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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她何止是厲害的女人?她簡直是風華絕代。

我們酒店每半年,都有一個總經理對話日。全酒店所有員工都可以參加,員工有什麼問題,都可以在會上直接和管理層溝通。這個對話日有個做作的英文名稱,叫「we are listening」。看起來彷彿很體貼底層員工,但我們酒店高層都是老外,中文說的一個比一個爛。所以每個總經理對話日,都是我們這群門童保潔後廚全都躲在後面,沒精打採的耗時間,看前排那些小經理嘰里呱啦的說英語,猴兒似的在高層面前表演。聊的什麼,我們一句都聽不懂。老外搞起形式主義來,也挺沒想像力的。

一進入三月,就到了我們上半年的總經理對話日。之前的幾次對話日里,我都是坐在最後一排張著嘴發獃。但這一次,我有備而來。

幾個小經理七嘴八舌的陪總經理聊完後,總經理的助理用中文問我們,「各位還有想要溝通的問題嗎?沒有的話,我們這次的‘we are listening’活動就結束了,謝謝你們的到場與支持。」

後排的底層員工慢悠悠的站起來,準備離開。

這時,我舉起了手,「那個,I have one question want talk 。」

會議室里安靜了片刻,前排的經理齊唰唰的回頭看著我,我身邊,王牛郎拽了我一把,「你丫幹嘛呢?」

我沒理王牛郎,徑直站起來,看著主席台上頭髮花白,身材圓胖的美國總經理。

「Ok. I'm listening.」總經理向我點點頭。

我深呼吸一口氣,把前幾天練了不下百遍的英文句子,努力不出差錯的說了出來。

「我,我是前廳禮賓部的門童。最近一段時間,我做了調查,全北京的酒店,都已經不施行門童店外站崗了,除了我們。對我們門童來說,冬夏兩個季節的店外站崗,對身體都是很大的考驗,凍感冒後帶病上崗,也容易傳染給客人。所以,我想得到一個管理層堅持這麼做的理由。」

會議室里安靜了片刻,鯰魚精惡狠狠的瞪了我一眼。

「你叫什麼名字?」總經理突然問我。

「Philep,Philep Zhang。」

「好,謝謝你,Philep。」總經理點了點頭,然後哇啦哇啦的說了一長串英文,邊說邊沖我笑。

我緊張的看向王牛郎,「他,他說什麼呢?」

「我他媽哪兒聽的懂。我連你剛剛嗶嗶的什麼都不知道。」

陳精典從旁邊湊過來,幫我翻譯,「老頭兒說他會和管理層開會討論,謝謝你提出了這個意見。」

幾天後,意見反饋回來了。每天入住及退房高峰期,需要門童在門外引導,其餘時候,都可以站在大門裡值崗了。

王爺和陳精典嚷嚷著要給我送塊兒匾,我自己也很驚訝,沒想到當時的試著努力,真的有了效果。只是查了字典,背了單詞,硬著頭皮站了起來,就可以徹底脫離冬天凍成冰棍兒,夏天晒成人乾兒的生活。

所有門童都歡天喜地的,但鯰魚精很不高興。他的臉耷拉了幾天,一看就是在心裡憋著壞。

果然,沒過兩天,我們幾個門童正在休息室里歇著,等著一會兒上崗,鯰魚精走了進來。

「開個小會,工作流程上,我做了一些新調整。」

我們沒精打採的站起來,看向他。

「管理層下發了通知,」鯰魚精看了我一眼,「要取消門外站崗,你們應該都挺高興的。但是,這個通知,有一個前提,是客流高峰期除外。什麼是客流高峰期?」

「就中午入住退房那會兒唄。」王爺慢悠悠的說。

鯰魚精冷笑了一聲,「哼,你們這種人,最擅長簡化問題。我觀察了幾天,嚴格來說,每天早上7點至9點,中午的11點到下午2點,傍晚的5點到7點,都是客流高峰期。另外,深夜11點到凌晨3點,也是晚班飛機客人,和本地客人的入住離店小高峰。所以,根據酒店的通知,加上我的理解,以上這幾個高峰,你們還是得站在門外值班。」

我們集體愣了一會兒,王牛郎有點兒著急了,「按照你理解,我們等於還是得天天外面站著啊。」

「除了這幾個高峰期,其他時間,你們可以在店裡值班。聽不懂我的話嗎?」

「總經理都能體諒我們,你幹嘛還跟我們過不去啊!」王爺扯著嗓子說。

「總經理只是下發通知,負責執行的人是我。」

「你意思就是閻王好過,小鬼兒難纏唄?」王牛郎有些生氣的說。

鯰魚精看看我們,「我對事不對人。我和你們不一樣,全北京的酒店都沒有門童在門外迎接客人,我想的是,我們酒店在這一點上,是獨一無二的。而你們這種人,卻覺得委屈,覺得好辛苦。我在這裡領著工資,是為了酒店和客人服務的,不是為了來照顧你們這種人的??」

「我們是他媽哪種人啊!」一直靠牆站著的我,終於忍不住了,一腳踹開了身邊的椅子,衝上去揪住了鯰魚精的領子,「忍你不是一兩天了!」

我一爆發,也煽動起了其他人的情緒。王牛郎和王爺,加上其他幾個剛下班的小門童,全都涌了上來,齊刷刷的把鯰魚精圍住了。

我從身後拽過椅子,把鯰魚精按到椅子上,然後彎腰盯著他。

「你說說,我們到底是哪種人?」

「你放開我。」鯰魚精在椅子上扭來扭去,整個人看起來更像一條脫水的魚了。

「酒店給了你多少錢?能讓你這麼狗眼看人低?客人是人,我們就是木頭刻的?讓你拿著當棋子兒使?想擺哪兒擺哪兒?」

「不然你當你自己是什麼?」鯰魚精居然還理直氣壯的還嘴。

王爺抬頭看我,「話都說這份兒上了,能動手就別廢話,打他一頓完了。」

「有道理。」我轉身開始找稱手的傢伙式,把行李車上的一個支架卸下來後,我拎著它走向了鯰魚精。

我剛想揚手,王牛郎攔住了我。

「這孫子是欠收拾,但沒必要把你自己搭進去。你要真在他身上留點兒皮肉傷,開除還是小事兒,估計得進局子。」

本來怒火燒的正旺,王牛郎這麼一說,我腦子裡出現了有恩的臉。

孫大媽拿一把韭菜把我打的站直了,也不是讓我野馬脫韁直接奔著監獄去的。

我扔掉了行李架,努力控制怒火。

王牛郎看向鯰魚精,「這次放過你,別他媽再跟我們得瑟,我們光腳不怕穿鞋的。」

大家剛準備散開,鯰魚精又犯賤的開口了,「你們這種人,打架挑兇器,工作挑地點,連吃苦都挑軟硬。我有什麼必要怕你們?」

小火苗蹭的又燒起來了,我氣的直嘬牙花子。滿屋尋找又可以收拾他,又能不留疤的兇器。

突然,我看到了王爺,從王爺的頭看到腳。

我找到了眼下最完美的兇器。

五分鐘後,我們一群門童,沒事兒人一樣,走出了休息室。

休息室里,鯰魚精被我們用客人的行李帶綁在了椅子上。他的臉上,綁著一隻鞋。鞋口緊緊罩著他嘴。這隻鞋來自王爺。

四十五分鐘後,輪到我休息,我進了休息室,鯰魚精坐在椅子上,臉色通紅,眼神迷亂。

我也拽了把椅子,坐他對面。

「服不服?還滋歪么?」

鯰魚精點點頭,又搖搖頭。

我把王爺的鞋從鯰魚精嘴上拿下來,把綁他身上的行李帶也解開了。

鞋一拿開,鯰魚精扭過臉,一陣乾嘔。

王爺的腳臭四散開,我往椅子上一靠,看向鯰魚精,「你愛上哪兒告,就上哪兒告,我在這兒等著。你要有臉報警,我就好意思去自首,就說我拿生化武器迫害你了。去吧,趕緊抱領導大腿哭去。」

鯰魚精往地上吐了吐口水,站起來,先重新拽平了衣服。

「我不會和上級說,因為會顯得我沒有管理能力。但最關鍵的是,我不想在你們這種人身上耗費精力。」

我蹭的站起來,「你他媽的??」

「我根本不稀罕和你們這種人生氣。」鯰魚精直直的盯著我,「你們恨的又不是我,是任何一個做我這個位置的人。我會接著往上爬,爬到你們夠不著的地方;但你們,就只能永遠的站在門口,像狗一樣,逼急了亂咬一頓,給塊骨頭就又老實了。你以為自己替他們出頭,可以不用門外站崗,就好了不起?你們人是進來了,命還晾在路上呢,誰想上去踩兩腳都可以。」

我憤怒的瞪著鯰魚精,「我們這種人的命,你替我們算過啊?你以為我從小的志向就是當看門狗哪?」

「我以前就是門童。」鯰魚精抬頭看著我說,「我在廣州希爾頓做了三年門童。從第一年我就開始參加酒店的培訓計劃,第四年升了領班,第五年連升兩級當了前台經理,現在跳槽來了北京。咱們酒店也有面向全員工的培訓,門童後廚都可以參加,考試成績好,送你到美國進修都可以。我也一直在給你們搞閃光一刻,培訓口語,半年多了,你去過幾次?」

我愣在一邊,鯰魚精厭惡的看看我,從我身邊走了過去,走到門口時,他回頭說,「我做過門童,我理解你們。所以我瞧不起你們。」

那天晚上下了班,回到家,王爺正在和今天輪休的陳精典講述我下午的光輝事迹,和自己那雙臭鞋的閃光一刻。等王爺自己玩起了遊戲,喝上了小酒,陳精典進了我房間里。

「你這麼折騰,酒店會不會處分你啊?」

「看鯰魚精那個架勢,不像是要鬧大了。」

我向陳精典複述了一遍鯰魚精對我說過的話,陳精典聽完,很長時間都沒說話。

「你還記得我當初一直想考公務員來著吧?」過了半天,陳精典開口說。

「記得啊。你那時候滿牆貼勵志小條,‘不是強者勝,而是勝者強’那些玩意兒。」

「要是我當初考上了,我現在也是鯰魚精那樣的人吧?」

我愣了一下。

「我現在是沒考上,沒別的路走,只能混日子,現在有了小妹,居然還挺知足的。有時候陪王爺喝點兒酒,也一起罵罵社會不公平,爹媽不給力。可當時我要是考上了呢?雖然不知道能混成什麼樣,但應該也挺瞧不起咱們這群人的。」

我想起了鯰魚精說的話,我恨的不是他,而是任何一個站在他那個位置上的人。

我和陳精典沉默了很久,我突然開口問他,「英語好學么?」

「就得往死里背。」

我心裡蒸騰出一個想法,這想法特別不切實際,但我此時此刻,所有視線里,這個想法鋪成了一條路,而且非常清晰。

「精典,我想試一下。」

「試什麼?」

「咱們酒店,不是有個員工在職培訓計劃么?業務考核,加上口語能力,只要分數夠高,就能送到美國康奈爾大學飯店管理學院進修。以前都是經理層的人爭這個名額,可現在,我也想試試。」

陳精典愣愣的看著我,我心虛的看著他,我倆四目相對幾十秒,然後陳精典突然站起來,轉身走了。

「操,不行就說不行。你丫黯然離去是什麼意思。」

但過了幾分鐘,陳精典又回來了,身後拖著一個大箱子。

「我徹底放棄考研以後,這些英語書一直沒捨得扔。後來有了小妹,我想騰地方,就抱到樓下賣廢品那兒。可這麼多書,上面還記著我三四年的筆記,賣的錢連買條白沙煙都不夠。我就又給抱回來了。」

陳精典把這盒書揣到我腳底下,「我是沒戲了。天生不是成大事兒的人。你努努力。」

「??謝了。」

陳精典沖我笑笑,「沒什麼本事的人吹牛,只能張口閉口說‘我有一個朋友怎麼怎麼牛逼。’我已經奔著俗套去了,王爺呢,只要給他口酒喝,他這輩子都踏實了。我們把寶押你身上,你,得是我們以後用來吹牛逼的那個朋友。」

北京又到了草長鶯飛的三月。

去年的這個時候,我還是一個宅癱患者,每天痴痴的躺在床上,追蹤著女神的動向,享受著大媽們襲來前,最後的安靜。

而今年的三月,我還是住在這個房間里,女神已經成了我的女朋友,她叫鄭有恩。我報了英語培訓學校,每天沒命的背起了單詞。樓下的花園裡還是很安靜,大媽們的冬天暫時還沒有結束。

三月的第二個周日。孫大媽搬家離開了我們小區。

房間里該賣的都賣了,要搬走的東西並不多。從前兩天起,就一直看到收廢品的陸陸續續從孫大媽家裡往出抬傢具。那些陪了兩個老人幾十年的物件,都已經用的油光鋥亮,最後還是摔摔打打的,集體上了收廢品的三輪車。

孫大媽的兒子開車送他們去養老院。臨走前,孫大媽到小花園裡和大家告別,跳廣場舞的大媽們全來了。

「回頭有空看我去,我們那兒空氣好。東直門坐車,850,50分鐘就到。」

大家紛紛點頭,「一定去一定去,下禮拜就去。」

但每個大媽臉上,表情都有些難受,也許是心裡清楚,這一就此別過,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打上招呼了。

孫大媽溜達到柳阿姨身邊,「等天兒暖和了,你們接著跳,跳你那個跺腳操。」

「把你音響帶上,到那裡,也搞支隊伍出來。」柳阿姨說。

「不著急,我到那邊兒摸摸群眾素質,看有沒有這方面的文藝細胞。」

柳阿姨走向孫大媽,握著孫大媽的手,眼眶有點兒泛紅。「孫姐,多保重。」

孫大媽點點頭,面不改色,女中豪傑的范兒依然端的很正。孫大媽看看我,「小張,提點兒氣,活精神點兒,好好跟人姑娘處。回頭我來喝你們喜酒。」

跳廣場舞的大媽們,給孫大媽拿了好多東西。吃的喝的用的都有,都是從附近左家莊菜市場和農展館大集里買的。因為擔心孫大媽到了郊區,買東西不方便。走的時候,孫大媽堅持不讓我們送,自己抱著東西,走向了兒子等候的大門口。

我看著孫大媽的背影,腦子裡的背景音樂,是那首再熟悉不過的《瀟洒走一回》。

柳阿姨也看著孫大媽的背影,眼眶還是紅的,但眼淚沒流。

「我們女的吧,愛處死對頭。小時候和女同學斗,年輕的時候和同事斗,哪怕是朋友,心裡也是想分個上下的。針頭線腦的事兒,都要拿出來比一比,爭個輸贏。這麼你追我趕了一輩子,今天,最後一個對手也送走咯。」

柳阿姨慢悠悠的說著,然後目送著孫大媽的背影,徹底消失在小區門外。

這一刻,柳阿姨眼神里的氣勢,好像也跟著消失了。

我昏天暗地的學著英語。高考以後就沒再看過書,重新撿起這個技能,就像斷臂多年,突然裝上了假肢,不知道該如何使用。背單詞的時候,永遠是忘的比記得快。看題的時候很容易躁動,有時候不知不覺開始搓起了身上的泥,有時候上一秒還在看書,下一秒卻發現自己擦起了玻璃。

我師傅、王爺和陳精典,都很支持我。他們的支持不是大力擁抱,深情喊口號,「為了明天加油啊兄弟」之類的,而是替我把能扛的夜班都扛了,就像當初我們支持陳精典考研時一樣。

有恩知道我想努力一把,也很支持。作為一個冰心鐵血的女性,她的支持當然不是溫柔似水,陪我挑燈夜讀那種。她仗著自己口語好,喜歡半夜抽查我。有時我趴在書上睡的正香,她一個電話打過來,開口噼里啪啦一串英語,讓我迅速翻譯。我答不上來,她就用英文罵我,罵完還要我接著翻譯她罵的是什麼。

我很感動有恩能一直陪在我身邊,每天睡覺前想到她,我會時不時的一陣心慌,心慌的原因不光是因為怕她半夜抽查我。這次的努力,我只是背水一戰的想往前走一走,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走到頭,更不知道能不能走到頭。

我不知道有恩能陪我走多久。

北京漸漸進入了夏天,我的苦讀也達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有一天,酒店招了個新門童。我一邊在心裡默背單詞,一邊聽王牛郎給他灌輸要小費的秘笈。就像當初向我灌輸的一樣,王牛郎的中心思想依然是:門童就要把自己當成一個要飯的。

王牛郎苦口婆心的說了半天,沒想到新來的小孩並不領情,「我不想當要飯的。」

王牛郎一愣,「可咱這工作就是要飯的啊。」

「我不這麼想。」小男孩脖子一梗,「咱酒店是外國酒店,就也算外企吧?那我憑什麼不能把自己當白領啊?」

王牛郎噎了半天,活活被他氣笑了。他把小男孩往我身邊一踹,「得,跟我不是一路的,以後你罩著他吧。」

那天下了班,我和小男孩一起去食堂吃飯。吃飯的時候我問他,為什麼想要來做門童。

小男孩說,他家是昌平農村的,父母給找了個工作,在高速收費站當收費員,一直挺穩定的。後來結了婚,倆人想搬到城裡來住,每天再去京承高速的收費站上班,就太遠了。

我很驚訝,小男孩最多二十歲出頭,居然已經結婚了。

後來,小男孩用一頓飯的時間,眉飛色舞的和我講了他和他媳婦兒是怎麼好上的。

這個剛認識一天的小男孩,向我講完他的愛情故事以後,我心裡突然踏實了。

我在那一刻意識到,我和有恩,可能會長久。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給有恩打了個電話,有恩正在美國,電話她沒接,過一會兒再打,已經關機了。我算算時間,她可能剛好在飛機上。

到了半夜,手機響了,我條件反射的迅速啟動了英語詞庫,準備回答有恩的口語抽查。

「你起飛前打我電話,什麼事兒啊?」

「沒事兒,想你了。」我從床上爬起來,靠在了窗邊。「你回來了?」

「沒有,還在飛呢。」

「那怎麼打的電話?」

「拿信用卡打的機上電話,我怕你有什麼事兒。」

「沒事兒,讓你擔心了。你飛到哪兒了?」我抬頭看了看窗外。

「太平洋上,今天是大晴天,沒有雲,海面特漂亮。」

「我剛剛打電話是想和你說,今天,我們酒店新來了一個門童,他給我講了他和他老婆的故事,你想聽聽么?」

「你說吧,我先聽聽看。要是太煽情我就掛了。」

「這個門童以前是高速路收費站的收費員。每個收費員都得坐在小崗亭里,收錢送票,除了上廁所,輕易不能出來。下了班就坐班車走,基本上和其他同事都沒什麼交流。這個小門童特別喜歡他隔壁崗亭新來的姑娘。他透過小窗口,能看見對面的她,但永遠說不上話,上班時間也不讓用手機。他就一直這麼偷偷喜歡人家,可是每天車來車往,他一直找不到機會和姑娘說話。這麼耗了一年,有一天聽同事說,那姑娘在城裡找著了工作,準備不幹了。小男孩特別難過,都沒和人家自我介紹一下,光這麼互相看了一年,就把機會錯過了。可是,到姑娘最後一天上班,你猜怎麼著???有恩,你還沒掛吧?」

「沒掛,你接著說。」

「那天晚上,臨下班前兩個小時,北京郊區,下了一場大霧。那霧特別的大,前後半個小時,能見度就不到五米了。京承高速北七家到高麗營路段,立刻被封了路。一封路,高速上就一輛車都沒有了。整條路空空蕩蕩,收費員們沒什麼事兒,就都從崗亭出來溜達。小門童說,他在大霧裡,踏出那個小屋,周圍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人形,收費口的大紅警示燈,都被遮的朦朦朧朧。可這麼大的霧裡,他就是能看見那姑娘在哪兒站著。他直直的走到那姑娘旁邊,問姑娘,‘今天下班肯定早,你一會兒打算幹嘛?’姑娘笑了,說大霧封路,連家都回不了,還能幹嘛?他說,那既然困在這兒了,咱們就一起玩兒一會兒吧。」

有恩在電話那頭,輕輕笑了兩聲。

「第二天,這小夥子陪姑娘辭了職,也進城裡來找了工作。倆人現在已經結婚了。」

有恩沉默了一會兒,「故事挺逗的,但沒必要專門打長途說吧?」

我想像著有恩正在幾千米的空中,靠在鉉窗邊,俯視著窗外的海面,海面被陽光照射的金光閃閃。我想起了以前看過的紀錄片,說海面下,三四千米深的地方,生活著一種蝦,這種蝦數量非常多,靠地底的火山取暖,火山的噴射物就是它們的食物,它們成千上萬的聚在一起,沒有目的的遊動,永遠不需要見到陽光。

我以前就是這種蝦。我以為自己已經找到了完美的棲息地,直到我看到了天上飛著的鄭有恩,直到我喜歡上了她。

我決定從海底三千米,努力的游上來。有恩早就為我做好了降落的準備,我們可以不為對方妥協,但我總得浮出海平面,找一個有陽光的地方,等她降落,和她聚在一起。

我想把這些話告訴有恩,但我知道她肯定嫌太煽情,直接把電話掛了。

所以我只是開口說,「我會好好努力的。你等等我。」

電話里安靜了片刻,然後有恩回答了我。

「等就等唄。誰讓咱倆也是霧裡遇見的呢。」

這一年,從夏到冬,我一直在從海底往海面上鑽。紀錄片里說,深海生物扛不住壓力,出了海面就會死。我在一路努力的時候,也確實常常覺得缺氧,有時還會產生幻覺,覺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心比天高。

但後來,我已經漸漸能聽懂管理層的英語了。我發現我們總經理開會時總喜歡說一句話:Our people are our most important asset.——員工是我們最重要的資產。

每當累的精疲力盡的時候,我會在心裡默默念一遍這句話。好,既然你們這麼說,那我就噔鼻子上臉了,就看看我有多重要,有多值錢。

2013年9月的第一次英語考核,我分數差了很多。

11月的第二次考核,差四分。

12月5號,這一年的最後一次英語考核,我通過了。到了月底時,我通過了員工整體業績考核。

2013年1月,酒店發布了下半年送去美國康奈爾大學短期在職培訓的員工名單,一共七個人,其餘六人是經理層直升。剩下一個,是來自禮賓部的門童,我,張光正。

人力資源部主管告訴了我這個消息,從他辦公室出來後,我在走廊上碰到了鯰魚精。

鯰魚精和我擦身而過時,突然開口說,「你的東北口音英語,得再好好練練。」

拿到了進修名額的第二天,我坐公交車,去了順義,我想告訴孫大媽這個消息。

養老院的環境沒我想的那麼差,但也不是什麼世外桃源。一排平房,背靠一座土山,中間有個小花園。房間裡布置都很簡陋,像是廢棄的醫院。

我坐在花園的長椅上,等孫大媽出來時,身後一群老太太正在聊天。我聽了一會兒才發現,大家都是各聊各的,雞同鴨講,內容都不挨著。

孫大媽老了一點,但氣色不差。我告訴了孫大媽可以去美國的消息,孫大媽高興極了。

「美國離咱們這兒得多遠啊?得坐飛機去吧?」

我點點頭,「得坐飛機去。「

「坐好些個鐘頭吧?」

「聽說得十幾個鐘頭。」

孫大媽抬頭看看天,伸展胳膊,活動起了筋骨,一邊朝著天空畫圓圈,一邊念叨,「十幾個鐘頭,美國真遠。」

我看看附近花園裡閑晃的大媽們,「孫大媽,您來這兒,發展起廣場舞了嗎?」

孫大媽停下動作,沖我自信的一笑,「何止是發展?我在這兒混的好極了。這就沒有小柳她們那些人,給我搗亂。」

過了一會兒,冬天的陽光落到了小花園的正中央。

一個女護工從病房裡走出來,一邊拍手一邊招呼花園裡曬太陽的老人們,「大爺大媽們,我們來活動一下身體啊,來這裡集合。」

老人們緩緩的聚在了一起。

「孫老師,」女護工看向我們,「還是麻煩您來領舞吧。」

孫大媽看看我,眼神里是絕對的權威。

小花園裡響起了音樂聲。這音樂格外熟悉。

「這歌兒您都帶過來了啊?」我感慨的說。

「那敢情,我就指著這套操走遍天下了。」

伴隨著《老娘養生健身操》的音樂聲,孫大媽站在隊伍最前段,再次跳起來了。

那舞姿和從前一模一樣。

她身後的大媽們,有的動作緩慢,有的跟不上節拍,有的只是在原地轉圈,還有的大媽會突然扯著嗓子喊,「老師!老師!今天趙玲莉沒來!」

但這一切都干擾不了孫大媽,孫大媽緊緊的跟著自己的節拍,每個動作都那麼準確。

我痴痴的看著她,過了一會兒,我身邊多了一個人,也一動不動的看著旋轉跳躍的孫大媽。

「楊,楊大爺。」

楊大爺有些消瘦,但精神卻還是很好。他指指孫大媽,眼裡閃著賊光。

「你姐這個女人很厲害。」楊大爺說。

我配合他點點頭。

「我最近正在追求她。」楊大爺接著說。

我愣了一會兒,笑了。

我和楊大爺一起看向孫大媽,看著她空中追日,水中摸魚,眉飛色舞,旋轉跳躍。

她何止是厲害的女人。

她簡直是風華絕代。

以上,就是我和一位廣場舞大媽的愛恨情愁,以及她是如何幫我飛黃騰達的故事。

我很感激她。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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