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元宵節的時候，我在洪瑜家糾結「沈晏怎麼不回我微信」，洪瑜有點發笑，問我說，你怎麼能對一個都沒睡過的人那麼來勁。

我不以為恥，對答如流：我就是當代袁湘琴。

家裡就我倆。我當洪瑜下屬的時候被她罵哭過無數次——有機會你們應該聆聽下洪瑜羞辱人的各種方式，專治應屆生的玻璃心，所以我在她面前有種「躺平任嘲」的鬆弛感。

我跟洪瑜說了真話：「我覺得女的在戀愛里分兩種角色，有人喜歡當女神，被跪舔，我喜歡當袁湘琴。我覺得有底氣的人才能大大方方示愛。」

洪瑜倒是沒笑話我，只是隔了好一會，才嘆口氣，說，跟很難搞的男人纏鬥，很累的。

我當然不會聽進去。

此刻我坐在沈晏家客廳里，想起了這對話。

我在他家看電影，《利刃出銷》，講一個富豪死了，偵探挨個盤查他的家人的故事。這不像約會該看的電影。但這是沈晏選的，他說，這片子致敬了他最喜歡的女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他一直想看。

我懷疑他是用一部一點也不浪漫的電影，在我們倆當中划出一道楚河漢界。

可是我們倆坐在沙發上，頭挨著頭，我身上蓋著他的毯子，我怕玉米片的碎屑掉到毯子上，吃得很小心，沈晏說沒事，你就當自己家。那一刻我又覺得我們很親近。

吃了半袋玉米片我覺得口乾舌燥，沈晏說我給你榨個果汁。

我說你真是男德班優秀畢業生，我家都沒有榨汁機這種東西，哦，洪瑜也沒有，可能只有Tracy願意做這些。

沈晏很專註地擺弄榨汁機，沒有說話。

我說跟Tracy比起來，我們所有人都活該嫁不出去。

沈晏笑得很應付，我想起他哥跟Tracy的婚姻正瀕臨破裂，於是收住了話。

電影結束是零點一刻，我感覺到我們彼此的局促，是走是留，都得有個說法了。

沈晏站起來說：「我幫你叫個車吧。本來應該我送你回去的，但我最近到了晚上經常發低燒……」

我連忙表示我自己打車回去就好。我們彼此心知肚明，他這話同時是在解釋他的半夜送客。

我起身，他很紳士地替我拿過大衣幫我穿上。

我穿鞋的時候，沈晏看著我，欲言又止好幾次，但最後只有一句，路上小心，到家告訴我。

路上我沮喪極了。不是因為沈晏不想睡我……好吧不僅是，而是我感覺到沈晏在小心翼翼地應對我。

他覺得他不能對我不好，但他又沒有足夠的衝動來對我好。

回到家，我踢掉鞋子，開了瓶起泡酒，我看到沈晏問我「到家了嗎」，我刪掉對話框，隔了五分鐘，還是決定給我們的關係留個活口，我說嗯，你好好休息。

沈晏發給我一個表情包，一隻萌萌的兔子點頭，翻譯成文字，是「好的」。

我腦子裡警鈴大作。

這種表情包一定是哪個女的發給他的。

群里有人艾特我，是馮楚楚，她發了條裙子的淘寶鏈接，上次她穿，我跟Tracy都覺得好看，都想買來著。馮楚楚說，快，剛補貨了，記得搶。

她又圈了Tracy。

我發了個ok的手勢。

Tracy回了個表情包，一隻萌萌的點頭的兔子。

我一下子坐直了。

「……Tracy給沈晏發過這個表情包，他覺得可愛收藏起來了，也很正常啊。」洪瑜開解我：」另外你能不能工作的時候也帶上這種敏銳度？」

我腦海里湧現出許多的「證據」：

「我有次問Tracy，沈晏是不是有別的喜歡的人了，她當時否認得很微弱，像是心虛。」

「還有，沈晏一直慫恿Tracy考P大的MBA，還借她錢當學費……這是不是超出了非血緣親屬的義務範疇？」

「另外，你記得元宵節，我給沈晏發消息他死活不回嗎，那天他在Tracy家吃飯。我那時就有點疑惑，去親戚家吃個飯，至於吃那麼投入嗎……」

洪瑜說Tracy跟老公Leo這一攤爛賬呢，哪有空搞這些情情愛愛的。

但她沒有替沈晏做否認。

我覺得自己喉嚨里發出的聲音很遙遠，我說：「——你是說沈晏單箭頭嗎？」

洪瑜有點憐愛地看著我：「清輝，客觀說，Tracy有她的魅力。你不要總說Tracy的長處是會做飯，聽起來像另一種貶低。Tracy就是定海神針，這些年你見過她著急慌忙嗎？我們出去旅行，你是不是最願意跟她住？因為你無論落下什麼，她都會替你收起來……」

「對，Tracy特別像我媽。」這一刻，我下意識不想誇Tracy。

洪瑜搖頭：「Tracy給人安全感，這個特質很珍貴。」

「那我呢？」

「你就是小孩。挺好玩的，但別人需要分心來照顧你。」

「你的意思是，我不適合找沈晏這種萬人迷，適合找爹系男友？」

洪瑜表情有點糾結。

我說來來來但說無妨。

「確實會有些富一代，前半生找媽媽型伴侶，後半生找女兒型，不過……他們離婚後找的女朋友，永遠不會超過25歲。」

「那另一些呢？」

「……就一直找媽媽型。」

洪瑜說完這句話，站起來又去拿了一瓶紅酒。我倆相對無言，默默喝酒。

我受了打擊，決定找老好人陸星沉廝混去。

我跟陸星沉在啤酒屋裡等德國肘子上來，陸星沉突然噗嗤一笑，說我特別喜歡喊你一塊吃飯，因為我身邊就你一個女生能吃肘子。

「她們都吃什麼啊？」

陸星沉略略思索了下：「我有時候下樓拿外賣，看到大家點的都是沙拉這些。」

「沒勁。」我撇撇嘴：「沙拉跟當代中產真是互成標籤，我才不吃一堆打結的草呢。」

陸星沉咧嘴笑了，我注意到他牙齒很白但有些內收，所以他不是沈晏那張過分陽光的美式笑容，而是帶點羞澀：「你特別好玩。」

往日我可能把這當褒獎，但我今天想起的，是洪瑜給我下的定義：你就是小孩。挺好玩的，但別人需要分心來照顧你。

我從大學時候起就被男生誇獎好玩，一晃神，十年過去。

我腦子裡突然升起了一個念頭：

我現在兩頭不靠。

我既不能給男的提供「媽媽式的安全感」，又過了可以只需要輕輕鬆鬆漂漂亮亮當個吉祥物的年紀。

肘子端上來了，而我食慾全無。陸星沉拿手在我眼前晃了下：「你怎麼了？」

我覺得陸星沉不能理解這些，但我實在也找不到更好的傾訴對象了，我說其實我有什麼好瞧不上吃沙拉的人的呢，至少她們自律，忍得住，而我只不過憑一點基因優勢胡亂吃東西，但這點基因優勢又怎麼能跟二十齣頭的小孩比，她們才是真的吃不胖……我的優越感來得不明不白，我只是一個抗拒好好做人的成年人。

果然陸星沉沒有接茬。

他只是切下一小塊肘子放到我盤子里，他說，就是吃個飯的事，別想太多，你胖一點也挺好看。

對著陸星沉我總是很做自己，倆人沒什麼話聊的時候，我還會拿出手機來刷朋友圈。

我看到Tracy在朋友圈裡問，剛趕時髦買了健身環，請問國行的健身環能匹配日版的switch嗎？為什麼我這顯示藍屏？

底下有人留言說，能啊，Leo怎麼還不給老婆解決一下？

Tracy回復他說，他還在加班呢。

其實是Leo搬出去住了。

我正感慨於Tracy的強撐，過了兩分鐘再刷新，看到沈晏回復說，可以用，你設置里選主機更新。

我冷哼一聲，沈晏從來沒回復過我的朋友圈，無論我是發精修照還是曬廚藝。

我又安慰自己，也許回在朋友圈而不是單聊，說明他倆沒什麼？

但，我的朋友圈，他是公開私下都沒回過。

現在已經是深夜十一點半，我特別想促狹地問一句，沈老師你不發燒啦？

阻礙我的不過是我可憐的自尊。

用洪瑜的話來說：因為Tracy早早結婚並且選了一條我不那麼看得上的人生道路，所以我從來沒把她當成過競爭者，更沒料到，在沈晏的Excel表裡，她評分……比我高。

我跟沈晏沒有再聯繫。我又恢復了我弔兒郎當的約會生涯，馮楚楚還自告奮勇幫我更新起了excel。

我跟Robert是在國貿碰上的，那有家非常好吃的螺螄粉小店，我堅持認為螺螄粉外賣會破壞口感，所以隔一兩個月就跑去小店裡嗦粉。

Robert坐到了我對面，搭話說：「你這碗……是什麼？看起來格外好吃。」

「老闆娘精選。不過也可能是鄰座定律——鄰座點的東西永遠看起來更好吃。」

他點頭稱是。

「你是律師？」

Robert點頭：「這個樓里百分之90都是吧。」

我說嗯，只有貴行這種一本萬利的，才能在國貿租寫字樓。

Robert哈哈哈亂笑，絲毫不覺得被冒犯了。

走的時候他順便給我買了單，我說我打開一下收款碼，我轉你吧，他打開的卻是微信二維碼，他說，能換這個嗎？

「聽起來挺好啊。怎麼又沒後續？」洪瑜問我。

「我可不想找律師，太精了，算計不過。」我輕描淡寫。

我看到坐在沙發上的Tracy拿了個抱枕放懷裡。

洪瑜瞟了我一眼。

我稍稍收斂些：「我們倆第二次約會，他就問我投的公司主要跟哪些律所合作。這也太物盡其用了。」

「而且我還看到了他給我的備註，我名字後面一個括弧，標註了我的公司和職稱。他還很自豪地跟我說，他通訊錄里所有人都是這麼標記的，他時不時還會集體問候一遍，更新大家的title。」

「我又不急著結婚，幹嘛跟律師這種典型的利己主義者交往——要是急著結婚就更要小心繞開了，搞半天就是給人家搞義務勞動，被盤剝得乾乾淨淨。」

「真的太煩了，我怎麼會浪費時間在約會這種男人身上呢？」

我對Robert的吐槽越說越激昂，馮楚楚愣愣地問了一句：「Tracy姐的老公也是律師哦？」

洪瑜默默起身，假裝有電話會議，躲進書房。

我盯著Tracy沙發上的側影。

過了好一會，她終於說話了：「清輝，我結婚就準備承擔婚姻的風險，你單身也要冒單身的風險。」

這句話一個髒字都沒有，但我意識到，這是Tracy第一次帶情緒地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