劇務主任找小陳了解過,陳家的情況基本跟陳嫂說的差不多。大伯二伯一家全跟吸血鬼一樣吸老人家的血,老陳看不過去,總想著幫襯父母,挺愚孝的。」

「而且,聽說他們家在村子裡挺混的,之前村長看不下去出言勸誡,結果被打到住院。後來就沒人敢管陳家的閑事了。」

「如果只來大伯一家,掀不起什麼風浪。」季清和說:「我看你準備了不少證據?」

沈千盞隨口答道:「是啊,下午讓喬昕列印出來的,還備了好幾份。為了以防萬一,我讓喬昕聯繫了千燈的法務部,一旦有需求,讓律師立刻過來。」

見她準備充分,只是單純情緒上的不安後,季清和沒再多說,盯著她吃完了一碗飯,又摸了摸她鼻尖:「感冒好了?」

沈千盞先是一愣,隨即抬腳踢他:「你真當我是貓了。」

昨晚季清和走後不久,讓生活製片給她送了特效藥,她安穩得睡了一晚,今早起來就什麼癥狀都沒了。

見她嫌棄地皺著鼻尖,季清和倚著靠背,忽然說:「我明天中午的飛機,回北京後就有一陣子見不到了。」

他不說,沈千盞差點忘了。按原計劃,明天本該是劇組大遷徙的日子。

她自覺地坐過去,挨得他近一些:「明決會替我接你吧?」

她這話說得巧妙,幾個字偷天換日,全成了她的心意。

季清和曲指颳了刮她的鼻尖,低聲道:「別讓我在北京等你太久。」

——

隔日。

蘇暫去機場接機,順道送季清和。

商務車前腳剛出發,後腳事就找上門來了。

沈千盞正在房間和導演組開會,酒店的內線電話突兀的響起,嚇了眾人一跳。

她驚魂未定,眼皮直跳,緩了一下,讓喬昕去接電話。

電話是酒店前台打入的,告知沈千盞有客人來訪。

喬昕最近跟沈千盞形影不離,要不是季總在,幾乎吃住都在一起。自然對沈千盞的行蹤了如指掌,她聞言,回頭看了眼完全不受影響與導演組繼續開會的沈千盞,與酒店確認:「劇組這邊最近沒有訪客預約啊,你確定是找我們房間的?」

前台最近得了劇組的吩咐,訪客皆要登記。所以並未讓訪客直接上樓,而是將人暫留在酒店大堂,先通知住戶本人。

聽喬昕這麼說,她輕聲說了聲「稍等」,轉而向訪客核實房間號並確認訪客個人信息。

「對方是位記者,說要找8088房間的沈製片。」

喬昕一聽「記者」二字,頭瞬間就大了。

這兩日也不是沒有記者在酒店外徘徊,打聽劇組發生了什麼。路人語焉不詳,酒店的員工又守口如瓶,至於劇組這邊,更是跟鐵桶一樣密不透風。

那些一心想要探知新聞八卦的記者只知道些皮毛,並不了解發生了什麼。是以,這段時間網上風平浪靜,除了幾張警車停在酒店門口的高糊照外,並沒有引起大範圍的討論。

像這樣直接找上門來,還知道沈千盞具體房間號的記者,還是頭一次見。

喬昕拿不定主意,半掩住聽筒,詢問沈千盞的意見。

後者的關注點卻在這位記者居然能獲知確切的房間號上:「他知道我住在8088?」

沈千盞詫異之餘,眼皮跳了跳,總感覺有股危機正在悄然靠近。

她起身,親自接過聽筒,讓酒店把電話遞給對方。

對方接過電話後,先自報家門:「您好,我是新娛快報的記者蔣孟欣,請問是沈製片人嗎?」

沈千盞眯了眯眼,問:「請問,你是怎麼得知我們房間號的?」

蔣孟欣笑了聲,說:「沈製片,我不止知道你們的房間號,我還得知《時間》劇組發生了一起命案,不知你有沒有時間可以和我見面聊一下呢?」

這麼底氣十足的威脅,沈千盞還是第一次遇見。

她險些冷笑出聲,握著電話考慮了兩分鐘後,道:「稍等,我讓助理來接你。」掛斷電話,她似還沉浸在與蔣孟欣的對話里,臉色尤為難看。

喬昕默然不語,等她指示。

室內鴉雀無聲,似有風雨欲來,樓內滿盈。

半晌,沈千盞揮揮手:「今天先到這,散了吧。」

察覺她心情不好,導演組無人敢吭聲,有序地收拾好東西,逐一離開。

邵愁歇走在最後。

他想安慰安慰沈千盞,但一張口,又覺得辭彙空空,蒼白無力。

場務猝死這件事,劇組上下封口嚴實,又嚴禁私下討論。邵愁歇還是從沈千盞的口中得知整個事件的經過。從事發到善後,他對沈千盞高效且毫不拖泥帶水的處理方式非常欣賞。

越是深入了解,越能感受她的個人魅力。

這不只是職業和專業帶來的光環,邵愁歇與沈千盞的這次合作本就建立在「慕名而來」上,他仰慕沈千盞的能力,沈千盞也欣賞他的藝術水準。

合作至今,邵愁歇始終覺得沈千盞無愧於「金牌製片人」的稱號,她處事周全,思維縝密,情商又高,既省事省心還格外可靠。

雖說最打動他的一點,是沈千盞給錢大方……但這對任何一位靈感時時處於迸髮狀態的導演而言,都是無法抵抗的優勢與誘惑。

想到這,邵愁歇不由清了清嗓子,說:「沈製片,不在其位永遠無法感同身受。但劇組遇到難關,不止是你一個人的事,我們全劇組都應該一起承擔。你要是有需要,我們所有人都可以赴湯蹈火。」

沈千盞見他不走,正要問他還有什麼事,陡然聽到這麼一番感慨激昂的發言,她意外之餘甚至有那麼絲欣慰。

她拍了拍邵愁歇的肩,送他出去:「沒大事,你不用操心,有事我也能解決。」

邵愁歇聽到熟悉的「有事我解決」,笑了笑,說:「你可能不知道,我們干導演的都想和你合作,除了給錢大方,就是這句『有事我解決』讓人覺得安心又可靠。」走到門口,他止步,示意沈千盞:「你有事先忙。」

沈千盞點點頭,目送著他走遠後,招了招手,示意喬昕去酒店大堂把那位記者蔣孟欣帶到同一樓層的會客室:「她要是跟你說話,你注意點,以防被套話。」

喬昕機靈,不用沈千盞直白到把話說明便知道自己該怎麼做。離開前,她忽的想起一件事,提醒道:「這位記者的名字有點耳熟,不知道在哪聽到過,沒太大印象了,但能確定應該就是最近發生的事。」

沈千盞皺了皺眉,獨自前往會客室時,給蘇暫打了個電話,詢問他對蔣孟欣有沒有印象。

蘇暫快到機場了,正在過機場高速的收費站,聞言,回憶了片刻,說:「好像是在哪裡聽到過,我查查,等會回你。」

掛斷電話後,沈千盞沉眉斂目,在沙發上坐了片刻。

許是乾等容易讓人情緒受到影響,在心窩燃起焦慮情緒的那刻,她起身,去茶水間泡了兩杯速溶咖啡。

三分鐘後。

沈千盞端著咖啡出來時,喬昕也正好領著蔣孟欣進來。

兩人的腳步聲被厚厚的地毯吸收,只有玻璃門關合時發生的轉動聲才有一絲輕微聲響。

沈千盞像是完全不記得方才兩人在電話里的劍拔弩張,友善地笑了笑,示意蔣孟欣先坐:「我給你泡了杯咖啡,酒店環境比較簡陋,你不介意吧?」

當然,她根本不關心蔣孟欣介不介意。

沈千盞說完,壓根沒給她開口的機會,讓喬昕接過咖啡擺到她面前的桌几上。

這不動聲色的下馬威,令蔣孟欣笑意微收,面對沈千盞時多了幾分小心謹慎。

她道過謝,端起咖啡先抿了一口。

沈千盞也藉機上下打量了她一眼。

與她腦中想像的記者不同,蔣孟欣身材高挑,五官柔和,看面相絕對不是電話里咄咄逼人極具攻擊性的那類人。

她身前背著個相機,腰上還掛了個鼓鼓囊囊的腰包,顯得本就瘦削的身形更加單薄。

可能是先入為主的原因,沈千盞對她的印象並不好。

她雖然笑著,那笑意卻不及眼底,只淺淺的一層,公式化得像是在應付。

蔣孟欣笑了笑,開門見山道:「我很抱歉為了見您一面,用了不算友善的方式吸引您的注意力。」

沈千盞在嗓子深處發出一聲回應,算是接受她的歉意:「我很好奇,蔣女士是怎麼得知我們房間號的?」

這是無法迴避的一個問題,蔣孟欣如果不回答,後續的談話自然也就沒有必要了。

她顯然也明白這點,鎮定自若道:「劇組的保密工作做得還是不夠嚴密,我稍微找人打聽下就問到了。保密協議里可沒說,不能透露製片人的房間號。」

沈千盞並未被她幾句挑撥到生氣,她大方的一笑,風趣道:「多謝提醒,以後一定增加保密協議的約束性。」

蔣孟欣自知在沈千盞面前,她的段數壓根不夠看的,也不再用言語挑釁。她從腰包里拿出一支錄音筆,堂而皇之的按下錄音鍵,開始錄音:「我得知消息,《時間》劇組因工作時間安排不善,導致場務在崗期間猝死,沈製片人,這消息是否屬實呢。」

喬昕差點跳起來,她怒目圓睜,狠狠瞪著蔣孟欣,語氣不善:「蔣女士,你作為記者,我們充分尊重您的職業。但在我們沒有答應接受你的採訪時,你這樣公然錄音,是否損害了我們的權益?」

沈千盞也十分不悅。

她注視著蔣孟欣那張洋洋得意,甚至有恃無恐的臉,拉回喬昕,示意她稍安勿躁。

她握著手機的手指悄悄點了兩下,給喬昕傳遞了個暗號。

後者秒懂,立刻打開手機的錄音功能,以防蔣孟欣後期拿著錄音做文章。

「我不知道蔣女士你這消息是來源於哪裡,你又為什麼覺得可靠。但有一點,信息中有主觀猜測甚至杜撰的成分,我在這建議蔣女士接下來的每句話都要深思熟慮。鑒於你現在這種強行採訪、錄音的行為,一旦你出現損害劇組權益的行為,我一定會起訴維權。」

相比喬昕瞬間炸毛的反應,沈千盞雲淡風輕且有理可依的這番話,立刻可見高低。

蔣孟欣次次在她手裡吃虧,咬了咬唇,不得已更正道:「那請問沈製片,《時間》劇組於兩日前有場務意外死亡一事,是否屬實。」

沈千盞直視她的雙眸,嗓音清冷,承認道:「是。」

蔣孟欣眉梢微挑,再次追問:「場務在工作期間工作崗位上猝死,是否是劇組時間安排不合理造成的呢?」

「不是。」沈千盞冷靜地回答:「場務意外去世後,劇組第一時間報警立案。警方已判定死者意外死亡是自身原因,與劇組無關。」

蔣孟欣:「我聽說,《時間》劇組為了拍攝,租借了名貴的古鐘。而該場務正是負責看守古鐘的工作人員,且有值夜班,熬夜的需求?」

沈千盞譏諷:「你作為記者,多次使用『聽說』一詞,你確定你的採訪會具有可信度與權威性嗎?」

蔣孟欣再次被噎,整張臉瞬間冷了下來:「沈製片避而不答是否因為心虛?」

「我只是提出合理的質疑,你連這都接受不了,等新聞寫出去了,又要如何面對人民群眾的質疑?」沈千盞笑笑,慢條斯理地喝了杯咖啡,邀請她:「別光顧著聊天,喝點咖啡潤潤嗓子。」

沈千盞處理過的危機公關估計比這小記者走過的橋還要多,想給她下套?她還年輕著呢。

幾番你來我往,在沈千盞碾壓性的優勢下,喬昕已經十分淡定了,甚至還有那麼些同情這位記者。

她們家沈製片剛起來連甲方爸爸都懟,打嘴炮除了輸給季總,從無敗績。

這得多想不開啊,要來沈千盞跟前找不痛快。

隨著沈千盞強行中斷,邀請蔣孟欣品咖啡後,會客廳內的氣氛一凝,氣壓驟降。

正僵持間,沈千盞的手機一震,蘇暫發來一條消息——

蔣孟欣報道過《春江》劇組鬥毆一事,後來公司公關,她出來給蕭盛道過歉。

除這條消息外,是蘇暫從網上截圖的有關蔣孟欣的精彩履歷。

作為娛樂報的記者,蔣孟欣因大膽犀利的爆料風格,被網友戲稱為娛樂圈內的道德標杆。為博人眼球,蔣孟欣多次虛假報道,被人起訴。但因背後有資本力量支持,「蔣孟欣」這個名字甚至成為了一個量級ip號,擁有自己的公關團隊。

沈千盞垂眸,一目三行的瀏覽完畢,再看向蔣孟欣時眼神微變,漸漸凝重。

但顧忌著她的錄音筆,她並未輕舉妄動,問出一些不時宜且會留下把柄的問題。

眼下不宜再與對方交鋒,得儘快脫身才好。

正思忖間,走廊里腳步聲匆匆,一場務推門而入。他面色急切,額間帶汗,顯然是遇到了要緊的急事。

就在他不管不顧要開口時,沈千盞面色一凝,輕喝道:「沒看見我這裡有客人,冒冒失失的。」她斥完,見場務將到嘴的話咽回去,一雙眼急得赤紅時,姿態優雅的起身,對著蔣孟欣笑了笑:「我這邊有點急事要處理,蔣女士你暫歇,我去去就來。」

話落,她看了眼喬昕,遞去一個示警的眼神:「你先替我陪著蔣女士。」

蔣孟欣自然不幹,她雙眸迸出興奮之色,正要跟上去時,走在前面的沈千盞忽然回頭,眼神凌厲地望了她一眼。

這一眼的威嚴,猶如實質,瞬間將她鎮在當場。

——

待走出會客廳,沈千盞綳著的背脊微松,低聲問道:「出什麼事了?」

場務終於被解禁,匆匆忙忙道:「酒店來了一夥自稱是老陳家屬的人,全都帶著棍棒,酒店的保安攔都攔不住。他們進來就直奔放置古鐘的房間,我們聽見敲門聲沒想到會是來鬧事的,開門後迎頭就挨了打。」

沈千盞臉色一白,腳下步伐猶如生風:「人沒出事吧?」

「除了挨了一棍子的兄弟,其他人有防備後倒沒傷到。但對方人多,大概來了七八個,個個凶神惡煞的,上來就打架。我們不敢還手,就被動自衛。」

沈千盞問:「報警了沒有?」

「報了。」

她聲音冷得如墜冰窟:「陳嫂呢,去請了嗎?」

「還沒。」

「古鐘呢?」她咬牙切齒。

「暫時沒事,大家都知道古鐘貴重,誓死保護著。」

沈千盞倒抽一口氣,太陽穴突突直跳。

她用手用力地按了按眉心,趁著電梯下落的功夫,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你去叫人,把攝影組還留在酒店的幾位師傅全叫來。」

她算著警車預計到達的時間,穩了穩心緒,先給蘇暫打電話。

等待電話接通的時間內,她餘光掃見電梯鏡中的自己後,似不敢確信那頹喪的人就是她,下意識抬眼,重新看向電梯鏡中。

鏡子里,她面色蒼白,整個人猶如被抽走了精氣神般,微微佝僂著。耳邊陣陣忙音里,她聽著自己大腦一片空白時如雪花降落的嗡嗡聲,似蜂鳴,一圈圈滌盪開來。

她用力抿了抿髮抖的唇,用指甲掐了掐掌心,挺直背脊。

她不能怕。

還要冷靜。

更不能露怯。

她是劇組的牌面,是指揮官,她的一言一行代表了劇組,也代表了千燈。

她垮了,劇組的意志也就散了。

她必須跟沒事人一樣,強硬、鎮靜、堅定,什麼都能解決。

沈千盞在給自己做心理暗示的同時,電話接通,蘇暫的聲音裡帶著一絲急躁與不易察覺的不安,輕聲響起。

背景音里是機場到達區機械的航班抵達播報。

嘈雜的聲音一下淹沒了她的思維,沈千盞大腦空白了一瞬,險些忘記自己為什麼要給蘇暫打電話。

她抬眼,看了眼即將到達的電梯,語速飛快地問道:「你接到人了沒有?」

「沒有。」蘇暫對沈千盞的情緒變動很敏感,幾乎是立刻發覺她的不對勁,遲疑著問道:「怎麼了?」

「酒店來了一批自稱是老陳家屬的人鬧事,你趕緊確認下。」

蘇暫正束手站在諮詢台邊,聞言,猶如挨了一記悶棍,「草」了一聲:「這幫孫子。」

他仰頭看了眼早已到達的航班號,心口躁得猶如有把火在燒,燒得他理智全無:「我現在就回來。」

他這句話無疑證實了酒店正在鬧事的這幫人的確是老陳的家屬沒錯。

沈千盞心一涼,感覺血液都被抽走了一半。

她閉了閉眼,交代:「行,路上小心,我這邊能穩得住。」

蘇暫嗯了聲,正要說「季總剛才半道就回去了」,話還沒開口,伴隨著沈千盞那端電梯到達的聲音,她把電話掛得乾脆利落,半點沒給他留說話的機會。

他空瞪著手機半晌,鬱悶收線。

——

同一時間,沈千盞和場務兵分兩路。

遠遠的,她便聽見走廊上喧嘩吵鬧的爭吵聲,隱約還伴著女人的哭喊,尖利嘶啞,難聽得像是鳥聲亂斗時的嘶叫,一片混亂。

她眉心不自覺的抽動了下,眼皮直跳。

快步走近後,沈千盞逐漸可以聽清女人在哭喊什麼。

「我們家可憐的三弟啊,你死了還遭罪啊。這群吸血的鬼,不能還你公道也就算了,還扣著你的遺體不給啊……」

「你們什麼居心啊,是不是就怕我們家屬去屍檢,戳穿你們的謊言!」

「沒良心的吸血鬼啊,要不是我們來了,你媳婦都要被他們給騙了!」

「這個什麼古鐘,要了你的命啊,索走了我的三弟啊。」

「殺人償命,快讓你們的老闆出來!」

沈千盞的腳步一頓,一陣徹骨寒意從腳底直竄向頭頂。

她隔著一段距離看著房間內糾纏成一團的人群,以及紛亂不堪根本分不清哪方的現場,齒冷得一股邪火躥上心頭。

她轉身四顧。

目光觸及樓道安全消防位的滅火器時,動了下歪心思。很快,在考慮到非法使用的後果時,她很乾脆的放棄,轉而將視線投向擱在角落的一桶水和拖把上。

應該是清潔工準備打掃拖地,結果遇到兩撥人發生糾紛衝突,放下工具便走跑了。

她拎起水桶,步子邁得又穩又快,幾步靠近糾打在一起的人群後,她咬牙提起水桶,徑直潑過去。

這波無差別攻擊可謂是讓所有人措手不及,呆立當場。

沈千盞看了眼對方手中的長棍,確認沒有利刃後,心裡穩了穩。

顯然,這夥人是藉機鬧事來索取賠償,並非真的要你死我亡報復劇組。確認這點後,沈千盞鬆了口氣。

她將手中的水桶往空地上一擲,發出一聲悶響。

這記聲音像是警鐘般,將雙方震醒。

似乎誰也沒想到,有人會橫空殺出來,以這種方式居中調停。

沈千盞站在門口,不怒自威。

她的眼神犀利,凝視人時自有一股長期掌握權勢的上位者才有的威壓。

人群不自覺的向兩側分開,給她讓出一條路來。

沈千盞路過坐在門口哭天搶地跟死了老公一樣矯情做作的女人,又看了眼拿著棍棒凶神惡煞的所謂的老陳家屬。

最後,她看向蜷在角落裡被打傷後去保護古鐘的場務。

要說剛才是為了這未知的武力威脅感到恐懼和無措,眼下真的站在了暴力衝突的現場,她反而生出無限的勇氣與怒火。

她轉身,眼神冷冽地望向明顯是帶頭者的那位中年人:「你是帶頭的?」

她氣場太強,暴怒時像有與生俱來讓人臣服的能力,壓得人抬不起頭來。

中年人結巴了下,才道:「是我,你們老闆呢,叫你們老闆出來。」

沈千盞冷哼一聲,問:「你哪位?」

「我是老陳的大哥,陳岩。你們劇組害死了我弟,還想打發走他媳婦,想得美,讓你老闆出來。」

許是發覺沈千盞並沒有威懾力,陳岩在短暫的警惕後,復又凶相畢露。

沈千盞環視了眼他身後安靜不語的五六個小混混,徑直越過陳岩,確認道:「你們是當地的?」

陳岩說話帶口音,和陳嫂一樣,一口塑普,連方言的味道都如出一轍。

但他身後的這些人,沈千盞不確定是當地人還是陳岩從老家帶來的同鄉,只能先出言試探。

不料,結果有些壞。

開口的年輕人普通話雖比陳岩標準,可那咬字低仄的口音像陳家批發出來的一樣:「不是。」

陳岩似怪他擅自開口回答,轉頭瞪了他一眼,捏了捏手中的短棒,敲向牆壁上的電視機櫃,威脅道:「你少廢話,我就為我弟弟討個公道,你讓你們老闆出來,你做不了主。」

「誰說我做不了主?」沈千盞冷眼看去,與他對視數秒後,微微移開視線,下巴微抬指了指他身後那幫年輕人:「想談事,我們和和氣氣談。你和你的這些朋友,把短棍放下,我們換個地方,坐下來好好聊聊。」

「你這樣威脅恐嚇,除了浪費時間,沒有一點用。」沈千盞不欲激化矛盾,再次引起衝突,她看了眼落在人群之後被她用水潑了個濕透的幾個人,緩了緩語氣,說:「讓他們也換身衣服,我們去酒店的餐廳坐下來邊吃邊聊,你覺得怎麼樣?」

陳岩狐疑地打量了她一眼,似乎在確認沈千盞是否真的如她所說的那樣能夠做主。

沈千盞看透了他的想法,適當提出:「我雖然不是老闆,但我是他們的領導。老陳在劇組工作,你應該聽過製片人這個職位。」她抿了抿唇,說:「我就是這裡管事的。」

陳岩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那雙渾濁的雙眼將她從頭到腳審視了一遍,雖沒同意換個地方,但手中的棍子倒是垂了下來,不再是一副隨時要攻擊的姿態。

「我弟媳呢?」他問。

沈千盞故作詫異:「你們沒有聯繫嗎?」

陳岩眉頭一皺,似很不情願回答這個問題:「我知道她就住在這,你讓她也過來。你們欺負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女人,誆騙她儘快回鄉,這些我全知道。」

他說著說著,又激動起來,往地下啐了口唾沫:「我弟死在你們劇組,死在這個房間里,你們什麼都不賠償,一句他是自己意外猝死的就想打發走人?沒門!」

越是這種時候沈千盞越冷靜,她知道和陳岩擺事實講道理沒用,放低姿態,說:「你要見陳嫂,我可以安排。老陳的賠償款由保險公司賠付,你不能說什麼都不賠償。這樣吧,我帶你去看看老陳的保險合同吧,你親自確認下賠償款,怎麼樣?」

走廊外,場務帶著攝影組的攝影師們不動聲色地走進房間內。

她不敢多看,怕吸引陳岩的目光,在他即將轉頭向後看去時,忽的提高了聲音,穩聲道:「你要是覺得我說了不算,我再安排你跟我們老闆視頻通話。」

她姿態擺得低,又或許出於天生對女人的輕視,陳岩妥協。

他小幅度的揮了揮棍子,正要往後退。

就在此時,原先坐在地上哭的女人不經意往後看了眼,待看見身後忽然出現了幾位彪形大漢時,驚慌的大喊了一聲。

這一聲瞬間將沈千盞之前做的所有努力化為烏有。

同一時間,警車呼嘯而來的警笛聲如撕破烏雲的陽光,突兀又急迫。

陳岩立刻醒悟過來,這些不過是沈千盞的緩兵之計。

目的就是為了將他們圍困在一起好一網打盡,要不是他老婆及時示警,他這會估計就上當了。

想明白這點,陳岩雙眸怒睜,一瞬暴起。

他望向沈千盞的眼神凶光畢露,揮棍就來:「給我砸。」

沈千盞對陳岩毫無頭腦的暴力行為簡直無語。

但眼下再阻止已經來不及了,這場混戰在警笛聲中如爆炸的春雷,一觸即發。

沈千盞身側的場務忙護著她避到一側。

混亂之中,男人的怒罵與揮斥聲交雜在一起,沈千盞眼睜睜看著古鐘數次被危及,又被幾名場務拚死將人推開時,睚眥欲裂。

走廊里,有一陣腳步聲集中、一致的踏步跑來。

沈千盞抬眼看到門口晃動的警徽與警帽,心口一松。得救了的感覺還未維持幾秒,她餘光掃見陳岩推開攔在他腰間的場務,正要揮棒砸向古鐘時,心神俱裂。

窩在嗓子眼裡的那股火將她喉嚨燒得一陣干啞,她發不出一絲聲音,手指更是瞬間發軟,使不上勁般,酸澀得厲害。

等她大腦發出指令前,她先一步撲身而上,死死地擋在古鐘的保護罩前。

肩後至頸部被短棍擊中,沈千盞起初沒感覺到痛,那陣麻從她後頸一路蔓延至腰側。她的身體像是才反應過來,劇痛山呼海嘯般席捲了她的痛覺神經。

她痛得蜷成一團,餘光掃至陳岩發瘋似的再度揮棍擊來時,那個本該在飛往北京航班上的男人像是從天而降般,擋在了她身後,穩穩地替她攔下了這一擊。

沈千盞站立不穩滑落至地板的前一刻,他轉身,攬住她的腰,單手將她抱進懷裡。

撲鼻的冷香中,他一手護著她的後頸與腦袋,一手抱著她,一字一句咬牙切齒道:「不要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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